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误惹冷郁权臣后 > 70-80
    第71章


    “啊!”


    薛兰漪猛地推开了身后的黑影,不管不顾抓起手边的石头、衣袍,砸向黑影。


    黑影却缚着她,挥之不去。


    “不要……不要!”她口中絮絮念着。


    空荡昏暗的山洞里,呯呯嘭嘭,碎石落了满地。


    “漪漪!漪漪!”


    在外候着的魏宣忙站起身来。


    此时洞口被他挂了披风,挡住山风。


    他在山洞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帘幕上,被拉长、放大。


    好似那个玄衣蟒袍的男人,步伐悄无声息地靠近。


    “走开!走开!”


    薛兰漪见那身影不散,抓起地上的碎石头砸向衣袍。


    她恨这样的阴魂不散。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滚!滚呐!”薛兰漪情绪激动。


    魏宣再不敢近前了,连连往后退,“漪漪,我走,我走。”


    他听到了她的哽咽,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声音略微沙哑改口道:“你别怕,我滚,滚……”


    他给柳婆婆使了个眼色,匆匆往树林去了。


    柳婆婆正给姑娘端鱼汤,走到洞口,与被石头砸了脸的大公子打了个照面。


    怎的她刚离开一会儿,俩小年轻又闹起来了?


    柳婆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山洞。


    姑娘也不好,瘫坐在石榻上,裙摆铺散,发髻松松落落,神色也呆呆的。


    “姑娘又做噩梦了?别怕,婆婆在,婆婆在呢。”柳婆婆上前抱住了姑娘冰冷的身子。


    薛兰漪感受到了熟悉的热度,木讷的眼神中才生出些许波澜,但思绪俨然还在噩梦中,连连摇头,自言自语着,“我不要做了,不要了,好疼,好疼啊……”


    姑娘从前是不会这样叫疼的。


    即便初次行房时,伤了身,也从未如此呼痛过。


    也许是临行前那天早上国公爷要的太狠了,又也许是穿着嫁衣云雨的画面太过刻骨铭心。


    姑娘只要稍微眯一会,就会忆起。


    柳婆婆心疼姑娘,轻抚着她的脊背,如唱童谣那般声音慈爱,“姑娘,咱们已经离开盛京了,这里没有国公爷,从今以后只有大公子呀。”


    从今以后只有阿宣……


    这句话把薛兰漪从混沌中拉了回来,鼻头还酸酸的,但盈入鼻息的不再是凌冽的冷松香,是暖身的鱼汤。


    山洞的夜虽然寒凉,但月光如水,静谧温柔。


    山洞外,也没有那不可撼动的玄色身姿。


    透过洞口的帘幕缝隙,只看到执剑站在老松下遥遥望她的红衣郎君。


    他许是察觉薛兰漪看到他了,怕惊着她,又悄然往树后退了退,让老松树干挡住了他的身影。


    可薛兰漪还是看到了他颧骨处的伤渗着血,是她方才用石头砸的。


    她方才还骂他让他滚。


    薛兰漪心里是疼惜的,懊恼地咬了咬唇:“我……是不是待他太差了?”


    “姑娘莫要这样想。”柳婆婆轻拍着她的背,“方才大公子叫婆子出去杀鱼时,还交代呢,让姑娘想怎么发泄就发泄,叫婆子我呀莫要阻拦。”


    “大公子啊,是姑娘打都打不跑的。”柳婆婆玩笑安慰。


    薛兰漪听得这话,眸却泛起涟漪。


    可能她私心里就是笃定他不会跑,才会肆无忌惮“欺负”他。


    她问自己:这样对吗?


    伤她的是魏璋,给她留下噩梦的也是魏璋。


    她却把所有的伤害都转嫁给了阿宣。


    如果以后还要在一起,难道要一直这样别扭下去,让彼此生隔阂吗?


    薛兰漪摸了摸至今还在涨痛的小腹。


    虽然她跟魏璋在一起的那些难以启齿的经历,让她很难面对阿宣。


    但终究还是要面t对的。


    她得让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她也得知道他能不能接受。


    薛兰漪置在小腹处的手蜷起,又松开,蜷起,又松开。


    轮番几次,她下定了决心,“劳烦婆婆请大公子进来一趟。”


    “乖囡囡,有什么话说清楚,这就对咯。”柳婆婆一时像哄自个儿孩子似地,摸了摸薛兰漪的脑袋,兴冲冲去了。


    魏宣走回山洞时,脚步却很慢。


    一步一迟疑。


    至门口,他抬手打算敲石壁,可又没敲,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没有像少时一样猴一般往她身边钻。


    武人挺拔的身姿映在帘幕上,打起仗来时果决勇猛,在这一方山洞口倒迟疑不定了。


    “我骂了阿宣,阿宣不愿意见我了是吗?”


    洞里的姑娘瓮声瓮气。


    “不是。”


    他方挑起了帘幕,掀帘第一眼,看到了姑娘苍白如纸的脸,和睫毛上悬而不坠的泪珠。


    薛兰漪与他对视,那滴眼泪顺势流了下来。


    这五年,她其实已经不那么爱流泪了。


    可在他面前,就是爱哭,爱闹,明知自己无理取闹了就是忍不住。


    她对自己生气,愤愤然拍了下石榻。


    那石榻其实是魏宣用三块平整的石头拼凑而成的,再平整也有棱角。


    魏宣眼睁睁看到她的手拍在了尖角上,赶紧上前,半蹲在石榻前拉着她的手检查一番。


    手心里,果真渗了血珠。


    从前极怕疼的姑娘,竟根本没发现手上的伤。


    魏宣叹了口气,一边给她擦着血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手心里,“方才没立刻进来,是因为……我好像不知道怎么哄漪漪开心了。”


    男人的话音里带着一丝彷徨,和一丝一直掩藏着的无措。


    他当然知道这五年她压抑了太多情绪,会不安,会害怕,才会用发脾气的方式把情绪宣泄出来。


    他也不得承认,眼下他的确有些束手无策。


    他不敢像从前那样毫无忌惮地靠她太近,怕打破了安全距离,会叫她更不安。


    可他也不敢离她太远,怕她想要他的时候,见不着他。


    魏宣当真不知道他该以怎样的距离陪伴她,才能叫她开心些。


    “不过不急,往后还有很长的时间,总能找到叫漪漪开心的办法。”魏宣小心翼翼擦着她的手,“漪漪也不必急,什么都不必想,吃好,睡好,想发脾气就发,总归……”


    “你知道的。”他抬头望她,嘴角弯起一抹弧度。


    生了华发的男人看上去比从前沉稳了很多,可眼神里的炙热、诚挚,经历了风霜历久弥新。


    记忆中的少年和眼前的男人渐渐形貌重合,好像都在说同一句话,“魏宣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漪漪的人!”


    他没有变。


    所以,她无须惶恐。


    薛兰漪心内纠结的那件事,才终于有了勇气面对。


    “阿宣。”她郑重地叫了他一声。


    魏宣歪着头洗耳恭听,眼神里是宠溺的笑。


    薛兰漪却在他的视线中,扯开了襟前的系带。


    厚重繁复的嫁衣松开,赫然展露出白皙如凝脂般的胴体。


    因着她昏迷时,柳婆婆怕束缚着她,外裳里面只穿了一件红色小衣。


    她的玉颈纤腰,就这么赤果果地展现在魏宣眼前。


    魏宣笑意凝固,本能地撇开了视线。


    可薛兰漪想让他看。


    让他看清楚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年的昭阳郡主了。


    她不想带着秘密,带着负担,与他在一起。


    她需要知道这样的漪漪,他还喜不喜欢,她才能确定要不要义无反顾跟他走。


    她伸手捧住他的脸。


    魏宣的脑袋缓缓转回。


    他蹲着的视线恰与姑娘的腰肢平齐。


    比袅袅楚腰更先入目的,是腰肢上深重的五指印,还有和密密麻麻青紫吻痕。


    那样不堪一折的细腰上,无一处完好的肌肤。


    魏宣可以想象到红罗帐中的画面。


    不可避免地,心头一阵刺痛。


    同时另一股更深重的情绪席卷了他。


    魏宣眼中漫出血丝,缓缓仰望眼前的姑娘。


    薛兰漪心悸不止,不知道魏宣现在作何想法。


    可事已至此,薛兰漪也不想再瞒他任何事了。


    她暗自吐纳,稍稍侧过身。


    身子太瘦了,稍微一动,外裳便从右肩头滑落。


    肩胛骨上“魏云谏”三个字赫然展露在眼前。


    那是比指印、吻痕更挥之不去的印迹。


    墨迹颜色很深,刺青时,银针定然直抵骨头。


    这已经全然超出了魏宣的认知。


    他心知魏璋心里是喜欢漪漪的。


    这种喜欢不知从何时起,但他以为凭着这点喜欢,魏璋能待她好些。


    可他却把伤害当爱意。


    怪道薛兰漪梦魇不止,心神不定。


    魏宣僵在原地,瞳中血色越来越浓,半晌不语。


    周遭的空气凝固了一般。


    薛兰漪的心跳得更快。


    她心里没底,没那么确定魏宣介不介意这些。


    毕竟,时隔五年,物是人非。


    毕竟,易地而处,他身上若留下了旁个女子的痕迹。


    薛兰漪也会介意,她介意到疯。


    她一定会离他而去。


    那魏宣呢,他会不会因为无法忍受这些痕迹,也离开她?


    薛兰漪方才才平复的情绪又涌动起来,纷乱的,摸不清头绪。


    “其实……其实你也不必现在就承诺我什么,可以再想想的,再想想吧,我也想想。”


    薛兰漪吸了吸鼻子,舌头打结道:“我、我有些饿了,不然还是先喝鱼汤吧。”


    “不对,还是吃烧鸡,你能不能、能不能现在出去,出去给我拿只鸡腿?”


    “我好饿啊。”薛兰漪僵硬地扯着唇,嘴里絮絮不停。


    “漪漪,我……”


    “你快去呀!”薛兰漪赶在他说话之前,推了推他的肩膀。


    她下意识地又要推开魏宣。


    这一次,魏宣没离开,隔衣握住了她的手腕——


    作者有话说:从今天开始,后面都改到晚上10点发文哦,祝宝宝们晚安好梦


    第72章


    “漪漪。”他缓了口气,隐下眼底的情绪,“我可以……看看那里吗?”


    他的注意力还在她肩头的刺青上。


    此时,薛兰漪松松垮垮的发髻低垂在肩膀处,刚好虚虚遮掩着刺青。


    他并未看清刺青的全貌。


    薛兰漪知道她在他心里一直是完美无瑕的昭阳郡主,如今亲眼看到她身上斑驳不堪的印记,他不愿相信吧。


    人达不到预期时,就会想要再三确认。


    罢了。


    既然已经给他看了,还有什么遮掩的必要呢?


    薛兰漪没再言语,僵硬的指尖将青丝拨到了身前。


    肩胛骨便丝毫不掩,展露在魏宣眼前。


    细润如丝绸的肌肤上,“魏云谏”三个字笔触清晰。


    不仅有名字,整幅刺青图案分明是他魏云谏随身所用的印鉴。


    魏宣的眸又深了几分,缓缓起身,坐在了她身后。


    颤抖的指尖触向纹身。


    动作极轻,几无知觉,但薛兰漪的肩膀还是为之一颤,轻缩了缩。


    这种感觉很微妙。


    薛兰漪从未将如此隐秘的部位展露在他眼前过,他自然也从未触碰过衣衫下的雪肌。


    他指尖的温度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渗透肌理,溅起圈圈涟漪,带着丝丝痒意。


    薛兰漪不安的心跳更为悸动。


    纷乱的思绪在这一刻被羞涩所掩盖,她撇开头,偏生余光又落在两人垂落在榻边的红色衣摆上。


    今日也巧,两个人都穿着红衣,衣角交缠。


    皎皎月色透过洞口,在地面上投射下莹白的光圈。


    两个人的影子正好在月亮中。


    一前一后,坐于榻上。


    红衣银月,相映生辉。


    好似花好月圆,良辰美景。


    薛兰漪在闺中时,曾无数次幻想过和他成亲的夜,便是这般场景。


    可是她从没想过,这样良宵,他们之间会夹杂着另一个人。


    此时,郎君的手轻抚的是她的身体,却临摹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好生诡异。


    连薛兰漪自己都很难接受。


    她咽下喉头的酸楚,硬着头皮道:“其实不止这里,身上旁的地方也还有他的名字。”


    “你若……若是没办法接受,我不怨你,我能理解的。”


    “总归我们还可以像陆麟、谢青云他们一样做朋……”


    “漪漪,疼吗?”


    身后的男人低哑出声,温热的潮气喷洒在她肩头。


    很轻,很柔,尾音带颤。


    薛兰漪想好的很硬气很潇洒的话哽在了喉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此时,才感知到魏宣触碰的并不是“魏云谏”三个字。


    他的指只顺着纹身边缘,时断时续的触碰。


    触碰之地,皆是下针最深的针孔。


    此时此刻,魏宣的眼里自然只看到了她削瘦的肩膀上密密麻麻的针孔。


    这刺青的针下得比银针疗伤还要重。


    此处穴位敏感,何况她瘦得皮包骨,可以想见那半指长的针t尖是如何刺到骨头的。


    魏宣还摸到了姑娘皮下很多凹凸不平的痕迹。


    想来,是刺青过后,没有好生保养,肌肤之下残留了淤血。


    他指尖轻摁了摁一处最明显的疙瘩,“这里会疼吗?下雨的时候会痒吗?穿衣的时候会不会磨得难受?”


    薛兰漪习惯性地摇了摇头。


    目光轻动的一瞬间,她瞥见身后男人浓得化不开的眼神。


    他的眼里没有旁的任何色彩,只有疼惜。


    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疼惜。


    薛兰漪忽地鼻头发酸,点了点头,“会疼,会痒。”


    从前不觉得,眼下却觉得疼,觉得痒。


    她委屈巴巴,红了眼眶。


    魏宣的指腹在那处打圈,力量略重了些。


    他手上有茧子,摩挲着那里,渗透肌理的痒意消解了很多。


    他见她舒缓了些,神色方也松解了许多,“等回到西境,请罗大夫把淤血排出来就不痒了,沉疴消解,自然也不会疼了。”


    “放心,没事的。”


    他说得很轻松,就好似从前摔伤、擦伤,他告诉她不会留疤一样,那样让人确信。


    可这一次,薛兰漪却不敢确信。


    她微微摇头,“消不了了,那些刺青一个消不了,他用的墨已经长在我身体里,去不掉了,消不了……”


    又想起逼仄房间中,阴郁的暗影从后手把手教她刺青的压迫感。


    她的口中又开始絮絮不停地念叨。


    魏宣眼看她目中的光又要散了,扶过她的肩膀,与她面对面,“漪漪,消不消都不重要,这是你的身体,只有疼或不疼两种感受,其他都不重要。”


    不管魏璋刺得多深,又意欲何为,于薛兰漪来说都只是伤疤,和擦伤、碰伤没有本质的区别。


    虽然留疤不好看,但没有人会因为肩头留了个疤就惶恐难安,抬不起头的。


    薛兰漪不是任何货物,不是谁盖了章,就归属于谁。


    魏宣深深望进薛兰漪眼底。


    “漪漪你不需要考虑他刺青的目的,也不需要考虑我能不能接受刺青,你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


    “你是你自己的。”魏宣一字一句道。


    她是她自己的,所以她不需要考虑任何人的想法。


    她只要做自己就好。


    至于魏宣……


    他肃容,郑重地看着她,“我喜欢漪漪,喜欢任何时候的漪漪。”


    薛兰漪赫然掀眸。


    他的目光那样沉稳、笃定,从未有一丝犹疑。


    薛兰漪飘忽的视线才又渐渐聚焦,泪洇湿了眼眶。


    是她想岔了,那么好的阿宣,怎么会在意这些表象。


    他喜欢她,坚定不移。


    这一瞬,薛兰漪的心终于踏实落地。


    他们的分别之苦该结束了。


    往后都得是甜的,甜甜蜜蜜的才好。


    她蓦地扑进了魏宣怀里。


    霎时,魏璋处心积虑堆砌了五年的高墙瞬间坍塌。


    她和他的心贴得如此近,谁也不可能将他们再分开。


    从今以后,她只想把自己的情,自己的心,全都给他。


    不要再遮遮掩掩了,不要再等待来日了。


    她紧紧拥住了他的脖颈,靠在他肩头,贴近他耳边,“阿宣,我也好喜欢你,从小就喜欢。”


    薛兰漪从未向他表明过心迹。


    虽然魏宣知道她心里有他,可从姑娘口中真真切切说出来,还是不一样的。


    高大的男人红了耳朵,坚实的臂膀将她抱得更紧。


    他的力量那么浑厚,声音却那么温柔,贴在肩头呢喃,“漪漪,我觉得很幸运。”


    这话非他油嘴滑舌,是发自内心最真实感慨。


    他曾以为他的爱人已与世长辞,从此阴阳两隔。


    他已做好了枯守此生的准备。


    如今,她却好好地出现在他面前,拥着他,还说“喜欢他”。


    想到此处,那股子深藏在心底的少年气突然就冒了出来。


    “这次算不算求娶成功了?”男人不自觉扬了下眉梢。


    那般得意的表情,就是他大破西境凯旋而归时,也不过如此了。


    薛兰漪的余光看到他孩子气的一面,顿时破涕为笑。


    心中拨云见日,声音也恢复了往昔的轻快。


    “说一句喜欢而已,你就想入非非了?”


    薛兰漪从他怀里离开,坐了起身,绷着脸。


    魏宣的笑凝在了嘴边,“还、还是不行吗?”


    魏宣心里有些失望的,但并没有逼她的意思,改口道:“无妨,回西境后,我再想法子重新求娶,直到你满意为止。”


    薛兰漪看他慌乱的表情,失笑道:“我就一句喜欢,某些人就想入非非,若是……我做了旁的什么事,某些人岂不是要窜上天了?”


    年少时,她只要主动哄他,他是会高兴地上蹿下跳,爬树上房的。


    如今他性子沉稳了许多。


    不知道她哄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薛兰漪心生好奇,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在了他的唇上。


    魏宣恍惚意识到了“旁的事”是什么事,眸光骤紧。


    对面坐着的姑娘也十分默契,抬起盈盈水眸与他对视。


    地上,银白的光晕中,映照出对坐的男女。


    洞外,月正圆,风正轻。


    时光刚刚好。


    薛兰漪隐在袖口的手蜷起,紧攥着,粉润的唇瓣微张。


    徐徐倾身贴近对方。


    魏宣早已脊背僵直,讷讷望着逼近的清秀脸庞。


    心里那个意识越来越真实,他知道她要吻他了。


    年少轻狂时也幻想过,他们的初吻会怎样发生,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它更刻骨铭心。


    但一切来得太过突如其来,他没有想过会是她主动。


    所以,也没有设想过如果她主动,他该怎么做。


    他竟愣住了,心慌得紧。


    “闭眼。”姑娘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他脸上。


    他不假思索,听话地将眼闭紧。


    武人腰身挺拔,如同一尊不为所动的大佛。


    偏偏又面颊通红,整张脸都绷直的。


    好有趣哦!


    薛兰漪突然觉得由她来主导也别有意趣。


    她心放开了,稍稍撇头贴近他的唇角,轻启红唇去衔他紧抿的唇角……


    “姑娘、大公子!不好了,山上着火了!”


    此时,柳婆婆急匆匆掀帘进来,正见自家温柔端庄的姑娘,正摁着糙爷们儿的肩头,自上而下吻向那人。


    小兔子摁着大老虎?


    好新奇的画面。


    柳婆婆太过惊讶,僵在原地。


    一瞬不瞬的目光隔在两人之间。


    两个人立刻心虚地分开,各自拢了拢衣衫。


    魏宣坐在榻边,清了清嗓子:“咳!何处着了火?”


    “不知道火从何起,反正周围的峡谷都燃起来了!火势正往咱们这聚拢呢!”


    话音未落,滚滚浓烟已涌进山洞中。


    魏宣赶紧扯下一片衣角浸了水,递给薛兰漪。


    “等不到明天了,今晚就得走!”


    魏宣原本想着薛兰漪状态不好,让她歇息一日再走也无大碍。


    他已提前规划好了逃跑路线,加之峡谷中雨水多,山雾大,魏宣有把握不被任何人发现。


    但眼下山火突袭,太过不同寻常。


    现在又不是山火频发的季节,这火只怕不是天灾,是人为。


    魏璋很有可能已经猜到他来救薛兰漪,所以放火烧山逼他们现身。


    耽搁不得了。


    魏宣起身,拉着薛兰漪离开。


    三人匆匆往洞外走。


    到了洞口,薛兰漪突然顿步,牵着魏宣的手轻晃了晃。


    在前拨开烟雾开路的魏宣回过头,瞧见她闷闷的,“怎么,可是不适?”


    “要不要我背?”他习惯性地蹲下身去。


    于此同时,薛兰漪也突然踮起脚尖,仰头迎向他。


    两个人的动作如此契合。


    薛兰漪的唇刚好触碰到了他温软的唇珠。


    他虽是武人,但身上清爽,薛兰漪的口中仿佛尝到了淡淡的百合花香。


    她心中悸动,一颗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般。


    她不是没有吻过,但从来没有哪次生出这般欲迎又止感受。


    身体本能地想逃开,私心底却又很喜欢。


    她于是遵从了自己的心,踮着脚尖,在他紧抿的唇珠上又落下一吻。


    仍旧点到即止,触之即离,但比任何深吻、激吻都更郑重,像是给他的誓言。


    眼下,魏璋已经追过来了。


    薛兰漪深知魏璋的可怖。


    不知道那人何时又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未来的一切都太过未知。


    所以,她不想再因任何事,打断这个早该到来的吻。


    滚滚浓烟中,她环住他的腰,顶着红彤彤的脸颊仰望他。


    魏宣看得懂她的眼神。


    她想要他的回应。


    而他还沉浸在她那个蜻蜓点水的吻中,心亦在嗓子眼里跳,连嘴角都在翕动。


    想过与她在百合花丛中,在春日艳阳下。


    没有想过会是在一场大火里。


    他弯下腰,生涩地启唇,虔诚轻吻她的眉心。


    刹那间,眼前仍是春日艳阳,百合花开。


    有她在的地方,都是盛春。


    他的唇轻贴在她额头上,低哑又有些激动颤抖的声音,轻轻喷洒,“从今以后有我,放心。”t


    他当然知道她在焦虑什么。


    但他们不会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还有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可互诉衷肠。


    他一定会带她逃离这场大火,奔向广阔无垠的天际。


    “漪漪不是一直想去西境跑马吗?”


    他执起她的手,生了茧子的指没入她指缝,是她十指相扣。


    掌心的温度传递到薛兰漪的手心。


    薛兰漪从他眼里看到了星辰大海,无边旷野,心没有那么彷徨了,坚定回握住了他的手。


    她一直跟他说很向往西境的草原。


    其实也不全然是想看草原,更想去看看她的少年将军在无边天地间,策马奔腾,所向披靡的英姿。


    这一次,终于要成真了。


    她灿然一笑,随他奔向熊熊烈火中。


    高涨的火苗已经包围了整个洞穴,如一堵不可逾越的火墙,挡在两人面前。


    穿着艳烈红衣的男女十指相牵,义无反顾奔入火海中,长长的红衣裙摆如红霞飘扬,飞向远方。


    再不回头了。


    平砰——


    书房一隅,阴翳中,魏璋指尖莫名一颤。


    墨玉扳指从手中脱出。


    玉器碎落的声音颤颤回荡。


    刚粘黏好的墨玉扳指又碎成了两半,其中一块弧形的碎片在魏璋脚边来回摇曳。


    藏在扳指内圈的“漪”字赫然暴露出来。


    其上裂痕随着摇晃越裂越大,缓缓蔓延。


    忽地,裂痕迅速穿透“漪”字。


    嘭——


    “漪”字碎成了两半。


    魏璋瞳孔微缩,怔怔望着眼前不停摇晃的半个“漪”。


    他心里生些细细碎碎的情绪,就像这碎玉,刺得人心烦。


    蹙了蹙眉,终究还是将碎片捡了起来。


    毕竟是戴习惯了的扳指,之前捏碎了以后,手上总空落落的不习惯。


    刚好今日闲暇无事,他便取了鳔胶将其粘好。


    可这扳指不听话,棱角太过锋利,他压着性子粘了好几次。


    方一粘好,“漪”字又裂开了。


    方一粘好,又裂开了。


    轮番了几次,好似怎么也复原不了了。


    心下潮涌越发纷乱。


    蓦地长指攥紧,将扳指攥进手心。


    太过静谧的空间中,指骨滞涩的响声和扳指破碎的声音清晰。


    墨玉一寸寸碎得彻底。


    他的手也被棱角刺破,血水顺着指缝滴滴落下。


    良久,他张开手掌。


    “漪”字在他掌心碎成了砂石,染着他的血,镶进了伤口深处。


    如此也好。


    既然修复不了,便让它碎得更彻底,和着他的血碎掉、烂掉,然后长进他的皮肉里,永远不可脱。


    阴翳中,魏璋眼中却溢出一丝诡异的畅快。


    “爷……”


    此时,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青阳躬身站在门外。


    今日爷从朝堂回来后,已经在书房中坐了整整四个时辰了。


    一整日里不饮不食,不休不眠。


    朝臣们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外面公务堆积如山,爷也不露面。


    青阳还不曾见过爷这般心神不宁的模样。


    底下人哪有不害怕的,连喘息也不敢太大声。


    隔着门,青阳迟疑了许久,才轻声道:“姨娘、姨娘找到了。”


    语气中,未有任何喜悦。


    魏璋竟并未察觉到青阳的欲言又止,听到这话时,瞳孔微缩,片刻,长睫低垂隐下了涟漪。


    “让她来见我。”


    话音一如既往的沉肃,但多了几分僵硬。


    门外,青阳的嗓子更僵,一咬牙,“属下失职,姨娘她……”


    “姨娘她溺亡了!”


    怆然之音随着一阵夜风一并吹进了书房里。


    隔扇门猝不及防被吹开,吱呀吱呀响个不停。


    深夜潮湿的寒气,顷刻充盈了整个房间。


    一道屏风内,魏璋侧影挺拔,繁复的蟒袍加身,风吹不动,纹丝不改。


    只是,良久静默。


    偏就是这种不言不语,才更叫人惶恐。


    青阳双膝砸在地面上,手中托盘承着还在滴水的遗物。


    “回爷的话,我等在一处峡谷的死水潭里找到了姨娘的尸体。”


    “我等赶到时,尸体已经……已经被泡胀,姨娘身上已经没一块儿好肉了,长……长蛆虫了。”


    “加之放火烧山,烟熏火燎的,尸体……容貌不清,不忍触目……”


    青阳越说声音越弱。


    轰隆——


    天外,一声电闪雷鸣,盖过了青阳的声音。


    蓝白的光电忽闪了下,映出黑暗中一张几无血色的脸。


    但很快,光电偃旗息鼓,魏璋又陷入了一片沉静的黑暗中。


    “既是……容貌不清,何敢口出狂言?”


    “属下不敢妄言。”


    青阳身子躬得更低,托盘举得更高,“我等勘验过,尸体身上搭的嫁衣正是姨娘出嫁时那套,而且尸体手中握着姨娘的……”


    恰一阵风将托盘中的丝帕卷起,越过屏风之顶。


    飘飘摇摇,从魏璋眼前坠落,堪堪落在他的官靴上。


    粉色丝帕上,绣“昭阳”二字,帕心绣祥云朝阳纹。


    魏璋辨认不出女子的绣工有何不同,但是绣帕上的朝阳纹与他鞋面的绣纹如出一辙。


    而他的鞋面,是她亲手做的。


    魏璋呼吸一滞,拾起脚边丝帕,指腹摩挲着其上血迹。


    一股淡淡的沉香和血腥味交织,钻进了鼻息。


    艳红色霎时刺了他的眼。


    薛兰漪……


    死了……


    这个意识,让魏璋蓦地站起身来,却又怔在原地。


    不可能。


    薛兰漪怎么可能会死?


    他不相信,匆匆绕过屏风。


    黑压压的身影迎面而来,青阳赶紧起身猫着腰,比了个请的手势,引着魏璋往偏院去。


    那尸体太过血腥,青阳怕冲撞了祖宗,不敢抬进来。


    同样的,他也怕主子爷见了尸体心中膈应。


    人都没了,倒不如留个好印象吧。


    “爷要不先缓缓,两个女仵作正给姨娘敛尸,好歹等尸体像个人样再说。”


    什么叫像个人样?


    魏璋瞥了眼青阳,脚步未停,绕过九曲回廊,往偏院深处去,“仵作怎么说?”


    “仵作……”


    青阳心慌得紧,亦步亦趋跟在魏璋后面,低垂着头,“仵作说姨娘并非溺水而亡,而是,被虐待致死后,丢进江里,然后又被湍流冲进了死水潭中。”


    “谁虐待过她?”魏璋越听越滑稽了,脚步不由速度更快。


    青阳跟得略吃力,迟疑道:“验尸的结果是……死者可能长期房帷不慎,下腹疾结,日积月累亏了根本,死前一日之内……也曾遭了大罪。”


    前半句话甚是熟悉,依稀是苏茵提过几次。


    魏璋的脚步缓滞,脑海里蓦地浮现出铜镜中那张泪痕斑驳的小脸。


    她奄奄一息趴在他身前,惨白的唇一次次絮絮:“好疼,魏璋,我好疼啊……”


    魏璋的心猝不及防被回忆攥了一下。


    他平日里并无闲暇翻阅风月之书,更不会有人胆敢在他面前提起男女云雨之事。


    故而,对房中事他其实知之甚少,也不会去特意关注女子感受如何。


    今日闲来无事,他才又仔细翻了翻那折起一角的风月书。


    折起的那一页记载的是受孕之术,其下一行极小的字,写着:入宫胞之痛,较之寻常房事痛楚加剧十倍。


    他方意识到,那日似乎的确重了些……


    但,总也不可能致死吧?


    她虽瘦弱,但这五年很少生病痛,身底子不该太差。


    魏璋负于身后的手微蜷,“仵作还验出什么了?”


    “姨娘身上除了十三处刀伤,手臂上还有很多掐痕、匕首伤痕,根据刀口看,是她自个儿划伤的。”


    魏璋轻哼了一声,溢出一丝讥诮。


    这话倒是越说越天方夜谭了。


    “她自个儿划的?”


    为什么?


    青阳起初听到这话时,也觉不可思议,于是请教了太医,“太医说有一类癔症,心气郁结,无法纾解,便会自残。”


    “另外,属下还去见过被下狱的吴太医,吴太医再三坚持,他当初没有误诊,更没有与姨娘勾结。姨娘当初跳观星楼,的确是因为患了非常严重的癔症!”


    话音落,天边闷雷阵阵。


    蓝白色的光在魏璋脸上忽闪了下,一瞬间的光电照出他眼底的震惊。


    也就说薛兰漪死于癔症,死于房帷,死于被他送去和亲的路上。


    桩桩件件与他有关。


    怎么会呢?


    怎么会死呢?


    她一声声呢喃的“好疼”环绕在耳边。


    魏璋的脚步越来越慢,走在悠长看不尽头的长廊里。


    廊外,下着雨,绵绵细雨浇灭了廊灯。


    那些原本为迎娶国公夫人挂起的红灯笼,被风雨吹得肆意飘摇,拍打着红漆廊柱。


    暗夜里,满廊鲜红显得诡异。


    魏璋顺着交错的红绸和红灯笼,隐入更深的黑暗中。


    他从不记得国公府有这么漫长的一条长廊,好似走了许久许久。


    终于走到回廊尽头。


    喜庆的红色渐渐脱离视线,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死寂的白。


    荒凉的小院里,临时搭了卷棚,置了白绸和丧幡。


    一些不知道何处来的人披麻戴孝。


    魏璋刚下了回廊阶梯,院子里便t传来阵阵啼哭声。


    纷纷攘攘,此起彼伏。


    人群正前方,置着偌大的一个“奠”字。


    其下的木板上,横躺一具尸体,被白布盖着。


    夜风时断时续吹过,拂开白布一角。


    艳红的裙摆和鸳鸯戏水的绣花鞋时隐时现。


    死亡,如此具象化地展现在眼前。


    黑白的景象与红浪翻滚的画面交替冲击着魏璋。


    他的脑袋有些混沌,捋不清任何事,只是脚步不由自主往大堂中央挪。


    茫茫雨幕中,一身繁复的玄袍从人群后方走来,衣角翻飞。


    与头顶上滚滚而来的乌云一样,携着不容靠近的威压。


    院子里的人,感知到威势,哭声、嚎声渐弱,各自跪着分列两旁,余光打量着国公爷。


    吊唁的人自然跟薛兰漪没什么交情,不过是想讨好主子爷。


    只魏璋从人群中间踱步而过,面无波澜,不看出悲喜。


    众人洞察不出什么,面面相觑,哭声戛然而止了。


    灵堂陷入一种诡异的寂冷,只听得风吹火盆里的纸钱发出的沙沙声,还有魏璋一步一步沉稳却迟缓的脚步声。


    终于,他走到了尸体面前,垂眸看着染血的白布。


    他想过抓回她时,她会哭会闹会耍小脾气。


    没有想过,她会如此安然不动。


    唯有腰间的禁步垂落下来,白玉珠串摇曳着,其上还缠着一根不属于她的黄色流苏。


    那是那日在红罗帐中,翻云覆雨时,他的玉佩流苏与她的禁步缠绕在一块儿。


    他的流苏被她带走了,他的玉佩缺了一块。


    当时他就注意到了,只是他没当即取回。


    因为他笃信缺了的会再回来,可却没有想到是这样回来。


    魏璋低垂的长睫轻颤,两指捻住白布的左上角。


    第73章


    “国公爷!您还是别看了……”


    仵作和心腹齐齐跪了一地。


    魏璋未有任何波澜,掀开了白布。


    一瞬间,天边闷雷不止,电光火石。


    他的手颤了下,目光一瞬不瞬锁着尸体的脸颊。


    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


    其上血肉模糊,颧骨处依稀可见白骨,甚至有虫子在皮肉里钻进钻出。


    空气中,隐有让人不适的味道。


    哭丧的管家婆子各自撇开了头。


    唯有魏璋不动如山,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悬于半空良久。


    而后,屈指抚向了那张血淋淋的脸。


    “啊!”胆小的丫鬟险些惊叫出声。


    众人各自伏地,咬住了惊呼。


    唯有青阳弯腰候在魏璋右侧,听到了主子过于绵长的呼吸。


    一呼一吸沉甸甸的。


    他余光瞥了眼主子,方见他眼尾漫出一抹猩红,随着他屈指抚触的动作,那抹红晕越来越重。


    忽明忽灭的光电下,一贯如冰川般的眼生出裂缝。


    如那只墨玉扳指一样,裂痕缓缓扩散、龟裂,快要碎了。


    青阳心里紧张。


    他知道冰川破碎后,才是风暴的开始。


    他屏住呼吸,紧攥着手。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魏璋的手突然顿住了。


    于此同时,眼中的裂痕也收拢,再度冰封,化作愠怒。


    青阳讶然看向尸体。


    主子的手正穿过尸体的鬓发,徐徐抬起时,青丝滑过指缝。


    魏璋那只白皙如玉的手中染满了鲜血。


    他指腹轻捻着,冷冷吐出两个字:“假的。”


    假的?


    青阳看看尸体,又看看魏璋笃定的神色。


    这才意识到,魏璋方才除了伤痛缅怀,还在核验尸体。


    可是……


    影七沉不住气,先一步开口,“怎么会是假的呢?不光衣服、手帕是姨娘的,属下还请伺候姨娘的丫鬟婆子来看过,这尸体体格与姨娘一模一样。”


    “况且,仵作核验过死亡时间、死亡地点一切都一一对应,这就是姨娘的……”


    一束幽冷寒芒睇过来。


    青阳赶紧拉住了影七,给他使个眼色,“还不把尸体抬下去埋了!”


    “可是……”


    “赶紧去!把这些鬼哭狼嚎的也都丢出去!”青阳拍了影七后脑勺一巴掌。


    力道不小,影七被打得发懵,张了张嘴,但见兄长面带愠怒,再没敢发出任何声音,带着一帮子哭丧的人将尸体抬了下去。


    仵作也不明所以地退了。


    小院静了下来,唯有魏璋还站在黑白的“奠”字之下,迎风而立,缄默不语似在思忖什么。


    青阳很明白,爷既然说尸体是假的,那定然就是假的。


    但是,他请的仵作也是刑部最有经验的师傅,怎么会勘验错呢?


    青阳不知道主子是怎么发现尸体是假的。


    但伺候国公爷,必得通透,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拱手上前:“不知爷从何处识破这尸体不是薛姨娘?还请爷解惑。”


    魏璋仍微垂眼眸,指腹漫不经心打着圈。


    那具尸体虽已面目全非,辨不出什么了。


    但青丝犹在。


    薛兰漪曾剪下耳旁一截长发,与魏宣做同心结。


    魏璋清晰地记得薛兰漪耳旁的头发如今刚刚及肩。


    而那尸体的头发没有被剪过的痕迹。


    他张了张嘴,却又无从解释。


    说自己竟记得一个女子的一缕头发长到多长了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开始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的。


    魏璋未再言语,眸色沉郁下来,“此番带回假尸体、报假消息者以军法严惩。”


    “这……”青阳面露难色,但见主子脸上阴沉,小心翼翼应道:“属下明白了。”


    一抹玄色衣摆随即滑过眼前。


    魏璋转身离开了。


    影七处理完尸体,折返回来时,正听到魏璋最后一句吩咐。


    “周老三也是为主子着想才连夜将尸体运回来,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再者仵作都看不出尸体有何异样,周老三哪能知道尸体是假的?爷未免罚得太重了些……”


    周老三是本次负责河岸搜查的护卫,也算忠心之人,找到尸体立刻快马加鞭回来禀报了,并无故意欺瞒之意。


    然按兵法处置,三十军棍下去,只怕下地都难。


    是太重了些。


    青阳心里也犯嘀咕,叹了口气,“行了,去办吧,主子没当即叫他人头落地就算运气了。”


    “这,这……不行,我跟主子好生求求情。”


    “你可消停点吧。”青阳拽住了影七的胳膊。


    怪只怪周老三撞在了枪口上。


    虽说是虚惊一场。


    虚惊也是有涟漪的。


    只怕这涟漪还不浅呐。


    青阳目送着主子离去的背影,高大的玄色背影虽一如既往地沉稳,但略显僵硬。


    “你呀……”青阳拍了拍影七的肩膀,“如此看不透主子心思,过两年如何接哥的班?”


    “什……什么心思”影七挠了挠头,“还有啊……哥你过两年要作甚?”


    *


    另一边,魏璋静默着走回了书房。


    敛袖、关门,掀袍、轻坐,动作一如寻常缓慢儒雅。


    只是未点灯。


    漆□□仄的空间里,燃着残余的冷松香。


    魏璋端坐在太师椅上,时浓时薄的青烟遮住了他表情。


    只听得绵长的呼气声、吸气声交替循环,良久,气息才沉稳下来。


    夜间愈浓,月亮爬上房檐,冷月光照进窗棂,刺破轻烟,才照出男人苍白的脸。


    他的脸色仍冷峻,下颚线紧绷着。


    一抬手,方见那只染满血的手仍颤抖不已。


    他极力气沉丹田,也未止住这种抖动。


    手温要比指尖的血还要凉,坐了半个时辰,都回不了温。


    魏璋很多年没有试过这种心悸,不能自控的感觉了。


    他心里清晰地知道薛兰漪没有死,他很快就能把她抓回来,可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记得方才那鲜红嫁衣下腐烂的尸体。


    如果那具尸体是她……


    如果她真的死了……


    无数的想象冲击着他的脑海。


    他的头隐隐作痛,胸腔空落落的,心跳却在加剧,手抖得整个太师椅都在晃动。


    为什么身体不受心智控制了?


    他讨厌这种不能自已的感觉!


    他讨厌被外事外物羁绊心绪的感觉!


    他不要被羁绊!


    不要被裹挟!


    他蓦地拔出抽屉里的匕首,银亮的光在暗夜里忽闪,刀锋对准了摊开桌子上那只战栗不已的手。


    他不需要这种多余的情绪。


    既然它不受控,那就让它疼,让它流了血,它就会清醒。


    就像幼时,那幅卷轴戳进肺腑,穿心之痛过后,他的心就认清了这世道,认清了人之情感、羁绊有多不堪一击,且毫无必要。


    他眸色一凛,刀尖直袭向不听话的掌,动作稳准狠。


    然锋芒堪堪抵在了皮肉里一块墨玉碎片上。


    碎片上依稀可辨出“漪”字的笔画纹路。


    霎时间,少女灿若骄阳的脸,浮现在了碎片之上。


    他手心的伤口里共镶入了数十碎片,在这一时间蓦地都变成了各种情态的她的脸……


    挽着双螺髻,从树后蓦地跳出来做鬼脸吓他的她。


    将一枚剥好t的桂圆递到他嘴边,“啊——”地一声示意他张嘴的她。


    在秋千上,黄裙飘飘,从天而降的她。


    从身后环住他,说“妾心如石,不可转”的她。


    偎在他怀里,说要从此以后同床共枕,一起取暖的她。


    还有……


    某年生辰,一个少女将墨玉扳指戴在他拇指上,纤细绵软的手握着他的拇指,歪头笑着,说:“祝我们阿璋生辰快乐,和我一起长命百岁呀!”


    娇俏的她,温柔的她……一同不可抑制地涌入他感官。


    嘭——


    手中银刃狠狠刺碎,刺得极深,穿透桌面。


    桌子晃荡荡,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呯呯嘭嘭。


    屋外候着的影七和青阳一同警觉地朝书房看了一眼。


    影七立刻肃容,扶刀上前。


    青阳摁住了影七的手,沉吟片刻,“走吧,没有刺客。”


    “这……”


    影七指了指檐下摇晃不定的惊鸟铃。


    爷性子沉稳,总不能是他自己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吧?


    青阳手抵着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弟弟往更远的崇安堂后门处去。


    离开时,最后望了眼窗纸上,男人双臂撑着书桌,弯腰站着,连连喘息的模样。


    “十二年了,有些人和事爷也该重新审视一番了。”青阳轻叹了一声。


    十二年前,魏璋被过继去祁王府。


    因着国公府的人都知道魏璋是冒名顶替去的,将来日子很可能水深火热,所以,没有下人愿意陪着爷一同前往祁王府那虎穴。


    当时青阳和影七一对孤儿,还是国公府马房里最下等的贱籍杂役,日子一眼望得到头,不好过啊。


    他们于是主动请缨随魏璋去,也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赌徒心态,指望主子万一发迹了,他们也可鸡犬升天。


    没有想过,会陪着爷在祁王府,熬过了七年的严冬酷暑。


    那些年,周、陆几位公子时常玩笑:“阿璋当了祁王世子,与咱们都生分了呢。”


    其实不然,当初诸位公子以及薛兰漪随着太子变法,断了祁王财路。


    祁王颇多怨言,但碍于太子和公子们的世家身份,不敢公然对公子小姐们泄愤,于是将那些藏在心里的怒火全然发泄在了魏璋身上。


    魏璋时常遍体鳞伤,又恐自己的境况影响到他们的变法决心,于是,渐渐就不再参与他们的竹林聚会,好让他们无牵无挂地行动。


    那七年,爷对六人的情谊从未有过半分动摇。


    毕竟爷幼时性子内向,父母不疼,也不爱说话,对他来说六人的情谊,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牵绊,他看得很重。


    比命还重。


    所以,他意外得知祁王拿到了先太子党的谋反证据,准备告发朋友们时。


    情急之下,他决定用断肠草毒杀祁王。


    魏璋恨祁王入骨,的确从小就在研制断肠草。


    但那时的他毕竟是个孩子,即便手握毒药很多年,也未敢真的杀人。


    直到那日,千钧一发,他别无他法,才鼓足勇气,出此下策。


    后来,魏璋成功杀了祁王,拿到了那幅直指谋反的红梅图。


    他跳窗逃脱祁王府的追捕,欲去寻大公子。


    那一夜,王府的追捕有多猛烈,魏璋又经历了怎么的几生几死,青阳不知道。


    因为魏璋行杀人之事时,孤身行动,未让青阳兄弟二人参与。


    青阳是半夜三更,听到祁王府中嚎啕大哭声,才知道祁王之死的。


    他找不到魏璋,于是就去国公府后巷枯等。


    他知道主子遇到不开心的事就会回国公府,悄悄在后门外看看。


    那夜,他果真等到了鲜血淋漓的魏璋。


    魏璋想把红梅图给大公子,好让他们有所应对。


    但当时国公府和祁王府乃新旧两派,水火不容,老太君未防落人口实,已下令:魏璋未上拜帖,不可贸然入府。


    魏璋进不去自家的门,只能扮成兄长魏宣受伤的样子入府。


    当时魏璋已失血过多,昏昏欲睡。


    青阳将人扶躺在外间的罗汉榻上,便出门去找大公子和大夫了。


    那夜风声紧,雾正浓,山雨欲来。


    青阳露夜寻来大夫,回到疏影堂时。


    疏影堂里哭声一片。


    薛兰漪、周钰等人齐齐赶到。


    公子们在魏璋榻前打水的打水,擦血的擦血,昭阳郡主更是哭得泣不成声。


    好一番热闹景象。


    那些年,魏璋不管是病痛还是受伤,都一个人在柴房里熬着挨着。


    冷冷清清,孤零零的。


    整个屋子里都只有风吹破窗纸的沙沙声。


    哪里见过这么多人为他忙前忙后,为他哭,还说要“一起死的”。


    可能是贪恋这种感觉,魏璋闭着眼一动不动。


    可青阳知道主子没昏迷更没死,因为他看到主子溢血的唇角绷不住一抹笑,手中握着那幅染血的画卷。


    毕竟是个孩子。


    他一定是在等,等他们哭得伤心欲绝,以为他死透的时候。


    他就突然睁开眼吓他们一跳,然后把卷轴给他的朋友们,问问他们:“哈!你们要怎样谢我?”


    他的朋友们一定会觉得他很厉害吧!


    魏璋的手指轻颤了颤,掌心悄然贴着榻面。


    待到薛兰漪的一滴泪落在了他手背上,他开始发力了。


    青阳知道,主子马上就要突然坐起来,吓他们一跳了。


    这个时候,大公子捧着一束百合走了进来。


    众人的哭声戛然而止,齐齐望向门口的魏宣。


    少年少女们五双眼睛相互对视,各自错愕。


    “宣哥,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


    “我们以为你……”


    围在榻边的少年少女们,一股脑涌向大公子,将大公子团团围起来,来回打量大公子。


    见大公子安然无恙,薛兰漪抹了把眼泪,愤愤然捶他的胸口,“你混蛋,别人都快担心死了,你倒还有心情摘花!”


    “哎哎哎,我们可没有担心‘死——’啊,要殉情的只有昭阳一个人。”


    “周钰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总之宣哥没事虚惊一场,万幸万幸啊!”


    ……


    屋子里颓丧气氛,因为魏宣的到来,瞬间松快了。


    少年少女们围着他打闹,说笑。


    他们好像忘了,榻上真的有个还在涓涓流血,快要死了。


    算是万幸吗


    因为要死的是魏璋,不是魏宣,所以万幸吗?


    魏璋讷讷睁开眼,望着房梁,好像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珠儿。


    他从前在祁王府被打被骂,也是会哭的。


    但是,那一次,泪没流出来。


    他撑着榻,默默起了身。


    从欢声笑语的人群后经过,一步一滴血。


    那夜,是青阳扶着魏璋离开国公府的。


    长长的青石板路上,风急雨骤。


    他们没有伞,雨淋湿了全身,冲刷掉了未凉的热血。


    在血凉透前,魏璋为他们做了最后一件事——毒杀了祁王妃,从此世间再无人知晓红梅图。


    之后,血便彻底凝固了。


    然穿透肺腑的伤当真很严重,魏璋烧了三天三夜,全程一语不发。


    待到放晴那天,魏璋退了烧,照旧讷讷望着结满蜘蛛网柴房房顶。


    在青阳反复地唤声中。


    他终于启唇,只说了一句话,“我再也不要喜欢任何人了。”


    后来,几位少爷小姐后知后觉,来探望过魏璋。


    魏璋没再说什么,只推说:“那夜脚滑,不小心磕到胸口,如今已经都好,不会再伤了。”


    几位少爷小姐愧疚的点在于那夜魏璋受了伤,他们没有好生照料。


    可他们都是天之骄子,他们不知道,也很难理解,对于魏璋来说最致命的是——人生而不等。


    在生死一线时,他不得不承认纵然他事事学着兄长,事事遵规守纪,也无法像兄长一样招人喜欢。


    人的性子、气场,当真天注定。


    有些人生来招人喜欢,不必刻意做什么。


    有些人哪怕付出十之百倍,也没法得到同样的喜爱。


    既然得不到,又何必让这些东西牵绊住自己的步伐呢?


    之后这很多年,魏璋有意斩断所有情丝。


    然则,人之在世,七情六欲,又怎能是想斩断就斩断的?


    譬如魏璋对薛姨娘。


    他就是再故意冷淡,再言语相伤,又真的能只保持着主君和妾室的冷硬关系,而不动任何情思吗?


    青阳知道不可能。


    人之渴望不会因为克制就变淡,反而愈压抑愈会野蛮滋生。


    所以,此番姨娘死的假消息,多半会刺破迷障,让爷有另一番参悟。


    一墙之隔,昏暗的空间中。


    圆圆的月影投射在书桌上,堪堪照着魏璋骨节分明的长指。


    那把匕首终究没刺穿墨玉碎片,而是直插在指缝间。


    凌厉的刀锋划破了指缝,渗着血。


    他已经无法下手,刺碎与她有关的记忆了。


    更无法将她从他身体里、思绪里剥离出t去了。


    他要她。


    不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掌管府邸的妻。


    不是因为他与她的身体如此契合。


    而是……他心里缺了一块。


    他需要她活生生站在面前,与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才能补全胸腔里空出的一块。


    这样的情绪已经没办法压制或是忽略了。


    无论用什么办法,他都必须得到她的人,以及她的心。


    他要让她心甘情愿成为他的一部分,永不分割。


    魏璋胸腔缓慢起伏着,许久,许久……


    第74章


    至第二日东方既白。


    朱漆隔扇门缓缓敞开一道缝隙。


    于此同时,一轮朝阳也渐渐屋檐后方爬升上来。


    金灿灿的光刺穿笼罩在崇安堂上方两个月之久的乌云。


    晨曦很烈,彻底驱散了云雾。


    梅雨季节结束了。


    魏璋踏出门槛,照旧一身蟒袍,肃然威压迎面而来。


    守了一夜的青阳和影七连忙躬身迎上去。


    昨夜风雨飘摇,主子在书桌前站了一夜,青阳到底担心,诚惶诚恐猫着腰,“主子可要用膳?”


    “影七执我手令调北营搜山,令邺城、桦城、邱阳守备全城戒严,不可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过城之人。”


    这几座城池,正是通往西境的必经之路。


    主子俨然心有成算,笃定薛姨娘跟大公子跑了。


    青阳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不由心头一凛,同时心中也隐有担忧,“主子之前调动漕运司和江阳水师,圣上那边已颇有微词,几番请大人入宫觐见。


    而今再调动驻守京都,保护圣上的北营,只怕有心之人会参大人一个谋逆之罪啊!”


    魏璋淡淡睇了眼青阳,眼神中尽是不以为意。


    主子好似根本不在乎什么谋逆之罪。


    青阳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面色煞白。


    “青阳随我去找到尸体的地方。”魏璋撂下一句话,踱步往府外去了。


    青阳在原地愣怔了许久,才回过神,跟上了主子的步伐。


    走到垂花门处,魏璋又顿住脚步,吩咐影七,“传我的令,把夫人安然无恙接回来,不可伤及体肤。”


    “啊?”


    影卫出动向是刀剑不长眼的,哪有收到过这样的命令?


    影七懵了片刻,连忙拱手应“喏!”。


    魏璋端然疾行,驾马出了城。


    两人到了山脚下一处死水潭。


    此时,死水潭中还隐隐散发着血腥味,水潭被护卫围守着。


    护卫自然知道自家周老大已被国公爷军法处置了,见着国公爷大驾光临,吓得连忙迎上去,双膝跪地,舌头打结。


    “主、主子,属下等人绝无任何故意欺瞒之意,属下找到尸体时就见尸体裹着嫁衣,又有绢帕为证,属下眼拙,认错了尸体,还请主子恕罪,饶了小的,饶了小的……”


    魏璋未理脚下之人,只瞥了眼青阳,“裹着嫁衣?”


    不是穿着吗?


    “可能是尸体被啃食腐烂得太严重了,嫁衣又太大,所以从尸体身上掉下来了……”护卫还在解释。


    青阳已醍醐灌顶。


    之前手下人禀报的时候,青阳的确未注意到一个“裹”字。


    既然嫁衣不是好好穿在身上,那么一种可能是如护卫所言,还有一种可能,嫁衣根本就是从别的地方漂过来的,只是恰好与尸体漂进了一个水潭里。


    青阳率人在死水潭附近翻找一番,果真在水潭上方极隐秘的枯草丛中寻得一股水流。


    这身嫁衣是被这股细流冲入死水潭中的?


    青阳仰头顺着水流的方向往上看。


    水潭上方是陡峭的悬崖峭壁,如一座屏障直插眼前。


    如此险峰峻岭,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大公子竟骑马带着薛姨娘从这峭壁攀爬上行?


    这若一着不慎马失前蹄,可就会摔下万丈悬崖。


    “大公子怎敢?”


    魏宣当然敢。


    悬崖峭壁,火山冰川,没有他不敢走的路,要不世人怎称他兵行诡道呢?


    他不仅敢,他还有闲心带着薛兰漪踏火花。


    魏璋微眯双目,望着半山腰。


    此时,这座山已经被山火烧得狼藉一片,到处都是土木碳灰,所以视线格外清晰。


    魏璋一眼便看到了半山腰一棵横倒的枯树,从树干中间断成了两截。


    分明是马踏的痕迹。


    以魏宣的马术是不可能让马被树绊倒的。


    唯有一种可能,他故意让马蹄踏树枝。


    少时,魏宣闲来无事,曾故意将树枝摞起来,中间架空,然后点燃,再驾马飞踏。


    只要马蹄速度够快,踏向火的一瞬间,就会火花四溅,碎若万千星光。


    “阿璋,你说漪漪会不会超喜欢我这招马踏流星?”他顶着满头的灰烬,高踞马上得意地挑眉。


    这招马踏流星是魏宣独创,用来哄薛兰漪开心的。


    薛兰漪的确很喜欢流星。


    可如今时过境迁,薛兰漪怕黑、怕火光,在燃烧的密林中,他不护着她不被火烧,反而折腾他的破马踏流星,谁有心思欣赏?


    薛兰漪没他那么幼稚,不可救药喜欢这种东西。


    魏璋鼻间溢出一丝冷哼,驾马寻着踪迹上山去了。


    彼时,连绵不断的山峦另一边。


    还未被放火烧过的山林,郁郁葱葱。


    深山峡谷中,一鹅黄色的身影正抱着满满一怀抱的枯树枝,堆在草地上。


    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堆了半人高的柴火。


    “阿宣,我还要看马踏流星!”


    姑娘眨巴眨巴眼睛,这就迫不及待点燃了柴火堆。


    半日前,他们离开熊熊燃烧的山洞后,薛兰漪换下了一身惹眼的嫁衣。


    三个人两匹马。


    烈风带着柳婆婆,魏宣带着薛兰漪,冲破火海。


    视线两旁是密不透风的火墙,乌烟瘴气阻隔着视线,眼前混沌不清,忽明忽灭。


    即便坐在魏宣身前,薛兰漪还是怕,便把自己藏进了魏宣的披风里面,紧紧合住披风缝隙,把自己关在狭小的空间里。


    “漪漪,你看。”


    头顶上,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


    薛兰漪指尖将披风拨开一个缝隙,正见魏宣驾马直冲高涨的火苗中。


    红彤彤的火苗疯涨,似要将他们吞噬。


    薛兰漪险些惊呼出声,下一瞬,马儿前蹄踏在燃烧的树干上,宛如巨兽之口的火苗幻化成了满目星辰。


    星星点点,在浓雾中闪烁,环绕在薛兰漪身边。


    好漂亮啊!


    像流星一样。


    所有的恐惧在那一刻都变成了如梦似幻的美景。


    薛兰漪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一招马踏流星!


    只可惜方才藏在披风里面,只露出双眼睛,没有好生感受置身星海的感觉。


    “再一次!”


    姑娘满面期待指了指身旁的小火堆,眼珠亮晶晶的。


    魏宣正生火做饭,顺手掰了只鸡腿走过来,递给她。


    “现在不行啊,若万一火势高涨,被追兵瞧见就不好了。”


    “哦。”


    薛兰漪闷闷地应了一声,蹲在地上撇开了头。


    她知道魏宣说得有道理,但还是一点也不善解人意地拉下脸来,不高兴了。


    魏宣蹲在她面前,揉了揉她的头发,“等到了西境,再陪漪漪做十次?”


    薛兰漪还是不高兴,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


    魏宣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那这样,等我们休息好了,临走前我再踏一次给你看?”


    这还差不多。


    但是现在没看到,还是有点小失望。


    她于是狠狠咬了一口他手上的鸡腿。


    鸡腿用野梨子渍过,含在口中就漫出一股清甜味儿,惹得人嘴角不禁上扬。


    鸡腿很好吃,就是油水太旺了。


    她不想脏了手,于是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魏宣从善如流,与她并肩坐着,将鸡腿送到她嘴边。


    薛兰漪就着他的手埋头苦吃。


    这两日风餐露宿的,姑娘也是饿着了。


    从前她都不吃鸡皮的。


    魏宣将她因为啃食而凌乱的头发掖到了耳后。


    “再忍一忍,咱们翻山而行,最多三日就能抵达西境,等安定下来,我带你去吃西境美食。”


    “有酸酪吗?”薛兰漪眸光一亮。


    “有。”


    “甜瓜呢?”


    “有。”


    ……


    这些都是魏宣从前西境吃过的美食。


    因着不好带回京,她一直只闻其名不见真身。


    想到很多很多新奇的美食,薛兰漪心情立刻开朗了。


    这才思量起一些正经事,“哦,对了,咱们到了西境去哪儿呢?魏璋会不会在西境埋伏等咱们?还有老太君……”


    这些问题,本该她一逃离魏璋的掌心就思索的。


    可是有魏宣在,她竟全然忘记思考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由着他带去哪都行。


    魏宣当然在来时路上就想好了,“我来盛京前,已给旧部传信,让他们接走我娘,我娘毕竟诰命在身,t也是魏璋亲娘,魏璋不会拿她如何,至于我们……”


    魏宣握住了薛兰漪的手,“我们离开大庸,去西齐边境暂避。”


    “西齐?”薛兰漪恍然意识到一件事。


    魏宣能请得动萧丞出面帮忙,定然是答应了西齐一些无理要求。


    阿宣他是大庸的渡辽将军,是百姓心中的少年英雄,是被敌军困了七天也未投降的傲骨。


    怎么可以投敌呢?


    还是为了救她投敌……


    薛兰漪隆起了眉,一时鸡腿也不香了,抿唇不语。


    魏宣轻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投敌的,更不会将剑指向自己的同胞。”


    他说得很轻松,可薛兰漪心里还是担忧不已。


    西齐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如今为了得到魏宣这位大将,不惜千里和亲,还损失了一个萧丞。


    若然,魏宣不信守承诺,不对西齐俯首称臣,西齐能放过他吗?


    “你要怎么跟西齐人解释?”


    “我有办法的。”


    “哦。”薛兰漪长睫轻颤了颤。


    魏宣见她闷闷的,轻捏了下她粉润的脸颊,“莫要胡思乱想,会变丑的。”


    “啊!”薛兰漪捂住自己的脸颊,“谁、谁让你捏我脸了?”


    “我就喜欢捏你脸。”


    “你……”


    薛兰漪朝他龇牙。


    她最不喜欢被人捏脸了!


    反手也捏住了魏宣的脸,“我要罚你!”


    “好好好!”魏宣手臂往后撑着草地,眉梢轻扬,“是弹脑瓜,还是夹耳朵?”


    这些法子魏宣早受过千百次了。


    已经习惯到不疼了。


    反正下次还捏。


    他惯喜欢捏她的脸。


    那股子不要脸的劲又回来了。


    “我要罚你……”


    薛兰漪咬着牙,两只手猫儿爪似地抓了抓空气,然后徐徐俯身贴近。


    娇小的影子笼罩住了高大的男人。


    男人闭上了眼,予取予求。


    良久,想象中的疼却没有到来。


    薛兰漪的唇贴在了他耳边,红唇微启,“罚你,到了西齐就娶我,然后一生一世受我欺负!哼!”


    姑娘娇俏地笑出了声。


    魏宣睫毛一颤,只当自己没听清,讶然睁开眼。


    薛兰漪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灼而笃定。


    她知道魏宣突然捏她的脸,转移话题,是因为西齐人可能不好对付。


    他想自己承受,不让她担忧。


    可是,她想和他甘苦与共。


    未来不管有多难,她都要和他一起承受。


    这样好的阿宣,她不舍得他的形单影只了。


    这样好的阿宣,她想早些拥有。


    “阿宣,我们,成亲吧。”她又郑重地说了一遍。


    但见他愣愣地说不出话,她摘下脚边一朵小野菊,编成了指环的形状,置在他眼前。


    “阿宣,你愿意娶我吗?”


    绵柔的气息喷洒,拂过小白花,携着青草地的香拂在魏宣脸上。


    他不可置信,瞳孔微缩。


    从前每次都是他主动求娶她,八次了,应是很累吧。


    这一次,薛兰漪想换自己主动。


    她知道他不会拒绝,也知道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可心还是跳到了嗓子眼。


    脑海里不自觉幻想出要是被他拒绝了,怎么办?多难堪啊?


    被拒绝后,她是不是应该表现得不在乎,才不让他为难?


    若表现得不在乎,会不会让人觉得她的求娶不诚心?


    可若表现得太失落,会不会有绑架之嫌,让他倍感压力?


    薛兰漪思绪飞速地转着,眼神也开始飘忽,长睫因为不安而颤抖不已。


    原来,他登门求娶的八次,也是这般百转千回之心吗?


    他会不会也要报复回来,让她尝尝肝肠寸断,求而不得之感。


    薛兰漪心中纷乱。


    但是,阿宣怎么会那样待她呢?


    温厚的手反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接过她手中的小野菊自个儿戴在了拇指上。


    武人生着厚茧的拇指上一朵小白花翘起,花瓣随风轻颤。


    好看。


    他忽地笑了,从腰间掏出一只白玉戒指,也置在薛兰漪眼前,郑重地望着她的眼睛:“漪漪,你可愿意嫁给我?”


    他没有回答薛兰漪的问题,反是将这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求娶这种事,总归该他来做的。


    他的漪漪只需要昂首做骄傲的小郡主就好了。


    她是他的小郡主,从前是,以后也是,不因世事而改变。


    薛兰漪眸色微动,重重地点个头。


    “李昭阳愿意嫁给魏宣,生生世世,长长久久。”


    她扑入他怀里,拥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道。


    她心里浪潮澎湃,甚至好想快些到西境,就可以大声地喊出来。


    再不用这般偷偷摸摸了。


    “等到了西齐,咱们就成亲,立刻!”


    姑娘话音娇俏,颇带强势。


    魏宣轻抚了抚她的背,笑意温柔,“遵郡主大人的命,不过呢,好歹给我七天时间准备。”


    “你不想立刻娶我?”薛兰漪眉心一蹙。


    魏宣将她抱得更紧。


    怎么会呢。


    做梦都想早些娶她过门。


    他道:“咱们不是还要请周钰做迎宾使,陆麒做掌席,谢青云誊礼薄吗?”


    “嗯?”薛兰漪讶然望他。


    他当然懂她的忧虑。


    她虽没说,但他知道他的漪漪最重情义,怎会不担心朋友们呢?


    “对了,还要请苏茵姑娘送嫁啊,她从老宅赶到西境起码得五天……”


    “阿宣!”


    薛兰漪明白了,魏宣不仅救了她,一定也救了朋友们。


    他的旧部遍布天下,他这样说了,就一定已经这样做好了。


    “我的郎君就是天下最最最好的郎君。”薛兰漪脱口而出。


    说完,两人皆红了脸。


    郎君啊,只有夫妻才能这般称呼的。


    薛兰漪双颊红红,埋在他肩头,不敢看他。


    魏宣亦摸了摸鼻子,嘴角绷不住一抹笑,“那……那我帮漪漪把戒指带上?”


    他又将那只精心雕刻的百合纹白玉戒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薛兰漪瞥了一眼,却摇了摇头。


    “不要它,坏东西!”她瓮声斥道。


    六年前,魏宣出征前夕,先皇曾赏赐他俩一人一块上好的玉料。


    一阴一阳,互根互用,实为姻缘之意。


    那时候他们斗嘴,说要各自雕刻一块,看谁更有玉匠天赋。


    实则,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刻的是定情信物。


    魏宣在边境雕琢了一只白玉戒指,薛兰漪也在郡主府雕刻了一只墨玉扳指。


    只是,她打算托人把戒指送去边境时,遇到了点意外。


    那夜,她本是去寻魏宣属下,将扳指捎去西境。


    经过祁王府附近时,恰听见后巷呯呯嘭嘭,吵嚷得紧。


    隐有婆子尖锐的斥骂声,“大半夜,来后厨偷吃,要不要脸的?”


    一抹十分瘦弱的身影被推下台阶,连连后退,正跌在薛兰漪脚边。


    紧接着,一碗汤面也被丢出来,砸在魏璋身上。


    当时,见面的场景十分尴尬。


    魏璋刻意拢了拢玄色披风,想要遮住衣襟上的汤汁。


    不过,薛兰漪居高临下,还是看到他衣襟上挂着的一根泡软的面条。


    薛兰漪恍然想起那日是魏璋的生辰,地上那碗软趴趴的面条约莫是他自己煮的长寿面。


    恰好,她手里又拿着一只锦盒。


    两人就这么尴尬地一上一下对视。


    薛兰漪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惊讶,还有浅浅的一丝惊喜。


    其实魏璋未过继之前,他们这些朋友每年都会给他过生日的。


    只是后来,他与他们疏离了。


    加之新旧两党之争正值水深火热。


    他们与魏璋走得越近,祁王就会越忌讳他。


    所以,渐渐就不怎么联系了。


    那个生辰夜,她突然造访,他显然误会了。


    薛兰漪也不可能在他惊讶的目光中直接走掉,便将锦盒里那枚自己做的墨玉扳指转送给了魏璋,谎称是送他的生辰礼物。


    当下,她只想安慰安慰魏璋,让他再熬一熬,再熬过那一两个月,等他们扳倒祁王,他便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薛兰漪心里对魏璋阴差阳错代替魏宣去祁王府这件事,其实心存愧疚,总想弥补。


    可这五年的磋磨,薛兰漪该还的也还了。


    她与魏璋之间只有绵绵恨意,不想再与他有任何干系。


    这对阴阳玉戒指,既然有一半在魏璋手里,那么另一半就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不管是戒指,还是魏璋,都该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薛兰漪猛地将白玉戒指丢出去很远。


    白玉戒指滚下悬崖。


    在石头上磕磕绊绊,碎得一身裂纹。


    最后,坠落进滔滔黄河水中,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


    上游,峡谷的山洞中。


    一方粉色丝帕从衣袖中脱出,骤然掉落在地面上。


    丝帕t摊开,粉嫩轻柔的一角恰搭在玄色靴面上。


    其内墨玉碎石呯呯砰砰,散落一地。


    珠玉落地,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山洞中久久不散。


    在洞中搜寻的护卫皆默下来,诚惶诚恐地伏于地面。


    大公子行踪诡谲,擅用奇兵,他们在此峡谷附近寻了两三日都无果。


    今次国公爷一来,立刻就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了薛兰漪和魏宣曾住过的山洞。


    洞中摆放着花束、吃食,好不惬意。


    显然,两个人曾在此地共度良宵。


    在国公爷眼皮子底下,安然待了数日没被揪出来,这不是打国公爷的脸吗?


    国公爷自是不悦,一路上都缄默不言。


    底下人办事不力,更是如芒在背,瑟瑟发抖。


    有自以为是者,连忙爬跪着上前,欲去捡主子怀里掉落的碎玉。


    幽凉的眼神睇了过来。


    那人的手如被寒芒刺穿,忙缩了回来,这才想起这墨玉戒指主子是不让旁人碰的,连连磕头道:“主子饶命,主子饶命……”


    以头抢地声回荡在逼仄的洞穴中。


    魏璋未理,只是自个儿蹲身将帕子拾起,又将碎玉一粒粒放回绢帕中。


    这个过程不疾不徐,对属下来说却是极漫长的。


    毕竟爷在圣上面前都不必屈膝,如今竟在这山洞中折下腰来。


    众人自怕折煞了自己,恨不能将身子伏进地面里。


    魏璋拾玉的手却一顿,久久悬于半空中。


    周身的气压骤然变得更低。


    空气越来越稀薄,让人呼吸都难。


    青阳不明所以,余光略往上瞟了眼。


    方见魏璋久久盯着洞口黄沙泥土中脚印。


    洞口脚印纷乱,但魏璋还是一眼认出了一双绣花鞋尖的印迹。


    薛兰漪,曾在此处踮起脚尖……


    踮起脚尖能做什么呢?


    魏璋呼吸一滞,又看到了绣花鞋旁凌乱后退的大脚印。


    显然,她主动吻了魏宣,魏宣猝不及防,才慌忙后退的。


    她竟主动吻了旁人……


    第75章


    脑海里蓦地出现那日生辰,在柴房黑暗的角落,她主动迎上来的红唇。


    那怎么推也推不开的红唇,如今竟吻上了别人唇。


    她也会将旁的男人困在墙角,仰头含住那人的下唇瓣,青涩又热情的含吻吗?


    也会微张着唇,让那人闯入自己的领地,对他予取予求吗?


    也会与他唇舌交缠,口津交换,探入彼此更深处吗?


    她眼角沁泪,双颊潮红的情态在魏璋眼前不停播放。


    耳边亦是她时断时续的轻喘低吟。


    那般风情模样原本都是他的!


    魏璋的手蓦地握紧,片刻,指缝中渗出血水。


    血珠一滴一滴砸在墨玉碎片上,溅出了血花。


    “爷,还是出去包扎一下吧。”


    青阳到底看不下去。


    方才驾马走山路时,青阳就发现魏璋的缰绳上满是血迹。


    他悄然观察了下,才看清爷手掌上镶嵌了数十块沙砾大小的碎玉。


    深长在伤口里,怕是再也取不出来了。


    若还继续这般自伤,伤及筋骨,只怕会落下手抖的毛病。


    青阳撕了块衣摆,上前给魏璋包扎。


    方要触碰到魏璋的手,魏璋负手站了起来。


    尚未燃尽的滚滚浓烟自他身后过,层层堆叠,遮住了他的表情,也遮住了洞中天光。


    众人屏息以待。


    良久,他方道:“走吧。”


    声音沉稳。


    走出洞穴一刹那,面上的愠怒已消散,又复作平日清冷模样,只白皙眼角漫生出一抹红还未全然散去。


    青阳赶紧起身跟上了魏璋的步伐,“爷打算去哪儿?继续追踪大公子的踪迹吗?不若爷回去休息,属下……”


    “去西境。”


    魏璋淡淡吐出三个字,脚步不再往西追了,而是折返京都。


    青阳却僵在了原地。


    主子这是要即刻准备,前往西境?


    眼下主子刚上任首辅,朝堂大局未稳。


    加之圣上和沈惊澜近期多有动作,越发与主子疏远。


    之前险些算计得主子带兵征西,主子之前废了不少功夫才稳居朝堂。


    今次,自请去西境,岂不是正中旁人下怀?


    莫说朝堂那些魑魅魍魉,就是圣上和沈惊澜只怕也会趁着主子不在京中,想法子削弱主子之权。


    “要不还是属下去西境走一遭,再不然请陆大人、裴大人也好……”


    魏璋略瞟了眼青阳,回京的步伐未停。


    平心而论,以魏宣的马术,就是他也只有五成把握在峡谷深林中抓住他们。


    所以,魏璋不想再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还是得釜底抽薪,直接在西境拦截为上。


    然则西境各方势力盘踞,更是魏宣熟悉之地。


    如此深入他之腹地抓人,不是随便派一人就能成事的。


    魏璋不可能再让他们有任何一丝机会,从指缝中逃走。


    何况……


    魏璋脑海里又不自觉浮现出男女拥吻的画面。


    胸腔里深藏的暗流隐隐涌动。


    他必须要以最快最高效的方式,将她抓回来,藏起来。


    魏璋双眸微眯,眸色沉如深渊。


    青阳见此,深知主子这一趟必要亲行不可,心中担忧不已,“爷此去西境,若后方不稳,枝节横生……”


    “那就,先掐了祸根。”


    魏璋拢了拢披风。


    厚重的玄影如阴云,拂起一阵寒风。


    身侧枝丫轻动,惊起一片鸦雀。


    鸟儿纷飞,纷乱惊恐的鸣叫声往盛京皇城方向去。


    “朕的铁蛋呢?朕的铁蛋呢?”


    金砖碧瓦的养心殿后院。


    少帝穆清云一身龙袍凌乱松垮,满花园找她养的小麻雀。


    丫鬟太监跟了一院子,上房的上房,扒瓦的扒瓦。


    贴身太监刘公公跟在穆清云身后,连连抹汗,“皇上,咱们宫里什么金丝雀、百翠鸟没有的?连金丝孔雀都养了一院子哩,您何苦非要找一只小麻雀儿?”


    “我……朕就要麻雀!朕就喜欢麻雀!”


    那麻雀可是她与沈惊澜在避暑山庄里养的。


    麻雀有什么不好的?


    好养活,吃点米粒就能长得肥肥壮壮的。


    想飞就飞,想叫就叫。


    哪里像金丝雀,日日只能在笼子里梳理羽毛,端出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给人看!


    她不喜欢,她就要小麻雀!


    穆清云越想越急,提起衣摆往外跑。


    “皇上,您可莫要四处乱跑,追着麻雀逗弄了,魏大人瞧见要不高兴的。”


    “他是皇帝,还朕是皇帝?”


    穆清云气得脱口而出。


    周围丫鬟太监听了这话,吓得各自噤声,纷纷屏退。


    刘公公的脸亦吓绿了,连忙手抵着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则穆清云早就受够了。


    从前,她要依照魏璋的意思批阅奏章、任用大臣,甚至连作息用膳也得听他的意思也就罢了。


    如今,他把保家卫国、护佑皇城的水师、军队全部挪用,去寻一个乱臣贼子,还有王法吗?


    这般挪用公器,和那些乱臣贼子有什么区别?


    “不若朕退位,他来做这个皇帝好了!”穆清云一拂衣袖,疾步而出。


    刚走到拱形门前,一抹玄色衣角出现在眼前。


    穆清云脚步一顿。


    高大的身影自拱形门后缓缓现身。


    “圣上说什么?”


    “朕说……”穆清云话到一半,恰见魏璋修长如玉的手指上正伫立着一只小麻雀。


    那麻雀在他虎口处,蹦跶得太高,欢快得紧。


    他饶有兴味拨弄着。


    穆清云瞳孔一缩,“朕……朕的铁蛋。”


    她想要上前取回鸟儿,却又不敢。


    龙袍下探出个脚尖,几经犹豫,鼓足勇气走到了魏璋面前。


    “魏爱卿,把铁蛋还给我……还给朕!”穆清云挺了挺胸脯。


    阿澜说过,让她不必太惧怕魏璋。


    她是君,他是臣!


    穆清云将手伸了过去,些微颤抖,但面色极力强势。


    魏璋食指一转,将麻雀握在手心递给了穆清云。


    穆清云没想到魏璋今日如此好相与,怔然片刻。


    然她不眠不休找了整整一日的麻雀,眼下叫叫喳喳活蹦乱跳,喜悦的心情顿时掩盖了其他。


    不经意间,她露出了姑娘娇俏的笑容,连忙双手伸过去捧。


    忽地,几滴温热的血滴滴答答落在手心。


    穆清云赫然抬头。


    魏璋的手越攥越紧,铁蛋在他手心挣扎着,扑腾着,鲜血潺潺溢出指缝,从白皙的手指间滴滴掉落。


    她的铁蛋尖锐地鸣叫了两声。


    在魏璋手里化成血水,化成肉泥。


    “你、你做什么?”


    “圣上玩物丧志,行那昏君之事,你说,臣该做什么?”


    魏璋手中捏成泥的麻雀递还给了她。


    穆清云哪敢接,双瞳瞪大一瞬不瞬盯着铁蛋,脚步却下意识地后退。


    魏璋则迈着方步,端然往前。


    看似云淡风轻,威压却步步紧逼,直把穆清云逼到石桌前。


    他虚软的脚被石凳绊了一下,跌坐在地t。


    本就不合身的龙袍耷拉在身上,像个被压垮的雪人。


    “朕、朕何时做过昏君了?”


    穆清云才没有!


    她虽资质不佳,但每日坐朝理政,读书练字从不荒废。


    她哪里是昏君了?


    她没有,她连连摇头。


    “要臣提醒吗?”


    魏璋颀长的身姿倾轧着瘫坐地上的年轻帝王。


    “圣上不辨忠奸,意图发配臣于西境,此罪一。”


    “无故关押、烧杀世家门第,致使周、陆、谢三族家破人亡,此罪二。”


    “至于这第三桩罪。”


    魏璋眸色微寒,“遣臣之妇,往西境和亲,不顾伦常,有失圣德,圣上还觉得自己是明君吗?”


    “朕、朕……”穆清云舌头打结。


    对面的人口口声声大仁大义,可穆清云知道魏璋今日是来找她算旧账的。


    他说的桩桩件件,都是穆清云和沈惊澜背着魏璋做的。


    魏璋根本不是为民请命,他就是不喜被忤逆罢了。


    穆清云说不过他,爬起来就往外跑。


    刚跑到拱形门处,两把绣春刀格挡在了她面前。


    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将她拦在了这一方院落中。


    她瞳孔放大,赫然转过头。


    原来,锦衣卫里也有魏璋的人!


    魏璋又怎会真的把如此重要的锦衣卫全然放手给沈惊澜呢?


    他指腹一松,将那一团肉泥丢在地上,不疾不徐擦拭着手中血迹。


    夕阳西下,他纹丝不动,身影却被拉长,阴云般笼罩向穆清云。


    穆清云顿时脊背发寒,“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魏璋不语。


    直到那只手被擦拭得白净无暇,他方掀起眼眸,“圣上近日忧思过度,劳累了,理应……好生歇息。”


    话音落,刘公公端着一碗褐色汤汁朝穆清云走来。


    汤汁在白玉瓷碗中,来回荡漾。


    穆清云如何不知那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想要跑,惶恐的眼神四处寻找沈惊澜的影子。


    身后,锦衣卫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


    她像那只她养的麻雀一样,在人掌心,叫不出来,挣扎不开。


    脚下泥土被蹬得翻飞。


    而她被人捏开了下巴,猛地灌入了苦涩的汤汁。


    汤汁入喉,嗓子眼里立刻传来刺痛感。


    紧接着,一股腥甜涌出来。


    她吐血了!


    她很怕血,喉咙里呜呜咽咽着,却说不出话来。


    身后的大掌松开,她虚软地跌落在地面上。


    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撕开了一般,很疼,身体紧紧蜷缩着。


    鲜血一口口无声地从嘴边涌出,视线亦虚弱地抬不起。


    目之所及,只有魏璋脚边那滩羽毛和血肉混杂在一起,辨不清是什么的铁蛋。


    她的视线渐渐浑浊,快要看不清了。


    那双玄色官靴才不紧不慢踩过雀儿,朝她走来,但并不与她多做停留,擦身而过了。


    紧接着,头顶上刘公公尖着嗓子道:“圣上染了风疾,宣越贵妃日夜侍疾,旁人如无要事,不可滋扰。”


    越贵妃是前些日子大臣们极力劝谏穆清云充盈后宫时,魏璋安排来掩人耳目的女子。


    魏璋这个时候把人丢进养心殿做什么?


    穆清云不要日日夜夜与个不相熟的女子待在一块!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魏璋的衣摆。


    还在不停溢血的唇动了动,本是脱口而出:“沈大人不会放过你!”


    可经历此般种种,穆清云到底是学了些防人之心,将话咽了回去。


    然则魏璋垂眉略扫一眼,便知她还不肯安分,要去沈惊澜面前诉苦。


    “圣上若真的很闲,臣倒给圣上找了些乐子。”


    话音落,锦衣卫抬着厚厚一摞书册放在穆清云眼前。


    穆清云从前认不得几个字的,来皇宫之后,都是魏璋送些四书五经、《贞观政要》之类给她学。


    而今,放在她眼前的,却不再是帝王之术,而是诏狱的底簿、刑部的卷宗……


    书页被风翻开,一页页皆写着“沈惊澜”的名字。


    其上列着满纸杀人放火,卖官鬻爵之罪证与罪状。


    阿澜怎么会做这种事?


    穆清云瞳孔骤然放大,攥着魏璋衣摆的手更紧,“你、你想诬陷他!你为什么要诬陷他?你不得好死!”


    魏璋眼中溢出一丝鄙夷,一脚踹开了这愚不可及之物,提步而去了。


    青阳紧随其后,回望了眼还躺在上絮絮自语的穆清云,轻叹了口气。


    主子从前找这两人,扶持他们,就是看中这穆清云单纯,沈惊澜一腔孤勇。


    这些年,沈惊澜为了保住穆清云的皇位和性命,可没少做有违律法的勾当。


    这桩桩件件,罪证确凿,主子都给他记着呢。


    从前这两人安分守己倒也罢了,如今真生出了成龙成凤的心思,魏璋自不可能让他们继续跳梁。


    “让影七看着她,吊着她一口气,现在还没到她殡天的时候。”魏璋抬了下手。


    青阳躬身应“喏!”,心中亦是一惊。


    显然,主子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已经不需要那两颗不大聪明的垫脚石了。


    主子,恐打算扶持更合心意的对象上位。


    会是谁呢?


    青阳不敢枉自揣测,抹了把冷汗,跟上魏璋步伐,“只是爷今日给圣上喝了那伤底子的汤药,沈惊澜那边会不会有异议?会不会趁着爷不再京中,肆意妄为?”


    “穆清云会闭嘴的。”


    这一点,魏璋倒不担心。


    穆清云此人虽然不聪明,但对沈惊澜却死心塌地。


    眼下明知自己服了慢性毒,日子所剩无几,怎敢告诉沈惊澜,刺激沈惊澜来与魏璋对峙?


    别忘了,沈惊澜此人的罪状罄竹难书,即便他真有本事与魏璋玉石俱焚。


    粉身碎骨最重的,也还是沈惊澜。


    穆清云怎舍得?


    反倒现在她命不久矣,一对苦命鸳鸯诉衷肠的时间都不够,自没闲暇再生什么枝节。


    魏璋拢了拢披风,眼中如荒漠,满是肃杀之气。


    主仆一前一后走出养心殿,至太和殿丹墀,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六部三司的重臣三三两两立于丹墀中,窸窸窣窣地讨论着。


    魏璋打算亲自赴西境之事已经传开。


    原本,众臣正为谁去与西齐交接城池一事为难。


    毕竟此番西齐折损萧丞一大将,谁都怕西齐归还城池是假,借机发难是真。


    必得去一位颇有分量运筹帷幄的使臣才好。


    如今魏璋肯亲身前去,一切迎刃而解。


    有好事者见魏璋端然而来,忙猫着腰,谄媚迎了上去,“大人不辞辛苦,远赴西境,为民谋福,真是百姓之福啊!”


    “说来,大人此番不费一兵一卒取回城池,西境百姓都感激不尽,盼着您去呐。”


    ……


    百官纷纷叉手以礼。


    他们虽是奉承之言,但也所言非虚。


    先前魏璋舍妾室,平息战乱,后又四两拨千斤处理掉萧丞死于境内之事,还收回城池,使得西境免于纷争。


    西境百姓对魏璋自是心怀感激。


    有民声在,魏璋去西境抓人应会顺遂很多。


    青阳如是想着。


    魏璋脸上倒没什么大波澜,与各人叉手回礼,“为国为民,无所谓辛苦。”


    话音温润,犀利的眸却在扫视围过来的大臣。


    六部三司重要职位都放了魏璋的人,魏璋短暂离开半月,并无大碍。


    不过,还是总有些磕磕绊绊的小石子,意图在他未留意的盲区翻出些浪花来。


    魏璋双目微眯,沉静的目光锁定了人群外围的裴修远。


    裴修远也同时隔着人群看到了他,瞳孔微缩。


    魏璋显然已经察觉他对他隐瞒了一些事。


    譬如飞去西齐的猎鹰。


    譬如闭关不见的魏宣。


    若非裴修远隐去这些关键信息不报,魏宣又怎能顺利抵京,带走了薛兰漪?


    魏璋眸色稍沉,穿越纷嚷人群,径直朝他走来。


    裴修远顿了两息,上前折腰以礼,“魏大人此去一路顺风。”


    “裴侯爷也擅自保重。”魏璋回了礼,话音寻常,听不出任何波澜。


    待到裴修远抬起头,魏璋方道:“裴大人治水有功,圣上颇为赞赏,有意升大人为滇南总督,绥抚远疆。圣上体谅大人刚为人父,特许大人带妻儿一同前去,恭贺大人。”


    裴修远勾在嘴角的笑意微凝,神色僵硬了。


    魏璋未有多言,颔首而去。


    擦肩而过时,繁复的蟒袍蹭到了裴修远略显单薄的红色补服。


    裴修远踉跄了半步,同僚友人忙上前相扶,“这分明是明升暗降,发配边疆,还让修远你带着妻儿去,岂不是终生不可归的意思?”


    裴修远怔然立在原地,抬了下手示意噤声。


    于他来说,贬官、发配边疆都不是要事。


    偏生,魏璋让他去滇南总督。


    总督府曾是他那小青梅郑芝兰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魏璋却要让他带着如t今的妻儿,住在故人之所。


    当真,杀人诛心。


    裴修远遥遥望着魏璋冷硬的背影,紧捻着手中菩提,良久,终是一声“走吧。”


    无论如何,他之所愿,理应达成了。


    也罢。


    裴修远摇了摇头,僵硬神色忽化作一抹释然的笑。


    这不知所谓的笑,恰被回过头的青阳看在眼里,懵然皱眉,“爷不是说裴侯是咱们的人吗?他怎又想不开,帮着大公子隐瞒行踪呢?”


    要知道以国公府如今的势头,裴修远在魏璋眼皮子底下耍小动作,害的可是他裴府全族。


    魏璋不以为然摇了摇头,“他不是想不开,也不是为了帮老大,而是为了他那早死的青梅。”


    也就是郑芝兰。


    原本,郑芝兰也是世家之女,与裴修远两小无猜,门当户对。


    到了及笄之年,两人谈婚论嫁前夕,先太子党突然开始推行爵位代降制。


    郑家爵位被夺,郑父当夜就气死了,家族一夕之间一落千丈。


    两人门第也就此拉开,郑芝兰好好一个嫡妻,变成了妾室。


    后被裴修远如今的正妻羞辱磋磨至死。


    一对金童玉女,至此阴阳两隔。


    裴修远自是狠毒了以魏宣、薛兰漪为代表的新政党。


    故而,才愿意和魏璋合作,给魏璋做眼线,帮魏璋铲除先太子党。


    至于,他为什么隐瞒魏宣的行踪,无非是想激化魏璋和魏宣之间的矛盾。


    魏宣一旦入京带走魏璋的人,兄弟俩必彻底决裂。


    如此,裴修远就可借魏璋之手,为郑芝兰报仇了。


    “好一招借刀杀人。”


    魏璋自是不会放过夺人的魏宣。


    但同样的,他也不喜欢被人摆布。


    裴修远既为了故人,连身家性命都不顾。


    那就让他日日对着故人故居,肝肠寸断吧。


    在故人房中,与新人同床共枕,养儿育女,会很伤吗?


    魏璋嘴角溢出一丝玩味,踱步往玄武门外去了。


    他没发现,今日他一连处置两个人的手段与往常大不相同。


    青阳却瞧出来了。


    往常主子惩治旁人,要么让其家破人亡,要么让其身败名裂。


    今日不管是对穆清云,还是对裴修远,皆是情爱屠戮之。


    是因为,主子也知情爱之刃要较之其他更锋利,更肝肠寸断吗?


    青阳站在原地,心里瞎琢磨着。


    见主子掀袍上了马车,方跟着上去。


    马车上常年焚着冷松香,袅袅青烟升腾。


    魏璋坐在马车中央,仰头休憩,渐渐远离了巍峨宫殿。


    今晨这一番大刀阔斧的动作下来,忤逆之人,异心之人,也该安分了。


    祸根已除,接下来就是前往西境之事。


    青阳蹲于矮几前,一边添香,一边问魏璋,“爷打算带多少府兵去西境?亦或是调遣北营?”


    “不必。”魏璋淡淡的:“把圣上病重的消息传下去即可。”


    青阳一噎。


    偌大的西境,不带一兵一卒,找人不是海底捞针吗?


    何况大公子也非泛泛之辈,在西境广阔天地如鱼游深海。


    爷只让散播一则消息出去,有何用处?


    青阳心有忧虑,又问:“爷打算何时启程?”


    “今晚。”


    更果决的两个字。


    青阳打香篆之手顿住了。


    爷诸多公务在身,再滞留半天在京城俨然是用来处理手头公务的,根本没给自己留一点儿歇息时间。


    更准确的说姨娘离府三日,爷公事家务两手抓,几乎不眠不休,再马不停蹄往西赶路,人如何撑着住?


    青阳颇为担忧张了张嘴。


    透过青灰色的香烟,正见浓雾阴翳中,端坐的男人挤摁着眉心。


    马车颠簸,自窗帘缝隙透出的光,忽明忽灭,照出魏璋眼下淤青。


    爷这三日清减了不少,人前尚且强势,在这无人处脸上疲态才愈发显露出来。


    青阳要劝的话噎在了嘴边,显然一日不找回姨娘,爷这心结此生此世不可解,还是早些把人寻回要紧。


    “属下这就回府,着人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说着,便要吩咐马车抄近道回府。


    “青阳。”


    魏璋放下手来,瞳中又恢复了惯有的冷色。


    思忖片刻,指尖轻敲矮几,“先去趟朱雀街。”


    清脆的敲击声在逼仄的空间回荡,颤颤不止。


    马车即刻调转方向往朱雀街暗巷去。


    还未进巷子深处,浓烈而劣质的胭脂香随风滚滚而来。


    马路边上,穿着花红柳绿的男子三三两两挽手路过,各个衣襟松垮,袒胸露腹,纤弱白皙。


    魏璋款步下车时,招来了不少阴柔的媚眼。


    但旋即,这些人被他周身阴郁的气场吓得扭臀地逃了。


    魏璋径直往暗巷最深处去。


    刚好有两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提着裤腰从内走出来,面色潮红,似乎意犹未尽。


    擦肩而过时,魏璋饶有兴味睇了一眼。


    青阳则面露难堪之色,“主子还是离开吧,此地乌烟瘴气,实是不堪入目。”


    “魏璋你个不得好死的王八蛋!”


    “合该下阿鼻地狱被人*的畜生!”


    ……


    死胡同里,靠在墙角的萧丞已然看到了魏璋,龇牙裂齿地怒吼着。


    只他被发配至此时,已被断了舌头,挑了脚筋,血迹斑斑的头发耷拉在眼前。


    没有人会认为这么个任人亵玩的大块头,会是令曾闻风丧胆的飞虎将军。


    当然,青阳也没想到不过将他送来暗巷两日,曾经那样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身上已数不清的刀疤、牙印,甚至还有高香烫过的痕迹。


    全身上下只搭着一条脏裤子,底裆处还渗血,隐有恶臭。


    暗巷,当真名不虚传,饿狼环伺。


    青阳看得直皱眉,忽然想到了那具死水潭里的女尸,好似也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如今已查明那具女尸是萧丞的侧妃,被萧丞凌虐而死。


    萧丞走到今日这般狼狈不堪的地步,倒也是因果循环了。


    青阳叹息着。


    魏璋并无半分情绪,步履端方儒雅,朝萧丞而来。


    萧丞见不得他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


    试问哪个世家子弟,高位权臣能行这般毫无底线的阴毒手段?


    他双瞳欲裂,紧咬的牙齿渗着血,“魏璋!你也不过是个恶鬼罗刹!你卖友求荣,目无朝纲!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本王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将来你必妻友离散,父子相残,死无安身之地!”


    少了半截舌头的萧丞发音不清。


    呼呼啦啦,回荡在深巷子里。


    很吵。


    魏璋轻蹙眉峰,踱步至他面前。


    高大的身影倾覆,如阴云渐渐笼罩。


    萧丞感受到魏璋气息,更怒火中烧。


    然而他不得动弹,所有的戾气都幻化做癫狂无能的斥骂。


    “不止你,李昭阳这贱人也不得好死!”


    “李昭阳就是个贱人,早就被本王和魏宣玩透……”


    唰——


    一道凌厉的剑气直刺穿进了他心肺。


    速度快到血水涓涓涌出,萧丞才感觉到痛意,讷讷望了眼胸口,又望魏璋,嘴巴张了张。


    胸口的剑猛然抽出,血溅三尺。


    萧丞那些刺耳的字眼没机会再说了,僵直地,轰然倒地。


    整个过程,冷硬、快速到周遭万事万物都没反应过来。


    连青阳也呆若木鸡。


    巷子两边歌舞笙箫犹在,男伶咿咿呀呀唱着曲儿。


    唯有魏璋手中的剑滴滴落血,血水在地上越汇越多,顺着青灰色地砖缝隙蜿蜒而流。


    如一条条殷红的毒蜈蚣,从砖缝中钻出来,迅速延展开,向西。


    第76章


    六日后,西境。


    山谷之中染了满目的红。


    依山傍水的四合院里。


    红绸交错,对开的木门前贴着红艳艳的喜字。


    院落四方房檐下挂满了红灯笼。


    山风一吹,灯笼摇曳,流苏间坠着的风铃,清灵灵的作响。


    “阿宣,往左边来点。”


    “不对不对,再高点儿。”


    “啊呀,还是够不着!”


    院子里,姑娘家银铃般的声音比风铃儿更清脆、灵动。


    柳婆婆从溪边洗衣回来,走在绿浪翻滚的广褒草地上,远远就听得院子里的声音。


    从院墙外,堪堪能看到姑娘扎着双螺髻的脑袋,忽上忽下的。


    俨然,姑娘又骑在大公子肩头闹腾了。


    三日前,他们三人来到这个名叫桃花谷的峡谷盆地。


    此地位于西齐和大庸等三国交接之地,国界模糊不清,险山林立,是藏身的绝佳之所。


    他们也算暂时安定下来了。


    这一安定,自是该准备成亲事宜。


    姑娘这几日绣嫁衣、写请帖、装饰院子,忙得不亦乐乎。


    柳婆婆还当姑娘身弱,撑不住呢。


    不成想,竟是一日赛一日的气色好。


    柳婆婆走到正门外,果真见穿着鹅黄襦裙的薛兰漪坐在魏宣肩头。


    两人立于正屋门前,男人仰着头,姑娘垂着头,不知在商量什么鬼t点子。


    这小年轻啊,准备起婚仪来总能翻腾出花活。


    柳婆婆是个爱热闹,且接受度极高的人,不禁加快了脚步,想去瞧个新鲜。


    推开半敞的门。


    “姑娘今日是做糖葫芦灯笼串,还是……哎呦!”


    柳婆婆一脚刚踏进门槛,门楣上两串红色的小纸人垂落下来,正在柳婆婆两边肩头。


    小纸人弯腰比着“请”的手势,笑容可掬。


    柳婆婆左右讷讷看了眼,却吓得后背一凉,匆忙进屋,“姑娘、大公子你们快瞧瞧呐,不知哪家孩子皮得紧,旁人大婚,他倒贴纸人找晦气,真真是欠……”


    一个揍字还没说出口。


    映入眼帘的是小院的四面房檐下,挂满的小纸人。


    山风一吹。


    院子里沙沙作响,巴掌大的小纸人,在墙壁上投射出一排排影子,瑟瑟抖动。


    这……


    也忒吓人了。


    柳婆婆咽了口口水,“姑娘这是作甚?”


    “把屋里屋外都贴上小红人啊!”


    薛兰漪此时一手拿着男子模样的小纸人,一手拿着女子模样的小纸人,中间是姑娘粉润的笑颜,“婆婆好看吗?”


    纸人是精巧的。


    柳婆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般生动的小纸人。


    男子模样的小纸人扎着高马尾,叉着腰歪头笑,辫梢儿随风扬起。


    女孩模样的小纸人双螺髻,双手背在身后,也乖巧地歪着头笑。


    俩纸人将头歪向一处,真真一对金童玉女。


    柳婆婆一眼便知这纸人正是仿着姑娘和大公子的模样剪的,这样的一对笑脸沐在阳光下,看着确实叫人开心。


    不过,自古以来,纸人都是烧给那去了的人的。


    到底忌讳吧!


    何况这成排成排的小纸人随风抖动,不仔细看的话怪渗人的。


    “姑娘,好是好看,但是……”


    “阿宣,婆婆也喜欢我们的纸人!”薛兰漪指了指右手边的房间,“那咱们先给婆婆房里贴一对纸人,让婆婆沾沾喜气,出发!”


    姑娘手指尖尖地一指。


    “坐稳喽,出发!”魏宣径直架在薛兰漪往偏房去。


    从柳婆婆眼前一闪而过,柳婆婆的话还没说完呢。


    “哎呦!我的姑娘公子!”柳婆婆一个激灵,连忙气喘吁吁跟上去,“这纸人挂门上岂不挡光?”


    “那贴在屋里?”薛兰漪眨巴眨巴眼睛,“这样婆婆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我啦,如何?”


    “贴屋里不合适吧?”魏宣终于开了口,终于逆了姑娘的意一次。


    柳婆婆连连点头附和,却听魏宣又道:“贴在窗户纸上吧,既不打扰婆婆休息,婆婆想瞧咱们也不费劲。”?


    窗纸上?


    谁能想,每天一睁眼,窗户纸上趴俩纸人?


    这可真是个顶个的要她老命。


    柳婆婆抚了抚胸口,“姑娘,大喜日子贴纸人可不好,若是招惹了说什么脏东西如何是好?”


    “就算是招惹了黑猫夜猫也不好呀。”


    “婆婆,你喜欢哪个?”薛兰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不可自拔,将手上厚厚一叠纸人一一展示给柳婆婆看。


    “有骑马的,荡秋千的,还有……”


    柳婆婆这才发现薛兰漪手里纸人的形态各异,没有一个重复的。


    骑马荡秋千的剪纸倒也罢。


    怎么还有姑娘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剪纸啊?


    大公子的剪纸就更离谱,怎么会有人反坐着骑马?站着骑马?倒立着骑马?


    柳婆婆看了眼高大魁梧的魏宣,叹了口气,无奈道:“姑娘,贴纸人倒也罢……”


    柳婆婆终究不忍扫年轻人的兴,但,“但大公子的剪纸要不要再改改?”


    “明天,姑娘的表弟弟媳,还有周钰公子他们都要来参加婚礼,若万一被人他们瞧见这些古怪模样的纸人,岂不是笑话大公子?”


    虽说是大公子什么都随着姑娘。


    但大公子怎么说也是渡辽将军,被人拿来取笑,姑娘脸上也不好看不是?


    “要不……换些大公子习武射箭,英姿不凡的剪纸?”


    “可以呀。”薛兰漪倒一口答应了,看了眼下方的魏宣,“婆婆喜欢阿宣什么样子的剪纸,自个儿跟阿宣说,让他剪就是了。”


    柳婆婆有些发懵。


    听姑娘这话,那些古怪的剪纸是大公子的自个儿捡的?


    柳婆婆狐疑的余光望向魏宣。


    彼时的魏宣正一脸沉肃的翻看剪纸。


    公子如今也容光焕发了许多,但鬓边的白发不可逆,透着成熟稳重之感。


    况他平时里对姑娘千依百顺,事事细致,一看就是踏实的男人。


    怎么可能做如此奇特的剪纸?


    柳婆婆张了张嘴,正满腹疑云。


    魏宣忽地眼前一亮,将一张两个人并排做鬼脸的剪纸递给柳婆婆看。


    “这张婆婆喜欢吗?很俏皮,夜里还可以帮婆婆吓走黑猫野猫。”


    “俏……俏皮?”


    柳婆婆嘴角抽了抽。


    那做鬼脸的剪纸,两个人四只眼,豌豆大的洞。


    贴在窗台上,月光一照,是吓猫,还是吓她?


    柳婆婆不可置信,讷讷望着魏宣。


    “婆婆怎么了?”魏宣眉头轻蹙。


    两人四目相对,沉默片刻。


    “婆婆若不喜欢这些剪纸,我还画了一整本图样,婆婆可尽心选自己的喜欢的。”


    “阿宣画得图样最好看了!”


    上方,薛兰漪适时补充道。


    柳婆婆张了张嘴,彻底无言以对了。


    “婆婆习惯就好,宣哥要是不长着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脑袋,我姐还看不上他呢!”


    篱笆外,响起清朗的少年音。


    紧接着,青衣男子从垂花门款步入内,朝薛兰漪挑衅地扬了下眉毛。


    来者正是大庸先朝太子穆清泓。


    当年魏宣带他逃离西境后,他就一直隐居此地。


    快六年了,如今他已再不是戴着金项圈红抹额,粉雕玉琢的小少年了。


    更不会乖巧跟在薛兰漪身后,姐姐姐姐叫个不停。


    现在能说会道,颇生了些反骨。


    薛兰漪双眸一眯,来自姐姐的威压,扑面而来。


    穆清泓如今比她高出一个头,再不怕姐姐一巴掌一巴掌呼在后脑勺上了。


    反扬着下巴道:“宣哥,你下次再倒着骑马时,记得带上我姐,让她吹吹后脑勺,我姐指定喜欢那个调调。”


    “穆清泓!你这话什么意思?”薛兰漪坐在魏宣肩头,急得恨不能上蹿下跳,“阿宣,他、他什么话?”


    魏宣淡定抬头,“阿泓可能只是想你开心。”


    薛兰漪怎么听,都觉穆清泓在讽刺她和魏宣一样脑袋有坑。


    “穆清泓!你给我等着!”


    薛兰漪说着就撸起袖子,从魏宣肩头跳下来,气势汹汹往门口去。


    这就要代替皇伯父皇伯母好生修理修理这小子。


    “好啦好啦。”


    此时,自穆清泓身后走出一个同样穿着布衣,裹着头巾的女子。


    女子剜了穆清泓一眼,同时上前挽住薛兰漪的胳膊,“何苦跟两个糙爷们多言?越说他们越来劲的。”


    她将竹篮里的红色流苏递给薛兰漪看,“漪漪姐的盖头不是还差一圈喜穗吗?我和阿泓昨夜编好了,姐姐看看可合心意?


    不若现在就把它们缝在盖头上,莫要为了阿泓,耽搁了明日大婚才是。”


    这个子小但利落的女子,原本是东宫的绣娘,名唤秦月。


    当初,东宫一夕崩塌,大火熊熊。


    薛兰漪送穆清泓逃走时,路上恰碰到这女子被压在东宫匾额下。


    穆清泓看不得有人眼睁睁死在自己面前,便将人救了出来。


    之后月娘说要报恩,便跟着一同逃难往西。


    再往后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两个人去年就完婚。


    月娘是极热心的性子,这三日准备婚仪,准备嫁衣,没有月娘的帮忙,光靠两个糙男人,断不可能这么顺利的。


    而且她手艺高超,编出来的穗子不比宫中的差。


    薛兰漪见着喜庆的红穗,方才转怒为喜,朝穆清泓和魏宣皱鼻子做了个鬼脸。


    两个女子一同往薛兰漪寝房去了。


    而后,关上房门。


    穆清泓眼珠子一转,一手提起衣摆赶紧小跑跟上去,同时给魏宣递了个眼神,“哥,快些跟上!”


    这三日,两个姑娘总神神秘秘在房间里倒腾凤冠霞帔,关着门不许他和魏宣看。


    可怜魏宣一个新郎官,到现在都没见过薛兰漪的嫁衣到底长什么样。


    可越是不给看,穆清泓越是好奇。


    眼见门要关上最后一丝缝隙,穆清泓忙将手插进去,垫了一下,“哥快来啊!你不好奇吗?”


    “咳!偷看不好吧?”


    话虽如此,魏宣脚步却不受控地快速跟了上来。


    怎么会不好奇呢?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幻想过多少次,她为他穿上嫁衣的模样了。


    眼下,越是接近成亲之日,那百转千回的心思越烈、越痒。


    到底忍不住诱惑,屏住呼吸,往门缝t看了眼。


    本以为两个姑娘应该在罗汉榻处绣花、整理嫁衣,却不想两个人转到了屏风后。


    屋子里,一座屏风直插眼前,白纱上映出薛兰漪穿着凤冠霞帔的侧影。


    脖颈修长,脊背挺直,堪堪一个剪影道不完的矜贵。


    魏宣心头一颤,连忙避开了视线。


    “不瞒姐姐啊,我还给宫里的娘娘,王爷王妃做过嫁衣呢,但从未见比姐姐这嫁衣更美的了!”


    “不过华服配美人,说到底,还是姐姐生得好看,衬托得嫁衣都跟仙羽似的!”


    屏风后,月娘在薛兰漪身边忙前忙后,帮她整理嫁衣,倒比自己大婚时还要兴奋些。


    “我去拿铜镜,给姐姐照照背影,连背影都好看呢。”


    说着,便要去寻铜镜。


    刚绕出屏风,恰见门外两个身影徘徊不去。


    月娘神色一紧,赶紧上前将门关严实,“你们快些离开,哪有偷看的?”


    “失礼。”魏宣窘迫地折腰行了一礼,拉着穆清泓离开。


    穆清泓心疼哥这几日辗转无眠,向月娘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他生得圆脸,眼神亮晶晶的,倒有几分可怜巴巴。


    “月娘,你跟我姐求求情呗,就让哥看一眼。”


    “明日就要成亲了,看一眼婚服有什么大不了的?对吧?”穆清泓隔着门缝,朝月娘眨了下眼,“哥都想了八九年了,好歹看一眼。”


    “那可不行!”


    虽压着声音,但屋子里的薛兰漪还是听到了。


    从屏风探出个脑袋,连衣领、衣袖也没展露半分。


    “明天成亲,阿宣自然就看见了,提前透露哪有新鲜感?”


    “姐!”


    这自古以来,也没有新郎官不能看嫁衣的道理啊。


    薛兰漪这般遮遮掩掩,莫说魏宣,穆清泓心里的好奇都如虫子似地钻进钻出。


    “要不这样,给我看看呗,我不跟哥说,总行吧?”


    说着,就推开门,不请自入。


    “你、你也不能看!”


    穆清泓如今跟魏宣在一块儿的时日多,早就胳膊往外拐了。


    薛兰漪才不信他不给魏宣透露自己所见所闻呢。


    薛兰漪忙往屏风后退了半步,但见那家伙大模大样跨进门槛,随手捞起一只靠枕往他身上丢。


    枕头堪堪撞在穆清泓胸口。


    “啊呀!”穆清泓连连倒退,倒吸了口凉气。


    “阿泓,你没事吧?”月娘赶紧上前扶住穆清泓。


    当初逃难的时候,穆清泓为保护月娘,胸口曾中过穿心一箭,如今还常隐隐发痛。


    薛兰漪不清楚状况,但此时望着面色煞白跌坐在罗汉榻上的穆清泓,紧张地想要上前查探。


    又碍于身上穿着嫁衣,迟迟不能现身。


    月娘急得眼红,“阿泓,是不是伤口裂开了?哪里疼?”


    “我……咳咳。”


    穆清泓连连咳了两声,捂着胸口倒吸了口凉气,“好像真的流血了,月娘你陪我回去上药吧。”


    “成!”月娘赶紧放下手中的铜镜,这就扶着穆清泓往外走。


    走到门口,方想起什么来,转头难为地看了眼薛兰漪。


    “没关系,阿泓的伤要紧。”


    薛兰漪虽嘴上爱与穆清泓斗嘴,心里是担心的,伸长脖子遥遥目送弟弟弟媳。


    月娘扶着穆清泓出门后,便眼圈红肿,鼻子吸了又吸。


    不是怪薛兰漪。


    是怪她自己。


    当初逃难,若非她坚持抱走一只受伤的猫儿,也不会险些被仇家追上。


    更不是连累穆清泓为她挡箭,从此如个脆瓷器似的,碰不得,摸不得,再不能骑马、射箭了。


    月娘默默抹了把眼泪。


    “月娘你看,小胖今儿个又抓了三只老鼠了!你眼光可真好,咱院子里比东宫的老鼠还少呢!”


    屋顶上,一只肥肥胖胖的橘猫叼着老鼠,优雅地走过横梁。


    那正是月娘当初护在怀里的野猫。


    月娘知道穆清泓在安慰她。


    可她心里还是难受得紧,眼见眼泪要流出眼眶。


    穆清泓直立了起来,“哎呀,我没事!你看!”


    怕月娘不信,穆清泓又在院子里蹦跶了两步,“真没事。”


    他不过是为了给宣哥和姐创造一点独处的机会。


    姐现在穿着繁复的嫁衣,月娘不在,不就只有宣哥能帮忙换下凤冠霞帔了?


    如此,宣哥不就可以看到姐的嫁衣了?


    穆清泓得意地眼神一亮。


    “你!你姐说得没错,你当真胳膊肘往外拐?”


    月娘这才反应过来,顶着红肿的眼就要回屋里去。


    穆清泓拉住了她,往寝房处递了个眼色,“月娘,你看。”


    彼时,寝房里。


    薛兰漪真有些难为。


    嫁衣里里外外五层,压在身上,难以支撑,更莫说自个儿将嫁衣脱下来了。


    她躲在屏风后,遥遥望着魏宣。


    她不说话,魏宣并不敢上前,只是眼神里难免生出期待。


    薛兰漪能明白他的期待,但她还给他准备了个惊喜,必得明日大婚那天看才有趣味。


    “你……把眼睛蒙上,过来帮我换衣。”


    “……”魏宣一滞,黯然片刻,到底还是照做,扯下腰带,遮住了眼睛。


    薛兰漪从屏风后走出来,手在他眼前摆了摆,见他果真看不见,方牵住他的手,拉着他进了寝房。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一人高的铜镜前。


    “帮我解后面的领扣,不许乱看!”


    “好~”


    魏宣从善如流应下声来,便摸索着去触碰她的衣领。


    生了茧子的手时断时续地触碰着薛兰漪的后脖颈,酥酥麻麻的。


    他蒙着眼看不见,所以解衣扣的动作愈发缓慢和轻柔,生怕扯断她的头发似的。


    薛兰漪看着镜子中,站在她身后的男人。


    明明那般高大威猛,手上的动作却比女子还要温柔。


    红色丝绸覆着眼睛,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微翘的嘴唇。


    一缕青丝夹杂白发,垂落在鬓边,恰扫过薛兰漪的脸颊。


    有些痒痒的。


    薛兰漪突然觉得白发也挺好看的。


    是真好看啊!


    “阿宣,我不给你看嫁衣,你会不会不开心?”


    “怎么会?”


    魏宣好奇是好奇。


    可她怎么都不肯给他看,只能说明大婚那日,会有很大的惊喜等着他。


    魏宣更多的是期待。


    不知道再过二十四个时辰,会是怎样的良辰美景。


    她自婚轿上下来,沐着阳光走向他的画面,是否会比想象中更美。


    想着想着,魏宣眉眼间攀上一抹笑意。


    “笑什么?”薛兰漪看着镜中人的笑颜,嘴角也不觉扬起笑。


    “那漪漪笑什么?”


    “我……”薛兰漪想绷住嘴角,却绷不住,反倒眼角眉梢也攀上了笑意,“你笑什么,我就笑什么咯!”


    两人各自微垂着头,笑出了声。


    夕阳的余光透过屏风,照在两人身上。


    被滤过的光很温柔。


    风很清。


    一切都刚刚好。


    而且往后的日子,会一日赛一日地更好。


    第77章


    院子里,穆清泓看着窗纸上男女对望的剪影,拉住不放,“你就让哥得偿所愿吧,咱们别去叨扰了。”


    “阿泓,非我想叨扰。”


    月娘不是好事之人。


    姐姐和宣哥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自然替他们开心的。


    只是,这两日帮薛兰漪剪裁衣衫时,看到了她身上的刺青,还有至今未消除的吻痕。


    那些痕迹一看就非心甘情愿。


    月娘只是想姐姐往后的日子里,凡事皆合自己心意,不再受外事外物的胁迫罢了。


    虽然穆清泓也是为着姐姐和宣哥好,但姐姐不愿现在给宣哥看嫁衣,为何一定要强逼呢?


    月娘记得穆清泓从前不是这样的。


    还在东宫时,穆清泓就特别依恋薛兰漪。


    那时还常说世间男儿没有配得上姐姐的,就是魏宣也不成。


    所以,私心里,穆清泓待薛兰漪定更亲近些。


    今日,怎么就非得违逆薛兰漪的意愿,硬是要撮合宣哥提前看嫁衣呢?


    往后的日子长长久久,他何苦急于一时?


    “阿泓,你今日有些不一样,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月娘狐疑打量着穆清泓,总觉他心事重重。


    穆清泓一僵,摆了摆手:“我、我能有什么事啊?月娘你想多了。”


    月娘的目光迟迟停留在穆清泓身上。


    “哎呀,我就是觉得……觉得人生好苦啊。”


    穆清泓说到这句话,声音有些哽咽,湿润的眼角往上挑了挑,“很多事万般不由人的,应该及时行乐不是吗?”


    “及时行乐吗……”


    穆清泓上次教月娘识字时,跟她解释过:所谓及时行乐,就是指不管将来多困苦,都要趁着眼下大好时光,快快活活的。


    就像她裁的新衣裳,如果不及时穿,往后时光蹉跎,就会掉色,就不漂亮了。


    可是,往后他们和姐姐,还有宣哥,会长长t久久住在这世外桃源。


    不会有困苦,也不会有蹉跎,为何一定要今日及时行乐?


    月娘不解地蹙着眉。


    “好啦,别想了。”


    穆清泓轻敲了下她的额头,拉着月娘往院外去,“咱们去看看大胖的崽可生下来了?”


    “对哦,大胖还在生崽!”


    月娘眸光一闪,注意力转移到了院外的猪圈里。


    此时,猪圈中传来咿咿呀呀的乳猪叫声。


    月娘提起裙裾,小跑着往猪圈去了。


    穆清泓站在原地,睫毛轻垂一下,而后跟上月娘的步伐。


    这些年,他们的吃穿用度一直都是魏宣着人从外界运进来的。


    如此,不仅麻烦,而且衣食住行都靠旁人,他们心里过意不去,有什么短缺也不好意思开口。


    于是,穆清泓和月娘学着种了一片玉米高粱地,养了一窝猪。


    三个月前,月娘起名大胖的母猪怀孕了。


    她就更来劲。


    为了母猪顺利生下崽子,三个月都没睡好,晴天给猪割草加餐,雨天给猪撑伞遮雨。


    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母猪一窝生了六只猪仔。


    “阿泓,你看,好多猪!”


    月娘激动地跑进猪圈里,怀里抱着四只猪崽。


    “今真赶巧,我正愁不知送姐姐和宣哥什么贺礼呢,现在有啦!”


    “咱们把这四只猪崽卖了,可以买一整套银制头面,送给姐姐做贺礼的话,应该不寒酸吧?”


    穆清泓眸色微动,望着蹲在一窝小猪中间的月娘。


    她虽粗布麻衣,但此时的眼神亮得像明珠。


    穆清泓一噎。


    其实,宣哥就算再落魄,多年军功也够他们衣食无忧的。


    阿姐的凤冠霞帔都是上好的纯金珠宝,用不上什么银头面的。


    但这已是穆清泓和月娘能拿出的最体面的贺礼。


    穆清泓不好扫她的兴,点了点头,“姐姐会喜欢的。”


    他也进了猪圈,抱起剩余两只猪崽,蹲在月娘身边,“干脆把剩下两只也卖了,给你自个儿也买对银簪子?”


    “啊?”


    月娘神色微亮,很快又摇了摇头,“我不喜欢银簪子,我喜欢阿泓做的桃木簪,轻便,还香香的。”


    月娘嫣然一笑,颊边沾着一抹泥土,是抓猪的时候,猪蹄蹬出的泥。


    穆清泓用指腹缓缓地擦拭。


    他如何不知道她喜欢银簪的。


    只是好不容易养出六只小猪崽。


    她早早就给小猪崽们搭了新猪圈。


    哪里舍得都卖掉?


    “咱们不卖猪了,我又画了二十幅画,都拿出去卖掉,许能换一套银头面和一支银簪。”


    穆清泓说完,又小声补充道:“如果不够买银簪,买两包甜糕是可以的。”


    “字画来钱多慢啊,你若想吃甜糕还不如把我绣的手帕拿去卖呢。”


    月娘脱口而出,方觉自己失言了,嘴巴僵硬地张了张:“阿泓,我、我不是说你的书画不如绣帕。


    是……是镇上的人不懂欣赏!


    阿泓的字画最好看的,若是能卖到城里,一定一定可以卖很贵,最少可以卖五两银子!”


    月娘笃定地比了个五。


    穆泓清失笑。


    他早就知道这里的人不识货了。


    他在盛京时,每幅画都是价值连城,一纸难求呢。


    穆清泓吸了吸鼻子,握住她紧张的手指,“好啦,不跟那些不识货的人计较。天快黑了,咱们早些安寝,明日好赶集市。”


    “不行,我今夜就得去。”月娘也反握住了他的手,两人双手交握,轻轻摇晃着,“我打算明早一开市,就把猪崽卖掉,然后立刻赶回来参加姐姐和宣哥的婚礼,不然明日开席前,阿泓还没上礼,岂不是失了礼数?”


    她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表情。


    明日,周公子、谢公子他们都会来,定然会上礼的。


    月娘也是怕他两手空空,心里不自在。


    穆清泓当然明白月娘的用心,便不再劝了。


    “那我陪你去,夜里人少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


    说着,便拉月娘起身。


    月娘还是摇头,“你陪着姐姐,我自己去就成。”


    穆清泓在人前露面,太容易暴露身份了。


    所以,近六年只要是出现在人前的事,都是月娘独自张罗。


    穆清泓昨日在山上,还偶然听到猎户们讲:此处住着个年纪轻轻的俏寡妇。


    他心里不好受,极力央求道:“我带上面纱,咱们早去早归,不会有问题的。”


    “驴车要驮小猪崽,你太胖坐不下了。”月娘却很坚持。


    “再者,前日不是跟阿泓讲过吗?魏国公三日前抵达边城了,若他看见我们,顺藤摸瓜抓住了漪漪姐和宣哥,咱们对得起他们吗?


    说到底,宣哥和姐姐分离近六年,不也跟咱们有关吗?


    咱们不能再拖累他们了,更不能害他们再被抓,对不对?”


    月娘絮絮讲着大道理。


    穆清泓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是缄默地听着她说。


    此时,天色渐暗。


    夕阳落下地平线。


    穆清泓的脸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月娘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感受到他周身颓丧之气。


    他的头越垂越低,古古怪怪的。


    是月娘接连拒绝他的好意,他不好受吗?


    可眼下,一切当以姐姐和宣哥的婚事为要。


    月娘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想到了个百试不爽的法子,歪着头对他笑,“阿泓,我算过了,卖猪还能剩下一两银子,我去书局给你买几本书如何?你想看什么?《论语》?《礼记》?《君子录》?”


    穆清泓赫然掀起眼眸,正见她纯粹的笑。


    月娘并非世人口中的美人,却像这月下的野花一样,皎白无瑕。


    穆清泓拥住了月娘的肩膀,“我以后……再也不会看书了。”


    “为什么?”


    穆清泓没答,只道:“早去早回,明早我在峡谷口接你回家。”


    “我不会迷路的。”


    “我想接你。”


    “……”


    月娘感觉穆清泓突然变得很低落,她琢磨不透,下巴搁在穆清泓肩头,“那我等你接我回家。”


    穆清泓僵直的脊背才松快些。


    两个人将猪崽放在木笼子里,月娘坐上板车,挥着鞭子,往地平线的圆月下去了。


    她身板很小,很快她的身影就被半人高的木笼子挡住了。


    木笼很笨重,压得驴车歪歪扭扭。


    待到一人一车消失在圆月轮廓中,穆清泓方收回视线。


    一个人睡不着,坐在廊下,取过月娘绣了一半小肚兜,轻轻摩挲着。


    红色绒布上的麒麟图是东宫的手艺,极精巧。


    只布料粗糙了些,大人穿着尚且磨得慌,也不知道婴孩那么娇嫩,会不会磨破皮儿呢?


    穆清泓眸中泛起涟漪,须臾淹没下去,执起绣花针接着月娘的针脚继续绣着肚兜。


    薛兰漪和魏宣踏出房门时,正见对面房檐下,穆清泓手中针线一拉一回,绣得极入神。


    阿泓会针线了?


    薛兰漪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到底逃难五六年,哪还有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东宫太子?


    “你是不是没好生对我弟?”薛兰漪和魏宣面对面站着,两手相牵,朝他皱了皱鼻尖。


    魏宣是有心事事照拂,奈何一则他分身乏术,难免忽略细节。


    二则,太子毕竟有太子的骄傲,遇到什么困难不会主动跟他讲。


    他也得照顾太子的自尊,总不能日日问他吃饱了吗?穿暖了吗?


    如此,太子未必高兴,还会多心。


    当大哥,左右为难呐。


    魏宣轻摇着薛兰漪的手,“以后我定更更更上心些,尽量不让弟弟弟媳受委屈。”


    “谁是你弟弟弟媳了?”薛兰漪白了他一眼。


    她当然知道弟弟的禀性。


    他们过问太多,会伤他自尊的。


    罢了,弟弟的心,以后慢慢开解吧。


    魏宣已经做得够好,为她照顾弟弟,受了很多风霜。


    她怎么忍心真的怪他呢?


    她将魏宣垂落的白发掖到耳后,“明日还有好些事要做,还要接待宾客,要不……你今晚……莫睡柴房了?”


    薛兰漪话说出口,脸颊已红透了。


    四合院里,也就四间房,另外两间给了阿泓夫妇和柳婆婆,魏宣就只能在最阴湿的厨房里将就着住。


    既然明日就要大婚了,薛兰漪没必要为了些世俗规矩,叫他在暗房里受冷风吹。


    “一、一起住吧。”


    姑娘家嘴里嘟哝着,头恨不得扎进地底下去。


    魏宣的耳根也发烫,支吾了片刻,“我、我晚间还需练武,还是睡厨房吧,免得、免得吵醒了你。”


    “……”


    薛兰漪跳到嗓子眼的心火顷刻浇灭了,“哦”了一声。


    “那你早些歇息。”姑娘瓮声瓮气的,屈膝以礼,转身离开了。


    一只手掌抓住了她的手腕。


    生着茧子的指腹在姑娘虎口处轻轻摩挲了片刻,僵着嗓子道:“亥时,亥时我习武沐浴后就过来。”


    “哦。”


    薛兰漪又“哦t”一声。


    这一次,声音轻快了许多。


    脸上红霞一直蔓延到了脖颈里,慌乱在魏宣脸颊轻啄了下。


    “那我先去沐浴!”


    说罢,疾步小跑离开。


    跑得太快,头磕在了廊柱上,脑袋一阵嗡鸣,她才发现自己跑反了方向,愤愤然踹了一脚廊柱,摸着额头跑回了寝房。


    但其实……


    她踹的不是廊柱,是穆清泓的腿。


    一阵钝痛让穆清泓登时倒吸了口凉气,回过神来,正看到对面寝房的窗户上,映出女子靠窗的背影。


    薛兰漪肩膀微微起伏,似是有些情绪激动。


    院子中间,皎皎月光下,高大的男人顶着微红的脸颊,遥遥望着姑娘的剪影,僵硬地都快站成望妻石了。


    穆清泓记忆往回倒了倒,才依稀听清两个人方才在院子里说的话。


    他站起身,与魏宣肩并肩站着,感受着他的痴汉视角。


    “我姐都让你进屋了,哥你干嘛拒绝,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哥!”


    话到一半,身边高大的男人突然一个踉跄。


    穆清泓赶紧扶住了魏宣的手臂,“哥,你……”


    魏宣面色已苍白,颤抖的手抵着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厨房。


    他的样子很不好,但俨然不想让薛兰漪察觉异样。


    穆清泓也只得忍着惊恐,咽下了口中的惊呼。


    两个人不敢发出一丝动静,搀扶着往厨房去了。


    魏宣轻声合上门扉。


    旋即,一口血涌了出来。


    “宣哥!”穆清泓赶紧将人扶坐在了草榻上,扯了块绢帕,蹲在魏宣身前帮他擦拭涓涓而流的血迹。


    可血擦不完,一口一口往外涌。


    “我去叫大夫吧!”


    “不用。”


    魏宣盘腿而坐,气沉丹田,断断续续的气息才稳定些,“放心吧,还是老毛病,不会有事的。”


    早前,魏宣虽得蒙罗大夫治好了眼睛。


    但同时,罗大夫又从他体内意外发现了会损伤筋骨的慢性毒。


    此毒阴狠,日积月累地蚀人心性。


    到了夜里毒性复发时,会生肝胆俱裂之痛,需得运功压制。


    此事,穆清泓知,月娘知,但薛兰漪不知。


    所以方才,他不与薛兰漪同住,除了考虑她的名声,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她看到他如今厮狼狈的模样。


    这毒罗大夫都没法解,又何苦让她操无谓的心呢?


    好在,只要不动武的话,此毒不会极速蔓延。


    他死不了。


    他还可以陪她到老的。


    魏宣拍了拍穆清泓的肩膀,“小声点儿,莫要折腾出动静叫你姐听到,嗯?”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穆清泓颤抖的手继续擦着魏宣衣襟上的血。


    倒真奇怪了。


    这毒深藏体内两个月,魏宣都不知道何时下的,是谁下的。


    跟穆清泓更是毫无关系,他道哪门子歉?


    魏宣看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嘴里呢喃声越来越大。


    坚实的掌握住穆清泓的手腕,“你听好,我没事,不要让姐姐担心!”


    魏宣稳如泰山,穆清泓却如那即将彻底崩塌的山石,神思恍惚的。


    魏宣微俯下身,深深直视着穆清泓的眼睛。


    “阿泓,姐姐穿了两次嫁衣,次次皆是苦楚。我想补给她一场完美无瑕的婚礼,你帮我一起,行吗?”


    魏宣的目光那样坚定,不容置喙,却又极尽渴求和恭谦。


    穆泓清自下而上望着他,神色终于镇定下来。


    与他静默对视了片刻。


    穆清泓没答话,咽下了“对不起”三个字。


    他错开目光,压低了声音,“我不找大夫了,我给哥打水洗把脸吧?”


    魏宣见他恢复镇静了,方放开了他的手,转而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小子啊。”


    这六年,穆清泓也经历了生生死死,大风大浪,沉稳了许多。


    不知今日怎的,一会儿跳脱得不行,一会儿又惶恐得不行。


    魏宣以为,他大概是觉得魏宣身子不行,以后保护不了他们了,所以心有不安吧。


    “你安心吧!此地不仅地形隐秘,我还设了颇多机关,外人绝无可能闯进来,好生跟月娘过日子,其他的有我。”


    魏宣挺直着脊背,如一座巍然不动的山峦,一息尚存,就会为所爱之人挡风遮雨的。


    怪道姐姐念念不忘。


    “姐夫。”


    穆清泓突然叫了一声。


    魏宣一怔,失笑道:“你不怕你姐揍你?”


    “反正,不管这辈子下辈子,我只认宣哥这个姐夫。”少年扬起下巴。


    两人对望,各自笑了。


    魏宣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耳尖红红的,“去打水吧你,小声点。”


    “行~”


    穆清泓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


    打开一个门缝,正见对面窗户里来回踱步的女子身影。


    姐姐也很紧张,很期待和宣哥真正做夫妻吧?


    穆清泓记得月娘嫁给他前一晚,也是这样辗转难眠,踱步不止的。


    他笑意微滞,侧过头来,“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哥为了姐姐骗过西齐,违背与西齐的君子之诺,哥不后悔吗?”


    魏宣是个顶天立地,最讲义气的好男儿。


    而今为了救薛兰漪,先答应为西齐效劳。


    借了西齐之力后,又违背誓言,逃窜进深山。


    将来,史书上必添一笔。


    纵然哥功勋卓著,背信弃诺的小人之名是逃不掉了。


    “不介意吗?不后悔吗?”


    魏宣神色微凝。


    千古骂名,当然会介怀。


    不过……


    “于我而言,万千功名不及你姐喜乐安康。”


    魏宣说话的时候,眉眼间道不尽的温柔。


    要多爱一个人,才会只要提起她就会笑呢?


    穆清泓紧扣着门闩,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己也笑了。


    “宣哥今晚会去陪姐姐的吧?”


    “你今日怎么了?”


    怪怪的。


    魏宣没回答他的问题,不过穆清泓知道宣哥是说一不二的人。


    他方才既然答应了阿姐,定然会去相陪的。


    穆清泓嘴角张了又合,半晌,道:“宣哥……早些去,莫让我姐空等一场,徒留遗憾。”


    最后四个字,声音极小。


    被关门的声音掩盖了。


    滞涩的开关门声却传到了对面屋子里。


    薛兰漪脚步一滞,立刻转头,疾步上榻,背对着门躺下。


    双目紧闭,眉头也因紧张越拧越紧。


    此地房间简陋,不分内外间,让魏宣进屋,他们就只能同榻而卧。


    她是要背对着他,还是面对着他?


    是各睡各的枕头,还是同枕而眠?


    会不会发生些别的事?


    薛兰漪脑海里千头百绪。


    她心里清楚,这些日子魏宣一直在小心翼翼保护她的自尊。


    所以,即便他与她同处一室,他也只会与她远远隔开着睡。


    可是,他们马上要做夫妻了。


    如果她不主动,他约莫不会敢主动靠近的,就算明日洞房花烛夜,他也未必会做什么。


    可若她太主动,会不会显得轻浮?


    薛兰漪来回琢磨着,最终,她将床榻右侧准备的新枕头塞进了枕箱中。


    本就不太宽敞的榻上,只留了一个枕头。


    薛兰漪往右侧躺了躺,左侧留给他。


    阿宣是不会觉得她轻浮的。


    他们也该更近一步了。


    薛兰漪深深吐纳,枕在颊边的手握成了拳头,静候着屋外的动静。


    她依稀听到了对面厨房开门的声音,脚步走动的声音。


    他离她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屋外却无端起了一阵夜风,脚步声被吹散了。


    万物静默下来。


    薛兰漪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也松懈下来。


    旋即,胸腔被一阵空虚淹没。


    已经三更了,魏宣还没来,他今晚不会来陪她了吗?


    是她太着急了吗?


    薛兰漪不知何时变得欲求不满了,想要一个男人更深的拥抱,更浓的吻。


    如果他不来,她会失望。


    四方帐幔里,薛兰漪低垂下长睫,瘪着嘴。


    此时,一阵风将门吹开了。


    阴冷的夜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也吹得薛兰漪脊背发凉。


    她欲起身关门。


    一个高大如山的身影徐徐走来,挡在了她身后。


    屋子里没点灯,深山里的夜又格外得黑。


    薛兰漪什么都看不到,但能感受到有人帮她挡住了风霜,她的后背不那么冷了。


    脸上失落之色也一瞬转换成了笑意,虽闭着眼,眼角却忍不住上扬起来。


    可半晌,她没等到榻边的男人有所动作。


    他只是无声无息地站着。


    薛兰漪能感受到一束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后背。


    阿宣,是害羞了吗?


    “上、上来啊。”薛兰漪僵着嗓子主动道。


    此夜风冷,他又木讷,薛兰漪不忍他在寒风受冻,便又往榻内侧挪了挪。


    空出来的粉色床褥和枕头上落下了姑娘压过的凹痕。


    她很瘦,所以凹痕很浅。


    但不用触摸也能感觉到凹下去的那一块应是软软的,带着她的体温,还带着她身上丝丝沉香味。


    她像一块暖玉,细润白皙又温t暖,秋冬时节抱在怀里,会散发出源源不断的暖流,熨烫着人的胸腔,很舒服。


    榻边的男人不由呼吸轻滞。


    长指挑起帐幔,缓缓朝薛兰漪的脸颊上去。


    不见天光的四方帐幔里,男人拇指上金丝纹路的墨玉扳指格外晃眼。


    扳指用了金缮工艺,将碎成沙砾的玉器重新拼组好,再在每一道破碎的缝隙中灌入金水。


    墨玉芯被金水渗透,从此金玉镶嵌,无可分割。


    而这样一只遍布金丝纹路的扳指在黑暗之中,宛如一条金蛇的鳞片,闪着寒光,触摸到了薛兰漪。


    冷玉抚过她微扬的眼角,滚烫的脸颊。


    最后,堪堪停留在薛兰漪唇珠上。


    绵软唇上,依稀还残留着旁人的温度。


    男人指尖微僵。


    一瞬间,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冷却了几分。


    杏色帐幔无风自动,时而开,时而合。


    缝隙处,一张深邃而冷峻的轮廓若隐若现。


    第78章


    魏璋赫然出现在了她身后。


    沉郁的目光如一层层的细纱倾洒下来,不知不觉中覆住了榻上蜷缩的姑娘。


    空气越来越稀薄。


    “阿宣,难受。”


    薛兰漪扭过身来,欲扯开那只揉捻她唇的指。


    葇荑搭上了魏璋的虎口,如斯轻软。


    魏璋指尖一颤。


    扳指上,烁烁的金光映出了姑娘的脸颊。


    数日不见,她圆润了许多,一张巴掌大的脸,如今不上妆都如蜜桃一般粉嫩、水润。


    皮儿越发嫩了,不过是轻揉了一下便红肿了。


    还有那张嘴,发出的每个音都娇艳欲滴。


    只这些话音的前面,都加了"阿宣"二字。


    俨然,他们过得很好。


    是很好。


    好到可以不顾体统,在大庭广众下亲吻。


    好到连只多余的枕头都不舍得买,非要同挤一枕。


    不过方寸小枕,两个人要怎么睡?


    魏璋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一些画面,一些他跟她才有过的画面。


    抚弄她唇的手没有拿开,反而重了几分。


    “阿宣,疼!”薛兰漪委屈巴巴鼓着腮帮子,红肿的唇特意迎上他的视线,“疼,吹吹。”


    娇音百转千绕。


    便是往昔刺青渗出血,也不见她如此矫情的。


    黑暗中,男人下颚紧绷,神色又紧了几分。


    然薛兰漪半晌没等到魏宣来哄,索性跪坐在床榻边,仰着头,将红肿的唇又凑近了几分。


    如兰气息中夹杂着些许米酿的甜香。


    她毕竟是姑娘家,虽决定了今晚要主动些,但难免羞怯,所以方才悄悄抿了口米酿。


    浅浅的一口,半梦半醒的状态刚刚好。


    她微闭着眼,眼角夹杂着微醺的湿意,红唇微张着,等待着对方的怜惜。


    素日里,她有一丝丝不开心,阿宣都会哄她的,今日却不知怎的只闷闷地站着,胸口起伏好似在生气。


    薛兰漪也生气,拽住他的腰带,将人又往前带了带。


    如此更进一步,她的脑袋摇摇晃晃堪堪贴在男人胸口处。


    “亲一下。”


    她咬着唇瓣,小小声道:“亲一下,就不疼了……”


    魏璋的衣襟很凉,也很单薄,所以她唇齿间细微的气息轻易就渗透进了他胸腔里。


    如细软的绒毛挠着心跳的位置。


    他的胸口胀闷得紧。


    他此番深夜来此,不是来亲她哄她的,更不是来看她如何对另一个男人撒娇的。


    她哄骗他,算计他,背叛他。


    甚至,妄图与旁人成亲。


    他是来撕烂那张对着别人摇尾求怜的嘴,以示惩戒的。


    魏璋捏住了她的下颚,力道略大,拇指指尖探进了她的口角,撬开了她的唇齿。


    太过娇嫩的口角很快泛红,弄疼了。


    她脸上的绯红开始褪去,变得苍白,含在眼中的春水也顺着眼角流下来。


    泪珠儿一颗接一颗,在无瑕的肌肤上落下斑驳泪痕。


    魏璋目光睥睨,眼睁睁看着一朵娇艳的花在他手中瞬间枯萎。


    她在他身边不过片刻,又了无生机了。


    魏璋依稀又看到了凝结成块的胭脂下苍老的脸。


    他指尖力道一滞,怔然望着被弄哭的她。


    薛兰漪的嘴巴合不拢,疼过之后,木木的。


    袭上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阿宣是笨蛋!


    魏宣他一点儿都不会吻。


    每次情动时,也只会绷着嘴撞她的脸颊,撞她的唇角。


    由于太过紧张,每次他的牙都磕到薛兰漪的骨头。


    他总有各种办法让她疼,但就是没办法让她感受到他的情谊。


    薛兰漪时常思量着要不要好生教教他怎么吻,但碍于羞耻心,没好意思。


    他们从来没有真真正正的吻过。


    此时酒意朦胧,一股冲动怂恿着薛兰漪。


    她拉过对方的手,放在自己后脑勺处。


    男人的掌很大,一手便可罩住她的后脑勺。


    从手心传来的温度让人觉得很安全。


    “我、我喜欢你这样亲我。”她怯怯低语,声音越来越小。


    对面的男人为之一震,护在她脑后的手忘了拿开。


    姑娘于是又进一步,拽住他的衣领,逼迫他弯下腰来。


    在男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她顶着通红的脸吻上了他的唇。


    绵软轻啄他紧抿的嘴角,冷硬的唇珠。


    断断续续,牵出细细的银丝,牵连在他与她之间。


    魏璋的面色则巍然不动,双目紧锁着一次次吻上来的唇,和唇齿间若隐若现的粉色舌尖。


    她与那个人都是这样做的吗?


    她会主动吻他,还会告诉那人她喜欢怎样的吻?


    那些只有魏璋探索过的地方,她都交给了别人吗?


    魏璋心里的暗涌越汇越多,积压在胸腔,是沉寂许久的火山快要喷发。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难以呼吸,蓦地推开了她的吻。


    “啊!”


    薛兰漪还醉着,被他骤然的一掌推得身子一歪,往榻下摔去。


    魏璋又立刻拉了她一把。


    她跌撞在他怀里,得逞笑了,粉扑扑的颊边露出两个小梨涡,“舍不得我受伤啊?”


    对方没答,甩开了她的手腕。


    她索性两只手圈住了他僵硬的腰,“承认吧,你就是舍不得我受伤,也舍不得推开我!”


    “你喜欢我亲你,也喜欢我抱你,对不对?”


    对方仍没答话,眼神里是愠怒,是防备,是疏离。


    可薛兰漪知道,他就是喜欢。


    不然,他的心跳怎么会这么快,呼吸怎么会这么急促?


    她偏要说,还矜傲地扬起了下巴,“你不仅喜欢我抱你,你也好想抱我,也好想亲我对不对?”


    胡搅蛮缠!


    魏璋冷哼,后退半步,下了脚榻。


    远离的一瞬间,姑娘突然捻住了他的腰带。


    一方粉色丝帕从玄色腰带中骤然脱出。


    原本蜷缩一隅的丝帕舒展开,帕子四角轻扬。


    像暗夜里绽放的娇嫩蓓蕾,与他一身肃穆的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魏璋瞳孔一缩,下意识伸手去夺。


    薛兰漪手腕灵巧一转,将丝帕藏到了背后。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用这般娇嫩的颜色?”


    “拿来!”


    魏璋冷冷吐出两个字,朝她伸出手。


    薛兰漪把帕子藏得更深,“按我方才教你的,吻我一下,我满意了就还你。”


    对方长身而立,僵硬着。


    薛兰漪索性仰着面闭上眼,迎向他。


    她笃定他肯定很想吻下来。


    不然,他又怎会随身携带她的手帕?


    虽然,暗夜里她看不清丝帕上的绣花,但一摸针角她就知道是她绣的。


    上面的针线都被摩挲得起毛了。


    他这么想,干嘛还要抗拒?


    “我是你的妻了,你想做什么不可以呢?”


    温柔的话音回荡在屋子里。


    恰一束月光投射进来,圆形的光晕正照在姑娘身上。


    她裙摆铺散,肩头笼着银色光华。


    周遭皆昏暗,唯有她身上有光。


    微风轻拂。


    粉色的帐幔被卷起一角,在两人之间摇曳。


    姑娘的身影乍隐乍现。


    像梦。


    他神色防备,怀疑着目之所及的一切。


    而腰身却被人拽了拽。


    不知是何时,他玉佩的流苏落在了她手心。


    薛兰漪挽指,将流苏一圈圈绕在指间。


    红色的细绳牵连着两人,在她指上一点点收紧。


    流苏尽头是一块世间无二的羊脂玉,那是魏璋的心头好,不可以被扯坏。


    他于是上前了一步。


    再上前一步。


    终于,他全然走进四方帐幔中。


    帐幔在身后垂落,将两个人封闭在狭小空间里。


    他以最直白的方式站在了薛兰漪面前。


    近在咫尺俯视着那张迎向他的笑脸,和那待人采撷的樱果。


    也许……


    她有句话没错。


    她是他的人,他做什么不可以呢?


    往后日子长长久久,一生一世,他有很多时间去撕烂她的嘴。


    而眼下……


    有件更重要的事要立刻做。


    他抬起她的下巴,凝t神看着她的容颜停滞片刻。


    俯身,舌尖卷起她挺翘的唇珠,齿尖用力一咬。


    “疼。”薛兰漪倒吸了口凉气,委屈巴巴道:“你要是再弄疼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了!”


    小小的身躯窝在他身前的狭小空间里,宛如一只小兔子蜷缩着。


    他们隔得那样近,呼吸吐纳都交缠在一处。


    她的体温,她的香气都在他怀里,那样的真实。


    刹那间,魏璋觉得这句话就是对他说的。


    他要是再让她痛,她就不原谅他了……


    咬住她唇珠的齿,些微迟疑。


    她的唇从他唇齿间松脱,残留下深深的齿印。


    他转而去咬自己的舌。


    丝丝缕缕的血丝漫出来,覆在她唇上,想要掩盖她唇瓣上旁人的味道。


    可掩不住。


    她和那人轻轻一吻的痕迹,他却费尽心机也盖不住。


    他的嘴唇翕动着,牙齿狠狠往深处咬,越来越浓的血珠滴在薛兰漪唇面上。


    滚烫的。


    “别这样!”


    一拳之隔的距离,薛兰漪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涌动。


    那层薄薄的微愠,如脆冰一般,其下藏着的分明是深不见底的伤。


    薛兰漪不知道这种伤从何而来,可她不想她的阿宣不开心。


    “不要咬自己啊,你受伤了,我会心疼的。”


    她说话的时候,绵软的唇轻蹭着他的唇。


    循循善诱的话音,如春风拂面而来。


    魏璋瞳孔微缩。


    黑暗中,一缕月光照在她的杏眸中,里面是道不尽的疼惜。


    她在心疼他。


    她像往昔朝夕相对的日日夜夜一样在心疼他。


    这个念头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的防备,他清醒的认知被冲击着。


    脑袋混混沌沌的,分不清真实与梦境。


    他深深看进身下人的眼底,仿佛在确认其下缱绻的情意不会散。


    而捏着她下巴的手自然而然绕向她的后脖颈,缓缓的,改为了扣住她的后脑勺。


    这是薛兰漪喜欢的最安心的姿势。


    她在他探究的目光下闭上了眼。


    他看不到她眼里的情思了,可却能感受到她想要他。


    冰封般的眸中,终是掀起涟漪。


    本能地,微启薄唇,吻住了她的唇。


    与从前每次单刀直入不同,别后重逢的这个吻极轻柔、极细致,舌尖一点点轻扫过她的唇面,扫过每一处唇纹。


    一次又一次。


    呼吸交缠着,空气渐渐潮湿。


    她的唇不再有别人的味道了,只有他的吻痕,他的水泽。


    她又重新属于他了。


    魏璋的呼吸愉悦了许多,舌才肯往更深入的地方探。


    薛兰漪少有地唇齿张开,任由他探索。


    随即,他尝到了她口中的甘甜。


    许是她今日吃了米酿,连呼吸都比从前更绵密回甘,让人爱不释手。


    魏璋的嗓子干渴不已,想要更深的占有。


    他深弯下腰,吻更强势了些。


    薛兰漪的身子早已软得撑不住,腰肢往后仰去。


    两个人一同倒向床榻。


    跌落的一瞬间,她的后脑勺被一只大掌稳稳托着,轻轻放在了绵软的锦被上。


    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磕碰,只感受到自己陷入了一片温软中。


    这是第一次,薛兰漪在一个吻中,感受到了被珍视被爱护的感觉。


    她的身体从外到内都是舒畅的,安心的。


    她于是仰起头,将自己全然交付给了她爱的男人。


    她拉长的脖颈给了男人更大的发挥空间。


    魏璋不再拘泥于唇齿之间,他吻她的耳根,她的脖颈,她的颈窝。


    蜻蜓点水般断断续续的,最终他埋在她颈窝里舌尖辗转,流连忘返。


    湿漉漉的触感贴在最薄的肌肤上,酥酥麻麻的。


    薛兰漪有些受不住,本能地轻推了下他。


    他却深埋在她的颈窝里不肯起身,像只黏人的大狗狗。


    那个平日里最是沉稳的人呢?


    薛兰漪失笑,想要打趣他两句,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捧住了他的脸。


    指尖却恰好触摸到了他颧骨之上一抹湿意,不知是呼吸的潮气,还是别的什么。


    薛兰漪的笑凝固在嘴边。


    无声的空间里,倾覆在上的高大男人气息微微颤抖。


    周身生出一种极复杂的情绪。


    有愠怒,有伤痛,而更多的是想念。


    随着这个绵长不尽的吻,滚滚而来的想念将其他的情绪渐渐吞噬掉了。


    薛兰漪与他心贴着心,能轻易感受到他的想念。


    他很想她,日思夜想,铭心刻骨。


    是因为他们分离了近六年,他一直藏着情绪,此刻才宣泄出来吗?


    其实,魏宣这些年遭遇的磨难不比她少,如今他还要时时照顾她的情绪,保护她的安全。


    没有人去问他是否好不好?


    人心皆为肉长,他怎会没有情绪呢?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宣泄是好的。


    薛兰漪的拇指轻抚着他的颧骨,“是很想我吗?”


    男人没想到她有此一问,呼吸微顿。


    “其实,我很想你的,每天都会想你。”薛兰漪莞尔一笑。


    魏璋微抬起头,月光倾洒在姑娘脸上,照得眼神如此笃定,如此真切,不带半分虚假。


    她说,她每天都会想他……


    魏璋双臂撑在她脑袋两侧,僵直的。


    薛兰漪只当他不信,圈住他的脖颈。


    明明力气不大,他却往下一沉。


    距离更近了,面对着面。


    恰一道月光从男人鬓边一扫而过,晃然照出男人眼尾漫出的一抹红,闪着破碎的水光。


    她那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也会撒娇了。


    薛兰漪心里柔软的一角被触碰到了。


    她将他更圈紧些,唇贴在他耳侧,声音柔但韧:“阿宣,我们做夫妻吧。”


    怀抱的男人脊背僵直,瞳孔骤然震颤。


    沉甸甸的眼神似是不可思议紧盯着她。


    薛兰漪知道这样说太过大胆了。


    可她和阿宣之间,不计较这些。


    今夜月正好,风正清。


    四方帐幔中空气微醺,气氛刚好。


    他们之间也不一定非要等一个虚无的仪式。


    心贴得最近时,就是良辰美景日。


    她想要将自己的一切给他,也想要他的一切。


    “阿宣,我想要你。”


    姑娘的唇贴着男人的耳垂,每一个字都轻蹭着他最薄弱的肌肤。


    “今生今世,李昭阳的人和心,都只想属于魏宣一个人!”


    “我,心悦阿宣。”


    啪!


    静谧的空间中,猝不及防传来灯芯爆裂的声音。


    很细微,在逼仄的空间中回荡着,像虫子往人骨头缝里钻。


    薛兰漪莫名浑身发寒。


    旖旎气氛凝固了。


    冰冷冷的空间中没有一丝光亮,也不知寒意从何起,只觉周遭空气越来越稀薄。


    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薛兰漪的脖颈,缠绵情话被勒在嗓子眼里。


    “阿、阿宣……”她脖颈僵挺伸长,试探地叫了一声。


    无人响应。


    但脖颈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喉头的空气快要断绝了。


    “阿、阿宣……阿宣!”她勉力地挤出声音。


    那种陷入泥沼的感觉再度袭来。


    有好久,她没有这样怕黑过了。


    此时,因为窒息,脑海里又开始思绪纷乱,本能地伸手去空气中抓,“阿宣,阿宣,阿宣……”


    “漪漪!”


    此时,门外响起叩击声。


    第79章


    武人的手敲门,连声音都格外瓷实。


    “你没事吧?我,可以进来吗?”


    “都这个时候了,还问什么能不进,你快进来呀!进来呀!”


    姑娘急得直拍床榻。


    魏宣赶紧推门而入。


    门打开的一瞬,月色毫无阻隔倾洒进屋,赤裸裸照在床榻上。


    魏宣神色一僵。


    只见五步之外,粉色帐幔随风轻动。


    空荡荡的四方床榻里,薛兰漪瘫坐着,青丝披散。


    寝衣衣领松松落落,露出白皙光洁的右肩和锁骨,在月下闪着光。


    浅黄色绸裙轻薄,衬出姑娘不断起伏的胸口。


    魏宣赶紧避开视线,滞了半步。


    薛兰漪并不知道自己此时春色若隐若现。


    她只是害怕,急红了眼,“你快过来抱我!愣着做什么?”


    姑娘又急又气,委屈巴巴张开双臂。


    魏宣才也顾不得其他,疾步上前,坐在榻边拥住了她。


    将军的身体像一块稳重的巨石,十分安稳,却又比山石少了棱角,多了温度。


    薛兰漪缩在他坚实的双臂中,周围的寒气再侵扰不了她半分。


    她的呼吸才渐渐松懈下来,靠在魏宣肩头断断续续哽咽。


    魏宣并不多问,一只宽厚的手抚着她的脊背,另一手腾出来去点床榻边脚凳上的烛台。


    那是他特意为薛兰漪做的多枝烛台。


    烛台半臂高,但做了镂空很轻便,上面可以放三根蜡烛,光线一点不比薛兰漪曾做的廊灯暗。


    蜡烛渐次点燃。


    薛兰漪的天亮了起来。


    周围没有扼住她的手,没有不见底的泥沼,只有阿宣给她点的灯,阿泓月娘给她做的布老虎。


    还有,阿宣身上刚沐浴过t的香香的味道。


    她被很多人爱着。


    她的心很快又充盈起来,双臂圈着魏宣的腰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吼你的。”


    她知道自己约莫又犯癔症,又发疯了。


    她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埋在魏宣肩头,小小声的。


    “不说这些。”


    魏宣怎么会不懂呢。


    她只是想要他,有他的时候她会觉得安全。


    魏宣将她松落的衣衫拢好,下巴也在肩头温柔轻蹭,“不怕,成婚以后,日日夜夜我都会陪着漪漪,不会再让噩梦来吓唬漪漪了。”


    说得好似噩梦是个调皮的孩子般,故意蹦出来吓她的。


    魏宣的比喻让薛兰漪心情好了很多,还未拭去泪意的眼角又攀上了笑,咬着唇道:“其实,我不是做噩梦了。”


    话说出口,薛兰漪的脸颊发烫。


    魏宣自是感觉到她的体温升高,这才好生看了她一眼。


    只见姑娘眼角眉梢晕染红潮,双颊陀红,呼吸仍不平缓。


    “你……”


    魏宣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真烫得紧,“发热了?”


    “让阿泓打些井水来,我去寻大夫。”


    “不是!不是啊!”


    薛兰漪赶紧拉住了欲起身的他,轻晃他的手,“再、再想想。”


    薛兰漪又回想起方才暗黑帐幔中,那个缠绵的吻。


    明明阿宣当时没在屋里。


    那屋里的人是……


    那应该是……


    难道是……


    她,做春梦了?


    她竟梦到和他翻云覆雨了?


    薛兰漪窘迫不已,微垂眸,紧拧眉。


    魏宣见她表情灵动,气色红润不像病了,方松了口气。


    狐疑地打量着她。


    “漪漪莫非……”魏宣迟疑片刻,“喝醉了?”


    “你!”


    薛兰漪一噎,愤愤瞪着他,“你自己喝醉了,倒来编排我!笨蛋!阿宣是笨蛋!”


    她伸手捶他胸口。


    魏宣结结实实挨了几个小拳头,但没否认喝酒了。


    魏宣素日里是不饮酒的。


    他知道薛兰漪容易醉,所以陪着她从小到大都不大沾酒,便是在军营打了胜仗,和周钰他们聚会,大多也是以茶代酒。


    今日竟难得地主动饮了酒,身上隐隐透着清冽之气。


    而薛兰漪一激动,身上桃花酿的香甜也飘散出来。


    两个不饮酒的人,今日不约而同都饮了酒。


    这目的自然也是一样的。


    所谓,酒壮怂人胆。


    薛兰漪不遮掩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我做那种梦了!”


    说的时候梗着脖子,理直气壮。


    说完,自个儿窘迫得捂住了脸颊。


    然红霞还是透过指缝,蔓延向耳根和脖颈,瓷白的肌肤全烧红了。


    她在梦里不仅主动缠着他,还大言不惭要他。


    血脉里涌动的热流到现在还没消散。


    她怎么会这般好色呢?


    好丢人。


    薛兰漪把脸捂得更紧。


    魏宣俯视下来,瞧着姑娘都把自己的鼻息给堵住了。


    他拉开了她的右手。


    薛兰漪一只鼻孔得以呼吸,一只眼也被迫重见天光,恰看到了眼前男人的脸和她一样,红得不相上下。


    他也害羞了,却还硬扯出个笑,“没、没什么的,我……偶尔也会做那种梦。”


    话音未落,眼神先飘开了。


    他这样说自然是想安慰薛兰漪,免得她太过无地自容,连脸都不肯抬起来。


    但薛兰漪听了他这话,却立刻不尴尬了,指缝张开露出另一只眼来,好奇地打量着魏宣,“你、你梦到谁了?”


    魏宣没答,只是窘迫之色更重了些。


    薛兰漪其实心知肚明。


    他定是梦到她了。


    阿宣年轻时候淘气,现在沉稳,不管哪个时期都从未越界过。


    这样的他竟也会梦到与她……洞房花烛吗?


    薛兰漪心跳得很快,但抵不住好奇心驱使,她往他身边挪了挪,两人并肩坐着。


    她轻碰他的手肘,“你、你什么时候梦到的?梦到什么了?”


    “要说这么具体吗?”


    魏宣挺直脊背,僵着嗓子。


    “就要听!”她挽住了魏宣的臂膀,脑袋靠在他肩头。


    他替她解围,她倒把他围起来了。


    魏宣无奈笑了笑,僵得发凉的手握住她的手,“就是……漪漪及笄宴那天,我喝多了……”


    “好啊,原来阿宣打小就是个小色胚,小混蛋。”


    “我、我没有僭越之意,我就是、就是……太喜欢了。”


    声音越来越小。


    姑娘噗嗤笑出了声,“傻阿宣!”


    清泠泠的笑声银铃儿一般,回荡在房间里,穿透了后窗户。


    很难想象方才还慌张恐惧,还安慰别人的姑娘,现在正小鸟依人靠在别人肩头。


    轻盈的话音不掺一丝杂质,没有一丝烦恼。


    原来,她竟会有如此尖锐的脾气,骂人打人都不在话下。


    原来,那些不成体统的话,也能如此直白的相互倾诉吗?


    窗侧,一身玄色的男人负在身后的手微微蜷起。


    指尖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暖香。


    而此时,她在旁人怀里笑意灿烂。


    魏璋戴着墨玉扳指的指腹轻碾着。


    明明手中没有什么东西,力道也不大,但候在一旁的青阳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指尖碎落。


    窸窸窣窣,寸寸碾碎的声音慑人心魄。


    青阳知道国公爷生怒了,但这怒气中仿佛夹杂着些旁的情绪。


    是羡艳吗?


    青阳微弯着腰,余光打量着魏璋清瘦了的背影。


    整整四天四夜,他们从盛京星夜兼程赶赴北境,一路寻找薛兰漪和大公子的下落。


    然大公子的确行踪诡谲,路上不留丝毫线索。


    这一路都没有薛兰漪的消息,魏璋也几乎一路一言不发。


    直到前日,青阳依照爷的吩咐将圣上病重的消息传出去,一切才迎来转机。


    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了这片桃花谷。


    没有见着桃花,却见着一片喜气洋洋的红。


    而此刻,国公府中也张灯结彩,预备迎娶国公夫人。


    只是盛京的红绸挂了有些时日,褪色了。


    与此地艳烈如火的红截然不同。


    当然,夫人也与在国公府时的夫人,截然不同。


    青阳低垂着脑袋,小声试探,“爷要不要即刻接夫人回府?”


    魏璋的视线一瞬不瞬停留在窗纸并肩而坐的身影上。


    目色沉郁冰封,只眼角那抹潮红还未完全褪去。


    他仍旧一言不发。


    青阳心头瑟瑟。


    他无心逼薛兰漪就范。


    但很明显,爷不会放过薛兰漪。


    此时屋子里欢声笑语越多越久,来日哭声越大,哭的人越多。


    既然改变不了爷的态度,倒不如阻止事情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青阳咽了口气,“爷既然思念夫人,何不……”


    魏璋转身离去,面上并无过多表情。


    只沉重的披风卷起秋风瑟瑟。


    屋后,那片竹海也随之起了风浪。


    空寂的竹林深处,竹被压折了腰,沙沙树叶声时而近,时而远,带着初秋的寒凉。


    他提步,孤身往氤氲夜雾中去。


    青阳见主子面色冷白,担忧地跟了上来。


    魏璋顿步。


    青阳也下意识顿步,与魏璋隔着十步之远。


    主子身上的沉郁之气太重,让人不敢靠近。


    周遭皆静默的。


    “那阿宣想不想梦想成真呢?”


    后窗处,姑娘浑然不知,娇俏的声音传来。


    窗纸上,双双对对的身影又靠得近了些。


    姑娘倾身伏在男人耳边,言笑晏晏。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是她和他之间的秘密。


    他们之间,从小到大,总有很多秘密。


    每个小秘密都像细细密密的针将他们之间的空间严严实实地缝合着,没有什么能插得进去。


    魏璋侧目,眸光微动,未有多言,继续往林中去。


    “主子……”


    “明日行事,若再有任何漏网之鱼,所有人,以死谢罪。”


    魏璋没有回望,只身隐入竹林中。


    阵阵夜风起,拂动玄色骑服,往左侧翻飞。


    宽厚的肩,劲瘦的腰被衬得如此挺拔,周身的攻击性不容置喙。


    到了茫茫竹海深处,身影又越来越渺小。


    一点墨色被夜雾吞没。


    至漩涡中心,风吹树叶掀起的浪潮声更大。


    一浪盖过一浪,周遭一片嘈杂。


    然姑娘的声音却极具穿透性,一直传到了林子深处。


    魏璋明明已经走很远了,那声音还追着不放。


    “阿宣,我们做夫妻吧。”


    “阿宣,我想要你。”


    “阿宣,想不想得偿所愿?”


    “阿宣阿宣阿宣”,一句句不停往魏璋耳朵里钻。


    他脚步快了些,更快了些,却怎么甩不掉,躲不开。


    最后,步伐乱了章法,竟找不到来时路。


    他忘了自己为何来,也忘了自己本要去哪。


    只是感觉,走累了……


    他脚步虚浮,蓦地扶住粗壮的树干,大口大口喘息着。


    周围是闭塞的,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回荡,又声声敲打在自己身上,敲得心口有些疼。


    生了青筋的手狠狠摁住起伏不定的胸口,也摁住了胸口的陈年旧伤。


    贯穿心肺的伤原本触之即疼,疼就会清醒。


    可今日不管他摁得有多重,都感受不到从外向内的t痛。


    依稀间,疼痛变幻了方向,仿是从内而外来。


    那样的疼痛像是藤蔓破开胸膛,比曾经卷轴刺穿肺腑的痛还要难忍千百倍。


    衣襟内,一股热流涓涓涌出,顺着臂膀蜿蜒。


    像一条幽冷的小蛇,缓缓钻出金丝螭纹的衣袖,渗透墨玉扳指的纹路,再一滴一滴从指尖滴落。


    鲜红的血在青石块上砸出血花。


    碎落一地。


    魏璋久久望着地上越汇越多的血滩。


    “哈!吓到你了吧!”


    冷硬的血滩中竟也浮现姑娘的笑脸,灵巧的身姿从树后骤然跃入他面前。


    他瞳孔一缩,才听清她口口声声唤的是:“阿宣,吓到你了吧?”


    不是说,薛兰漪爱魏云谏吗?


    不是说,妾心如石,不可转吗?


    不是说……要陪他一生一世么?


    魏璋瞳中漫出血丝,一抹猩红爬上眼尾。


    第80章


    竹林深处风声骤紧,树叶簌簌作响,纷纷扬扬零落下来。


    秋还未过,隆冬仿佛就要提前而至。


    而一墙之隔,没有风雨,也感受不到秋夜萧瑟。


    两个人依偎在一处,昏黄的烛光跳跃,照得屋子里很暖和。


    “你到底想不想嘛?”薛兰漪挽着魏宣的胳膊,轻轻摇晃。


    此时的魏宣腰背挺直,双目望着对面墙上两人相依偎的身影,活脱脱一个不近女色的圣僧。


    这还是第一次,他与她在一间屋子,一张榻上过夜。


    已经觉得如梦似幻了。


    其他的事……


    魏宣清了清嗓子,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说不想,太假了。


    说想吧,她当真会觉得他从小就是个小色胚,只图她漂亮吗?


    犹豫着。


    薛兰漪甩开了他的手臂,“你不愿意就算了!谁要一直求着你了?”


    “不是不愿意!”


    魏宣拉住了她的手腕。


    其实薛兰漪的手也没有真正丢开,看着他紧张握住自己的大掌,瓮声道:“你该不会是……”


    “没有的事!”


    魏宣知道她要说什么,耳根一烫,沉了口气,“我、我可以。”


    薛兰漪眼睫轻掀,正对上他极真挚的眼神。


    他深深看着她,“我……会让漪漪开心。”


    薛兰漪睫羽轻颤,“哦”了一声。


    这个“开心”是指什么,不言而喻。


    明明是她自己挑起的话头,自己倒不好意思了,睫羽又低垂下去。


    魏宣护住她的后脑勺。


    她抿着唇,他俯身过来。


    武人的手掌扣住她的细颈绰绰有余,温厚得让人安心。


    而那张本就轮廓分明的脸,此时此刻生出了些许攻击性。


    素日里,魏宣的确怕刺激到她,再度伤害到她,所以难免畏手畏脚。


    但今晚,她与他敞开心扉,甚至主动谈起如此私密之事。


    他知道她心头的伤应该好了。


    如果魏宣还停滞不前,又何尝不是对她的另一种伤害呢?


    他当然想要她。


    想要她的一切,这是最本能最原始的欲望。


    他微侧过头,轻启唇瓣,去衔她的唇。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薛兰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余光惶惶然瞥着他。


    其实,魏大将军长了一副不好应付的身材,薛兰漪隐约预料到了后果。


    刹那间,她后悔了。


    但他的唇贴上她唇瓣的一瞬,更多的,是期待。


    薛兰漪胸口酥酥麻麻的,也闭上眼,脑袋微微侧向另一边,迎上他。


    粉色帐幔被清风拂动,轻柔垂落下来。


    光影浮动的轻纱薄幔上,两个身影越靠越近,倒向柔软的床褥。


    “姐,姐夫,着火了!”


    此时,窗户猛地被人推开。


    穆清泓顶着满面灰烬,扯着嗓子道:“姐,喜堂里的糖葫芦灯……”


    话到一半,正见对面五步之遥,一双贴近的身影。


    推开窗户时带起的风太大,帐幔再度被吹开,月光正照在一上一下的男女身上。


    穆清泓神色一滞,话凝固在嘴边。


    许久,舌头讷讷打了个滚,“姐的糖葫芦灯好得很!非常好!”


    “你们继续!再见!”说罢,提着衣摆一溜烟跑了。


    “你站住!”


    薛兰漪又不瞎。


    屋外都火光冲天了,哪儿有什么好?


    薛兰漪和魏宣对视一眼,红着脸各自起了身,背对着彼此系好衣领上的扣子。


    明日就要成亲了,此时喜堂着火可如何是好?


    那点子兴致瞬间没了,两人往屋外去。


    喜堂里烈火熊熊,已烧去了大半。


    那屋子里一草一木,一张窗花一根蜡烛都是薛兰漪和魏宣商量着办的。


    如今,所有心血付之一炬了。


    薛兰漪暗自惋惜,轻叹了口气。


    魏宣握了握薛兰漪的手,将衣摆往腰间一掖,提步就往火场里跑。


    “别去!”


    薛兰漪赶紧拉住了魏宣。


    魏宣跑得太急,薛兰漪险些被拽倒。


    他忙回转身,薛兰漪正跌进他胸口。


    “笨呐你!”


    此时火势吞天,他还不管不顾往里冲。


    薛兰漪吓坏了,在他胸口捶了下。


    魏宣也是从前带兵打仗时,身先士卒往前冲习惯了,此时才意识到如今他不是孑然一身。


    身边多了位受不得惊吓的夫人。


    他心头是暖的,抚了抚姑娘消瘦的脊背,“我只想把你的糖葫芦灯笼取过来,其实,没问题的……”


    魏宣指了指喜堂门前挂的两串红灯笼。


    这灯笼是薛兰漪前个儿熬夜做的,造型很别致。


    这是她的得意之作,这两日抱着灯笼四处炫耀,还说等明天要给周钰和苏茵瞧呢。


    而此时糖葫芦灯的流苏已经攀上了火苗,快要烧着了。


    薛兰漪握着魏宣的衣襟不肯放,嗔了他一眼,“灯重要还是你重要啊?”


    薛兰漪可不想成婚之日,没了夫君。


    她暗自隔衣拧了他一下。


    魏宣傻劲又犯了,“那不管不顾的话,明日没地方成亲呐……”


    “成亲在哪不行啊?在院子里,在桃花林里,哪怕在房顶上又怎样?”


    “房顶不太好吧?”


    “……”


    “容易摔倒。”


    “……”薛兰漪噎住了。


    穆清泓噗呲笑出了声,听着薛兰漪的话,索性也丢下了盛满水的木桶,不管大火了。


    “我姐的意思是,只要是和宣哥成亲,狗圈鸡窝也无妨。”


    “什么狗圈鸡窝?”薛兰漪双目一剜。


    半大少年挑了下眉,“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不就是狗圈鸡窝?”


    “穆清泓!你找死啊?”


    薛兰漪这就抡起袖子去揍人。


    喜堂中,火苗蹿天,烈烈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吞天灭地的火势之畔,两个人绕着魏宣打闹。


    魏宣如顶天立地的大树,薛兰漪和穆清泓在树影下,又仿佛回到了少年少女的时期。


    那时的他们,在盛京城万千宠爱于一身,光芒万丈……


    远处,黛色山峦延绵,水墨画般,看不到光亮。


    山坡之上,独立着一棵老树。


    魏璋立在树下,目色沉沉望着院中。


    他的视线很远,目光却很窄,只聚焦在那抹明媚的鹅黄色上。


    少女裙裾飞扬,如斯灵动。


    可她的身影从未有离开魏宣方寸之间。


    她只绕着他跑,绕着他笑。


    最后,薛兰漪跑累了,一只手掌便极熟练地贴在了她的腰肢,将人重新揽在了怀里。


    姑娘气喘吁吁贴在男人胸口,闷闷地瞥他,“阿泓欠揍!你不帮我?”


    “想不想看踏火花?”


    魏宣歪着头,给了她一个眼神。


    薛兰漪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穆清泓随时都可以揍,但眼下有柴有火,有什么事比看一场火花重要呢?


    “想!”姑娘话音清脆。


    随即,战马烈风从黑夜中奔驰而来。


    那些被烧了一半的灯笼、囍字、蜡烛全被踏在马蹄下,地面上火光四溅,流光溢彩。


    骇人的山火,成了一场人间烟花。


    山峦之上,也能听到马背上姑娘止不住的咯咯笑。


    青阳站在魏璋身后,看着四方院落中手舞足蹈的姑娘。


    心想:这就是大公子的绝技——马踏流星?


    夫人好像真的很喜欢呢。


    青阳面上露出尴尬之色。


    他放一场山火,本是想打断薛兰漪和魏宣,让他们莫走到最后一步,到了一切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他没想到,烧了喜堂对于薛兰漪和魏宣而说,并没有什么大碍。


    没有哭啼,没有担忧,有的只是对即将成婚的满怀喜悦。


    青阳余光瞥向魏璋。


    魏璋迎风而立。


    太过漆黑的夜,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身后的天雷惊起,滚滚乌云正悄无声息往四合院上方聚拢。


    山雨欲来,蓝白色的光电忽闪了下。


    院子里的笑声才戛然而止。


    薛兰漪顺着乌云聚集的方向看去,笑意凝固了一瞬。


    “怎么?”


    马背后的魏宣也寻着她的目光看。


    薛兰漪神情凝滞片刻,弯唇笑得更深,指着远处的树林,“要是明日下雨的话,我们就去那里拜t堂可好?”


    她指的正是魏璋脚下的桃花林。


    此处世外桃源,气候四季如春,桃花到此季节还未凋零。


    就算是遇到下雨天,桃花林会落英缤纷。


    在一场花瓣雨里,举办婚礼应也别有意趣吧?


    所以,不管明天下不下雨,下多大的雨,她必要成为魏宣的妻!


    此志不渝。


    这夜,外面雷声滚滚。


    薛兰漪睡不着,一想到明日的婚礼,就更静不下来。


    明知熬夜,明个儿会不漂亮,可也控制不住大婚的画面不断往脑海里涌。


    辗转反侧,一直到了天亮。


    翌日,薛兰漪睁开眼时,透过窗户缝隙,正见魏宣拍着手上的灰烬,从喜堂中出来。


    虽然薛兰漪不让他救火,但喜堂烧得一片狼藉,与大婚现场格格不入,总归不好。


    他和穆清泓收拾了一夜。


    此时,喜堂门口挂了红绸,贴了喜字,一切又恢复作喜庆模样。


    而且,天公作美,没有如薛兰漪担心的那般下雨。


    四合院中,晨曦微光,红绸交错,廊下红灯笼随风而动。


    而魏宣已换了新郎的喜服,发髻高束,站在院子中央。


    碎金般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更衬得那身红衣热烈如火。


    他今日的精气神,好像是六年前的少年又回来了。


    薛兰漪心中欢喜,推开窗户,想要唤他。


    一青衣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薛兰漪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一张亲切的脸。


    不是穆清泓这个捣蛋鬼。


    是……


    “青云!”薛兰漪顿时转怒为笑,眉眼绽开。


    虽然阿宣和她说过朋友们要来,可真见着了,还是激动地舌头打结,竟不知先说哪句话。


    谢青云今日与上次牢狱匆匆一面很不一样。


    许是为了参加薛兰漪和魏宣的婚礼,特意换上了从前青色竹纹氅衣,戴了抹额。


    虽因病着面色苍白了很多,但配上这番装扮,反倒书生气扑面而来。


    故人之姿依旧。


    薛兰漪为他高兴,“你的书简都补救回来了吗?家里人都还好吧?”


    “漪漪今日出嫁,莫操心旁的,我们是来给漪漪送嫁的。”


    说罢,身后又走出个青年,手里比划比划。


    谢青云翻译道:“陆麟说:新郎官还未奉金雁礼呢,咱不能给他看到新娘子的模样,让他白占了便宜!”


    两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站在薛兰漪面前,严严实实给她挡住了。


    “你们呀,又折腾阿宣?”薛兰漪朝他们皱了皱鼻子,嘴上虽是嗔怪,心里是暖的。


    薛兰漪的娘家人所剩无几,幸而还有朋友们以娘家人的身份为她撑腰。


    今日大婚,也算全然无憾了。


    爱人和朋友都在身边,真好!


    薛兰漪想着想着,眼眶微润,忙吸了吸鼻子,免得晕花妆容。


    “对了,周钰和苏茵呢?”


    “周钰那小子……”谢青云摆了摆手,“六日前,我们收到宣哥的信来此地喝喜酒,本是一同出发的,半路上那小子突然说要去接苏姑娘。


    按道理他骑快马,比我们一残一病要走得快很多,理应昨夜就赶到了,他没来吗?”


    谢青云和陆麟对视一眼,面生疑惑。


    这个周钰,不来的话,怎么也不跟他们说一声。


    谢青云摇了摇头,“罢了,不管他们,指不定周钰和苏姑娘在路上拌嘴了呢。”


    薛兰漪也知道周钰和苏茵那种爱恨纠缠,咬牙切齿的关系。


    他们赶不到,也无可厚非。


    但,薛兰漪原本计划让苏茵和月娘一同送她出嫁,这倒少了一人。


    “月娘呢?阿泓呢?”薛兰漪又问。


    “太子?”


    谢青云和陆麟也摇了摇头,他们也想看看太子如今好不好。


    奈何,今早特意快马加鞭,也没瞧见穆清泓的人。


    这一个个怎么就都不来呢?


    三个人往院外看去。


    天边,乌云并未散去,雷鸣声声。


    这暴雨不是不下了,而是在蓄积力量呐。


    彼时,天边的峡谷口,潮气氤氲。


    月娘系好了驴,顶着一根枝叶繁茂的树杈,左右防备,确认无人跟踪,悄声往密林里钻。


    走过这片密林,就可以抵达他们的小院了。


    “月娘!”


    此时,月娘一头撞在人身上。


    “阿、阿泓?”


    月娘揉了揉脑袋,吓得长舒了口气,“你怎么没去帮着宣哥招待客人?”


    “昨晚不是说好我来接你么?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穆清泓从身后变戏法似地,捧出一捧菌子。


    “后山冒出好些野菌子,趁着早晨没被鸟啊兽啊吃掉,咱们快去多摘些。”


    说着,便去拉月娘的手。


    月娘彻夜赶路,手指很凉,手心却因拉缰绳被摩挲得热辣辣的。


    穆清泓瞧她红肿的手上仿是又生了些茧子,双目紧蹙,将她的手捂在手心吹了口气,“冷不冷,我们去林子里生火烤烤,然后我给你抓鱼烤鱼吃?”


    “阿泓……”


    月娘觉得他今早话有些过密了。


    她抽开手,摇了摇头:“别弄这些了,我还要给姐姐送嫁呢,咱们快回去吧。”


    “家里来了很多姐的朋友,他们会为她送嫁的,你歇息歇息嘛。”


    “那你呢?”月娘不可思议,声音略大了些。


    姐姐再多朋友,真正和她有血脉关系的不也只有穆清泓吗?


    他到底在作甚?


    月娘不解,此时天色不早,月娘没功夫耽搁,不能让姐姐出嫁留遗憾,她紧抱着布包袱里的银头面往四合院方向去。


    “月娘!”


    穆清泓神色一僵。


    可月娘是个倔性子,不理他了,头也不回离开了。


    穆清泓到底跟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到院子外时,门口已经响起了唢呐声。


    “新娘举步,长长久久!”


    在门前扬声的司仪是谢青云。


    他不是个话多之人。


    而今周钰不在,陆麟断了舌,只能他来主持了。


    谢青云特意放大了嗓子,让氛围更热络些。


    寝房门口,陆麟在竭力吹着唢呐,舌头没了,所以声音漏风。


    满目喜庆的院子里,只有两位宾客在卖力吆喝。


    而薛兰漪盖了盖头,独自从屋子里跨门出来,没有人送嫁。


    她视线不清,磕磕绊绊的。


    月娘一看此情此景,断然甩开了穆清泓拉她臂弯的手,朝院子里飞奔去。


    薛兰漪也同时摸索着往院外去。


    孤身一人,穿着嫁衣。


    踏出四合院门时,脚下不知被什么藤蔓绊住了,往前一栽。


    一只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稳稳站定,透过红色纱幔,恰看到了男人高大的身影。


    “我,提前来接你了。”魏宣充满磁性的声音落在薛兰漪的头上。


    原本,按规矩,他应该在桃花林等着娘家人送嫁的。


    不过,他不忍看她再磕磕绊绊下去。


    他来接她了。


    以后,都不想她受委屈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