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误惹冷郁权臣后 > 60-70
    第61章


    翌日,暴风骤雨接连侵袭之后,终于暂时放晴。


    天上乌云仍成包围之势,只头顶一片清光。


    晨曦刺破阴云,照在霜花斋中。


    薛兰漪将屋里的书籍、被褥拿出来晾晒一番。


    毕竟西边天空看着尚且阴云密布,好似更大的风浪尚在酝酿,得提前为接下来的风波做做准备。


    苏茵进院时,薛兰漪纤瘦的身板正抱着厚重的棉花被出门。


    苏茵赶紧放下药箱,同她一起扯开被子晾晒。


    苏茵身板也不算结实,两个瘦弱的姑娘废了好大力气,才将潮湿的被子搭在了晾衣架上。


    苏茵一边扯被子褶皱,一边压低声音对身旁的薛兰漪道:“方才进屋见好多人给国公爷送礼呢,前院来来往往乱成一锅粥,送礼的人都快排到龙虎街去了。”


    薛兰漪面无波澜,整理她的被子。


    一来,给魏璋送礼的人一向很多,没什么好稀奇。


    二来,魏璋有多风光,她也不关心。


    苏茵却意味深长看着她的侧颜,“送来的大多是西境特产,什么米啊面啊,香料、野味之类的。”


    薛兰漪手一顿,这些礼说实话,在国公t府的座上宾中拿不出手。


    “谁送的?”


    “没个姓名,我瞧那些人粗布麻衣,驾着驴车,说是感谢国公爷平定西境战火呢。”


    听苏茵的描述,来人分明是西境百姓。


    薛兰漪思忖片刻,眼神骤然一亮,与这头顶天光一样,绽放光芒。


    “我……”她嘴唇翕动,好似十分激动,“这次……可能遇到贵人了。”


    这么大架势把魏璋捧至云端,魏璋根本没办法拒绝和亲之事。


    而且,魏璋此人唯利是图,薛兰漪不觉得他会为了留一个她,不顾自己的雄图野心。


    这么一来,估计一两日内关于她去留的问题就会有定论。


    是谁想出了这么个捧杀的法子,促成和亲的?


    薛兰漪可太感谢他了。


    接下来,她要考虑的就不是魏璋的抉择,而是如何逃脱萧丞掌控。


    和亲之路变化莫测,正是她最好的契机。


    薛兰漪握住苏茵的手腕,将一纸药方递在她手心,“劳烦你这两日就依此药方把药丸制好,时间不多了。”


    苏茵听她言语之意,大抵她快要得偿所愿了。


    苏茵接过药方,瞥了眼其中药材,顿时羞怯得双颊红透,“这……”


    很快,羞怯变为担忧。


    “这种男人的腌臜药,你何处得来的?此药凶险,你要它作甚?”


    “放心,我自有主意。遑论后果如何,我也自当承受。”


    想逃脱前狼后虎的局面,总要担风险的。


    薛兰漪握了握苏茵颤抖的手。


    最后反倒薛兰漪安慰她了。


    苏茵见她义无反顾,便把药方放进了衣袖中,问她:“若真能逃脱,你打算去哪儿?”


    这话倒把薛兰漪问住了。


    若放在从前,她自然毫不犹豫答:“去找阿宣!”


    而今……


    昨夜她昏迷一整日时,正是魏宣大婚之日。


    过了昨夜,他应当已是别人的夫君了。


    事情已成定局,无谓再去打扰。


    “去……”薛兰漪仰望天空,看着天边雄鹰、大雁飞过。


    “去蓬莱洲,桃花源吧。”


    阳光下,她笑意明媚。


    苏茵听得出来,她不想告知别人她真正的去向。


    虽说魏宣无意娶旁人,但到底还是娶了。


    真心付之东流,不管是魏璋,还是魏宣,她都不想在拉扯了。


    她都不要了。


    她要一个人天高任鸟飞。


    有了这个认知,薛兰漪的心态好了许多。


    当晚,不出所料,青阳和宫里的宣旨公公果真来找她,令她三日后启程去西齐和亲。


    她平静地接了旨。


    接下来三日苏茵照旧每日给她送好吃的好喝。


    很合胃口。


    她也有刻意让自己多吃些,好生将养身体。


    毕竟萧丞那人虽不及魏璋智多近妖,但体格强悍,与他斗,需得保存好体力。


    同和亲圣旨一起下来的,还有擢升首辅的圣旨。


    和亲、晋秩诸事落在国公府身上,府上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魏璋风头一时无两,自然不会再找薛兰漪。


    这对薛兰漪来说无疑是解脱。


    她心里很踏实,自个儿静养着,一日三餐按时吃饭,天一黑就准时睡觉,气色在短短三日竟好了起来。


    她不知道,崇安堂的后窗一直半开着。


    她在窗下啃鸡腿时,魏璋在房中边用清粥,边翻阅和亲仪程。


    她在榻上安然入睡时,魏璋在彻夜处理公文。


    在某个三更深夜,魏璋处理完公务起身,习惯性往窗外看了眼。


    霜花斋的窗户缝隙处,薛兰漪背对他躺着,呼吸均匀,双颊上漫出淡粉色的红霞。


    鬓边青丝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节奏绵长而轻浅。


    她一个人,好像过得更好了。


    她一个人怎么能过得很好呢?


    娇花傍树而生,才为天道伦常。


    魏璋负在身后的指微蜷,虽未用力紧握,但手背上的青筋这几日明显清晰了许多


    ……


    崇安堂的忙碌,和霜花斋的清静在第四日的早上戛然而止。


    鸡鸣时分,东方既白。


    薛兰漪还在睡梦里,屋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窗纸上人影纷纷。


    薛兰漪被惊吓到,掌灯推门而出。


    鬓边戴着大红花的喜婆蓦地出现在眼前,面上妆容红艳艳的。


    薛兰漪惊得一个趔趄。


    喜婆忙扶住了她,“今日姑娘大喜,怎这个时辰还睡着?”


    薛兰漪无措地望了眼天色。


    看这天色顶多寅时,她从前被纳进国公府为妾时,并没有寅时起身这么早的。


    喜婆看出了她脸上的疑惑,堆笑道:“这纳妾和娶妻怎能一样?”


    “莫说仪程要繁复数十倍,就是这妆容、嫁衣、梳洗也得耗费一个时辰往上,可不就得早起?”


    说着,使臣们将聘礼抬进了院子里。


    十几个丫鬟婆婆鱼贯而入,各人手中托盘放置着凤冠霞帔,同心玉禁步、鸾凤对镯……双双对对,目不暇接。


    最后,喜婆簇拥着她坐在铜镜前洗漱、梳发。


    艳烈如火的嫁衣被站在妆台一侧的丫鬟展开。


    四重衣,霞帔上缀满珍珠,连帔坠都是用红宝石做的。


    凤冠更不用多说,珠翠环绕,流光溢彩。


    薛兰漪从前在闺中幻想出嫁那日,便是这样华丽的装束。


    乞巧节那日,她还在窗边对着月老许过愿:她嫁人时,定要多华丽有多华丽,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可自薛兰漪被那顶青衣小轿抬进崇安堂时,她以为此生不可能再风光大嫁。


    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还能拥有如此合心意的凤冠霞帔。


    纵然知道这是萧丞准备的,可这一刻,她的心还是莫名被击中了下,眼中竟也生出待嫁女子的渴盼。


    铜镜印出她水汪汪的眼,和着了红妆的昳丽面庞。


    高阁上,窗户畔,魏璋看不到她的正脸,只看到她的背影和铜镜中模糊的影像。


    她穿上了喜服,周身珠翠熠熠生辉,那一抹红惹眼得紧。


    魏璋忽而想起,他纳她为妾那日,她也是这般满心期待。


    只不过那时,她着鹅黄色常服,虽也光彩照人,却总归是不一样的。


    “总归是不一样的。”


    好生熟悉的一句话。


    他又想起,纳妾前一晚,她躺在他胸口,轻声试探:“明晚洞房花烛,我想悄悄的,等没有人的时候,穿红衣给云谏看可好?”


    “衣衫不过取暖之物,哪一件不都一样?何须如此繁琐?”他闭着眼,眉头蹙起。


    她在他怀里声音越来越小,“总归是不一样的……”


    ……


    “这女人啊,一身只穿一次正红,所谓:红妆侍良人,白首不分离。”


    “姑娘如斯美艳,将这唯一一次红妝给咱们王爷,也是王爷的福哩!”


    窗外,传来喜婆的奉承。


    魏璋薄唇轻抿,目色被更深重的浓云掩盖,周围气场沉郁。


    青阳来为魏璋奉茶时,余光恰也瞥到了窗户缝里的一抹红。


    怪道爷这几日常站在此处缄默不语。


    原来,此处视线竟能将霜花斋的一切一览无余。


    青阳自也看到了新娘的风采。


    好像远离爷的这几日,薛兰漪丰腴了许多,也白皙水润的许多,光看侧脸都能看到昔日昭阳郡主的风采。


    可惜……


    这风采不再属于国公府了。


    青阳暗自唏嘘,只得劝魏璋:“爷,您该出发,今日要受敕印、就任告天,不好错过时辰。”


    薛兰漪和亲之时,正是魏璋受封首辅之期。


    魏璋已换了蟒袍玉带,按理说此时此刻已该在宫中受百官恭贺。


    圣上和百官都等着呢。


    过了今日,便是名正言顺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爷三年夙愿,今日可全。


    青阳给魏璋正式了磕个头,“属下恭喜国公爷,恭喜首辅大人。”


    “恭喜新娘,恭喜王妃!”


    窗外同时传来贺喜声。


    魏璋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从霜花斋迟迟剥离,立在原地,极慢地整理着袖口。


    良久,问:“薛氏无须过来正院行礼吗?”


    这……


    薛兰漪只是魏璋的妾室,妾可买卖交换,与物品无异。


    今日既然魏璋把妾送给了萧王爷,那么原主与妾之间便一别两宽,各不相干。


    何须行什么礼?


    不过陌生人罢了。


    青阳伏得更低,颤声道:“无须。”


    两个字,回荡在寝房里久久。


    魏璋未再言语,提步往屋外去了。


    身后传来喜乐声,全福夫人嗓门很大,话音穿破喜庆的氛围。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底!”


    “三梳梳到老!”


    “恭贺王妃与萧王爷新婚大喜,接新娘出门咯!”


    热闹祝贺声愈大,喜乐声从霜花斋一路延伸,好似府外整条街都候满凑热闹看新娘的百姓。


    魏璋脚步一顿


    ……


    另一边,薛兰漪已经梳妆完毕,听得迎亲队伍来接,起了身。


    “姑娘莫急!”


    喜婆摁住了薛兰漪的肩膀,一边取她头顶的凤冠,一边弯腰在后道:“萧王爷吩咐了,和亲路途长远,t姑娘带着凤冠恐会累着脖颈,所以凤冠、喜帕试着合适就行,路上就不佩了,姑娘也好松快些。”


    凤冠从头上拿下来,薛兰漪的脖子当真轻松了很多,只是有些讶异。


    萧丞何来这样的好心?


    喜婆也觉惊奇。


    萧王爷不仅远从西齐带来了喜服。


    今日回西齐,萧王爷更是特意吩咐在喜轿中置软垫,置凝神香,就是路上要吃什么干粮果子也特意吩咐过。


    “老婆子就没见萧王爷对谁这般体贴过,姑娘以后有福咯。”


    薛兰漪手指紧绞着。


    也许是和魏璋在一起待久了,时常觉得平静之下风暴更甚,好意往往伴随恶念。


    这样反常的萧丞只会让薛兰漪心中忐忑。


    必须尽早逃离萧丞才好。


    即便死,也绝不能去西境再做一回笼中鸟。


    薛兰漪心不在焉想着,被人扶着出了寝房,未尝回顾一眼。


    走到霜花斋小院,反倒喜婆提醒她:“姑娘到底在国公府住了这么些时日,可有什么物件儿要带?或是有什么人要告别的?”


    薛兰漪眼眸微垂,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盛京城中,值得她牵挂的朋友已经都离京了。


    苏茵也答应她,待到她走后,回老家暂避风头。


    再有就是柳婆婆,她这三日曾想法子往祠堂里捎信,想跟柳婆婆好生告个别。


    奈何祠堂到底不比旁的地方好通消息,最终也没能见成。


    她托苏茵将自个儿的穿戴当了些,留着二十两银钱给柳婆婆,想必她晚年也能过得宽松些。


    除此以外,无所留恋,只想尽快逃离这里的人和事。


    思量至此,薛兰漪脚步略快,径直往八抬喜轿中去。


    迎亲使压轿。


    她弯腰入轿,一只玄衣手臂挡住了薛兰漪。


    只一抹冷色,薛兰漪登时瞳孔一缩,抬起头来,却是影七。


    “爷请姨娘去趟正院,今次姨娘离府,理应拜别主君。”影七比了个请的手势。


    薛兰漪下意识退了半步。


    迎亲队伍中亦掀起风波。


    不管使臣们认不认同薛兰漪,今日出了这个门薛兰漪她就是萧王爷正妃,断没有让王妃拜别国臣子之理。


    “萧王爷尚在城门外等候,今日我等折返西齐,不可耽搁。”


    “何况圣旨已下,薛姑娘如今是我萧王府的人,与魏国公再无半分关系,何来拜别的规矩?”


    ……


    人群议论纷纷。


    影七厉声一喝:“诸位若有异议,还请一同移步,国公爷会亲自给诸位大人讲讲这大庸镇国公府的规矩!”


    身后一排护卫扶刀,空气中隐有冷兵器的颤音回荡。


    虽轻,但力透唢呐声。


    使臣屏息,面有不甘。


    薛兰漪立于两方中间,眼看纷争要起,赶紧站了出来,“我去!我去就是了。”


    到底喜轿没出国公府、没出盛京城,那就还在魏璋的掌控中。


    眼下只差一步之遥她就要离开他掌心了,断没有此时惹怒他的道理。


    薛兰漪相信魏璋也不可能为了她不顾功名利禄,突然变卦不让她离开。


    此时,他叫她去……


    薛兰漪猜不到原因,反正来来回回要么就是训斥,要么就是羞辱。


    罢了,也是最后一遭了。


    忍过去就雨过天晴了。


    薛兰漪整理好情绪,扯了扯嘴角对影七道:“劳烦你带路。”


    “传爷的话:仪容端整乃基本礼仪,请姨娘还是先正冠整衣再去见国公。”


    啊?


    薛兰漪身上四重嫁衣穿戴得很整齐,唯一就是发冠未戴。


    魏璋怎的这也要管?


    她懒得再与他做无谓的反驳,进屋将凤冠戴上了。


    影七又交代喜婆:“盖头也不可少。”


    “……”


    虽说今日出嫁,她素面见他一个外男的确不合乎礼仪。


    但魏璋在她临行前多此一举要见她,更不合乎礼仪。


    他分明就是抓住最后的机会磋磨她!


    薛兰漪几不可见蹙了蹙眉,视线还是被鸳鸯戏水的红盖头遮住了。


    从霜花斋走到崇安堂的寝房,要上台阶、绕渠沟,盖上盖头目不视物真的很难走。


    纵然有喜婆搀扶着,也磕磕绊绊。


    她心里真的很烦,一脚踢开了挡在前面的石子。


    石子往青石台阶下滚,她往阶上去。


    到了寝房外的回廊,喜婆和影七再不敢近前,薛兰漪只能一个人透过红纱盖头隐约看着外面的建筑,找到了寝房的门。


    站定须臾,她深深吐纳,推开了朱漆隔扇门。


    恰一阵风自她身后起,吹得她裙角轻动,盖头一角扬起。


    一股若有似无的沉香飘进屋中。


    彼时,魏璋坐在坐北朝南的罗汉榻上,面色沉肃翻阅一本山河志。


    鼻息忽而钻进些许香气。


    他下意识抬起头。


    他的正对面,十步之遥的门前,薛兰漪正逆光站着。


    一袭嫁衣艳烈,比远观时更惹眼。


    喜服和盖头上金丝凤纹折射出点点金光,彷如星辰缀于她身,忽闪忽闪。


    风扑面而来,她的裙摆飞向他。


    魏璋捻着书页的手微紧。


    “关门,进来。”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


    薛兰漪辨不出他是何心意,依言关了门,紧张地双手交叠在小腹处,迈着莲步徐徐朝他走近。


    阴雨天,屋子里光线昏暗,只魏璋身边的香案上有两根红烛,噼里啪啦燃烧着。


    薛兰漪盖着盖头更视线不清。


    她走得极缓慢,同心玉禁步几不见摇晃,只瞧见一点莲足一次次探出裙摆。


    红色裙边随着她的步伐翻动,犹如平静的潭水中,翻动起的涟漪。


    一圈又一圈撩开。


    魏璋沉静的目光落在纱质裙边上,一时怔然,未曾察觉薛兰漪已走到了他面前。


    他一如既往巍然如山,缄默寡言。


    薛兰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模糊看到眼前的男人分膝而坐,拇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墨玉扳指。


    身后蛟龙出云的座屏上放大了他高大沉稳的身姿。


    那样迫人的影子让薛兰漪顿感惧怕。


    他越不说话,薛兰漪就越琢磨不透,心跳加快。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她索性自己主动屈膝下来:“从前种种皆是民女性傲,惹国公爷不悦。”


    “民女离府后,定日日在佛前为爷祈福,以赎不敬之罪。”


    “民女诚心祈愿爷身体安康,万事顺意,莫要因为民女伤了自个儿的神。”


    这些话自然都是哄他快些放人的。


    见他还是不言,薛兰漪深屈膝,以表真诚。


    可还未跪下去,繁复的宽袖刚好拂过魏璋的扳指。


    她的衣袖滚边落在了他指腹间。


    她知他不喜人毛手毛脚,忙要将衣袖扯开。


    修长如玉的指捻住了她袖口一小节布料。


    薛兰漪扯着衣袖的另一端,可他握得很紧,扯不开。


    第62章


    她讶然望他。


    魏璋感知到一双泠泠水眸,才回过神来,掀起眼眸,恰与她隔着红纱对视。


    红色衣袖宛如大婚时的牵巾,牵连在两人之间。


    两人就此,僵持良久。


    薛兰漪铆足了力扯出了自己的衣袖。


    “不知爷唤民女有何事吩咐?”


    她退了半步。


    魏璋的手落了空,僵硬的指骨轻碾了碾。


    “坐。”


    魏璋只沉甸甸吐出一个字。


    他旁边并无其它位置可坐,只有他自个儿坐的那张罗汉榻,左手边虚空着。


    这罗汉榻不是寝房旧物,不知道何时搬来的。


    正红色,与她一身嫁衣颜色相类。


    椅背和扶手上雕刻着缠枝并蒂莲纹。


    榻很窄,两个人坐的话,几乎肩蹭着肩。


    薛兰漪并不想在离开之时,还沾染他身上的气味。


    她咬了咬唇,“爷如今身居高位,民女不敢比肩。”


    “你也不差,要为人妻了。”


    魏璋嘴角溢出一丝莫测的兴味,自衣袖中取出一份薛兰漪甚是眼熟的文书……


    她的妾书!


    薛兰漪瞳孔微缩,隐在袖子里的手紧扣掌心。


    她以为他要拿这份妾书再钳制她。


    可是,他径直将妾书递给了她。


    “圣上说你温婉贤淑,宜室宜家,适宜为妻,从前倒是我看走了眼。”


    薛兰漪不知他此话何意,定在原地。


    他夹着妾书的中指和食指微抬,示意她自行处理此物:“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妾了。”


    薛兰漪当然知道脱离了他,她便不必再给人做妾,何须他多言?


    他又不是话多之人,突然郑重其事说出这种话,让人颇感忐忑。


    但那封递到面前的妾书仿佛诱人的鱼饵,知道它可能是陷阱,但还是让人生出一种想要抓住,然后彻底撕毁的冲动。


    撕掉这妾契,她与他就再无一丝瓜葛了。


    她受了蛊惑,伸出手。


    魏璋夹着妾书的指屈起。


    文书从薛兰漪指腹划过。


    她的手落了空,诧异望他。


    他不动如山,只是侧目睇了眼身侧空位。


    薛兰漪迟疑片刻,终究提起裙摆坐在了他的身边。


    魏璋今日亦穿着华丽繁复的公服,玄色衣料上的金丝t螭纹与那凤纹竟十分匹配。


    地面上映出两人并肩而坐的身影,衣摆相接,肩头相蹭,她又盖着盖头。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旁的场景。


    那个纳妾之夜,没有完成的场景。


    “妾……妾书。”


    一只手怯怯朝他伸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将妾书给了她。


    那是一张轻飘飘的宣纸,几乎没什么重量。


    薛兰漪指尖却为之一颤。


    她还是觉得一切得来太过容易,有些不敢相信,展开妾书,一字一字读着,辨别查验真伪。


    读得太过认真,所以微垂着头。


    偏生盖头遮着她紧张的表情,从外头看,倒更像待嫁女子在等待郎君掀盖头时,垂眉敛目的羞怯。


    魏璋眸色深了深,从善如流两指捏住了盖头边缘。


    红色一角被掀开。


    薛兰漪骤然见了光,惶恐地抬头,正对上魏璋如暗夜般的眸。


    太近的距离,魏璋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


    滚烫的。


    薛兰漪没想到他会有此举动。


    只把妾书紧张护在怀里,湿漉漉的双瞳防备盯着他,嘴唇不自觉微张着。


    饱满的唇上涂着正红色唇脂,仿佛红樱,轻轻一咬便能沁出汁液来一般。


    那样的艳丽,摄人心魄。


    在这那一刻,魏璋终于明白了为何女子嫁人一定要穿红衣。


    红妆配美人,宛如陈酿,三分浓烈,七分余韵绵长。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可能此生都忘不掉掀开盖头的这一瞬了。


    他视线一瞬不瞬锁着喜帕下美人,锁着那两片早已属于他的红唇。


    红唇如樱,那样艳丽饱满,他却从未见过它涂抹正红的模样。


    他心里百感交集,俯身去含她的唇。


    “你、你干什么?”


    薛兰漪立刻避开了。


    此时,迎亲队伍就在崇安堂外,而喜婆也在寝房外五十步而已。


    今日是她出嫁的日子,他到底在做什么?


    魏璋回答不了她这个问题。


    此番他让她来寝房,确有些正事要交代她。


    可方才她一身嫁衣推门走向他时,魏璋意识到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譬如,让她认清楚一件事……


    “回过头来。”


    魏璋微凉的唇还在她颊边,那张冷峻的脸没有丝毫远离的意思。


    两个人在一发之隔的距离,呼吸交织。


    薛兰漪一双眼只慌张地紧盯窗外,“魏、魏璋,萧王爷的人还在外面等着,你也不想和亲之事功亏一篑吧?萧王爷他……”


    “回头!”魏璋截断了她的话,这一次声音略厉。


    今日良辰美景,他不想再把她弄哭,所以不曾步步紧逼。


    可她,还未离开他半步,就满口拿旁的男人来压他。


    她果真满心期待,要嫁出去。


    哪怕是远赴他国,她也在所不惜吗?


    魏璋冰封般的眸中生出裂纹,冰川之下,是噬人的深渊。


    薛兰漪方意识到自己冲动口不择言了。


    他连圣上都不惧,又怎会惧什么萧王爷?


    这是国公府,是他的领地。


    凶兽,不容旁人侵犯他的领地。


    昏黄烛光中,她看到他眼里极复杂的情绪。


    是愤怒,嫉恨,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感。


    那种失落感渐渐沉入眼底深处,而极强的攻击性却渐次浮出水面,越来越显化。


    高大的身姿倾轧过来,暗影笼罩着她,仿佛能将人吞吃殆尽。


    薛兰漪身体后倾,隐约嗅到了他呼吸间清冽的气息。


    “你……你饮酒了?”


    他素日里,是从来不沾染任何扰人心智之物的。


    而且即便是怒,也不会轻易露出獠牙。


    今日,他的情绪未免太过外放了。


    “少、少饮酒。”薛兰漪呼吸起伏着,气息喷洒在他胸口处。


    魏璋俯向她的身形微顿。


    细且柔的话音穿透胸腔,让他生出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似乎有很久、很久不曾听闻她过问他的事了。


    薛兰漪当然没心思关心他,她只想赶紧逃离。


    见他些许松动,她赶紧起身,“我去吩咐青阳熬醒酒汤!”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她的腕子。


    薛兰漪跌坐回了他身边,倒吸了口凉气。


    习武之人力道大且干脆,平日里他牵她的手就会下意识用力,硌得生疼。


    从前薛兰漪疼了也不敢说,而今要走了,她也不必忍了,“疼!”


    魏璋虎口些僵,缓缓松开了她,脸上的怒色也收敛了许多,变得尽量平和。


    他今日很不一样,从薛兰漪进门时,就能感觉到他在努力收敛锋芒。


    平静之下,不知他又在酝酿怎样的风暴。


    她防备愈重。


    魏璋则侧过身,执起身后案桌上酒壶,倒了盏酒。


    桌上放着两只金盏,一只残留些许酒渍,应该是他用过的。


    另一只雕着凤纹,金光熠熠。


    他将金盏,递给了她。


    为什么要喝酒?


    薛兰漪不明所以,而且她不胜酒力,张了张嘴想要拒绝。


    可是,她刚刚已经忤逆过他一次了。


    她不知道他有几分耐心一直忍耐她。


    总归来说,饮酒也比与他交吻要好得多。


    薛兰漪颤抖着指尖,接过酒来,掩袖轻抿了一口。


    而后恭敬地双手举盏,呈到他眼前,“民女不胜酒力,浅酌半盏聊表心意,愿国公爷今日晋秩之礼一切顺利,往后扶摇直上入青云。”


    薛兰漪这话是祝祷,也是提醒他该进宫了,该走他的青云路了。


    而不是在这幽暗无光的寝房里,与她做一些不知所谓的事。


    然她一袭嫁衣举金盏,与魏璋同饮一壶,这幅画面别有意味。


    魏璋没听到她说什么,只瞧见那艳烈红唇微启时,唇珠上一滴剔透的酒水随之晃动。


    不停地在晃动,仿佛在提醒他未完之事。


    魏璋再度握住她的手腕,猛地往身边一带。


    薛兰漪猝不及防身体前倾,搭在凤冠上的盖头一角也随之垂落。


    就在快要盖住她视线的一瞬间,一张冷峻的脸闯入了喜帕之下。


    喜帕徐徐落下,将两人困在更狭小的空间里。


    而他终究吻住了她唇上那滴水珠。


    酒是冷冽的,唇却是软绵的。


    胭脂香漫入魏璋口中,他喉头滚了滚,含住了她的下唇瓣。


    薛兰漪被一片湿热轻覆、包裹,忙抵住他的肩膀。


    “魏璋!魏璋!你、你清醒点,清醒点!”


    大庸百官在外恭贺。


    西齐群臣在外等候。


    他们在干什么?


    临别之际,还要不依不舍地苟且吗?


    他虽是不是什么好人,可最注重官声和规矩的,今日在浑闹什么?


    她看他当真是喝醉了!


    她不停地推搡他,不停撇头避开他的吻。


    “魏璋,我知道萧丞公然要人,你心有不忿,可你不也因此名利双收了吗?”


    “一个妾室换你万民拥戴,青云直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再者那日在雨中,你该罚的也罚了,该泄愤的也泄了!你还要我怎样……唔!”


    薛兰漪激烈的拒绝,在他怀里如以卵击石。


    他没有放开她,反而开口说话时,被他轻易探入了口腔。


    她的口中瞬间充斥着他的气息。


    她讨厌这种气息。


    她只想干干净净的离开!


    一时愤懑,她咬破了他的舌,“魏璋你到底要干什么?!”


    能不能……能不能一次说清楚?


    她受够了他这种无声、永无止境的凌迟。


    受够了在他身边摸不透的高压。


    她受不了了!


    她极少地扬声。


    话音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


    魏璋尝到一丝腥甜,吻停滞了。


    他退回自己的领地,直起腰肢。


    那方喜帕也从两人头顶上滑落。


    两人重见天光,看清彼此的容颜。


    他看着那张红妆昳丽的脸,一字一句给了她准话:“我要你。”


    “……”


    薛兰漪登时脸颊苍白,不可思议地瞳孔放大。


    他在胡说什么?


    她已经不是他的妾了,不可能再对他予取予求。


    她连连摇头,不停往后退,腰背抵在了椅靠上。


    魏璋在说出这个答案后,笼在自己心里的迷障也好像越来越清晰。


    一切拨云见日,他看清了心底最原始最本能的想法,“我要薛兰漪,也要李昭阳。”


    不可能!


    薛兰漪这具躯壳已经身不由己给了他。


    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李昭阳。


    他突如其来的要求,让薛兰漪过于惶恐,跌倒在地。


    她身上坠满了珠玉金器,呯砰作响。


    碰击声很快惹了喜婆的耳。


    “姑娘,你没事吧?”


    “迎亲使节已在外催了三次了,不知国公爷可问完话了?”


    ……


    薛兰漪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门口去。


    正要夺门而出。


    屋外,影七持刀挡住了喜婆,“爷的话没问完,谁敢孜扰,莫怪我手下无情。”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经小半个时辰了,到底有什么话说不尽道不完?”


    迎亲使也不耐烦了。


    外面两相对决,看似就要闹起来。


    薛兰漪欲要开门,太过慌乱,连门闩都打不开。


    折腾了一会儿,一双手t臂从后环住了她的腰。


    魏璋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他的肩膀那般宽厚,宽肩窄腰就这么大喇喇地映在窗纸上。


    众人一眼就看到了门前那威压逼人的身影。


    迎亲使这才收敛些,纷纷跪在寝房门口,“国公爷,萧王爷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若喜轿再不启程,只怕……”


    只怕萧丞不会善罢甘休,要么冲进国公府夺人,要么进宫觐见皇上。


    无论哪一种,都会闹得人尽皆知。


    薛兰漪光想想,都觉无法收场。


    她想挣脱魏璋,可她若擅动,外面的人很容易发现魏璋的影子里还藏着一个人。


    魏璋不是孤身站在门口,而是拥着他们的“王妃”。


    使臣若知道要嫁他们王爷的女子,上喜轿之前在与另一个男人缠绵悱恻。


    她还能做这个王妃吗?还能顺利走出盛京吗?


    她不敢动了,尽量缩着肩膀,把自己藏进魏璋的影子里。


    他感知到她乖了,轻啄她的侧脸,“把你给我。”


    话音低磁,半是蛊惑半是征求。


    可实际上,薛兰漪又哪有选择的余地。


    她不松口,魏璋只会与她漫无止境的耗下去。


    耗得越久,她离开的希望就越渺茫。


    反正也不是没有肌肤相亲过,无谓在这个时候徒生事端。


    她微闭双眼,沉默许久。


    终究,点了点头。


    魏璋将她打横抱起,她下意识推他肩膀,片刻,僵硬的指尖改为抓住他肩头的玄衣,瞥了眼窗外,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


    魏璋的注意力只在怀里楚楚可怜的新娘,漫不经心对外唤了声:“青阳。”


    “诸位,咱们爷的蟒袍勾破了洞,须得薛姨娘缝补一二,半个时辰后诸位再来吧。”


    青阳在外比了个请的手势,一套说辞信口拈来,显然是提前就设计好的。


    他布了网,就等她来跳!


    薛兰漪心生愤怒,扣他肩膀的指又深了几分。


    魏璋面无波澜,抱着她掀帘入内。


    身后,使臣和青阳还在交涉,“偌大的国公府,难不成找不到一个绣娘?”


    “巧了,咱们爷这个洞只有薛姨娘能补,旁人担不起。诸位,请去前厅落座喝茶!”


    青阳扬声,不容置喙。


    外面的声音渐渐弱了,窗户上熙熙攘攘的人影远去。


    薛兰漪久久目送接亲使的背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希望渐行渐远。


    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迫她回过头来。


    此时,薛兰漪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坐在他们同床共枕多日的床榻边沿。


    榻上换了纳妾那日的红罗帐,窗户上尚还贴着当日的喜字。


    而她,穿着嫁衣。


    好生讽刺。


    薛兰漪鼻头有些酸,撇过了头。


    没有撇开,魏璋又将她的脑袋扶正,抬起。


    她的视线里只能仰视那张五官深邃如刀的脸。


    她没想到,她费尽心力脱离他之前,还要受他这般睥睨。


    更没想到,离去之前,他还要再用她泄一次欲。


    她在教司坊里不是没见过那些男人如何蹂躏女子,或是愤怒,或是开心,他们都可能随手抓一个女人过来宣泄。


    薛兰漪从前装疯卖傻,扮丑扮蠢,几次死里逃生才躲过了那些腌臜物。


    最终,也逃不过沦为玩物的下场。


    玩弄她的,还是她昔日视为挚友之人。


    她忍不住问那高高在上的男人,“魏璋,你把我当什么呢?”


    起码,可曾当过一个人?


    魏璋俯视她的泠泠水眸,微怔。


    的确,从前他没有想过,也觉得没必要思考这种虚空的问题。


    直到这几日,竟有人敢公然入府,抢夺已经属于他的东西,他倒正式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他把她当什么呢?


    他食指轻抬,迫她将下巴更抬高了些,让她的容颜完全展露于他眼底。


    恰好,屋外晨曦破晓。


    一束晨光从天窗斜照进来,打在薛兰漪身上。


    周围一切皆是昏暗的,只有她周身笼着金黄色的光圈,好似从天而降般。


    好似本就是上天赐予他之物。


    他理应得到她,占有她,让她……成为他的妻。


    以他之姓冠她之名,终生禁锢,她才能彻彻底底唯他所有。


    而不是做个人人都能取走的,人人都敢觊觎的妾室。


    魏氏,就是她最终的归宿。


    想到这个称呼,魏璋胸口没入一股潮涌。


    他俯身吻向她。


    薛兰漪本能地撇头,他的唇刚好落在了她耳边。


    男人低哑的声音吹进她耳道:“三日后,我会告诉你你是谁。”


    三日后?


    三日后,薛兰漪早就生死不回头了。


    谁还要听他的答案?


    事实上,薛兰漪根本也不在乎他的答案,刚刚那句话不过是有感而发。


    他把她当什么没有所谓。


    甚至薛兰漪私心里隐约希望他就把她当工具也罢,当姘头也罢。


    只求赶紧结束了这荒唐的交易,从此各自无干。


    她不再推搡拒绝,忍着心中厌恶,正过脸来。


    魏璋离她极近,她一回头,唇便蹭到了他的唇。


    唇珠上一点唇脂淡了。


    应是蹭在了他唇上,或是方才在喜帕下被他含吻入腹了。


    唇齿间依稀还残留着红梅香,魏璋的呼吸沉了些许,再度俯身含住了她的唇。


    但不急着进攻,只是时断时续衔她的唇瓣,一点点将她唇上的正红色吞咽,据为己有。


    明明不过五六日未尝那一点樱唇,甫一触及,却有一种久违感。


    胸口渐渐裂出沟壑,亟需填满。


    他舌尖轻启她的齿关,身体前倾,欲要加深这个吻。


    薛兰漪戴着凤冠的头太重,往后仰倒,两人一道栽倒在了榻上。


    凤冠掉落,她的青丝如瀑披散。


    艳烈嫁衣亦铺散在床榻上。


    红妆佳人横陈,周身珠光宝气熠熠生辉,如同奉到眼前,待他细细鉴赏奇珍异宝。


    他的吻变得更轻盈,更呵护,吻她的脸颊,她的耳廓,她的脖颈……


    一路往下。


    薛兰漪的手暗自攥着衣袖,抑制着推开他的冲动,一双眼睛则片刻不离防备着魏璋。


    魏璋仿是已经沉迷在这个吻中。


    上扬的眼尾漫出一抹淡粉,加之他面容白净,在这无人处,他竟不再像一只野蛮撕咬的狼,而像一只白狐。


    一只埋在她脖颈里厮磨,惯会黏人的白狐。


    薛兰漪对他这般模样并不觉稀奇。


    往常夜深人静半梦半醒时,他也偶然会从后紧紧抱着她,将头埋在她脖颈里轻蹭,甚至带着浓浓的鼻音似哄似诱般,让她不停重复那句:“薛兰漪永远不会抛弃魏云谏。”


    “薛兰漪永远不会抛弃魏云谏。”


    这个时候,是他防备最弱,最好讲话时。


    既然今次已经躲不过与他行那种事,薛兰漪也不能总吃亏,她也得讨些利来,“事了后,能不能让我见见柳婆婆?”


    她清醒的声音落下来,魏璋的吻戛然而止。


    他泛着红潮的眼望向她,而她眼里只有冰冷冷的交易。


    魏璋向来喜欢白纸黑字,把条件利益谈得清清楚楚。


    此时,他胸口却闷着一股火,“你是在拿你的身子跟我谈条件?”


    “是。”薛兰漪不否认。


    除了这具身子,她还能拿什么?拿情拿爱吗?


    他有吗?他们之间有吗?


    她牵过他生了青筋的手,放在心口,“既是最后一次,不想我配合你,留下点儿好的体验吗?”


    她一说话,绵软便送进魏璋的手心,那样诱人,让人忍不住想狠狠抚弄上去。


    可是,他想要的都必须得到,何需与人交易,受制于人?


    他蓦地抽开手,探进了她的裙摆,凭着技巧时急时徐,让她如春水漫漫,让她浑身的肌肤攀上潮红。


    他有一百种方法让床帏之间体验更好。


    而薛兰漪像一只没有感情的布偶躺在榻上,由着他摆弄。


    明明是该是鸳鸯交颈的场景,成了魏璋一人的独角戏。


    他一瞬不瞬盯着那张毫无波澜的脸,越弄心里越空,在快要抵达高点时,魏璋抽身离开,起身坐在了床头,胸口起伏,垂眸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柳婆子,给你!”声音有些凶,但又好像不是对薛兰漪发怒。


    沉默良久。


    他的话音缓和了些,“柳婆子我给你,你想把她带在身边也成。”


    他竟一连退了两步,薛兰漪眸中这才有些些微色彩,望了眼他的背影。


    第63章


    他未再言语,微分双膝,右手搭在膝盖上,心不在焉转动着墨玉扳指。


    属于她的水泽一圈圈缠绕在那只他一向视若珍宝,不染尘埃的扳指上。


    他指尖感知着她的温度,不得不承认,他更喜欢有温度的薛兰漪。


    喜欢那个在霜花斋里住着的,有血有肉的,起码是个活物的薛兰漪。


    她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真的很面目可憎。


    往后他既不想日日对着那样一张了无生趣的脸,便也只能纵惯她些了。


    他侧回头来,“往后你想要什么,只要合乎规矩,我t都可以给你。”


    往后?


    她和他哪有什么“往后”?


    他“往后”要如何待她,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薛兰漪心里一声凉笑,随即,幽黑的瞳徐徐睇向她,充满了危险,“礼尚往来,你也该知道我要什么。”


    薛兰漪心底的笑戛然而止。


    她很明白,眼下她还在龙潭虎穴,不叫他满意一次,她很难脱身。


    再过半个时辰,使臣又会第二次来接她。


    她并不想等一会儿屋外人潮纷涌时,隔着一堵墙,与他行那种事。


    既然他已经答应把柳婆婆给她了,她已别无所求,亦不愿再拉扯。


    “来吧。”她主动折起了双腿,以最直白的方式对着他。


    魏璋望着她故作迷离的样子,却是面色一沉,脱口而出,“我要的不是这个。”


    他声音虽不大,但低沉浑厚,回荡在四方帐幔里,久久不去。


    这句话之后,两人皆沉默了。


    许久,薛兰漪主动开了口,“你要什么?”


    这是她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有什么话在魏璋嘴边,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吐了口浊气,“自己想。”


    “……”


    魏璋方才其实很明确地说过:他不仅要薛兰漪,也要李昭阳。


    说来说去,他还是要她像从前那般满怀热忱、毫无保留、不折不挠地追随他。


    可那些都是基于爱之上的,她对他无爱,又如何做得到让他满意?


    薛兰漪犯难,思忖许久。


    她坐起了身,坐到了他身边。


    两人并肩坐在榻沿,她的嫁衣蹭到了他的蟒袍。


    魏璋淡淡睇了她一眼。


    又是一阵沉默。


    薛兰漪咬了咬唇,“方才在外间罗汉榻上……你……你可是想与我对饮合卺酒?”


    “……”


    魏璋未曾想她突然话锋转到此处,瞳孔微缩,“休要口不择言,我没有……”


    “我愿意!”薛兰漪扬声,然后声音渐弱,“如果我愿意与你合卺对饮,你可满意了?”


    魏璋反驳的话凝在嘴唇,怔然一瞬。


    薛兰漪觉得她应该是猜对他的心思了。


    他今早兜兜转转让她盖盖头,执金盏,如今又与她同榻而卧,不就是大婚夜的仪程吗?


    她当然知道他不是因为心悦她,才与她行大婚之礼。


    他应该是因为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去,他心有不甘,才故意赶在萧丞未与她行大婚礼前,先与她做这些事?


    他不过是想羞辱萧丞,且证明她曾是他之物。


    罢了,不管他私心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只要满足他的心意,舒了他这口怨气,让他赶紧放她就是了。


    薛兰漪如是想着,起身去外间端了两盏酒,迈着莲步徐徐朝他走来。


    裙裾如波。


    整个过程,魏璋的目色从凝滞,到狐疑。


    她越走近,他目中防备越重。


    最终她走到了浓如墨的视线范围内,那双深邃沉静的眼宛如细细密密的网交织,穿透她身体,要看破她的每一个动作和动机。


    魏璋向来警觉,薛兰漪突然提出与他对饮,他定然在想:她又耍什么花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定意图不轨。


    她是不是下了毒,下了迷药?


    亦或者是跟萧丞串通,要如何构陷于他?


    ……


    他虽未言这些话,但薛兰漪确乎看到了他眼中复杂的神色。


    甚至他眼中的情绪起伏,比薛兰漪想的还要复杂。


    所以,薛兰漪递到他面前的酒盏,他迟迟未接。


    但,也未拒绝。


    起码证明,薛兰漪这个举动比故作媚态,更能让他满意。


    薛兰漪便在他探究的目光中坐到了他身侧。


    递出去的酒杯无人接应,她就自己跟自己碰了一杯,一盏置于两人之间的榻沿,一盏被她送到了自己唇边。


    她欲仰头饮下去,证明此酒无毒,证明自己无害他之心。


    金盏甫一触及到唇瓣,一只有力的大掌握住了她的盏,连同她的手一同包裹进了掌心。


    薛兰漪掀眸,魏璋的目光仍一瞬不瞬锁着她,狐疑观察着她的神色。


    终究,他将她往身前一带。


    薛兰漪的头磕在他坚实的胸口,与他坐得更近了。


    金盏中清酒荡漾,平静的水面溅着一圈圈水花。


    但魏璋的手很稳,盏中清酒未泼出去,只是溅了些许酒滴在他指尖。


    他另一只手拿起榻沿上的盏,同时拉住了薛兰漪执凤盏的手,与她挽手交臂。


    这是只有妻才会行的交杯合卺之礼。


    魏璋是极重规矩的人,即便泄愤,也不会拿世俗伦常开玩笑。


    他今日当真是疯了!


    薛兰漪讶然怔在原地,而魏璋在她不解的目光下掩袖饮了这交杯酒。


    一盏尽,他将空盏横置给薛兰漪看,同时,目光更幽深地紧逼向她。


    薛兰漪本只想与他碰杯对饮,完成上次没完成的妾礼,并没想过要与他交杯。


    所谓交杯,共饮一盏,结发同心,生死不弃,缘定三生。


    这是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承诺。


    薛兰漪不愿给他这样的承诺,持盏的手微僵。


    但事是她自己提的,到了这一步,自然没有退缩之理。


    她在他高压的目光下,到底抬手掩袖,仰头饮酒。


    正红色的宽袖与他的玄衣交缠。


    透过袖口缝隙,魏璋清晰地看到修长的脖颈蠕动,一口口吞咽了属于他们的合卺酒。


    清冽的酒流淌在他体内,也同样流淌进她体内。


    这本是他最厌恶的羁绊。


    为何此时看她饮尽此盏,与他羁绊愈深,心里反而愈充盈?


    魏璋恍然。


    而此时,饮尽一盏酒的薛兰漪陷入了混沌。


    红袖放下时,身形虚软,歪歪倒倒倚靠在了魏璋胸口。


    温软入怀,魏璋所有的思绪都被这一撞撞了回来,蹙眉望下去。


    姑娘双颊陀红,薄红迅速从颊边蔓延到了脖颈,吐息之间全是浓烈酒气,还有她昨日吃的荷叶鸡的味道。


    魏璋不喜欢这样的味道,捏住她的下巴,好使她的酒气不沾染了他的衣衫。


    然抬起她的脑袋时,却见她一双杏眸湿漉漉地仰望他。


    他的影子倒映在她瞳孔中那一刹那,她的眼突然像星辰一般亮了亮。


    眉眼之中半是微醺,半含笑意。


    魏璋怔然。


    薛兰漪眼中的笑意更深。


    她不胜酒力,浅酌两盏就会浑浑噩噩。


    她没有办法用假意骗过魏璋的眼,所以她刚刚有刻意让自己喝醉。


    醉了,那些不可抑制的恨意就会淡去。


    不那么恨,也许就可以给他一场他满意的爱欲。


    可是,不知是因为他与阿宣长得太像,还是因为她太想阿宣了。


    迷雾中,眼前人渐渐变成了她心上人的模样。


    她看到了少年星辰大海般的眼对着她笑,她的眉眼也弯成了月亮。


    她伸手去够那悬浮在半空中,忽近忽远的笑脸。


    这一次,她抓住了。


    她真真切切抓住了他的衣襟。


    她感受到了他的体温,迫切地想要靠近他。


    然面前的人很冷硬,很防备地挺直着脊背。


    她不开心,张开手臂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环着他的腰,红彤彤的脸隔衣在他胸口蹭了蹭。


    “我头晕,抱抱我!”腮帮微鼓,浓浓的鼻音似是孩童撒娇。


    面前的人胸腔几不可见地起伏一瞬,反而绷得更紧,欲要推开她的肩膀远离。


    “别离开我!”


    薛兰漪将他抱得很紧,耳朵贴近他胸口,“你的心跳得好快呀,你明明很喜欢我这般待你对不对?”


    如兰气息喷洒在魏璋胸口,渗进胸腔的话如斯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过往的画面在魏璋脑海缠绕,但很快他就清醒地认识到她喝醉了。


    她方才与他对饮的真正用意就是用醉意掩盖真实的情绪。


    她不愿与他在清醒时行房。


    她甚至意图把他幻视成别的什么人,才能跟他欢好。


    她好大的胆子!


    巨大的暗涌在胸腔里气流盘旋,汇聚,聚集成澎湃的涡流。


    一股一旦靠近,便会将人淹没,吞噬的旋涡。


    他的目色越来越冷,化作冷戾的刀刺向怀里的人。


    却在此时,一双绵软的唇吻住了他的眉心。


    薛兰漪早就想这么做了。


    她从前就有好几次,忍不住想踮起脚尖吻她的少年。


    可是那时候她很爱逗他,爱看他懊恼的模样。


    也许也有种心理,喜欢他追逐她的模样。


    她如此笃信他不会中途离开,她以为他们的时光还很长,很多事可以慢慢来,所以从不曾给他笃定的承诺。


    若然知道,他们的缘分会在某一天戛然而止,她定也会像他一样,用最热烈的爱拥抱他。


    脑海里胡思乱想着,对眼前幻影的吻就越热烈。


    她跨坐在他怀里,圈着他的脖颈,仰头吻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


    一边吻,一边含含糊糊问,“t阿宣,你喜欢我吻你吗?”


    “不喜欢。”魏璋烦透了她满口的酒气。


    他欲推开她。


    可她抱得那样紧,好像此生此世都不会松开那么紧。


    魏璋竟扯不动她。


    两个人一避一追,最终双双跌倒在了床榻上。


    她后背摔得很重,抱着他脖颈的手却自始至终都没放开。


    即便是他冷着脸,皱着眉,此时的她也没有丝毫惧怕,满怀炙热的眸始终追逐着他。


    魏璋讨厌被人这样缠着,“放开!”


    “不放!”


    她勾着他的脖颈,委屈巴巴地摇头。


    她好不容易抓住他,怎么也不会放手了!


    “我就要跟着你,跟你一辈子!”她扬声宣誓。


    魏璋扯开她的手顿住。


    身后,无端起了一阵的风,帐幔垂落下来。


    她的誓言全被关在了四方空间中。


    光线透过摇曳的帐幔照进来,半明半昧,映出新婚夜女儿家的娇嗔、羞怯,还有那隐在眼底的坚定不移。


    一切仿佛回到了他们初次那个夜晚,她自身后拥住他,说:“妾心如磐石,不可转矣。”


    轻柔的话音从魏璋胸口的裂缝钻出。


    鸿沟越裂越大,骤然坍塌,一只强悍的兽破笼而出。


    他轻易扯开了她的手,拉过头顶上。


    红罗帐幔如水流动,波光荡漾,时急时徐。


    不远处,一对红烛燃烧着,火光交融。


    红烛泣泪,潺潺流之不尽。


    “阿宣,你喜欢我吻你吗?”她又问。


    “喜欢。”他道。


    *


    一个时辰后,云雨渐歇。


    薛兰漪窝在魏璋怀里,蜷缩成一团。


    情潮褪去后,她的皮肤更显白皙,身子骨也瘦,连轻软的蚕丝枕都未被压陷下去。


    红肿的嘴巴依稀嘟哝着,“疼,好疼。”


    方才,魏璋虽未多要,但要得深,她并未承受过那种腹底的痛,此时还战栗不已。


    脑袋混混沌沌,牵过魏璋的手,“揉揉。”


    她绵软的气息正喷洒在魏璋胸口,酥酥麻麻。


    她有许久不曾这样与他撒娇过,魏璋一时怔然。


    而后,将她调转方向,背对着他,手穿过她的腰帮她揉了揉。


    可他力道大,揉一揉,她的眉眼皱得更紧。


    魏璋克制了下掌力,轻轻在她腹部打圈。


    她的眉眼才松解了些。


    他一停,她的眉又蹙了起来。


    魏璋只得忍着发酸的手,力道均一不停打圈揉抚。


    习武之人的手更厚实,更温热,如果他真的愿意,揉起来就会很舒服。


    薛兰漪的痛缓解了些,混混沌沌在他胸口找了个安稳的位置歇下了。


    辰时过后,晨曦破晓。


    窗台上两只鸟儿啄食,清风携着悠悠栀子花香迎面拂来。


    碎金般的阳光照在薛兰漪脸上,照得她双颊微红,渐渐回温。


    他一瞬不瞬盯着怀里的人,倒真品出一番岁月静好的滋味。


    有妻以后,举案齐眉,大抵如是吗?


    如果是这样可消乏解闷的羁绊,为何不要呢?


    即便羁绊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又有何妨?


    这个念头让魏璋的心为之一动,伸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本欲俯身吻她的耳侧。


    薛兰漪刚有睡意,感觉到痒痒的吐息,手抵在了他脸上,“阿宣,别闹。”


    阿宣从前也爱拿狗尾巴草惹她,可此时她伸出手,碰到的不是狗尾巴草,而是冷硬棱角的轮廓,而且温度越来越寒。


    薛兰漪骤然睁开眼,正对上魏璋渐次冰封的眸。


    一瞬间,醉意过去了大半。


    她脑袋“嗡”的一声,反应过来方才醉酒时,她认错人了。


    破碎混乱的记忆里,浮现出方才欢爱时,蟒袍加身的人站在她身后,明明是一副冷峻矜贵的模样,衣摆之下的力道却强悍逼人。


    他要的那样狠,分明就是对她认错人的不满。


    薛兰漪很怕他再生事端,让她逃脱不了,忙甩开了他放在她腹间的手,下了榻,惶恐地连鞋也没来得及穿。


    “我、我……”她嘴巴张了又张,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脚步本能地远离床榻。


    她酒醒了,温柔娇俏也荡然无存。


    魏璋看了眼自己空落落的手,坐起身来,眼底阴翳轻颤。


    正此时,外面响起敲窗声。


    “国公爷,已经一个时辰了,不知您问完话与否?”使臣毕恭毕敬,已经多等候了半个时辰。


    第64章


    薛兰漪听得这话,如蒙大赦。


    魏璋很快捕捉到她的心思,睇了她一眼。


    薛兰漪长睫一颤,隐下眼中期待,手紧绞着袖口,等他的回复。


    魏璋搭在膝盖上的手微蜷,拨弄着扳指。


    时辰不早,朝堂的事不能再耽搁了。


    至于她口中那个名字……


    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必要一点点敲碎的。


    魏璋收回视线,余光掠过她发软打颤的腿,“先去里面洗洗。”


    这话便是松口放她离开了。


    “国公爷要务缠身,民女不敢再叨扰,就此拜别,愿爷往后诸事顺遂,青云直上。”


    薛兰漪屈膝行了个礼,双手交叠在小腹间,徐徐躬身退出,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等等。”


    魏璋长睫轻垂,看着地上渐行渐远的影子。


    她面上虽故作沉稳,可却急得连衣服都未整理,凌乱不堪。


    可见,离开心切。


    心切到连在他这的屋里清洗沐浴一番都不愿了。


    “既不愿洗,就一直留着吧。”


    薛兰漪脚步一顿,她本想回霜花斋清洗一番的。


    但他言外之意,要她带着那东西上喜轿,在众人面前招摇过市。


    若然,她要与萧丞拜堂,难不成也要带着?


    这个男人,太不可理喻了。


    她蓦地转头,与他对视。


    男人坐在榻前,已恢复了惯有的波澜不惊。


    忽感一束不满的目光,他掀眸,深深看了她一眼,理所当然且不容置喙,“不许漏。”


    “……”


    薛兰漪听不得他的腌臜话。


    可这是她与他的最后一遭了,懒得反驳他,踱步离开了。


    朱漆门被打开,又吱呀呀合上。


    一束光照在魏璋身上,却又无情地收回了。


    红罗帐幔亦被来去的一阵风拂动,垂落下来,挡住了魏璋的视线。


    他被抛在了暗无边际的黑暗中。


    帐幔轻动,细软的布料宛如她的手,轻蹭着他的鼻尖。


    鼻息间,有她身上的沉香味,还有那如兰似麝的味道。


    方才此间还红浪翻滚,满室旖旎。


    此时,却静得只剩魏璋的呼吸声。


    屋外,却很热闹。


    唢呐笙箫声又起,隐隐夹杂着后巷百姓们的恭贺声。


    “新娘子出来了!”


    “恭喜新郎新娘百年好合!”


    孩童们在讨要喜饼,熙熙攘攘吵闹不已。


    终于,喧嚣声远去了。


    国公府中恢复了一贯肃穆清冷的模样。


    今日仿佛比往常更安静些。


    院外她做来为他照明的灯笼,其下缀着的铃铛声都格外清晰。


    她曾说:“若是夜风把灯笼吹熄了,世子找不到路,可以听铃声辨别方向。


    终归世子只要知道,妾会在铃铛下一直等你……”


    魏璋扬起脖颈深深吐纳,喉结上下滚动着,意图淡去脑海里的画面。


    门忽地被推开了,一阵清风拂进来,铃声越来越近。


    他蓦地睁开眼。


    帐幔缝隙外,是青阳的身影:“爷,迎亲使走了,姨娘……薛姑娘把柳婆婆也带走了。”


    魏璋没说话。


    青阳在外间,瞧着半透的帐幔中巍然端坐一人,好似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姨娘确实给爷留了句话。”青阳道。


    魏璋眸色一紧,青阳又道:“姨娘说:感谢爷将柳婆婆还给她。”


    魏璋还是没说话,又等了一会儿。


    青阳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方才薛兰漪离开时,除却见着柳婆婆后生了些久别重逢的欣喜,对国公府的任何人任何景未有任何回望之意。


    自也没有太多的话留给魏璋。


    青阳也不敢胡诌些伤感别离的话来敷衍魏璋,只得话锋一转,问魏璋:“给姨娘的补汤还要再送去一碗吗?”


    此番两人在寝房里逗留了整整一个时辰,青阳自然心知肚明房里发生了什么。


    这数月,主子每次行房后没有不送避子药的。


    但今日薛兰漪嫁人,众目睽睽下,青阳也不好贸然去送那避子汤。


    他一时犯难。


    “送不了就不送。”魏璋倒未有迟疑,默了默,又道:“以后都不必再送了。”


    他既然决定要留着这羁绊一生一世,那若然她肚子里有了什么,也理应一并留下。


    一并一生一世地呆在他身旁。


    她想要借萧丞脱离他之手?


    绝无可能。


    魏璋目色冷了下来,长指轻挑帐幔。


    “你去把库房那尊金虎傲雄鼎给萧逸送去。”


    魏璋在妆台前整理了下仪容,正冠整襟,往屋外去。


    一缕冷松香从青阳身边掠过,t清冽且寒凉。


    青阳愣了愣。


    这萧逸就是西齐太子,而萧丞战力无双,正被西齐百姓称之飞虎将军。


    爷送一尊金虎傲雄鼎给萧逸,不就是讽刺萧逸居于萧丞之下吗?


    爷从无心插手别国内政,今次拨弄风云,只有可能是为了薛姨娘。


    薛姨娘这一走只怕不是结束,是更大风波的开始。


    青阳赶紧小跑着跟上去,“属下这就令人送礼,不过就算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需三日才能抵达西齐,届时薛姨娘的喜轿恐已在边境范围内了,爷您看……”


    “无须你去西齐,萧逸的人就在盛京。”


    “盛京?”


    青阳讶然脱口而出。


    不过想想也是,西齐太子视萧丞为眼中钉肉中刺,此番萧丞不远千里来和亲,他定会让心腹紧盯。


    那么在盛京城中,找到西齐太子的人应该不难。


    “属下这就去办!”青阳拱手退去。


    另一边,薛兰漪坐于喜轿中,出了国公府,仍心有不安。


    总觉得有根无形的绳索将她捆缚着。


    她忐忑不已,半掀轿帘,悄悄往身后看。


    正北方,皇宫中,一群飞鸟傲天。


    钟鼓齐鸣,传遍整个盛京城。


    城中百姓纷纷往皇城处去,显然继任首辅之礼开始了。


    魏璋如今青云之路直插云霄,应该不会再计较一个她吧?


    薛兰漪暗自吐纳,心里反复安慰着自己。


    “姑娘莫忧,方才过杨柳堤时,婆子我亲眼看到国公爷的马车在隔岸,跟咱们走得是反方向,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柳婆婆一拍巴掌,“对,南辕北辙!”


    入宫之路是不经过杨柳堤的,魏璋怎么会出现在对岸?


    薛兰漪神色微凝,颔首道:“借婆婆吉言,但愿能与他真的分道扬镳。”


    罢了。


    许是薛兰漪在国公府的高压环境下待太久了,才会疑神疑鬼吧。


    人都离府了,只要顺利往西境走,一切就算尘埃落定了。


    西境……


    想到这两个字,想到那个人,薛兰漪心口又一阵抽痛,摆了摆头。


    “婆婆你呢?出府后打算去哪?”


    “我跟着姑娘啊!”柳婆婆未有犹豫。


    前几日,她被国公爷家法处置,险些死在柴房里。


    幸而青阳大人心善,拦住了影七。


    她这条命也算捡回来的,如今她也无旁的亲人,只姑娘待她好些。


    “姑娘一人远赴异乡多孤单,婆子我陪着你。”


    薛兰漪并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会与她不离不弃。


    她有些意外,也很惊喜,嘴唇一开一合,竟不知说什么,口中的话没过脑袋脱口道:“婆婆不寻女儿了?”


    说完,立刻察觉自己这话不妥。


    柳婆婆的女儿据说许多年前被人贩子拐跑了,柳婆婆一直在寻她女儿来着。


    提到此事,柳婆婆不免伤感。


    三四年前的时候,她突然做了个噩梦,梦到女儿被吊死,被大火烧得尸骨无存。


    她心悸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就再没梦见过女儿了。


    直到她被派去照顾薛兰漪,发现薛兰漪与她女儿差不多年岁,难免多出些亲切感。


    如今相处三年,有了那日雨天里的依偎,更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感情。


    与其漫无目的地四处寻女儿,倒不如跟着姑娘,也许天可怜见有所收获呢?


    “我一个老婆子怎么都是活,倒是姑娘,你怎么办呢?”柳婆婆露出担忧之色。


    担忧的自然是萧丞这尊杀神。


    那日在国公府里,萧丞见着薛兰漪就敢动手动脚。


    那么漫漫和亲路上,谁知道那变态会做什么?


    薛兰漪心沉了下来。


    恰喜轿也停了。


    众人已经出了城门,一虎背熊腰的身影朝她走来,遮住了视线。


    薛兰漪心头一凛,赶紧放下轿帘。


    “王爷,咱们大庸的规矩,拜堂之前不可以见……”


    “滚!”


    萧丞一手推开了拦着的柳婆婆。


    柳婆婆滚倒在地,萧丞大喇喇的脚步声落在轿前,一只长着浓密毛发的手伸进了帘子。


    薛兰漪往后一仰,那只手正从脸颊处一滑而过。


    萧丞摸到了一抹温软,面上露出舒爽的表情,深喘了一声,“这小脸儿都如此绵软,身子得多销魂啊?”


    “啧,怪道魏国公舍不得放你走呢。”萧丞蓦地掀开帘子,“你和魏国公在他屋里说什么,说了足足一个时辰?”


    一张生了刀疤的脸骤然放大在窗口,薛兰漪吓了一跳,往后仰倒,蜷缩在了喜轿角落。


    萧丞嗅到了轿中一丝怪异的味道,隐约意识到什么,笑意一凝,双瞳渐渐布满血丝,“好你个水性杨花不知羞耻的贱人!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是老子的女人?老子弄死你!”


    萧丞熊掌般的手蓦地挥向薛兰漪,席卷起一阵飓风。


    光是呼啸的风薛兰漪都觉一阵头晕目眩。


    啪!


    车厢里响起钝击。


    薛兰漪下意识闭上眼。


    良久,预料中的钝痛没有到来。


    她呼吸起伏着,睁开双眼。


    一只手臂挡在了萧丞身前,来人一身玄衣劲装,持剑拦在窗前,“王爷,国公有令:在拜堂之前,王爷不可见姨娘,更不可蓄意接近。”


    这护卫竟还公然称薛兰漪为“姨娘”!


    萧丞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方才见薛兰漪那容色,分明刚承过雨露。


    如今,连名分都还照着国公府旧例,魏璋想做什么?


    “魏国公的手是否伸得太长了些?”萧丞一字字挤出牙缝。


    “薛姨娘是国公府出来的人,国公爷理应负责到底,王爷不必客气。”


    那护卫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萧丞去一旁交涉。


    同时,默默放下了轿帘。


    薛兰漪被重新藏进了一片静谧安稳之地。


    薛兰漪却并未因此感到松快。


    她知道这个护卫应该是魏璋的影卫。


    如影随形的影。


    当初,魏璋遭遇刺杀时,薛兰漪曾见过他身边那群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卫。


    他们都是追随魏璋从西境退下来的劲旅,身手了得,遇事沉着。


    魏璋竟派了他的心腹影卫送亲,那就等于仍然把眼睛安在薛兰漪身上。


    如此,她如何逃脱?


    薛兰漪的心又坠入了另一方谷底。


    喜轿被再次抬起,一路往西去。


    路上,萧丞未再滋事,且走得格外急,星夜赶路,堪比行军。


    一路到了汜水关,眼见黄河口另一端暴雨将袭,队伍才停下来。


    众人在汜水关驿站歇脚。


    薛兰漪坐在轿子里上下颠簸了一整日,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


    便托了病,连晚膳也没用,回客房休息去了。


    这驿站处于荒凉之地,周围群山峻岭,不见人烟。


    薛兰漪趴在二层楼的窗台上,便清晰可见远方连绵山脉,飞鸟走兽。


    屋外雨势渐大。


    头顶传来雄鹰鸣叫。


    大庸腹地何来西境雄鹰?


    薛兰漪抬头,如墨夜幕中一黑影掠过,隐没进雨雾中,无踪了。


    “鹰飞得这般低,怕是马上要暴雨肆虐了。”


    “姑娘还会看天象呢?”柳婆婆从后给薛兰漪披了件披风,又见窗台上薛兰漪用烧成碳的树枝画的地图。


    虽无宣纸和毛笔,地图略显潦草。


    但今日从盛京到汜水关经过的山河湖泊,基本全被薛兰漪画下来了。


    要知道薛兰漪今日在喜轿中,不曾露头观察四周,竟比柳婆婆这个一路走过来的人记得更清楚。


    “姑娘还会听声辨位,会画地形图呢?”柳婆婆不禁投来赞赏之色。


    薛兰漪窘迫地摇了摇头,“算不得会,只学了个皮毛,是……”


    是魏宣。


    魏宣自小痴迷兵法,她同他耳濡目染,自也学了些。


    薛兰漪不愿多想那名字,探头看了看四下无人,将窗户关上。


    轻敲着窗台上被她画了圈的位置,给了柳婆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打算逃走这件事,自然没法瞒着柳婆婆。


    今日她在喜轿上思来想去,在汜水关附近找机会逃脱是最好的时机。


    汜水关脱离魏璋的手心,又还未进入萧丞势力范围内,算是夹缝求生。


    且此地地貌复杂,只要给她一盏茶的空档,她就有可能藏匿进山峦峡谷中。


    届时,又逢暴雨袭击,迎亲队伍只有不到百人,想找她并不那么容易。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薛兰漪被萧丞和魏璋两方人盯着,怎么才能逃脱众人的视线呢?


    萧丞这么火急火燎往西齐赶,只怕暴雨稍弱就会继续行进,留给她的时间顶多今明两日。


    越想头脑越疼,薛兰漪揉了揉鬓角。


    “姑娘不如先洗个热水澡吧,好歹舒缓舒缓,也许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柳婆婆自是看到了薛兰漪脖颈和手腕上的紫色淤青。


    这种伤势,她一点不陌生。


    姑娘今t日又受苦了。


    没有哪一次从国公爷房里出来是清清爽爽,白白净净的。


    柳婆婆暗自唏嘘,扶着薛兰漪往浴桶去。


    薛兰漪刚迈了两步,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柳婆婆赶紧把人先扶坐在圆凳歇息,见她脸色苍白,鬓边冒汗,挽帕给她擦了擦,“姑娘,可是……又伤了?”


    薛兰漪摇了摇头。


    此番倒没伤着,许是颠簸加上空气潮湿,让今早的痛迟迟未缓解?


    薛兰漪有些难为情指了指腹心稍上的位置,“此处胀痛,绞缩不止。”


    柳婆婆摸了摸薛兰漪隆起的小腹,神色骤然一紧,“姑娘今日可曾……泄出来?”


    到底是不得不问。


    薛兰漪蓦地脸颊红透,颦眉摇了摇头。


    不曾的。


    她本还担心路上流出什么会尴尬,可好似真如魏璋所说,全留在了她身体里。


    柳婆婆迟疑了片刻,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寻常夫妻故意留于宫胞内,是为了更易受孕。”


    受孕?


    薛兰漪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一则她当初委身于魏璋时,身边未有教引嬷嬷跟她讲过受孕之事。


    二则魏璋怎会想她受孕?


    从前她失忆时,缠着他问过好几次他可想与她有个孩子。


    后来问烦了,只被他一句“正妻未入门,妾室先有孕,何来规矩体统?”,搪塞过去了。


    他现在又要得那样狠,还故意往宫胞处,又在疯什么?


    薛兰漪不明白,也懒得探究,握住柳婆婆的手,“把汤浴换成井水,越凉越好。”


    “这如何使得?”


    “去吧。”


    薛兰漪很坚持。


    她绝无可能怀他的骨肉,眼下没有办法熬避子汤,便只能坐冷水浴了。


    柳婆婆总也不能让薛兰漪带个累赘离开,只得依吩咐去办了。


    外头正下暴雨,井底的水森寒彻骨。


    一盆盆倒进浴桶里,水面如结冰般,泛着寒气。


    薛兰漪解了外裳,踏进浴桶中,脚甫一触碰到水面,当即一个寒颤。


    柳婆婆扶着她的手臂,她方稳住身形,逼着自己坐进了冰水中。


    水中纤细的身姿抖如筛糠,本就白皙的肌肤更无血色,唯有唇瓣乌紫的,与牙齿打架。


    柳婆婆瞧着心疼,在浴桶边环住姑娘单薄的肩。


    “难为姑娘了。”柳婆婆抚着她凸起的脊骨。


    这般招人怜的姑娘为了那兄弟俩,轮番受罪。


    柳婆婆心里不是滋味。


    如今,她们已经离开京都,说话倒也不必那般忌讳,忍不住冷嗤道:“那兄弟俩都不是好东西,不值得姑娘如此!姑娘且把他们都忘了,以后自个儿好生过。”


    阿宣也不是好人吗?


    薛兰漪脑海中第一时间冒出这个问题。


    但再想想,他是不是好人已不与她有关了。


    罢了。


    爱的,恨的,在她离开之后都该彻彻底底剪断了。


    她也拥住柳婆婆,“好,都忘了。”


    极轻的声音,飘荡在幽静的峡谷中,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天南地北有两颗心竟十分有默契地同时被攥了一下。


    西边,红衣白马的男人捂着胸口,心悸不已。


    他未敢歇息,驾马扬鞭,“烈风快些!再快些!”


    马蹄哒哒,奔赴圆月升起的山峦处。


    皎皎月色,倾洒在银鞍白马上。


    今夜有雨,月色却亮,仿佛在指引他前行的方向。


    他与月亮的距离在渐渐缩短。


    明月照他,他心向月,从不曾转矣……


    月亮的背面,没有一丝光亮。


    崇安堂中,魏璋骤然惊醒,捂着胸口连连喘息。


    四方帐幔里,黑漆漆的,空荡荡的。


    他下意识往床榻左侧摸了摸,一片冰凉。


    “云谏,你冷不冷?要不要我给你取暖?”


    “你听过拥抱取暖吗?你扭过身来嘛,我教你啊。”


    “女子双手环着男子的腰,男子手臂环着女子的肩,有没有很暖和呀?”


    湿漉漉的眼睛在他怀里眨巴眨巴。


    ……


    魏璋下意识伸手触碰,影子消散了。


    今夜很冷,没有人与他取暖。


    第65章


    他太阳穴跳了跳,胸口窒闷得无法呼吸。


    起身,打开了门。


    屋外沉积了许多日的风暴,在开门的一瞬骤然爆发。


    风雨迎面袭来,灌入他的衣袖,浇淋了满身寒凉。


    “爷,可是要焚香?”


    守夜的青阳赶紧给魏璋披了件大氅。


    繁复华丽的衣衫暂且压制住了寒气。


    魏璋拢了拢披风,在廊下舒了口气。


    院子里的灯笼都被风全部吹熄了,就连薛兰漪做的那两盏又大又丑的廊灯也熄了。


    周围一片漆黑,几乎目不视物。


    青阳见魏璋一直盯着那两盏廊灯,便令人把灯从垂花门又搬回了寝房门前。


    他打了火折子,想要点灯,却怎么也点不燃。


    魏璋见那灯迟迟不亮,心里莫名烦躁,抬手接过火折子,自个儿亲自去点。


    手掌小心翼翼护着灯芯,点了好几次。


    灯笼中,终于燃起火苗,微光如豆,在魏璋手心间渐渐涨高。


    青阳跟着屏住呼吸,见着火苗升起,昏黄的光照在魏璋脸上,他方松了口气。


    魏璋的手从灯芯处撤开。


    一阵风,猝不及防拂来。


    火光又灭了。


    魏璋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玄色身影与雨夜融为一体,身上没有一点光亮了。


    青阳赶紧躬身上前,“还是属下来吧。”


    魏璋抬了下手示意不必。


    他不言不语望着面前的灯笼,看它随风飘摇,其下缀着的流苏和铃铛拼命挣脱,想向西去。


    灯笼不想再照亮了,想要如风筝随风远去。


    可灯笼就是灯笼,生来就该给他照亮,这是她的宿命。


    魏璋望向风动的方向。


    廊下雨滴连成线,遮挡住了魏璋的表情,但声音沉郁,“她到哪儿了?”


    “汜水关。”青阳道。


    “汜水关?”


    萧丞行进的速度倒比魏璋预料的要快些。


    他许是猜测到路上会出意外了,所以急着行进吗?


    这位大皇子倒真比从前聪明、警醒多了。


    不过……


    意外时常不由人的。


    “通知萧逸,今晚就行动。”


    “今晚?”青阳讶异不已。


    萧丞抢走薛姨娘,爷势必不会就此罢休。


    但爷办事向来周全稳健,就算要使团发生什么“意外”,也不该在使团刚离开京城不足一日之时。


    和亲之路漫漫,有很多机会部署的。


    爷此次一反常态,行事如此之迅猛,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爷到底对薛姨娘上了心了。


    姨娘才离开一日,爷房里已不知点了多少次宁神香,连今日晋秩礼都有些走神。


    姨娘才是爷的宁神香,缺一日都不行。


    青阳心里很清楚,爷这辈子都放不过薛姨娘了。


    青阳拱手应“喏”,这就要去办事。


    可心里藏着一些话,总想说……


    他在爷身边服侍多年,是看着姨娘如何一点点走近爷心里的。


    其实也不是这两个月的事,而是这三年,也许更早,姨娘是一点点洞穿了爷的心。


    只不过爷自己不愿去看,不愿去想,所以每次都与姨娘闹得不欢而散。


    如果爷已经决定将薛姨娘留在身边一辈子,难道两个人要一辈子这般闹下去吗?


    青阳迟疑地张了张嘴。


    “何事?”魏璋总能轻易捕捉到旁人的异样。


    青阳只得拱手道:“爷既然心悦姨娘,等姨娘回来后,好歹对姨娘的态度软和些。”


    “这待女子不比待朝堂政敌,逼得太狠,反而适得其反。”


    “所谓爱人如养花,爷待姨娘好,姨娘自会容光焕发,而非……”


    而非如今这般逼着人花开,反促得花快要枯萎凋零了一般。


    若真枯萎了,可就回天乏术了。


    后半句话,青阳琢磨着要不要说透。


    爷自小身边没个说知心话的人,大公子虽待爷好,但到底两个人心性差异很大。


    很多事,大公子洞察不到,爷自个儿也不爱往外说。


    故而,很多年,不曾有人引导或劝诫过爷。


    有些话青阳不说,就没人敢说了。


    青阳硬着头皮道:“姨娘跟爷也是从小到大十多年的感情,更与爷有这三年同床共枕的夫妻情谊,爷好生哄哄姨娘,姨娘未必对爷毫无情意啊!


    若爷一直苦苦相逼,只怕会把人越推越远,世事难料,若然姨娘再与那位重逢,爷要如何……”


    “青阳!”


    魏璋截断了他的话,负在身后的指蜷起,将墨玉扳指紧攥在手心中。


    “下去,领罚。”他的语气冰冷,不喜欢旁人对他的事指手画脚。


    青阳的话戛然而止,躬身退下了。


    四周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青阳那半句未说完的话,还是在魏璋脑海中自动补全了。


    眼前不断回放起过往数十年的画面。


    他看到他们两人高坐枝头,并肩数星星。


    看到两人共乘一骑,策马奔腾。t


    她挥舞着手臂,笑声如银铃,一声声唤着“阿宣阿宣阿宣……”


    每个画面都如一股暗涌流进魏璋胸口,腾腾充盈着整个胸腔,直到一丝空气也无。


    窒闷得紧。


    魏璋扣着扳指的手也越来越紧,忽地,本就生了裂纹的扳指碎了。


    齑粉从他指尖溜走,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留不住……


    魏璋望着一地狼藉,眸中荡起涟漪。


    须臾,又尘封下去,“青阳。”


    准备去领板子的青阳又绕了回来。


    沉甸甸的声音落在他头顶,“去给圣上送句话,请他为魏璋和薛兰漪赐婚,三日之后昭告天下,七日之后国公府宴客。”


    “这……”


    “去办。”魏璋不容置喙。


    薛兰漪已经是他的人了,里里外外都是他的印迹。


    不管她开花也好,枯萎也罢,都必须在他手心,生死都是魏家妇。


    这一世,她还想跟谁呢?


    不管是魏宣,还是萧丞,都绝无可能。


    驿站里,床榻上。


    薛兰漪打了个喷嚏,抚着胸口连连顺气。


    “这样的天,在冷水待了一个时辰,姑娘怕是着凉了。”柳婆婆将两床被褥厚厚实实堆在薛兰漪身上,将她堆成了个小雪人。


    薛兰漪只露了一张脸在外头,摇了摇头。


    不是着凉,只是心里压抑得紧。


    她睁着圆圆的杏眼,反复向柳婆婆确认:“这样应该不会怀孕了吧?若再不行,不如去外面淋淋雨……”


    说着就要起身,柳婆婆摁住她的肩膀,“不会的,不会的,姑娘且放心吧。”


    薛兰漪还是不安心。


    自她走出京城起,反而束缚感越来越重,快要不能呼吸了。


    她绝不能让魏璋的任何事再束缚住她。


    所以,避子之事不可以有任何差池。


    这就起身,打算假借散步,去淋淋雨吹吹风。


    刚一走到门口,打开了个门缝,就见楼梯口处萧丞提着食盒而来。


    一只脚刚踏上二楼走廊,两个黑衣护卫执剑挡在了萧丞面前。


    “本王看王妃今夜未用膳,特意送些果饼,难不成此事魏国公也要管?”


    “未拜堂前,王爷不可见姨娘,这是规矩!”


    魏璋的护卫和魏璋一样话少且蛮横。


    萧丞交涉无果,只得悻悻然离去了。


    转身下楼时,恰瞟到了门缝里的薛兰漪。


    萧丞的双眼立刻闪出精光,对着她舔了舔嘴角。


    薛兰漪吓得一个激灵,关上门,倚靠在门口连连喘息。


    柳婆婆也看到萧丞那双刀疤眼了,简直要把人拆骨入腹,生吞活剥了一般。


    好似那饿了十天半月的花子见了口肉。


    连柳婆婆一个局外人,看到那男人的饥、渴模样都觉心惊肉跳。


    她欲扶着薛兰漪往回走,“姑娘还是莫要乱跑得好,这萧王爷不是善罢甘休之辈,此番被国公爷的人拦住,指不定又想什么法子避人耳目来见姑娘呢,忒危险了!”


    薛兰漪余惊未定点了点,忽又脚步一顿,看向柳婆婆,“婆婆刚说什么?”


    柳婆婆不明所以,重复道:“楼下危险?”


    不是。


    薛兰漪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小声道:“是……避人耳目。”


    薛兰漪自己没法避开周围重重耳目,但萧丞好歹是王爷。


    只要他想,只要他肯,定能避人视线。


    届时,只有萧丞一双眼睛盯着她,她才好找机会逃跑。


    薛兰漪身形顿住,又折返回了门口。


    深吸了口气,推开门。


    护卫立刻警觉地上前,拦住了薛兰漪跨出门槛的步伐,“姨娘,国公爷有令:姨娘不可随意见外男。”


    “……”


    到底谁是外男?


    薛兰漪心中腹诽,但也不敢明言,笑道:“屋子里憋闷得紧,我只在二楼回廊转转即可。大人若不放心,跟着我就是了。”


    “这……”


    几个护卫面面相觑。


    刚才京中传来的消息,七日后国公爷要升薛姨娘为妻。


    时间过于仓促,听闻府上现在就已经在张灯结彩,准备请柬了。


    到底是首辅娶妻,消息定会不胫而走。


    可以料想此番办完差回京,全京城人都该知晓国公爷将在中秋夜娶妻之事了。


    眼前女子不会是萧王妃,而是国公夫人。


    护卫如何惹得起她,只得弯着腰比了个请的手势,将薛兰漪迎了出去。


    二楼回廊恰可俯瞰大堂。


    此时风急雨骤,大堂的门被吹得不停开合,使臣们大多都回屋休息了。


    堂中,只零散坐着一桌人。


    “狗日的魏璋,本王的女人倒让他给护上了!本王当初玩那女人时,他还在抓泥巴呢!”


    主座上萧丞啐了一口,愤愤然捏着怀里侧妃的肩头。


    那侧妃比薛兰漪还要纤瘦,蜷缩在萧丞臂弯下,仿佛撑不起萧丞如熊掌般的臂膀,腰都要压断了似的。


    她惶恐地眼神左右飘忽,最后看到了二楼楼梯口的薛兰漪,下意识投去求助的眼神。


    一只熊掌骤然摁住侧妃的后脖颈,猛地将她的头往桌子上磕了两下,“你这水性杨花的女人,又在看哪个野男人?”


    “我、我……”侧妃嘴边含含糊糊说不清话,可能是怕连累了薛兰漪,立刻收回视线。


    萧丞见她不言不语,疑心更重,将她的脸狠狠摁在桌子上碾磨,“大庸有句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尽管在外四处勾引野男人,等回了西齐,老子非得把你戳烂了,倒叫那野男人感受感受什么叫做远在天边,束手无策!”


    萧丞口中唾沫、酒水横飞。


    分明是指桑骂槐。


    薛兰漪若跟萧丞去了西齐,下场就在他口中。


    柳婆婆光听着都觉胆战心惊,握住薛兰漪的手,“姑娘还是回去吧,回去吧。”


    薛兰漪哪有不怕的,回握着柳婆婆的手安慰她,但其实自己也指尖发凉。


    然此时的萧丞因为今日被魏璋羞辱几番,胸腔里的怒火就像涌动的火山,无处爆发。


    一把将侧妃薅倒在地,“滚过来,伺候本王!”


    侧妃脊背撞着桌腿,如一滩烂泥,却丝毫不敢耽搁,连跪带爬坐进了萧丞怀里。


    这一幕,让楼上的人皆看得不适了。


    护卫比了个请的手势,“姨娘你还是回吧。”


    “好……好。”


    薛兰漪喉头发僵,余光缓缓收回。


    她没想到萧丞竟然恶劣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羞辱于一个弱女子。


    这比薛兰漪想象的还要变态。


    薛兰漪听着那男人刻意放大的粗喘声,心悸不已,捏着袖口的指尖时而蜷起,时而松开。


    许久才下定了决心,趁着护卫在前引路,扯出了袖口丝帕。


    彼时,楼下的萧丞正一边摁着侧妃的脑袋,一边仰靠在靠椅上闭眼深喘息。


    一方粉色的丝帕飘飘摇摇落下来,盖住了萧丞的脸。


    淡淡的沉香猝不及防钻进鼻息,萧丞喉头爽快地“嗯!”了一声。


    赤裸的声音直叫人犯恶心。


    薛兰漪忍不住走快几步,却又强忍着放慢步伐。


    萧丞扯下丝帕时,正见红衣女子细腰如水蛇流转,莲步款款。


    光一个曲线玲珑的背影,都如此勾人。


    走进房门时,女子依稀回眸,侧颜明艳,嘴角微扬,狐狸精似的。


    她倒比六年前更有滋味了。


    萧丞颅内潮涌更甚,从腰间薅了一把药丸塞进嘴里。


    然那股潮涌积压在体内许久,一个侧妃,十个侧妃都无法宣泄出来。


    右侧坐着的心腹瞧王爷如此隐忍模样,谄媚道:“昭阳郡主本就是王爷的女人了,王爷若真想要,咱们也不是没办法支开那些护卫不是?”


    萧丞神色一凝。


    左侧的心腹摆了摆手,压低声音,“这里面可不止有魏国公的事,还有魏家大公子呢!”


    说起来,十日前,西齐朝堂正因是否谈和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金銮殿里飞来一只雄鹰。


    正是那魏家大公子魏宣传信而来,他请西齐出面将薛兰漪接回西境的。


    作为交换,他以后得为西齐效力。


    这可是当初战无不胜的渡辽将军,若归顺西齐,对西齐来说如虎添翼。


    萧丞虽喜好女色,但这种家国利益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清醒的。


    故而,不碰薛兰漪除了因为尚在魏璋势力范围内不方便,也是因为答应过魏宣绝不伤这女人,还要照料这女人。


    萧丞给她吃给她喝,连衣食住行都按魏宣说的来,如此周到,自己反倒上不得手。


    萧丞心里不甘呐。


    心腹自是看出王爷心思,谄媚地猫腰,贴在萧丞耳边道:“王爷惦记了昭阳郡主六年,岂有拱手让人,完璧归赵之理?”


    “那魏宣再厉害,现在不也是大庸一逃犯吗?王爷就算要了他的女人,他还不是得仰仗西齐避难?


    再者说,听闻魏大公子对昭阳郡主一往情深,王爷即便要过了,再还给他,他能不要t了不成?


    他若不要了,不也正好遂了王爷的意?”


    这话叫萧丞骤然睁开了眼。


    此话有理。


    他都帮魏宣把人救出来了,他吃用一次,魏宣又能如何?


    萧丞眼中精光越来越亮,猛地一把推开了侧妃,站了起来。


    另一边,薛兰漪被护卫送回了房间。


    “姨娘应该已经见识到外面的危险了,还是莫要再出门。”


    护卫比了个请的手势,想了想又道:“此间贼匪颇多,一会儿若听到什么动静,姨娘切记莫要出门,有事就叫属下。”


    “多谢。”


    薛兰漪没有太仔细体味这话,进了门便坐在妆台前发呆。


    方才萧丞那般低吼的畅快模样,宛如发青的兽,太吓人了。


    薛兰漪余惊未定,面色苍白,欲要取胭脂遮盖,手抖得厉害。


    刚上了妆,红艳艳的胭脂又扑簌簌落下,露出几无血色的面庞。


    柳婆婆看着姑娘清瘦不堪一折的背影,担忧不已,“姑娘,你当真要与萧丞周旋?那萧丞他……”


    “姑娘可能不知道,萧侧妃也是萧王爷数月前从大庸边境带走的女子,当时萧王爷说是对侧妃一见钟情,接人的时候好大的排场,连侧妃的兄弟爹娘都得了不少好处,好生风光,你看看现在……啧!”


    “婆婆,莫要再说了。”薛兰漪不敢往下听。


    既然已经决定从萧丞手里逃跑,不管发生什么,这条路都必须走下去。


    “婆婆切记,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叫,不要惊动魏璋的人。”薛兰漪沉了口气。


    缓了许久,指尖没那么抖了,才继续往脸上扑了厚厚的脂粉,让容色显得镇定些。


    “你这骚狐狸,大晚上的,浓妆艳抹又想去勾哪个野男人?我的正妃……”


    忽地,一股浓烈的酒意喷洒在薛兰漪脸侧。


    妆台上,蜡烛骤然明灭一息。


    铜镜中映出一张刀疤脸。


    萧丞在薛兰漪肩头嗅了嗅,满口酒肉气的嘴去咬她的耳垂。


    薛兰漪本能地避开,厚实的掌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当即用绢帕捂住了薛兰漪的口鼻。


    “啊……”候在一旁的柳婆婆险些惊叫出声,可看到了薛兰漪暗自摇了摇头。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让外界听到。


    柳婆婆捂住了嘴巴,惊恐地胸口起伏,本能的声音快要抑制不住。


    薛兰漪也是一样。


    她嗅到了绢帕上一股异香,身体开始渐渐乏力,思绪模糊。


    周身充斥着那要将人生吞活剥的野性,还有深藏在骨子里多年的怨气。


    她心悸不已,本能地想叫出声。


    只要她叫一声,屋外立刻就会有人冲进来救她。


    话在喉头滚了滚,指甲掐进掌心里,迫自己理智。


    没关系的。


    只要萧丞能带她逃离护卫的视线,哪怕受一次羞辱又如何?


    受这一次屈辱,也比待在魏璋身边日日夜夜,无穷无尽的凌辱来得好。


    她终究僵着嗓子将求救声咽了下去,目色渐渐涣散,倒在了萧丞臂弯间。


    她依稀感觉到萧丞将她抱起,腾空往天窗上跃起。


    她呼吸到了楼顶上肆意自由的空气。


    有好久不曾站在如此开阔,不受束缚的地方了啊,心口竟有些澎湃。


    四肢却渐渐无力,横躺在萧丞臂弯里,手脚耷拉下去,任由风雨浇淋。


    最后的意识里,她感觉到萧丞带她远去。


    驿站依稀传来打斗声,纷乱的声音中,有人在喊“薛姨娘!”


    更远些,哒哒的马蹄声在靠近,仿佛也有人在喊“漪漪,等我,漪漪,等我!”


    雨太大了,路太远了,薛兰漪辨不清都是谁。


    盛京方向和西边的乌云同时滚滚袭向汜水关,山雨飘摇,撼天动地。


    薛兰漪是在一片宁静中悠然转醒的。


    混沌的视线渐渐清晰,头顶上的钟乳石滴着水,滴答滴答落在她额头上。


    冷津津的。


    一只细软的手帮她擦干净了。


    薛兰漪回眸相看,是萧丞的侧妃蹲在石榻边。


    两人对望,还未来得及说话,一只熊掌捏住侧妃的肩膀,扔了出去,“让你把她叫醒,谁让你伺候她了?败兴的贱人,滚出去守着!”


    侧妃撞在一堆石块上,磕得头破血流,来不及擦,连连磕头往外去了。


    薛兰漪才发现她在一个山洞中,周围……有些熟悉。


    “眼熟吗?六年前你不肯,今日咱们照旧在这山洞里再续前缘,你说可好?”


    萧丞一边解腰带,一边徐徐逼近。


    脚步声在山洞里格外清晰。


    薛兰漪骤然想起,六年前萧丞也在这个山洞,意图逼迫于她的!


    少时阴影侵袭着她的脑海,她立刻弹坐起来,往草堆里面蜷缩。


    但身体是软的,隐隐发热。


    萧丞又怎会让她如上次一般有力气刺伤他,再逃跑一次?


    今日,他可赏了她西齐最好的情药,保管她一碰到男人,就离不开了。


    萧丞眼中凶悍之气一闪而过,猛地扑向了薛兰漪。


    第66章


    薛兰漪挣扎着起身想逃,却被一只大掌稳稳握住脚腕,拉到了草垛边沿。


    萧丞巨大的影子笼罩在她身上,已经解开的衣衫露出蓬勃的大块肌肉,单单两只健壮的手臂就足以把薛兰漪撕成两半了。


    森森恐惧从胆中生,薛兰漪虚软的脚不停蹬着萧丞的腹。


    萧丞熊掌一薅就将薛兰漪的外裳撕破了,红色嫁衣下露出修长的脖颈。


    其上密密麻麻的吻痕,在白皙肌肤上格外晃眼。


    萧丞双瞳登时布满血丝,猛地一巴掌抡下来。


    啪!


    这一次正中薛兰漪的脸颊,清瘦的侧脸顿时浮肿起来,嘴角一片淤青,流出丝丝血迹。


    薛兰漪却根本感觉不到疼,脑袋里嗡鸣不止,视线也模糊了。


    “今早,你就这样在魏璋面前忸怩作态,勾引他的?”


    萧丞一把掐住了薛兰漪的脖颈,指腹正摁在星星点点的吻痕上。


    “好一个冰清玉洁的昭阳郡主,原也不过是个耐不住寂寞的□□!”


    薛兰漪快要窒息了,双腿不停地蹬地,犹如渐渐沉入泥沼当中。


    再往下沉,她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薛兰漪双手艰难地摸索到了萧丞的掌,掰着他的虎口。


    掰不开,只能得一丝喘息。


    她胸口起伏着,断断续续道:“魏、魏国公身强体健,英伟不凡,我、我与他做了夫妻数年,便是有些情谊,不、不也在情理之中吗?”


    “贱人!”


    萧丞听到了刺耳的字眼,越想越气,虎口越收越紧。


    薛兰漪有一瞬间灵魂出窍,扬起脖颈,瘫软在了榻上。


    身体因为濒死漫出淡淡的粉,散出幽幽的香。


    然美人这样伤痕斑驳地瘫倒在榻上,于萧丞来说更是极致美景。


    萧丞腾腾火气直往下腹冒,“这样想男人,本王今日便让想个够,想得你□□!”


    萧丞站在原地,气沉丹田发了几次力,太阳穴青筋凸起,似也没用。


    果断从腰间瓷瓶中薅了一把药喂进口中。


    此时,薛兰漪身上的药也隐隐发作了,喘息变得急促,咬唇、呼吸的样子都在急切地渴望着什么。


    萧丞分明看到了她眼中一抹失望,腹下却迟迟不起,索性将一瓶药都灌入了口中,摁住身前美人的膝盖,近前一步。


    此时,身上才骤然昂起,兴致汹涌正要一把扯下薛兰漪的裙摆,后背被人轻敲了一下。


    “谁?”


    萧丞呲牙裂目转头,却是他那侧妃双手抱着块石头砸了他。


    砸完又后怕地缩着脖子,连连后退。


    萧丞毫发无伤,但被扰了兴致,目中溢出杀气,抽出弯刀,毫不犹疑朝侧妃的脸劈下去。


    “贱人!找死?”


    一道银光乍现,直逼侧妃的脸。


    就在快要将她的脸割成两半时,寒芒偏移了角度,从她耳侧直劈过去。


    石壁上碎石扑簌簌地落。


    于此同时,萧丞的后脑勺又重重挨了一击。


    这一击与方才是截然不同的力道。


    稳、准、狠。


    血水涓涓从后脑勺流出来。


    萧丞讷讷回过头,薛兰漪正高举着一块巨石,石头上沾满了血迹。


    “贱……”


    啪!


    薛兰漪手中石头再度砸下去,结结实实砸在萧丞脸上。


    鲜血四溅,萧丞直直倒了下去。


    薛兰漪站在草垛,睥睨着雄壮的男人,一字一句溢出唇齿:“你才是贱人。”


    一语毕,已消耗掉了所有的力气,歪倒下去。


    侧妃赶紧上前扶住了薛兰漪的臂膀,“我、我们走。”


    “贱人,你敢……你们敢……”萧丞顶着血肉模糊的脸,想要站起来,却身体僵直,浑身的力气都往那一个地方冒。


    他依稀意识到了什么,一双刀疤眼透过额头上流下血水的瞪向侧妃。


    侧妃垂着头,下意识往薛兰漪身后t躲。


    是的,萧丞用来强身健体之药,正是薛兰漪前些日子让苏茵配好给侧妃的。


    她从前在教坊司见过不少男人用的秘药,亦清楚像萧丞这种人越没了什么,越渴望什么。


    只要他尝得这药的甜头,自会日日服用,不可自拔。


    须知伤了根本的人,强行催动精气会伤神伤身,何况今日激萧丞服下了一整瓶药。


    此时元气尽数游走下腹,自是没力气再抓她们了。


    但这样的惩罚对萧丞这种人来说,远远不够。


    薛兰漪坐在草垛上缓了口气,握住侧妃的手,目光望向地上血淋淋的石头,“我身上无力,劳烦……劳烦侧妃……莫要给他活路。”


    “啊?”


    侧妃吓得登时面色苍白,连连摇头。


    杀人啊?


    她不敢。


    她不敢的。


    薛兰漪意识到自己强人所难了,侧妃不过是个被迫害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能强迫人家做这种事?


    她深吸了口气,自个儿强忍着药性站起身,迈着虚浮的步伐,举起那块石头,朝萧丞走去。


    上一次萧丞就是因为对薛兰漪图谋不轨没得逞,回国后才变本加厉的迫害其他女子。


    若然此事再度重演,薛兰漪罪过就深了。


    她想起了魏璋常说的“斩草除根”。


    这种时候,魏璋的理论确乎正确。


    她步步逼近。


    不知是不是因为跟魏璋待在一起久了,身上也染了一股强势高压。


    此时,萧丞浑身的力气只在一处,爬不起来,连连后退。


    “薛兰漪,你疯了?本王乃西齐大皇子!谋害皇子当诛九族……”


    “杀人者以命偿之,你不想活了?”


    “李昭阳,本、本王不会了,本王再不会招惹你了……”


    萧丞的气势越来越弱。


    薛兰漪的神色越来越决绝。


    瘦小的身影将西齐最凶悍的飞虎将军堵在了石壁处。


    自始至终,没有丝毫犹豫。


    她不会,再让他伤害任何一个女子!


    所有的力气汇聚于手掌,猛地将石头朝那最挺直的地方砸去。


    “啊!”


    山洞中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呼,有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


    她心中畅快不已。


    而萧丞在一声嚎叫后,血染红□□,汇成血泊,昏死过去了。


    没有丝毫气息了。


    薛兰漪才迟缓地意识到她杀人了。


    一条活生生的命在她手里没了。


    到底是怕的,趔趄了半步。


    侧妃扶住了薛兰漪的腰,根本不敢看那被石头砸得血肉模糊的人,只掏了手帕给薛兰漪擦脸。


    薛兰漪自己看不到,她脸上的血不比萧丞脸上少,滴滴从下巴流下,衣领都洇成了殷红色。


    侧妃擦的时候,手抖得厉害。


    薛兰漪触碰过到她寒凉的指尖,才回过神来,反握住她的手,“别慌,我们走吧!”


    山洞之外百步,还有萧丞的护卫守着,只怕很快就会察觉异样。


    薛兰漪没时间耽搁,拉着侧妃往山下去。


    不幸中的万幸,萧丞竟将她带来了从前来过的山洞,薛兰漪识得路,知道怎么逃,所以脚步格外稳健。


    反而被她拉着的侧妃腿脚发软,踉踉跄跄跟不上。


    薛兰漪拉着她,一边在前拨开树枝探路,一边安慰她。


    “你莫要担心,杀萧丞是我一个做的,即便将来有人追究,我也绝对不会牵累姑娘。”


    “还有啊,我提前查过路线,等我们过了汜水关,你往西沿河道行,五六日就能回到枫叶村,回到家人身边了。”


    枫叶村,是萧侧妃的家乡。


    萧侧妃脚步一顿,“你……”


    薛兰漪回过头来,对她弯起唇角笑,“安心吧,只要走过这段路,前面的路一片坦途,嗯?”


    薛兰漪嘴角还残留着被萧丞打出来的淤青,可笑意温柔又坚定。


    微笑的时候,前方一缕阳光正刺破乌云照过来。


    温柔的光晕笼罩在她的身上,充满希望的。


    萧侧妃终于也笑了笑,脸上厚重的脂粉剥落,露出最淳朴的模样。


    两人拉着手,往山下去。


    山脚下,柳婆婆见着姑娘回来,兴奋地招了招手。


    早前,薛兰漪已与柳婆婆探讨过逃跑的路线,也跟她讲过在此岔路口等着。


    姑娘还说:“若天亮时,还没等到我下山,婆婆就自个儿离开吧。”


    柳婆婆如坐针毡等了一夜,幸而等到了。


    一时激动地不知先说什么,指了指身后两匹马,“姑娘你瞧,婆子我从马厩里偷来的马儿,特意给姑娘挑了最俊的哩。”


    柳婆婆其实暗自抹了把眼角的泪。


    薛兰漪亦有种劫后余生感,笑道:“不成想婆婆还是伯乐,会识马呢。”


    “什么伯不伯乐的。”柳婆婆不懂,摆了摆手,“婆子我好歹养过驴养过牛,都是四条腿的畜生,差不离,不过……”


    柳婆婆露出为难之色,让她牵马还行,骑马就为难她了。


    婆婆难为地看了眼薛兰漪身后的姑娘,“侧妃,你会骑马不?”


    萧侧妃摇了摇头。


    侧妃也不过是寻常农户家的女子,哪能接触骑马的?


    这倒犯难了。


    两匹马三个人,只有薛兰漪一个人会骑。


    眼看天色渐亮,萧丞的人此刻只怕已经发现他们王爷的尸体了。


    耽搁不得。


    “无妨,我马术很好,盛京第二。”薛兰漪将一匹马的缰绳系在了另一匹马的马鞍上。


    眼下之际,唯有薛兰漪带着柳婆婆,让萧侧妃坐在后面一匹马上牵着走了。


    薛兰漪少时总跟魏宣跑马,马术确实不算差,但也算不得精进。


    如此一拖二,又在雾气缭绕的森林里,其实很难。


    马总是一脚一脚地打滑。


    柳婆婆坐在薛兰漪身后,颠簸得紧,比骑驴更甚。


    “姑娘当真马术了得,盛京第二?”柳婆婆在她肩头,狐疑道。


    “那、那当然呐。”薛兰漪骄傲地挺直脊背,余光则瞥着后面一直缄默不言的侧妃。


    今次若非侧妃配合她,她定要折损在萧丞手上的。


    侧妃是她的恩人,她不能让侧妃觉得自己多余、累赘。


    薛兰漪梗着脖子,故作轻松道:“待会儿出了深山,我给你们表演个飞跃黄河!”


    “姑娘你可甭拿老婆子的命开玩笑了!马飞不飞得过去婆子我不知道,婆子的魂只怕会被姑娘送上西天喽。”


    柳婆婆见姑娘今日精气神很足,不觉自个儿声音也松快了些。


    密林丛中,虽是逃亡,却格外热络。


    薛兰漪本想让侧妃开怀些。


    不过侧妃一直心不在焉的,一个字也没说,一丝也没笑。


    薛兰漪别无他法,自个儿也累,便不再说话了。


    马蹄哒哒往前行。


    无人看到一股血水顺着马背往下流。


    淅淅沥沥,一路蜿蜒……


    马儿沿着两座山峦之间的峡谷又行进了一段距离。


    忽地一阵长风席卷,沙尘滚滚朝薛兰漪三人袭来。


    薛兰漪忙用手遮了下眼睛,再睁开眼时,只见百步之外一群黑衣人驾马急行,朝她们奔袭。


    “薛姨娘!”


    “前方可是薛姨娘?”


    来人浩浩荡荡如乌云堵满前路,薛兰漪听着那声音十分耳熟,好像是……


    影七!


    他怎么会在这儿?


    薛兰漪顿时面色煞白。


    他是魏璋最亲近的心腹,出现在这里,必是魏璋下达了什么死令。


    薛兰漪又想起临走之前,魏璋说的那些不知所谓的话。


    他说三日之后告诉薛兰漪她是谁。


    显然,从那时起魏璋就没真正打算放过她。


    他要抓她回去!


    这个念头让方才拨云见日的心,顿时又被更厚重的阴云笼罩。


    她才不要回去!


    绝对不要!


    仅仅是想到魏璋那双能吞没人的眼睛,薛兰漪就心悸不止,飘忽不定的眼神环望四周。


    左右手边都是高耸入云的悬崖,前方是魏璋,后方是萧丞。


    四堵不可逾越的围墙环绕着她,在眼前打转,看不到出路。


    但没有太多犹豫,薛兰漪立刻调转马头,折返萧丞所在的方向。


    于她来说悬崖深渊,发青的野兽,都不及魏璋危险。


    这一次,如果再落回魏璋手上,她有预感将永不可超生


    如此,倒不如朝萧丞方向去,再去赌一把。


    然则,连魏璋的护卫比薛兰漪想象得更迅猛。


    他们马术精进,而薛兰漪驮着两个人,很快就与他们的距离越缩越短。


    马蹄踏起的滚滚黄沙,像海浪在逼近。


    “完了完了,姑娘他们追上来了。”柳婆婆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吓得抱紧薛兰漪,嘴里不停唠叨着。


    薛兰漪的手在抖,执缰绳的手也越来越不稳。


    听着马蹄声已近在身后,一咬牙调转缰绳,放弃了盘山路,径直往左手边的陡峭山坡上爬。


    陡坡上枝丫交错,藤蔓纵横,人徒手爬都费劲,更莫说驾马。


    幸而,陡坡上竟有一串旧时的马蹄印迹。


    有前人开过t路,总归是要好走些。


    只是后面拉着的马无人引导,好几次往下滑,拽得薛兰漪骑的马也跟着往下坠。


    影七的人已经到山脚下了,隐约听到搜山的声音。


    薛兰漪此时已心急如焚,但不好表现出来,咬着牙走五步,滑两步。


    “薛姨……薛姑娘,你放下我吧。”身后响起羸弱的声音。


    “侧妃莫要自暴自弃,咱们好不容易逃出来,爬上这座坡咱们就分头走,他们不会为难你……”


    嘭——


    话未说完,后面骤然传来摔击声。


    萧侧妃从马上掉了下来,直往陡坡下滚。


    “侧妃!”薛兰漪两人忙下马,追上去。


    侧妃身子羸弱,被两旁的树枝不停地刮擦着,滚了好远,骤然撞上一棵老树树干。


    一口血涌了出来。


    薛兰漪深一脚浅一脚追上她,扶起她。


    手摸到了一片温热。


    “血……血!”柳婆婆不禁惊叫出声,双瞳放大指着侧妃的裙摆。


    侧妃穿着白裙,下裙摆已经被血浸透了。


    滚落的路上,到处都是血迹。


    连周围潮湿的空气中都隐隐散发着血腥味。


    一个人体内能有多少血可以流


    薛兰漪生出不好的预感,掀开侧妃的裙摆,却见一条塞满棉花的月事带从身上掉落下来,全是血。


    鼓鼓囊囊,厚厚重重的。


    伤在哪儿不言而喻。


    “萧丞干的?”太过触目惊心的画面,让薛兰漪眼眶发酸。


    侧妃虚软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重要了。


    已经不重要了。


    其实早在七日前,萧丞在国公府亵弄她那日,就已经活不了了。


    是苏茵姑娘找到她,请她帮忙,她才凭着意志力活到现在。


    因为,她还有件事未了。


    第67章


    她颤抖地从衣袖中扯出一个油纸包。


    浑身都是血,唯这油纸包干干净净,层层叠叠裹了好几层。


    她将它塞进薛兰漪手里,“姑娘、姑娘如果将来有机会,将这包银钱送去枫叶村。”


    “里、里面的银钱给兄长和弟弟各一半,够他们娶妻了。”


    “还、还有……里面有几件首饰是给我娘的,我娘她、她从来没见过玉、玉簪……”


    话音落,她的手虚软耷拉下去。


    薛兰漪握住了她的手,看着那姑娘素净的模样,自个儿头上都还只是根银簪。


    “那你呢?”


    傻姑娘!


    薛兰漪心疼不已,示意柳婆婆同她一起将姑娘搀扶起来。


    “你别放弃,还没到死路,我马术很好的,盛京第二,肯定可以,肯定可以的……”


    “薛姑娘。”


    侧妃瘫倒在血泊里,讷讷摇头,示意薛兰漪不必了。


    方才,在山洞外看着薛兰漪那张晨曦般笑脸时,她是一瞬间充满希望,想要试试跟薛兰漪逃离。


    可她没有那个运气啊。


    没办法坚持了。


    更没必要死了还拖累旁人。


    她僵硬的指尖一根一根弯曲,艰难地回握薛兰漪的手,“我、我生来贱籍,萧、萧丞是我家唯一的希望,我、我理应留下来的……”


    薛兰漪一怔。


    她听柳婆婆讲过,侧妃一家本是贱籍。


    是萧丞在边境那惊鸿一瞥,纳她为侧妃,当地太守为了巴结萧丞,才暗箱操作销了侧妃一家的贱籍。


    如果,今日侧妃跟薛兰漪一起逃走,她就是薛兰漪的同伙。


    西齐那边,萧丞的心腹多半会追究她家里人,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良籍就化为乌有了。


    若是她殁在此地,尚可以说是薛兰漪劫持她做人质,甚至可以说她因萧丞殉情。


    萧丞爱女色,属下多半会把侧妃和萧丞合葬。


    虽然恶心至极,但起码生生世世求而不得的良籍保住了。


    他们一家人,子子孙孙都不必再受唾弃。


    “都这个时候了,还管它什么贱不贱籍的?”柳婆婆到底见不得年轻小姑娘受这罪过,还要扶她起身。


    薛兰漪拦住柳婆婆,另一只手紧攥着厚厚的油纸包。


    这是她全部的积蓄,全部的夙愿。


    薛兰漪望着脸色越来越白,气息越来越弱的侧妃,心中百感交集。


    沉吟良久,将油纸包塞进了衣襟里,“你放心,银子和首饰我必定帮你带到枫叶村,不知姑娘可方便告知姓名?我好去寻你家人。”


    “姓吕,无名,家里人唤我三丫。”她神色寻常。


    薛兰漪眼中却闪过一丝错愕,须臾,被酸涌淹没。


    显然,吕家人并不爱重她。


    爱重她又岂会将她送给萧丞呢?


    薛兰漪忽而觉得衣襟的油纸包分量又重了很多,压得她心口憋闷,难受。


    甚至想问一句凭什么?


    但她没有,她看着裙摆下渐渐停止的血流,没忍心说出口。


    她知道血迹停下,不是血止住了,是快流干了。


    一个女子流干了血泪,要给家人铺一条坦途。


    薛兰漪带不走她了。


    就算把她尸体带回去,恐也不会被好生对待。


    薛兰漪眼眶酸胀得紧,艰涩地扯了个笑掩盖下其他的情绪,“吕姑娘,我……我曾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昭阳,这名字是瞿昙寺的大师给取的,说是能得佛祖庇佑,福泽延绵呢,不如……我把这个名字送给你?”


    很奇怪的礼物。


    柳婆婆疑惑望着薛兰漪。


    吕姑娘一点点流逝的目色,却又闪出了极微弱的光,嘴唇翕动着,“昭、昭阳?”


    “嗯,吕昭阳。”薛兰漪回她以笑,突然觉得这名字很好听啊。


    “吕昭阳,女子皆朝阳。”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后清风拂来,头顶茂密的树叶轻晃,一束晨曦刺进来。


    碎金般的光照在她身上,闪闪烁烁。


    濒死的女子伸手去够,指尖竟也落下了光点。


    原来,她也可以触碰到朝阳的。


    “吕昭阳。”她轻轻唤着三个字,手轰然坠落。


    薛兰漪去抓她的手,那只僵冷的手与她的手相蹭而过。


    吕姑娘的手砸在地上,最后两个字是“谢谢”。


    薛兰漪深深吐纳,将一方绣了昭阳二字的手帕塞进姑娘袖口。


    愿她去黄泉路阎王殿时,能记得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不要再说自己没名字了。


    “对不起。”


    没有办法了。


    薛兰漪的力量太渺小,能做得只有这些了。


    酸涩的声音,在密林里回荡着。


    良久,被纷乱的马蹄声打断。


    影七的人正从四面八方搜索过来,包围圈越来越小。


    耽搁不得了。


    柳婆婆抚了抚姑娘的脊骨,“姑娘,要不还是把吕姑娘赶紧埋了,咱们也该走了。”


    薛兰漪久久盯着地上了无生气的女子,摇了摇头。


    不能埋的。


    埋了,不就证明吕姑娘和他们干系匪浅吗?


    但愿,萧丞的人能以侧妃之礼,将她好生埋葬。


    薛兰漪暗自叹了口气,目光从她身上缓缓剥离,又见那姑娘发间白色的绒花花瓣随风飘动。


    她将姑娘的白花摘下,放在了迎着太阳的高枝上。


    花儿向阳而生,从此身沐暖阳,不受污浊侵蚀。


    “再见了。”


    薛兰漪最后看了眼静静躺着的女子,拉着柳婆婆离开了。


    柳婆婆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上马后,还三步一回头,“何必呢?为了销个贱籍,为了那狼心狗肺的爹娘兄弟,暴尸荒野的。”


    “婆婆不知贱籍苦。”


    薛兰漪也是贱籍,亦接触过许多贱籍女子。


    她知道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脱籍。


    所以,吕姑娘宁愿死后留在萧丞身边,只求脱籍这种事薛兰漪虽不认同,但尊重、理解。


    但愿她来生不再受贱籍所困吧。


    薛兰漪遥望了眼身后,夹紧马肚子,驾马而去。


    骤然少了一个人,薛兰漪心里空落落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静默着都没再说话。


    走出去一段距离,前方层层叠叠的树丛沙沙作响。


    忽地,一阵疾风直袭向薛兰漪。


    还未反应过来,一支白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薛兰漪眉心。


    “婆婆小心!”薛兰漪转身摁住了柳婆婆。


    箭气堪堪从两人头顶划过,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四周枝丫簌簌声响,久久不息。


    薛兰漪余惊未定,喘息着顺白羽箭袭来的方向望去。


    山坡至高点,一血淋淋的大块头正坐在椅子上,手持弯弓再次瞄准了薛兰漪。


    萧丞!


    他还没死。


    这个意识让薛兰漪遍体生寒。


    她明明探过他没了气息的。


    她本想着此刻萧丞的人发现自家王爷死了,必然方寸大乱,她就可驾马疾驰,趁乱冲破萧丞的防线,从山的阳面逃走。


    届时,影七的人追上来,遇到萧丞一伙,两方少不得起冲突。


    薛兰漪就可夹缝求生。


    可她低估了萧丞的体格。


    到底是从小跟狼群野兽打交道的蛮族,体格要比中原人想象得还要强健。


    况萧丞为了逃过死劫,方才故意屏息装死。


    此时死里逃生,想到自己曾在一个女人脚下屈膝求饶,心中百般不忿,咬紧后牙槽t,“给我抓住那贱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嘶吼的时候,被砸开花的头还在潺潺流血。


    身后护卫倾巢而出,同时白羽箭接二连三朝薛兰漪射来。


    一时间箭如雨下,密密麻麻的银亮箭头如一张网笼罩过来。


    “完了!”柳婆婆吓得魂飞魄散,“要、要不要折返回去找影七大人?”


    “不回。”


    薛兰漪在这件事上没有丝毫。


    扯住缰绳调了下马头,钻进了左手边密林中。


    此地山峦郁郁葱葱,就算是前狼后虎,只要在林子里流窜坚持到晚上,视线不清时,就有可能一举冲破包围圈。


    薛兰漪是不会束手就擒,把自己再送进金丝笼中。


    不管是萧丞,还是魏璋,她都恨透了,恨不得远离。


    而居高的位置,萧丞眼睁睁瞧着薛兰漪隐入密林,死不回头,登时怒目圆瞪,


    “贱人,贱人!给我停!停!”


    “谁追上昭阳郡主,本王就将她赏给谁!一百人追上本王就将她赏一百人!”


    超一米九伟岸男人浑身是血,腾腾杀气。


    等不及了,示意属下抬着他的椅子一同往山下追去。


    一群护卫浩浩荡荡往山下冲来。


    “遭了!”薛兰漪忽然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往后看了眼。


    来不及了,萧丞追薛兰漪的时候,路过了吕姑娘的尸体。


    此时,他手中的弯刀正扎进吕姑娘胸口里。


    一道血柱溅出来,很弱,很低。


    吕姑娘已经彻底没有生息了。


    然萧丞见着耷拉在血泊里,毫无反应的尸体,怒气丝毫不减。


    “叫你敢背叛本王,贱人!贱人!贱人!”萧丞边骂,边一刀刀刺下去。


    洁白裙衫下的女子很快面目全非。


    最后一滴血也流尽了。


    身后护卫不忍看,撇开头。


    萧丞却兴奋不已,嘴角扭曲成狰狞的弧度。


    刺进吕姑娘身体里的刀转了个圈,搅得皮肉骨血嘶嘶作响,也绞断了姑娘外裳上的系带。


    僵冷的尸体,外裳大敞。


    萧丞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染满血的眼中闪出精亮的光,“去!把这女人的衣服扒干净,丢进黄河,让下游路过的人都好生观赏观赏她这骚浪模样。”


    “这……”


    护卫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辱尸到底犯忌讳。


    萧丞双目一剜,“还不去办?”


    护卫们一个激灵,才缩着脖子把尸体抬走了。


    萧丞的气却消不了。


    他给了这女人偌大的好处,这女人竟敢卖主求荣,忘恩负义。


    萧丞啐了一口,“送信去枫叶村,将吕氏一家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统统贬为妓籍,丢进勾栏里去!”


    吕家最小的丫头才五岁啊……


    王爷此番被彻底砸断了子孙根,心性更戾了。


    周围静默下来,垂下头面面相觑。


    “还不快去!”萧丞怒喝一声。


    粗犷的话音还未完全吐出唇齿,一把剑横在了他脖颈上。


    紧接着,萧丞的护卫尽数被刀架脖子控制住了。


    “枫叶村乃大庸境内,咱们爷还没发话,何时轮到萧王爷做主了?”


    沉甸甸的声音落下。


    萧丞抬头,看到了椅子后方站着的影七。


    “魏璋的人?”萧丞微眯双眼,立刻警觉起来,随即又嗤笑:“怎么?魏国公这是要冲冠一怒为红颜,斩杀使臣吗?”


    需知斩杀使臣乃邦交大忌,此举必然引起诸国声讨。


    届时,大庸道义崩塌,贻笑大方是小。


    若再引两国战火,百姓怨声载道,魏璋这首辅之位可就坐不稳了。


    萧丞心知魏璋之辈,功名利禄大过天,不会真杀他。


    他悠然仰靠在靠椅上,“本王死在你大庸境内,魏国公可担待不起。”


    “王爷说笑了,我们爷最是以理服人,怎会滥杀无辜呢?”影七颔首以礼。


    话音落,架在使臣脖子上的三十把刀动作整齐划一,一划而过。


    数道银光破空。


    一瞬间,萧丞的人全部瘫倒在了血泊中,鲤鱼打挺般翻腾了几下。


    断气了。


    “你!”萧丞蓦地坐直起身,瞳孔放大环望一地尸体,“魏璋!你竟敢……”


    话到一半,倏然发现脚下的尸体皆刀口极细,如发丝,是忍刀所为。


    而杀人的手法也非大庸武学,是瀛洲皇室密不外传的刀法。


    “瀛州人……瀛州人怎会在此?”


    “那就要问萧王爷与瀛州有什么过节,人家才刺杀于你了。”影七冷笑,手中利剑一挥。


    一道寒芒从萧丞眼前闪过。


    萧丞还未反应过来,脖颈流出一道血柱,再无声息。


    影七睥睨着血肉模糊的大块头,“萧王爷被瀛州刺客追杀,殁了。”


    “喏!”众人起身应喝。


    影七打了个剑花,收剑入鞘,将一本册子递给属下,“按照爷的吩咐,把册中所列送亲使也杀了。”


    既然是瀛州刺客突袭,不可能只杀萧丞的接亲使,不杀大庸送亲使。


    要让人信服,大庸少不得也要折损些臣子。


    属下领命去办,见影七疾步离开密林,又赶紧跟了上去,“影七大人,薛姨娘还没找到呢。”


    “回去禀报国公爷此间状况要紧,岂有为了个女人耽搁大事的?”影七不以为意摆了摆手。


    “可是,青阳大人交代过:您要再对薛姨娘不敬不屑不顾,从今以后……”属下扫视四下无人,压着声音,“从今以后,青阳大人再不会给您做甜酿了。”


    “……”


    “您忘了上次雨天,您斥了姨娘后,青阳大人停了您半月的甜酿了?”


    影七脊背一僵,肚子里咕咕直叫。


    随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双脚点地,转身往山上追去。


    另一边,薛兰漪远远瞧见两方人马汇聚,再顾不得吕姑娘的尸体,勒紧缰绳,往远处跑。


    耳边风声呼啸,空气越来越潮湿,丝丝缕缕的凉意刮过耳畔。


    刀割似的。


    “姑娘,咱们这是去哪儿?”


    “……”薛兰漪沉默了。


    此地她也不熟,不知道能去哪,总归跑就没错。


    她拼命挥动马鞭,周围景物迅速倒退。


    身后又仿佛有什么东西紧追不舍,越靠越近。


    柳婆婆回头看。


    半空中,有个人,他在飞。


    “姑、姑娘,有个黑衣人飞起来!”


    “别胡说……”


    薛兰漪下意识往身后看。


    是影七。


    他轻功疾行,好像真的在半空中飞一般,不坠不落。


    虽然影七能做魏璋的贴身护卫,武功定是登峰造极,但这简直太超乎常理了。


    受了什么刺激,能飞起来?


    薛兰漪四条腿的马根本跑不过他两条腿。


    越跑,距离缩短得越近。


    马儿也仿佛被后面那人眼神里的渴求给惊到了。


    莽头乱撞,终于,前方视线越来越开阔。


    郁郁葱葱的树渐次被拨开,一道光亮乍现。


    马儿冲出了树林,强光惹得人一瞬间睁不开眼。


    薛兰漪以手遮目,下一刻,她看到了前方咆哮的黄河口。


    马儿直奔黄河而去。


    此地居高,黄河奔腾而下,溅起滔天浪花,仿佛巨兽之口吞天灭地。


    而身后,影七离她们已不足百步。


    再有百步,薛兰漪就要重新回到魏璋身边,供他泄欲,供他辱骂,供他无穷无尽的压迫。


    薛兰漪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个寒战。


    “婆婆……”薛兰漪没有停,风吹得她的声音抖动,“今、今日恐真要表演一次飞跃黄河了。”


    柳婆婆吓得抱紧了薛兰漪的腰,躲在她背后,“姑……姑娘从前当真试过?”


    当然是没有的。


    她听魏宣洋洋得意地讲过。


    那时的少年不惧天地,打马带她到了黄河边,指着滔天的大浪,“漪漪,我刚试过了,从这里飞过去的时候可以看到彩虹呢!”


    “河对岸视野特别开阔,你不是一直一直想离开盛京,看看外面的世界吗?等我再练练,到时候带你一起飞过去,你肯定喜欢!”


    “谁要做这种无聊的事啊?”


    会受伤的……


    薛兰漪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她没有跟他飞跃过黄河。


    而今次,她要一个人去看看河的对岸是不是真如他所说,天地开阔了。


    薛兰漪忍下狂跳不止的心脏,呼了口气,“婆婆放心,我马术了得,盛京第二,绝对不会让你出事!”


    全盛京除了薛兰漪,其实人人都知道那个马术第一的人,为了练这招飞跃黄河练到百无一失,曾多次掉下过黄河口。


    马术第一的人尚且马失前蹄,“马术第二”的人又怎敢保障呢?


    不过柳婆婆还是抱紧了薛兰漪的腰,“行!我陪姑娘同去!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舍命陪……姑娘!啊!”


    婆婆吓得尖叫出声。


    刹那间,两个人腾空而起,飞入奔腾不止的江水中。


    第68章


    薛兰漪没有给自己停下来考虑的时间。


    她怕自己一停下来,就没有再一次t跃入悬崖的勇气了。


    她勒紧缰绳,马儿扬蹄直往最高最远的浪花踏去。


    迎面而来的惊天骇浪拍打在薛兰漪的面颊上,很疼,与迎头撞墙无疑。


    嘴里、鼻孔里全是流沙,堵在嗓子眼里,呼吸不过来了。


    眼前全是昏黄的水,看不到前路,但她的视线始终锁着黄河口的对岸。


    今次,越过对岸也好,随波而去也好。


    总归,她自由了。


    这一刻,心中是旷野苍穹,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一切豁然开朗,她看到了骇浪之巅的彩虹。


    影七带着护卫赶来时,也正看到黄河之上一道弯曲的彩虹。


    女子红衣白马,穿过了彩虹门。


    长长的裙摆如流云拂风,往天上去。


    恰一缕晨曦从天而降,照在她华丽的衣裙上,周身金光熠熠,她逐光而上,仿佛本就属于天界的仙。


    “姨娘!薛姨娘!”


    “姨娘投江了!姨娘投江了!”


    岸边响起纷纷攘攘的声音。


    薛兰漪听不到了,她只听到流水生生不息。


    所谓涟漪,柔而不断。


    她终于越过奔腾的水幕,眼前骤然一亮。


    原来,江的另一面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青青草原,一直延绵到天际线,与云海相接。


    阿宣没骗她。


    如果当时多一丝勇气,她早就可以看到如此辽阔,可以肆意奔赴的旷野了。


    可惜……


    薛兰漪没办法跨过去。


    她的马术到底不及,就在马蹄距离隔岸三五步远的时候,两人一马越过顶点,骤然往下坠。


    她尽力了。


    薛兰漪回头,深深望了眼柳婆婆。


    柳婆婆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心生不好的预感,“姑娘,你……”


    薛兰漪将吕姑娘的油纸包塞进柳婆婆怀里,拼尽毕生的力气将柳婆婆扔向了岸边。


    她说过的,会带柳婆婆上岸。


    她做到了……


    薛兰漪会心一笑,往下坠去。


    “姑娘!姑娘!”


    柳婆婆在岸上打了个滚,连滚带爬到了岸边,伸手去抓薛兰漪。


    隔得太远了,只瞧见红袖飘飘往下落。


    薛兰漪被一股骇浪拍打,吞噬掉了。


    身体虚空,有一种灵魂出窍之感。


    此处是洪灾最泛滥的河口,其下涡流每年都会吞噬数以百计的百姓。


    今年暴雨,水量更大。


    她能生还的几率很小很小,微乎其微。


    这个时候,在想什么呢?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有来世,定要与他飞跃黄河,去看看广阔天地。


    再不会辜负春光了。


    再不要失之交臂了。


    今生,好遗憾啊……


    薛兰漪闭上了微酸的眼,最后这一刻,眼中只有那个策马扬鞭朝她而来的红衣少年。


    依稀间,她好像还听到了马哨声。


    少将军的马哨要比旁人张扬,多了两个转音,因而更悠长,更脆亮。


    每次薛兰漪只要听到哨声,就知她的少将军凯旋回京了。


    他星夜赶路,来见她。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是梦吗?


    砰——


    盛京城,御书房,青瓷盏盖骤然坠地。


    碎了。


    瓷片分崩离析,飞溅在玄色官靴上。


    端坐右侧太师椅的魏璋,眸色微沉,盯着脚边的碎瓷片。


    莫名地,心空了一拍。


    他不说话,御书房中六部大臣皆静默下来。


    原本正激烈讨论政事的巍峨大殿,因为一盏茶寂静无声。


    “薛兰漪如今已经是萧王的正妃,如何又成你魏国公的夫人了?”


    沈惊澜坐在左侧次位,先忍不住发了难,“咱们刚把薛兰漪送走,还没出京城呢,魏国公又急着将人娶回,可有尊重过圣上?”


    魏璋的目光这才从碎瓷片上剥离,漫不经心道,“臣不是请过旨了吗?”


    仿佛只要他请过旨,就算尊重过圣上了。


    可是他明为请旨,又哪有遵从过圣上的意愿?


    分明是逼着圣上朝令夕改!


    沈惊澜紧扣着扶手,忍住呼之欲出的怒火:“魏大人行事还是顾全大局得好,难道大人要为一个女子与西齐开战?”


    “说起顾全大局,微臣的确不如沈大人……和圣上。”


    魏璋掀眸,悠然扫视四周,目光定格在了上首少帝的身上。


    “王宇和周青两位大人把吾妇照料得很好,臣该怎么感谢圣上?”


    王宇和周青是沈惊澜安排在使团里的送亲使。


    沈惊澜就是怕和亲路上再生事端,才特意派了这两个亲信跟过去。


    他原本计划,若薛兰漪乖乖和亲,则万事大吉,若她胆敢再回京中,就只能杀无赦。


    此事少帝不知情,讶然望向沈惊澜。


    沈惊澜神色亦有些紧绷,他没想到魏璋这么快就洞察到使团有异。


    刚走出第一步,就被魏璋堵死了路。


    沈惊澜难免恐慌,嘴巴张了张,一时头脑纷乱,想不清作何解释。


    魏璋则换了一盏新茶,慢悠悠撇着茶沫。


    瓷盏碰撞的声音清脆,颤颤不止。


    沈惊澜咽了口气,故作镇定,“送亲使照料王妃理所应当……”


    “罢了,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作恶太甚之人,很快就会自食恶果。”


    魏璋已经不想再听沈惊澜无谓解释了。


    嘴角染笑,颔首以礼。


    沈惊澜却根本没体味到他笑容里的任何善意,总觉这话意有所指。


    恰此时,门外吹来一阵瑟瑟寒风,吹开了大殿的门。


    一道阳光射进来,堪堪照在少帝身上。


    已至晌午,晨曦换烈日,不再温和。


    锋芒毕露的光线让少帝下意识拿手遮挡,缩于龙椅一角。


    龙袍之下,瘦弱的身板暴露无遗。


    沈惊澜立刻起身站在大殿中央,挡住了锋芒,同时防备地望向魏璋。


    魏璋抿了口茶,动作云淡风轻,臂上金丝螭纹折射出刺目的光。


    明明什么都没做,沈惊澜却有种预感:魏璋的手不会因为坐上首辅之位就收回,而是伸向了明堂之上的人。


    寒风之中,玄色衣摆的一角拍打着太师椅,厚重的声音让大堂再次陷入寂静。


    御书房里,站着的,坐着的数十大臣,各自屏息,无一丝声音。


    “回禀圣上,回禀首辅大人,萧……萧王爷被瀛洲人杀死了!”


    此时,老太监连滚带爬,爬上长阶,跪在了御书房外。


    “什么?”


    少帝第一个站起来,脱口而出的声音略显细柔,赶紧又清了清嗓子,“其、其他人呢?”


    “西齐使团尽数被屠,我方王宇和周青等五位大人也因保护萧王爷而死。”


    老太监以头抢地。


    少帝面色煞白,望了魏璋一眼。


    方才魏璋还说王宇和周青自有天收,这么快,天就收了这些无辜臣子的命。


    少帝就算再傻,也知道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要开口质问。


    沈惊澜先开了口,“事出突然,各位大人还请即刻各司其职,等圣上召见。”


    众臣如何不知此事事关重大,纷纷屏退了。


    沈惊澜心知此时不能再惹怒魏璋。


    萧丞之死已成定局,接下来定诸事纷乱,他们还得靠魏璋善后。


    待到御书房中只剩三人,沈惊澜强忍下怒气,“魏大人,你为了这女人,杀了萧王爷,咱们如何与西齐交代?若战火再起,魏大人如何给黎明百姓交代?”


    外面都已经明说了是瀛洲派人刺杀萧丞。


    沈惊澜还在此无中生有,污蔑于人。


    魏璋真是越来越没有兴趣跟沈惊澜之流纠缠下去了,起身,将一封密报塞进了沈惊澜怀里。


    沈惊澜翻开折子,只见其上写着:萧丞来京路上,戏弄瀛州皇女,致皇女不堪其辱自缢而亡。


    瀛州国主痛失独女,才于萧丞离国期间,防守最弱时,刺杀于他,为女报仇。


    此事乃西齐和瀛州之间的纠葛,于大庸有何干系?


    “这……”


    沈惊澜确实听到一些关于瀛州皇女和萧丞的传闻,但,“无论怎么说,萧王爷就是在咱们大庸地界殁的,西齐要斥我等护卫不利,又当如何?”


    魏璋面露些许不耐,只看了眼吓得魂不守舍的少帝。


    “圣上现在理应即刻去国书,质问西齐何以和亲途中又惹瀛州皇女,诚意何在?


    萧王爷一身风流债,害我大庸痛失良臣,西齐如何与我大庸交代?”


    魏璋沉而稳,一字一句都在反将西齐。


    沈惊澜却不以为然,“瀛州皇女之事捕风捉影,西齐未必会认,更莫说向大庸赔罪。”


    “他们会认。”魏璋十分笃定道。


    随即,与沈惊澜擦身而过,往御书房外去。


    一刻也不想再与此等人论长短。


    跨出门槛时,他方想起一件事,“吾妇薛兰漪为国献身,却险被萧王爷连累丧命,待微臣大婚之日,还请圣上拟旨授以一品诰命,以示慰藉。”


    “他、他……”


    少帝指着魏璋的背影。


    分明是他了杀人家王爷,抢人家王妃。


    如今却颠倒黑白,还要给薛兰漪诰命!


    他、他……简直不可理喻!


    少帝愤愤然踢t了下桌腿,脚踢疼了。


    而魏璋已款步离去。


    空旷无人的太和殿丹墀前,一袭玄色蟒袍迎风而去,与天边烈日同辉。


    *


    今日雨过天晴,空气尚且湿冷。


    侯在玄武门外的青阳,见魏璋款步而出,上前替主子披了件披风,“爷可要去文渊阁?”


    萧丞之死眼下正轰动盛京,此等噩耗想必要不了两三日就会传到西齐宫中。


    接下来两国和谈,安抚民声,调遣百官,处处皆得仰仗魏璋。


    往常遇到如此重大国事时,三五日不回府是常有之事。


    “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正在文渊阁等候爷。”


    “汜水关那边可一切妥当。”


    “啊?嗯!”青阳悻悻然点了点头。


    魏璋未再言语,步伐不是往文渊阁去,而是直朝宫外马车。


    脚步比之平日略快。


    掀袍上了马车,方吩咐车外,“先回府用午膳。”


    大人忙起来不饮不食也是常态,更何况衙门里也不是没有吃食。


    此时,方一下朝便急着往府上赶,为了什么,青阳心里很清楚。


    可是薛姨娘已经……


    青阳的话到了嘴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便跟着上了马车,在侧伺候焚香。


    主仆各怀心思,各自无言。


    马车穿过龙虎街,往国公府去。


    一路上,魏璋端坐马车正中,如往常一样闭目养神,只搭在膝盖上的手略微扣紧。


    青阳焚着香,余光透过袅袅青烟望了眼主子。


    那张冷峻的脸一贯紧绷,可从青阳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些许迫切。


    姨娘虽只离开了一日,可于主子来说自个儿的东西放在旁人手上,一时一刻也是不行的。


    更何况姨娘跟主子闹别扭已经五六日了,昨夜姨娘离开,主子彻夜未眠,必然有很多话要与姨娘讲的。


    青阳的目光越来越惶恐。


    魏璋很快感知到了,警觉地睁开眼。


    青阳心口一跳,立刻将头垂得更低,在魏璋高压的目光下,胡乱琢磨着要怎么开口。


    毕竟弄丢姨娘这件事与影七有关,青阳想琢磨个更稳妥的说辞,让弟弟免受牵连。


    舌头打结,正欲张嘴,头顶上沉甸甸的目光却骤然松动。


    此时马车正经过一间点心铺。


    街头老板娘脆亮的叫卖声搅乱了车厢中紧绷的气氛。


    一股甘甜之气钻进窗帘缝隙,充盈着整个车厢。


    车窗处,老板娘抱着一盒子黄灿灿的金橘蜜饯,从视线中徐徐后退。


    青阳余光上瞥,见主子竟被一盒点心吸引了注意力,迟迟未回神。


    主子一向目标明确,很少分神的。


    青阳诧异不已。


    而魏璋在看到金橘蜜饯时,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那张粉白的笑脸。


    忽地想起,她很爱吃这种甜腻腻的蜜饯。


    有好几次,他从窗前经过,见她蹲在角落,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一张本就清瘦的脸,被塞得圆滚滚的。


    有那么好吃吗?非得塞满。


    他心中不解。


    不过今次,遇到她常爱吃的蜜饯,心里生出一个想法。


    下意识摸了摸袖口的钱袋。


    他竟有些好奇,若然今日回府带了她喜欢的果子,她会否像从前迎他回府时那般,笑得眉眼弯弯。


    魏璋心知不会。


    此番他把她从萧丞手里要回来,只怕她又要闹脾气的。


    可青阳那夜的话,魏璋也细想了想。


    他此生既已认定了她为妻,难道往后日日战火硝烟下去吗?


    如此他也乏累。


    或许……


    是该安抚安抚她,此前种种,一笔勾销也罢。


    魏璋如是想着,心里竟松快了,清了清嗓子令青阳,“你去杏仁斋购置些……”


    “主子!”


    青阳蓦地跪在了魏璋脚边。


    他跟着魏璋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主子软化的眼神,更莫说让步哄人。


    至此刻起,青阳心里清楚,弄丢薛姨娘这事没法粉饰太平了。


    他重重以头抢地,“主子,薛姨娘失踪了,影七办事不利,属下愿代弟弟受罚!”


    魏璋温和之色尚凝在嘴边,沉默许久。


    “什么叫……失踪了?”


    魏璋派去的都是机警且武艺高强的影卫。


    依照原本计划,瀛洲人杀掉萧丞后,影卫就该安全将薛兰漪送回了。


    重重影卫守着薛兰漪,按理说只要屋里有一点风吹草动,影卫不可能不发现。


    偏偏屋里就真的一点风吹草动也无。


    影卫们是在一盏茶的功夫后,发现屋中已经悄无声息地空无一人了。


    影卫与前来刺杀萧丞的影七汇合,一路追踪萧丞的踪迹,才找到薛兰漪。


    而彼时,山坡上全是白羽箭和斑斑血迹,再后来他们就看到了黄河之上那个决绝的背影。


    “属下失职!让萧王爷擅闯了姨娘闺房,掳走姨娘,逼得姨娘投河自尽了!”


    投河自尽?


    魏璋扣着袖口的手一紧,恍惚了片刻。


    “人呢?”


    “还未找到。”青阳头垂得更低。


    魏璋僵硬的指尖摩挲着袖口。


    薛兰漪和萧丞不是旧识吗?


    萧丞不远千里,奉上国礼,不就只为把薛兰漪带走吗?


    他怎会半路杀掉她?


    魏璋不相信。


    他倒更相信这是两个人一起演的障眼法,想助薛兰漪逃离他的掌心。


    “去趟私牢。”魏璋沉声道。


    主子没有青阳意料中的雷霆大怒,但周身阴郁之气横生。


    马车动了。


    窗帘随风摇曳,车厢中的光忽明忽灭照在那张轮廓深邃的脸上……


    国公府老宅,荒无人烟处,一座地下牢房里暗无天日。


    逼仄空间中,水流敲击着青石板。


    滴答滴答。


    声音清脆,寒凉,透着森然之气。


    青阳掌灯走在魏璋前方引路。


    至地牢深处,一身材巨大如山的男人被铁链吊着手臂,悬于刑架上。


    赤裸的上半身血水潺潺而流,浸染了全身,蓬松的头发耷拉在眼前,看不到表情。


    只有一只刀疤眼透过凌乱的头发往外看。


    在看到踱步而来的魏璋上,那只眼犹如困兽,立刻目露凶光,龇牙咧嘴扑咬魏璋。


    然手腕被铁链困着动弹不得。


    “魏璋?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萧王爷,您还是省着点力气,此地可无人响应呐!”


    青阳上前,捏住了萧丞的后脑勺,迫他仰头像狗一样仰面对着魏璋。


    魏璋到底没舍得让萧丞死得那般容易。


    他心中始终藏着一个困惑——薛兰漪和萧丞到底有什么关系,值得薛兰漪宁愿去雨中受罚,也不肯坦白。


    又到底是什么关系,会让萧丞不远千里来和亲,带她脱离他掌心?


    薛兰漪和萧丞的过往,魏璋一直派人在查,偏偏就没有蛛丝马迹可寻。


    魏璋不喜欢眼前有迷障。


    故而把萧丞困在私牢,就是为了拷问出两人的过往。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撬开萧丞的嘴。


    他先把他的人弄丢了。


    魏璋于五步之外,双目微眯,狐疑打量着萧丞。


    此时的萧丞宛如丧家之犬,而最狼狈是□□处不停滴着血。


    魏璋不由多看了一眼。


    偏这一眼触动了萧丞的神经,“乱臣!疯妇!你们是不是一伙的?是不是你指使她暗算本王?”


    很显然,萧丞这致命伤是薛兰漪做的。


    魏璋扬了下眉梢,有些意外,又觉情理之中。


    意外在于,薛兰漪和萧丞不是关系密切且友善吗,怎会互掐起来?


    情理之中在于,薛兰漪是只长了锋利爪牙的猫,瞧着虽柔弱,其实很能挠人,伤人子孙根这样的举动她真做得出。


    魏璋没有否认“受他指使”这口锅,反倒颔首轻笑:“吾妇性子骄纵,顽皮了些,王爷应该不会跟小女子计较吧?”


    什么叫顽皮了些?


    什么叫骄纵了些?


    萧丞听得这些不咸不淡之言,火气更旺,却连火气都无处可窜,一字字咬碎了牙,“给男人灌情药,是小女子所为?”


    “用石头伤人杀人,是小女子所为?”


    “言语腌臜辱骂本王,是小女子所为?”


    萧丞越骂,气性越大。


    魏璋竟难得耐心听他口出狂言。


    他越骂,魏璋脑海里的画面就越具象化。


    好似看到了那个身躯娇小的女子,站在大块头面前,举起石头凶巴巴砸人、骂人的画面。


    十分鲜活。


    魏璋眼中反而生出些许笑意。


    只等萧丞说完了,骂累了,他方撩起眼皮,问他:“吾妇从前就是这样的烈性子,萧王爷不应该很清楚吗?”


    这是一句陷阱。


    但萧丞此时早被这两个人气得没了理智,脱口而出,“是啊!她从前就这样!


    从前还未及笄时,就生得一股子狐媚气,穿得花枝招展勾引本王!


    引得男人注意,又做出一副欲拒还迎的模样,勾了老子六年。


    六年前在山洞里,老子就不该怜香惜玉,就该绑了她的手脚,把她狠狠办了……”


    啪!


    青阳见魏璋脸色越来越差,立刻给了萧丞一巴掌。


    这一巴掌很重,层层叠叠回荡在密室中。


    萧丞本就受了t重伤,咆哮声终于淡去。


    半昏半睡,恹恹耷拉着。


    魏璋的目光却久久锁着眼前人。


    六年前的薛兰漪是天之骄女。


    他有想过萧丞第一次出使大庸时,曾是昭阳郡主的座上宾,亦或是欣赏昭阳郡主的才情,与她有些朋友之交。


    他没有想到六年前,薛兰漪还未及笄,萧丞就曾对她动过那种念头。


    如此说来,萧丞娶薛兰漪并无善意,而是为了行六年前未行之事。


    那么,他在途中按耐不住,掳走薛兰漪,意图强占薛兰漪,逼得薛兰漪不得不跳江便说得通了。


    薛兰漪,真的被逼跳江了。


    第69章


    这个意识让魏璋眉头深蹙,僵在原地。


    青阳眼见主子神色不对,连忙上前欲扶住他。


    魏璋压了手。


    面上并无太大波澜,但逼仄的空间里呼吸声沉重且绵长。


    清晰吐息声回荡着。


    良久,他声音微哑,“汜水关的情形细细说与我听。”


    魏璋到底不会听信萧丞一面之词。


    青阳跪在魏璋脚下,“影七在汜水关附近的山洞里,找到了姨娘的绣花鞋和凤冠,山洞的草榻上有拉扯挣扎的痕迹,另外……”


    有些话青阳不忍说出口,但魏璋威压逼人,他不得不伏身道:“据影卫报:萧王爷在驿站大堂中,曾当着姨娘的面……公然行房事,言语污秽不堪,皆是对姨娘的调戏。”


    魏璋瞳孔微缩。


    事已至此,关于萧丞的动机,关于薛兰漪和萧丞的过往再无任何疑云了。


    薛兰漪闭口不言的往事,竟是一段不堪的过往。


    魏璋忽而想起那日雨夜的书房中,他在镜前一颗颗解开她衣扣时,姑娘那双绝望、悲恸,泪流不止的眼。


    那些悲恸是因幼时噩梦,还是因为他在镜前的逼问?


    魏璋心口顿了一拍,竟不敢再往下多想。


    “把……把萧丞丢去暗巷。”他极力压着声音。


    暗巷乃黑市附近的一条巷子。


    那处鱼龙混杂,来来往往的都是些有着特殊癖好的男子。


    还真有人喜欢像萧丞这般大块头充满野性的男人。


    可是,萧丞是王爷啊。


    青阳有些为难张了张嘴。


    半昏迷的萧丞听着这话也猛然醒了,龇牙裂目瞪着不远处的人。


    “魏璋,你敢!我是王爷!我是西齐王爷!”


    铁链碰撞,森森作响。


    魏璋没心思再跟他多言,转身而去。


    他一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丞既然如此痴迷床帏之事,那就许他日日留恋床榻,一世不得安生。


    从此世上再无萧王爷,只有供人亵玩的男伶。


    “别让他轻易死了。”魏璋交代完,头也不回。


    萧丞顿时如坠深渊,遍体生寒。


    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魏璋他是阴司里的恶鬼,不会像魏宣那般轻易放了他。


    他会阴魂不散缠着他,折磨至死。


    萧丞永失生的希望,安静了。


    待到魏璋背影远去,他又忽地笑了。


    “看来,薛兰漪没告诉过你,本王和她的过往?”


    走到铁蒺藜门口的魏璋脚步些微迟缓。


    萧丞此时后知后觉了。


    魏璋抓他,是为了了解薛兰漪的过往。


    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同床共枕数年,却连受过什么委屈,都不肯跟他倾诉。


    甚至在萧丞和魏璋之间,这女人选择跟萧丞走。


    那么,魏璋得做的有多失败啊?


    “魏璋啊魏璋,薛兰漪宁愿被我玩儿,也不愿待在你身边,你自己又算个什么好东西呢?”


    “昭阳郡主这么一块上乘无瑕的好玉,旁人捧在手心怕碎了,倒生生被你魏国公磨得干瘪无光。


    浑身上下,连那隐秘处都是伤和刺青,全是拜你魏国公所赐吧?”


    “怪道她选我,都不选你!你可比我招恨多了!”


    “朔风!”青阳赶紧给外面守着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护卫们匆匆上前捂住萧丞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私牢里,才终于安静下来。


    魏璋回眸望了眼刑台上长长的拖拽血迹,没再说话,踱步而去。


    已过晌午,天空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今年的梅雨季节特别长。


    一场雨从春季下到夏末,淋漓不尽。


    黏腻厚重的雾气堵在嗓子眼里,隐隐透着腐朽的霉味。


    魏璋负手走进雨中,呼吸才略畅快些。


    青阳撑了伞亦步亦趋跟上,余光打量着魏璋。


    主子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官靴不经意踩进泥潭里去了。


    主子素日最爱干净,官服官靴不染尘埃。


    今日,衣摆之下浑然不觉,全是沉重的泥泞。


    青阳心中亦百感交集,替主子担心,也替姨娘担心。


    萧丞最后那几句话说什么姨娘浑身都是伤。


    他当真已经对姨娘下了手吗?


    如果是真的,姨娘等于是被主子亲手送进了虎口。


    主子如何能释怀?


    青阳想安抚,一时又不知如何说。


    毕竟姨娘现在下落不明,谁也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正在经历什么。


    “爷……”


    “令汜水关附近的渔船、商船全都去江中寻夫人,岸边不可停靠一艘闲散船只,若有不从者以拒征役罪论,若寻得夫人赏千金。”


    魏璋打断了青阳。


    略思忖片刻,又抬了下手指,示意青阳,“另外,去趟漕运司和兵部,令其调动漕运司快船和江阳水师务必堵住下游,拦住夫人,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青阳听主子话音沉稳,有条不紊,心里才略松了口气。


    主子这些年遇到大大小小的危机多之又多,每次皆能从容应对。


    此番,想必主子也定有成算。


    青阳赶紧拱手相应,“属下着人去办,爷请安心!”


    说罢,便疾步离开。


    “青阳!”


    魏璋忽又叫住了他。


    青阳回头,魏璋张了张嘴,却又无话。


    “去吧。”他气息弱了些。


    此时,两人正走在一处荒凉无人的废弃房屋。


    他独自立在转角处,昏暗的天光照在他身上,脚下影子裂成了三道。


    他立于分叉的暗影中,下一步好似无从落脚。


    青阳幼时跟着主子去祁王府,没人安排住所时,小主子怀抱着食盒,便是这样茫然立着,不知去路的。


    幼时的小主子在这一刻,渐渐与翻手为云的国公爷重合。


    房檐的阴影下,他迎风而立,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青阳,“如果是他,她也会什么都不说吗?”


    若是魏宣逼问她与萧丞的关系,她也会受了委屈不说,自个儿强忍着吗?


    她为什么不与他说呢?


    魏璋晦暗的眸望向天边。


    天色灰蒙蒙的。


    骄阳被暴雨肆虐太久,看不到光了。


    乌云还在继续堆叠,让白天像黑夜。


    潮湿的风呼啸着,吹进人的梦中。


    薛兰漪肩膀一抖。


    暗无天日的空间中,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一直追随着她。


    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又迎头撞上了一只猛兽。


    萧丞一双刀疤眼近在咫尺,两只熊掌张开扑向她。


    “啊!”


    薛兰漪转身就跑。


    后方的男人身长玉立,锦衣玉冠,一身金丝蟒袍道不尽的尊贵。


    他嘴角挂着温润的笑,眼睛却如深渊,要将人吸纳。


    前狼后虎,薛兰漪被夹击在中间,进退两难。


    她快要被这两个人撕碎,撑不住了,双臂抱着自己削瘦的身子,紧紧蜷缩着,却抵不住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寒气。


    身子瑟瑟发抖,止不住。


    此时,一件厚实的披风轻轻盖在了薛兰漪身上。


    “不要!”


    薛兰漪吓得一声尖叫,蓦地掀开了衣袍。


    渐渐清晰的视线中,却是一红衣男子。


    男人蹲在她身边,往右侧挪了挪,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灌入洞口的寒风。


    薛兰漪身上暖和了好多,不再抖了。


    “漪漪。”男人对她笑。


    她怔怔望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嘴角不由牵起一丝笑容,仿佛刚学说话的孩童僵硬地张着嘴,“阿……”


    “宣”字还在嘴边,她嘴角弯起的角度又凝固住了。


    她又做梦了,对不对?


    方才跳入黄河时,她便梦到岸边的红衣男子吹响了口哨。


    马儿踏着江中石块一跃而起。


    她重新跃入彩虹之中,红衣飘飘,从半空中扑进了男子坚实的胸怀。


    她被稳稳接住,再没有像往昔一样跌在地上,弄得满身是伤。


    那种感觉太如梦似幻了。


    不会是真的。


    阿宣在西境啊。


    阿宣已经与旁人成亲了啊。


    她又做这种不可能的梦了。


    她敛了笑容,面色立刻紧绷下来,摇了摇头。


    她不可以做这样的梦!


    若是被魏璋发现她又想旁人了,定要把她摁在榻上,发了狠地磋磨她。


    好疼啊。


    她不想再做了!


    她不能再梦见魏宣了!


    她拼命地拍打着眼前的幻影,打他的胸口,打他的脸,想要把幻影打散。


    “姑娘,t你醒醒。”


    一旁的柳婆婆瞧着姑娘仿佛癔症又犯了,赶紧上前欲叫醒她。


    魏宣压了下手,“由着她吧。”


    魏宣看着这般疯狂打人的薛兰漪,身上倒不觉得疼,只是心中抽痛。


    那样明媚的姑娘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如惊弓之鸟?


    魏宣不敢多想,只是蹲得近些,由她发泄。


    憋闷太久的人,总归要把情绪宣泄出来才能好的。


    何况,他也该打。


    让她独自在盛京受了这般苦楚……


    魏宣身上的伤也没好全,有些咳嗽,但强忍着没发。


    薛兰漪用尽力气打了好久,推了好久,这次的影子怎么都散了。


    反而她的手蓦地打到了男子的腰带。


    “疼!”


    骨头都要碎了一般。


    薛兰漪倒吸了口凉气,下意识捂手。


    男人生了薄茧的手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薛兰漪打人的动作才停下来,目色僵硬盯着眼前人。


    而魏宣的注意力此刻全然落在她的手指上。


    他的腰带上镶嵌着玉石,姑娘用力过猛,打得指缝里都渗血了。


    魏宣抽了手帕擦拭掉她指尖的血迹,轻吹了吹,“我去拿药,等等。”


    “阿宣!”薛兰漪一把抓住了男人的手腕。


    这一次,她实实在在抓住了。


    如此真实的触感,根本不是梦。


    可她的目光却更僵硬,一瞬不瞬,不可置信直视着魏宣的眼睛。


    魏宣知道现在离开不是个好选择。


    他给柳婆婆递了个眼神,方又重新蹲在石榻边沿,握紧了薛兰漪的手,让她感受他的存在。


    “漪漪,我回来了。”


    薛兰漪眼眶蓦地一酸,看清了他脸上的巴掌印。


    她的阿宣回来接他了。


    她却扇了他两巴掌,一时又心疼,又觉得自己好失态,像个疯子一样。


    他们重逢,不该是这样的画面的。


    她慌手慌脚去整理自己松散的发髻。


    魏宣没有放开她的手,只是朗然一笑,“是我的错,我这个样子太奇怪,吓着漪漪了。”


    魏宣如今早生华发,白发掺青丝的模样已不适合属于少年的红衣了。


    只是,今次来京中接她,他怕她一眼认不出他,方穿了红色劲装。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好看。


    说不定还破坏了她心目中魏将军的形象呢。


    “改日得闲,还得劳烦漪漪帮我改换改换行头?”


    少时的薛兰漪曾笑称他面容丑陋,硬是要帮他上妆修眉,打扮一番。


    他说这句话,仿佛让一切倒转回了春日艳阳天,闺房行乐时。


    那样不真实,又那样亲切,让薛兰漪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一切外在的想法顷刻涤净。


    她只知道,她的少年回来接她了。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她蓦地扑进了魏宣怀里,抱到了真实的魏宣。


    薛兰漪从没有这般主动抱过魏宣。


    魏宣一时愣怔,片刻,动作生涩地轻抚着姑娘的脊背,“都过去了,我们马上就到西境了。”


    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那么轻,一下就剪断了她身上的层层枷锁。


    压抑着五年的委屈、心酸,也在这一刻全然决堤。


    晶莹的泪潺潺流进魏宣的脖颈中,不是酸涩的,是喜悦的,更带着些女儿家的娇态。


    魏宣并未多言,只是悄悄将披风盖在了颤抖不已的背上。


    一束阳光照进山洞,照在相拥的爱侣身上。


    洞外鸟语花香,流水潺潺。


    薛兰漪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从现在开始,梦醒了,一切回到了本该有的轨道。


    她和她的少年还在一起。


    一股暖流从魏宣的胸腔连绵不绝渡到了薛兰漪胸口,漂浮的魂儿也终于安定下来了。


    许久许久,她才敢确定这一次他不会再是海市蜃楼了。


    她靠在魏宣坚实的肩头,享受着悠长的不会消失的宁静。


    可能人总是不知足的,得到了,就想要更多。


    她埋在他脖颈,瓮声瓮气道:“就不知道关心关心我受了什么委屈吗?”


    “漪漪想说吗?”魏宣也贴在她肩头。


    那些过往并不是什么值得反复回味的事,也不重要。


    如果她想说,他就听。


    如果她不想,他亦不会逼她回忆那些不堪。


    何必一次次勾她伤心呢?


    他现在要做的是让她重新展露笑颜。


    薛兰漪一直知道魏宣是个直来直去的人。


    他不会跟她弯弯绕绕。


    她也不需要刻意隐藏什么。


    开心就是开心。


    不开心就是不开心。


    有什么事都可以直说,也可以不说?


    薛兰漪可以随心而为。


    她也确实不想再提萧丞,更不想再提魏璋。


    她瘪着嘴,提了另一件事,“你、你不去陪你夫人,来我这儿作甚?”


    她一把推开了他。


    她的力气不大,但因魏宣方才拥抱她时没敢太用力,加之相拥时,一直半蹲在石榻前,腿有些酸。


    被她一推,他就跌坐在了地上。


    薛兰漪本要生气的,见他跌倒模样反而破涕为笑。


    是发自内心的纯粹笑意。


    她其实心里清楚,魏宣会来寻她,就定然没有娶旁人的。


    他还是她的。


    薛兰漪内心是拨云见日的雀跃,面上瘪着嘴还故作生气的模样。


    魏宣自也知道她是小孩子脾气上来了,须得人哄。


    当然他也知道,经历诸多磨难,她心有不安,她需要定心丸。


    “漪漪,我跟别的姑娘没有任何关系!绝对没有的事!”魏宣话音笃定,目光灼灼。


    那日在西境深山,老太君给他定亲时,他视线不清,但当那位姑娘伸手碰他的时候,他就感知到那姑娘不是薛兰漪了。


    毕竟,第一次带薛兰漪驾马逃跑的时候,他曾牵过她的手。


    那是他第一次牵女子的手,有种微妙的感觉印在心头,至今想起仍很清晰,心会悸动。


    所以,旁人碰他,他能感知到。


    但当时他目盲,怕当场拆穿老太君后,老太君又想别的法子生米煮成熟饭。


    于是,他假意答应大婚,实际送信去了西齐,请西齐出面接走薛兰漪。


    他与萧丞约法三章,萧丞将薛兰漪安全带回西境,他愿意去萧丞麾下效劳。


    可是他知道萧丞为人,担心萧丞不守君子之约。


    于是,眼睛一复明,他便以闭关休养为名,悄悄单枪匹马回盛京,接应薛兰漪。


    幸而他来得及时,才没造成悲剧。


    “是我思虑不周。”魏宣将手伸给薛兰漪,示意她再打几下出出气。


    “总归此番回西境,我定让娘给你赔不是,我会跟娘言明,此生非卿不娶。”


    “谁、谁要嫁你了?”薛兰漪脱口而出,脸却红了。


    回到他身边,好似从前的心性也都回来了。


    她习惯性地拒绝他,反驳他,让他一次次吃闭门羹。


    可说完,薛兰漪就后悔了。


    他们好不容易又在一起了,不该再如此口是心非,浪费大好时光的。


    她对他要更直白些,更勇敢些才是。


    薛兰漪朝他伸手,却并非打,而是牵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脸颊边。


    “伤成这样,怎么做新娘子?”


    魏宣手掌一僵,感知到了她嘴角一片热辣的温度。


    那是萧丞掌掴的伤。


    魏宣此时的关注点不在“新娘子”上,而纯粹在她的伤口上。


    他的眸色深了深,指腹摩挲着她嘴角的伤。


    “给我上药啊!”薛兰漪鼓着腮帮子,清秀的五官皱在一块,凶巴巴的。


    轻声补了一句:“变漂亮了,才能嫁给你。”


    第70章


    “哦,等等!”


    魏宣一时无措,赶紧取了药过来,迟疑了片刻,为了方便上药便坐在了石榻上。


    他和她的距离更近了。


    姑娘仰着面,闭着眼,将脸上的伤尽数展现在男人眼前。


    柳婆婆跟在姑娘身边五年了,姑娘一向谨小慎微,倒没见过姑娘对谁这般“大呼小叫”过,更未见过她将自己的全部安心大胆地展现给另一个看。


    山洞外的天光照进来,照得姑娘双颊粉白,连眼角的湿意都熠熠闪光。


    仿佛雨过天晴时,初绽的蓓蕾。


    这才是当初人人称颂的昭阳郡主吧。


    而那么近的魏宣只看到了斑驳胭脂下,盖不住的伤痕。


    额头上两处磕伤,嘴角被打得裂了口子,更莫说凹陷的眼和眼底的淤青。


    小姑娘当初穿耳洞,都要哭上三日的。


    也不知这五年,她悄然流过多少泪。


    魏宣的嗓子眼堵得紧,涂药的手也些微颤抖着,想要把药涂匀,又怕弄疼了她。


    他的动作很小心,涂完一个伤口,轻轻吹干了药,见她没有不适的表情,再涂下一个。


    将军的手如此轻盈,薛兰漪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感,只有凉凉的薄荷膏,和湿热的呼吸喷洒。


    好像春风阵阵拂过她面颊。


    很舒服,很安心。


    薛兰漪本能地歪着头,将右颈侧被萧丞掐出的伤口也展示给他看。


    魏宣从善如流t,继续沿着颈线涂药。


    可他埋头时,薛兰漪才觉距离太近了。


    他的呼吸缠绕着她的脖颈,往后衣领里渗。


    薛兰漪蓦地红了耳垂,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比她还红、快要滴血的耳朵。


    很难想象一个已过弱冠的男人,那般深邃沉稳的五官下,青丝白发间有一对红透的耳垂。


    薛兰漪突然在想,如果亲他一下,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还从来没被人亲过吧。


    薛兰漪想到此处,自个儿的脸也红了,心里有一股冲动。


    正要鼓足勇气实施,锁骨处传来一阵药膏凉意。


    薛兰漪神色一凝,垂眸望去,魏宣……正在给锁骨上的吻痕涂药。


    他许是没反应过来,或是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全身心地注视着她的伤。


    轻轻涂抹着魏璋留给她的吻痕。


    那些密密麻麻的吻痕是从锁骨一路延伸到肩胛骨,再到纹身上。


    如果被魏宣看到……


    薛兰漪不敢想,赶紧拢了拢衣衫,将自己脖颈严严实实包裹住了。


    魏宣蘸药的药刷微顿,茫然与薛兰漪对视了一眼,“弄疼了?”


    “我……还、还是让柳婆婆上药吧。”薛兰漪瞥开视线。


    魏宣的视线越澄澈,她就越揪心。


    她意识到一件事,从前幻想着与他一同探索的亲密之事。


    她已经同另一个男人都做过了。


    而魏宣还停留在原地。


    他什么都不懂。


    她什么都懂。


    一种复杂的痛楚让薛兰漪难以面对魏宣,眼神飘忽着道:“我、我饿了。”


    “我备了糖糕、桂花酥,还有荷叶鸡,想吃什么?”


    “我、我……”


    魏宣备的都是她喜欢的食物。


    她此刻才明白过来,她在霜花斋里吃用的美食,在花轿里用的软垫……点点滴滴都是魏宣的心意。


    可魏宣对她越好,她越心慌。


    一时不知如何面对他,紧紧捂着领口,“我想吃鱼,吃野、鸡,吃野果,行不行?行不行?”


    她意欲先支开他。


    可魏宣听进去了,他从不会拒绝她的要求,仔细思忖着:“山洞后面有片峡谷,应是可以猎到野味的,你等我半个时辰,若是饿了就先用糕点垫垫。”


    “我……”薛兰漪心里更难受了,却也只能点了点。


    她像是做贼心虚。


    明明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可还是慌乱。


    她需要一点时间,捋清自己的情绪,便催促道:“你快去吧,我饿了。”


    “好,等我。”


    魏宣看得出她情绪不好。


    但她现在不想要他,他不能强留下来,又刺激到她,便也没再说什么,起身取了弓箭。


    走到洞口,方又交代柳婆婆:“此地地处峡谷深处,尚且安全,不必一直困在山洞中,可以扶漪漪出来透透气的,如果……她愿意的话。”


    魏宣看了薛兰漪一眼。


    薛兰漪双臂抱膝,坐在石榻上。


    他看她,她便缩着身子避讳。


    魏宣只得黯然离开了。


    他到底没经历过男女情爱,一时确乎没往旁的方面想。


    他眼里只有她的遍体鳞伤。


    驾马往山中打猎的路上,薛兰漪方才突然的防备、失控,在他脑海反复浮现。


    他才突然想到了这种可能。


    所以,方才他擦拭的伤口,密密麻麻,光脖颈上就有十多处,都是魏璋故意留在她身上的?


    如此想来,不知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又受了多少的侮辱?


    她是最爱漂亮的小姑娘了,身上落个擦伤,留个耳洞都会不开心。


    魏璋到底还做过什么?


    哪怕他对她有半分怜惜,又怎看得下去姑娘身上伤痕斑驳?


    也不知道,她疼不疼。


    魏宣思绪纷乱,握缰绳的手骤然一紧。


    又想到她梦中蜷缩的模样,惶恐如幼兽的眼神,还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状态……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魏璋所赐。


    魏宣胸口压着一团火。


    他非什么隐忍不发,苟且偷生的性子,连座下烈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气。


    马儿越跑越快,越过崇山峻岭,越过江河泥沼,直往盛京方向去。


    身旁景物迅速倒退,耳边风声呼啸。


    直至山顶,站在悬崖峭壁上,他看到了一袭玄衣,立在黄河另一边的魏璋。


    彼时黄河口已经列满船只,魏璋于景观台处睥睨着河中景象。


    而高岭之上,魏宣扶住了弯弓。


    他的箭术可穿越千军万马,直取敌首。


    从不会让任何一个近在咫尺的敌安然而归。


    眼下居高而下,十之八九可将观景台上的人一箭穿心!


    弓弦拉满。


    吱呀呀滞涩的声音作响。


    可……


    然后呢?


    他是不怕惊动敌军的,大不了一决高下,纵然千军万马他也不是不能脱身。


    可是漪漪呢?


    她现在如惊弓之鸟,不容得一丝一毫的差池。


    若因为他一时愤懑,再受了伤害,他如何对得起她?


    魏宣深吸了口气,终究窝囊地放下了那引以为傲的八石弓。


    罢了,眼下又有什么事比叫她早些开怀重要呢?


    魏宣扯起唇角,拍了下烈风的头,“好啦,莫耍脾气,去猎野、鸡。”


    烈风打了个鼻响,一人一马又重新钻进了深山中。


    魏宣回山洞的时候,天快黑了。


    他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可是手里烤野、鸡的香气先一步飘进了山洞,依稀还伴着野花香。


    薛兰漪连忙闭上了眼。


    柳婆婆在旁张了张嘴,却也不知如何劝。


    方才,她给姑娘上过药。


    那浑身上下,就连脚背上也是国公爷的指痕。


    顶着这样一副身躯,面对自己心心念念的郎君,无法直面情理之中。


    柳婆婆给姑娘搭了件披风,见着魏宣进来,赶紧迎上去道:“姑娘有些乏,睡下了。”


    魏宣越过柳婆婆的肩头,往内里看了眼薛兰漪僵硬侧躺的背影。


    其实习武之人,很轻易就能分辨一个人的气息是凝是散。


    她在装睡,不想见他。


    魏宣看得明白,便不往山洞里走了,只在洞口把用芭蕉叶包着的烧鸡给了柳婆婆。


    右手捧着的野花花束也一并交给了柳婆婆。


    “劳烦婆婆将此物放在床头,若有事尽管叫我。”魏宣声音极轻,颔首以礼。


    而后,刻意放轻的脚步远离了,好似还走得很远,听不到他的动静了。


    薛兰漪的心并没有因为魏宣远离就雨过天晴。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远离她,她不开心。


    他靠近她,她也不开心。


    “姑娘……”柳婆婆到底忍不住开口劝,将花捧到了石榻前,“姑娘你看,大公子给你摘的花多好看,就莫要置气了。”


    一股淡淡的薄荷和野菊花交织的香味钻进薛兰漪鼻息。


    他从前陪她去踏青时,也爱做这样的花束送她。


    是驱蚊用的。


    夜里,山洞中蚊虫多,他特意做给她的。


    薛兰漪的心里自是暖和的。


    可是,魏宣待她越好,她心里就越难受。


    “婆婆忙去吧。”薛兰漪恹恹地歪着。


    柳婆婆还要说什么,外面响起魏宣的声音,“劳烦婆婆过来帮忙刮下鱼鳞。”


    “姑娘……”柳婆婆到底没再说什么,屈膝离去了。


    山洞里,只剩下薛兰漪一人,一滴晶莹的泪从眼角溢出,横流鼻梁。


    她当然知道自己不该跟魏宣置气。


    她最该气的是魏璋。


    他就像一滩污浊不堪的泥,泼在洁白的画卷上。


    薛兰漪擦不掉,忘不了。


    即便她离开他,也仍逃不出他的束缚。


    薛兰漪心中生出腾腾恨意。


    她甚至生出恶念。


    是否那人死了,她的噩梦才会结束。


    他死不足惜!


    她恨死他了!


    姑娘的拳头紧紧攥着。


    黄河的另一头,睥睨着奔腾黄河水的男人心口莫名痛了一下,似是被什么攥得不能呼吸。


    “爷已经一天一夜没就寝了,还是回去歇息歇息吧。”青阳在旁劝道。


    魏璋深吸了口气,压下那股隐秘的情绪。


    眼下离薛兰漪跳江已经一天两夜。


    连日暴雨,河流湍急。


    人掉下去四分五裂,被鱼兽吞噬也是有可能的。


    时间拖得越长,就越危险。


    魏璋本还按部就班处理朝堂事务。


    到了昨晚后半夜,到底还是亲自来了汜水关。


    一站就是一天一夜。


    黄河口风大,人可经不得太久。


    青阳劝不动,只好换了个思路道:“西齐来了国书,说是萧王爷行事无状,牵连王宇和周青等迎亲使,并导致姨娘失踪,他们深表歉意,为彰显诚意愿意将西境三座城池归还大庸。”


    这话并未掀起任何风浪。


    一切都不过是魏璋谋算的一环。


    当日萧丞当众以城池、马匹为聘,要求娶薛兰漪时,魏璋顾及官声,不得不先应下。


    此后,魏璋便与西齐皇子萧逸约定,待到萧丞离开盛京,安排瀛洲人刺杀萧丞。


    如此,便不是魏璋强行留下薛兰漪,而是萧丞在外沾花惹草,导致和亲失败t。


    而对太子萧逸来说,只要能铲除萧丞,污萧丞名声,于他百利无害。


    故而,他迅速承认了萧丞的罪行,并将大庸城池奉还。


    从此,萧逸稳坐东宫位。


    魏璋照样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取回城池,同时还能名正言顺要回薛兰漪。


    这本是双赢的局面。


    唯一变数是……薛兰漪没了。


    偏偏,魏璋如此大费周章,与瀛洲、萧逸等人周旋,最终的目的也不过是想拿回自己的人。


    这一步错,则之前一切谋划都毫无意义了。


    魏璋行事算无遗策,这一次却落空。


    许是第一次尝试到不受控的滋味,他胸腔空落落的,心绪却又如眼前的黄河水一样奔腾不止。


    青阳不能叫主子忧思过度坏了身子,方又劝道:“内阁诸位大人还等着爷回去,与西齐商议城池交接之事呢,爷是否移步回京一趟?”


    回京中,总比站在黄河口日日夜夜受风霜侵蚀得好。


    青阳到底是了解魏璋的,提到国事,他远眺的目中才生些许波澜。


    敛回视线。


    彼时,十步之外,已有礼部、兵部的官员等待多时。


    当今圣上事事做不得主,眼下又正值多事之秋,朝臣们自然都只能指着首辅大人。


    然则他一身金丝蟒袍,立于山川瀑布之下,玄衣飘飘,显得太过不近人情。


    众人不敢上前叨扰,只在原地等候。


    见着魏璋回神,众人方远远拱手以礼,欲言又止。


    总归,朝堂之事皆为要务,不能耽搁。


    魏璋拢了拢衣袍,这才提步下了观景台,往马车处去。


    众人见魏璋有意回京,连忙一拥而上迎过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魏大人,您看西境三城由谁前去接管合适?”


    “还有萧王爷的尸身,已经糜烂不堪,送回西齐如何同对方交代?”


    ……


    朝堂诸事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汹涌而来。


    魏璋负手走在人前,听着诸臣的话面色越来越沉。


    忽地脚步一顿,滞在原地,而后扫视身后众人。


    众臣也齐齐顿步,弯着腰,洗耳恭听魏大人要先解决哪件事。


    “若是黄河中下游寻不到,就去附近山谷中寻。”魏璋道。


    众臣不明所以,一时没了悟魏大人这话是在说哪件事。


    只青阳听懂了,穿过人群,走到了魏璋身边,“回爷的话,黄河中、河岸旁属下都派人找过了,确无姨娘踪迹,姨娘跳江溺水也不可能离河岸太远啊。”


    “她自己不能,旁人呢?”


    魏璋不相信薛兰漪就这么无声无息被鱼兽吞了。


    那么,会不会被人救走了?


    “西境那位如何?”


    青阳心知爷说的是大公子。


    如今,爷连大公子的名字都不愿再唤了。


    青阳拱手道:“裴侯爷说大公子正闭关休养眼睛呢。”


    青阳的回话,让魏璋心中的猜测更加明晰。


    难道魏宣真的悄悄潜回盛京,救走了薛兰漪?


    他和薛兰漪重逢了?


    想到这种可能,魏璋胸腔处空荡荡的鸿沟越裂越大。


    他很确定魏宣现在就是牵着线的风筝,身边遍布眼线,就算暂时逃脱,魏璋也有把握把人揪回来。


    可是,胸口那股不安的暗流还是隐隐涌动。


    甚至,心底生出一丝惶恐。


    他不知道他在患什么,也不愿再向下想,负在身后的指下意识攥紧了。


    “找人去西境确认一番,要实实在在看到他的人,切忌打草惊蛇。”魏璋道。


    还是不够,他又一字一句:“烧山。”


    魏宣擅长奇袭,若真是他带走薛兰漪,定然躲在哪处山谷中。


    魏宣钻入山林中,犹如鱼游深海,行踪莫测,一般人很难寻到。


    唯有,釜底抽薪。


    青阳听着这话,却脊背一寒。


    江流沿岸百姓渔民、猎户颇多。


    如今,魏璋调用渔船,已致使渔民生计停摆,若是再烧山,只怕……


    姨娘未必找得到,民乱恐会频发,对爷官途影响不可谓不大。


    “爷三思……”


    魏璋凉凉的目光睇过来。


    青阳一噎,心知主子下了决定是无法更改的,话锋一转,“若万一姨娘真在山中,伤了姨娘可如何是好?”


    “她死,也得死在我身边。”魏璋淡淡的,末了,又补充道:“她死,山中一草一木,一禽一兽都得死,包括,你们。”


    两天一夜未合的眼中漫着血丝,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危险。


    而这危险又与素日安静克制的威压不同,是正在冲出樊笼的兽,一旦挣脱锁链就会彻底疯狂,将一切撕碎。


    而这条锁链的钥匙其实在薛兰漪手上。


    青阳眺望着连绵不绝的山脉,只求薛姨娘不要真跟大公子跑了。


    若真是她亲手剪断锁链,猛兽放出来第一个扑咬的就是她……


    夜黑风高,搜索的范围从黄河两岸延展到了绵绵山脉中。


    密林中,细竹被压弯了腰,随风沙沙作响,声音忽远忽近。


    “薛姨娘……别来无恙。”


    一双阴郁的眼悄然出现在薛兰漪的背后。


    幽冷的气息至上而下。


    石榻上,薛兰漪一阵寒战,忙要起身。


    高大的暗影徐徐倾覆,从后笼罩住了她,凉薄的唇轻蹭着她的耳廓,“这一次,想我怎么罚你?”《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