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误惹冷郁权臣后 > 80-90
    第81章


    方才孤孤清清时,薛兰漪难免有些低落。


    不过现在,被他厚实的手掌握着,心里那一丝缝隙很快被暖流填满。


    她握住了他的手臂,由他搀扶着往桃花林中去。


    清风拂动,吹得粉色花瓣随风蹁跹,落英缤纷。


    娇嫩的花瓣落在他肩头,也落在她头纱上。


    最后,飘飘摇摇滑落地面,在地上铺出了一条粉色的小径。


    小径两旁挂满红灯笼,一道色彩艳丽的红往花丛深处延伸。


    桃林中心,两棵树之间挂着大红囍字。


    并蒂莲的案桌上,一对喜烛摇曳生辉。


    要拜堂了。


    这个意识蓦然冲进脑海中,薛兰漪紧张地抓住了魏宣的手。


    “漪漪你看,脚边是百合花。”


    魏宣为了缓解她的紧张,轻声道。


    薛兰漪侧目透过喜帕缝隙看了眼,桃花树下果然种了一片百合,尚且娇嫩,应是刚种不久。


    阿宣种百合极有经验,想来明年百合就会开花了。


    以后,春日可摘百合做香包,初夏可采桃花酿甜酒,以后还可以种桂花,种梅花。


    这样一年四季都有花赏了。


    哦,对了!


    还可以在桃林中心摘两棵大梧桐树,以后边荡秋千,边赏月。


    若是有了孩儿,也可以……


    薛兰漪的思绪不知不觉就飞到了天外,恍惚回过神来,懊恼地咬了咬自己的嘴角。


    她怎么会想这么远?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巧合的是,她听到身侧的男人也自顾自轻笑出声。


    透过红纱,能看到他耳尖红红的,和她一样眼里有憧憬。


    “新郎官,新娘子,你俩怎么都愣着呢?”


    此时,大红喜字下响起谢青云的声音。


    薛兰漪的左手也被人扶住了。


    月娘轻握了握她的手腕,“姐姐,该拜堂了。”


    两个人不知道,宾客们已经围在两人身边,看着他们傻笑许久了。


    谢青云其实很不习惯大嗓门说话,此刻不得不硬着头皮t再道一声,“新郎新娘,拜天地!”


    两人才显得有些慌乱,跪拜下去。


    两个人平日里是最机灵的,此时倒莽撞地撞在一块,喜帕都险些掉了。


    众人哄笑。


    不过笑声一点也不讨厌,反让气氛热络了许多。


    谢青云清了清嗓子,再道:“夫妻对拜!”


    他们没有高堂在,便就只有夫妻对拜这最后一步了。


    承下此拜,他们就正式是夫妻了。


    两人脚步僵硬挪动着,面对面,隔着一层红纱相望。


    几片花瓣旋转、飞舞,飞过两人眼前。


    时间仿佛凝固了,缓缓流淌着。


    万籁俱寂,只有彼此紧张的呼吸声。


    薛兰漪的血液在脉搏里涌动,手脚有些抖,心跳也越发快,所以动作也比魏宣迟了几分。


    她看着魏宣折腰朝她一拜。


    他是她的夫君了。


    薛兰漪心口一滞,顶着滚烫的脸缓缓折腰下去。


    头与他平齐,两人额心相碰。


    她也是他的……


    忽地,一只刚劲有力的手掌捏住了她的后脖颈。


    不及反应,薛兰漪被一股强劲的力道带得调转了方向,身子反转,红纱飘落。


    她撞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宛如撞在一块巨石上,那样冷硬。


    好疼。


    她意图后退,偏偏对方沉稳的心跳声在她耳边。


    一下一下,沉甸甸的。


    随即,一股阴郁之气将她包围。


    她的眼前一片墨色,脑袋一阵嗡鸣。


    这样的气场太熟悉……


    魏璋!


    这个想法,让薛兰漪如坠深渊,瞳孔放大仰头望去。


    那张凌厉的容颜真的就在眼前。


    魏璋并未看她,深幽的眸逼视对面,但眼底投射的阴翳已足够让薛兰漪害怕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阿宣安排的住所,阿宣做的机关,外人绝对不可能擅闯的。


    这一点薛兰漪深信不疑。


    故而,有一瞬间,薛兰漪觉得自己定是又做噩梦了。


    “阿宣!阿宣!”


    她拼命地挣脱噩梦。


    然脑后那只手掌扣得很紧,她莫说挣脱开,就连视线也无法偏移。


    她对着他的胸口,被迫满眼是他。


    那样的蛮横,让薛兰漪确认一切不是梦境。


    魏璋找到她了!


    怎么会?


    她的腿发软,身体本能地瑟瑟抖动。


    而与此同时,魏宣的软剑抵在了魏璋脖颈上。


    没有犹豫,一剑划开了脖颈。


    一道血口裂开,血水顺着凸起的喉结流下来。


    “放开漪漪!”魏宣沉声,须臾,又改口道:“放开我夫人!”


    魏宣一字一句。


    “呵!”


    薛兰漪头顶上却传来一声不屑的冷笑。


    魏璋喉头震颤了下,滚烫的血水滴落,恰好滴在薛兰漪鼻尖上。


    他的味道,无孔不入钻进薛兰漪的鼻息。


    薛兰漪害怕,手抵着他的胸口。


    她越挣扎,他越用力,将她的脑袋全然埋在他胸口。


    魏璋一身玄色大氅华丽繁复,宽袖轻易遮住了娇小的人。


    再无人能看到她。


    她完全属于他了。


    魏璋冰封许久的眼中这才有了些许畅意,沉声道:“全部,抓起来。”


    随即,四面八方的持刀侍卫出现,将桃花林围住了。


    侍卫鞋履冷硬,生生碾压过那片刚栽种的百合花。


    鲜嫩的花枝刚抽新芽,就被碾做了泥。


    而在场的谢青云、陆麟纷纷被刀架住了脖子。


    太子也被捕了……


    薛兰漪后背一凉。


    魏璋分明早有准备,此番他来不仅是要抓薛兰漪,也是要抓太子。


    他要利用她的婚礼,将先太子党一网打尽!


    薛兰漪瞳孔微震,推搡着他。


    一步之外,魏宣自然也察觉了魏璋的图谋。


    他反手抓住了护卫的刀,轻易折断,逃脱了护卫的桎梏。


    而后移形易影,在护卫中穿梭,将穆清泓等人都救了出来。


    他们都是世家子,多多少少会学些武艺。


    一时间,桃花林里刀光剑影。


    但除了魏宣,其他人到底武艺不精,刀剑碰撞的声音很快变成了布料撕裂声。


    喜烛熄灭了,大红囍字溅满血点。


    薛兰漪嗅到了周围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被桎梏的视线贴着魏璋的衣襟往上看,一瞬不瞬盯着头顶那人。


    然魏璋巍然不动,云淡风轻,欣赏着周围的杀戮。


    他成竹在胸,俨然提前就部署好了。


    他一直潜藏暗处,伺机而动。


    那么,昨天夜里……


    薛兰漪想到一件更可怕的事,一个寒噤,呼吸停滞了。


    魏璋感受到了她震荡的情绪,微垂下眸与她对视,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护在她脑后的食指指尖轻揉着她的耳垂。


    长指白皙如玉,在耳根处不疾不徐打着圈。


    细微的摩挲声钻进耳道,好像舌尖舔舐耳窝的声音。


    细细密密的电流往薛兰漪耳朵里钻,她的耳根发烫,呼吸加快。


    魏璋揉摁的点,分明就是昨夜她告诉梦里人她喜欢的点。


    所以昨夜真的是他!


    薛兰漪脑袋一阵嗡鸣,咬牙切齿地挣脱他。


    然,她的身体发软。


    周围,她的朋友,她的爱人正在生死边缘拼杀。


    她却与他在纷乱人群中行着闺房乐趣,身体还起了不该有的反应。


    薛兰漪眼中盈出泪意。


    魏璋看着她难忍的泠泠水眸,笑意反而更深。


    她的身体只有他了解。


    她最深处的秘密只有他探索过。


    所以,谁是夫君呢?


    “叫一声夫君,我考虑让他们活。”


    薛兰漪简直不可思议,瞳孔放大望向他。


    他亦俯视着她,唇角微凝。


    不得不承认方才这句话并非魏璋计划之内,但话说出口,他也没有收回之意。


    当下,他的确想听薛兰漪说这句话。


    他眼色不容置喙,同时又掺杂一抹缱绻,低沉的声音循循善诱,“叫夫君。”


    薛兰漪半晌没回过神。


    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只有吐息,没有进气。


    而周围,拼杀声不绝于耳。


    两人眼前时不时血花飞溅。


    他伤她所爱之人,却还好意思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


    是羞辱她,还是羞辱魏宣?


    薛兰漪的眼里只有灼灼恨意。


    她不肯出声,魏璋扶着她后脑勺,迫她望向四周。


    她的视线被迫离开玄色衣衫,看到了血水蜿蜒的大红囍字,看到了溅满血珠的粉色桃瓣。


    还有,谢青云、陆麟、阿泓、月娘全部倒在血泊里,衣衫上被刀剑劈开数不清的血痕。


    一个个奄奄一息倒在护卫刀下长喘。


    最后,她的视线被迫挪到了人群聚集处。


    上百护卫如乌压压的阴云朝那抹红衣聚拢,层层叠叠堆积着。


    薛兰漪已经看不到魏宣的身影了。


    只瞧见内里时不时飞出一道血柱,银光、血色迷乱人眼。


    薛兰漪耳旁冷兵器碰撞的声音刺耳,于纷乱厮杀声中,沉郁的气息落在她耳畔,“当着他的面,叫我夫君。”


    “我不要!”


    魏璋才不是什么夫君!


    薛兰漪推着他的胸口,“阿宣才是我夫君!我和阿宣是正儿八经拜过堂的夫妻!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其实很害怕的,但声音未弱下去。


    姑娘笃定的一字一句让周围的花瓣都震颤。


    下落花雨了。


    粉色花瓣纷纷扬扬盖住血迹。


    无论今日这场雨多大,她都只嫁阿宣。


    魏璋目色一沉,护在她脑后的手收紧几分。


    另一边,花瓣雨中,一道红色身影腾空而起,冲破了层层阴云。


    魏宣身上全是刀剑伤,喜服被撕得凌乱不堪,可晨曦只照在他身上。


    金黄色的光晕笼罩着半空中的他。


    他衣摆飞扬,以一过百。


    他是她的英雄。


    薛兰漪在看到他冲破重围的一瞬间,眼中刀子般的恨,一瞬变成了希冀的光。


    此时,无论魏璋的手扼得有多紧,薛兰漪眼中的光不散。


    魏宣逃脱侍卫,轻功极行,身轻如燕。


    但并不是往薛兰漪方向去,反而双脚点地,从护卫头顶一翻而过,飞身往囍字处去。


    魏璋眼皮一跳,沉声道:“抓住他。”


    护卫齐齐蜂拥而上。


    来不及了。


    魏宣移形易影,飞速伸手摁向囍字旁的机关。


    顷刻,无数白羽箭从四面八方射出,冲破桃林。


    箭气如雨,扑面而来,而且毫无章法。


    魏宣用兵诡谲,连部署暗器也让人琢磨不透。


    护卫防不胜防,纷纷中箭倒地。


    余下众人旋即朝魏璋聚拢,背对魏璋持着刀,将四周包围起来护住主子。


    狭小的圆形空间外箭羽纷乱,与刀剑碰击,砰砰作响。


    护卫一着不慎,箭就会穿透包围圈,刺进魏璋或薛兰漪的胸口。


    魏璋的余光可以看到箭影纷乱从鬓边过,他未尝一顾,只满眼讥诮俯视着薛兰漪,“这就是你所谓的夫君?”


    不是说夫妻之间同生共死,进退与共吗?


    魏宣怎么一点不顾薛兰漪的安危,执意放箭呢?


    什么忠贞不渝,难分难舍不过尔尔。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薛兰漪厌恶透了他这副戏谑模样。


    魏宣怎么对她,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曾对她t做过的那些事不更恶劣吗?


    他有什么资格站在至高处,指摘别人?


    他也配?


    薛兰漪狠狠在他手腕处咬了一口,趁着他有所松动,挣开他的手掌,立刻就往包围圈外逃。


    魏璋本能地抓住了她的臂膀,往回一带。


    包围圈外,刀剑无眼,一旦踏出去就会被扎成刺猬。


    “疯什么?”


    他力道极大,快要把薛兰漪的胳膊拧碎了。


    薛兰漪却不管,还是发疯似地胡乱挥舞手臂,挣脱他,往外跑。


    推开一个护卫,刚踏出圈外一步。


    一支白羽箭如疾风扑面而立,直朝薛兰漪的眉心来。


    箭尾卷起瑟瑟长风,那力道俨然一箭就能穿透薛兰漪的头颅。


    薛兰漪瞳孔放大,僵在了原地。


    “漪漪!”远处,魏宣疾行,飞扑而来。


    就在白羽箭离眉心一指距离时,一只大掌将薛兰漪拽进怀中,用后背护住了她。


    箭气太重,男人往前一栽,高大的身姿压在薛兰漪怀里。


    白羽箭穿透了男人的后臂,许是伤了心脉,他的口中涌出一口血来。


    滴在薛兰漪肩头,灼烫了她的肌肤。


    她紧张地捧住男人的脸,颤抖的指腹抚开男人脸上的血迹。


    这一次,在她眼前的不是魏宣,而是魏璋。


    她张了张嘴,讶异之余,担忧之色未及收敛。


    魏璋的瞳孔中堪堪映出姑娘仰面望他,红了眼眶的模样。


    她有多久没这样关怀过他了?


    明明受了重伤,魏璋心头却生出一种古怪的快意,竟隐隐庆幸自己比那人快了一步。


    这种奇怪的满足感,让他胸腔里那道空荡荡的鸿沟充盈起来,丝毫感觉不到疼。


    他深邃的眼与她对视,显得有些僵硬,缓滞。


    从前,他并未回应过她的关心,所以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脑海里蓦地回想起年少时,每次她哭,兄长安抚她的画面。


    他略显僵硬手掌贴上她的脊背,感受到她的战栗,本能地学会了上下轻抚。


    他的身体尚且虚弱,下巴放在她肩头,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渐渐呼吸平稳的整个过程。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那么近,这么软。


    原来,护住一个人是这样的感受。


    “若、若再发疯我……”他说话时口中溢血,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再发疯,别怪我让你跟他们一起去……”


    一个“死”字未说出口,一阵钝痛袭向他胸口。


    有什么东西扎进了他心肺。


    他的话戛然而止,讷讷望向痛处。


    薛兰漪正握着一根簪子,插进了他的胸膛。


    她眼神极冷,插得极深,堪堪插在他的陈年旧伤上。


    内里溃烂、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再次被薛兰漪捅穿了,直插进肺腑。


    他的双瞳爬上血丝,怔怔望向薛兰漪的眼。


    薛兰漪眼里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曾经,她哄骗他将利器插入阿宣胸口。


    如今,他也得自食其果。


    薛兰漪手腕徐徐打转,簪子又深了几分,血水潺潺流入她指缝。


    而魏璋没有躲开,染满血的手去抓薛兰漪的手。


    他要看看她的手有多凉、有多狠。


    颤巍巍的指尖快要碰到她手背的一瞬,她推开了他。


    而后提起裙裾,义无反顾朝魏宣跑去。


    第82章


    魏璋前胸后背皆受了伤,巨大的疼痛袭来,他跌下去,一只膝盖砸在了青石板上。


    与此同时,薛兰漪身姿灵巧,轻易避开了所有飞向她的白羽箭,奔向魏宣,和魏宣抱了满怀。


    她的阿宣又怎会不顾她的死活放箭呢?


    早前,魏宣就告诉过她暗器的路线。


    她记在心里,她可以自己全身而退,谁稀罕魏璋假惺惺的保护?


    她方才不管不顾往外冲,假装快要中箭的目的,本来就是转移魏璋的注意力,趁机逃脱。


    既然他将她缚在怀里,她不介意给他一刀,从而为大家争取更多的逃亡时间。


    她做到了!


    她得意地朝魏宣扬起下巴,仿佛在求表扬。


    两个人在箭雨中不知说什么,相视一笑,牵着手飞奔而去。


    她不回头了。


    也没有人回头看背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


    一浪接一浪的痛楚,侵袭着魏璋。


    他颤巍巍的手握住了胸口的簪子,猛然拔出。


    一道血柱飞溅。


    原来,拔下身上的刺,这般疼。


    他指骨紧攥着簪子,血渗入簪体裂缝中。


    手上动作狠辣依旧,但失血过多,视线越来越模糊。


    眼前聚拢起氤氲的湿雾,越来越浓,就在快要将他的视线淹没时,那抹远去的红色身影却又突然转过头来了。


    金色步摇的流苏轻拍在姑娘颧骨处,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照得姑娘脸颊白皙。


    她对他灿然一笑,边跑边朝他抬臂勾手。


    魏璋眉心一紧,碾磨簪子的指骨也微顿。


    却听远方,薛兰漪上扬的红唇在喊:“阿泓、青云、陆麟跟上!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玩的射侯么?”


    她的视线实是越过魏璋,在唤他身后的每一个人。


    倒在地上的几个人听到薛兰漪的提醒后,也纷纷会意,站起身来。


    他们夺过护卫手中的刀,全力厮杀,朝薛兰漪的方向去。


    少年们是相知相识十多年的好友,少时,常在一起射箭、游戏。


    故而,他们对魏宣的暗器也并不陌生,机关困不住他们。


    六个人一同迎着箭雨冲出护卫的包围圈,往桃花林外跑去。


    林子外,是一片广阔的草原,滚滚绿浪翻涌,六个人并肩奔跑,冲下山坡,往太阳初升的地平线去。


    红色裙尾如红霞,飘飘然飞离了魏璋的视线。


    好似许多年前,那片竹林里,她在闹他在追,他们跟在身后起哄。


    少男少女的笑声如珠落玉盘,泠泠然散入轻风中。


    被困住的,只有魏璋。


    “爷,何为射侯?”青阳一边挥剑挡去箭雨,一边问身后魏璋。


    眼下周围箭雨过猛,百来护卫已经死伤近半。


    再耽搁下去,带来的兄弟都得绝命在这片桃花林中。


    大公子的暗器诡谲,青阳难以应对,不得不请教魏璋。


    毕竟魏璋也是同那群人一起长大的,既然是小时候一起玩过的射侯,魏璋定也参与其中。


    他也一定知道箭的路数。


    青阳一边勉力支撑,一边等待着。


    然周围白羽箭交叉错落,从魏璋鬓边滑过,他只字不语。


    事出紧急,青阳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扶起魏璋的胳膊,


    “爷,再不解开机关,恐怕、恐怕……”


    恐怕就追不上大公子和夫人了。


    青阳原想请魏璋解惑,却从魏璋眼中看到一闪即逝的空白。


    此刻,青阳才意识到,爷不是深陷痛楚,无暇他顾,而是真的不知道何为射侯。


    少年少女们幼时玩的游戏里,没有魏璋。


    爷,不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吗?


    青阳心生疑惑。


    魏璋亦眉头紧锁,鬓边青筋凸起,极力试图想起什么。


    可没有就是没有。


    少年们共同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他。


    魏璋望着地上殷红的血滩,笑了。


    青阳嘴巴动了动,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可能,少年们玩游戏的时候,爷已经在祁王府那座炼狱里日日夜夜地熬着了。


    又也许,他们玩游戏的时候确实忘了叫上魏璋。


    所谓一群好友,总有人像明珠闪耀,让人本能地想要追随。


    也有人屈居一隅,多了他少了他都无妨,所以被遗忘也属寻常。


    人心所向无关对错,亦没有道理可言。


    青阳暗自叹息,“可能爷当时刚好……”


    魏璋压了下手。


    当初到底是什么情况,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会在乎几个穷途末路之人吗?


    他强撑膝盖缓缓起身,目色同时冷下来,再看不出悲喜。


    高大的身姿如巍峨山峦,玄衣飘飘。


    桃花林中,随即风声簌簌。


    他眯眼迎着箭雨,锁定桃林深处,抬手示意青阳,“给我。”


    青阳恭恭敬敬把佩剑递给魏璋。


    男人指骨分明的手握住剑柄。


    霎时,一道银光闪过青阳眼前。


    剑飞了出去,将囍字破开成两半。


    而后,深深插进桃花林中的一棵枯树上。


    刹那间,箭雨停了。


    周遭冷兵器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一切恢复了沉冷肃静的模样。


    魏璋虽不知什么射侯,但了解魏宣的排兵布阵,略微想想,他便能破局。


    他扫视一眼周遭亲卫,淡淡两个字吐出唇齿,“收网。”


    抓捕先太子党的网部署了三年,今朝该彻底收网了。


    猫捉老鼠的游戏该彻底结束了。


    另一边,六个人肆意往山坡下跑。


    茫茫青草地,广阔无边界。


    好像回到了年少一起踏青的时候。


    那时,周钰总是猴一样窜在最前面,魏宣总会刻意放慢脚步等着薛兰漪。


    谢青云书生体弱,落在最后。


    陆麟常是边骂他们毫无世家风范,边誓要与周钰争第一。


    今日的天空和那时很像,云很白,风很轻。


    秋日暖阳沐在他们身上,很温和t。


    越往地平线去,空气就越清新,呼吸也越畅快,连奔跑的姿势都格外舒展。


    “说起来,有六七年没同宣哥晨练了呀。”


    谢青云在旁轻笑,连连咳嗽着。


    “还撑得住吗?”魏宣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青云得了肺痨,跑不得的,不过许是奔跑的原因,他此刻面色红润,倒比素日精神了许多。


    “唔!”陆麟朝谢青云伸手,表情带着讥诮。


    意思俨然是:你若跑不动,我来牵你。


    魏宣牵着薛兰漪,穆清泓牵着月娘,都双双对对的,陆麟牵谢青云也无妨吧?


    “谁要你牵了?咱们当初比赛跑三公里,你还比不过我呢!”


    谢青云不屑地轻嗤一声,加快了速度。


    少年们便是成熟稳重了,好胜心不减。


    “咱们也跟上!”魏宣拉着薛兰漪也加快了速度。


    身后,跑得略慢的月娘被他们逗笑了,摇晃着穆清泓的手,“阿泓的朋友真有趣。”


    穆清泓只瞧着月娘面色苍白得紧,目光往她微隆的小腹上看了眼,“我背你吧。”


    说着,便要弯腰。


    月娘连连摇头,“我可以的!我在东宫时,什么没干过?”


    眼下在逃难,背来背去岂不连累旁人等待?


    “对不起。”穆清泓领会错了意思。


    当年,月娘在东宫不过芸芸众宫女中的一个。


    她手很粗糙,后背还有鞭伤,想必在东宫吃过很多苦。


    穆清泓没有保护过她。


    而今,却要她陪着他吃苦、逃难。


    穆清泓心里不好受,低垂着眼睫。


    月娘说话直来直去惯了,此时才反应过来她的话让穆清泓多想了。


    她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阿泓,你知道吗?从前我在东宫伺候时,偶然也会偷偷往红梅苑里瞧,我可羡慕你们哩。”


    月娘是个孤女,小时候就被卖进东宫,也没有朋友。


    自小就被嬷嬷教导不可喧哗、不可随意跑动,更不可以在主子面前哭,笑也不行。


    偶然一次,她给穆清泓送衣服时,看到穆清泓和薛兰漪他们在院子里作画。


    少男少女聚在一块,畅快笑、开怀饮。


    好生地自在。


    她好羡慕。


    “我那时就在想,若我也是你们中的一个,便是死了也畅快!”月娘扬声,想了想,又改了个词,“应该叫死而无憾,对吗?”


    月娘歪着头笑。


    她想告诉穆清泓,她不怕死,不怕被追杀。


    她觉得现在能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万事随心,有朋友相伴,很开心。


    “等逃离魏国公的追杀,你也带我玩那个什么射、射侯好不好?”


    月娘的话音里充满期待。


    穆清泓却心不在焉地,半晌没答。


    在前面跑的薛兰漪都听到月娘的大嗓门了,回头道:“当然可以,我教你!”


    她一手牵着魏宣,一边回头朝月娘眨了下眼。


    又见穆清泓神色飘忽,魂不守舍的样子,劝他:“阿泓,你莫哭丧着脸,阿宣不会让我们死的,嗯?”


    薛兰漪不知道魏宣要带他们去哪。


    但她知道,魏宣一定有后手带他们脱离困境。


    薛兰漪很安心。


    穆清泓还是没说话。


    月娘扯了扯他的手,“阿泓,姐姐跟你说话呢。”


    “啊?”穆清泓回过神,“哦”了一声。


    薛兰漪无奈叹了口气。


    穆清泓这小子,怎么这么多年了,还和在东宫时一样胆小呢?


    暂时管不了他的情绪了,一行人往一处茂密雨林里去。


    这是一片长满百年老树的大森林,郁郁葱葱,曲径通幽。


    密林里几乎不见光亮,只闻周围露水滴落的声音。


    魏宣打了火折子,在前引路。


    众人跟着依次往小径里走。


    穆清泓和月娘走在最后。


    月娘正要提起裙裾,跟上去。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头,穆清泓张了张嘴,仿是欲言又止。


    良久,他仿佛下定了决心道:“月娘,你真的想吗?”


    “想什么?”


    月娘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是在问她想不想像在东宫时那样画红梅,学射侯。


    “当然想!”月娘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上,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咱们的孩儿肯定也很想。”


    穆清泓指尖一颤,微微蜷起,贴着她的小腹。


    “会实现的。”他红着眼眶道。


    “又犯傻。”月娘敲了敲他的额头,“咱们啊乖乖跟着宣哥脱困,就什么都能实现啦!”


    她笑得眉目舒展,牵起穆清泓的手往丛林里去了。


    许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跟着一群人大逃亡。


    密林里很黑,周围还时不时响起蛇吐信子的声音,后面随时都会来追兵。


    可月娘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心刺激感大过一切恐惧。


    谢青云和陆麟仿佛也是。


    薛兰漪之前在牢狱、在国公府见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弯腰驼背,垂眉敛目,不敢正眼看人,今儿个大家都格外松弛。


    可能是因为阿宣在吧。


    只要跟着魏宣,大家都会很安心。


    魏宣在前,一手牵着薛兰漪,另一手拨开层层叠叠的芭蕉叶,“前面有条暗道,我们从暗道中走,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穿过暗道,我们骑马抄山上近道行,一路关口皆有我旧部。”


    “预估三个时辰就可抵达高昌郡,届时就安全了。”


    魏宣沉稳话音一句句交代着,待到抵达一处布满青苔的石门,他方回头扫视众人。


    其他人倒还好,但谢青云可能是方才奔跑太兴奋了,此时脸上红潮褪去,脸色苍白,几无血色。


    魏宣担忧,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撑得住吧?甬道会比较狭窄,空气稀薄,不过不用太担心,最多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咳!”


    魏宣的手刚落到谢青云肩膀上,单薄的身子一歪,捂着唇连连咳嗽。


    薛兰漪瞧他神色越来越僵白,欲上前扶他。


    谢青云压了手。


    “我、我无碍……”


    谢青云的后背悄然靠在了石门旁,嘴角翕动着故作轻松笑了笑,“宣哥小时候就爱四处挖山刨地种花,不想如今还好此道,竟在这深山老林也刨出一条道?”


    谢青云这话是不想大家担心他,故意开玩笑的。


    月娘听不懂谢青云的用心,倒为魏宣打抱不平,“这甬道可不是刨着玩的,是三年前宣哥特意挖出来,给我和阿泓藏身的。”


    魏宣常年不在桃花谷里住,怕穆清泓两人遇到歹人,才特意给他们留了一条逃生通道。


    当初挖密道时,魏宣怕别有用心的人知道,所以没有雇工,纯靠他们三人手动挖的。


    月娘挽着阿泓的臂膀,甚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当初阿泓还嫌此地脏哩,没想到今日能救这么多人的命!”


    “那谢某倒真要谢太子太子妃的救命之恩了。”谢青云折腰以礼,行的是君臣之间的礼节。


    穆清泓站在离他十步之外的地方,手足无措的,好一会儿才抬起双手道:“起、起身吧。”


    他虽如是说,但一直站在离众人较远的位置,并不靠近。


    说起来,谢青云等人和太子也算是至交好友。


    此番,他们来桃花谷已经大半日了,太子一直没有跟他们说过话,甚至有些回避之意。


    谢青云不知为何太子如此疏离。


    可能是此去经年,物是人非吧。


    太子已不是他想象中最温和、热情的模样了。


    谢青云悻悻然笑了笑,眼眸轻垂,看了眼手心里的血迹。


    可惜……他等不到与太子破冰那一天了。


    有些事有些话,他现在已不得不交代了。


    “太子,臣有份礼物送你。”谢青云暗自将血迹擦在了中衣衣袖里,而后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双手呈给穆清泓。


    穆清泓没有上前,反是神色紧张,下意识退了半步。


    然则,此时,谢青云的手却抖如筛糠,快要托不住油纸包了。


    谁都看得出来,谢青云的身体不大对劲。


    薛兰漪默默扯了扯魏宣的衣袖,示意他快些开门。


    谢青云这个样子再拖下去,若是被魏璋的人追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魏宣拧眉,朝她摇了摇头。


    奇怪,他一直藏在腰间的密道钥匙不翼而飞了。


    眼下桃花谷定已被魏璋包围。


    这甬道是他们唯一的逃生路,可甬道的门厚约三搾,若没有钥匙,万万打不开的。


    强行破门,又一定会引来魏璋的人。


    他心里也急,眉头拧作一团,满身找钥匙。


    而谢青云就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下,恹恹滑坐在了地上,手中自始至终端着油纸包,望着穆清泓。


    “阿泓,你快去啊!”月娘推了一把穆清泓。


    穆清泓一个踉跄跌到了谢青云身边。


    他离谢青云最近,清晰地感受到了断断续续,只有进没有出的呼吸声。


    有什么东西在流逝。


    他这才双腿一软,跌跪在了谢青云身边,嘴里絮絮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极小,众人听不到,连谢青云都t听不到。


    谢青云只是勉力笑了笑,将油纸包一层层打开后,献宝似地放在穆清泓手上。


    油纸统共包了五层,捂得严严实实,其下是一本厚厚的书册,行书小楷,行云流水,上书《晋德太子列传》。


    风吹开扉页,还残留着未干的水墨香。


    这是谢青云给他写的传记。


    在谢青云的字里行间里,太子穆清泓不再是那个意图谋反,欺君犯上的乱臣贼子。


    他是三岁诵诗明义,十岁问苦恤孤,礼贤下士,高山仰止的晋德皇太子。


    史官谢青云记录着他每一笔最真实的过往。


    他替他记着他的清白。


    穆清泓捧着书的手在抖。


    这书太重了,他有些不堪重负,脊背被压弯,虚软地伏趴在地上,书几乎举过了头顶。


    没人看到穆清泓深埋在书下的那张脸,神色开始慌乱、紧绷,眼神飘忽不定,口中絮絮叨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最后只剩无尽的悲恸,和……麻木。


    与此同时,谢青云再也坚持不住,一口血喷涌而出。


    他极力避开书册,可一滴血点还是溅在了书上,正掩盖住一个“德”字。


    众人一拥而上去扶他。


    薛兰漪最快,扶住了整个身子都要瘫在地上的谢青云。


    “谁拿了钥匙,交出来!”


    她扶谢青云的动作有多轻柔,环视四周的眼神就有多狠厉。


    魏宣绝不是丢三落四之人,他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钥匙弄丢的。


    一定是有人趁其不备,将钥匙偷走了。


    而能近魏宣身的人都在现场了。


    薛兰漪不敢相信,眼前最至亲至爱的亲人朋友中,竟会有人倒戈相向,想要埋葬大家的生路。


    她瞪大的瞳孔扫视每一个人。


    说实话,她辨别不出谁是鬼。


    也不愿相信这里面有鬼。


    其他人亦各自静默无声。


    树林中,响起簌簌风声,树叶沙沙作响,频率越来越快。


    高频的颤动声窸窸窣窣,直往人骨头缝里渗。


    薛兰漪感受到了一股越来越近的寒凉之气,同时也感受到谢青云的体温在一点点冷却。


    他无声地呕着血,血水涓涓流在薛兰漪手上,糊了薛兰漪满手。


    谢青云快撑不住了。


    再不进甬道,只怕他就再也走不出这片桃花谷了。


    他还有孩子,还有家族,还有谢氏百年史篇未著成。


    “把钥匙拿出来啊!”薛兰漪嘶吼失态。


    周围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


    薛兰漪有些无奈了,苦笑一声,几近哀求:“拿出来吧,现在拿还来得及。”


    再迟一步就来不及了。


    她分明看到迷雾丛林,有一黑影高踞马上,端然踱步而来。


    马蹄声不疾不徐,却踏得地面声声震颤。


    魏璋挺拔的身姿轮廓在浓雾中越来越清晰。


    魏璋找到密道了,这么快的速度就找到他们的行踪,不是有人报信又是什么?


    到底是谁想他们全军覆没?


    背后的刀身前的刃让薛兰漪后怕不已,身子虚软。


    魏宣拉住她的手腕,温厚的大掌支撑着她。


    “唯今之计,先驾马突破重围再说。”


    暗中的那个人,到火烧眉睫时还不愿站出来,那就真的不会再站出来了。


    没必要再试探他心了。


    魏宣吹响马哨,“烈风、暮云两匹马,最多可带五个人,你们分头先走,我垫后……”


    “我有驴车!我会骑驴!”月娘骄傲地扬起下巴,学着魏宣的样子吹了哨,“我和阿泓坐驴车,你们骑马就好了。”


    实际上,驴要比马慢数倍。


    烈风和它的夫人暮云已双双对对奔驰而来。


    月娘的驴还在后方蹒跚学步。


    虽是慢些,步子倒也坚定,月娘把它教得很好。


    眼下非常时期,没有过多时间考量和推辞。


    薛兰漪也强忍下纷乱的思绪,咽了口气道:“阿宣带着青云走,我与陆麟一道,月娘和阿泓走,分头行动。”


    魏宣马术好,好歹让谢青云少受点颠簸。


    分头行动也可最大程度避免全军覆没。


    魏宣明白她苦心,亦未多言,上前迎接烈风暮云。


    两匹白马并肩踏步,越来越近。


    快要走到魏宣面前的烈风,习惯性地扬起前蹄求表扬。


    白皙泛光的马鬃随风而动,在艳阳下很漂亮。


    可能是第一次跟媳妇并肩作战,烈风马蹄儿扬得格外高。


    烈风的调皮让气氛略缓和了些,薛兰漪扶起谢青云,朝烈风去。


    烈风很乖巧,看见有人受伤,踏着蹄儿过来接伤员。


    只刚迈步,一支白羽箭呼啸而来,堪堪刺穿烈风的脖颈。


    第83章


    马儿撕心裂肺地嘶鸣一声,响彻长空。


    染了血腥味的白羽箭从薛兰漪身侧划过,钉在石壁上,箭羽直颤。


    薛兰漪忘了躲,双目僵直望着轰然倒地的烈风。


    那是一匹陪着魏宣征战沙场五年,敌军闻风丧胆的战马,而今脖颈被穿透,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血潺潺汇聚成泊,染红银白的毛发。


    暮云在旁打着鼻响,不停用鼻子拱它,自喉咙发出的呜咽声与人一样凄婉。


    “魏国公你也欺人太甚了!”


    “连马都不放过,好恶毒的心肠!”月娘在旁扯着嗓子骂。


    密林深处,黑影越拉越近。


    浓雾褪去,身着玄色氅衣的魏璋缓缓而来,一手扶马鞍,一手握强弓。


    他脖颈微微后仰,细长上扬的眼睥睨座下,似笑非笑,天生带着蔑然。


    他并不理会月娘,自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他的目光就只在一人身上。


    “过来。”


    魏璋掌心朝上,勾了勾手。


    薛兰漪透过他玄色衣袖袖口,看到了他手腕上蜿蜒的血迹。


    俨然,薛兰漪刺伤他后,他还没有处理伤口。


    他也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男人身上寒凉之气扑面而来,薛兰漪脊背发凉,退了半步。


    月娘双臂撑开,挡在了她面前,“漪漪姐咱们不过去!”


    “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咱们一块死在这里,生同衾死同穴倒也畅快。”


    “魏国公再权势滔天,能管到阴曹地府去不成?”


    月娘嘴巴快,一句接一句,一个人便热闹非凡。


    她隔在两人之间手脚并用地骂着。


    魏璋和薛兰漪都没看她。


    两人隔空对视。


    薛兰漪看到了魏璋那双深邃眼里的震怒与愤懑。


    那只伸向她的手一直未收回,血水布满他的手腕,一滴一滴落在玄色衣袖上。


    那是自心口流出的最滚烫的血液。


    而她的眼里除了防备和害怕,没有别的情绪。


    空气凝固了一般,两人僵持对视着。


    男人的眼尾渐渐攀上一抹猩红。


    许是,雾气晕染,眼角染了些许湿意。


    薛兰漪毕竟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捅了他一刀。


    他在怨她吗?


    薛兰漪眸光一晃,避开了他的眼神。


    倒也不是愧疚,是后怕。


    她心里清楚当时魏璋是为了保护她,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她却又让他伤得更深。


    如果被他抓住,他又会怎么折磨她?


    淋雨、刺青、还是无休无止地做下去。


    薛兰漪面色苍白,瞳色又来开始涣散、飘忽。


    一抹红色高大的身姿挡在了两人视线之间。


    魏宣握了握薛兰漪冰冷的手。


    薛兰漪骤然抬眸,魏宣对着他笑了笑。


    他的眼神如此坚定,手掌如此温厚的手掌,那些恐怖画面才从薛兰漪脑海中清除出去。


    她呼吸渐渐平和,张开手掌,与他交握。


    她摸到了魏宣掌心粘稠的血迹。


    那是烈风的血。


    烈风和魏宣相伴多年,与老友无异。


    其实魏宣现在也很难过吧,却还要来安抚她。


    她的手指没入他指缝,与他紧紧十指相扣,也安抚他。


    五步之遥,魏璋清晰地看到了整个过程,胸口一阵翻涌。


    自心头流出的血更汹涌地顺着手臂流。


    他伸出去的手却始终是空落落的。


    没有手搭上来,血被吹凉了。


    “过来,立刻。”


    他的声音沉了几分,平稳的音调更显出不可撼动的威压。


    周身风声簌簌,树叶沙沙。


    上百暗卫从密林中现身,握着连弩齐齐对准或病或伤的六个人。


    薛兰漪他们被包围了,只要魏璋一句话,六个人立刻伏尸当场。


    “我们不怕,我们……”


    月娘再要说话,被穆清泓一把拽进了怀里。


    深幽密林陷入无声僵持。


    前路没了,战马没了,他们的出路已无。


    偏偏魏宣不是折脊之人,他暗自扯了扯薛兰漪的手,示意她后退。


    他是想与魏璋殊死一搏,好给其余人拼出一条血路。


    薛兰漪不要,她紧握着他不放,想要与他生死与共。


    那快要溢出来担忧之色,与方才她看魏璋冰冷截然不同。


    魏璋看在眼里,眼尾那抹猩红更重。


    “兄长,还想带着我的女人去哪?”


    他一字一句。


    他是不可能再让她离开他手掌半步的。


    旋即,四周响起撼天动地的爆炸声。


    身后的甬道炸开了t。


    魏宣部署在桃花谷里的暗器相继炸开。


    一连串的爆炸声后,尘烟四起,沙粒漫天。


    原本湛蓝的天空被浓烟掩盖。


    四季如春的桃花谷终究陷入了狂风骇浪中。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携着一张燃烧一半的红纸碎片,从薛兰漪颧骨处划过,割破了她的肌肤。


    白皙肌肤上裂开一道殷红的口子。


    很疼。


    那碎片是昨日她和魏宣一同贴在四合院里的小红纸人。


    魏璋弹指一挥间,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可以想象她和魏宣的家也已经一片废墟了。


    即便魏宣可以以一敌百又能怎么样?


    他们已经没有家了,能去哪儿呢?


    薛兰漪瞳孔微缩,望着至高处的魏璋。


    良久,她退了半步。


    魏璋眸色一沉。


    她反将魏宣的手拉得更紧。


    事已至此,也许月娘说得不错。


    大不了就同生共死,来世再做夫妻吧。


    反正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魏璋身边,任他羞辱的。


    她闭上眼,与魏宣相依,做出一副要与魏宣赴死的样子。


    她倒真敢想!


    她已承诺过与魏璋生死不弃,一生一世。


    她是他的人,早就是了。


    今生是,来世也是。


    活着是,死了也是。


    她还想跟谁生同裘死同穴?


    魏璋胸中生出一股冲动,恨不能掰断了那交握的手,将她摁进胸口,让她看清楚自己到底是谁的人。


    潮涌冲击着他的手臂,他手背青筋隐现,周身威压如山倾覆……


    脑袋里,蓦地浮现出斑驳胭脂下,她流着泪的脸。


    他顿住了,指尖微蜷,缓缓掐进手心。


    “京中……京中有最好的大夫,可以医治谢青云。”魏璋气息起伏。


    薛兰漪微闭的眼睫轻颤。


    她身旁五人,本做防御状,此时也皆僵在原地。


    魏璋身后的护卫刀已出鞘,同样各自讶异地悄悄看了眼彼此。


    整整六年,爷行事抓人,下手极快,根本不会多一句废话。


    威逼为多,利诱,倒还是第一次。


    魏璋深吸了口气,话音尽量保持平和,“回来,陆麟的哑症我也并非不能治。”


    薛兰漪蓦地睁开了眼眸。


    传闻大庸有位隐世高僧意外断舌,后创立了用声带喉腔发声的法子,再不受哑症困扰。


    那高僧踪迹难觅,陆家遍寻不得,魏璋何时把人找到了?


    薛兰漪探究地望着魏璋的眼。


    那双深邃沉郁的眼向是让人望而生畏,但确实也说一不二。


    他说他有办法,他定然就是真的有办法。


    这一点毋庸置疑。


    薛兰漪心起涟漪,握着魏宣的手下意识松开了。


    如果,谢青云的肺痨能治好。


    如果,陆麟可以重新当谏官。


    如果,阿宣可以不必死……


    她遥遥与魏璋对视,眼中波澜起伏。


    魏璋朝她屈指,墨玉扳指闪着金光。


    好像,那真的是一束可以抓住的光。


    她像受了蛊惑,直起身来,僵硬地迈出了一步。


    轰!


    脚尖刚一探出裙摆,身后骤然响起撞击声。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薛兰漪后背上。


    “啊!陆大人!陆大人!”月娘扬声尖叫。


    薛兰漪蓦地回过头,陆麟撞在了石门上,如烂布偶一样滑倒下去。


    撞开花的脑袋血水飞溅,在棱角不平的石门上留下一串殷红。


    陆麟撞墙自尽了?


    “陆麟!”薛兰漪立刻清醒过来,转身奔向血泊里的人。


    几乎扑倒在陆麟身上。


    可他一动不动,只有额头上的血还不停流着。


    薛兰漪用绢帕擦拭。


    擦不干净,越擦越多,绢帕湿透了。


    月娘也推开呆呆站着穆清泓,上前撸起袖子,“我会掐人中,我会掐人中!”


    月娘虽与他们短短数面,可是她很喜欢他们。


    不想他们每一个人出事,所以掐人中的手抖得厉害。


    然则,掐得多深,也探不到一点的气息了。


    陆麟的手耷拉在地上。


    缝着补丁的衣袖里滚出几颗桂圆。


    这是自家树上的桂圆,他特意带来恭贺魏宣和薛兰漪的。


    他们约定过,要将他种的桂圆铺满宣哥和漪漪的喜榻。


    他还没给他们铺喜榻呢……


    薛兰漪望着在血水里打转的桂圆,讷讷摇头,“为什么?为什么?”


    薛兰漪的声音带着泣,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句嘶吼,“为什么要送死?”


    五步之外,魏璋指尖一颤。


    撞墙飞溅起的一滴血珠,也刚好溅在他勾起的指尖上。


    温热的,很真实。


    魏璋凝眉,望着那滴在手心晃晃悠悠的血珠。


    血珠上,赫然浮现少年陆麟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模样。


    他搭着他的肩膀,“阿璋,人的嘴巴就是用来说话的,你不说话,别人以为你是哑巴。”


    “你是哑巴,别人会觉得你好欺负。”


    “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像我方才一样以理服人,骂到他找不着北,知道吗?”


    少年陆麟顶着一颗被打碎漏风的牙,说话的时候血和唾沫如雨下,“你是不是不会骂人?我教你啊,我会三十九种不同的骂法!”


    “阿璋,你学啊,你怎么又不说话?”


    ……


    那是长德十年十二月初五,隆冬,更钟响了六下。


    两个少年勾着肩,一瘸一拐地走。


    长长的甬道里,只有陆麟聒噪的声音。


    他给他披的披风是紫色的,不好看,很重。


    而且他根本没有三十九种骂人的方法。


    只有八种,说起来拗口,要念一百二十遍才能学会……


    魏璋屈指轻轻摁住了那一滴快要凉透的血。


    沉静的目光透过人群,望向地面躺着不动的人。


    其实他也看不到什么。


    陆麟被薛兰漪、魏宣、月娘围得严严实实。


    靠在墙边的谢青云捂着胸口,咳了几声,“漪漪、宣哥,不必太过悲伤,其实陆麟他、他本就没打算,也没办法继续活着了。”


    陆麟是立志要做谏官的人。


    被拔了舌头后,他本也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希望了,只因家中尚有老弱妇孺,才勉强苦撑着。


    可是这些年,沈惊澜没少找陆家的麻烦,他的身体状况也已是强弩之末。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不仅不能给家人带来安稳,反而会一次次带来厄运。


    所以,离开京都,安置家人后,他就没打算再勉强过活。


    此番,他与谢青云来参加薛兰漪和魏宣的婚礼,其实已了却最后的心愿。


    他们来之前就约定过,绝不再次成为薛兰漪的负累。


    他们不会再做魏璋或是沈惊澜的筹码,让薛兰漪再次陷入困境。


    几个大男人,总让小姑娘次次以身相护,过意不去啊!


    小姑娘不为谁而活,她有她自己的人生。


    谢青云低笑一声,自袖口摸出了一把匕首。


    银光忽闪,照出谢青云眼中的绝别。


    此时,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没有人看到那把匕首正往谢青云脖颈上去。


    唯有魏璋,独站一方,天生警觉。


    霎时间,捕捉到谢青云的意图。


    他眸色一沉,挽弓对准了匕首。


    箭离弦而去,欲刺碎匕首。


    谢青云本没多少力气用匕首割破自己的脖颈。


    见箭气扑面而来,他身子倾斜,胸口正迎上了白羽箭。


    魏璋瞳孔一缩。


    来不及了,箭瞬间贯透谢青云的心口。


    一道血柱飞溅,谢青云倒在了魏璋箭下。


    第84章


    他虚软的身子被钉在石壁上,像一个稻草人,那么轻,那么单薄。


    血从心口渗出来,很快染透青色衣衫。


    湿哒哒的衣料贴在他身上,方看清积劳成疾的谢青云已经瘦骨嶙峋,那样皮包骨的佝偻身躯好似只有孩童大小。


    唯有一双常年执笔的手,生了茧,浮肿的,与身躯体形极不相符,仿佛毕生的力量都积蓄在那双手上。


    而此时,他的手濒死战栗。


    魏璋手中弓弦同频震颤着,极高频率的颤动透过他的手掌传递到血脉中。


    他的手竟也些微颤动。


    “阿璋,握笔要稳。”


    脑海里,蓦然回想起年少时,谢青云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下的“魏璋”二字。


    他说:“阿璋若是练得一手好字,将来可以给宣哥当副手,宣哥做文官,你可以当师爷,宣哥做武官,你可以当主薄。”


    他问:“这样就算兄友弟恭,无愧家门吗?”


    他说:“是。”


    他答:“好。”


    长德九年九月初五,初秋,魏璋五岁,才第一次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谢青云教的谢氏行书不好写,但他给的墨不臭,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松香,也不卡墨。


    谢青云的手很稳,他见爹手把手教兄长写字时也是这么稳


    ……


    魏璋握着弓箭的手蜷起,扣住了那震颤不已的弦。


    然箭已离弦,颤音摁不住了。


    谢青云好像……死在他箭下了。


    他眉心紧蹙,极力压着什么情绪。


    一道刀子般的眼神突然t甩了过来。


    “魏璋,你简直是畜生!”


    远处,薛兰漪的双眼通红,视线模糊了,可看向魏璋的眼神从未有过的犀利。


    她是明媚的,温柔的,娇弱的,在这一刻却浑身都是刺。


    根根刺向魏璋,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一股情绪上涌,她扑向他。


    月娘拉住了薛兰漪,“姐姐,不要过去!”


    月娘鄙夷地瞥了眼居高临下的人,抚着薛兰漪的后背,“姐姐跟这种冷血无情之人说又有什么用?他能有什么感觉?”


    薛兰漪瘫软在了地上。


    是啊,魏璋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禽兽,杀人放火信手拈来。


    诛杀旧友,也不过弹指之间,到现在连眼都不眨一下。


    跟他说话,不是与牲畜讲情义吗?


    可笑,也可悲。


    薛兰漪冷笑一声,不再给他眼神,背对着他,去擦谢青云嘴角的血迹。


    谢青云一息尚存,嘴角翕动着,“漪漪,宣、宣哥,我给你们带了、带了新婚贺礼。”


    魏宣看到他衣袖里还藏着另外一个油纸包。


    染了血,滚烫的,但包得厚实,里面放着一本《渡辽将军昭阳郡主合传》,书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这一份是最干净的历史,可惜书只写到一半。


    最后一句,是谢青云今日来参加魏宣和薛兰漪婚宴时落笔的,上书:“渡辽将军魏宣,昭阳郡主李昭阳,永结秦晋之好。”


    后半本还是空白宣纸。


    “以、以后,这传记就交给、给你们自己写了。”


    “不要!”薛兰漪连连摇头,“我们学识不及青云,说好的,小时候说好的,咱们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要名垂青史,要青云你写一辈子都写不完啊……”


    谢青云也想写一辈子啊。


    可惜,天不遂人愿。


    再往后的故事,他看不到了。


    “史笔载兴衰,难续兴衰,你们……”谢青云有些不舍望着两人,“渡辽将军和昭阳郡主的故事终究还要你们自己写的。”


    “青云……”


    薛兰漪还想说什么,魏宣拉住了她的手。


    魏宣在沙场上见惯了命悬一线,生死别离。


    他看得出谢青云快不行了。


    人之将死,当务之急是让他安心。


    魏宣拍了拍谢青云的肩膀,“会的,我会写下去,而且一定会是好的结局。”


    谢青云才释然地笑了。


    想来没有他们这些老弱病残的拖累,以魏宣的心智,以漪漪的聪慧,他们定然可以历尽千帆,终成眷属的。


    谢青云放心了,愈发晦暗的目光迟缓地渡到了穆清泓的身上,“太、太子……”


    穆清泓僵直地站着,瞳孔放大望着地上越汇越多的血。


    月娘拉了他一把。


    他方跌跪在谢青云身边。


    谢青云费尽浑身力气,颤抖着抓住了穆清泓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血却很烫,穆清泓吓得面色苍白,手一缩。


    但终究咽了口气,没有甩开那只血淋淋的手,“谢、谢爱卿,有、有何事?”


    “我……”


    谢青云顿了顿,改口道:“臣……臣读史二十载,写史十载,所见所闻百余帝王,为登帝位兄弟相残、君臣相悖者数不胜数,所谓人无完人,帝王亦是。”


    穆清泓狐疑又紧张地看着谢青云的眼睛。


    临死之人,看人看事总格外通透。


    谢青云已看透他的心思。


    可他并未带恨意,不急不缓道:“为帝者身在高位,情义两难全无可厚非,只要励精图治,泽被苍生,不求完美无瑕,但求功大于过,便能称得上一声明君。”


    穆清泓瞳孔微缩,怔怔盯着谢青云。


    他好像听懂了谢青云的话,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只是讷讷摇头,不停摇头。


    月娘瞧他又呆住了,扶住他的手臂,“阿泓,你要跟青云说什么?你快说啊。”


    “我、我……”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


    谢青云没再多计较,对月娘扯了扯唇,“太子妃是臣听过见过的最好的太子妃。”


    “啊?我吗?”月娘指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太子妃,阿泓也不是太子了。”


    谢青云没把话说透。


    他目光一一扫视过周围每个人的脸。


    陆麟、魏宣、薛兰漪、穆清泓、月娘……


    临死之前,他想把他们都记住。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魏璋身上。


    马背上一只修长的手扣住了马鞍。


    魏璋面色沉稳,玄衣之下的脊背却下意识挺直了些。


    两人对视须臾。


    谢青云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了。


    冷淡的,如同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一样。


    他没什么想跟一个背信弃义的奸臣说。


    他靠在石壁上,仰头望天。


    天空上方仍烟尘弥漫,幸而还有一缕阳光刺破阴云,透出一片湛蓝。


    他仰面沐着阳光,选择对着最澄澈干净的天空,永远合上了眼。


    “青云!青云!你醒醒,你醒醒啊!”


    薛兰漪不能接受。


    一夕之间,两位好友都走了。


    今日,是他们的大婚,是他们重逢的日子,怎么就变成了永别。


    “大夫,有没有大夫?”


    薛兰漪茫然四顾,头顶上凤冠掉落,青丝披散,容色恍惚,“阿宣,阿宣……”


    魏宣连忙拥住了她,手抚着她的脊背,“漪漪,你冷静点,冷静点。”


    “阿宣,阿宣……”薛兰漪嘴里絮絮叨叨,双手胡乱地抓着,目色涣散的。


    “爷,夫人只怕癔症又犯了,大夫说过夫人乃目睹悬尸,惊惧所致,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见血……”


    青阳在魏璋身后禀报。


    话说了一半,魏璋已驾马踱步上前。


    还在魏宣怀里絮絮自语的薛兰漪突然被拦腰揽住了。


    她很轻,魏璋一只臂膀轻易将她捞上了马背。


    熟悉的冷松香充盈鼻息。


    薛兰漪后背凛然,瞳孔裂出恐惧。


    她恶心透了他的靠近。


    他是杀人凶手。


    他是杀她朋友的刽子手。


    薛兰漪在他怀里挣扎着,推搡着。


    “魏璋,你个王八蛋!畜生!”


    从小到大没动过粗口的人,此人如同疯妇。


    魏璋却不动如山,一只手固住她的腰肢,另一只调转缰绳离开。


    薛兰漪被如山峦般的身姿困在马背前,莫说逃离,根本动弹不得。


    她只能不停地用手肘撞他胸口。


    “陆麟被你害死了,谢青云也被你杀死了,他们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是不是忘记了,旁人都说你凉薄寡淡,根本就没人愿意与你做朋友,只有他们……只有他们,他们看在阿宣的份上才愿意理睬你这畜生!”


    “你果真是铁石心肠,不会痛的吗?”


    激动的时候,埋藏在心里的话倒都说出来了。


    薛兰漪一边骂,一边撞,次次撞在魏璋胸口的旧伤上。


    每一次撞击,华服下的伤口便往深处裂开一寸。


    魏璋轻垂眼眸看了眼被她撞的濡湿、贴在心口的衣衫。


    他没说话,缄默着驾马带她远离人群。


    薛兰漪眼看爱人朋友消失在视线中,她的眼前又只剩一抹让人厌恶透顶的黑。


    她手肘击打的力道更重,几乎是用尽浑身力气,猛地一撞。


    “魏璋,你知不知道穿透肺腑有多疼?你知不知青云死前得多疼?!”


    薛兰漪厉声嘶吼,声声回荡。


    而同时,魏璋心口旧伤全然裂开,穿透了肺腑。


    那掩藏在心肺最深处的伤口漫出血迹,前胸后背都被晕染了。


    位置正与当初被画卷卷轴穿透的位置全然一致。


    他恍然想起那一年,他奄奄一息躺在榻上,命悬一线时,耳边传来的笑声。


    他们涌向魏宣,万般庆幸,“不是宣哥!咱们宣哥没事!”


    ……


    他知不知道穿心蚀骨的感受呢?


    不知道吧。


    利器刺破肺腑能有多疼呢?


    他不屑轻笑了一声,微扬下巴,睥睨着薛兰漪冰冷的目光,“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简直畜生不如!”


    人怎么可以冷漠到如斯境地?


    薛兰漪与他坐在一块,都觉如芒在背,恶心透顶。


    她还要挣扎,魏璋握住她再次撞击过来的手臂,摁在马背上。


    他力道很大,薛兰漪被迫整个前身都贴着马背。


    她乖巧了,失去了所有抗争的手段。


    可她不想跟这种畜生走,她求助的目光往回去寻身后魏宣的身影。


    就在马儿快要离开密林时,迷雾深处忽然出现一抹红影。


    魏宣手持软剑,飞身追来。


    他轻功极佳,能于千百人中斩杀敌首。


    阿宣来救她了!


    薛兰漪看到一束希冀的光,眼神一亮。


    电光火石间,魏宣已抵两人身后,剑尖直逼魏璋的后脖颈。


    眼见就要刺破魏璋皮肤,分毫之间,魏璋突然歪了一下头。


    箭从鬓边划过,直袭薛兰漪的脑门。


    魏宣神色一凛,紧急撤回。


    然魏璋双指不费吹灰之力,夹住了银亮的剑身。


    魏宣t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


    整个过程,魏璋头也未回,凌厉的双目望着剑刃上反射出的魏宣错愕的表情。


    “兄长不知道吗?”


    魏璋双指骤然用力,剑被夹断了。


    平砰——


    魏宣和半截剑一同摔落在地。


    魏璋高居马上,悠然睥睨着地上的人,“兄长久不经沙场,旁人早把兄长的路数摸得一清二楚了。”


    魏宣是曾经武功盖世,战功赫赫,也曾单枪匹马,所向披靡。


    但那都是六年前的事了。


    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为情所困,远离朝堂和战场,不知敌我路数早已更新迭代。


    将军的剑已不再锋利,失去了光泽。


    渡辽将军是过去式了。


    魏璋轻笑一声,勒紧缰绳从摔落在地的人身边不急不缓地离开了。


    魏宣躺在地上,看着马蹄从眼前过,一瞬间失神。


    他握着断掉的剑,才意识到,可能自己已经没有想象中强大了。


    要不怎么会让人毁了他们的家,杀了他的朋友,带走了他的爱人?


    心绪乱了,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忽地,他一口血呕了出来。


    “阿宣!”


    薛兰漪的目光仍久久停留在魏宣身上。


    她在他心目中是战无不胜的,怎么会被人轻易攻破?


    他的脸又怎会如此苍白?


    为什么爬不起来?


    薛兰漪瞪大双目看着魏宣身边越汇越多的血滩,不可置信。


    “魏璋!你对阿宣做了什么?你是不是又对他做了什么?”


    她不停地摇晃着魏璋的胳膊,想要从他臂膀下逃离。


    男人的臂膀蓬勃有力,犹如壁垒,她挣不开,反引得男人臂弯一收。


    薛兰漪被拦腰揽进魏璋怀里,后背严丝合缝贴在他的胸膛上。


    劲瘦挺拔的身姿下,心跳沉稳有力,每一声都敲击在薛兰漪脊骨上。


    “我没对他做什么,但,若你再依依不舍回头望,我不敢保证不对他做什么。”


    沉甸甸的气息喷洒在头顶,带着威压。


    但事已至此,人都没了,薛兰漪还有什么好怕他的。


    她偏要回头看,看倒在血泊里的魏宣、谢青云、陆麟。


    殷红色的血占据了她整个视线,不停冲击她的神经。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身子越来越僵。


    明知自己不可为,还偏要刺激自己。


    魏璋暗叹一声,见她神色越来越飘忽,他用手挡在了她眼前。


    男人的手白皙修长,且骨节匀称,指缝之间毫无空隙,轻飘飘一罩,堪堪将薛兰漪的双眼全然盖住。


    薛兰漪眼前如覆着白纱,血色淡去了。


    周围一片漆黑,只听得哒哒马蹄声,带着她越走越远。


    血腥味渐渐飘散,连人的气息都淡了。


    她只听得密林后方,月娘在吼,“阿泓!宣哥的毒又发作了?怎么办怎么办呐?”


    “阿泓!你倒是说句话啊!”


    明明一起大逃亡时,六个人欢声笑语,此时却独留月娘慌乱无措的声音。


    她说:魏宣又毒发了。


    魏宣何时中的毒?


    薛兰漪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谁下的毒?


    “你是不是给他下毒了?”


    薛兰漪第一时间想到魏璋,她猛地推搡魏璋的手,挣扎了好几次。


    最后,是魏璋自个儿放开了手。


    彼时,他们已出了桃花谷。


    谷外,西境守军列阵,浩浩荡荡。


    金戈铁马,弯弓大刀。


    试问谁能逃得脱?


    薛兰漪怔了须臾,回过神时,魏璋已将她打横抱起,穿过列阵的将士。


    她仍不停打他,捶他。


    众将士惊得纷纷垂首。


    然魏璋身姿如松,根本不为所动,抱着薛兰漪往马车中去。


    马车车徽上赫然写着“镇国公府”四个字。


    光看到这四个字眼,薛兰漪脑海里那些好不容易掩埋的记忆又破土发芽了。


    想到银针刺骨的痛,想到黑暗中从身后而来的幽凉气息。


    想到那一股接一股,好似永不会停歇的春潮。


    巨大的恐惧淹没了恨意。


    她拼尽全力从他怀里跌落下来,堪堪摔在马车车厢内。


    额头磕在矮几棱角上,磕破了皮儿,她不觉得疼,抓起手边的东西朝车门口的扔去。


    “我不跟你回去!”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她神色紧绷,嘴巴翕动着。


    魏璋的公文、笔墨纸砚,纷纷被丢出来,砸在魏璋身上。


    最后半臂高的鹤形香炉也被她举起,狠狠抛出来。


    香炉为铜制,常年焚香,滚烫的,她却浑然不觉,不管不顾丢了出来。


    魏璋站在马车口,沉静地看着疯癫、嘶吼,看她把自己的头发衣衫弄得凌乱不堪。


    其实,他是一次正眼看她发疯的模样。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她何以恐惧成这样?


    魏璋蹙眉,有些失神。


    香炉迎头砸过来,一向警觉的他没有避。


    脚步自然而然定在原地,由着她发泄怒火。


    满炉滚烫的香灰扑面而来,纷纷扬扬。


    眼看就要泼洒在他脸上,影七赶紧上前以手臂挡住了炉鼎。


    嘭——


    震颤声,伴随着骨头断裂声音,回荡在马车里。


    太过刺耳。


    薛兰漪一惊,思绪才稍微收拢。


    人僵在原地,恰见影七衣袖被香灰灼穿了,露出大片血肉模糊的胳膊,手肘处森森白骨隐约可见。


    她才后知后觉自己伤了无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见了血,更加惶恐,手撑着地面,连连往后挪。


    这马车里空气太稀薄了,她呼吸不过来。


    她只要想一丝丝新鲜自由的空气,怎么这么难?


    她飘忽的目光无措地望着狭小空间。


    忽地,一跃而起,往窗台跳。


    窗外,是凹凸不平、铺满尖锐碎石的山路。


    魏璋神色一紧,大掌攥住了她的脚腕,将人往前拉了拉。


    她太轻盈了。


    他没用什么力,她便到了他面前。


    娇小的身姿笼罩在魏璋拉长的阴影中。


    她裙摆铺散,手臂后撑,仰望着他。


    太过惊吓的双目,盈满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白皙面容犹如受了惊吓的猫儿。


    魏璋本沉着脸,斥责的话到了嘴边,换成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抬手挥退众人,跨步上了马车,将缩成一团的她抱进怀里。


    她身上很冷,他的身体却滚烫。


    薛兰漪因着他渡过来的温度,渐渐没那么战栗了,嘴里却还依稀骂着什么。


    明明害怕得紧,还要拖着颤抖的嗓音一口一个“魏璋”的骂。


    她倒真是把他放在心上。


    魏璋懒得跟她计较,扯出她领口的绢帕去擦她手指上的血珠。


    方才那炉鼎不仅烫了影七,她自己也没落得好,手上烫出了血泡,此刻正往外冒血珠。


    魏璋擦去一滴,又冒一滴。


    她的血跟她人一样,颇会折腾人。


    魏璋索性执起她的手,欲含住她的手指。


    薛兰漪的一只手抵在他胸口,另一手想从他铁钳般的手掌中脱出。


    扯不出,她恶狠狠咬在他虎口上。


    谁稀罕他一星半点的好心


    杀人罪孽,难道擦两滴血就能赎清吗?


    又想到躺在血泊里的爱人和朋友。


    薛兰漪忍不住眼眶一酸,眼角滚出泪珠儿。


    牙咬得越深,泪珠滚得越快。


    第85章


    从魏璋的视角俯视下去,看不到姑娘的神情,只见她颤抖的长睫根根分明,濡湿的。


    晶莹的水珠一滴接一滴汇在睫毛末端,吧嗒吧嗒全砸在魏璋虎口上。


    破碎的,但却又是温热真实的。


    魏璋心中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满足。


    起码她的悲与怒,现在都在他手心,他能真切感受到。


    而不是,像往常那十日,午夜梦回,摸到床榻边是一片冰冷。


    恨也好,怨也罢,只要她还在他手心就好。


    当然,他要的是她长长久久在他手心,而非再像凋零的花,随时都要枯萎。


    他略显僵硬的手将她鬓边凌乱的发丝掖到了耳后。


    “你便是咬断我的手,人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


    他的话音尽量柔和,似是生涩地安抚。


    薛兰漪听了这话,盈满春水的瞳瞪得更大,不可思议望着眼前那张冷峻的脸。


    “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我说的是事实。”魏璋道:“你明知自己生了病,还要一而再再而三想些不该想的东西刺激自己,除了自伤,能有什么用处?”


    “……”


    薛兰漪无言以对。


    魏璋根本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用得失衡量的。


    “我跟你说不清楚。”薛兰漪不想跟他辩,一把推开他,还要往车窗外跳。


    她便是死,也只想和有血有肉的人死在一块,而不是拥着一块冰。


    她的温度骤然脱离他的怀抱。


    他猛然将她重新摁在了怀里。


    这一次,力道要大很多,恨不能将她摁进胸腔里。


    她的心跳紧贴着他的心跳,鼻息间都是她身上淡淡的沉香,方才一瞬的慌乱才消失。


    不得t不承认,方才她突然脱离他怀抱的一瞬,他的心跳空了一拍。


    他没有办法再接受她从他指尖溜走了。


    尤其是此番,士别多日,再次拥她入怀,那种充盈的感觉他不想再丢手。


    薛兰漪只觉得窒息,手臂抵在胸口处,尽量隔开彼此。


    她的手刚好抵在他胸口的伤处,触到了一片黏腻。


    他却不松手,扣住她的手臂越收越紧,两人之间的空间被挤压得越来越小。


    越靠近,伤口就越痛。


    丝丝血水浸透玄衣,从薛兰漪指缝里渗出来,顺着她白皙的手背蜿蜒而流。


    薛兰漪才意识到他在流血。


    而且他似乎伤得很重,血流不止。


    是薛兰漪方才用簪子刺破的伤口导致的吗?


    薛兰漪自认没那么大力气伤他如此深。


    忽又想起,刚才她将簪子插入他胸口时,十分顺畅。


    显然,他胸口还有旁的陈年旧伤,刚好被薛兰漪刺穿,导致旧疾复发了。


    他有旧疾,为保护她还被箭刺伤,又被她一簪子捅伤,简直腹背受敌。


    眼下他看着一如往常地行止泰然,但这么近的距离,薛兰漪能听得到他呼吸断断续续,应该很疼吧。


    如果……


    薛兰漪若有所思盯着他衣襟处大片濡湿,摁在他胸口的手掌微顿。


    “你若再敢伤我……”


    魏璋几乎一瞬间就发现了她别有居心。


    也几乎一瞬间,他就意识到薛兰漪这个停顿的动作不是担忧,她不过想趁他失血过多,让他伤得更彻底。


    她对他,已无半分情谊可言。


    这一点,连魏璋自己都深知。


    他悻悻然垂眸,望向她的手。


    “如果……如果我遭逢不测,国公府所有府兵影卫会送你以身陪葬,与吾同棺而眠。”


    薛兰漪吓得手一缩。


    魏璋又将她的手摁回了他胸口处,眼睁睁欣赏着他的血似一条条小蛇爬满她白皙的手。


    白玉配朱纹,如此匹配。


    他没有怒,平静的眼神中反而带着些许病态的笑意。


    “同样的,若你薛兰漪敢有不测,我必以国公夫人之名,将你葬入祖坟,丹砂绳缚身,黄箓符镇魂,与吾生生世世喜结良缘。”


    幽凉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手腕上。


    薛兰漪只觉毛骨悚然,脑海里顷刻浮现出身着婚服躺于棺椁,被黄符震慑,红绳缚身的诡异模样。


    这是民间异术,说是以此法镇魂,能将人命数生生世世捆绑在一起。


    魏璋未必信此邪术,但他也未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就算死,他也有办法糟蹋她。


    薛兰漪在一拳之隔的距离与他深深对视,她看到了深渊,一旦触碰永不可脱身的深渊。


    她杀不了他,她自己也不能死。


    他不会让她好好活,也不会让她安心死。


    他就是要留着她的活口,一生一世地折磨、凌辱!


    “魏璋,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薛兰漪受够了。


    她受不了他这副阴不阴阳不阳的模样。


    她不想再回到那种日日都要揣测他心意,步步惊心,时时紧绷的日子里了。


    她崩溃不已,无处发泄,一头撞在了他胸口。


    还未结痂的伤口又撞开一寸。


    可偏偏骤然传来痛楚,让死水沉寂的深潭有了血液涌动的感觉。


    很神奇地,充盈着他整个胸腔。


    他深喘了一声。


    在马车的阴翳处,凉凉吐出两个字,“永远。”


    短短两个字,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将空气冻住了。


    薛兰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所有挣扎都像是个笑话,于他毫无用处。


    他就是她眼前永远搬不走的山峦。


    两人僵持在原地,良久。


    马车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窗声。


    青阳拱手,候在窗边。


    “爷,军医已查验完毕,陆大人和谢大人……都断气了。”


    “那位叫月娘的姑娘惊吓过度,军医说有流产征兆。”


    流产……


    薛兰漪此时才知月娘怀孕了。


    月娘为了彻夜帮她准备婚礼瞒下了怀孕的事?


    阿宣为了大婚瞒了她中毒的事。


    谢青云和陆麟为了参加婚礼,瞒下她准备赴死的事。


    原来,这场精心策划的婚礼,只有她是单纯的期待,其他所有人都各怀心思。


    他们是为了她好,她却像个局外人。


    她还因为当初无心招惹了魏璋,害了他们所有人。


    薛兰漪心里五味杂陈,泪又滚滚落下来。


    车外,青阳其实可以想象薛兰漪听到这些的反应,但此地是三国交界,军队多留无益,有些事他必须赶紧禀报,让主子早做决断。


    青阳只得硬着头皮道:“还有,大公子毒发攻心,虽性命无忧,不过……”


    “好了。”


    魏璋沉声打断了他。


    这个过程,魏璋的目光一直盯着薛兰漪泪痕斑驳的脸,沉吟片刻,道:“全部带回京中。”


    说罢,马车动了。


    窗外金戈铁马的声音铮铮作响。


    薛兰漪又要回去那座牢笼了。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突然断掉,她双眼往上一翻,骤然往后倒去。


    最后的视线里,是魏璋伸臂,扶住了她的后脑勺。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回京。


    来时的路上,明明鸟语花香,连从鬓边划过的风都是清新的。


    沿路折返,却已是深秋。


    同样一条路,越走,秋意越凉。


    薛兰漪一路上昏迷的,也许醒过,可懒得睁眼,就这般一路合着眼眸。


    到第六日,周围空气越发沉闷,压迫着胸腔,薛兰漪知道回到公国府了。


    她被安置那间充斥着魏璋气息的房间里。


    只要一睁开眼,满目是他的衣衫、他的古玩、他最喜欢的玄色。


    薛兰漪厌恶透了这些东西,索性能不睁眼就不睁眼,整日歪在榻上睡着。


    一时梦到少年们意气风发的笑脸,一时又梦到他们一个个倒在血泊里的佝偻身影。


    她静悄悄地,看不出喜悲,犹如无物。


    崇安堂里,没有因为多了她或少了她,有任何变化。


    院子里,照旧每日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魏璋很忙,比从前还要忙许多。


    听窗户外的丫鬟们私下讨论,说是当今圣上身染重疾快不行了,很多朝廷要务都压在魏璋身上。


    遴选继位人选之事,也提上了议程。


    薛兰漪懒得听,也不想管,将被子拉过头顶。


    所幸的是,诸般政事缠绕着魏璋,他无暇分身折腾她。


    白日里,几乎见不到他人。


    只是每夜三更时分,床榻外侧会有极轻的响动,床褥微微下陷。


    薛兰漪知道他每晚都睡在她身侧。


    她懒得理他,背对他装睡。


    偶然午夜梦回,静谧无声的夜里。


    他会从身后抱她,埋在她脖颈,略显疲倦地一声声唤她“漪漪”。


    她也懒得理他。


    直到这日,二更天。


    男人回来的要比平日早些,身上带着一股沐浴的清香。


    四方帐幔里,男人深邃的眼自上方笼罩着她,看了好久。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吧。


    薛兰漪忽然感觉肩头一凉,脖颈上的肌肤渐渐暴露在了空气中。


    墨玉扳指在她肩头游走。


    薛兰漪才蓦地睁开眼,正见他在解她衣领。


    她赶紧将衣服重新拢好,双手环胸,防备盯着他。


    这是回国公府三天来,她第一次正眼看他。


    只见身后男人长发披散,寝服松松落落,丝薄的面料下隐约露出壁垒般的胸肌。


    熟悉的画面冲击着薛兰漪的视线。


    她本能地用锦被裹紧自己,连连后退,脊背贴在床榻内侧的墙壁上。


    还嫌不够,一边往墙壁上钻,一边讷讷摇头,“我不要!我不要做!我不要做……”


    魏璋还没说什么,薛兰漪的目光又开始涣散,嘴里絮絮不停。


    魏璋眉心轻蹙。


    他这三日事忙,常不在府,但知道她三日不仅不进米粮,连榻也不下,也不沐浴。


    整个人如同死物一般躺着,就靠一口强灌下去的补汤吊着命,也不许旁人靠近。


    他今日下朝早,想着给她沐浴一番而已。


    魏璋看着帐幔阴影里,缩成一团,消瘦得快也被夜吞噬的身子,有些无奈,极力压制着情绪。


    “我什么都不做,只是给你沐浴。”他朝她伸手。


    薛兰漪如见鬼魅,将头也埋进了锦被中,瑟瑟发抖,“我不沐浴,我不沐浴!我不沐浴……”


    从西境回京,已经九天,她身上已经有味道了,露在锦被外的青丝打结,甚至……有虱子在爬。


    她从小到大,都是最爱漂亮的小姑娘。


    就算上个月在府上苍白消瘦,她也记得用胭脂遮盖一二。


    而今……


    她好像已经随谢青云他们去了,根本没把自己当个活人。


    魏璋心里堵得慌,却也总不能看着她把自己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


    没有办法,只能强硬地将她从被窝里抱出来,往冨t室去。


    “我不沐浴!我不要!魏璋,你滚!你滚!”她在怀里拼命挣扎,手脚并用捶打他的伤口。


    魏璋点了她穴道,将人放在竹榻上。


    冨室里才骤然安静下来。


    薛兰漪动不了了,连自己的手脚都由不得自己使唤了。


    她只能无力地坐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灰蒙蒙没有光。


    魏璋看了眼呆坐的姑娘,其实也无力,几不可闻叹息了一声。


    他绕到她身后,拆解她的发髻。


    她和魏宣大婚那日,特意盘了繁复的牡丹髻,历经十日,头发松垮着,早已打成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结。


    依照魏璋的行事方式,这些纠缠不清地细枝末节,理应一剪刀剪断最为高效快捷。


    可她是爱漂亮的姑娘,若是头发被剪得参差不齐,只怕又要哭的。


    魏璋俯视着身前人尚且红肿的眼泡,放弃那个念头,挪了个脚蹬坐在她身后帮他解头发。


    他从未帮人做过这种事,手法很生疏,又是习武之人,手格外重。


    他稍微一动,她就会下意识吸气,他只能放慢些,再慢些。


    给她洗头发也很麻烦,他揉搓得重了,她疼。


    太轻,她头上堆积了许久的污垢又洗不干净。


    就连他手上的扳指,一触碰到她,她也会蹙眉。


    魏璋只得把扳指取下来,一边观察她的神情,一边慢慢洗发。


    简简单单的事情,竟耗费了近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其实够他处理一叠公文的。


    魏璋并没有太多耐心做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全程蹙着眉,最后将洗净的青丝从手中放开。


    青丝如瀑垂落,又恢复作往昔丝绸般的触感,带着淡淡的清香,铺散在薛兰漪双肩上,衬得那张脸娇俏而白皙,仿佛瓷娃娃似的。


    魏璋心头那股烦躁感才被磨平,看着她恢复如初,又莫名生出一股满足感。


    今时今日,他好像体味出了十年前,魏宣给睡着的她擦拭满脸墨迹时,那种自得其乐的感觉。


    魏璋弯起些许笑意,又打了一盆水,蹲到她身边给她擦了脸,擦了手。


    他虽不喜此事,不过天生性子缜密,所以给她洗手的时候,对着烛光每个指缝、指甲缝隙都要擦得干干净净。


    他做事的时候自有一股沉稳老成之态,并没有太多棱角。


    薛兰漪紧绷的后背才无意识松懈下来。


    魏璋感觉到她乖顺了许多,才去解她领口的扣子。


    “我不要!”


    手甫一触碰到嫁衣,薛兰漪旋即又警觉起来,双瞳紧盯着他,连连摇头,“我不要脱衣服!不要脱衣服!”


    “我只给你脱下外衣,一会儿你自个儿去洗。”魏璋很难得地退步。


    薛兰漪还是摇头,浑身战栗的。


    身子轻动的时候,阵阵腥臭味溢出来。


    那日在桃花谷,她身上沾了太多人的血,虽这九日也有简单擦拭过,但内里至今没有清洗。


    秋日午觉尚且闷热,再这么下去得长虫长蛆。


    魏璋没法再纵着她,强硬去解她的领扣。


    衣衫刚从肩膀上滑落,她突然厉声吼他:“我不要!!!”


    她的关节动弹不得,没法挣扎,整个人轰然往下倒,迎面直直地砸向青石板地。


    魏璋立刻伸手拉她。


    撕拉——


    外裳的后领口被扯破了。


    与此同时,她的头磕在地上,撞得昏昏沉沉,连眼神都涣散了。


    而趴在地上的她第一时间不是想着怎么起身,她保持着伏趴的姿势,脸贴地,一瞬不瞬盯着撕开口子的嫁衣。


    “松开我的衣服,松开我的衣服!”


    好几日不言不语的她竟然发火了。


    魏璋看了看那一指长口子的衣服,又看向薛兰漪紧张的眼神。


    他意识到,她不是不想沐浴,而是,“舍不得脱这身嫁衣?”


    “还我衣服,还我衣服……”


    薛兰漪没有正面回答他,僵硬的身子不停朝魏璋蠕动,想要把衣服重新裹回自己身上。


    这是她为阿宣做的嫁衣啊。


    少时,魏宣第一次赠她满山百合花时,她就开始绣嫁衣了。


    那是魏宣第一次向她告白。


    那时候,她已坚定不移嫁给他的决心。


    这些年,不管是被流放,被转卖,还是做魏璋的妾,她都没有丢下这身嫁衣。


    近六年,两千个日日夜夜,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的情谊。


    而且这身嫁衣的面料,是她早逝的娘亲留给她。


    娘死前说过:这匹双鸾锦世间唯此一匹,只为一人穿。


    薛兰漪从小到大都幻想着,十里红妆时,将亲手绣的嫁衣穿给心爱的郎君看的。


    这是大婚日,她给阿宣准备的惊喜。


    阿宣还没有好好看过她穿嫁衣的模样。


    她还没有告诉阿宣,其实他第一次表白时,她就愿意嫁给他了。


    她不能脱掉嫁衣,她还要给阿宣看。


    “求你,还我……”她双目泠泠仰望着魏璋。


    十多日来,她日日装睡,不言不语。


    却为了一件嫁衣肯软下身段,跟魏璋说话了。


    魏璋掩藏在胸口的愠怒在酝酿。


    第86章


    这些时日,他听从大夫的交代,不刺激她,不逼迫她。


    他甚至可以忍受她耍脾气,也可以忍受她恨他怨他。


    可是……


    时至今日,她竟然还没死了嫁给魏宣的心。


    这件事,不行。


    魏璋指尖紧扣嫁衣。


    布料被绷紧,口子又裂开一寸。


    一来一回拉扯之间,嫁衣的口子越裂越大,已经裹不住她的身了。


    薛兰漪身上的中衣里衣也因挣扎松散开,光裸的肩膀从衣领中露出来。


    魏璋赫然看到了她肩膀处密密麻麻的香灰烫伤。


    她为了遮盖住掉魏璋曾留下的刺青,竟用檀香烫伤了自己。


    原本完美无瑕的肌肤上,全是伤疤。


    她为了嫁给魏宣,倒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魏璋呼吸一沉,手背青筋隐现。


    撕拉——


    她的心血她的心意彻底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在魏璋手上,一半在薛兰漪身上。


    魏璋恨不得当着她的面将衣服一寸寸撕成碎片。


    指尖攥得泛白。


    良久,他深深舒了口气。


    “你想要什么衣料我都可以给你,浮光锦、鲛绡、还是你喜欢的云锦苏锦蜀锦?十匹?百匹?还是上千匹?”


    什么都可以。


    但这一件……


    魏璋倏地伸长手臂。


    他右手边是一架多枝烛台,半截嫁衣堪堪被置于火苗上炙烤。


    “这一件,不能留。”


    他没办法容忍她穿着给旁人的嫁衣,与他同榻。


    他指腹一松,轻纱布料飘飘摇摇坠入火中。


    薛兰漪眼睁睁看着火烧燃了嫁衣。


    她的脑海混乱一片。


    恍然间,她竟看到娘亲穿着红衣从高台飘然坠落,粉身碎骨,最后连一具完好的尸体也没有留下来。


    尘封的记忆突然袭来。


    “啊!”她喉间发出嘶哑的嘶吼。


    不像人的悲戚,更像无法言语的动物。


    所有的痛苦、怆然都没办法用言语形容,汇聚这在一声粗哑的吼叫中。


    情绪太过激动,穴位被冲开了。


    她猛地扑向灯台,和灯台一起倒在地上。


    烛火燎燃了她的衣服。


    她浑然不觉,只将半截嫁衣护在怀里,缩着肩膀紧紧抱着。


    仍觉不安全,她害怕、惶恐,突然抱着衣服冲出了冨室。


    魏璋并未想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然能冲开穴道,怔了须臾,才见一团火苗从窗外闪过。


    外面秋风大,她就这样携着火迎风而去了。


    魏璋眼皮一跳,提步追出去。


    薛兰漪往风最烈的观星楼去,逶迤拖地的裙摆上火苗蔓延,迅速攀升。


    她整个人都罩在一团火中。


    “拦住夫人!”


    魏璋沉声交代,声音被风吹得颤抖破碎,紧随其后往观星楼去。


    薛兰漪跑得很快,即便魏璋轻功疾行,诸多护卫拦截,也没有阻止薛兰漪往观星楼上跑的脚步。


    一团火在暗夜里飘忽不定,疯疯癫癫的,可魏璋却隐约察觉她并非漫无目的,她是向某个目标去的。


    魏璋脑海里骤然浮现她曾从观星楼跳下去的画面。


    他瞳孔一缩,掀起衣摆,疾步攀爬楼梯。


    他的脚步刚踏入顶层,正见那团火在顶楼平层奔跑,直奔向西南方。


    她没有回头,没有丝毫犹豫,从栏杆上一跃而下。


    红衣飘飘,如晚霞远去。


    远处的魏璋脚尖轻点槛墙,飞身横卧,朝薛兰漪扑来。


    半截身子跃出栏杆的薛兰漪,被人拦腰截住。


    她往后一仰,身体撞在坚实的胸口。


    冷松香再次袭来,她厌恶透了,拼命用手肘击打身后的人。


    魏璋躬身将她整个人包裹着,两人距离很近,空气很稀薄。


    薛兰漪身上的火苗才熄灭。


    魏璋却迟迟缓不过劲来。t


    观星楼西南方脚下是公府工坊,那里有熔炉,是用来给府兵锻造兵器的。


    薛兰漪从这里跳下去,会跌入熔炉中,尸骨无存。


    下面很危险,简直炼狱。


    他欲开口警醒她,一个念头突然闯进他脑海。


    他不可置信看着她。


    薛兰漪的目光正锁着栏下熔炉。


    她知道此地有熔炉,她根本就是故意往熔炉里跳的。


    九天前,魏璋威胁她要缚住她的尸体。


    于是,她这几日不言不语,就是在想怎么死才会不留全尸。


    她宁愿灰飞烟灭,也不肯跟魏璋生生世世捆绑在一块。


    她木然看着楼下,还僵硬地挪着步伐往前走。


    “别、别……”魏璋断断续续喘息着。


    方才她跳下去那一瞬,胸口裂出巨大的鸿沟没有办法填满。


    他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失去。


    他险些就再也要不回她了。


    “不要……”他的声音些微哽咽,冰凉的鼻尖贴在耳侧,“我爱你,漪漪我爱你。”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一遍遍重复这句话。


    他爱她,他会对她好。


    她不能死,不能死……


    人前说一不二的魏国公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可奈何。


    高大的身影佝偻着,紧紧与她相贴。


    而身前的人麻木望着夜幕,没有一丝反应,眼珠子也没转一下。


    良久,她冷笑了一声。


    她并不想与他在这高楼之上上演什么情深义重,给楼下众人看。


    甚至不想自己的名字与他一起出现在盛京百姓的茶余饭后。


    既然这次逃脱失败了,她愿赌服输,轻推开了他,打算折返崇安堂。


    不想多言,也懒得争执。


    关于嫁衣,他爱怎么想怎么想。


    薛兰漪抱着破碎的衣服,转身回去。


    魏璋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有很多话要质问,有很多怒未消减。


    可方才突然跳楼的那一举动,其他的事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他只是双目一瞬不瞬紧锁着她,实是后怕。


    怕她再做出突然跳楼这种事。


    他白皙的脸上染了一层寒霜,眼尾漫出一丝猩红。


    那抹红越来越艳。


    薛兰漪的手腕被捏疼了,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以为他的眼神是一种威胁,威胁她继续顺从于他。


    “这次你又想拿谁威胁我?周钰、苏茵,还是……阿宣?”


    她与他对视,忽而笑了,笑意中又带着些癫狂,“魏璋,你威胁不了我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任由他拿谁来威胁她,她都不会再去讨好一个杀了她朋友的凶手!


    她与魏宣共度的十日,也早已说好了:无论再遇到什么险阻,都绝不在屈服于魏璋。


    阿宣不会再为了她,给魏璋跪下了。


    她也不会在为阿宣,曲意逢迎魏璋。


    他们会理解和尊重彼此的自尊心。


    纵然一起死,也好过毫无尊严的活。


    虽然,今日她没成功逃脱他手心,还有来日。


    日子很长,总有他不察的时候,她也总有解脱的时候。


    薛兰漪猛地甩开他的手,转头而去。


    背影如此决绝。


    这让魏璋深刻意识到,她其实已经一心向死了。


    一个想死之人,防得住一时,防不住一辈子。


    她的气息决绝远离的一瞬,魏璋胸中的沟壑坍塌得彻底。


    他拽住了从他掌心拂过的衣袖。


    薛兰漪厌烦地一扯,他捻得更紧,一步步走向她,沉甸甸的目光笼罩着薛兰漪。


    薛兰漪知道他不容忤逆,知道他捏死她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她扬起脖颈,微闭着眼,求一个痛快。


    姑娘站在月光下,明明衣衫褴褛,可银白的月光洒在她脸上,她浑身泛着淡淡的光晕,好似还是从前那个住在云端的小郡主。


    矜贵,高不可攀。


    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束缚住她。


    而此刻,魏璋就站在她面前,一臂之隔的距离。


    他从未这般近距离地站在小郡主面前过。


    此时,他心里没有太多愠怒,他只有念头——摘下月亮,揽月入怀。


    他喉头滚了滚,“他做的,我都可以。”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面颊上。


    薛兰漪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长睫轻颤,狐疑望他。


    魏璋的眼神没有闪避。


    他尝试过了,真心待一个人是愉悦的。


    既然如此,魏宣做得,他为什么不可以?


    他可以给她的甚至更多。


    只要她想,只要她要。


    “漪漪,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


    “我们开始过吗?”薛兰漪打断了他。


    从前种种,不都是他偷来的,抢来的吗?


    一个小偷,一个强盗,一个杀人凶手有什么资格谈情爱?


    他这话只让薛兰漪觉得虚情假意。


    她懒得理他,扯着衣袖。


    魏璋指尖轻捻,明明没用多大力气,薛兰漪却扯不开。


    他根本就像一块烂泥粘在她身上,摆不脱,恶心透顶。


    “魏璋,你一定要让我把话说得再清楚点吗?”


    薛兰漪一字一句吐出唇缝:“李昭阳已经见过这世间最完美无瑕的爱了,谁还会稀罕你这种烂泥巴粘在身上所谓的爱?”


    魏璋的爱其实也不能称之为爱,不过是满足一己私欲罢了。


    “他做到的,你也能做?真的吗?你从小到大模仿你兄长还少吗?连吃穿喜好都模仿,你学会了吗?学好了吗?”


    “你扪心自问,你到底哪一点比得上他,又有哪一点值得人爱?”


    姑娘的话音一句比一句洪亮,响彻夜空。


    楼下追随而来的每个人都听到了。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垂头退下了。


    夜,变得更加寂寥无声。


    魏璋站在风中,捻袖的手指僵硬。


    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答不出薛兰漪的问题。


    他幼时模仿过魏宣的一切,可终究连血脉相连的老太君的心都拉不回来。


    更何况是薛兰漪这颗从小到大,都向着兄长的心。


    薛兰漪的话像冰棱子扑面而来。


    他意图辩驳,无从辩驳。


    薛兰漪没有精力跟一个彻头彻尾的禽兽谈论爱或不爱。


    她趁他松动,扯开衣袖,抽身而去。


    擦肩而过时,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沉默两息,声音喑哑,几乎用尽毕生勇气,“你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凭什么要教你?”


    没有道理放弃一个完美爱人,去渡一个伤她至深的禽兽。


    薛兰漪挥开他,未尝回顾。


    她的身姿很轻盈,可擦肩而过时,魏璋趔趄了半步,刚好站在了房檐的阴翳下。


    天上月照不到他。


    他陷入了一片漆黑。


    秋意寒凉,风吹得衣袂翻飞。


    太过空寂的夜,连衣衫拍打的钝击声都如此清晰。


    他站在原地,久久目视前方。


    其实眼前空无一物。


    薛兰漪早就离开了。


    又或者说,她其实从未来过他身边。


    皎月循环往复,照楼阁,也照渠沟。


    你以为你得到过月亮,实则月亮一直在天边,不可触摸。


    魏璋讪然一笑,孤身而立。


    第87章


    至四更月落,万物陷入漆黑。


    他方拢起披风,往阁楼下去。


    房檐下的廊柱,投射下错落的阴影,他由此经过,脸一时明一时暗。


    明暗交替,走到阁楼下时,他脸上才恢复了素日冷峻。


    底下伺候的护卫都回避了,只有青阳在此等候,上前给魏璋披件更厚实的氅衣,“爷的伤还未愈,大夫说受不得寒,还是擅自保重才好。”


    魏璋折返崇安堂,一路缄默不言。


    踏入垂花门中,余光下意识往寝房瞥了眼。


    彼时,房中昏黄烛光映出姑娘的侧影。


    薛兰漪正坐在窗下,聚精会神埋着头。


    这样的画面,魏璋很熟悉。


    从前他早出晚归时,也常见她挑灯坐着,或是纳鞋,或是绣制抹额。


    不过,今夜……


    她应是在缝补那件撕碎的嫁衣吧。


    青阳见主子顿步在门口,眸光晦暗盯着窗户的影子,赶紧道:“更深露重,爷早些进屋休息罢。”


    进屋?


    魏璋收回视线,默了片刻,“加派人手,十二时辰盯着夫人,如再看不住夫人者,直接处死不必来报。”


    不管那天上的月有多远多高,他要它照这四方天地,它就必须只照这四方天地。


    魏璋眸色渐渐冰封,一如往常,“今日在阁楼下听到了、看到了的人全部处……”


    顿了顿,他改了口,“若有敢在外胡言乱语者,割舌,处死。”


    青阳心里松了口气。


    今日在观星楼上,夫人如此大响动忤逆魏璋,下面的人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主子颜面尽失不说,将来御下、在朝堂之上威严难免受损。


    青阳想过主子必是要将在场众人灭口的。


    如今这话锋一转,好歹保住兄弟们的命。


    青阳拱手应“喏!”


    他心知爷突然松口是看在薛兰漪的t面子上。


    青阳记着这份情,于是,也不由多一句嘴,“夫妻之间吵架是常有的事,床头吵架床尾和才叫夫妻呢。”


    青阳意在让魏璋消气,也算给薛兰漪解围。


    本以为魏璋听过便罢,不想魏璋竟回过头来,正眼瞧他。


    魏璋的目光总是淡淡一掠而过,很少正式地停驻在青阳身上过。


    他仍僵着脸,神色中又写着些许无奈,“非我与她吵。”


    “女子骂自家男人更是常态!”青阳脱口而出,又觉自己说错了话,正要刹住口,却见魏璋脸上并无怒色,反倒紧拧的眉头松解了许多,眼神中带着探究。


    主子听进他的话了?


    青阳心生诧异,半开半合的嘴巴顺着这话僵硬地、缓缓地、试探地继续道:“这做夫人的莫说骂男人,私底下打男人的也不在少数。民间有句俗语:打是亲骂是爱。打那是恨铁不成钢,最怕是相敬如冰。”


    魏璋松开的眉又蹙紧了,可能是觉得不可思议。


    但很快,紧皱的眉又松开了。


    然后,“嗯”了一声,负着手若有所思进了屋。


    青阳没听懂主子的“嗯”是什么意思,不过好像看到主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黑暗中,一闪即逝。


    应该是接受了他的话?


    两人各怀心思,步入了崇安堂。


    魏璋未来得及进寝房,就被五位大臣拦在书房门外。


    诸位大臣在此等候多时,方才听影七讲魏大人在训诫家中妾室,诸位心里正嘀咕魏大人今日是否心情不佳。


    各人诚惶诚恐地拱手。


    待到魏璋负手走近,众人又见魏大人并无怒容,脸上毫无波澜,但未见冰霜,其实已经算是极好的态度了。


    面无表情的样子,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呐。


    众人于是纷纷一拥而上。


    “魏大人,咱们推举先太子穆清泓继位的折子已预备好,您要不要过目?”


    “另外,当初诬陷先太子党谋反的始作俑者,许太傅、周将军已关押至大理寺,人证物证俱在,大人是否过目?”


    礼部、刑部大臣猫着腰挤在魏璋身边,争先恐后地回禀。


    马上就要拥立新帝了。


    此时谁行事最妥帖,将来就是新帝座下功臣,怎能不费心费力?


    不过,他们只拥着魏璋,把要继位的主角穆清泓挤到了最后面。


    穆清泓被推搡得踉跄了两步,悻悻然落在原地。


    当初在桃花谷,他和月娘生活困窘时,正听闻当今圣上病重,岌岌可危。


    穆家子嗣单薄,穆清云死后,宗氏中已无可继位之人。


    先祖正统血脉只剩穆清泓一人。


    这是穆清泓卧薪尝胆多年,唯一的机会。


    他于是悄悄出桃花谷,去茶馆打探情况,正遇上了魏璋的属下。


    亦或者说,魏璋的属下根本就是在守株待兔等他。


    魏璋要透过他找到薛兰漪,穆清泓要仰仗魏璋得到帝位,两个人自然而然达成协议。


    如今,穆清泓已经兑现了带魏璋找回薛兰漪的承诺。


    眼下,该魏璋兑现他的承诺了。


    穆清泓生来就是太子,九五之尊,天命所归,他必须紧抓住这次机会。


    他提着衣摆快步上前,跟上一众大臣,想要听听他们的讨论结果。


    魏璋在前,已进了书房。


    最末尾的大臣顺手就要将门关上。


    没有人回头看穆清泓。


    穆清泓险些被门板磕了鼻梁,他赶紧双手抵住门。


    “姐夫!”


    他脱口而出。


    魏璋一怔,诧异往后看了眼,这才注意到穆清泓也在。


    穆清泓见魏璋有所反应,朝他招了招手,“姐夫,我可以进来吗?”


    魏璋不喜欢无用之人出现在他的场合,耽误行事进度。


    但此番,好似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


    穆清泓趁他未语,钻进人群,走到他面前,“姐夫,我帮你研磨也行,誊录也行,打下手都行,总之……”


    总之,他是未来帝王,他必须要知道当今朝局。


    穆清泓既走到这一步,便没有什么比皇位更重要的了。


    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走到了书桌前,帮魏璋拉开凳子。


    “姐夫,坐啊!”


    穆清泓弯腰比了个请的手势。


    他笑得纯真,众人却面面相觑,缄默无言了。


    眼下商量的毕竟是家国大事,关乎项上人头,要不要透露给穆清泓,能透露多少,众人心里没底,暗自望向魏璋。


    魏璋立着不动。


    穆清泓又热情地提起茶壶给他斟茶,“我听姐说,姐夫喜欢喝碧螺春,真巧,我姐也最喜欢……”


    话到一半,一只刚劲有力的手摁住了茶壶。


    “出去。”


    魏璋淡淡的,到底没被他一声声“姐夫”喊得迷了心。


    但末了,还是多添了一句,“去看看你姐。”


    “月娘给阿姐炖了汤,正在厨房煨着呢,还要有些时候才好,我可以先跟着姐夫……”


    “出去。”


    这一次,魏璋眸光略暗,沉甸甸的声音压在穆清泓身上。


    魏璋俨然不悦了,连周围空气都稀薄了几分。


    穆清泓顶着众人看戏似的目光,到底窘迫。


    毕竟是皇权贵胄,正统血脉,而今却被一臣子呼来喝去。


    而这臣子从前不过是他最不起眼的幕僚。


    他攥着茶壶提手的指微微泛白。


    一束幽凉的光落在指尖,他才猛地回过神,抬起头,正对上魏璋深邃沉郁的眸。


    他心头一凛,松开手,顺势摸到了书桌上的鱼缸,“既、既然姐夫不需要我,那我去喂鱼,我瞧着鱼儿饿了。”


    他干笑了两声。


    魏璋未搭理他,掀袍坐在了书桌前。


    穆清泓彻底没趣了,只得抱着鱼缸往外走。


    空荡荡的书房里很静,连他迟缓挪动的脚步声都很清晰。


    众人警觉目送他。


    直到他悄然关上门,屋内才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这样的议论声穆清泓很熟悉。


    隔着门,他都能听出李大人又在拍马屁了;章大人又急得吹胡子瞪眼了;各人声音压低,应该是在讨论至关重要的细节了……


    穆清泓自幼就被父皇抱在腿上,听御书房议事。


    十多年来,他对每个朝臣的秉性都很熟悉。


    没有什么他不能听,他不能议的。


    眼下,他倒连臣子的书房都进不得了?


    穆清泓愤然往书房里看了眼。


    两个护卫立刻持刀挡在门前,凶神恶煞的。


    穆清泓吓得趔趄了半步。


    这盛京城里,可没人敢听魏国公的墙根。


    穆清泓余惊未定,笑了笑,“我、我就是问一下两位大哥,哪里有干馍?”


    “馍?”


    “是啊,喂鱼,喂鱼。”穆清泓指着鱼缸,恭敬地颔首。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也突然笑了,“国公爷前些日子养了不红鳞鱼,最后就剩下这两条活下来了。


    爷看得矜贵得很,日日亲自喂食,亲自照料,这鱼啊比人都贵重,哪能喂馍啊?”


    “你去瞧瞧小厨房八宝柜第二层,里面有个青花瓷双耳罐,内里盛放的虾籽蟹膏就是鱼食。”


    “虾籽?蟹膏?”穆清泓微怔。


    “你不认识虾籽蟹膏?”


    右边护卫挑起眼角,打量穆清泓一身粗布麻衣打着补丁,眼中鄙夷之色不掩,“你若不认识,让厨房刘婆子寻了给你,切莫喂错了食儿!


    鱼若有个三长两短,国公爷怪罪下来,当心你项上人……”


    左边稍微年长的护卫拉住同僚,暗自摇头,使了眼色。


    年纪长,到底见多识广些,还识得眼前这弓腰驼背的小年轻是谁。


    “公子且去吧,莫耽搁了鱼儿用食。”年长的护卫比了个请的手势,暗自唏嘘,叹了口气。


    “多谢。”


    穆清泓心不在焉颔首道谢,离开了。


    他自然不是不认识虾籽蟹膏,只是这样的珍馐离他似乎很遥远了。


    遥远到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悻悻然垂着头进了厨房,将鱼缸放在案桌上,又从柜子里翻出鱼食抖落了些进鱼缸。


    两尾鱼寻着吃食聚拢过来,它们的鳞片十分艳丽,色泽纯正,泛着斑斓的光。


    鱼尾薄而透,如云似雾在水中摇曳生辉。


    真好看。


    可再好看不也就是两条河里游的红麟鱼吗,高贵在哪儿?


    穆清泓握着长柄勺的手微微颤抖。


    身后炉子里煨的豆腐虾仁汤滚开了,咕嘟咕嘟,一个接一个冒着泡。


    热浪越滚越快,越滚越高。


    穆清泓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月娘的笑脸。


    她刚怀孕的时候,她说想吃虾。


    西境缺水,鱼虾甚少,他给人写了三十幅字画,没有买回一只虾来。


    他们回京了,他好不容易弄了二十只虾。


    月娘担心姐姐九天不饮不食身子扛不住,她于是把虾抽了线,熬了汤给姐姐送来。


    她馋得咽口水,t也只浅浅尝了一只,说这是顶好的甜虾,姐姐吃了定会胃口大开。


    月娘不知道,崇安堂里,哪里缺虾?


    连两条小鱼都只吃虾籽蟹膏!


    到底凭什么?


    天之骄子,皇室血脉,本应万人之上的太子妃,凭什么比不了两条破鱼?


    穆清泓死死盯着两条悠然吞食虾籽的鱼,瞳孔紧锁,呼吸颤抖。


    他丢了长柄玉勺,抓起案桌上半个干了的馍,揪下来,往鱼缸里扔。


    狠命地扔。


    不停地扔。


    不一会儿,水面上全是泡发的馍,阻隔空气。


    红麟鱼缺氧,不停往上翻,用头顶开馒头碎屑,断断续续吐着泡泡。


    都快被憋死了,可它们就是不吃那堆积成山的馍。


    两条畜生而已,挑什么挑?


    穆清泓蓦地抓起一条鱼,手指捏紧它的腮。


    鱼儿离开水,被迫张着嘴,鱼尾慌乱摆动着。


    穆清泓趁机将馍塞进了它嘴巴里,塞棉花似地不停往里挤压。


    鱼肚子被塞得圆鼓鼓,嘴巴合不拢,馍从腮边不停往外溢,带着血丝。


    没有点灯的房间里,穆清泓看着被撑得透明、快要爆掉的小鱼身体,露出了满足的笑。


    窗外,斑驳的树影摇晃,投射在他脸上,忽明忽灭。


    他的笑容越发诡异、病态、猖狂,“呵!”地笑出了声。


    “谁?”


    后窗处,巡夜护卫立刻察觉,扶刀靠近。


    空气中隐有抽刀的颤音。


    穆清泓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看了眼耷拉在指腹上奄奄一息的小鱼。


    他,把魏国公的鱼弄死了?


    他吓得撩开手,往外跑。


    破晓之前,寒气颇重,凉意透进骨子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两只红麟鱼成双成对,是有寓意的。


    若然魏璋知道他把鱼噎死了,会不会怪罪他?


    会不会不拥立他登基?


    穆清泓彷徨无措在院子乱撞着,忽见寝房窗户上女子姣好的侧影。


    “阿、阿姐……”


    他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往寝房跑。


    正要推门,却又迟疑了。


    从西境回盛京,九天了,他还没有来见过薛兰漪。


    薛兰漪不是蠢人,时至今日,她肯定知道是穆清泓出卖众人,毁了她的姻缘,也间接害死了谢、陆二人。


    阿姐会怪他嘛?


    他心里到底愧疚,迟疑半晌,才深吸了口气,轻敲了敲房门。


    “魏璋,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你不必再白费心机!”


    屋子里,响起冷傲的话音。


    穆清泓清了清嗓子,“阿、阿姐,是我。”


    窗边人修长的脖颈微僵,片刻,径直吹熄了灯。


    薛兰漪待穆清泓的态度要比待魏璋还决绝。


    毕竟,魏璋是外人,而穆清泓可是她从未怀疑过的弟弟。


    他们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小时候睡过一个被窝,长大了一同在皇叔父膝下受教。


    当日在桃花谷,薛兰漪甚至怀疑过月娘是背叛者,也没有怀疑过穆清泓。


    而今,再感知到他的气息,薛兰漪厌恶透顶,欲起身往榻上去。


    穆清泓猛地推开了门。


    他快一步,堪堪跪在薛兰漪膝前,“阿姐,我没有办法,月娘怀孕了!我没办法带着她无休无止地逃下去,我没有办法看着他们母子受苦!”


    “阿姐,我有苦衷!我有苦衷的!”


    穆清泓可怜兮兮仰望着薛兰漪,白皙圆润的脸天生带着一股纯真。


    在此时的薛兰漪眼里却只觉得讽刺。


    当年,薛兰漪冒死将他送出盛京,魏宣为了他在西境苦守了五年。


    更不提先太子党虽为星星之火,但一直接力传承在勉力保护着他,这其中也包括陆麟、谢青云。


    到最后,穆清泓倒第一个屈服,自己站出来,并将保护他的人全部推下了悬崖。


    他有苦衷,谁没苦衷?


    薛兰漪想到现在身陷囹圄的魏宣、尸骨未寒的陆谢二人,眼眶朦胧了,“你要是不告诉魏璋桃花谷的位置和机关,我们怎会被找到?有阿宣周旋,我们安生藏在桃花谷里,又怎需四处逃亡?”


    “可是宣哥中毒了啊!谁也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若万一、万一宣哥毒发生亡……”


    啪!


    薛兰漪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冷脆的声音回荡在寝房中。


    这就是魏宣尽心竭力保护了近六年的人。


    这就是她那最单纯无害的弟弟。


    “你可有心?”薛兰漪双瞳瞪大,睥睨着跪在地上的人。


    心?


    穆清泓听到这个字,急于解释的话顿住了。


    他面色僵滞,思绪在眼中缓缓流动,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他有心吗?


    曾经的他是有的吧。


    他也曾励精图治,也曾关心百姓疾苦,也满怀热忱热爱着大庸子民。


    可,大庸子民好像并不那么爱他。


    当初变法,明明是为了给他们争取利益,一败涂地之后,他们却都叫他乱臣贼子。


    他逃亡这六年,抢过食、住过桥洞,被难民流民骂过、打过,逃窜过。


    到最后,他把自己的脸上抹满泥巴,再不敢暴露自己的容貌。


    因为,那些贱民一旦识破他的身份,不会同情他,只会报官求赏,或是想出更多折辱他的法子,让一个跌落神坛的太子钻胯、学狗叫,他们只会更兴奋。


    所以,心有什么用呢?


    “我只是不想我的妻、儿将来再受一样屈辱,我有错吗?”穆清泓撸起袖子,将手臂递到薛兰漪眼前。


    曾经的太子金尊玉贵,白皙娇嫩,长辈都说他比女儿家还娇。


    可如今手臂上布满抓痕、齿印,肤色亦粗粝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伤经年日久,长不好了。


    他苦笑一声,“阿姐在国公府中,好吃好喝供着,衣来伸手地娇养着,魏国公他就算再不好,也让阿姐三分。这样的日子阿姐都觉得屈辱,受不了,想争一个来日。”


    “阿姐想过我的处境吗?我比你活得难千倍万倍,我为什么不能争一争?”


    穆清泓看薛兰漪的眼神里甚至有嫉妒。


    他在嫉妒同为“逃犯”,薛兰漪却生活富足。


    第88章


    薛兰漪不想跟他诉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她只问他:“你是自己在争取吗?你是拿别人的命在换啊!”


    “谁的命?谢青云还是陆麟?”


    穆清泓摇了摇头,“他们不是自裁的吗?谁要他们的命了?”


    “还有宣哥和阿姐,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他继续做他的将军,阿姐安生做这万人之上的国公夫人。”


    “这样的好日子旁人求都求不来,你们自己不要!自己把自己逼到绝境!如何能怪得别人?”


    穆清泓越说越兴奋。


    终于一双眼中,再无一丝澄澈透亮,只有赤裸裸的算计和怨恨。


    此去经年,时移世易。


    人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纯粹的少年了。


    亦或者说,他本性如此,本就是个懦弱的毫无底线的软骨头。


    薛兰漪不欲再跟他多言,起了身,“你走吧,跟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我无话可说。”


    人各有志,薛兰漪说服不了他,也不想听他这些毫无尊严的话。


    她挑帘往内室去,不再看他。


    屋子里没点灯,隔扇门上的珠帘轻晃,其下坠着夜明珠,萤光如水摇曳。


    室内熏着上好的凝神香,一日便能燃去百两银子。


    连她身上的云锦披风也是宫中才有的贡品,够穆清泓和月娘一年的吃用了。


    她过得这样奢侈,是以什么身份劝他认命呢?


    穆清泓觉得可笑极了,天大的笑话。


    他怒目圆睁,对着薛兰漪的背影,“最自私的人,其实是阿姐!”


    薛兰漪已经走进里间,没有理他,也没有停步。


    穆清泓看出了她对他的鄙夷。


    谁都能鄙夷他,谁都能踩他一脚。


    因为他无权无势。


    连所谓的血缘亲厚的姐姐也不过如此,她从没有站在他的立场设身处地为他想过。


    她甚至没有站在魏宣的立场,为她所谓的至爱考虑过。


    她只想自己。


    只爱自己。


    “阿姐一边享受着魏国公给你的优渥生活,一边又要宣哥放弃大好前途、放弃毕生抱负,与你同生共死缠绵悱恻,阿姐就不自私吗?”


    “是我愿意的吗?”薛兰漪骤然回过头来。


    无形力量挤压着她,她有些呼吸不畅,喘息不定,隔着珠帘与穆清泓对视。


    这一次,穆清泓没有回避她的眼神,没有愧疚,没有忏悔。


    他只是一字一句道,“不管是不是阿姐自愿,现在的局面就是你造成的!”


    的确,魏璋手段强硬,弹指间,就能将他们所有人困在五指山下。


    他恶劣、强势、霸道,夺人所爱,挟天子令诸侯。


    但那又能怎么办?


    现实就是弱肉强食。


    他们渺小如蝼蚁,不顺应时局,t反而螳臂当车,意图挣出旁的路来。


    是想在千里之堤上蛀出蚁穴吗?


    须知堤坝坍塌,第一个冲散的、压垮的还是他们蝼蚁。


    这六年毫无尊严的生活,早就让穆清泓认清了,什么骨气、尊严、情谊,都不及到手的权势、财富来得重要。


    也只有掌握的权势、财富,才有资格谈论尊严。


    “阿姐要是愿意留在魏国公身边,我可以继续做我的太子,宣哥可以继续做他的大将军,将来名留青史,不好过当一辈子乱臣贼子,让后世诟病吗?”


    “阿姐从前不总说最喜欢宣哥银鞍白马飒沓流星的样子吗?”


    “还是说,阿姐的人生是人生,宣哥的人生就不是人生?”


    一声声质问,颤颤回荡。


    薛兰漪脑海里,蓦然浮现出红衣少年驰骋疆场,无拘无束的模样。


    画面一转,又浮现出生了银发的他跌落在地。


    将军折剑,连他的新娘都护不住。


    若他还是纵横沙场的他,不该被魏璋一招制服。


    薛兰漪神色滞了须臾,隐在袖口的手紧扣。


    穆清泓见势,抓起罗汉榻上那本《渡辽将军昭阳郡主合传》跪着进了屋,将传记呈给了薛兰漪。


    “阿姐看过渡辽将军传吗?阿姐知道高昌郡围城之战、焚桥之战死伤征西军七万八千人吗?”


    “阿姐又可知宣哥的功绩虽一半归于他自身,还有一半得归功这七万八千条人命?”


    “阿姐如果执意要拉着宣哥赴死,宣哥和征西军再无翻身正名的机会,七万八千条人命皆是阿姐口中所谓儿女私情的墓志铭!”


    最后三个字敲打在薛兰漪心上。


    薛兰漪趔趄了半步,心在颤。


    她知道穆清泓这番言论,不过是为了讨好魏璋,为他自己铺路。


    可是,他说的每句话并不是全无道理。


    薛兰漪垂眸看向眼底那本传记。


    从窗外透进来的白月光,圆润的光晕刚好照在“渡辽将军”四个字上。


    她一瞬不瞬盯着,盯着盯着,眼眶就发酸。


    天秤的两端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该怎么选也很清晰。


    可她自己呢?


    她的心意就不重要了吗?


    不止对魏宣的爱人之情,还有对陆麟谢青云的朋友之谊。


    她要如何夜夜躺在杀人凶手身边,佯装情深义重?


    薛兰漪喉头哽咽,“你让我……和杀陆麟、谢青云的凶手,长长久久待在一起?”


    “姐姐冰雪聪明,还不明白吗?魏国公根本就没打算杀陆、谢二人,在桃花谷说要给他们治病是真的!”


    薛兰漪怔然望着穆清泓。


    穆清泓笃定地点头。


    魏璋是要扶持他登基上位的。


    既然要他登基,那么第一步自然是洗去他身上乱臣贼子的污名。


    既然要为先太子党平反,又怎会去屠杀先太子党的人?


    起初,穆清泓也觉魏璋的做法不可思议。


    魏璋想扶持新人登基,多的是皇亲国戚可以选,他完全没必要先为太子党平反,再扶持穆清泓。


    这是舍近求远的法子。


    穆清泓心存怀疑,所以这两天他听墙角,通过大臣们的只言片语,穆清泓才确认魏璋是真的要还先太子党清白。


    “阿姐,是真的,我、陆麟、谢青云……还有千千万万因为变法被打成乱臣贼子的同僚们天要亮了!”


    “不仅是他们,他们的家族也要重见天日了!”


    “这件事别人根本做不到,只有魏璋,魏璋可以帮我们呐!”


    他扯住了薛兰漪的衣摆,跪着上前。


    薛兰漪被一股无形的浪推着往后。


    她已经是魏宣的妻了。


    她不想再去吻那双陌生的唇,不想再去抱那具陌生的身体。


    她恨魏璋,她不想要与他有任何不清不楚的牵扯。


    她一步接一步地后退。


    穆清泓攥着她的裙角,一步步上前,灼灼目光仰望着她,“阿姐这些年有多少能人异士想洗清我等冤屈,皆不成事,反送了性命。如今……如今只要阿姐伺候好魏国公,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啊!”


    薛兰漪听到了两个刺耳的字,脚步顿住,狐疑望着穆清泓,“这话……是魏璋说的?是魏璋让你来当说客的?”


    这重要吗?


    这对薛兰漪一个进过教坊司的女人重要吗?


    穆清泓不答反问,“阿姐在教坊司什么男人没见过?好歹魏国公年轻有为身强力壮,你伺候他总比伺候那些老头纨绔好,阿姐你也不亏……”


    “穆清泓!”


    薛兰漪俯视着那双圆而透亮的眼,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饱读诗书的太子说得出口的话。


    亦或是,原话就是魏璋教的?


    她心中既忿又恨。


    “滚出去。”


    她不想再听他们的腌臜话,指了指门外,“你告诉魏璋,我宁死也不会再低三下四求他……”


    “阿姐为何如此执迷不悟?你要实在想死,你就自己去死好了!何必非要拖着旁人一起?!”


    话赶话,穆清泓怒吼出声。


    话音落,四周皆静。


    穆清泓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他连连摇头,“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你死。”


    “现在是还同僚们清白的关键时期,而且宣哥也不知所踪,你好歹、好歹哄着魏国公,等一切尘埃落地,你再、再……”


    再什么?


    穆清泓说不出来。


    魏璋拥立新帝登基以后,权力必然更大。


    薛兰漪还能再什么?


    等各人都各归其位,她没有什么价值的时候,再去死对吗?


    真是她的好弟弟。


    薛兰漪苦笑一声,“滚。”


    穆清泓知道薛兰漪恨他,可又分明看到了她眸光轻滞,泛起些微涟漪。


    她其实有在考量穆清泓的话。


    无论如何穆清泓得先稳住薛兰漪。


    不管她死不死,起码得保证登基前她不闹事,不激怒魏璋。


    他跪着连连上前,更近一步,张了张嘴。


    “出去。”薛兰漪知道他要说什么。


    “姐……”


    “你再不出去,就叫魏璋过来咱们当面说清楚。”


    “姐!姐……”


    听到“魏璋”两个字,穆清泓如临大敌,话才噎在了喉咙里,只是手还像牛皮糖似地抓着薛兰漪的裙摆不放。


    薛兰漪目色骤然一冷,往门外寻去。


    穆清泓才赶紧松开手,起了身,“姐,我出去,我出去,你好生想想,再好生想想吧。”


    “别、别惊动魏国公了……”


    穆清泓声音越来越小。


    无头苍蝇似地往外逃窜,一头撞在了门框上。


    脑袋一阵嗡鸣,疼痛让头脑清醒了些。


    他听到了身后气急的喘息声。


    他刚刚的话,约莫真的伤到薛兰漪了。


    他定在原地,额头上疼痛处钻进一些久远的回忆。


    他突然想起幼时有次爬树摔跤,磕破了头,不敢让父皇母后知道,他哭着去寻阿姐。


    阿姐站在窗边给他上药。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


    他仰头看阿姐,那时的阳光很暖,阿姐的手很柔软。


    他迎面对着她笑:“等我登基后,就在皇宫里建一座最最最华丽的金殿,以后阿姐就陪我住在宫中可好?”


    “难道你不娶皇后,我不嫁人?”薛兰漪嗔他。


    他抱着薛兰漪的腰撒娇,“我不娶,就只想跟阿姐永远在一起。”


    稚儿童言童语还在耳边。


    穆清泓眼眶一酸,又回头看了眼薛兰漪。


    彼时,薛兰漪正木然挪着脚步往床榻处去,恹恹耷拉在身体两侧的手中握着破碎的嫁衣。


    嫁衣裙摆逶迤拖地,明明艳红,却失去了本该有的生机。


    “阿姐。”


    穆清泓轻唤了她。


    可能是夜风柔,从门口吹来的声音也恢复往昔的清亮。


    穆清泓吸了吸鼻子,“阿姐看开些吧,若阿姐最后落得姨母一样的下场,我们会……”


    穆清泓顿了顿,改口道:“宣哥会痛苦一生,活着的人才更痛。”


    圆月皎皎的夜里,从摘星楼突然坠落的身影猝不及防坠入薛兰漪视线。


    她的心揪着疼,时隔多年,娘亲坠楼的那一幕,每每想起仍疼得撕心裂肺。


    “海角天涯,各自相安,也不失为一种好结果。”穆清泓道。


    之后,不再说话,悄然关上了门。


    月色昏暗的房间里,一片寂静。


    争吵如浪潮,来时汹涌,去时无声。


    薛兰漪孤身立着,抬起手臂望着掌中一抹红,轻唤了声“娘”。


    声音中带着彷徨、无措。


    她迷失方向了,不知道该往哪走了……


    一门之隔,穆清泓盯着那扇关着的门,久久。


    依稀听到了细微的哽咽声。


    他小时候信誓旦旦要保护阿姐的。


    不过没有办法,他的力量太弱,他有更想保护的人了。


    “对不起。”他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唇齿间。


    一阵夜风拂过,夹杂着窸窸窣窣动响,将他口中三个字淹没了。


    远处,声响越来越清晰。


    隐隐约约的呼救声将穆清泓的思绪拽回了现实。


    他寻声往宝瓶门另一边看去。


    那里是国公府祠堂后t院,借着月色依稀看见几团黑影。


    穆清泓如今对国公府的一切都必须格外关注,于是眯着眼,悄然朝那处走去。


    趴在一棵老树后,定睛一看。


    有个壮汉被押在刑凳上,四肢皆被麻绳捆绑。


    军棍一下一下,结结实实打在腰背上。


    血水顺着木凳滴滴坠落,压弯了地上茂密的青草。


    “影七大人,属下错了!属下失职!求影七大人饶属下一条命!求……啊!”


    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吼,刚冲破喉咙就被暗夜里的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声音小点儿,惊了前院贵人,爷更饶不了你。”影七的手捂得更紧。


    受刑之人无法呼痛,面色苍白,瞳孔充血。


    紧接着,军棍敲打骨头的声音如暴风骤雨。


    那人的痛呼全被堵在喉咙里,呜呜咽咽,渐渐没声了。


    穆清泓却听出来了,受罚的壮汉正是方才喝断他杀死红麟鱼的护卫。


    想来是因为红麟鱼死了,魏璋震怒,才会罚这护卫?


    一条鱼,何至如此?


    魏国公也太残忍了!


    穆清泓正感慨,后院又多搬来几张刑凳。


    一列侍卫纷纷被押解在案。


    这些人怕都是今夜守夜的护卫,一人犯错,大家连坐。


    谁都别想跑!


    穆清泓心头凛然,连连后退。


    说起来,今日红鳞鱼之死的确是那些守夜护卫办事不力,失职在先。


    若不是护卫不警醒,不早些提醒穆清泓,他又怎么神智不清杀了鱼?


    幸而只是一条鱼,若然来日旁人在厨房下毒,他们也后知后觉不成?


    所以,他们被打死打残,怨不得别人的。


    更怨不得他。


    “要怨也怨你跟的主子心狠手辣。”


    穆清泓思绪纷乱地想着,脚步乱了章法。


    脚被草地里什么东西绊了下。


    他一个趔趄,扶住手边的石桌,定睛看了眼。


    脚下竟是一根血淋淋的手指。


    指骨苍白僵硬,但血色却是鲜红的,俨然手指是刚被剁下不久的。


    “啊!”


    穆清泓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呼声还未出口,却又看到断指旁边是一双金丝云纹官靴。


    如此熟悉的玄色。


    穆清泓瞳孔微缩,视线缓缓上移,只见魏璋双膝微分,端坐在树下石凳上。


    黑暗之中,男人一身墨色大氅,无声无息,与夜融为一体。


    一手托着帕中红麟鱼,另一手捏着棉球漫不经心擦拭鱼身。


    男人肩头覆着一层寒霜,显然,穆清泓刚在偷看国公府做事时,魏璋其实一直坐在他一步之遥的位置,悄无声息。


    后怕的凉意迟一步袭来,穆清泓脊背发寒,嗓子都僵了,“姐、姐夫,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魏璋未搭理他,先帮鱼擦拭了血迹,又用小药刷将金疮药涂抹在鱼身上。


    指尖的动作极轻柔细腻,没有任何戾色。


    他的手修长且白净,像执净瓶的观音手一样圣洁。


    光看这双手,很难让人相信这双手的主人会下令用乱棍打死人。


    穆清泓默了几息,让自己镇定下来,方看清那条红麟鱼肚皮被撑得生了裂纹,打着挺。


    所幸,还没死。


    穆清泓扯了扯唇,“我、我刚才去瞧姐姐,把鱼缸放在厨房里,谁这么大胆子把鱼伤成这样呀?”


    他清亮的声音天生带着稚嫩无辜。


    魏璋头也没抬,取了银柄刷子梳理红麟鱼的鳞片。


    怪道那鱼鳞片锃亮,原来每一片鳞都是魏璋细细打理过的。


    他真的很珍爱这两条鱼。


    穆清泓的呼吸越来越艰涩,仿佛一团棉花堵在嗓子眼里,快要窒息了。


    如果、如果护卫不利,都要接受如此重的惩罚。


    那他……若是魏璋知道是他差点杀了鱼……


    穆清泓不敢往下想。


    他都走到这一步了,绝不能让两条破鱼坏了事。


    他心下一横,道:“我刚陪姐姐喝汤耽搁了点时间,是不是、是不是厨房刘婆子吃醉了酒,昏了头,把鱼折腾伤了?”


    这句话才叫魏璋抬起头来,轻掠了他一眼,似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才发现糊涂作者把14号22点的章节定到0点了,那就将错就错,再补这两章吧,明天继续22点[撒花]


    第89章


    魏璋应是听进去他说的话了。


    穆清泓趁热打铁,“我方才瞧见刘婆子在墙根赌钱吃酒了!肯定是她没错!”


    “对不起,姐夫,阿姐、阿姐她情绪不好,拉着我聊了好久,才会让鱼儿遭殃。”


    “我下次不敢了,以后不敢了,姐夫你原谅我一次吧!原谅我一次吧!”


    说着,穆清泓跪在了魏璋脚下,连连磕头,磕得额头开花,一边痛哭流涕。


    像幼时一样,遇事便哭。


    魏璋意味深长的目光笼罩着他,良久未有多言。


    穆清泓从小就怕他缄默阴沉的样子,如今更是怕到骨子里。


    他不想跟那些护卫一样死不瞑目,瑟瑟发抖,思绪纷乱等待着宣判。


    “你是说她?”


    许久,头顶上传来魏璋沉稳的声音,并听不出愠怒。


    穆青泓有些出乎意料,僵了一瞬,讷讷抬头,顺着魏璋指的方向看去。


    十步之外,墙根处,那几个赌钱吃酒的嬷嬷早被五花大绑,嘴巴塞着抹布。


    一排人跪在地上,赌钱吃酒的食指和拇指都被砍断了,皆血淋淋地耷拉在膝盖上。


    断掉的手指堆叠如一座小山。


    所以,穆清泓刚刚踢到的手指是刘婆子他们的!


    他心头一凛。


    对面刘婆子也正用怨毒的眼神看着他,拼命地摇头,应该是要反驳穆清泓。


    穆清泓心虚瞥开视线,但同时又生出庆幸。


    魏璋既然罚了刘婆子他们,应该也是怀疑刘婆子是杀红麟鱼的幕后黑手吧?


    穆清泓赶紧跪着上前,跪到了魏璋膝盖边,“对!肯定是刘婆子!我瞧这几个婆子每天夜里都吃酒赌钱来着,这样不守家规,果然酗酒闹出事来了!”


    “唔!唔!唔!”刘婆子龇牙咧嘴地唔哝着。


    魏璋眉头蹙了蹙。


    属下旋即会意,将这些个吵闹的婆子一个个拎着后衣领,往祠堂里拖。


    国公爷治家严谨,不管有没有红麟鱼的事,今日既发现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酗酒偷懒,自然不是剁根手指就完事的。


    祠堂后院里,很快传来更密的棍棒声和婆子们的鬼哭狼嚎。


    婆子们年纪大,也要受此军棍拷打吗?


    穆清泓惊魂不定,拢在宽大衣衫下的身板已抖如筛糠,嘴角翕动着扯出个笑符和道:“这、这些婆子日日赌钱,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该罚!怪不得别人!”


    “是。”魏璋竟难得地赞同了他。


    他讶然望向魏璋。


    魏璋撩起眼眸,长睫之下瞳孔深幽,“再一不再二,第一次饶恕了,若再来一次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是,是……”穆清泓讷讷点头,总觉这话不止是在说婆子们。


    他嘴巴张了张,过于心虚,总还想着补几句话。


    魏璋不看他了,将鱼放归了鱼缸,不紧不慢收拾着银制的器具。


    夜色正浓,他每收一件器具,星星点点的银光便折射在他脸上。


    藏在黑暗中的脸,忽明忽亮,被光点扫过鼻梁、薄唇皆是锋利、冷峻的,一双眼更是沉静地仿佛能看穿一切。


    看着暗夜中深邃的轮廓,穆清泓几乎可以肯定魏璋已经知道他才是那只杀鱼的幕后黑手了。


    魏璋甚至提前预判到穆清泓会把罪责推到刘婆子身上,所以才提前绑了刘婆子,以杀鸡儆猴。


    魏璋什么都知道……


    穆清泓只觉一阵凉意直窜脊背,如临深渊。


    但无论如何,魏璋没有直接杀他,也算给了他一次机会。


    穆清泓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才意识到自己能死里逃生,不是因为巧言善辩把罪责推给了刘婆子,而是因为他字里行间的“姐姐”二字。


    魏璋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竟会为了阿姐,饶恕穆清泓。


    显然,阿姐在魏璋心中的分量比穆清泓以为的更重。


    这个认知让穆清泓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道:“姐、姐夫若没旁的事,我去给阿姐盛汤,阿姐很喜欢我做虾仁豆腐。”


    魏璋神色轻滞,而后“嗯”了一声。


    没有为难穆清泓。


    穆清泓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往厨房去。


    与魏璋擦肩而过时,穆清泓听到男人略显嘶哑的声音,“尽量哄她多吃点些。”


    穆清泓脚步一顿,粗布麻衣恰碰了魏璋的衣摆。


    男人玄色蟒袍华丽且厚实,滚边绣着金丝螭纹,螭与蟒仅次于真龙。


    这样一个万人之上的男人,方才的话音却有些疲惫无力。


    穆清泓回眸望向他。


    他已将银制器具收敛进锦盒中,银色光芒被掩盖。


    他陷入一片漆黑,挺直的脊背虽不近人情,又显几分孤冷。


    穆清泓这几日跟着魏t璋,听他运筹帷幄,指点江山,话虽少但果决,从未见他有做不到的事。


    但显然,他拿阿姐没办法。


    这是阿姐的福,也是阿姐的难。


    福在于,魏国公肯为她花心思。


    难在于,若阿姐一直不回应这样的心思,谁也不知道魏璋能隐忍多久。


    需知蓄积的洪水决堤才更可怕。


    穆清泓不是不心疼阿姐,如果力所能及,他也想帮帮阿姐。


    当然,他很清楚谁也没有能力帮阿姐逃离国公府这座囚笼。


    他能做的,不过是让这个冰冷的囚笼更舒适一点。


    穆清泓默了默,道:“那件嫁衣是姨母临终前留给阿姐的,所以阿姐才会不惜忤逆姐夫也要夺回嫁衣,姐夫还请看在阿姐幼年丧母的份上,莫要责怪阿姐。”


    魏璋抬眸看了穆清泓一眼。


    他在探究穆清泓的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是在为薛兰漪和魏宣开脱。


    穆清泓此时望着他的眼神倒是灼灼有神。


    “姐夫,还记得当年名满大庸的赵氏三姐妹吗?”


    赵氏最出美人,名动天下。


    当年大姐为后,也就是穆清泓的娘;二姐为妃,是祁王妃;小妹嫁给先朝首辅,也就是薛兰漪的娘亲。


    赵氏三姐妹风光大嫁,在那十来年,几乎没有任何家族的风头能抵过赵氏。


    可外人不知,赵氏男丁稀薄,女子再尊贵,也不过是皇权纵横联姻的手段。


    所以,赵氏女子自懂事便知自己将来的命数,定是为一权贵锦上添花。


    可能从小就接受了这个认知,三姐妹于姻缘上并无多少憧憬,无非由族中长辈择一条件优越的权贵,嫁过去相夫教子就好。


    “姨母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顺理成章嫁给了先首辅,做首辅夫人的。姨夫那个人一身正气,是个好人,两个人相敬如宾,日子倒也顺遂。


    只是,姨夫年纪轻轻就生了一派老学究的性子,虽不沾花惹草,但也沉默寡言,不懂温柔体贴。


    姨夫大部分时间都在内阁议事,鲜少回府,就连姨母生阿姐那日时,姨夫也忙于朝政,只派了京中最好稳婆、最好的厨娘、最好的奶娘照顾姨母和阿姐。


    我母后瞧姨母没个说话的人,怕她在月子里憋出毛病,便将姨母接到了避暑山庄,两姐妹一同住着,也有个体己人照应。


    也就是那一次,一切都改变了……”


    穆清泓说到此处,声音突然哽咽。


    魏璋听出几分真意,眼中狐疑退去,轻蹙起了眉。


    穆清泓则吸了吸鼻子,眼角上扬,撇开了头。


    “姨母在坐月子时,遇到了……遇到了一位将军,两人吟诗种花,意趣相投,那应是姨母第一次感受到了琴瑟和鸣。


    可那时候,姨母已经有夫君,有阿姐了啊,怎么可以再与外男有染?


    姨母自知不对,便自请回了首辅府,从此深居简出,相夫教子。


    可,人可以管住自己的身,又如何管得住心呢?


    自回府后,姨母一直闷闷不乐,心不在姨夫身上,更不在阿姐身上,即便极力做好一个母亲,可终究心不在,难免冷淡阿姐。”


    魏璋眸光动了动。


    他记得幼时,薛兰漪每次同他兄弟二人出门踏青,总会采各种各样的花儿编成花束,编成花环,问魏宣:“好不好看?我娘会不会喜欢?”


    下一次踏青,她又会做同样的事,问同样的话。


    如此循环往复,年年如是。


    魏璋一直以为薛兰漪和她娘亲关系密切,才会时时不忘娘亲。


    而今看来,是因为每一次的花都送不到娘亲心坎里,所以只能寻更美更艳的花再送。


    但其实,如果第一次送花,娘亲不喜欢。


    那么这一辈子,不管你费多大的力气,花多久的心思,送什么样的花,娘亲都不会喜欢的。


    这一点,魏璋很确信。


    因为……


    薛兰漪每一次摘花时,有个人会在她背后,学着她的样子摘一束颜色和形状都一模一样的花,悄悄别在身后带回家。


    然后……


    也没什么然后了。


    魏璋放在桌上的指骨微蜷,默了两息,问穆清泓:“后来呢?”


    “后来啊……”


    穆清泓涩然轻笑,眼中亦漫出丝丝波澜,“如此死水一般过了六年吧,那个除夕夜,宫廷宴会觥筹交错,花好月圆时,姨母与那人再重逢了。


    许是借着酒意,两人互诉了衷肠,又或者还发生了些别的什么,总之,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他们离经叛道,他们不该如此!”


    穆清泓说着说着突然双瞳瞪大,越说越激动。


    许久,才又缓了情绪,语气中多了一丝淡漠:“总之后来,姨母觉得对不起夫君和阿姐,还有别的什么人吧,于是就从摘星楼跳下来了。”


    穆清泓莫名一声轻笑,似是悲,又似是畅快。


    魏璋面上并无太多表情。


    他并没有闲情逸致关心旁人的事,更没有心事安抚旁人,他一贯如冰的眼神盯着穆清泓等他接下来的话。


    穆清泓讪笑着摇了摇头,“姨母到死都没放下那人,性命垂危之际,她将那匹她自己疯癫是裁做嫁衣的双鸾锦给了阿姐。


    她抓着阿姐的手,要阿姐将来必要寻一心爱郎君再嫁,否则宁可此生不嫁。


    那时年幼的阿姐能懂什么,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娘亲,只知道哭,不停地哭。


    姨母血淋淋的眼睛逼视着她,掐着她的脖子逼她发誓,发誓宁死也不嫁无情郎。


    阿姐就在丧母之痛中,举起满是生母鲜血的手,发了誓。”


    当初穆清泓也在现场,他躲在母后身后看见过姨母死之前有多凶。


    生死离别之际,母女之间没有最后的温情,没有母慈子孝,只有姨母断气前的强逼。


    他记得,当时的阿姐被掐得脖子伸得老长,身体却瑟缩成一团,吓得连发誓的时候都牙齿打颤。


    “可能当初的画面对阿姐的刺激太大,阿姐不敢忘姨母的嘱托,才对那件嫁衣格外放在心上吧。”


    魏璋沉默两息。


    薛兰漪骨子里是个倔性子的女子。


    不会因为幼时一句誓言,一句恐吓,就如此看重那身嫁衣的。


    她看重的,约莫是她娘亲那点关爱。


    虽然她娘死前对她发狠,逼她发誓,但显然是为她好的。


    一个常年得不到关爱的孩子,又怎会不珍重如此情谊。


    哪怕这情谊带着刺,也恨不得放进心尖上。


    魏璋摇了摇头,起身,缄默着离开了。


    “姐夫!”


    穆清泓生出勇气,叫住了他。


    他望着魏璋的背影,知道魏璋可能并不认同他最后的结论。


    但他觉得魏璋一定比他更能了解阿姐内心的想法,因为他们才是一样的人。


    穆清泓默了默,“我觉得,如果姐夫愿意,姐夫会比宣哥更懂如何爱阿姐。”


    这一句话,穆清泓不是为讨好魏璋的。


    阿姐看似明媚,但其实她和宣哥是不一样的。


    宣哥是真正在父母之爱中长大的孩子,他的明朗是自内而外的。


    也许阿姐就是向往这样的完美人生,才会那般爱慕宣哥。


    宣哥待阿姐也的确堪称完美的情郎。


    可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宣哥尽管极力照料阿姐的情绪,但毕竟不曾经历阿姐的经历,想要感同身受是很难的。


    魏璋和阿姐才是有着同样经历的人。


    如果他愿意,他会比任何人都知道阿姐内心深处最渴求的是什么。


    “姐夫,阿姐这半生遭受的磨难不比任何人少,待她好些吧。”


    魏璋脚步微顿,没有回话,也未回头。


    须臾,步伐如常离开了。


    穆清泓站在空寂无人的夜里,却有些眼酸。


    当今世上,可能没人比穆清泓更清楚阿姐这半生到底遭遇了多少坎坷。


    换做任何一人,在经历过亲母厌弃、跌落泥潭、朋友爱人一个个离开身边后,都未必有勇气继续明媚地活下去。


    穆清泓明知阿姐此生多磨难,却还往她头上泼了冷水。


    他是不是太残忍了?


    可他,没有办法。


    他真的没有办法。


    他不仅没办法,他还要极力促成阿姐和不爱的人在一起。


    穆清泓心里五味杂陈,朝着寝房的方向,双膝一软。


    “阿泓!”


    月娘方才在偏院就听闻有人跳楼,匆匆赶来,正见穆清泓白皙的脸上眼眶通红,身如浮萍歪歪倒倒就要跪下。


    月娘忙上前搀扶住他,“是不是魏国公又欺负你和阿姐了?”


    月娘依稀看到走进夜幕里,那高大的玄色背影。


    她不怕魏璋的,反正她无牵无挂只有一条命,这就撸起袖子打算上前和魏璋理论,“这狗贼是不是又逼你做傀儡皇帝了?我去跟他说我们不做,反正要命一条……”


    “月娘!”


    穆清泓赶紧拉住了她的臂膀,紧紧扣着,生怕她再上前一步,“t魏、魏国公没有欺负我们,我只是在跟国公爷讲阿姐的事,有些、有些感慨罢了。”


    月娘刚进门时,其实也听到穆清泓讲的那些话了。


    意思是,阿姐的娘亲因为喜欢上了别人,所以郁郁寡欢,跳楼自缢了?


    这样说来,其实最无辜的是阿姐。


    明明什么都没做,生下来便注定成了娘亲的枷锁。


    月娘也是孤儿,能体会没娘疼的感觉,但从来没有得到过,和得到过却一夕坍塌又不一样。


    一落千丈,会更痛吧。


    何况她有阿泓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而阿姐,明明有那么疼她的宣哥,只差一步就成亲了,如今全被魏国公毁了!


    “魏国公造这样的孽,报应不爽,将来也不怕孤家寡人,死无安生之地!”月娘越想越气,又想冲上去理论。


    穆清泓赶紧抱着她拦住她,“月娘,月娘,你别激动,我讲的不全是真的,不全是……”


    他重复最后一句话,声音越来越小。


    月娘感觉到穆清泓的气息越来越虚,俨然是情绪起伏过大,这会儿子体力耗尽了。


    月娘才赶紧收敛了情绪,扶住穆清泓,“阿泓,你到底怎么了?”


    她欲给他擦额头上的虚汗,穆清泓压了下手,“没事,走吧。”


    他有些颓丧,月娘再顾不得别的,扶着穆清泓往偏房去。


    两人走在寂静无人的湖边,一路无话。


    前方的路越来越暗。


    没有灯笼照明,看不清这条路的终点到底是长什么样子。


    是宫灯璀璨,亦或是万丈深渊。


    穆清泓缄默着走了很久,突然问月娘,“月娘,你想听这个故事真实的模样吗?”


    月娘摇了摇头。


    看穆清泓的神情,她预感故事本来的模样可能比方才听到的更纠葛。


    多听一次,无非是对亲历者多一次凌迟。


    她不想听。


    这一次,穆清泓没听从她的意见,自顾自道:“我再跟你讲一次吧,你要记住这个故事里每一个人,万一……万一我将来有什么事,这个故事是你的保命符。”


    “阿泓,我不听。”月娘捂住了耳朵。


    穆清泓讪然一笑,“当初啊,赵家众姐妹,我母后和阿姐的娘性情相投,最是亲近。


    母后啊恨不能把宫中所有珍奇异宝,珍馐美味都分享给姨母。


    还曾私底下开玩笑:若是皇后之位也能分一半,定要把姨母一起拉进宫,同她一起劳心劳神才好。


    我母后啊还真是金口玉言,后来真的把姨母接进宫了,再后来……”


    穆清泓讲着讲着声音越来越颤抖。


    湖边夜风阵阵,将他的话吹散了……


    丝丝缕缕的凉风带着潮气,吹过湖面,吹过回廊,也吹进了寝房的窗户缝隙。


    那些话好像又在薛兰漪的脑海里拼凑出了完整的画面。


    薛兰漪坐在内室的罗汉榻上,一边僵硬地摩挲着破碎的嫁衣,一边想着过往。


    很多年来,她其实无法理解娘亲为了那一段所谓的缘分,伤人又伤己。


    薛兰漪也不明白世间新鲜事物万万千,为何要为一人困守六年,最后落得疯魔,遭人唾弃,跳楼自尽的下场。


    而今日,穆清泓最后那句话,让薛兰漪恍然意识到自己也陷入了那样一个怪圈。


    她也正在为一人寻死,为一人不顾一切从云端阁楼跳下去。


    她好像已经不知不觉步娘亲后尘了。


    世间事物万万千,她要为一段缘分困守一生吗?


    同样的问题,薛兰漪问自己。


    她目光涣散,靠在窗边想着。


    身后,窗纸上映出一人的身影。


    影子缓缓靠近,越放越大,渐次笼罩住她。


    周围的空气顿时冷肃下来。


    薛兰漪警觉地抬起头。


    窗外,影子也定住了。


    魏璋停在了离窗户两步之遥的距离。


    窗户开着一条缝隙,两人隔着窗缝,一人仰头一人俯视。


    侧影各自投射在窗户上,一双影子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刚好面面相对,仿似深情凝望。


    第90章


    空气凝固了片刻。


    却也只是片刻,薛兰漪立刻推窗,想要将缝隙合上。


    不管有多少理性的考量,只要看到那双沉静深邃的眼,她就只想避开。


    她厌恶那沉冰之下满腹的算计,一想到要与魏璋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浑身寒毛倒竖,每个毛孔都抗拒。


    她关窗的动作极快。


    嘭——


    窗户关严的一瞬间,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扶住了窗框,卡在缝隙处。


    指骨与木窗的碰撞声清脆。


    窗外的男人浅浅吸了口凉气。


    薛兰漪并不管他,双手仍抵着窗扇想要把窗户合上。


    她恨死他了,是他毁了她的一切,她当然不会怜惜他。


    她几乎用尽浑身的力气,身体倾斜,倾压着窗扇。


    可魏璋的手就是不抽开。


    窗框变形了。


    薛兰漪手推的位置已经快要合拢,魏璋却用肉身卡出了一道关不上的缝隙。


    缝隙里永远有一双眼睛长长久久注视着她,挣不脱,甩不掉。


    两人各自僵持着。


    薛兰漪听到了皮肉撕裂、指骨碾压的声音。


    最后,殷红的血水顺着尖锐的窗棱流下来,像一条条小蛇游入薛兰漪的虎口,渗进她的手心。


    她的手中全是来自他脉搏深处的滚烫的温度,细细密密裹覆在她肌肤上。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粘稠阴湿的感觉,更不喜欢被他的气息沾染。


    薛兰漪才蓦地松开了手,双目瞪着他,眼中爬满血丝。


    “魏璋,你到底要做什么?!”


    冷厉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寝房中。


    从魏璋的角度自上而下看去。


    正见黑暗的缝隙中,姑娘的面容上写满了怨恨、愤怒、颓丧、杀意……


    她藏在黑暗里,所表现出的一切与明媚无关。


    魏璋仿佛看到了幼时趴在柴房窗户缝隙,日复一日等着娘亲来接的孩童。


    从期待,到失落,再到颓丧、怨恨、麻木……


    两张脸在此刻重合,连表情都如出一辙。


    原来,她和他一样,是从黑暗中滋长挣扎出来的人。


    她根本不会自己发光。


    所以,魏璋用尽了各种手段或是威逼,或是利诱,逼她焕发光彩,她都做不到。


    因为,她也需借光而生。


    想她重新焕发明媚的光彩,就必须放她去接近太阳。


    可……


    魏璋也不是什么大公无私之人。


    他既认定了她,又怎舍放她离开?


    那么,他到底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魏璋动了动唇,一时语塞,只放在窗框上的手迟迟没有拿开。


    白皙修长的指被压破了皮肉,血水悄无声息顺着指缝涓涓地流。


    涌动的情绪着,他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


    薛兰漪其实也没兴趣听他说那些不知所谓的话,更没兴趣与他在此上演什么苦肉计。


    他既不走。


    她走。


    薛兰漪甩手转身,往榻上去了。


    偌大的公国府里并没有她的容身地,她只能将帐幔关上,关得一丝缝隙也不留,阻隔掉他的视线。


    然后,随手抓了一块帕子,混乱地擦着手上的血。


    他的每一滴血都仿佛阴暗里滋生的,长了触角吸盘的虫,吸附沾黏着她的肌肤,让人厌烦、恶心。


    她不停地擦着,拼尽浑身力气地不愿沾染丝毫。


    屋子里没有点灯,影影绰绰的月光从窗户缝投进去,照在帐幔上。


    青纱帐下,映出姑娘消瘦的背影。


    魏璋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清晰看到她极力擦拭的动作。


    她把他当苍蝇当臭虫,被他沾染过的地方,她恨不能把皮都揭了。


    她厌恶他至斯,正如她在观星楼上所言,像烂泥巴沾了身。


    魏璋定定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眼尾漫出一抹猩红。


    有很多年,他不曾被人这般轻贱过了。


    他费尽万难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是为了将轻贱过他之人全部像蚂蚁一样碾得粉身碎骨。


    而今,他竟又被一女人肆无忌惮地羞辱。


    他心里涌动起怒火,如同温水渐渐滚出热浪,隐有沸腾之势。


    其实,如果他想,他有很多办法让她折脊,让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他扶在窗框上的手骨微蜷,掌心中的血水渗进木制纹路中,迅速蔓延出盘根错节的鲜红细纹……


    可脑海里,又蓦然浮现出她在桃花谷中,面若桃花,灵动轻盈的模样。


    那几日,魏璋一直在暗处看着她,看她坐在魏宣肩头挂灯笼,看她在马蹄踏起的火花中手舞足蹈。


    银铃儿般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渐次淹没了心头愠怒。


    脑海里,有个声音在怂恿他。


    怂恿他再试一次。


    像幼时待母亲那样,以心换心再试一次。


    今时不同往日,他可以给她的很多,他绝无可能再输给那个人。


    人……总不会一辈子都输吧?


    不会的吧?


    魏璋扣着窗框的手缓缓舒展,周身戾气也湮t灭。


    他在窗外又站了会儿,盯着帐幔,轻纱中的背影仍不停搓着手。


    一口气堵在喉咙里。


    到底,今晚不宜再多说什么了。


    默了须臾,他的手悄然垂落下来,负手离开了。


    薛兰漪自顾自搓着手,越搓戾气越重,心绪越乱,直到手背被搓破了一块皮,尖锐的痛楚蓦然刺破心头迷障,她的思绪才清醒些。


    此时,背后的阴影似乎消散了。


    她方挑开帐幔警觉地往外看了眼,窗外已不见魏璋身影。


    她的呼吸畅快了许多,听着四周悄无声息,这才下榻,欲把门窗都关严实。


    脚尖探出帐幔缝隙,帘幕渐次被撩开。


    浮动的轻纱帐幔外,却见一山峦般稳重的身影赫然端坐在对面的罗汉榻上。


    魏璋不仅并未离去,还坐在了薛兰漪方才倚靠的位置,手中还拿着薛兰漪的嫁衣。


    薛兰漪瞳孔紧缩,不假思索赤脚下榻。


    “魏璋!还我嫁衣!不然,不然我……”


    薛兰漪抽出头上木簪,双手紧握,对准了魏璋。


    方才松懈的面容立刻又紧绷起来,一步步走近魏璋。


    她的那身嫁衣已经被撕得凌乱不堪,根本没法缝补了。


    即便是绣上金丝花纹,也不过像蜈蚣蜿蜒。


    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他还嫌不够,还要怎样凌辱于她?


    薛兰漪咬着牙根,恨不得冲上去一簪子再刺进他心脏处。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一定拼尽全力,绝不让他有半分喘息的机会。


    她恶狠狠盯着魏璋。


    可她不知道,她现在长发披散,赤着莲足的模样,毫无杀伤力。


    魏璋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并无多言,视线又回到了手中的嫁衣上。


    他一身玄色蟒袍端然坐在月光下,身体前倾,双膝微分,如同平日里看奏章一般,自有一股生人勿近的疏冷之气。


    那种与生俱来的雍容让人甫一靠近,便心悸腿软。


    薛兰漪久未进食,走近的步伐更虚浮。


    可她必须夺回她的嫁衣,她蓄了一口气,打算一鼓作气夺回。


    走到近前,却发现他另一只提笔作批的手此时正执着绣花针。


    骨节匀称的手向来稳健,便是此刻捻着女儿家用的绣花针穿针引线,也不疾不徐,有条不紊。


    针线一来一回刺穿布料,针脚竟比女子的绣工还要细密几分。


    那件薛兰漪觉得补不好的嫁衣,在他手中竟有几分恢复如初之势。


    他的针法似乎也不是寻常闺阁女工,而是资深绣娘才会的织补之术。


    织补并不是简单地将破碎处缝补好,而是就着布料原有的经纬线,一根根仿织上去,一环扣一环,如此修补好的衣物几乎看不出破裂痕迹。


    只是缝补起来更繁琐,也更需技巧。


    这个男人日日忙于钻营逐利,怎会有闲暇研究女工?


    薛兰漪难免诧异多看了眼锦衣玉冠的男人。


    魏璋并未再看她,其实也未料想到她会突然下榻来。


    方才他离去时,恰好目光扫到了矮几上的破碎衣衫和几个绣样。


    他知她在想法子将衣服修补好,于是打算顺手给她织补好了,再去书房处理公务。


    不成想她倒先起身下了榻。


    “先去睡。”他淡淡吐出三个字,注意力全然在嫁衣上。


    男人侧脸锋利严肃且认真,好似做什么事都是一派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做派。


    就连绣花这样常是温情脉脉之事,在他手里也变得冷硬。


    薛兰漪当然不敢去睡。


    她怕绣花针扎了他、布料缠了他,他也能手段凌厉把绣花针和布料也打上二十军棍。


    薛兰漪杵在原地,防备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却也不敢再上去撕抢。


    一则再争抢一番,嫁衣就真的救无可救了。


    二则,薛兰漪并没有更好的办法来修补嫁衣。


    他的针法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厉害。


    她一瞬不瞬盯着那穿针引线的长指,脚步下意识地挪近一步,再一步,但也只在安全范围之外徘徊。


    “你若不想睡,就坐下。”


    大半夜,干杵着作甚?


    魏璋虽未抬头,但感受到了一束目光在他身上迟迟不去。


    他往罗汉榻左侧挪了挪,将有月光照亮的地方留给了她。


    薛兰漪自是不愿与他同坐。


    他手中缝补动作稍停,将嫁衣递给了她。


    意思明显:坐过来帮忙。


    薛兰漪想拒绝,但嫁衣是她的,她断然没有当甩手掌柜,袖手旁观的道理。


    于是,满腹狐疑、小心翼翼坐在他边上。


    “帮、帮什么?”


    她离他尚有一拃宽的距离。


    魏璋目光垂落在两人之间的空隙处。


    “坐近些,把衣服的裂缝撑开。”


    “你可以用绣棚。”


    “绣棚的尺寸不合适,恐将裂口绷得更大。”


    “……”


    他话音沉稳句句有理。


    薛兰漪没他专业,辩无可辩,只得挪了挪位置,与他挨近些。


    脊背却本能地往后仰,与他尽量隔开距离。


    两手接过嫁衣,分别执着裂口的两边,将裂口对接好,好方便他织补。


    魏璋倒也并未花太多时间留意她的姿态,注意力又落回到嫁衣上。


    原本拿嫁衣的手腾出来后,他的动作更利索,一手在布料上方送针,一手在布料下方迎针,两手交替协作,运针速度行云流水。


    不一会儿,薛兰漪绷着的一处裂口就缝合好了,而且织补上去的红线与双鸾锦本身的经纬全然重合,薛兰漪隔得这么近都瞧不出一点缝补过的破绽。


    他的速度之快,之熟稔,又让薛兰漪不可置信,双瞳微震。


    他的织补之术好像不是闲暇研究来玩的,更像寻常人缝衣纳鞋一般,是生存的必备技艺。


    可他,一个高居云端的国公爷何需这样的技能?


    薛兰漪心头疑云重生,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但很快,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少时的画面。


    她记得魏璋年幼在祁王时,一年春夏秋冬四季,一直穿着同样五六件衣服。


    到了秋冬季节,还会将春夏的衣衫叠加穿在身上。


    也正因为他的那五六件衣服出现的频率过高,薛兰漪至今都还记得衣服的样式。


    不过,他的衣服虽穿得久,但从无破洞、磨损,出现人前时衣冠一向得体端正。


    薛兰漪只当他心细,将衣衫打理得好,才不生破损。


    如今看来,那几件旧衣不是没有破,而是破损处都被他用织补之术悄然修复了。


    至于那几件衣服,他在暗地里到底修补过多少次呢?


    不得而知。


    但看他织补的熟稔程度,其实也能得窥一二。


    幼时的小魏璋在人前的行止得体,锦衣玉冠,实际上衣服内里早已裂痕斑驳。


    那么,幼时,她和魏宣每次偶然遇见他,问他可好。


    他叉手以礼,恭恭敬敬道的一声“甚好”,又有几分真的“好”呢?


    薛兰漪思维发散,胡思乱想着,没有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推了一下。


    “往下点。”


    她手握的地方已经全然修补好了,魏璋指尖轻点了点她的虎口,示意她的手往下一处裂痕上挪。


    薛兰漪一时不察,定着不动。


    魏璋其实并无太多时间处理这些琐事。


    眼下正值新朝旧制更替时,明日就要带穆清泓上朝,洗脱先太子党谋逆的罪名,为接下来穆清泓继位做准备。


    眼下每一步都至关重要,关乎性命。


    此间诸事繁杂,魏璋不可能在织补衣服这种事上花费太多精力,他得尽快补完衣服,去批阅公文。


    见薛兰漪的手一直僵着不动,他方掀起眼眸,张嘴再要提醒,却猝不及防撞进了她眼里。


    可能是夜色静谧,姑娘的眼中不像白天满腹愠怒。


    平静的眼底沁着春水,清灵灵的,映照出他模样。


    魏璋拧眉,有些讶异。


    讶异之后,心里掀起浅浅的涟漪。


    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看他,不过,他很确定她方才一直在看他,在想他。


    她在想跟他有关的事。


    眼睛骗不了人。


    魏璋动了动唇,口中一声“往下些”,变成了“在想什么?”


    可最终,这句“在想什么”也没问出口。


    他问出来,大概会得到一句“想你去死!”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说这句话时,满眼的杀意和厌恶。


    罢了。


    最终,口中的那句话反反复复,还是变回了:“手往下挪些。”


    语气缓缓,少了方才的紧迫感。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额头上,她才回了神,后知后觉自己一直盯着他。


    她在做什么?


    可能从前大家对魏璋的确少了关切,但这也不是魏璋狠毒到要人命的借口。


    他心术不正就是心术不正,薛兰漪想这种人的处境作甚?


    想他去死才对!


    她鼻尖轻哼一声,撇开视线不再看他。


    魏璋的眼神却还一直定格在与她对视位置,从他的角度俯视,恰能看到她双颊微鼓,漫着红霞。


    一呼一吸,颊边的细小绒t毛随之起伏。


    竟然会有人自己把自己想生气了。


    魏璋一时忍俊不禁。


    他突然觉得,她的表情可比那成摞成摞的公文精彩多了。


    所以,何必非要急着走呢?


    大千世界,乱花迷人眼,有太多会分神的人和事。


    哪及这一方空间里,只有彼时相伴的安宁?


    起码在这暗□□仄的空间里,她的呼吸只在他周身流淌,她的情绪也只因他起伏。


    这种感觉,似乎很不错。


    他敛回双目,运针的速度缓慢下来。


    丝线拉长,回转,徐徐图之。


    好似一台精密的梭织机突然卡顿了。


    但这种缓和的动作,才像个人,而不是一架机器。


    如此,连落下的针脚也不再冷硬,有了温度,嫁衣修补得也更完美无瑕了。


    薛兰漪看着渐次恢复的衣衫,眉头上的烦躁淡去。


    周围流淌的空气,也没那么针锋相对了。


    唯一苦的,是薛兰漪托着衣服的手臂。


    织补太久了,手越来越酸。


    她不得不往回缩了缩。


    她一缩,魏璋为了缝补就只能倾身更靠近她。


    如此一缩一进,最终,薛兰漪的手累得脱力,直接垂落在大腿上。


    魏璋就算是伸长手臂,也不好落针。


    他意味不明看了她一眼,“这个姿势不顺手,换个姿势。”


    这样不顺手,怎么顺手?


    薛兰漪只想到一种可能,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连连后退。


    魏璋起身,高大的身影渐次笼罩过来。


    “魏璋!你不准!”她厉喝出声。


    他要她当他的绣棚,自然是他抱着她,从后环着她,这样的姿势刺绣最顺手。


    但薛兰漪不想给他抱,不想与他贴很近。


    她抓起罗汉榻上的枕头往靠近的身影上砸。


    “你滚!你滚呐!”


    方才稳定的情绪,又起伏不已,双手胡乱地挥动着。


    罗汉榻上的物件暴风骤雨似地砸在魏璋身上,没能阻止魏璋靠近的步伐。


    屋子里,惊呼声连连。


    良久,她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感受到天旋地转,不容置喙的拥抱。


    也没被凛冽的冷松香包裹。


    周围空气静悄悄流淌着,很轻盈,很安宁。


    没有压迫感。


    她这才余惊未定缓缓睁开眼眸。


    魏璋正半蹲在她膝前,掀眸望着她。


    薛兰漪不明所以,紧张地往后退了退。


    “别动。”魏璋拉过她的手。


    却也不是牵,并没有过多接触她的手背手心,只是扶着她的左右手,手把手带她将破损的裂口对接好。


    他又重新捻起绣花针,蹲在她膝前继续缝补起来。


    如此姿势虽然很近,但不必身体接触。


    她也不必再抬高手臂将嫁衣送到他眼前。


    她的双手自然放在大腿上,就刚好与他视线平齐,他可轻易织补。


    原来,他说的换个姿势不是她想的那样?


    薛兰漪余惊未定,瞥了眼身前的男人。


    这样一个巍峨如山峦的男子蹲在她身前,光一身繁复的蟒袍威压已扑面而来,薛兰漪很不习惯。


    何况他的手方才被窗子挤压受伤后,包裹着一张丝帕。


    那帕子还是薛兰漪失忆时送给他的,绣帕上还并排写着“魏云谏”、“薛兰漪”。


    比翼连枝,双双对对。


    他从前是不爱用这些女儿家的物什的,也不知从哪又给翻出来了。


    如今看此物,只觉尴尬。


    薛兰漪如芒在背,撇开视线,“你、你还要多久?”


    “很快。”


    “很快是多快?”


    “很快就是非常快。”


    “……”


    薛兰漪发现他的话不仅少,而且都是废话。


    索性不问了。


    按照他以往行事凌厉的作风,这个“很快”最多也就半个时辰吧。


    薛兰漪于是一边僵硬坐着,一边在心里默默倒数。


    时间很漫长,至三更,她……


    把自己数睡着了。


    消瘦的身子如浮萍,摇摇晃晃,歪倒下去。


    一瞬间,魏璋抬了下手臂。


    她便轻盈地落入他怀中,一头埋在他肩上。


    可能是今日与穆清泓争论情绪消耗太大,也可能是今晚身边这个男人的气息不那么凌厉。


    她闭眼的瞬间就睡熟了,呼吸均匀而绵长,喷洒在魏璋肩颈处。


    魏璋的大掌护在她脑后,戴着扳指的拇指翘起,恰好触碰到了方才就想揉,忍住没揉的粉腮。


    她虽清瘦,腮边长了些许软肉,绵绵柔柔的。


    很可爱。


    魏璋到底没忍住,拇指指腹轻揉了揉。


    有点痒。


    她蹙了蹙眉,头往左侧扭了扭。


    如此,酣睡的面容刚好面对着魏璋。


    似乎,有很久,她没有主动向魏云谏投怀送抱了。


    明明过往的三年,她最喜欢张开手臂,让他抱着睡的。


    魏璋失落之余,又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方才准备强行抱她的时候及时收了手,才换得她又一次的“投怀送抱”。


    他好像有些知道该怎么爱她了。


    他们还是有机会的吧?


    男人微侧过头,高挺的鼻尖轻蹭了蹭她的鼻梁,呢喃轻唤“漪漪”。


    薛兰漪没有回答,但,也没拒绝他的亲近啊。


    他胸口生出一股冲动,微启薄唇,俯身过去。


    唇快要碰到她脸颊时,他又定住,唇微微错开方向,在她耳边,用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唤了一声:“夫人。”


    姑娘的脸被他细微的胡茬扎疼了,蹙着眉,吧唧了下嘴巴。


    好似,回应了他。《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