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涌进魏璋心头。
恰似春流汇入冰川。
温热的。
魏璋看着她的眸又深几许,下意识伸手去抚她的脸颊。
睡梦中的姑娘好似很没有安全感,感知到暖意,立刻将脸蹭进他掌心,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安睡了。
阴天柔白的天光笼罩着她清瘦的身躯,她长发披散如瀑,微隆的小腹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好生慵懒。
魏璋微启薄唇,未经思考俯身贴近她软糯的脸颊。
“世子,西境出事了!”
此时,珠帘外,青阳躬身禀报。
魏璋的呼吸喷洒在她鬓边细小的绒毛上,碎发因他的气息轻拂。
魏璋还未尝到那一口,意犹未尽深深看了她一眼,端坐起身。
“何事?”
男人的眸顷刻又冰封,不紧不慢整理着衣袖。
“西齐攻占了西境三座城池,朱将军被斩首城下,边境乱了!”青阳腰弯得更低,“圣上请世子立刻入宫议事。”
魏璋指骨微扣,敛衽起了身。
正及上朝时辰,魏璋去屏风内换了件干净的朝服。
青阳在外继续躬身禀报:“据说是西齐大皇子萧丞在边境巡防时,不知偶遇了谁家姑娘,说是魂牵梦绕寻而不得,便兵临城下非逼得朱将军交人。
先不说这人能不能交给西齐,且论萧丞连那姑娘姓谁名谁都不知,谁能寻得到?
朱将军无措,给朝廷发了边报,不成想消息还未送进朝堂,萧丞竟趁醉屠城,之后一鼓作气连攻大庸三座城池,眼下边境横尸遍野,人心惶惶。
没想到这萧丞沉迷酒色,竟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
为了一个女人屠城,实在太天方夜谭。
恐怕,女人只是个借口罢了。
魏璋轻摇了摇头。
这位大皇子萧丞战功赫赫,乃西齐之战神,当初因为与魏宣交锋时不慎受伤,有亏人道,倒被西齐百姓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谈。
至此,萧丞于美色愈发痴迷,性子也越来越暴戾。
五年前,有魏宣和征西军镇守西境,他尚不敢太肆意妄为。
如今,随着魏宣的离开,征西军盛名难副,萧丞此人心怀怨恨已久,常在西境生事。
这次,闹得大了些……
魏璋不紧不慢对镜整理衣襟,“倪征呢?”
“倪将军?说是圣上昨夜擢升倪将军为巡江总制,率水师清剿西海匪寇去了。”
昨夜……
魏璋捻住领口系带,微t顿,“彭朝呢?”
“彭将军……方才刘公公递出来的消息:圣上已拟旨擢升彭将军为京畿十三卫教习总兵,令“彭将军立即赴任。”
魏璋的眉头越蹙越深。
魏宣被流放后,朝中不少得力干将自请归乡,亦或是自此郁郁不得志。
朝中能用且信得过的将领不多,圣上却在此时突然将魏璋信任的武将升迁,是为何意?
这几人擢升之后,将掌握京城防务和水路确实是好事,但西境之乱由谁去平?
更重要的是,圣上此番连下两道圣旨都刻意绕开了他。
显然圣上和沈惊澜与他生了两心,此二人故意支开他的心腹,又意欲何为?
魏璋的面色冷肃下来,挑帘出门。
一阵湿润的风吹得琉璃珠碰撞作响,送来屋内丝丝缕缕的沉香。
魏璋不禁往内看了眼。
杏色帐幔的一角被风撩起,时而开,时而合。
隐约露出四方天地里女子纤瘦白皙的玉背,许是因为冷,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着。
曼妙身姿在云锦下若隐若现,如云似雾。
那样的朦胧感,让人心中升起莫名的一丝痒意。
“去备马车。”魏璋淡淡道。
青阳自是观察到自家主子突然停留的眼神,连忙躬身退出,将门关上了。
天光被掩去。
阴雨天的屋子里,显得昏暗,雾蒙蒙的。
魏璋走回内室,撩开帐幔。
薛兰漪还没醒,濡湿的长睫低垂着,呼吸较之方才平稳了许多,两腮也红润起来,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的。
魏璋掀袍坐回了榻边,屈指抚向她后背的指痕,又抚她软糯的脸颊。
良久,俯身在她颊边轻啄了下。
薄唇甫一触及到细腻如丝帛的肌肤,心里竟无端漫出一股踏实感。
许是这一个月日日上朝前,她都会吻他,所以习惯成自然了吧。
一日不行此事,反倒不习惯。
不过,她本就是他的人,从今往后日日夜夜都会随侍在他身侧,所以把习惯延续下去倒也无妨。
魏璋思量至此,又在她嘴角处轻轻吻了下。
极轻,极浅。
丝丝甘甜的水泽漫入口中,却觉分外餍足。
灰蒙蒙的四方空间中,魏璋僵硬的嘴角不禁漫出一抹笑意。
一盏茶的功夫后,魏璋冠带齐整推门而出。
屋外细雨连绵不绝,西边的天空乌云厚重,聚集成一片乌压压的云海。
周围一切皆被乌云遮得密不透风,魏璋头顶上的一片天光也渐次被吞没。
翻腾的云雾宛如野兽之口,从四面八方朝魏璋席卷而来。
魏璋负手站在廊下,红色补服翻飞,迎着即将来临的风雨。
“世子,马车备好了。”青阳从后给魏璋撑了伞。
魏璋交代他:“太医院那几个老东西要查查,老宅那边不忠之人也尽快处置掉。”
此番,薛兰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钻进宫中告御状,老太君能从国公府中运人出去,少不了太医和公府中忠于老太太的人帮忙。
虽然事情都在魏璋掌握中,但这些狂悖之徒不得不除。
“另外……”魏璋仰头望茫茫雨幕:“天象示劫,瞿昙寺主持也该圆寂了。”
他轻飘飘地甩下一句话,踱步入雨幕中。
山雨欲来,之前的事该了结的自当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青阳躬身应“喏”,两人一前一后出门。
走到崇安堂门口时,一抹白色身影从身后擦身而过。
魏璋顿住脚步。
青阳看了眼往寝房去的苏茵,诚惶诚恐道:“章氏要不要……”
苏茵之前在老太君和薛兰漪之间传递消息的事自是瞒不住的。
此番薛兰漪的计谋能得逞一半,可少不了这位章苏氏的帮助。
魏璋沉静的视线睇过去,半开的窗户中,薛兰漪虚弱地靠在苏茵肩头。
苏茵正半勺半勺给薛兰漪喂药,药自嘴角流出,她帮她擦拭得干净。
魏璋沉吟片刻,“把人盯紧点儿。”
世子这话显然是要放苏茵一马。
这些年,还没有谁能在世子眼皮子底下动这般手脚而安然无恙的。
青阳自然知道世子到底为谁开了恩。
世子对姨娘到底是多一番照拂和包容的。
青阳余光若有所思望了眼病歪歪的薛兰漪。
又思量方才柳婆婆那番坐胎之言,他心里打鼓,低声请示:“往常每回给姨娘送的鸡汤可还照旧送去?”
魏璋默了许久,“继续送吧。”
眼下,尚且风雨飘摇,若真有了子嗣,对他、对他的子嗣都只会危险不断。
他的子嗣理应生下来就万人之上,一生顺遂,当下,还不是时候。
魏璋如是说着,脑海里却又忍不住浮现出那晚她眼神亮晶晶地把腰带递给他时,满怀期待的模样。
魏璋喉头微动,“换些温和的药来,切不可伤身。”
青阳面露难色。
之前世子吩咐送避子药给姨娘时,他存了份恻隐之心,特意问过大夫有无不伤身的药。
得到答案是:“温和的避子药有是有,形同补药,若房事勤勉,还是很可能怀上的……”
“那就是机缘。”
若真如此,许真是他们二人命中有子。
魏璋倒也坦然,提步远去了。
淅淅沥沥的雨幕中,玄色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垂花门外。
寝房里,薛兰漪才敢睁开眼,手还紧张地抓着苏茵的手。
昨夜,她是昏厥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醒了。
她只是不想见他,不想理他,才半昏半醒躺到这个时辰。
可只要魏璋在她身边,即便半昏迷着,她心里的弦也一丝不敢放松。
方才瞧见魏璋往屋里看,她极怕魏璋找苏茵清算。
她才故意靠在苏茵肩头,与苏茵表现得亲昵。
她如今虽百无一用,但魏璋既然愿意留着她,应还不至于将她看重之人给杀掉。
见魏璋离开,没有处置苏茵的意思,薛兰漪才虚虚松了口气,在苏茵耳边轻声道:“劳烦姑娘熬一碗避子汤过来,定要有效,要最烈的药。”
薛兰漪干涸的唇断断续续吐声。
苏茵看了眼肩头羸弱的姑娘,想劝,又没劝。
毕竟,谁会愿意怀上自己厌恶之人的孩子呢?
便算伤身,也比有了孩子以后,长长久久地牵绊、一生一世地凌迟要好些。
苏茵抚了抚她的脊背,“放心,我不会让你有孩子的。”
此时此刻,这句话竟比任何言语都让人安心。
苏茵懂她,须臾多言。
薛兰漪一时眼眶有些酸,靠在苏茵肩头吸了吸鼻子。
昨夜的委屈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眼下万事万物皆推着她牵着她,让她不得已地往前走,反而在苏茵面前才得片刻喘息。
苏茵从未想过那个明珠般高居云端上,可以照拂很多人的昭阳郡主,有朝一日会需要她一介小小医女照拂。
而且除了她,她身边熙熙攘攘的人都一一离散了,只能一个人熬着、受着,对外笑脸相迎着。
苏茵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一时感同身受,伸手合拢帐幔,由着薛兰漪在这四方天地里发泄一番。
但薛兰漪并非情绪外放之人,只是垂着眼睫靠在苏茵肩头沉吟不语。
偏是这般什么默默受着的性子,才更自苦。
苏茵缄默地陪了她一会,忽地想起什么,从药箱里取出一只毛绒兔子。
兔儿雪白蓬松的毛发和长长耷拉在脑袋两边的耳朵在薛兰漪眼前晃了晃。
薛兰漪眼底才有些许亮色,讶然望向苏茵。
“这是我在周府时自己给自己做的勾绒兔儿,从前不开心的时候都是抱着它睡,和它说话的。”
“现在送你了!有什么心事可以跟它说。”
姑娘家都喜欢布偶的。
苏茵猜薛兰漪也不例外,她将兔子递到了薛兰漪手上。
薛兰漪的指尖陷入了温软的兔毛中,一瞬不瞬盯着兔子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愣怔得一动不动。
苏茵只当薛兰漪嫌弃兔儿是她抱过的,所以迟迟不接。
“我回去再做一只新兔子,很快的,三天就能做好。”
“不是的!”
薛兰漪赶紧将兔子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抚摸它脑袋上的绒毛。
她很喜欢这只兔子的,只是骤然收到礼物,有些受宠若惊没反应过来。
她从前做郡主时,可以说府上珍奇异宝没有断过,从来不觉得收到礼物是件多让人开心的事。
后来去了教坊司,再在魏璋身边待了三年,她再没收到过礼物了。
整整五年,一时倒连待人接物的礼貌都忘了。
薛兰漪懊t恼地咬了咬唇,将兔子像婴孩似地轻手轻脚放在枕头上,又去翻枕箱。
她理应回礼的。
但这一翻,才发现私柜里全是给魏璋做的抹额、腰带、香囊。
她自己的物件儿都没几样,遑论送礼。
看着一屉子男人的物件儿,薛兰漪只气这些年自己识人不清,索性将男人的东西全推到了地上。
“不必急着回礼。”
苏茵知她心意,摁住了她的手,歪着头笑:“半月后我来找郡主讨一碗长寿面,郡主可允?”
再过半月,就是薛兰漪的生辰了。
薛兰漪亦有五年,不曾听人道一声“生辰快乐”。
她神情微滞,心情才好些,“好,定给你多加一只荷包蛋。”
两人相视一笑,心里的阴霾终于拂去大半。
薛兰漪纤瘦的指抚摸着兔儿头,“谢你的生辰礼,我很喜欢。”
“是表兄告诉我郡主快要生辰了,表兄和另外两位哥哥让我代祝郡主生辰快乐,还有……长命百岁。”
竹林里,少年们清朗的祝词回响。
那样的热烈。
薛兰漪指尖一顿,心中感慨,“代我谢谢他们。”
“哥哥们也说要谢谢你的提点,他们知道怎么做,让郡主不必再顾及他们。”苏茵意味深长看着薛兰漪。
昨日在诏狱,薛兰漪特意向周钰和陆麟等人提及去雁西山看杜鹃花,其实是暗示他们去雁西山找裴修远裴侯爷。
此番魏宣能顺利出城靠得是裴侯,薛兰漪能在阁楼远远见上魏宣最后一面靠的也是裴侯爷。
她记得当时在阁楼上,裴侯说是代他的爱妾芝兰姑娘还薛兰漪的恩情。
后来薛兰漪仔细回想了下,盖因芝兰入裴府为妾后很受磋磨,不到一年就病逝了。
当时裴侯外出巡防,芝兰姑娘的尸体险些被裴府以疫病为由丢去乱葬岗。
是周钰看不下去,带着薛兰漪他们几人把尸体运回来,先行处理了后事,并将人安葬在雁西山。
裴侯与芝兰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自是感怀他们的出手相助。
也许正因当年这无心插柳,裴侯才肯冒险忤逆魏璋,帮魏宣、帮薛兰漪吧。
他既然肯帮薛兰漪,应该也会帮周钰、谢青云等人。
薛兰漪希望周钰他们去芝兰坟前找裴侯帮忙,请裴侯将他们调离盛京,远离纷扰。
他们都离开京城了,锁在薛兰漪手脚上的枷锁也就断了。
薛兰漪实也担心苏茵,对她道:“半月之内,最好你也离开盛京避避风头,我怕……”
薛兰漪的话没说完。
但苏茵听懂了,薛兰漪没有打算一直留在崇安堂。
等过了十天半月,周钰等人都安生了,她就要谋自己的出路了。
魏璋已经毁了她过往最美好的记忆,她就算拼个你死我活,也绝无可能让魏璋再占有她的往后余生。
可,苏茵已嫁做人妇,哪里走得了?
而且,所有人都走了,薛兰漪孤立无援,应对魏璋岂不是更如蜉蝣撼大树?
苏茵的话在心里琢磨片刻,舌头打了个滚,“你想做什么尽管做,无需顾虑我,我夫君颇得世子宠信,世子不会太难为我的。”
薛兰漪面上写着不信。
苏茵也并不想过多提及她那丈夫章永孝,于是话锋一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我给你带了个好消息。”
苏茵神神秘秘压低声音。
薛兰漪眸光流转间,便知道她要说谁了,一时紧张地又握住了苏茵的手,“他……如何了……”
“裴侯的人把大公子和老太君送上商船后,说巧不巧路上遇到了罗大夫。”
也就是帮魏宣医治眼睛的神医。
这罗大夫名声在外,仙踪难觅,竟就这么巧被老太君遇上了。
老太君好说歹说,甚至跪地相求,才求得罗大夫同往西境。
有了神医作陪,原本跟随老太君的苏茵反而被撵回来了。
“估摸着他们如今已经在西境某个隐秘之地医治眼睛和身伤了。”
苏茵的话让薛兰漪看到了一束光。
终究此番磋磨不是毫无价值的。
好歹她刺魏宣的那一簪也算还上了。
薛兰漪的心踏实许多,舒了口气,“只愿他伤好后,莫要想着再回来才好。”
以魏宣的性子,若知道薛兰漪牺牲自己救他,只怕一刻也不能等又会回来寻她的。
如此反反复复,复复返返地拉扯,到头来只怕谁也逃不过魏璋的手掌。
“有老太君陪在他身边,他应不会冲动吧。”
魏宣重情重义自也重孝,应不至于全然不顾老太君的安危,独自回京的。
薛兰漪如是自言自语地安慰。
她说这话时,苏茵张了张嘴,有什么话咽了下去。
薛兰漪察觉到苏茵一瞬间的欲言又止。
狐疑看向她,不禁心又提了起来,“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我……”
苏茵迟疑地,双目虚晃了下。
她不说,薛兰漪就更紧张了。
“是不是、是不是魏璋找到他们的踪迹了?亦或是阿宣的伤不得治?”
“不是!不是的!大公子的安危你可以放心。”
苏茵反握她渐次冰冷的手,置在掌心,嘴里的话来回滚了许久。
“郡主从前……身边是不是有个叫兰儿的婢女,与郡主长得十分相像?”
薛兰漪点了点头。
当初有位贵女与薛兰漪不合,特意挑了个与薛兰漪长得七分相像的丫鬟在身边伺候,还特意取了兰儿一名,对应兰漪二字。
这丫鬟在贵女身边受了不少窝囊气,薛兰漪瞧她可怜就想法子把兰儿要到了自己身边。
先太子出事后,她遣散了郡主府的人,当然也包括兰儿。
薛兰漪依稀意识到什么,紧盯着苏茵。
苏茵艰涩地颔首,“是的,老太君寻了兰儿来,教养在身边三年,特意提点她日常一言一行都必须模仿郡主,不可有丝毫差池,为的是……”
从前,自是为了给魏宣找个替身,让他莫一直沉沦在薛兰漪亡故的伤痛中。
而今老太君逃亡都要带着兰儿,自然是让兰儿冒充薛兰漪,稳住魏宣。
那日,苏茵跟着老太君启程时,与兰儿有过一面之缘。
那兰儿果真举手投足都是薛兰漪的模样,苏茵一个明眼人都险些认错。
而魏宣自从重伤后,视物艰难,只怕更难分辨。
老太君很有可能趁着魏宣视线不清时,把生米煮成熟饭。
一旦事成,以魏宣品性,责任使然,他不可能不担待兰儿一生。
苏茵知道此事说出来,会让人很难接受。
可,薛兰漪也不该一直蒙在鼓里。
不管是否魏宣主动亲近兰儿,凭什么男人可以逃离是非,美人在怀。
女人却被困在过往回忆里,不得解脱?
苏茵不忿,但望着僵坐在原地,面色发白的薛兰漪,她又于心不忍。
“对不起,郡主,我……魏将军智勇无双,应该不至于被人蒙骗……”
“没关系。”
薛兰漪艰涩地摇了摇头。
她当然知道苏茵是为她好才告诉她这些话。
如此一来,倒也挺好。
魏宣身边有人陪了,自然就断了回来救她的念头。
他会在边境养好身体,重新变回那个策马扬鞭、驰骋天地的大将军。
如老太君所说,魏宣一身抱负,不该毁于情爱的。
薛兰漪才不要他一直当个头发斑白,满面风霜的小糟老头。
她还是更喜欢他上蹿下跳,眉飞色舞的猴儿模样。
“挺好的。”
薛兰漪嘴角勉力挽出一抹笑,挑起眼角望向窗外天空。
阴云吞噬着天光,刚过辰时,天色却如墨漆黑。
密密麻麻的雨点砸下来,摧折了院子里的栀子树。
洁白的花瓣落了满地,碾作泥。
苏茵无能为力,一把拥住了她,“没事的,还有我陪着郡主。”
这世间男子都一样,情爱从来都是附属。
他们有国、有家、有父母,有抱负,还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所以一旦面临抉择,首先被抛弃的便是百无一用的情爱。
便是众星捧月如郡主,最后也不过如此下场。
苏茵心中唏嘘,抚着她的脊背,“郡主若是想哭,就哭一哭吧。”
薛兰漪微闭上眼。
从她活着走出诏狱起,她私心里还是盼着挣脱魏璋的枷锁,有朝一日与魏宣重逢,再续前缘。
可若,魏宣真的有了别人,还是个与她举手投足相似的人,他们要怎么面对彼此?
阿宣他会吗?会吗?
一滴泪终究从薛兰漪眼角悄然滑落。
视线模糊了,前路看不清……
第52章
“漪漪,不要!”
遥远的幽静小院里。
魏宣猛然坐起身,伸出手,不知抓着什么。
最后,握住的只有空气。
他胸口起伏着,额头上不停冒虚汗。
“你这孩子,漪漪不整日整夜陪着你么?怎还做噩梦了?”
老太君坐在太师椅上,给兰儿使了个眼色。
兰儿上前坐到榻边,舀了勺药递到魏宣嘴边,“大夫说再过半个月就可以拆眼上的纱布,届时阿宣的眼睛就彻底好了。”
汤药递到了魏宣唇边。
透过白纱,魏宣隐约能看到一旁姑娘的轮廓,也闻到她身上的百合清香。
字字句句,一颦一动都是他的漪漪。
可魏宣心里总空空的,呆滞地坐在榻上良久,也不张口喝药。
“你这孩子如今得偿所愿了,怎倒害羞起来?”老太君握着龙头杖的手扣紧,“不若就依为娘的意思,七日后就是黄道吉日,你与漪漪早些成亲圆房,免得你啊患得患失的。”
“这、这怎么能行?”魏宣回过神来,耳根些微发烫,嗓子也僵。
虽然现在他们在逃亡路上。
但总归他是不愿意娶薛兰漪这件事太过草率的。
“无论如何等儿子眼睛好了,置办聘礼,才好迎漪漪过门。”
“眼下情况特殊嘛,我们好不容易寻这隐秘之地,得一时安宁,正可安心筹备婚事。
若然老二追来,又得颠簸逃亡,你们的婚事要拖到何时了?此地总好过颠簸路上仓皇娶妻吧?”
老太君见说不动魏宣,给兰儿递了个眼色:“要不问问漪漪的意思?”
魏宣侧目望去。
虽视线隔着白纱,一臂之隔坐着的姑娘还是红了脸,含羞带怯地垂眉道:“我、我愿意的。”
姑娘的嗓音宛如春风拂过百合花丛。
温柔的,甜润的。
魏宣一时也无话了。
老太君见此一抚掌,“这就对了嘛!宣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早些给魏氏延续香火才对得起列祖列宗啊。”
喜庆的声音回荡在室内。
兰儿双颊烧得红透,微微颔首,小心翼翼去握魏宣的手掌。
指尖甫一触碰到魏宣的手背,魏宣的腕下意识缩回。
兰儿的手悬在半空。
众人讶然,空气凝固了。
魏宣摩挲着自己被触碰过的手,僵愣坐着。
“我……我在想阿泓是漪漪唯一的亲人,七日后成亲的话,他虽不能来,也得给他捎一封信知会他一声才好。”
魏宣双手去摸索枕箱上的纸笔,“阿泓知道漪漪与我成婚,定会开心的。”
魏宣笑意明朗。
他口中的阿泓穆清泓正是薛兰漪的太子表弟。
眼下他们在西境深山密林里疗伤,穆清泓就在离他们一日脚程的城池中。
穆清泓不便现身,但姐姐成婚这样的大事,起码得让女方家人了解情况,否则岂不失礼?
魏宣吹响骨哨,一只猎鹰朝深山中飞来,又带着信离开,飞去了西境之外。
外面的雨势愈大,密密麻麻的雨点敲打着茂密的丛林,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嘈杂。
而他养的猎鹰鸣声洪亮,双目犀利,即使茫茫雨幕视线不清,也照样心如明镜,目标分明……
西境来的风暴一直席卷入盛京。
骤雨扣击着金銮殿的琉璃重檐,奔泻而下,连成线。
外廷广场的积水已没过脚面。
魏璋跨出金銮殿的门,凭栏俯瞰。
乌蒙蒙的水雾中,往常金砖碧瓦的宫殿,只依稀辨得清轮廓。
宛如野兽蛰伏在金銮殿四周,随时准备扑咬过来。
魏璋于墀台之上遗然而立,补服翻飞。
“恭喜世子爷顺利袭爵。”
此时,穿着铠甲的彭朝满面春光朝魏璋走来,拱手一礼,“微臣失言,以后该改口国公爷了。”
今日早朝,圣上金口玉言颁布圣旨令魏璋即刻承袭镇国公公爵。
如彭朝这般与魏璋亲近的臣子也有不少得以擢升。
这般大幅升迁,显然是在为魏璋晋任首辅铺路。
彭朝等人自然与有荣焉。
“内阁悬空多时,想必今夏必有定论。”
魏璋不语,只嘴角溢出一丝讥诮。
圣上此时让他袭爵可并非是为登首辅位做准备,更有可能是想将他踢出朝堂。
眼下西境战火将起,得力武将却将各自升迁、调任,圣上只怕是打算让镇国公亲去前线督战。
毕竟魏氏武将出身,赐镇国公爵本就有镇国护国之意。
况魏璋当年亦随征西军东征西讨,不乏军功,让他去西境合情合理。
穆清云和沈惊澜这两人显然翅膀硬了,打算单飞了。
这些年在朝堂很有进益,竟也学会了弯弯绕绕。
魏璋指骨漫不经心碾着栏杆上褪落的朱漆。
一阵携着暴雨的风穿廊而过,彭朝冷得脊背发寒。
此时他才意识到魏璋自踏出金銮殿,脸上并无半分笑意。
他方才的恭贺倒显得尴尬了。
彭朝并看不懂魏璋所思所想,诚惶诚恐地岔开了话题,“今日雨也忒大,圣上令人新铺的御石路都冲坏了。”
长阶正中雕龙的图腾是半月前才新修葺的,经不起风吹雨打。
连日暴雨,龙爪被浸润地生了裂痕,一只赤首蜈蚣慢慢从缝隙中爬出来。
龙爪断了。
魏璋轻飘飘瞟了一眼,并未搭这话,只勾了勾手吩咐彭朝,“你去给西齐太子传句话:边境供大皇子的长生牌,比西齐宗庙的香灰还厚三分呐。”
“这……”
彭朝到底在西境待了三年。
他知道魏璋这话一点不夸张。
西齐因为有萧丞镇守边境,百姓的确安稳了许多年。
边境百姓对他们大皇子的供奉称颂,远远盖过西齐太子。
西齐那位太子又怎能坐得稳东宫之位?
魏璋这话,是提点西齐太子阻止大皇子再攻大庸。
毕竟大皇子每多一份战功,太子位就摇摇欲坠了。
只要西齐熄停战火,魏璋自然就不用去西境了。
至于其他人其他事,等解决完西境麻烦再一一论算。
魏璋饶有兴味瞥了眼金銮殿上的赤金宝座。
彭朝则应声,冒雨匆匆办事去了。
盛京的雨越下越大,只一走进雨中立刻浇淋成了落汤鸡。
这样的雨数年罕见。
不少朝臣的家眷纷纷往宫里递了斗笠,朝臣们陆陆续续离去。
金銮殿空旷下来。
魏璋立在原地,迟迟不去。
身后响起轻雅的脚步声。
“此处观景果真别有风味。”一长身玉立之人站在了魏璋身边,盘着菩提珠。
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
魏璋侧目,叉手以礼,“愿与君共赏。”
“荣幸之至。”裴修远折腰回礼。
两人并肩,双双廊下眺望。
此地虽不及摘星楼高,但地处盛京中轴线,目之所及自非旁处能比。
谁不喜欢登高望远呢?
裴修远静默观赏了好一会儿,勾手示意下属上前。
“前几日手下的几个小子去西境走了一遭,捕得几条金鳞鱼。
我听闻魏国公爱养鱼,特送来献给国公,国公莫弃。”
下属随即端着一只琉璃缸,躬身送到魏璋眼前。
鱼缸里几尾鱼苗游得欢快,殊不知已为瓮中鳖。
魏璋淡淡睇了眼,颔首道谢,“某容貌鄙陋,莫吓坏小鱼,劳烦裴侯再照料些时日,待到鱼儿成群结队时,某自会亲自去取。”
“既如此,鱼我就先帮国公看着,静候国公佳音。”裴修远与他颔首回礼,对视一眼。
两人各自眼含笑意。
此时,裴修远府上也来人送雨具了。
裴修远比了个请的手势:“国公未带斗笠,可要同行?”
“无妨,府上稍后有人来接。”魏璋亦伸手示意裴修远先行。
将近晌午,裴修远换了斗笠未多耽搁,与他告辞了。
裴修远一走,金銮殿外便只剩魏璋一人。
青阳上前给魏璋披了披风,在他身后望着远去的裴侯,“让裴侯看着老太君和魏宣,能信得过吗?毕竟……”
裴侯是老太君的外甥。
“无妨。”魏璋淡淡的。
眼下他要周旋圣上和西齐,还有一众指控他包庇的昭阳郡主的朝臣。
诸事缠身。
追捕先太子之事一则分身乏术,二则火候未到,把事情交给裴修远他心中自有度量。
魏璋抬了下手,“去督院衙门吧。”
“喏!”青阳连忙递上一把油纸伞。
魏璋蹙眉。
青阳躬身道:“属下考虑不周,未备斗笠,国公息怒!”
往常薛姨娘在四合院住着,虽然不能人前露面,但但凡下暴雨,必然会嘱咐柳嬷嬷送斗笠在宫门口候着。
长此以往,青阳亦习惯性认为只要下雨,必会有人送雨具来。
今次,雨下大了他也未当回事。
可直到下朝,他也未瞧见柳婆婆的身影。
故而只能拿着马车里两把备用的油纸伞来接魏璋。
青阳窘迫地将伞撑开,猫着腰诚惶诚恐地比了个请的手t势。
魏璋未有只言片语,疾步走进了雨中。
青阳紧赶慢赶,追上了魏璋的脚步。
至晚间,华灯初上时,魏璋才回到崇安堂。
雨稍小了些,但他今日从皇城去官府,来来回回身上早湿透了。
进门时,一身玄色披风滴了一路的水。
彼时,薛兰漪正坐在寝房的窗边提笔写字。
自苏茵告知她魏宣的事后,她心里乱糟糟的。
不得不说,人非圣贤。
即便理智告诉自己眼下情况是对魏宣好的,可一想到此时此刻有另一个女子陪在他床头,与他私语,与他憧憬将来,甚至筹备大婚,薛兰漪的心撕扯得疼。
偏生,她不能露出愁容。
昨夜魏璋已经警告过她要一如往常,若再伤春悲秋,只怕今晚又是一场暴风骤雨。
薛兰漪一想到那蛮横的模样,小腹还隐隐作痛。
她于是自己找了几本册子转移注意力。
悬腕握笔,心却不知去了何处。
一滴墨滴在纸上,晕花了。
薛兰漪忙用绣帕仔细擦拭。
一件湿透的披风赫然被抛在了低几上,结结实实压着她的书册。
薛兰漪猛地抬起头。
高大的男人挡住了她整个视线。
魏璋红色补服湿透,紧贴着躯体,本就健硕的胸口一起一伏,更显蓬勃之势。
发冠也湿透了,雨珠沿着他轮廓分明的脸流下,顺着下巴滴滴掉落,坠在薛兰漪的绣花鞋上。
他绷着脸,显然不快。
薛兰漪只当自己占了他的桌子碍了他的眼,赶紧把湿了的书册抽出,欲把低几腾出来给他用。
湿淋淋的腰带又压在了她手背上。
雨水透过指缝渗透了整本书,其上字迹晕开。
薛兰漪不知为何他一回来就变着法磋磨她。
心里本就郁郁的,不敢也懒得与他言语冲突,默默去收捡平铺在罗汉榻上另外四本书册。
官帽落了上来,打了个转,另外四本书也全湿了。
薛兰漪愤然张了张嘴,终究只是缄默着把话咽了回去,走到他面前,福身:“妾有不妥之处,还请国公爷明示。”
魏璋袭爵的圣旨已经传到府上了。
从今往后,他的青云路更上一层。
薛兰漪想要故友平安离开,想要伺机逃离,难上加难。
她必须忍,忍到他放松对她的警惕为止。
可她低眉敛目说出这话,魏璋不仅没有任何明示,反而面色更沉了。
薛兰漪膝盖屈得有些酸疼发抖。
魏璋视若无物,薛兰漪只得自个儿起了身,“妾伺候国公爷宽衣。”
指尖甫一碰到他的领口。
魏璋反手挥开了。
他动作很随意,但因骨节分明削瘦,宛如石头打在薛兰漪手上。
薛兰漪手背一阵钝痛,倒吸了口凉气。
魏璋则与她擦身而过,往屏风内沐浴去了。
他身上肃杀之气太沉,轻飘飘的薛兰漪被带得一个趔趄,扶着低几茫然立在原地。
青阳端着热水盆经过薛兰漪身边时,暗自挑起眼角看了眼屋外狂风暴雨。
薛兰漪今日心不在焉在屋里待了一整日,此时才发现院子里的积水快要没过脚腕了。
魏璋他没带斗笠,在外淋了一日的雨?
怪道……
薛兰漪担心他又要借题发挥,接过青阳手中的热水盆进了里间。
屏风里,水雾缭绕。
魏璋正立在衣桁前,背对她宽衣。
可能是被雨水贴在身上一整天的缘故,他后背被泡得隐隐发白了。
薛兰漪硬着头皮又走到他面前,替他宽解腰带。
魏璋捏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力道稍大,虎口如铁钳一般,颇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意味。
可她真不近他,他就会放过她吗?
薛兰漪知道不可能的。
“妾……妾送过的……”薛兰漪忍着疼,泠泠水目流转,往窗户缝隙看了眼。
回廊下挂着一顶满是雨水的斗笠。
“可能……妈妈眼花,与爷的马车错过了。”
魏璋目色微凝,随即溢出一丝讥诮。
他那马车上大喇喇挂着国公府的牌子,拉马车的更是西境回朝的战马。
盛京城中,绝无仅有。
况平日来来回回的路也就那么两条,岂能看岔?
斗笠分明是她刚才才挂在房檐下,想要敷衍了事的。
魏璋张了张嘴。
“我原本是想这么说的!”薛兰漪先一步开了口,“可我想了想,还是不想欺骗你。”
魏璋太过敏锐,她谎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察觉了。
薛兰漪不得不先发制人,另寻它路。
薛兰漪从他掌心中抽出一根手指,葱白柔软的指尖抚摸着他蕴着力量的虎口。
“再给我点儿时间,我会尽快让自己变回原来薛兰漪的模样,可以吗?”
她仰起头来,目光灼灼望着他,“恢复记忆已经是不可逆的事实,我又不是圣人,没办法一夕之间把李昭阳从身体里剥离出来。”
魏璋眸色一沉。
“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也是事实,我们有过三年,有过山盟海誓也同样是事实。”
魏璋的眉越蹙越紧,只是方才蕴着隐怒,此刻只是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唇,看不到什么情绪。
薛兰漪继续道:“他们走的走,伤的伤,眼下只剩我们俩了,总归会回到原来的轨迹的。我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让自己回位而已。”
她主动拉着他的手贴近自己脸颊,绵柔的吐息喷洒在他手心,“半月,给我半月,若半月之后我再有任何错处,任凭国公裁决。”
两人隔着时而薄,时而浓的雾气对视。
她一双眼里盛着星辰,魏璋画过很多星辰,没有比这颗更亮的。
“郎君……”她在密闭的空间里,轻声唤他。
像羽毛轻抚过心尖。
魏璋呼吸轻滞,须臾,抽开手,“花言巧语无用。”
他将手负于身后,指腹无意识捻着掌心的温热。
“你倒不如说说今日薄侍主君之罪,当如何谢罪?”
薛兰漪一噎。
他果真睚眦必报,油盐不进!
明明他可以派人回来取斗笠,亦或是找同僚借斗笠,在街上买斗笠……
偌大京城难道少一顶他国公爷的斗笠不成?
何须非得等着她送?
她未送,他便穿着湿透的官服一整日,然后再上纲上线质问她,岂非无理取闹?
薛兰漪只敢心中腹诽,口中不得不认罪,“薄侍主君,惩以戒尺五十,面壁一夜。”
魏璋“嗯”了一声,“去把窗户关严。”
魏璋俨然现在就要罚她。
国公府是武将世家,戒尺比棍粗,打得是膝弯不是手心。
薛兰漪昨夜遭了大罪,此刻走路尚且虚浮,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惩戒?
她腿发酸,在他不容置喙的目光笼罩下,还是拖着僵硬的脚步,关上了窗户。
屋子里最后一丝光线被带走。
只有一支蜡烛穿透屏风薄纱,照得狭小空间里影影绰绰。
她朝他挪步,如负千钧。
终究,走到了他拉长的身影下,被他的阴翳遮罩着。
薛兰漪沉了口气,双目微合,一如赴死般挺直脊背。
魏璋则负手睥睨着身前的姑娘,挂着水雾的长睫低垂着,颤抖得厉害,呼吸也急促。
近在咫尺的距离,连腮边的小绒毛都如此清晰,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魏璋忽地上前一步,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但也不敢退太多。
因此,两人几乎没有缝隙。
薛兰漪因他威压,险些往后仰倒。
一只坚实的臂膀揽住了细腰,薛兰漪的脑袋往前一磕,正扎进他胸口。
未着上衣的胸肌更为炙热。
魏璋手臂又环住了她的肩,头埋在她脖颈处。
她的肩膀瘦且窄,在他怀里仿若一只猫儿兔儿,挣不开也不敢太挣扎。
她的手悄然抵在他胸口,脸颊被迫贴着他心跳的位置。
“你、你……我……”
不是说罚她吗?
怎么抱上了?
她明显感觉到他越来越热,薛兰漪自己的身体却越来越寒,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避开在她脖颈不停轻蹭的气息,到底忍不住推了他一把,“魏璋,我、我受不住了,不如明日再……”
话未说完,那股包裹的力量突然松开了。
薛兰漪未成想轻易得了自由,往后趔趄了半步。
魏璋巍然站在原地,“明日怎么?”
他嘴角挑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见情欲。
薛兰漪一噎,不明就里。
但很快周身寒津津的湿度让薛兰漪意识到自己的衣衫全湿了。
她骇然望向魏璋,魏璋不动声色走向浴桶,身上已经干爽了。
所有的雨水都蹭到了薛兰漪身上。
她摆了摆头,发髻上也全是他蹭的雨水。
薛兰漪恍然意识到他方才不是在抱她,是在惩罚她。
他要她与他风雨同受。t
不过这种做法,也太幼……
薛兰漪脑海里蹦出一个词,没敢说出口,只是愤愤望着魏璋。
魏璋已悠然坐进浴桶中。
薛兰漪今日无视他的确有罪,意图欺瞒他更是罪上加罪。
不过,好在她悬崖勒马了。
她肯说真话,真心悔过,也不失为一种进步。
他看了眼鬓发湿透贴着脸颊的姑娘,敲着浴桶边沿,“进来洗干净,脏兮兮的成何体统?”
薛兰漪:“……”
此时已是戊时,薛兰漪其实早洗漱沐浴过了。
可眼下不得不又重新清洗。
她没有理由推脱,便脱了衣衫沐浴。
心里其实打鼓,全程坐在魏璋对面,连洗浴的动作幅度都不敢太大,生怕勾起了他的兴。
不过今夜,魏璋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单纯沐浴过后,便起身更衣。
薛兰漪如蒙大赦,替他更衣过后,便去外间整理丢在罗汉榻上的衣物。
魏璋带了不少公文回来,本欲去书房处理公事。
路过薛兰漪身边时,无意瞥了眼湿透的书册。
他看到了熟悉的字迹,不禁凝眉,“账册?”
“是。”
薛兰漪点了点头,把晕花的账目摆成一排,铺满了整张罗汉榻。
前些日子,魏璋不是交代她处理后宅事宜么。
薛兰漪一直无心去办,慢慢的账目堆积如山。
如今,魏宣离开了,她心空落落的,于是把账目搬出来整理一番,也算转移转移注意力。
谁能想到魏璋一回屋就闹得鸡飞狗跳,把账本都毁了?
薛兰漪让开半步,让他更看清已经濡湿的账本,“这是公府一年的账,劳烦爷得闲重新整理一份。”
整整一年的账目,五本半指厚的账本,想要重新整理,可非一日之功。
他懵然望向薛兰漪,薛兰漪咬着唇瓣,无辜地望他。
魏璋捕捉到了她嘴角快压不住的笑意。
幸灾乐祸的笑意。
薛兰漪方才分明是故作紧张护着书册,实际是激他将湿衣服丢满每一本账册。
倒叫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好得很!
魏璋沉眸。
薛兰漪到底心虚,避开了他的视线,俯身去整理褶皱的书页,“爷还是快些吧,过几日袭爵宴少不得要用账册……啊!”
话未说完,一只手臂从后揽住了她的腰肢。
不由分说,往书房去。
第53章
薛兰漪的脚骤然离开,整个人挂在他臂膀上,忙要挣脱。
回廊下,姑娘手脚并用,却丝毫逃不过他的掌控。
最终,被魏璋丢进了书桌对面的圈椅中。
“谁弄坏的,谁誊抄。”他抵着扶手,将她困在圈椅中。
薛兰漪因为方才挣扎,微红的鼻头冒着汗,欲要起身,站不起来。
“是你自己弄湿的!”
“你若护好,岂会湿了?”魏璋扬了下眉梢。
“你!”
强词夺理!
薛兰漪一时无言,瓮声道:“我记不住那么多账目。”
“《左传》名篇,五日成诵是谁?”
魏璋如何不记得,她在国子监时就记忆超群。
誊抄几本账目又有何难?
魏璋松开她,坐到了书桌对面,批阅公文去了。
薛兰漪腮帮鼓鼓,狠狠盯着面前还在滴水的一摞账本。
魏璋已静心下来来,不紧不徐翻着书页,“你若再不动,墨迹晕染,可就辨不清了。”
薛兰漪纵然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凭空编出账目。
趁着书册未完全晕花,对照原账册才好誊录,否则只怕真要在书房呆上一年半载才能整理完全。
薛兰漪一个激灵,挺直脊背,提笔悬腕。
一盏灯,照着书桌两侧两个人。
湿润的雨夜里,屋外只听得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
烛火笼在潮气中,散发的光也温柔。
火苗随夜风时而吹响向她,时而裹挟着悠悠沉香吹向他。
今夜公务繁重,国公府的账目还被某些人毁了,明明是内忧外患的局面。
魏璋不知何为没觉得气恼,反而手边公务处理得分外顺畅。
至三更,积压的事务都批阅完了。
魏璋才抬起头来,入目第一眼不是冷硬的黑漆家具,是对面姑娘俏丽的睡颜。
薛兰漪早就熬不住了,以手撑鬓,双目紧闭,头时不时地往下砸。
忽地,手臂脱力,一头扎进了砚台中。
魏璋下意识伸手,正托住她软糯的腮。
皮肤吹弹可破,似乎还有少许回弹,托在掌心的感觉出奇地美妙。
魏璋的手忍不住在她脸上捏了捏,可能执笔太久指骨僵硬,未控制好力道。
薛兰漪的脸被捏得发红,柳眉拧起,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魏璋才看清原本被他托着的右脸上竟然全是墨汁,染了半边的白皙肌肤。
花猫儿似的。
魏璋无奈摇了摇头,总不能由着她将墨汁弄得他满身都是,于是起身,抽出她领口的绢帕帮她擦拭。
指尖挽帕,甫一触及到她脸上的墨汁。
魏璋忽而想起,往昔在国子监,她就时常坐在魏宣身后打瞌睡,还常手指尖尖地警告前排的兄弟俩,“你俩坐直些哦,若让夫子发现了我,有你俩好受。”
“学堂打瞌睡有失师生之礼。”右前方的魏璋扭过头,郑重提醒她。
她蓦地抓起蘸了墨的笔,对准了魏璋鼻尖,“再反驳,在你脸上画乌龟。”
“好了阿璋,漪漪昨夜照顾她娘亲没睡好,让她睡吧!落下的课晚些我给她补上就好。”魏宣搭着魏璋的肩头,示意他回过头挺直脊背。
“可……”魏璋瓮声瓮气,声音越来越小:“她没规矩,不成方圆。”
薛兰漪在后朝他吐舌头做鬼脸。
半个时辰后,魏璋再悄悄回头看。
薛兰漪握着笔睡熟了,脸上有只墨染的乌龟。
他趁着兄长没注意,也悄悄朝她吐舌头。
可惜薛兰漪看不到。
她甚至也不知道每次自己睡着,脸上都会被她自己画得脏兮兮的。
因为,每次还没等她醒,魏宣已经小心翼翼将她脸上的墨迹擦干净了。
魏璋次次陪在他们身旁,自是看到魏宣擦拭的时候有多小心翼翼,生怕吵醒她。
每次擦干净,又仿佛成了什么大事,脸上满足的笑意甚浓。
魏璋从前不懂,魏宣一个武将出身何以这般耐得住性子。
而今他的指尖触到她的脸,本能地动作也轻了。
他将她脸颊、鼻梁上的墨一点点拭净,那张脸又恢复平日昳丽模样。
魏璋心底溢出涓涓细流,渐渐充盈了整个胸腔。
时辰不早,他抱着她回了寝房。
熄了灯,在四方帐幔里将她拥在怀中,下巴搁在她颈窝处,淡淡沉香盈满鼻息。
他以为今日诸事繁杂,会不得安寝,可睡得很好。
梦里,又浮现出她在他一臂之隔与他同提笔、同翻书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高大的身躯贴着她的脊背弓起来,与她最大程度相贴着。
翌日清晨,魏璋醒时,薛兰漪却不在他怀里,而是在床的另一头,怀里抱着只歪瓜裂枣尖嘴猴腮的丑兔子。
昨儿个夜里,她便总抱着丑兔子。
他抱着她,她抱着兔子。
魏璋怕丑兔子身上的跳蚤污了他的榻,给她丢出去好几次,她又不知不觉抱回了怀里。
魏璋坐起身,沉沉目色笼罩着薛兰漪。
薛兰漪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压得喘不过气,睁开眼,魏璋绷着脸坐在榻的另一边。
“可是妾吵醒国公爷了?”
薛兰漪并没意识到自己为了只兔子,翻身到了床榻另一头。
魏璋也未有多言,起身往衣桁去。
薛兰漪瞧出他神色太好,整个人立刻紧绷起来,赶紧下榻替他更衣。
魏璋撑开手臂,由着她侍奉,只是眼睛时不时瞟着睡在他榻上的龅牙兔子。
薛兰漪头顶上的气息郁森森的。
她不敢看他,亦不敢说话,怕言多必失,只默默盼他早些离府才是。
她取了官服过来。
魏璋压了下手,“五日后府上要摆宴迎宾,此前均休沐。”
薛兰漪一怔。
这倒不像魏璋的作风。
从前即便老国公爷去世,他也不过守灵七日,立即就上朝了。
这五年风雨不阻,怎会因为袭爵宴就不理朝堂之事了?
薛兰漪不解,也懒得多问,只倍感压力。
他不上朝的话,薛兰漪就要与他时时刻刻面面相对,时时刻刻精神紧绷。
一时心上的阴云比窗外乌云还要深重。
但面上并不敢表现,给他更换了常服,便挽起得体的笑,“妾去准备早膳。”
她想脱离魏璋的气息,一只刚劲有力的手拽住了她的手腕,“账本可誊抄好了?”
自是没有的。
厚厚五本账册呢。
薛兰漪摇了摇头。
“那还不快去抄?岂有轻重倒置之理?”
说罢,魏璋松开她,负手往书房去了。
薛兰漪怔怔立在他身后。
那么多账册,不休不止也需五日才能誊录完成。
那么,魏璋休沐五日,她都得与他同处一室?
薛兰漪几不可见地t拧了下眉,不得不跟上。
临出门时,她又折返回去,将床榻收拾整齐,并将兔子轻手轻脚放在枕头上,给它盖了她的被子。
她当真极喜欢这兔子,光看着水汪汪的眼睛,眼中都不禁染了笑意,心情才略舒畅些。
魏璋路过窗户,发现薛兰漪并未跟上,而是坐在床头对着丑东西傻笑。
他眉头紧蹙。
低沉的气息很快穿透窗户。
薛兰漪回过头来,颀长的暗影投射在窗纸上,笼向她。
她笑意顿时凝固,赶紧提起裙摆跟了出来。
魏璋却不走了,负手立在原地,一直透过窗户缝隙盯着床榻,“你可知国公府有何忌讳?”
薛兰漪看他面容严肃,心道自己可能不知不觉犯了什么大忌,紧张地望着他。
他道:“先祖当年追随圣上攻入盛京,被围困于大荒山,五天五夜无水无食,后意外猎得一只野兔。”
前面的事薛兰漪是知道的,但倒没听过野兔的轶闻。
她竖着耳朵听。
魏璋肃声道:“先祖当初太过饥饿,狼吞虎咽,险些被兔骨割破喉咙而亡,故国公府不可出现兔子。”
“……”
有吗?
国公祖上战功赫赫,枭雄般的人物,能差点被兔子噎死?
薛兰漪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之前,你不也编了兔子……”
“你觉得,我会骗你?”
“……”薛兰漪觉得他没那么闲。
两人面对面僵持着。
轰隆——
天边忽地一道惊雷。
魏璋仰望天空,“你看,天象示劫,在警醒你。”
轰隆——
天边又一道惊雷。
蓝白色闪电直劈向魏璋。
魏璋巍然不动,薛兰漪却险些吓懵了,下意识躲到了魏璋身后。
魏璋瞥了眼腰侧诚惶诚恐的姑娘,“老祖宗很不高兴了,你可别连累我被劈。”
薛兰漪当真怕雷,也当真想不出魏璋有何理由杜撰哄骗于她。
于是,赶紧屈膝回屋,打开衣箱,把兔子装进了看不见的衣箱底。
又从偌大的衣箱后探出个脑袋,紧张地往外张望。
兔子似地警觉。
窗外,魏璋嘴角几不可察溢出一丝笑,提步往书房去了。
*
后三日,自西边的乌云源源不断汹涌袭来。
在盛京城上方连成片,遮住了天光。
城中,淅沥沥的雨下得半刻不停。
听闻大庸不少城池遭了水灾,难民纷纷涌入京中。
外有强敌兵临城下,内有水患生灵涂炭。
正是满城风雨风波不断,四方院落里却难得地安静。
魏璋在朝时,崇安堂中宾客盈门,没有一日消停的。
如今,拜帖一摞摞递上来,全被他拒了。
他什么人都不见,什么事都不管,日日与薛兰漪在书房盘算旧账。
后来,沈惊澜硬生生闯进来两次。
一次,是因为朝臣进言让圣上与西苍联姻,娶西苍长公主为后,以威慑西齐。
魏璋站在薛兰漪身边,一边帮她指证错误的账目,一边头也不抬道:“圣上大婚理应找礼部协商,都察院可无权干涉。”
一次,沈惊澜风风火火推开书房的门,急得直扯嗓门:“吏部尚书要求仿先朝旧制,重整东厂,以行监察之责,此事可夺了都察院之权,你也不管?”
魏璋也只是淡淡掀眸看了他一眼:“东厂监察的是锦衣卫,又不是都察院,沈指挥使有异议不该去找谏言的吏部吗?”
魏璋云淡风轻的,好像突然隐退朝堂,什么都不管了。
可只有薛兰漪才知道,每晚夜深人静时,递到圣上面前的奏章都会誊录一份送到他面前。
谏言的礼部和吏部都曾深夜造访过崇安堂。
魏璋不是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在倒逼圣上退让更多。
国公府的世袭爵位俨然并不在魏璋眼底。
薛兰漪从他眼中看到了更大的野心,无边无际的野心……
“好看吗?”
低哑的声音打断了薛兰漪的思绪。
薛兰漪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魏璋的侧颜。
而魏璋一直在翻阅公文,即使未抬头,也察觉到了薛兰漪的目光。
薛兰漪忙收回视线,胡乱指着账本其中一行:“这笔账目看不太懂。”
魏璋这才侧目顺着她的指尖看去。
旧账本早就被墨晕花,且又晾干了。
墨团斑驳,难辨字迹。
莫说薛兰漪了,魏璋曾过目过的账他自己也辨不清晰。
他抬起左臂,掌心向下,勾了勾手指。
薛兰漪懵然。
魏璋有些不耐,“账本放那么远,我怎么看?”
这两日,薛兰漪因为要请教魏璋账目的问题,所以从他对面搬到了他左手边坐着。
只是,她不敢离他太近,一直坐在左角落,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
魏璋这么一说,她不得不把凳子往书桌中间挪了挪。
魏璋的左臂顺势从薛兰漪肩膀后绕过去,翻阅了下账本前后两页。
“这是锦绣坊的账,令掌柜把锦绣坊铺子里的账本送过来核对一番便清楚了。”
他左臂圈着她,低磁的声音喷洒在颈侧。
这几日他未焚香,反而身上原本的炙热气息更浓烈,从四面八方包裹着薛兰漪。
薛兰漪缩了缩肩膀。
魏璋轻易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侧目睇向她。
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近在呼吸之间,强势地压迫着薛兰漪。
她不敢表露一丝不适,扯唇道:“不用别人送账本来了,不如我去一趟锦绣坊吧?”
魏璋眉心微蹙。
薛兰漪实际是想言语试探一下,她能不能出门逛逛。
她真的不想每时每刻都跟他绑在一起。
可她话一出,看着魏璋的表情,她就明白了。
魏璋是不会让她出门四处乱跑,哪怕是去他的产业。
她赶紧舌头打了个滚道:“我、我就是想顺便去锦绣坊试一试成衣,听闻铺子到了几套浮光锦的衣裙,我能不能去取一套?”
她扯住他的衣袖一角,轻轻摇晃,“平日穿什么倒也无妨,只后日是你的袭爵宴,若让人瞧见站在国公爷身边的女子衣着不够体面,总归折损了国公府和你的颜面。”
她怯怯的,声音柔柔的。
魏璋的目光挪到了攥着玄色布料的白皙手指上,眉眼中肃色稍解,反生出些许笑意。
忽地,左手改为扶住她的后脖颈。
强劲有力的掌力让薛兰漪不得不仰头正视他。
一拳之隔的距离,魏璋自上而下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我何时说过后日要与你一同出席了?”
“我……”
魏璋是不是搞错重点了?
薛兰漪窘迫地咬了咬唇,“那我就不去……”
下一刻,魏璋微启薄唇,以吻封缄。
薛兰漪不明白他到底何意。
但她知道他不喜欢人拒绝。
甚至,薛兰漪感觉他私心里实际更喜欢旁人主动对他。
薛兰漪自是要趁现在和平相处时,多多摸清他的禀性,才有利于将来逃跑。
于是,她没拒绝他的吻,反而主动扶住他的肩膀,微启红唇,尽量放松。
他的下唇瓣滑入她唇齿之间。
绵软的包裹让魏璋呼吸一沉。
似乎有很久不曾有这般和谐的吻了。
一股暗流猝不及防涌入胸腔。
他翻身上来,双手抵着扶手,将她压在了圈椅上。
“那里可好了?”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唇畔。
逼仄昏暗的书房里,低磁的话音回荡,尾音轻喘。
魏璋日日给她上药,又怎会不知她好没好?
这句话不是征求,是知会罢了。
薛兰漪无权拒绝,更也不会傻到去骗他说没好,或者去无效抵抗。
她只是撇开了头,双手紧抓着他的肩头。
这动作本是薛兰漪给自己下决心的。
可她无意识将他拉得更近了,仿是含羞带怯的邀请。
魏璋很满意,高挺的鼻梁轻蹭她的鼻尖,似是蛊惑般话音低而温柔,“今晚好好喂你。”
他应是知道上次太过重了些,这句话大有补偿她之意。
他落在她侧脸上的吻都格外绵柔。
此时,外面却响起敲门声:“大人,礼部侍郎求见!”
“不见。”
魏璋埋在薛兰漪脖颈,未有抬头。
青阳在外,自是听到略显沙哑的声音。
他默了默,“西齐大皇子萧丞递上拜帖,说定赶在后日赴国公府宴会。”
萧丞?
薛兰漪意外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身子骤然一僵。
渐次迷蒙的眼瞬间清亮起来。
前两日,她已从魏璋口中听闻西齐那边有意停战求和。
可没想到来和谈的竟是萧丞。
萧丞……
六年前,西齐曾有意与大庸联姻,当初派来盛京的使臣正是大皇子萧丞。
薛兰漪在宫中与他有一面之缘,谁知次日他便在先皇面前求娶昭阳郡主。
先皇体谅她与魏宣的情谊,便以她年纪尚幼推辞了此事。
不曾想这萧丞竟将薛兰漪掳走,打算霸王硬上弓,先斩后奏。
幸而,薛兰漪设法从他身下逃脱了。
此事因为关乎薛t兰漪的名节,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魏宣便是其中之一。
也正因如此,后来沙场相见,一贯秉承穷寇莫追的魏宣竟发了疯似地对萧丞穷追不舍。
甚至长驱直入敌方阵地,直把萧丞逼得藏进猪圈。
本就受了伤的萧丞被猪群踏了腰腹,才落得……残疾。
后来魏宣因擅自行动被先皇责罚三十军棍,此事才算给西齐交代过去。
薛兰漪本以为萧丞也该消停了,怎会又出使大庸?
薛兰漪紧张地瞳孔骤缩,盯紧魏璋,“萧……西齐来盛京作甚?”
“和亲。”
魏璋淡淡两个字,薛兰漪莫名地肩膀一抖。
“怎么?”魏璋轻易捕捉到了她的异常。
可薛兰漪并不想跟他说从前之事,说起那事自然绕不开魏宣。
她含糊摇了摇头,但对上他狐疑的眼神,她舌头打了个滚,“碰、碰到了。”
隔着布料,魏璋碰到一片温软,又听她这般言语,不由腹下也一阵痉挛。
“回信:恭候大驾。”
沉稳的声音对外。
手却握住了薛兰漪的脚腕,置在劲腰上。
片刻,她的衣裙被堆叠至腰间,头顶的房梁开始摇晃。
天黑了,书房里还未及点蜡烛,昏昏暗暗,目不视物。
只听得椅子吱呀呀的声音,频率越来越快。
薛兰漪扬起脖颈,深深喘息着。
她看不清魏璋的模样,只能依稀瞧见庞然大物压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
她回想起六年前,还很年幼的她也是被这般被萧丞摁在身下。
那时的她还什么都不懂,恐惧从四面八方侵袭着她。
她压抑着惧怕,一簪子刺进了萧丞的脖颈中,带着满身滚烫的血跌跌撞撞冲到街面上求助。
那时的她有娘亲抱着哄,有爹爹一个文臣提着剑就要去砍萧丞的人头,有先皇先皇后连夜出宫来探,更有魏宣替她狠狠报仇。
而今,她在魏璋身下,周围一片静默。
没人为她出头了。
连她自己也没本事将满腔愤恨汇于簪尖,狠狠刺向他。
“喘给我听。”魏璋令道。
他并未察觉她眼角湿意,只感受到她提线木偶般毫无生气地躺着。
他故意磨着她。
暗涌从那一点迅速往四肢蔓延。
“嗯!”
薛兰漪四分五裂的心被欲拉回。
本能地绷直脚背,细弱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溢出来,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他有百般花样把人的羞耻心磨灭。
终究,她在他面前,丢了自己。
婉转的吟声和男人断断续续的喘息交织着,半夜才止。
魏璋掐着她的腰将她抱坐在了腿上。
薛兰漪没什么力气起身,瘦弱的身躯恹恹俯趴在他胸膛上,两只玉足分垂在他大腿两侧,绣花鞋将落不落。
半敞的衣衫下,露出后背的玲珑曲线。
魏璋指腹轻抚着她肩头的刺青,此时得闲,他又将话题转了回来,“你认识萧丞?”
男人呼吸中还沾染着潮欲,但显然方才意乱情迷时,他仍察觉到了薛兰漪的心不在焉。
他狐疑打量着她。
薛兰漪对他的敏锐感到害怕,只得点了点头,“从前在宫中见过一面,算不得认识。”
“我只是好奇他要与谁联姻?”薛兰漪虚弱地搭在他肩膀上,余光观察着魏璋锋利侧颜。
她问这话,一则意图解释方才她心不在焉在想什么,二则也想从魏璋口中探听些许消息。
毕竟,萧丞意图毁她清白时,她尚未及笄,心智不成熟。
那是她第一次与一个色欲熏心的男人同处一室,可以说是幼年阴影。
她不得不多留意些。
然则这个问题倒让魏璋脸上露出少有的迷茫。
四日前,他提醒西齐太子息战的口信传抵西齐国都。
这西齐太子也算聪慧,立刻以萧丞功高盖主之论,成功劝服了西齐皇帝前来大庸谈和。
萧丞不服,一度在西齐朝堂上掀起腥风血雨。
后来,萧丞提出一条件,要来大庸选一位金枝玉叶的贵女和亲,和亲事成,他不仅愿意归还大庸城池,还承诺三年之内绝不踏足大庸境内。
可问题是……
先皇的几位公主要么已嫁做人妇,要么尚未及笄,并无适龄公主能去和亲。
不知这萧丞意欲娶何人。
第54章
“罢了,他要谁都由着他,遑论世家贵女、平民百姓,只要他看得上,无非圣上一道圣旨赐封公主就是了。”
“你这是什么话?”
薛兰漪很不喜欢他这无关痛痒的话,一时忘了忌讳,坐直了身体,与他对视:“咱们大庸又不是羸弱小国,任人欺辱,大庸女子更不是一匹丝绸、一件摆件,怎么说送就送了?
难不成他来盛京后,你打算把大庸适龄女子挨家挨户搜罗出来,供着他观赏挑拣?”
“你这提议不错。”
“你!”薛兰漪看他漫不经心的嘴脸,更气上心头。
她忘了自己还坐着他,一激动,魏璋顿时呼吸一滞,反而愉悦地轻喘了一声。
薛兰漪羞愤不已,要从他身上下来。
魏璋扶住她的细腰。
她忤逆他,他本应不喜。
可她坐在他身上手舞足蹈地连环质问,不知为何让他莫名心情舒畅。
这种舒畅,与方才□□的舒畅又截然不同。
他难得眉目挂着笑,与她多言了几句,“莫说什么贵女民女了,就是嫁作他人妇的女人,只要萧丞看上了,我照样给。”
“你简直……”
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人家若夫妻恩爱,儿女满堂,你也强行拆散不成?”
“有何不能?为国为民理应如此。”
魏璋不像在跟她开玩笑。
他做事向来只看结果,不论过程。
如果有快速解决边境战火的办法,没道理不应。
他对此事不以为意,反而盯着那因为生气而起伏的樱果,觉得甚是可爱。
长指饶有兴味拨弄起来。
薛兰漪根本没注意到,她只是气,“你不觉得这样很羞辱吗?”
“利国利民,有何羞辱?”
魏璋继续心无旁骛地拨弄,垂眸看着她的变化,“难道要为了保住一个女人,和对方开战吗?”
大庸虽然历经几代明君积累了雄厚的实力。
但眼下幼帝当朝,连首辅之位都悬空着,边疆将领也因魏宣的离去,战力削弱一半。
而西齐虽然不及大庸底蕴深厚,但近些年异军突起。
现在开战,就算胜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是否得利?
这是魏璋首要考虑的问题。
薛兰漪说不过他,撇过头才意识到他的胡作非为,挥手掀开了他,毫不留情。
魏璋的手落了空,却失笑,“旁人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在此伤神,据理力争?”
薛兰漪正被一股汹涌的情绪冲击着,猛地瞪他,“难道人生在世,就只为着自己吃饱喝足富贵泼天?
这世上,就没有你在乎的人和事了吗?”
薛兰漪以为人若无亲情友情,与兽无异。
纵然权力财富滔天,形单影只,不过味同嚼蜡。
但她这话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
来不及了。
魏璋眼底的笑意渐次凝作冰。
“是,没有。”
他回答她。
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善心不过农夫捂蛇,他何需在意旁人?
幽凉的声音回荡在房中,冷月光照着他凝固的笑容。
薛兰漪一阵后怕,长睫轻颤着垂下来。
眼底投下一片黯然的阴翳,她偃旗息鼓了。
她实是怕自己触到了魏璋的逆鳞,徒惹麻烦。
可从魏璋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姑娘轻咬唇瓣,微红的眼角蕴着未褪的湿意。
看着更像他的话,叫她受了委屈。
魏璋神色微凝,原本被冰封的眼中仿似飘飘摇摇落下一片树叶。
很轻,掀起很浅的涟漪。
顷刻即止。
魏璋与她面对面坐着,各自缄默良久。
大掌扣住了她的后脑勺,薛兰漪被迫靠在魏璋右肩上。
他微侧头,半松的玄色衣领下露出右侧肩颈健硕的肌肉。
不算壮实,但蕴藏着强势的力量。
“咬。”他淡淡道,周身气息柔和了许多。
他从前,尤其是心情好时,惯爱让她咬他。
所以他肩膀上留了许多她的牙印,深深浅浅错落着,有些估摸着留了疤,再长不好了。
薛兰漪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又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并不想满足他怪异的癖好,紧闭着嘴。
“听话。”
他抚她的青丝,见她无动于衷,笑道:“舍不得?”
“才不会!”
薛兰漪不假思索,轻启贝齿咬住了他肩头。
魏璋眸色稍暗,但很快密密麻麻的痛感冲淡了那一缕还未抓住的情绪。
薛兰漪怨他恨她,怎会舍不得他?
有时候无从发泄,她便趁着此时用力地狠狠地咬,咬得牙齿镶进他的皮肉中,血珠自牙t尖不断冒出来。
应是很疼的。
耳边反而传来男人的深喘声,是愉悦的。
魏璋扬起脖颈,喉头滚动,感受着她带给他的痛楚。
密密麻麻的刺痛从脖颈上、锁骨处一直蔓延进血液,直抵心尖。
那样清晰的知觉仿佛烙印在了心上,挥不去。
他其实很少能感受到这种心头震颤之感。
虽然疼,但很真实。
真实得让人偶有贪恋。
他垂眸看着猫儿一般趴在他胸口的姑娘,由着她在他身上胡乱撕咬。
待到肩头、胸口全是她小巧的牙印。
他扶住了她的肩。
正狠狠发泄的薛兰漪讶然抬眸,琉璃般的瞳圆圆的,亮晶晶的。
魏璋的眸却深得吓人。
他翻身又将她压在了圈椅上……
薛兰漪没讨到一点儿便宜,她在他上半身咬了多少齿印,他就在她身上同样的位置还了多少吻痕。
之后一日,身上密密麻麻全是伤,根本见不得人。
薛兰漪自是没去成锦绣坊,倒是几位绣娘来崇安堂为她量体裁衣。
到了袭爵宴当日,一身合适的衣衫便上了她的身。
绣娘手巧,依照她特殊的身姿在马面和短袄上放了大量,腰身不再受束缚。
小衣亦做了巧思,胸口下半缘和腰肢都做了支撑,再不用走两步就觉不堪重负了。
这五年,薛兰漪还是第一次穿上一身呼吸畅快的衣物,心情瞬间好起来,容光焕发站在外间镜子前转了一圈。
魏璋睁开眼时,正见珠帘外在一抹淡黄色裙角轻扬,灵巧划过眼前。
姑娘还未来得及束发,长发及腰,随着裙裾一同旋转。
门外一缕晨曦恰照在她身上,照得她根根分明的发丝上都碎着金黄的光点。
太过惹眼,魏璋隔帘望着,一时晃了神。
“爷醒了。”
影七虎背熊腰挡在珠帘前,阻隔了天光。
眼前顿时一片阴翳。
薛兰漪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也立刻收敛了,正色,随手挽了个发髻,领着丫鬟小厮们一道入内室。
掀开帐幔,接过瓷盏递给魏璋欲要侍奉他洗漱。
动作早已驾轻就熟,只今早她难得欢喜,脸颊两边的红晕还未褪去,看上去与平日温顺模样略有不同。
多了份少女的灵动。
一件新衣也能欢喜成这般模样?
魏璋似笑非笑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下,未接杯盏,也未起身。
国公爷向是早起晚睡的,这几日不上朝,与姨娘日日形影不离,连起身都比平日晚了些。
有经验的嬷嬷见国公爷未有下榻之意,忙使了个眼色,带着众人退出去,一并带上了门。
这大清早的,朝阳尚未照透屋子。
房间里略显昏暗,但又不似夜晚目不视物,清白的光照着彼此,薛兰漪与他面面相对,不明所以。
正下意识往后退,魏璋忽朝她伸出手。
掌心向上,戴着墨玉扳指的拇指翘起。
这是……
想她拉他起身?
他一个大男人,如何生出这样懒散的毛病?
薛兰漪心中腹诽,但也只得顺从地上前将手置在他掌心,与他掌心相抵,手掌交握。
只是魏璋于她来说,简直庞然大物。
薛兰漪使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拉到床榻边沿,但没将人拉起来,反而拉得自己鬓边生汗。
她满眼哀怨望着魏璋,魏璋躺在枕头上浑然不动,眼含笑意望着徒劳无功的她。
薛兰漪愤愤,咬牙猛地用力一拽。
魏璋却突然自个儿坐了起来,薛兰漪用力太猛,险些往后仰倒过去。
男人借力轻轻一拽,她便撞在进了他怀里。
方才仓皇挽起的发髻又松开了,垂落下来,更衬托得她的脸又小又俏。
“大清早,磋磨人作甚?”薛兰漪闷闷嘟囔着。
方才那点儿小小的开心早就被他折腾得散尽,拧着柳眉从他怀里站起来。
魏璋扶住她的腰,尽管没用太大力,已经气喘吁吁的她却动弹不得,跌坐在他腿上。
大掌顺势没入她短袄中,温凉的指顺着脊背摸到了小衣。
“作甚?!”
薛兰漪吓了一跳。
昨儿个夜里已经翻来覆去折腾好几次了,薛兰漪受不住,忙摁住他的手,“我听青阳说已经有宾客在崇安堂外等候了,莫要、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其实,此时从窗户往外看,已能看到院外人影熙熙攘攘。
今日不仅朝臣悉数到场,皇上、西齐使臣也马上驾临,保不齐人一多就有人误打误撞闯进崇安堂。
若让人看见主人家还在房帷之中,难免……
薛兰漪反正不想与他一道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消遣。
但她并不敢说出真心话,只顺着他劝道:“若被人瞧见你白日宣淫,明日在朝堂上参你一本,岂不有污你国公爷的名声?”
她说话的时候,魏璋的指尖触碰到了小衣上五根竖肋骨撑,足以撑得她腰杆子挺直,连话都多了许多。
说出来的话倒也好听。
魏璋不动声色用手指丈量着骨撑,口中却笑:“深宅大院谁屋里没有一两个宠妾?偶尔在房帷间耽搁,并无伤大雅。”
薛兰漪只感到一只手在不停顺着腰肢往上游移,长指仿佛挽住了后背上的小衣系带。
“魏璋!”
薛兰漪死死摁着后腰上作乱的手。
她可没他那么大的面子让皇上、使臣都等着。
“晚上你要如何闹腾都随你,白天不行!”她杏眼圆瞪。
倒敢凶他了。
魏璋本无旁的心思,可瞧她这放肆的表情,怎么也得惩罚一番。
“手拿开。”
他隔衣顶了顶她的手心。
她摁得更紧。
他俯身贴近她耳边,低磁的声音喷洒在唇畔,“给我摸一下,摸过便不做别的。”
“魏璋!”
薛兰漪脸颊红透如火烧。
这是身为国公爷,身为大学士能说出的话吗?
要不要脸?
薛兰漪听不得,撇过头。
两个人静默僵持着,薛兰漪还坐在他腿上,清晰地听到外面宾客的吵嚷声越来越大。
魏璋此人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他脸皮厚,还笑得兴味甚浓。
薛兰漪跟他拖延时间,没有半点好处。
她心里千回百绕,终究松开了他的手,紧闭上双眼。
与此同时,帐幔无意垂落下来。
锦纱无风自动,从帐幔缝隙投射进来的天光在她脸上荡漾,忽明忽暗。
她鼻头冒出细细的汗珠,指尖攥得粉白。
四方帐幔中,只有她绵而短促的呼吸声。
魏璋饶有兴味看着怀里姑娘一时吐纳,一时咬唇,一时俏脸皱成一团的表情。
人怎么可以有这么丰富的表情?
他垂眸看着,护在她腰间的手反而不动了。
“你快些!”
这种要动不动,对薛兰漪来说反而是折磨。
如头上一把铡刀,迟迟不落。
她凶巴巴地催促他。
又是半晌。
魏璋反而把手抽了出来。
薛兰漪的腰得以释放,赫然抬眸。
正对上他含笑的眸,他安抚般捧着她的脸,拇指轻抚,“别急,晚上我补给你。”
“……”
那话好似薛兰漪有多想似的。
薛兰漪张了张嘴,欲要反驳。
魏璋却起了身,掀开帷幔。
天光照进来,他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冷肃。
今日诸事缠身,确实没有留恋床榻之理。
若真摸到什么,怕是一时半会离不得榻了。
魏璋最后看了薛兰漪一眼,下榻往衣桁处去。
候在屋外的婆子丫鬟们听得主子们的动静,立刻鱼贯而入。
薛兰漪如蒙大赦,也赶紧整理了下衣衫,上前伺候他更衣。
他换了一身玄色衣衫,站在铜镜前,周身散发着威压。
与方才帐幔里狂狼模样截然不同,话音亦清冷下来,与薛兰漪道:“一会儿,你去后院招呼女宾。”
薛兰漪帮他整理衣摆的手一顿,“妾……妾去不好吧?”
今日后院里的宾客少不了昭阳郡主的旧相识。
昭阳郡主毕竟戴罪,不好跟他们多打交道……
“放心。”魏璋沉稳的气息笼罩下来。
简短的两个字意思俨然是叫她不用担心,没有人敢提她是昭阳郡主之事。
也是,他的袭爵宴连圣上都要亲临;西齐使臣入京,不先面见皇帝,先来国公府。
如斯权力,旁人便算是目睹薛兰漪真容,谁敢故意挑事质疑她的身份?
他想让她是谁,她就是谁。
薛兰漪一时无话可驳,只得点头应承。
可一想到使臣,脑海里又蹦出一个名字。
萧丞……
萧丞今日也会来府上。
后院多为女眷,他应该不会出现在那处吧?
薛兰漪如是自我纾解着,手不禁攥紧了魏璋的衣摆。
只一瞬,魏璋的目光投射下来。
薛兰漪一个激灵,赶紧收拢心思,起身替他整理衣襟。
魏璋狐疑的目光没有移开。
气氛变得诡异且静谧。
“早膳要吃什么,我让……唔!”
薛兰漪话到一半,强劲有力的手臂揽t住她的腰,将人稍稍提起。
她与他的视线更近。
略等了一会儿,见薛兰漪朱唇紧闭,没话要交代。
魏璋俯身含住了她的上唇。
“别打歪主意。”
稍一用力,薛兰漪唇瓣一阵刺痛,连忙抵住她的肩。
魏璋松开了她,提步出屋。
走到门口,青阳早已等候多时。
魏璋抬了下手,“衣服的骨撑太细,让绣娘再改。”
“喏!”
青阳躬身办事去了。
房间里,魏璋身上的炙热气息消散,薛兰漪唇瓣火辣辣的痛又密密麻麻袭来。
魏璋显然是在警醒她不要趁着人多,想着逃离国公府。
他让她痛,让她记得规行矩步。
薛兰漪吃过一次亏,如何不知没有十足把握不能妄动?
但不妄动,不代表不动。
今日难得见到这么多故人,指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机遇。
薛兰漪坐在妆台前,一边给嘴唇涂着药膏子,一边心不在焉思索着。
她皮儿薄,魏璋虽未给她咬破,但也肿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唇瓣才稍微消解些。
外头,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姨娘,后院有人闹事。”影七拱手道。
薛兰漪一个激灵站起来,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蜂腰猿臂,挎着弯刀的萧丞。
影七气喘吁吁道:“太师家嫡孙女庄婉仪和兵部尚书家女儿尹秋月因为一只金兔毫盏争起来了!”
薛兰漪没有听到“萧丞”两个字眼,松了口气。
但很快这口气又提了起来。
魏璋让她招待女宾,她自然得看顾后院纷争。
只是……
这两姑娘从前与薛兰漪极熟的,是从小到大的玩伴。
此般情景再相见,恐怕并不会好。
薛兰漪深吸了口气,终究还得去。
“你去把爷私库里的粉彩瓷盏取来,配些凉凉桃花冰酿送到后院。”
薛兰漪一边疾步穿过回廊,一边思索着,片刻,又道:“把南边送来的碧螺春也取些过来。”
“这……”
影七在后,有些为难,“爷惯爱碧螺春,库房里已是今年最后一批明前芽头,是不是要跟爷说一声?”
“你们爷今日哪有空闲管这些琐事?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办。”
略显强势的声音飘到了回廊对面。
彼时,魏璋正与裴修远站在崇安堂外的凉亭闲聊,忽见一黄色身影一闪而过。
倒带着几分主母的气势。
魏璋下意识目光随之望去,至她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看来国公爷双喜临门,既承袭先祖遗志,又得贤内助相辅。”裴修远叉手以礼,“恭喜。”
魏璋的目光迟迟收回,折腰回礼,“听闻侯爷和侯夫人喜得长子,魏某也理应恭喜侯爷。”
裴修远神色一滞,肉眼可见黯淡下去。
“同喜。”
裴修远的声音冷淡得没有一丝喜悦。
*
后院里,薛兰漪绕过独栋二层阁楼,顿步在房屋拐角处。
示意丫鬟将粉瓷盏盛的桃花冰酿、影青瓷盏沏的碧螺春分别呈给不远处的尹秋月和庄婉仪。
这俩姑娘都是族中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女,什么没见过?哪里真会因为一只金兔毫盏大动干戈?
无非是后院准备的茶水不合心意,闹小脾气罢了。
从前薛兰漪为郡主时,常邀他们入府赏花,她记着她们的每个人的喜好。
尹秋月喜欢甜酪,庄婉仪喜欢清茶,所以郡主府每年冬日藏冰,春日收茶。
薛兰漪还学了很多花样做给她们吃,她们其实都性子纯良,只要吃对了胃口自没什么可争的了。
薛兰漪躲偏僻处远远瞧着。
十步之外,临水轩中,七八位女子三三两两或是赏鱼、或是投壶。
庄婉仪和尹秋月端坐主位,在得到新送去的茶汤时,战火也歇了。
到底都是一起长大的姑娘,并无什么大仇怨,两个人边饮茶,边又谈笑起来。
临水轩中,姑娘们谈天说地的笑声银铃一般清脆,仿是当年郡主府一样的情形。
一张张笑脸也都曾在郡主府出现过,是她的座上宾。
多年不见,有种既亲切,又陌生的感觉。
薛兰漪站在墙角一时贪念这种感觉,竟挪不动步。
又瞧两姑娘吃得极欢喜,便在暗处吩咐丫鬟:“阿月若是……尹小姐若是再添冰酪,务必少放些碎冰,点缀些桂花碎也好压一压寒性。”
薛兰漪记得尹秋月肠胃不好,她爹娘不许她吃冰酪,她便常常跑来郡主府贪吃。
美其名曰怕郡主一个人住孤单,过来相陪,实际在薛兰漪闺房里一碗又一碗的冰酪下肚,吃得肚子圆滚滚,疼得直打滚。
薛兰漪怕她被爹娘责罚,常留她在府上一起睡,还将圣上送的一块暖玉偷偷赠给了她。
据说那暖玉可以改变人体寒之症,薛兰漪虽然也体寒,但到底能克制自己不吃冰不吃寒凉。
尹秋月贪嘴,自是比她更需要暖玉。
“还是漪漪待我最好。”尹秋月宝贝似地把暖玉护在小腹上,挽着薛兰漪的胳膊一边撒娇,一边起誓:“以后我再不吃冰酪,闹得你半夜不得安寝了。若骗人,我是小狗!”
第二日,她在她面前一声声学狗叫,照旧三碗冰酪下肚
……
薛兰漪如今想着她那副边痛定思痛边咽口水的模样,仍忍俊不禁。
此时,临水亭中传来女子的惋惜哀叹:“国公府的甜汤再好,碧螺春再香,却也不及郡主府昭阳亲手烹的茶。”
端坐主位的庄婉仪揉了揉鬓角,苍白消瘦的脸上惯像从前伤春悲秋,“犹记得五年前的今日,临近昭阳生辰,咱们姐妹在她府中赏花、烹茶,挂花灯好不热闹,如今也物是人非了。”
从前的画面猝不及防涌入薛兰漪脑海。
那时她生辰未到,叔叔伯伯们,还有阿宣他们的生辰礼已经摆满一屋子。
各式新奇物件儿,应接不暇。
尹、庄两个丫头也极热情,定要忙前忙后帮她布置府邸生辰宴。
没想到,她们如今都还记得她的生辰。
薛兰漪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们是多年不见的好友,遑论身份如何,情谊仍在,坦坦荡荡上去打个招呼又有什么呢?
薛兰漪一时自觉目光狭隘了,对着拐角处的蓄水缸整理了下衣衫。
特意把衣衫扯得更宽松些,让它不那么显身姿。
这才深吸一口气,准备往临水轩去。
一转身,眼前赫然出现一庞然大物,如一堵墙拦住了去路。
薛兰漪差点撞了上去。
一个趔趄,后背抵在了水缸上。
庞大的影子密不透风遮罩住了她的视线。
来人身穿虎皮半臂裂帛,裸露在外的胳膊粗壮堪比薛兰漪的腰肢,古铜色臂膀纹着猎豹纹。
腰间挎着红宝石弯刀,艳烈如血晃人眼。
一瞬间,薛兰漪灵魂出窍,所有的情绪都从躯壳中剥离出去。
“萧丞!”
她瞳孔放大,如坠寒渊,脊背着紧贴水缸。
“多年不见,郡主真是越发……”
萧丞毫不避讳上下打量着她。
衣衫已经很宽松了,但夏日衣料过于轻薄,从背后透过来的光仍辨窈窕曲线。
萧丞不禁目色晦暗了几分,“魏国公当真明珠不识,郡主风华无双,却只教你作个妾?不如……”
说着,熊掌般的手顺势抚向姑娘惊恐的脸颊。
第55章
薛兰漪颧骨处感受到一抹粗粝,一个激灵,立刻从他臂弯下钻了出来。
“国、国公爷和圣上在前厅等着大皇子,大皇子若迷了路,妾、妾愿作指引!”
眼下皇上、魏璋、大庸重臣全部在前厅等使臣。
使臣却趁乱从后门入公府后院,这是不把魏国公放在眼里,还是不把大庸放在眼里?
薛兰漪呼吸虽紧张,话音却显倔强和强势。
和六年前一样的好滋味。
萧丞碾磨着指尖一滑而过的软绵,喘息略粗。
“郡主慌什么?本王只是与故人重逢,不胜欢喜。”
萧丞给身边穿着华丽的妇人使了个眼色。
妇人将一锦盒双手递到了薛兰漪眼前。
“本王特备薄礼赠与郡主,还望郡主笑纳。”
萧丞一双眼宛如草原蛰伏的猎豹犀利。
左眼上的剑伤经年未愈,是魏宣当初一剑劈下的。
薛兰漪被他盯得头皮发麻。
她不明白萧丞来国公府谈论朝堂大事,为何会随身带着给她的礼物?
又为何会越过前厅众人,先来后院?
薛兰漪不需要他的礼物,也不欲再与他周旋,开口要拒绝。
萧丞猛地推了身旁妇人一把。
妇人往前一栽,险些撞进薛兰漪怀里。
“今日本王的礼物若送不出去,就是你这贱妾行事不利,破坏邦交,懂吗?”
他厉声一吼,沾染着常年在草原部落厮杀的野性,如狼似虎。
妇人肩膀抖得厉害,赶紧要给薛兰漪跪下。
薛兰漪忙扶住了t她,迟疑片刻,接过锦盒。
一则,这妇人受了无妄之灾,实在可怜。
二则,她听得出萧丞的话是在指桑骂槐。
她如今亦身为蝼蚁,王爷赏赐她不收。
往小了说不知尊卑,往大了说破坏两国邦交。
正值两国和谈关键时期,薛兰漪无谓站出来当靶子。
“妾身多谢王爷赏赐。”薛兰漪屈膝一礼,并不看礼物,只是比了个请的手势,“圣上和国公爷就在五十步之外的主厅,若王爷无需引路,妾还要去招呼后宅女眷,就不陪王爷了。”
这话同样是在提醒萧丞,大庸群臣就在不远处。
萧丞没道理一步入大庸领地,就先招惹后院各家世族女眷。
如此,何来谈和诚意?
萧丞不是拎不清的人,阴鸷的目光从薛兰漪身上缓缓收回,退开两步。
薛兰漪头顶的阴翳消散,不欲与他周旋,屈膝告别,匆匆离去。
“很快,会再见面的。”意味不明的低笑划过耳畔
薛兰漪心头凛然,没再看他,径直走了。
可背后幽暗的目光紧紧跟随,阴魂不散。
薛兰漪走过九曲回廊,绕了好几个弯,后背的凉意才稍微消散,扶着石柱气喘吁吁。
此刻,脸上早无了方才的淡定,只有深深的恐惧。
若说上一次,她见萧丞,从脸上看到的是色欲熏心。
此番,仿佛更多了些别的色彩,是扭曲的、阴暗的、愤恨的。
毕竟,他是因为意图欺辱薛兰漪,才落得不能人道的下场。
他会不会怀恨在心?
此番入京可会报复她?
又会怎么报复她?
薛兰漪越想越心里越乱,心不在焉胡乱沿湖走着。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偏僻荒地。
恍惚间,感受到湖对岸一束求助的目光。
薛兰漪讶然抬头,竟是那贵妇人。
她正被萧丞一只手掐着后脖颈往废弃的柴房去。
薛兰漪与她对视的一瞬间,妇人浓烈哀求的情绪涌入眼中,汹涌得要将人淹没。
薛兰漪隔着湖面都能感觉到她的无助。
本能地,薛兰漪上前一步。
妇人看到了她手中的锦盒,又赶紧朝薛兰漪摇头。
她因是感念薛兰漪方才的出手相助,暗自示意薛兰漪不要靠近,不要沾染是非。
“看什么?”萧丞察觉到了妇人乱飘的目光,厉声一吼。
妇人浑身战栗,连连摇头。
薛兰漪同时灵巧蹲身,躲在了百合花丛中。
恰一小厮从花丛外走过,萧丞没看到薛兰漪,只见那小厮堂而皇之走过。
他眼中怒气更盛,捏紧了妇人脖颈:“又背着老子想男人?”
“妾没有!”妇人吓得腿软,就要跌跪在地上。
“还敢说没有,不知廉耻的yin娃!”萧丞双目欲裂,顺手掰断了路旁一截手腕粗的树枝,握于手中,将妇人往柴房里拖。
妇人面色惨白,拼命挣脱,却只留下长长的拖拽痕迹。
“叫你饥渴难耐!叫你红杏出墙!叫你见着男人魂都没了!”
男人粗狂的骂声伴着妇人连声尖叫。
泛黄的窗纸上,女子身躯颤抖,鞭挞声交杂着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薛兰漪于花丛中目瞪口呆。
她隐约知道柴房里的女子在经历什么,可她没能力救她,踉踉跄跄地远离了女子的痛呼与哭泣声。
柳嬷嬷在湖边找到薛兰漪时,恰见她抖如筛糠,不停掬着清水洗脸。
“姑娘,没事吧?”
“去!去……”
薛兰漪扶住了柳嬷嬷的手臂,缓了口气,“去……禀报国公爷,大皇子到了,就在后院。”
柳婆婆见她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实是担心,“奴婢还是送姑娘先回屋里……”
“快去!”薛兰漪少有地声量大,吼了柳婆婆。
她知道自己不该迁怒柳婆婆。
她实是恨自己。
恨自己力量渺小,无力撼大树。
更恨自己也成了曾经最看不上的冷眼旁观,胆小怕事之人。
她深深掐着柳婆婆的手臂,像一个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稻草。
“劳烦婆婆,快去!”
薛兰漪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柳婆婆见她情绪激动,亦不好耽搁,连连点头,往前厅去了。
那女子痛苦的求救声却像恶咒在薛兰漪脑海里不停盘旋。
她抱膝坐在湖边,看着湖中自己纤弱的身影,心中蓦地生出一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之感。
听闻萧丞那次从魏宣手中脱身回国后,便不停往王府纳妾。
王府中青衣小轿进,一块白布出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位。
这些红颜薄命的姑娘原都是被他扭曲折磨而死。
如果,连不相干的女子他都要如此折辱,薛兰漪若落在他手上……
薛兰漪后怕不已,凉意自脊背森森往上窜。
“姑娘!”
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薛兰漪浑身一颤,警觉地回头。
柳嬷嬷给她搭了件披风,蹲在她身边,轻拍着姑娘战栗的后背,“姑娘莫忧,奴婢已经把话禀报国公爷了,国公爷正令人去迎接大皇子呢。”
湖对岸,女子的哭泣越来越轻,似乎止住了。
薛兰漪稍稍松口气,苍白的小脸扯出个笑,“方才对不住婆婆了。”
柳婆婆一怔。
如今,京城已传得沸沸扬扬,她心里自然清楚眼前姑娘的真实身份。
但她从未想过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会有一日与他们一样跪奉主子。
柳婆婆倒因这声抱歉感到拘谨,干笑道:“姑娘也赶紧换身衣裳去前厅吧,国公爷让姑娘去陪前厅女眷呢。”
“我?”
薛兰漪诧异不已。
她的身份何该出现在圣上群臣面前,又何该她去陪客?
何况萧丞也在前厅,让她去陪客是萧丞的意思,还是魏璋的意思?
他们俩一个豺狼,一个毒蛇,无论是谁薛兰漪都千百个不愿。
可终究万般不由人。
若让旁人久等,魏璋少不得又要训斥。
薛兰漪舒了口气,拖着僵硬的步伐往大堂去。
未入大堂,肃穆之气已扑面而来。
远远的便看到圣上高坐明堂,右侧是一身玄衣的魏璋,左侧是萧丞。
其下,四部尚书、沈惊澜等等全然在列。
俨然,一个小朝堂。
薛兰漪脚步一顿,望而生畏。
高堂之上的人瞧见她同样也笑意凝固,手中酒盏一抖。
平砰——
金盏滚落台阶,在大堂中央打了个滚。
大堂中顿时静默无声,朝堂新贵、三朝元老、武将文臣目光齐刷刷随圣上往外看。
朱漆大门前,薛兰漪逆光而站,正在视线焦点处。
所有人都知道大堂之上是罪臣昭阳郡主。
错落的目光开始流转,惶恐,各怀心思。
少帝更如见鬼魅,一骨碌险些从龙椅上摔了下去,“李、李昭……”
“薛氏,兰漪。”魏璋打断了少帝的话。
沉稳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堂中,虽轻,但层层叠叠灌入每个人的耳朵。
魏璋显然是要借今日时机告诉天下人,她是谁。
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剥夺了薛兰漪其他的身份。
她的心沉了一下,但终究不敢驳他,上前至大堂中央屈膝以礼,“民女薛兰漪参见圣上。”
她此时换了一身朱红色对襟宫装,亦是今早绣娘送来府上的。
这件宫装端庄,与她素日穿着并不相符。
不知是因为她骨子里尚存郡主威仪,还是因为宫装颜色样式与魏璋极匹配,周身散发着矜贵之气。
这让少帝更忌惮,嘴唇颤抖,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魏璋没耐心等他平复,指骨轻敲了身旁桌面,示意薛兰漪坐过来。
薛兰漪迟疑了片刻,对少帝深鞠一礼,坐到了魏璋身边。
少帝张了张嘴,几次想把人请出去,终究又不敢说,只是求助般望向沈惊澜。
次座,沈惊澜扶刀的手紧扣,却也只暗自摇了摇头,示意少帝稍安勿躁。
此番魏璋休沐五日,颇具成效。
少帝在魏璋面前,显然话语权更低了。
众臣亦不敢多言,满堂文武一言不发。
萧丞这厢旁观至此,自也摸透了大庸朝堂的门道。
不再理上首少帝,一边漫不经心给身旁妇人剥着桂圆,一对朝对面的魏璋颔首以礼。
“本王新得的侧妃亦是大庸人,实是乖巧可人,比起我朝女子野性难驯,本王还是更喜欢南方女子的温婉贤淑,故此番有劳魏国公为本王操持一位温柔得体的贵女为正妃。”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似无意瞟了眼薛兰漪。
薛兰漪心中打怵,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半截身体被魏璋的宽袖遮住了。
温香软玉贴着臂膀,魏璋目光几不可察瞥了眼身侧。
今次他令她来前厅,确实有意将她的身份说透,免得有人再无中生事。
可此时美人在侧,魏璋心头生出别样的滋味。
从前他不理解t诸如萧丞之类,为何谈论家国大事还非要多此一举带个女人在旁伺候。
而今他亲身经历,才觉阴阳调和,不失为一种意趣。
他失神片刻,看着身旁女子轻软的发丝轻扫过臂上金丝螭纹。
须臾,对萧丞颔首回礼,“王爷只要心有所属,遑论是谁,魏某定竭力促成良缘。”
说话间,长指也不知不觉捻起一颗桂圆,不紧不徐地剥着。
薛兰漪的目光也正一瞬不瞬盯着对面萧丞手中的桂圆,却并不是因为想吃,而是因为……
方才在柴房偶遇萧丞和侧妃行那事时,薛兰漪曾几次听到侧妃哀求着要小溺,萧丞不许。
不仅不许,他竟还一颗颗往妇人口中喂丰盈多汁的桂圆。
旁人眼里,只当萧丞对侧妃恩宠有加。
只有薛兰漪隐约看到妇人宽大华丽的衣袍下,身子痉挛得有多厉害,已撑到极限了。
萧丞,简直就是变态!
薛兰漪极力隐忍着愤怒。
对萧丞手段的恐惧又让她的目光一直警觉地粘黏在萧丞身上。
“不瞒魏国公,本王心中确有合适人选。”
萧丞生着刀疤的手指拨弄着桂圆。
马背上生长的人手劲儿格外大,看似没用力,手中果肉却轻易被揉烂了。
浊白的汁液从指缝中流下去,手中只剩干瘪的果肉恹恹耷拉着,失了桂圆本有的水灵。
这颗果子他没有送到侧妃口中,而是在众目睽睽下微微仰头,舌头伸出口,把那褶皮儿果子卷进口腔中,浊白汁液挂在嘴角。
西齐人生来不拘小格,旁人不觉奇怪。
但薛兰漪总觉得他做这个动作时,余光正看着她。
动作缓慢又赤裸。
薛兰漪心中栗栗,收回视线,暗自咽下那股作呕感。
一颗晶莹剔透的桂圆同时递到她眼底。
薛兰漪寻着递桂圆的手掌望去。
魏璋正目不斜视跟对面的人寒暄,面前却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堆桂圆皮。
他手指白皙,骨节匀称,托着晶莹剔透的桂圆,如同托着一颗千金难求的夜明珠。
桂圆剥得很完整、漂亮。
但薛兰漪无心吃东西,也无心诧异他何以亲自给她剥桂圆。
她心跳得厉害,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魏璋托着桂圆的手半晌无人回应,才侧目掠了她一眼。
薛兰漪心头一凛,赶紧接过桂圆。
萧丞她惹不起,魏璋她更惹不起。
若当众下魏璋的面子,薛兰漪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她忍着嗓子里汹涌之意,强逼自己把桂圆吞咽下去。
魏璋瞧她粉白的腮帮一鼓一鼓小口吞咽着,活像只吃草的兔儿。
眼底些许笑意一闪而过。
遂回过眸来,眼中恢复沉稳淡然,问萧丞:“不知谁家姑娘如此福气,能得王爷青睐?王爷但说无妨,魏某愿做这个媒人。”
“有魏国公金口玉言应承,此事就不难了。”
萧丞这句话让薛兰漪顿生出不好的预感。
一个念头涌进脑海。
对面,萧丞的余光略扫了她一眼,又望群臣。
“说起来六年前,本王出使大庸就曾与一盛京贵女一见钟情,奈何天不遂人愿,本王未能迎娶心上人。”
“经年日思夜想,终难释怀,纵然抬入府中佳人芸芸,终不及当年那惊鸿一瞥。”
“故而,本王此来和亲,只为一全当年情谊。”
萧丞在人群中怅然情深地述说着。
字字句句却如敲击在薛兰漪心头的冰凌子。
此时此刻,她无法再存任何侥幸心理了。
萧丞要娶的就是她!
他要把她丢进王府后院,肆意报复!
薛兰漪整个人已神魂出窍,喘息起伏着。
彼时,魏璋并没兴趣听萧丞啰啰嗦嗦的虚情假意。
由着其他朝臣奉承萧丞,他自个儿难得退居幕后,云淡风轻地垂眸剥着桂圆。
他行事缜密,连剥起桂圆也力求一丝杂质也无。
每一颗都剥得圆圆润润,再递到薛兰漪面前。
薛兰漪的心思并不在此,他剥多少,她就吃多少。
渐渐的,她也不用手接了,直接就着他的掌心吃起来。
魏璋感觉到手心软糯的触感,一下一下不停轻啄着他,要不够似的。
她果然是极喜欢吃桂圆的。
魏璋无奈摇了摇头,手中剥桂圆的动作加快少许。
在喂到递到第六颗桂圆时,忽觉喷洒在指尖的气息略重。
他眉心轻蹙,目光落向她。
薛兰漪正双瞳灼灼盯着萧丞,从头到尾没看一眼桂圆。
她只是机械地张嘴、咀嚼、张嘴、咀嚼。
她,在敷衍他。
魏璋眸色稍沉,递到她嘴边的桂圆稍微挪远。
薛兰漪再张嘴,唇瓣未咬到任何滋味。
口中一空,心中亦一空。
她回过头来,沉郁的目光笼罩着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人捆缚。
魏璋应是察觉到薛兰漪方才的心不在焉了。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赶紧低头去衔魏璋久久置于指尖的桂圆。
唇瓣轻触放置在冰谏里的桂圆。
一股寒意蔓延。
思绪更乱。
她不过稍微分神,魏璋就不悦。
若然魏璋知道萧丞要娶的人是她,会作何反应?
他会不会迁怒于她?
薛兰漪脑海里蓦地想起在魏宣的房间里,脱去玄衣的他是怎样寸寸揉捻着她,一遍遍迫她重复:“薛兰漪是魏云谏的,薛兰漪是魏云谏的!”
华服之下的他是有着绝对占有欲的兽。
有人试图侵扰他的领地,最后损失惨重的会是毒蛇,还是虎豹?
都不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猎物。
更深的恐惧从薛兰漪心底深处钻出来,与萧丞由外而生的寒截然不同。
她咽了口断断续续的气息,咬住桂圆。
头顶上,突然传来萧丞的声音,“魏国公,本王想要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兰漪齿尖一颤,汁液迸溅出来,未含稳的桂圆从魏璋掌心跌落,摔在地上。
碎成一片狼藉。
于此同时,萧丞起身,主动举杯敬酒,“还请国公割爱,将薛姨娘赠予本王。”
第56章
此话登时掀起轩然大波。
那些方才还赞扬萧丞情深的大臣更是面色发白,面面相觑。
魏璋如今在大庸何等身份,谁敢要他的女人?
偏偏萧丞还专挑群臣聚集时,突然发难,这是下谁的面子?
众臣胆寒。
在一阵哄然之后,皆静默下来。
明堂之人,圣上亦惊得哑口无言。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聚焦到了魏璋的身上。
魏璋的目光则在薛兰漪身上,淡淡的,与平日无异,但探究和狐疑正从眼底滋生。
此前,魏璋曾几次试探她是否认识萧丞。
她只道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的人,又怎么突然大张旗鼓要娶她?
很显然,薛兰漪对他说谎了。
虽然薛兰漪本人是因为不愿提不堪过往,才选择对萧丞此人一带而过的。
可眼下萧丞突然提亲,她之前对魏璋的敷衍之辞,就很值得玩味了。
魏璋不会以为她早与萧丞勾结,故意当众为难他,逼迫他放人吧?
薛兰漪瞳孔微缩,可当着众人,一时不知从何开始解释。
魏璋则两指夹起她衣襟处露出一角的手帕,缓缓扯出,细细擦拭指尖汁液。
他向是不慌不忙,既不对薛兰漪动怒,亦不回应萧丞敬过来的酒。
萧丞被晾在一边许久,当众吃了瘪,不忿地将金盏扣在了桌面上,转而直接对着少帝拱手一礼,“本王心悦昭阳郡主已久,愿以国礼聘郡主为妻。”
说着,西齐使臣将百抬朱漆礼箱依次抬进了院中。
“此为给郡主的聘礼。”萧丞又呈上一本折子,“另外,本王愿归还边境三座城池,同时赠大庸两千匹汗血宝马以示诚意。”
此话,再度引起议论纷纷。
礼部、兵部再无法沉默,几乎异口同声,“此言当真?”
要知道大庸最缺良驹,当初先祖就是因为骑兵战力不足,才无法再扩展版图。
之后数代君王,虽有雄心壮志,却难为无米之炊。
若是有西齐战马相助,大庸将如虎添翼。
一个女子,换三座城池、千匹骏马是在坐谁也不敢想的天降福泽。
大堂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从惶恐变为喜悦。
汹涌的声音一波一波侵袭着魏璋和薛兰漪。
魏璋稳坐高台。
亲信却心急,不能眼见镇国公府蒙耻,站出来道:“薛氏已为人妇,再嫁旁人,岂非苟且?”
“本王有大庸先皇亲笔信函,谁为苟且,尚未可知。”萧丞掷地有声的话音回荡。
紧接着,明黄色的折子呈到了大堂中央,其上盖着先皇随身佩戴的黄玉戒印。
“当初本王请旨赐婚,因昭阳郡主名花有主,大庸先皇便给了本王一份允诺:若昭阳郡主来日过得不如意,与夫君生了嫌隙,本王可随时手握此密信来求娶t。”
“对不对啊?昭阳郡主。”
厉眸掠过来,薛兰漪呼吸一滞。
当初,萧丞求亲之意强势,先皇为防两国纷争,确实给了萧丞这样一份秘信,大意正是:若昭阳夫妻生隙,萧丞可再来求娶。
先皇一则认为萧丞不过一时兴起,用承诺稳住他,过些日子他也就淡忘此事了。
二则,先皇也笃定薛兰漪和魏宣会顺利成亲,恩爱和睦,长久一世。
谁也没想到物是人非,薛兰漪没有嫁成魏宣,倒被萧丞钻了空子。
那道密信的确是真的。
薛兰漪没有办法当众否认,只得在众人逼视中僵硬地点了点头。
耳边掠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凉笑。
薛兰漪肩膀一颤。
她承认密信,等同于承认和肯定了萧丞的做法。
这更实锤了她和萧丞勾结。
薛兰漪张了张嘴。
此时轮不到她说话,魏璋身后的亲信先开了口,“薛姨娘在府上过得如意与否,自有国公爷担待,王爷您金贵之躯,怎能信口雌黄国公爷内宅不和?”
“信口雌黄?”萧丞摇了摇头,“敢问郡主在国公府过得可好?”
这样的问题竟是从薛兰漪最恐惧厌恶之人口中说出来的。
薛兰漪一时百感交集。
她说好,就代表选择了魏璋。
她说不好,就代表愿意跟萧丞走。
好与不好,不过是前狼后虎罢了。
薛兰漪在此重压下,一时无法抉择。
“啧啧啧,本王犹记得郡主当年是何等洒脱明媚的女子?
呆在魏国公身边,区区数年,竟成了畏首畏尾之徒,还敢说过得如意吗?”
萧丞面露怜惜,与方才在后院狭路相逢时凶神恶煞的模样截然不同。
仿佛他真对她情根深种般,是来救她出苦海一般。
“郡主天生人中龙凤,却在国公府上被你魏国公当奴当婢,使唤多年,此可为真?”
“郡主待国公一片痴心,国公不解芳心,反倒冷眼相待,此可为真?”
“郡主近侍榻前五年,国公只吝施舍一宠妾的名分,此可为真?”
萧丞一连三问,句句属实。
可这些都是内宅里的细节,萧丞如何知晓?
他又为何突然当众为她打抱不平?
薛兰漪不觉得他有此善心,心中千百疑云横生。
此时,恰又看到了萧丞腰间一块与西齐人衣着极不匹配的百合雕纹的羊脂玉佩,其下坠着鹅黄色流苏。
暖玉!
那分明是薛兰漪当年悄悄送给尹秋月的暖玉,绦子还是薛兰漪亲手打的。
她的贴身物怎么会被萧丞堂而皇之挂在腰间?
千头万绪中,薛兰漪恍然明白过来了。
这块暖玉是萧丞故意佩给魏璋看的。
他要让魏璋以为:薛兰漪不堪忍受国公府的生活,所以悄悄捎了信物玉佩去西齐,求萧丞来救她脱离苦海。
一旦魏璋注意到那块玉佩,再联想到薛兰漪之前种种可疑的态度,魏璋真的会更笃定薛兰漪早勾结上萧丞,背叛于他。
那么薛兰漪在他身边的日子只会更难,到时候自然而然也就只能跟萧丞走了。
萧丞分明是在挑拨离间,断她其他的路。
可薛兰漪比萧丞更了解魏璋的为人,如果魏璋认定她不忠,不会放了她那么简单,只会演变出更多的法子磋磨她、羞辱她。
薛兰漪受过数次他平静的怒火,她怕了。
手紧绞着,余光锁定魏璋,只盼魏璋不要注意到那块玉佩。
然萧丞偏偏要佩着玉佩,在魏璋眼前来回踱步。
“须知花开有时,从前繁花似锦国公爷视若无物,如今花要开去别的墙头,国公爷再拦,恐说不过去吧?”
暖玉的流苏在近前摇曳,如悬薛兰漪脖颈。
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终于,魏璋敛衽起身。
“我想王爷误会了,昭阳郡主早就死了,薛姨娘不过是魏某从青楼捡回来的女子。
今日两国会晤,所谈乃家国大事,百姓福祉,若因一妾室耽搁时间,岂不折煞了她?”
他仿佛没注意到暖玉,但薛兰漪的心并未因他的解围而豁然开朗,一股异样的滋味如鲠在喉。
魏璋并未再搭理她,款步离开食案,走向大堂中央,对圣上叉手为礼:“尹氏秋月武学世家,身份高贵,娇俏温婉,臣以为她与萧王爷最门当户对,至于臣那姬妾……”
“身份卑微,不堪为妃。”魏璋回头,自上略扫薛兰漪一眼,而后继续道:“西齐待我大庸以诚,大庸回赠一侍奉过臣的妾室,臣倒无异议,但大庸失了体统,岂不贻笑大方?”
“西齐倾囊相赠,魏国公却连一侍妾都不舍放手,岂不更贻笑大方?”
“薛氏无福,离不得国公府这半分土壤,亦载不动两国邦交。”
“非也!我们西齐不讲贞洁,不论出身,只要侍奉夫君得当,便做得正妃。”
萧丞毫不避讳打量薛兰漪的身姿,意味深长道:“本王瞧薛氏就颇具人妻潜质。”
两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立于堂中,因为薛兰漪的事话音愈来愈重。
一个王爷,一个国公,承着两国国运,却为此互不相让。
大堂中气氛骤然紧绷,一点就燃。
他们口口声声都是她,薛兰漪却感受不到一丝善意。
她像一件货品,被人拉来抢去,呼来喝去。
两方朝臣看向她的目光只写着四个字——红颜祸水。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
明明,她也不堪承受言语糟践。
薛兰漪心中泛起酸涩,可没有资格为自己辩驳,还要强掐着自己的虎口让自己镇定。
纷乱之中,一双目光正悄然望向她。
沈惊澜在争执顶峰,突然拱手上前,“圣上,咱们大庸一向崇尚女子婚嫁自由,何不问问薛姨娘自己的意见?”
薛兰漪紧绞的手指骤然一颤。
她知道沈惊澜对她亦无善意,他不是在给她解围,是想将她推到风口浪尖。
正是硝烟弥漫时,无论薛兰漪说什么,必然引得双方之一不快,若将来两国因此起了摩擦,沈惊澜就可顺势将罪责推到红颜祸国之上。
沈惊澜的目标始终如一,他要与先太子有关的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而少帝显然被堂下两股暗涌的冲击给吓住了,微张着嘴,懵然望着诸人。
在听到沈惊澜的声音后,他如握住一根救命稻草,毫不犹豫问薛兰漪:“昭阳……薛氏,你以为呢?你要不要嫁萧王爷?”
电光火石的气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众人的目光纷纷往后,再度回到薛兰漪身上。
彼时,大堂之中国公和王爷站着,谁敢安然坐于席间?
所有朝臣早就都跟着站起来了。
只有薛兰漪因为惊吓过度,思绪纷乱,忘了起身。
她一人独坐矮几,眼前是错落的补服,威严如丛山耸立,纷纷强压向她。
她赶紧起身,在各怀心思的目光下折腰而行,走到了大堂中央。
但身份使然,无法近天子之身。
她站在魏璋和萧丞后方,立于两人肩膀缝隙之间,透过缝隙望高台上同样惶恐的少帝。
“民女……”沉默片刻,“民女乃大庸子民,一切当凭圣上做主。”
她端然屈膝,话音柔韧。
此时,惊吓的情绪已越顶峰,渐渐恢复平稳,她神色已不像方才那般游离之外了。
她现在优先要考虑的是不被沈惊澜拉入泥沼,成为不得不死的红颜祸水。
她以不卑不亢之态,将话头抛给了少帝。
“那就是愿意咯?”少帝的眼睛却亮了,方才还蜷缩在龙椅一角的瘦弱身板立刻挺直,“如此甚好!朕以为一切当以两国情谊为要,既然薛氏女愿意,那朕令礼部即刻准备和亲事宜。”
少帝几乎没做任何思考,那样干净的目光仿佛真的只是在考虑国家和百姓。
薛兰漪以为对先太子穷追不舍赶尽杀绝的圣上,理应心胸狭隘,城府颇深。
所以,她才将麻烦抛给少帝,让他抉择,实际是让他去得罪魏璋和萧丞。
可少帝显然没注意到薛兰漪的话也是陷阱。
他甚至没注意周围气压越来越沉,礼部迟迟没有接旨。
只问萧丞,“王爷打算何时迎……”
“圣上龙体欠安,无心操持邦交之事,还是早些回宫休息吧。”
魏璋打断了少帝。
他平日里对圣上尚且表面恭敬,可此番俨然很不悦了,没有给少帝任何颜面。
一双眼是深海,是漩涡,快要淹没上首之人。
少帝笑意凝固,懵然无措。
身边贴身太监则立刻猫腰抬起手臂,搀扶少帝离开。
魏璋不再给少帝眼神,对萧丞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重新落座,“王爷稍安勿躁,纳妃之礼仪程复杂,本官定好生为王爷寻一位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王妃,叫王爷受用终生。”
他嘴角含t笑,后四个字咬得意味莫测。
萧丞挺胸昂首,亦是势在必得:“如此甚好,本王静候佳音。”
两人默契颔首示意,各自重新往食案落座。
表面风平浪静,暗里电光火石的氛围还在酝酿。
薛兰漪只觉被两股气压挤压着,快要窒息。
恍惚之间,一股强烈的雄性气息钻入鼻子。
“本王送的礼物切莫忘了看,会有惊喜。”
薛兰漪赫然回神。
萧丞回桌位前,特意迎面走向她,在与她擦肩的位置,舌头缓缓舔着嘴角。
因为背对着众人,无人看到他狂狼的表情。
但每个人都能看到他毫不避讳走近薛兰漪,与她肩挨着肩,甚是相熟。
五步之外,魏璋顿住脚步,如松挺拔的身姿徐徐转回。
“王爷,请落座!”声音稍厉。
黑压压的身影拉长,切割在萧丞与薛兰漪之间。
更多的阴翳遮罩着萧丞,如黑云压城。
第57章
纵然萧丞在边境所向披靡,但到底在大庸地界,是魏璋的五指山。
萧丞巨人般的身躯也被压制,目光才缓缓剥离薛兰漪,往食案去了。
“薛氏。”魏璋的威压又逼向薛兰漪。
他侧脸以对。
从薛兰漪的角度,恰能见他轮廓分明的侧颜,尤那高挺的鼻梁如刃。
“无视主君,下去好生思过。”
魏璋言语之间,显然对薛兰漪方才把话抛给圣上的行为不满。
于他而言,薛兰漪必须要毫无保留、毫不犹豫、义无反顾选他才算得当。
看样子朝堂事了,魏璋不会善罢甘休。
薛兰漪心头凛然,屈膝应了声“喏”,退出了大堂。
大堂中关于她的何去何从的议论还在继续。
薛兰漪怕被魏璋责罚,但更挂心自己的将来,所以离开的脚步不由自主变慢了,竖着耳朵听屋内的动静。
朱漆隔扇门将她阻隔在外,最后一无所获,只得心不在焉折返崇安堂。
走到游廊拐角时,恰见一穿着艳烈红裙的女子。
那样炙热的颜色,光只远远看一眼背影,薛兰漪就认出是尹秋月。
她又想起那块可以置她于死地的暖玉。
为何她送给尹秋月的暖玉,会在萧丞手上?
尹秋月自小就是迷迷糊糊的性子,莫不是把暖玉弄丢了,或是被萧丞使计骗了去?
薛兰漪心有疑惑,忍不住上前想要言语试探一番。
刚走到一棵粗壮的皂角树后。
十步之外,尹秋月正挽着她爹的手臂撒娇:“萧王爷不是说把暖玉赠给他,他自有办法娶走薛兰漪吗?为何这会儿子,前厅还是传出话来,让女儿准备婚事?”
“女儿不要嫁蛮夷!女儿已经订婚了呀!”
尹秋月说着,瘪嘴哭了起来。
她那将军爹轻抚着姑娘的后背,声音勉力压得极轻极温柔,“乖囡囡,不急,不哭啊。魏国公的性子霸道惯了,不过萧王爷也不是善罢甘休之辈,囡囡一日不上花轿,这事还不算定论。”
尹将军眼珠子转了转,“要不你去探望探望薛兰漪,她毕竟是国公爷枕边人,你可探探她的口风。”
“还探望?”
尹秋月听着这话,怒气不降反增,剜了她爹一眼,“从前就是你们非逼着我日日夜夜去郡主府陪她,说什么她娘早死,女儿跟她走得近,能讨皇上欢心。”
“皇上我是一次没瞧见,倒在她府上不知被她灌了多少清茶、甜酿。”
“从前我们这些姐妹要上赶着被她当狗耍弄,陪她打发闲暇也就罢了!如今她不过一娼妓,一人人可欺的玩意儿,女儿凭什么还要装傻充愣讨好她?”
“不是讨好,不是讨好。”尹将军压了下手,示意尹秋月消气,“是打探消息,只是打探消息……”
“女儿不去!她若又拉着女儿与她同榻而卧,沾染一身勾栏胭脂味儿,将来夫家如何看待女儿?”
尹秋月蓦地甩开了他爹的手臂,“怪我命苦,没个当帝师的爹,也没个死在宫里的娘!”
尹秋月揉着眼睛,哭哭啼啼去了。
尹将军在后蹒跚跟着,生怕女儿摔着了、刮着树枝了,伸手小心翼翼在旁护着……
薛兰漪站在树下,远远望着尹秋月和她诚惶诚恐的爹,久久回不了神。
其实,如果她不喜欢冰酪,可以直接跟她说的。
何必……
薛兰漪鼻头发酸,撇开视线。
她忽又想到,是不是庄婉仪也不喜欢碧螺春?杜雁也不喜欢花灯……
她曾经千思百想送出去的礼物,旁人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她们只是看在她没娘的份上,哄她开心。
越想视线越模糊,她仰头望天,深深吐纳。
头顶上空是一片亭亭如盖的栀子花,在阁楼之上俯瞰宛如祥云锦簇,繁花绚烂。
今次她才知道,原来在尘埃之下仰望,纵横交错的枝丫更像野兽爪牙,欲要将她扑压在地。
眼前的一草一木在水雾缭绕中,都不过镜花水月。
这世间,又还有什么是真的?
薛兰漪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迷惑。
阴云中,她又看到了那个笑容明媚的红衣少年。
那样真挚而热烈。
像一颗红宝石,光泽经年不灭。
他对着山峦呼喊:“我,魏宣,会比世上任何人都喜欢漪漪,永远都不会变!”
“无论何时何地,请她不要灰心,一定一定要相信我!等着我!”
少年笃定的声音环绕在她身侧。
他们站在山谷之上,面前是万丈悬崖,她却倍感踏实……
薛兰漪的眼前又生出虚幻,伸手去够天边的笑脸。
笑脸化作云,碎了。
一把伞撑在了她头顶,帮她遮住了阴雨。
“要下雨了,郡主擅自保重。”
男子温润的声音徐徐落下。
薛兰漪心中生出一份希冀,蓦然回首。
身后,裴修远一身白衣胜雪,对她颔首以礼。
薛兰漪眸中亮色瞬间掩去,有些失望地望着裴修远。
裴修远道:“郡主的三位朋友来找过本侯,本侯这两日就会令人将他们送出京城。”
头顶上的枝丫轻动。
一束天光照在白衣上,晃了薛兰漪的眼。
总算,有些好消息的。
她压了下长睫,掩去眼角泪意,郑重给裴修远屈膝一礼,“多谢侯爷,有劳侯爷了。”
极力克制着,但声音仍然带着颤抖的余韵。
她觉失礼,勉力挽了个笑。
裴修远脸上却见难堪之意,拳头抵着唇,轻咳了两声。
“裴侯爷……还有话对我说?”
薛兰漪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头凛然:“是不是阿宣……”
脱口而出,她又警觉往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却抑制不住担忧:“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可是需要我做什么,侯爷但说无妨。”
“非也,这个姨娘不必担心,他很好。”
裴修远迟疑片刻,将一封信递到了薛兰漪手上,“这是姑母令本侯捎给姨娘的。”
老太君怎会千里迢迢给她送信?
薛兰漪诧异不已,接过牛皮纸封,其下隐隐透出耀目的红。
她意识到什么,指尖一颤,徐徐将信纸抽出。
大红的“婚书”二字渐次落入眼中。
其下小楷写着:“纵万劫加身,卿心如月,不染纤尘,我若北辰,永护清辉。”
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字甚至堆叠在一块了。
可薛兰漪还是一眼认出这是魏宣亲手所书。
盖因他目不视物,所以写出的字不成行。
落款处,并肩写着“李昭阳”“魏宣”。
李昭阳三个字倒写得极工整、娟秀。
她曾说过他武人粗鲁,他于是特意勤加练习写她的名字,说是将来递婚书时,定要把“李昭阳”三个字写得漂漂亮亮的,像漪漪一样漂漂亮亮的。
她终于,收到他漂漂亮亮的婚书了。
薛兰漪一时哭笑不得,一滴眼泪却猝不及防掉落在婚书上。
啪——
泪点晕湿了“李昭阳”三个字,婚书被打得轻颤。
她赶紧用指腹去擦拭,可越擦墨迹越乱,最后“李昭阳”三个字变模糊了。
再也无法与“魏宣”并肩而立了。
“你……”
裴修远见她机械地一次一次擦拭墨迹,心中有些感慨。
明日就是魏宣与李兰儿的婚期,彼时西境正热闹非凡地准备他俩的大婚。
而真正的李昭阳,却站在四方院落,潇潇雨歇中对着一封婚书空悲切。
老太君将此婚书寄回,目的自然是告诉薛兰漪,魏宣已经另娶了,让薛兰漪彻底断了对她儿子的念想。
裴修远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清瘦女子,到底动了恻隐之心。
一贯清冷如玉佛般的容颜上展露些许柔和,“薛姨娘可有话让本侯带给他?”
薛兰漪怔怔立在t原地,仍不停地擦拭婚书。
一阵相对无言的静默。
裴修远只好将伞递到她手上,颔首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雨淅淅沥沥下下来。
树林里鸟兽飞散,周围只听得风吹树叶,一浪高过一浪的沙沙声。
连地上的蚂蚁都成群结队回家了,它们爬过薛兰漪濡湿的绣鞋,她浑然不觉。
直到裴修远快要消失在雨幕尽头。
她才些微回神,“裴侯!还是劳烦您带句话吧……”
若然此时不带句话,以后恐天南地北人各一方,再无机会了。
可是,她要说什么呢?
以什么身份呢?
薛兰漪沉吟片刻,“那就……祝魏宣和李昭阳新婚快乐吧。”
“还有……长命百岁。”
她将手举过头顶,做举杯的手势。
裴修远不懂,颔首应下,离开了。
她却笑了。
光是说出这句话,想到那番热闹场景都觉得开心。
她记得那时在竹轩过生辰时,周钰站在石桌上,好大的嗓门,“等宣哥娶漪漪那日,我去做迎宾使,陆麒话多让他做掌席好了,阿璋最乖让他做引轿郎接嫂嫂。”
“至于咱们宣哥嘛,穿红衣,骑白马,迎佳人,把红妆铺满整条龙虎街,做盛京城最拽的崽!”
……
那样热烈的声音回荡在密密雨幕中。
薛兰漪好像真的听到四方院落外,响起了唢呐笙箫的喜乐。
战马清脆的蹄踏声渐行渐近。
“漪漪,信我!等我!”
少年清越笃定的声音刺破苍穹。
她蓦地抬头,魏宣正驾马冲破阴霾迷障奔向她。
鲜衣怒马,踏雨飞花。
他朝她伸手。
她毫不犹豫提起裙裾,飞扑向他。
却重重跌在地上,手边的少年蓦地化作烟云飞散了。
她痴痴望着满是泥泞的手掌。
半晌,才意识到阿宣要大婚了。
他不会再来找她了。
红宝石是可以永恒璀璨,但不一定只照亮她。
雨越下越大,肆意冲刷着她。
她坐在泥潭里,麻木地看着一场暴雨将她笃信的友人、爱人全部洗劫一空。
她什么都没有了。
眼前一阵晕眩,瘫倒在地。
“姑娘!”
此时,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扶住了薛兰漪的手臂。
柳婆婆至廊下经过,就见一疯妇在雨中时而奔跑,时而跨步,时而伸手时而发笑。
她道是那被吓傻的梅姑娘回来了,近前一看,竟是自家姑娘。
姑娘在四合院里被冷眼相待数年,向来冷静自持,何曾如此狼狈过?
又是谁能将姑娘刺激成这样?
柳婆婆捡起泥泞里的伞,撑起伞扶姑娘往廊下去。
薛兰漪不肯走,嘴里絮絮叨叨,另一手还在半空中胡乱抓着。
这分明是癔症又犯了。
今日公府大事颇多,若姑娘惹出乱子,只怕国公爷那边少不得训斥。
姑娘从前也再三吩咐过她,若是犯癔症了,务必想些法子让她疼,把她叫醒,切不可在国公爷面前丢了分寸。
柳婆婆狠下心,使劲拧了她胳膊一把。
她太瘦了,繁复湿透的衣服堆叠在身上,根本摸不到胳膊。
可只要稍稍一拧,连皮带肉地疼。
薛兰漪浅吸了口凉气,有些恍惚,有些疑惑。
显然,还未分清现实与梦境,也不知道喊疼,只是僵硬地盯着对方。
清瘦白皙的脸脱了妆,鬓发凌乱贴在脸上,更显病态。
“姑娘,我们先回廊下,好不好?”
柳婆婆扶着她坐到了廊下,又用袖子帮她擦拭着鬓边潺潺而流的雨水。
两个人在雨中待了许久,柳婆婆身上也早湿透了,只指腹尚存些微温度。
一丝丝温凉的触感划过脸颊。
薛兰漪的神色才渐渐收拢,讷讷盯着蹲在她身边为她擦脸的婆婆。
她忽地红了眼眶,扑进了柳婆婆怀里。
她的身上好暖,比大寒天的被窝还要温暖舒服。
薛兰漪生出贪念,哑声轻唤:“娘亲。”
不知是泪,还是雨水,柳婆婆心口濡湿了一片。
柳婆婆局促不已,赶紧扶住她的肩膀,欲推开她。
姑娘还是半昏半醒的状态,脸颊在她粗糙的麻衣上轻蹭着,娇嫩的皮肤红得泛出血丝,却就是不松手。
柳婆婆的女儿还在身边时,受了委屈也是这般撒娇的。
柳婆婆张了张嘴,终究没舍得打破薛兰漪的梦。
她抚着她的背,如同抚自己的亲生女儿般的。
又想起女儿幼时喜欢的童谣,轻轻在薛兰漪耳边哼唱着。
薛兰漪漂浮着的心好像终于找到了栖息点,她偎在柳婆婆怀里听她哼唱歌谣时,心口处发出的颤音。
真好听啊!
原来被娘抱在怀里哄,是这样的滋味。
可是,她的娘亲是不会唱歌谣的。
她娘活着的时候总闷闷不乐,从未唱过童谣给她听。
爹爹是老学究,拉不下脸唱女儿家的调调。
她听的童谣都是阿宣给她唱的。
阿宣还说要给她唱一辈子童谣。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从明天起,他会在别人耳边轻哼曲子,哄别人入睡……
薛兰漪将头埋进柳婆婆怀里,不敢再往下想一分一毫。
廊外,暴雨暂停,风还是湿润粘稠的。
薛兰漪被沉重的空气压得喘息困难,弱而短促。
她浑身凉透,可柳婆婆却不敢现在就送她回崇安堂。
一炷香的工夫前,国公爷自前厅回屋后,脸色阴沉得紧。
后院的门房、管事嬷嬷无一幸免,被剜眼的剜眼、剁手的剁手。
听闻,是因为这些人吃酒赌钱,一时不防把萧王爷放进了后院女眷之所。
国公爷正雷霆之怒,若见着薛兰漪精神萎靡的回去,怕会不悦。
柳婆婆只能用手臂帮姑娘挡着风,等她镇静下来,再做打算。
却不想没多久,影七步履匆匆找来了,“姨娘,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影七大人,姑娘现在不方便。”柳婆婆给影七递了个眼神。
薛兰漪正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活像只受了伤的幼兽。
“姑娘想是癔症发了,动弹不得,能不能稍缓?”
“你让爷等个姨娘?”
影七并未有任何触动,声音更冷:“传爷的口令:有些事终归要说清楚,让姨娘莫要再耍任何小心思。”
“姑娘现在昏迷不醒,实在是……”
“我只依令办差。”影七比了个请的手势,声音洪亮,仿佛故意吵醒薛兰漪,“姨娘还是赶紧去吧,莫让爷再生怒。”
凌厉的声音层层叠叠,回荡在回廊中。
薛兰漪惊得肩膀一颤,懵然抬起头。
影七高大的身影投射下来。
他是追随魏璋一同上战场、上朝堂多年的心腹,也喜和他主子一样穿玄色。
故而,身上多少沾染了点魏璋的习性。
薛兰漪只嗅到丝丝缕缕的冷松香,阴翳中魏璋那张不辨喜怒的脸就蓦地浮现在眼前。
所有的伤怀、痛楚,都被风雨欲来的威压掩盖了。
魏璋让她回崇安堂思过,她却迟迟在后花园逗留。
魏璋若是追究下来,知道她因何人何事在此伤神,恐又会愠怒。
届时不管远在天边的魏宣,还是给她送信的裴侯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她不能害人害己。
薛兰漪长睫轻颤,咽下喉头酸涩,“劳烦告知国公爷,妾先换身衣衫,稍后就到。”
薛兰漪需要先整理一下情绪。
辞别了影七,她在冨室简单擦拭一番,换了干爽的衣裙。
冨室中,水雾缭绕。
薛兰漪的心一如缠绕的烟云纷乱不堪。
一会儿,那红衣少年驾马奔向她,不停地唤她:“漪漪,等我!等我!”
一会儿,玄色衣衫又如阴云渐次遮罩住明媚春光,一双沉郁的眼将少年吞没,也将她吞没。
最终,少年的声音消弭殆尽,薛兰漪看不到一点天光了。
一阵狂风裹挟着潮气将门吹开。
门吱呀呀作响,催促她往风雨里去。
薛兰漪让柳婆婆简单给她上了胭脂。
她的面色白得吓人,很厚的胭脂才能遮住面上的情绪,却遮不住七上八下的心。
方才在宴会上,萧丞堂而皇之佩戴她的暖玉,又说了那么些暧昧不清的话。
魏璋此时恐怕已笃定她和萧丞勾结。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再空口无凭地解释,魏璋能信几分。
薛兰漪站在灌风的回廊下,稳了好一会儿心神,才迟疑地走去书房。
推开房门,木头滞涩的响声回荡。
阴雨的房间更显昏暗,周围几乎目不视物。
只有五步之外,素白屏风内一盏残灯如豆,勉力散发着光晕,照出内里一方天地。
魏璋端然坐在屏风另一侧。
薛兰漪看不到他的模样,只瞧见屏风上的影子正悬腕提笔,仿佛是在批阅公文。
他翻书的动作极稳,极缓,与平日处理公务时一样泰然自t若,看不出什么异样。
昏黄的烛光在屏风上跳跃,黑影也随之忽明忽灭,看不透摸不清。
一道屏风并未阻隔威压,反而更让人生出未知的恐惧。
薛兰漪不知道屏风之后的人此时是何表情是何心态,她极力隐忍下旁的情绪,让语气显得寻常:“见过国公爷。”
不知是否声音太弱,屏风上的影子未抬头,只继续伏案落笔。
他不说话,薛兰漪只能保持着屈膝的姿势。
可薛兰漪的膝盖方才磕在地上,还有些刺痛,深屈膝的姿势保持不了多久,腿脚就开始发颤,身子亦歪歪倒倒的。
又因极力稳住仪态,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珠。
她无心去擦,目光一刻不敢松懈盯着屏风,生怕错过他任何动向。
良久,魏璋终于翻阅完了一份折子,宽袖抬起,将折子放到手肘边。
“你如今倒也忙,没空近前了。”魏璋淡淡的,但话中有话。
不知是因为薛兰漪在外逗留半个时辰,让他久等,他心生不悦。
还是暗讽薛兰漪忙着勾结萧丞,没空侍他。
“妾知错了,望国公海涵。”薛兰漪恹恹的。
她今日身心俱疲,无心与他拉扯,只想快些结束这漫长的凌迟。
屏风后,魏璋取折子的手稍顿。
很快溢出一丝戏谑轻笑。
他洞若观火,怎么可能分不清薛兰漪这声“知错”有多不诚心。
她先是敷衍他关于萧丞的事,如今连与他说话都敷衍至此。
她谎话连篇,何有一丝悔意?
“过来,掌灯。”魏璋的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波澜。
薛兰漪实也保持不住屈膝的姿势,便赶紧起身,双手交叠于腹间恭恭敬敬入屏风去了。
走到书桌前,薛兰漪才看清魏璋今日点的不是蜡烛,而是一只巴掌大的鎏金炉。
旁边放着厚厚一摞纸,一张张扔进火炉,才有些微火光。
那纸张仿是陈年旧物,烧起来有些呛鼻。
薛兰漪不明所以,近前拾起纸张,准备往火炉里扔,却赫然看到纸张上写着“册封昭阳郡主”六个大字。
这是当年先皇册封她的圣旨。
再下层是昭阳郡主的玉牒页、户籍册、仪制则例……
所有关于昭阳郡主存在的证据都在她手中。
按理说昭阳郡主即使殁了,关于昭阳郡主的文书和记载也理应存档在宗人府和户部,魏璋却费心将这些都收集了来。
魏璋在罚她。
他要她亲手烧掉自己作为昭阳郡主存在过的证据。
他要昭阳郡主雁过无痕。
他在警告薛兰漪,如果她妄图以昭阳郡主身份逃脱他的掌控,他会将李昭阳和薛兰漪一并毁掉。
从此她既无来时路,也无前路灯,她只是他的附属,无名无姓。
薛兰漪攥着自己存在过的证据,指尖发颤,迟迟不动。
第58章
火盆里再无燃料,火光快要熄灭。
魏璋终于抬头,云淡风轻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火盆,示意她添纸。
“国公爷,妾并不曾勾结萧丞。”薛兰漪屈膝道。
她猜他心思如此缜密,定也注意到萧丞腰间的暖玉了,便不等他发难,一并道:“萧丞手中的暖玉的确是妾的物件儿,但并非妾赠予他的。”
魏璋“嗯”了一声。
难得的轻声回应,代表他很赞赏薛兰漪的坦白。
事已至此,薛兰漪已被推到风口浪尖。
她不觉得自己对魏璋隐瞒暖玉的来历,隐瞒和萧丞那段不堪的往事对自己有任何好处。
她继续道:“暖玉是妾少时赠与尹家姑娘的,是她……妾不知为何最后落到了萧丞手上。”
终究,她惦念着与尹秋月一起长大的情谊,没有把话说透。
她低垂的目光打量着魏璋的侧颜。
他容色平静,并没有因为薛兰漪之辞有任何波澜。
修长如玉的手仍执笔书写,刚劲颜楷落在纸上。
薛兰漪赫然看清他写的正是一封退婚书,以工部尚书府之名义退尹家女尹秋月之婚。
而他手肘旁,尚在阴干的奏本上,骇然写着春闱舞弊案尹氏正房两子皆参与其中,最后一句乃:“尹氏舞弊徇私,依大庸律法,阖族停科十载,望圣上今夜即刻决裁。”
魏璋在写的两份文书,一则断了尹秋月的姻缘,二则毁了尹氏子孙后代十年的仕途之路。
弹指之间,尹氏凋零已是定局。
显然,即便薛兰漪不坦白,魏璋也已经查清了暖玉之事的来龙去脉。
萧丞自以为以暖玉能挑拨薛兰漪和魏璋。
然魏璋到底比他棋高一着,很快勘破了棋局。
不过一个时辰,已洞悉了尹氏和萧丞合力算计他之事,并迅速将尹氏就地正法。
暖玉的误会薛兰漪未辩就解除了。
可薛兰漪并没有因此松一口气,反而对魏璋强大的洞察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尹氏是他指尖蝼蚁,萧丞非他对手,就连高居明堂上的少帝……
薛兰漪死死盯着奏本上“望圣上今夜即刻裁决”的字样。
高居明堂上的少帝,都不过是囚困在金丝笼中的雀儿,被他一手掌控。
薛兰漪瞳孔紧缩,喘息起伏着。
魏璋将奏本交给了影七,沉郁的目光睇过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薛兰漪没赠暖玉,不代表她和萧丞没有任何关系。
当初圣上为了保薛兰漪名节,将萧丞意图□□之事彻底封了口。
无记载,无传言。
当今世上只有两位当事人和魏宣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魏璋他是查不到的。
可魏璋这样的人又怎会允许棋盘上有目盲之子?
他必须要知道为什么薛兰漪对萧丞态度不明,萧丞又为何非要娶她。
他们两人到底什么关系?
魏璋探究的目光落在笼在薛兰漪身上。
明明轻飘飘的,薛兰漪肩头如压着铅块,身形一抖,“其实六年前,妾与萧丞……”
她本想将萧丞当年如何拐走她、强行逼亲之事告诉魏璋,好解除魏璋的怀疑。
可话到嘴边,她又犹豫了。
她对他坦白真相后,魏璋是不会再怀疑她和萧丞暗中勾结了。
然后呢?
她继续待在他身边,每日胆战心惊、卑躬屈膝做他的姨娘吗?
薛兰漪深知错过这次和亲的口子,她很难再找到机会脱离国公府了。
萧丞和魏璋之间,她要选魏璋吗?
她斗得过魏璋吗?
薛兰漪自知不如,所以……她得赌另一条路。
她要利用和亲逃出生天,那么她就不能在魏璋面前控诉萧丞。
那些关于她和萧丞的过往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道:“妾跟萧丞就是一面之缘,并不相熟。”
魏璋眸色微凝:“重新说,好好说。”
“妾与萧丞真的就是一面之缘!”她笃定深屈着膝。
魏璋自是一个字都不信,目色愈浓,宛如丝绦缠绕着薛兰漪的脖颈,一圈又一圈。
薛兰漪深感呼吸不畅,胸口起伏不定。
重重威压下,她却再没多说一个字。
这才安分几日?
她又在试图欺骗他,忤逆他。
身为他妇,是不该心怀秘密的。
何况还是关于一个男人的秘密。
“坐上来。”
魏璋指骨轻敲了下桌面。
敲击声清脆,颤音回荡在逼仄的空间中,轻易渗透人心。
他警告过她,她旦行不忠之事,他便会在她身上刺下他的印鉴。
她若不思悔改,那便只能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上都拓满魏云谏三个字。
薛兰漪心有余悸,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一只强劲的手揽住了她的腰侧。
天旋地转间,薛兰漪清瘦的身子落在了桌面上。
双脚悬空,腰臀被桌面撞击得钝痛。
未及反应,魏璋双手撑在她腰臀两侧,将她隔在了四方天地里。
他尚穿着华丽的公服,两边肩头的金丝螭龙纹盘踞,威严龙目困锁着薛兰漪。
繁复的衣衫让男人本就高大的身姿更显浑厚。
投射在左手墙面上的侧影,宛然一只苍狼俯瞰,锁定着猎物,下一刻就要亮出爪牙,将薛兰漪撕开一般。
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占据了薛兰漪的整个视线,在无声地逼问薛兰漪关于萧丞之事。
薛兰漪心跳得厉害,手紧扣着桌子边沿,却还是道:“萧丞要娶妾,那是萧丞的事,国公爷理应去问萧丞,何以逼问起妾来了?”
她倒还委屈上了。
一双澄澈的杏眼中春水打转,加之双颊因为紧张而粉润,看上去无辜又可怜。
可这种矫揉造作的伎俩对魏璋一向无用。
他是不会信她与萧丞无半分牵扯的,他的脸是冰冷僵硬的,而软的指顺着她的腿抚下去,找到了那枚印记,轻揉慢捻着。
动作不疾不t徐,却极富巧思。
他太了解她的身体了,能轻易攻破她的防线,叫她喘息连连。
而他目色是清冷的,理智的,“你想借他之手,离开国公府?”
魏璋一句话直切要害,薛兰漪呼吸一滞,然四肢百骸的细流让她难以思考如何反驳。
“还想着做回李昭阳?”
“靠萧丞?还是靠那老东西的一纸密信?”
阴郁的话音落,鎏金炉里蓦地迸发出一缕蓝色星火,灼到了薛兰漪的指尖。
她的余光赫然看到了炉中一截森森白骨的断指,而那断指上还戴着黄玉印戒,正是先皇给萧丞密信时用的印戒。
那么,这截断指是谁的不言而喻。
魏璋竟让人去皇陵,剁了先皇的指骨!
薛兰漪瞳孔放大,“魏璋,你简直……简直大逆不道!”
蓝白交替的光照在魏璋脸上,他面前没有任何恐慌、惧怕,有的只是理所当然。
乱点鸳鸯谱之人,岂不就是该剁了手?
魏璋并没心思与她讨论那老眼昏花的死物,力道又加重几分。
一瞬间,薛兰漪被从尸骨的恐惧,拉入了另一种更深的恐惧。
她推搡他,捶他的肩。
魏璋却忽地扣住了她的后脑勺,湿软的舌顶开了她的齿关,扫过她的上颚,掠过她的舌面,两处力道同频撩拨着她每一个柔软的点。
每一次都撩起丝丝缕缕的痒意。
酥麻钻入血液,直往四肢窜。
她的身体渐渐变软,喉间喘息变细。
男人的喘息却越来越粗,周身的温度也越来越灼热。
屏风之后,不过丈五尺地,整个空间清晰地回荡着两个人交替的呼吸声,还有缠吻的水泽声。
薛兰漪今日本就身弱,终究没了力气,推却的手越发虚软,暗涌却在腹部越汇越多,不断累积。
终于,在某个时刻骤然迸发。
她在他臂弯中一阵痉挛,再没了任何抵抗的力气,头倚靠在他的手掌上,几乎整个身子的重量亦压在他手臂上。
而魏璋徐徐抬起眼眸,镇静观赏着她在他怀里抽搐,眼角泛起湿意,水润红肿的唇瓣一开一合,渴望着他。
这种时候,她倒诚实了,知道该忠于谁,仰仗谁了。
他将她调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宽袖一拂,桌面上的折子公文散落一地。
黑漆书桌上,就只剩一个火炉,还有软塌塌靠在他胸口处抽搐的女子。
薛兰漪的余韵未过,没有察觉到一双手穿过她腋下挽住了她短袄的系带。
更没注意到,五步之外的黑暗空间里,那面属于魏宣的镜子正散发着银亮的光。
照出白玉般的手指挽起她胸前系带,不疾不徐缠绕在指尖,一圈又一圈。
外衫松解开了。
接着是亵衣、襦裙。
鹅黄色的系带被魏璋一层层全部剥开,薛兰漪身上的衣衫松落在身体两旁。
日日滋润的身姿正是春光无限,惹人怜。
可惜,生了一颗不安分的心。
魏璋下巴放在她肩头,鼻梁亲昵厮磨着她的耳垂,“看看,你有多喜欢做薛兰漪。”
话音低磁,他似是故意将滚烫的吐息吹进薛兰漪耳道。
薛兰漪不由肩膀一抖,赫然睁开眼。
不远处,那面镜子中,她衣衫半褪,亵衣虚虚掩掩挂在脖颈上,勉强遮住要害,襦裙也早已被堆叠起来。
她像个牵丝木偶,以最羞耻的坐着。
而身后,男人锦衣玉冠,衣衫齐整。
黑暗中,眼尾的猩红更添一抹病态的占有欲。
“有我疼你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招惹别人?”
同样的雨夜,同样的阴暗房间,那些不堪的回忆赫然侵袭着薛兰漪的脑海。
她好恨!
她恨死他了!
薛兰漪咬着牙,她觉得为他掉泪都不值当。
可一滴豆大的泪还是掉下来,视线模糊了,情绪也决堤了。
一时想到与自己最痛恨之人翻云覆雨了多少次,她恶心不已。
一时想到明日魏宣大婚,他也会和旁人行这等亲密之事,她痛心得支离破碎。
一时又想到自己与魏璋做这种事时,那样爱她的阿宣该有多痛?
密密麻麻的痛楚像蚂蚁在薛兰漪心里钻进钻出。
眼泪止不住地横流。
这一次她好像没有办法控制。
那些蓄积在心中伤,在这一刻全然决堤,泪似断了线的珍珠从眼角流下来。
娇小的身躯在那如山倾覆的男人怀中战栗着。
那是与情动时,截然不同的颤抖。
仿佛长在悬崖边百合,迎风而动,花瓣颤颤,片片凋零。
魏璋侧目望向一拳之隔的那张脸。
姑娘的脸上泪痕斑驳,晕花的妆容。
厚重的胭脂一团团剥落,展露出其下苍白且些微凹陷的脸,眼底阴翳深重,生了细纹。
她好像又清瘦了一圈,也干瘪了一圈,未及二十,却仿佛已过了花季,容光渐褪。
魏璋的指顿住,眼中些许诧异一闪而过。
她往常许多年是不爱胭脂水粉的,便是进宫面圣也常素面朝天。
近期几乎日日在房中摆弄这些瓶瓶罐罐。
魏璋只当她转了兴趣,未多留意。
眼下见她满脸枯槁,他才知她为何不上妆不见人。
一股繁杂的情绪渐渐淹没了那抹诧异。
他觉得很烦,心头千丝万缕夹杂,偏薛兰漪还哭个不停。
更烦人。
“别哭了。”魏璋眉心蹙起,“你知道我不喜欢女人哭。”
薛兰漪听不到他说什么。
她像在一片苦海中飘零。
四周漆黑一片,浩瀚无边。
从前苦海再深,远处总有一盏灯为她亮着。
可这最后的光也要在明日熄灭了。
她只有自己了。
她忍不住哭。
但不是为眼前这磋磨她之人,而是为魏宣,为她自己。
若非眼前人横行霸道将她困于身侧,她可以现在就快马加鞭跑回阿宣身边,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若敢娶旁人,我这辈子都不要理你了!”
不!
她根本不用千里迢迢去骂魏宣。
因为如果没有魏璋当年篡改她记忆的险恶计谋,阿宣不会目盲,不会认错人。
他会带着她云游四海,而不是今时今日这般生别离死无聚。
越想眼泪就越是流不尽止不住。
她不甘不愿。
她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都被眼前人毁了!
压抑了五年的苦楚,从未好生宣泄过的委屈化作流不尽的春水。
顺着眼角滴落,落在魏璋捏着她下巴的手掌上。
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滚烫汇聚在魏璋的掌中,又没入袖口,顺着臂膀蜿蜒而行。
仿是一根轻而软的细绳缚住了他。
习武之人臂膀薄肌蕴藏着骇人的力量,可他却怎么也挣不脱那柔韧的丝。
但凡被她的眼泪游走过的肌肤皆僵硬的。
他能感觉到内里有一股不受控的力量支配着他的手臂,他的身体去靠近她,拥住她。
他厌恶这种被羁绊牵引的感觉,更不可能因为她示弱就不追究她满口谎言之举。
“不准哭!”
这一次声音略厉,极少地暴露出了怒意。
她像失了智一样,浑然不听。
他抬起她的下颚,虎口渐渐捏紧。
她却是水做的一般,越用力越沁出更多泪来。
被捏开的下颚露出其下粉色唇,白的齿。
原本隐忍着的哽咽声也被迫放大。
满室都是姑娘的啼泣。
毫无礼数可言。
而且真的很聒噪。
魏璋眼中少有地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摸出屉子里的防身匕首,猛然对准了她的眼球。
他不是一个以武力相逼之人,此时却这样做了。
“你以为,我还能饶你几次?”匕首更逼近三分。
寒芒到了瞳孔前,一发之隔的位置。
薛兰漪仍杏眼圆睁,盈满春水的眼中倒映出了魏璋强势的神色。
两人隔着氤氲水雾对视。
仰面的角度,她的泪却更肆意横流,整个面庞清涕眼泪胭脂混杂着,看不出一丝昔日艳冠盛京的容色。
更像个深闺怨妇,疲惫沧桑,还不修边幅,仿是谁苛待了她一般。
一股无名火堵在魏璋心口,发不出又压不下。
握着匕首的指尖微蜷,掰着她的下巴看窗外,“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坦白萧丞与你是何关系,我原谅你,要么你去外面面壁。”
轰隆——
话音刚落,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
屋外狂风暴雨催折着栀子树,老树压弯了腰,在窗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纵横交错的枝丫爬满窗户,光怪陆离。
此时,天色已暗,廊灯如鬼火半明半灭。
忽又一阵蓝白色光电。
窗户上头骤然坠下一个暗影,悬挂在窗外。
暗影被拉长、放大在窗纸上,摇曳不定,好像是一具悬尸。
薛兰漪顿时浑身凉透,毛骨悚然。
她最怕t这般百鬼夜行的雷雨夜,恐惧一时大过了伤怀,无意识抓住魏璋的衣袖不放。
而魏璋垂眸望着那只苍白无措的小手。
静默等着。
等她坦白、认错。
两人僵持着。
良久,薛兰漪才缓过一口气来,“我选择去院中受罚。”
尾音带颤,但已恢复了素日的柔韧。
魏璋神色微凝,困住她的高大身姿也出现了片刻松动。
薛兰漪轻推了下他,他便僵硬往后挪了半步。
她从桌上跳了下来,胡乱地绑好系带,往屋外去。
身体里的情潮尚在,腿发软,步伐虚浮缓慢,但未有犹疑。
姑娘身上若有似无的沉香渐行渐远。
魏璋才蓦地回过神,薛兰漪已走到了屏风外。
“薛兰漪!”他背对着屏风,侧目望她背影,一个字一个字挤出牙缝。
薛兰漪隔着素白的纱,脚步微顿,“妾愿意在屋外受罚并非觉得自己有过,而是妾真的不知道公国爷让妾坦白什么。”
言外之意,她还在嘴犟自己跟萧丞毫无关系,没什么可交代的。
魏璋今日已经格外开恩,给了她很多次机会,她却还执迷不悟。
“薛兰漪,你莫要得寸……”
门被打开了。
一阵强悍的风猝不及防地灌进来。
薛兰漪被吹得一个趔趄。
劲风吹得发髻散开,衣衫往后翻飞,正映出轻薄衣料下瘦可见骨的身姿,分明被风一吹就要散架似的。
她却跨出门槛,走进了风雨中。
她很累,与其听他聒噪,不如在外面淋雨。
她走了。
屋里骤然静了下来,只余木门被风吹得来回晃动,吱呀呀地响。
火炉也灭了。
魏璋陷入一片晦暗中,孤身而立。
三年,她从未敢如此放肆过。
第59章
屋外,风雨来势更汹。
过廊风呼啸,吹得女子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透过窗纸看,仿佛一张单薄的纸片,快被撕碎了。
魏璋看着单薄的影子,隐在玄色衣袖下的手攥紧,“既不知错,就走远些莫碍眼。”
声音不大,却酝酿着高压,轻易穿透薛兰漪的后背。
薛兰漪未有辩解,拾阶而行。
周围明明有很多条路可以走,再走远些就是避风阁、耳房,偏偏她就踏进了雨幕中。
此时,暴雨肆虐已久,积水过脚腕。
院子里全是污浊的泥潭。
她被豆大的雨点夹杂冰凌敲打着,密密麻麻的痛,但很快也就是适应了,麻木了。
此时此刻的她,其实宁愿站在雨中,也不愿站在他的屋檐下。
她急需雨水冲刷掉他留在她身上的令人厌恶的气息。
也需雨幕遮挡,让她可以肆意释放情绪,不必顾忌魏璋怎么猜,怎么想。
薛兰漪缓缓踱步往栀子树下去,仰头望着茫茫雨幕,似哭似笑。
才换不久的衣衫又湿透了,厚重地压着她弱小的身板,压弯了她的纤腰。
电闪一次接一次在身边劈开,她竟也感觉不到害怕了。
“国公爷,姑娘受不得暴雨啊!”
柳婆婆不知从哪冲了出来。
可能是薛兰漪那声娘亲,勾起了她对失踪女儿的母爱。
今时今日,她竟真把自己当成了薛兰漪的娘亲。
她猛然推开书房的门,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国公爷,姑娘她刚刚……”
屏风之后,身长玉立的暗影威压过甚,让柳婆婆稍微清醒了些。
她自不敢说姑娘为大公子淋了雨,舌头打了滚,“姑娘惯怕电闪雷鸣,今次这般跑进雨里,定是受了天大的冤枉,无处申辩!”
“求国公爷体恤姑娘!”
“求国公爷莫要让姑娘受此风刀霜剑之苦啊!”
魏璋眸色骤冷。
受风刀霜剑,那是她自以为是,非要自讨苦吃。
奴才倒是随主,没了规矩,忘了体统。
“影七!”
魏璋双目微眯,寒意凛然。
顷刻,一把刀横在了柳婆婆脖颈前。
影七捂住柳婆婆的嘴,拖着她往隐蔽柴房处去。
崇安堂里,哭声、喊声,还有那阴暗滋生的愠怒,交织在一起,聚于四方宅院上方。
正是山雨来时,风满楼。
不远处观星楼上,潇潇雨歇轻敲着朱漆栏杆。
此地是国公府的制高点,可以清晰地看到栀子花树旁,女子随风飘摇。
周身栀子花飞舞,轻覆她身上、发间。
满天纷飞的白色花瓣翻转飘扬的场景,好似某种祭典。
裴修远静默远观着此情此景,忽地想到什么,捻菩提的手微顿,须臾,又若有所思摩挲起来。
本应洁净无瑕的菩提上,每一颗都雕刻着精致的小兰花儿。
他一一抚过,“从前你一直想去摘星楼看风景的,其实国公府这栋观星楼的风景却也不差。”
当初,老镇国公与先皇出生入死,感情甚笃。
先皇在宫中建成摘星楼后,特意将工匠派遣至国公府,给国公府也建了一座同样巍峨的阁楼,只此宫中阁楼矮了三层。
世人都知宫中有座摘星楼直插云霄,仿若空中楼阁让人向往。
殊不知,那最高的楼阁只能看到云端之上的景象。
而国公府这座阁楼上达天听,下御凡尘,中庸之地才是真正风景独好之处。
裴修远俯瞰此地绝妙雨景,声音更柔得不像话,“此间风光,兰儿可喜欢?”
他自言自语。
细雨细槛,滴答作响,未闻任何回应。
身后老管家猫着腰上前,“夫人最喜欢登高望远了,她若还活着,定喜欢此地风景。”
裴修远“嗯”了一声,“那以后我们常来造访魏国公,便可常带兰儿来此看风景,可好?”
话音落,四周照旧静谧无声。
裴修远眸色渐渐暗淡下去。
良久,思绪收拢,几不可闻轻叹一息,“今夜,国公府宴席摆在何处?”
“国公爷传出话来……今夜不摆宴席了。”
老管家与裴修远诧异对望一眼。
今日可是魏璋的袭爵宴,又有使臣驾临,场合不可谓不重要。
况且,听闻今夜沈惊澜沈大人会代表圣上来谈擢升首辅事宜。
魏璋此番休沐后,在暗地动了颇多手脚,为的就是反逼得圣上妥协退让,将首辅之位拱手奉上。
怎么到了拟圣旨的关键时刻,魏璋突然闭门谢客了?
这可不像不坠早朝的魏国公之行事风格。
裴修远百思不得其解,狐疑放眼望向崇安堂。
崇安堂一处隐蔽的二层阁楼上,一玄色身影负手而立,站在短檐下。
檐上雨水连成线,潺潺流作雨幕,遮住了魏璋的容颜,辨不清表情,但依稀可以看到他一直一瞬不瞬盯着同一个方向。
他是极警觉的人,此时却仿似全然没注意到裴修远在看他。
甚至没有注意到风雨斜扫过天台,翻飞的衣摆上洇满雨水,几乎湿透了半截身子。
他纹丝不动,只目色沉沉笼罩着栀子树下姑娘。
“姑娘晕倒了!姑娘晕倒了!”
忽地,院子里传来下人的呼喊。
他下意识向前跨了一步,堪堪跨出雨帘,雨水浇淋在发髻上。
最注重仪态的魏国公竟沐在冰雨中,浑身湿透。
虽然身姿依旧挺拔、威严,但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抹担忧之色。
目越收越紧,眉越蹙越深,似乎马上就要冲下阁楼。
那是在朝堂从未展露过的慌乱。
而阁楼下,薛兰漪倒在了白色的花瓣雨中,花瓣打着旋落在纤弱的身姿上,将她掩埋。
“国公爷呢?国公爷去哪儿了?”
“姨娘不大好,要不要送回屋里?要不要叫大夫?”
几个丫鬟婆子围了上来。
众人许久未见国公爷的身影,又不敢把姨娘丢在雨里任其死活。
院子里纷纷攘攘吵闹着。
阁楼上,瓦片的雨水断了线似地落于魏璋之身,顺着从锋利的下巴滴滴坠落。
他浑然不觉,迈出的步伐欲动不动。
“把姨娘先送进偏房,寻章大夫夫妇过来!”
此时,青阳找不到主子,自行做了决裁,
昏迷不醒的薛兰漪被抬进了回廊下。
二层阁楼上,魏璋缓缓退回屋檐下,目光迟一步剥离回来,拂袖离去了……
裴修远看着四合院里浮生百态,捻动佛珠呢喃,“自做其业,自受其报,譬如影子,随逐其形。”
所谓因果循环,凡身在尘世,皆有个人的业障。
从前,他与魏璋谈论佛法,魏璋常喻自己为无根之萍,不受任何羁绊。
如今看来,魏璋也逃不过尘世俗律。
只不知种下了这般苦果,将来如何自食?
罢了。
此事与他无关。
他亦有他的因果要赎。
裴修远视线收回,目色冷下来,“西境姑母那处务必盯紧,早些顺藤摸瓜寻到先太子的踪迹才好。”
魏璋处理完萧丞娶亲之事,接下来恐就要全力围剿先太子党了。
裴修远表面与老太君亲厚,实则暗里早已与魏璋达成合作。
先前放走老t太君和魏宣,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
如今他与魏璋同在一条船上,自然该倾尽全力盯紧乱臣贼子。
底下的人亦不敢放松,管家拱手道:“侯爷放心,西境那边正准备明日婚仪,一切如常,大公子亦安生在深山里待着,说是闭关疗养双目呢。”
裴修远“嗯”了一声,“姑母心高气脾气直,其实不难对付,切莫让大公子发现我等暗中盯着他们才是。”
“属下明白,属下们不敢莽撞。”
老管家想了想,又道:“说起大公子,六日前大公子曾放一只猎鹰出山,我等猜测大公子是想通过猎鹰联系先太子,于是跟着猎鹰星夜奔赴边塞桦城,却不想……”
“那猎鹰在桦城附近突然转了道,往西齐皇城去了。”老管家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按时间推算,猎鹰抵达皇城之日,正是萧丞决定来大庸娶薛兰漪之时。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管家越想越觉奇怪,“猎鹰之事要不要禀报魏国公知晓?”
话音刚落,头顶一束暗影振翅而过。
裴修远抬头,国公府上空一只雄鹰飞掠,往驿站方向去了。
来自西境烈鹰飞到了盛京城中,还是一只痊愈之后,所向披靡的鹰。
裴修远真的很好奇蛟龙与烈鹰,谁才是长空之上的王者呢。
沉吟许久,压了下手,“魏国公只是令我等监视大公子,找到先太子,其余之事与我等无关,不必烦扰国公爷。”
“喏!”管家轻声一应。
与此同时,烈鹰敛翼,停在了西齐大皇子的窗前,脚环上缠着一张来自西境的胡杨木纸。
……
另一边,寝房里。
雾气缭绕的屏风后。
魏璋仰靠在浴桶中,双目微闭,喉结上下滚动着。
窗台的博山炉中,两缕青烟升腾,弥散满室的冷松香。
香焚得很浓,凌冽气息钻进鼻息,魏璋深深吐纳,搭在浴桶边沿的手无意识地摩挲。
意外摸到了木头上一串指甲印,那样小巧。
应是上次薛兰漪与他共浴时,因为惧怕,暗自掐着浴桶,掐出了凹痕。
其实上次她与他解衣共浴时,虽刻意保持镇定,魏璋又怎会看不出她全程身体僵硬,保持防备。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时而浓时而薄的热雾中,魏璋脑海里浮现出她第一次与他共浴。
那时,她刚成为他的人,尚且青涩,像是受了惊的小兔子,双臂环胸蜷缩在浴桶一角,湿漉漉的眼防备着他。
“怕我?”魏璋一边给自己擦身,一边好笑,“怕我,又何必招惹?”
“不是怕!是……”
薛兰漪咬着粉唇,柳眉紧蹙,似是在下很大的决心。
魏璋与平日无异,清洗着臂膀。
姑娘香软的身子忽而鱼儿似地钻进他臂弯间。
她坐在他了腿上,脊背贴着他胸口。
“躲是因为害羞,害羞是因为……”
她长睫低垂轻颤着,水润的唇上咬出了齿痕,“是因为喜欢,喜欢云谏。”
魏璋自上而下正能看到她绯红的小脸,还有嘴角有些期待有些忐忑的笑容。
水下,她的手悄然抓住他的臂弯,将他僵硬的手臂带到细腰间,让他环着她。
她柔软的指轻覆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云谏抱着我,我就不怕了。”
她从前是那般可人,羞怯但热烈。
而今……
水雾腾腾里,她娇俏上扬的嘴角渐渐垂落下去,容颜变得憔悴、怨恨、倔强。
面目可憎!
魏璋蓦地睁开双眼,太阳穴漫出青筋,“添热汤!”
沉郁的声音回荡在室内。
无人应答。
无人从屏风另一侧迈着莲步而来。
魏璋怔怔看着屏风良久,脸上浮现一瞬错愕。
外面,响起敲门声。
他眸中微波。
屋外风雨呼啸,却是青阳的声音传来,“爷,沈大人请爷入宫一趟,说是御膳房新得一批鲥鱼,国公爷既无心在府上摆宴,何不去尝尝宫中御厨的手艺?”
魏璋思绪纷乱,挤了挤眉心,“你说什么?”
“……”青阳一怔。
没见过国公爷在朝堂大事上如此分神过。
他躬身又报,“圣上想请国公爷入宫,商议草拟擢升首辅之圣旨,爷要入宫吗?”
朝中近日诸事纷乱,了无头绪。
圣上和沈惊澜比魏璋更着急他回去。
魏璋在这离首辅一步之遥的位置待得太久。
此等紧要时刻,他不该为一个女人分神的。
何况还是个满口谎言的女人。
想到那张不知悔改的脸,魏璋胸口又冒出闷火来。
“取朝服来。”
魏璋起了身,掬冷水洗了好几把脸。
一盏茶的功夫后,魏璋着红衣补服,披着玄色披风,推开寝房的门。
彼时暴雨渐歇,雨后的风潮湿黏腻,入骨寒凉。
他负手站在回廊下,远眺良久,目色渐渐如天边乌云阴冷下来。
“咳!咳!”
斜对面的偏房,传来几声羸弱的咳嗽。
靠院落最右侧的偏房与院外锦鲤池相接。
这样的阴雨天,湿气更重,墙面和木门上爬满水珠,浸湿了半堵墙。
角落处,光线也昏暗,看不清屋里情形。
只隐约看到湿透的窗纸上映出一瘦弱剪影,歪倒在榻上。
轻咳几声,肩膀颤动不已,骨架都快散了似的。
他面色微凝,深邃而无表情的五官让人望而生畏。
在后候着的小厮婆子们面面相觑。
这崇安堂虽大,但人丁稀少,好多房间都闲置着。
姨娘骤然晕倒,他们也只能择一间还能过得去的房间,暂时安置。
众人不知国公爷这表情是怒他们安排的房间太差,还是怒他们不该把姨娘捡回来。
最后还是青阳猫着腰上前,“要不要属下令人把姨娘挪回爷房里,好歹暖和些。”
“不必。”
她现在心里装着旁的人旁的事,哪有心思侍他?
他也懒得看她那副死鸭子嘴硬的嘴脸。
魏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刚走到垂花门处,身后又传来病恹恹的咳嗽声。
真的很聒噪。
魏璋侧目,斥青阳,“此为正院,她是姨娘,姨娘当住在何处你不知晓吗?”
“属下……”
青阳未来得及解释,魏璋疾步而去。
按道理说,姨娘是不该和主君住在一间院子的。
崇安堂后院还连着这个略小的四合院,霜花斋,正是给姨娘准备的。
但姨娘自从来了国公府,一直和爷同住。
他瞧爷也挺乐在其中的,就没想着给薛兰漪另外安排院子。
怎的都在一起住了一个多月,此时反倒忌讳起来了?
不过去霜花斋也好,那里安静,暖和,不潮湿,正是养病的绝佳之所。
“把姨娘送去霜花斋吧。”青阳吩咐影七,便疾步跟上了魏璋。
霜花斋的确不是什么冷院枯宅,院子里花繁叶茂,小桥流水,很是惬意。
但因国公府没什么女眷,院子空得久了,少了人气儿,比寻常院子要冷很多。
入夜,整个宅子里就薛兰漪一人,四方院落显得空落落的。
屋外风声呼啸,吹得草木簌簌作响。
后半夜,被冰冷雨水浸透晕过去的薛兰漪又因为寒风彻骨,被惊醒了。
睁开眼眸,尚且模糊不清的视线中正见窗户上纵横交错的树枝阴翳,仿佛鬼魅趴在窗边上。
“啊!”
薛兰漪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去抓床榻另一边。
三年来,已经养成了习惯,害怕的时候就去抱身侧的男人。
可明明就是这个男人让她陷入更深的苦海。
她颤抖的指尖蜷起,徐徐缩回,将自己紧裹进被窝里。
周围静得没有任何声响,哪怕是当初燕春那般骂街的声音也没有,只有她的呼吸。
她缩着脖子,抖如筛糠。
这般自个儿在漆黑的屋子里睁大眼睛煎熬着。
天将明时,苏茵提着药箱入门。
此时,姑娘已面如死灰,嘴唇干涸地起了皮,双目盯着窗户动也不动。
“姨娘,你没事吧?”苏茵上前抓住薛兰漪的手。
手也如冰棱子。
死了?
苏茵脑海中一瞬间冒出这样的念头,“嗡”的一声,连忙给她把脉。
薛兰漪僵硬的手指方握住了苏茵的腕,依稀可辨关节滞涩的响声。
“姨娘,你还活……”苏茵话到一半,又觉不吉利咽了回去。
“昨夜家里有事耽搁了,没及时进府,你勿怪。”苏茵暗自扯了扯衣袖,遮住自个儿小臂上的青紫痕迹。
薛兰漪未察觉,手刚好隔衣握住她的伤口,“无碍,我无碍。”
怕苏茵愧疚,勉力扯了个笑,嘴唇翕动,眼尾纹路深重。
苏茵鼻头一酸,不知是因为自己的伤,还是因为薛兰漪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她吸了吸鼻子,“姨娘与萧丞是何关系?何以非要瞒着国公?”
苏茵自然不相信薛兰漪和萧丞有什么情谊。
可薛兰漪宁愿忤逆魏璋,宁愿在罚站雨中也缄默不言,又t实在让人看不透。
“我与萧丞没什么关系。”薛兰漪淡淡摇头。
苏茵更诧异。
薛兰漪看着她错愕的脸,道:“我希望魏璋和你一样捉摸不透。”
魏璋是个高明的执棋者,他熟知自己棋盘上的每一颗子。
若薛兰漪事事都与他坦白,她将永远成为他指尖随意拨弄的棋子。
薛兰漪不要受困于他一生。
故而,薛兰漪在萧丞的事上故意含糊不清。
含糊不清,魏璋的眼睛就会被遮住。
他感知到棋子不受控,必然会不停探究,不停审视,这个过程中他的心也会乱。
只要执棋者一乱,就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薛兰漪就可审时度势,找到机会逃脱他的掌控。
“以魏璋自负,如果迟迟查不出我和萧丞的‘关系’,他极有可能欲擒故纵,放任我与萧丞和亲,顺势一窥其中机窍。”
薛兰漪清瘦的身子耷拉在冷硬的木板床上,说话时喘息短促,但话音是清醒的。
苏茵昨个儿夜里听说薛姨娘和国公爷争执起来,就觉得很奇怪。
女人如果不爱一个人,便是连起冲突都懒得起的。
原来,薛兰漪是故意对抗魏璋,好促成和亲之事,再通过和亲逃出生天?
苏茵以为这是一着险棋,“就算国公真同意你和亲,去了萧丞身边也未必就能脱离苦海,萧丞他……”
萧丞那些桃色轶闻,也算流传甚广。
薛兰漪想到柴房中萧丞和侧妃之事,身上亦起鸡皮疙瘩。
可是……
纵然萧丞心理病态,手段扭曲,总归来说比魏璋这种不动声色的狠厉要好对付些。
“我不愿,呆在魏璋身边。”
殊死一搏,也好过与魏璋假意恩爱。
第60章
她很厌恶那样的自己。
薛兰漪提到魏璋两个字,手就不自禁反复磋磨手臂,好似有什么脏东西留在身上,怎么也擦不掉。
苏茵看着她的动作,手亦暗自摸了摸自己腕上的伤口。
她好像特别能理解薛兰漪的心情,也敬佩薛兰漪敢与天斗的勇气。
苏茵摁住了她不停磋磨的手,“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万死不辞。”
薛兰漪感受到手背的温度,脑海里那如影随形的鬼魅影子才淡去。
她与苏茵之间总有种感同身受的默契,不需太多言语。
“多谢你。”她亦回握苏茵的手,思忖片刻,压着声音道:“我这有个秘药药方,需要劳烦你帮我依方配药,方子晚些我让柳婆婆……”
轰隆——
天边一阵闷雷。
猝不及防。
薛兰漪眼皮一跳,往天边看去。
方才停了一夜的风雨又有将起之势,天边黑云如海,滚滚而来。
真正的暴风雨还在酝酿。
薛兰漪的话凝在了嘴唇。
受了惊吓的脸上,洇湿又干结的脂粉一片片落下,仿是那漆了许久的墙面,斑驳不堪。
柳婆婆昨夜未归,薛兰漪自己又病恹恹的,无人帮她洗漱,脸上雨迹泪痕狼藉一片。
“柳婆婆呢?”
薛兰漪此时才想起一夜不见柳婆婆的身影,眸中担忧之色愈浓。
她就是羁绊太多,才落得被魏璋处处钳制欺压的下场。
苏茵没见过柳婆婆,但知道薛兰漪经不得忧思过度,便撒了谎,“国公爷愠怒,将姨娘身边的人都罚去祠堂洒扫了。”
“这是好事。”
起码不用跟着她提心吊胆的。
薛兰漪弯起唇角,脂粉又扑簌簌地落。
苏茵挽帕,给她擦拭了脸颊。
“不说这个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苏茵歪头一笑,话音轻巧。
她从药箱里抱出了一只荷叶鸡,配着普洱茶,还有杏林坊的枣泥酥、桂圆糖,一件件放在矮几上,变戏法似地。
屋子里盈满荷叶鸡的香味。
薛兰漪看着矮几上琳琅满目的吃食,竟觉饿了。
昨日忙着魏璋的袭爵宴,从早至晚都没吃东西。
苏茵送来的吃食也算及时雨。
何况苏茵带来的每一件吃食,都是薛兰漪从前的心头好。
“你怎知……”薛兰漪几不可见咽了口口水。
苏茵难为地瞥了眼薛兰漪。
她从前与薛兰漪不熟,自然不知道她的喜好。
说来也奇,她今日进国公府前,被西齐萧王爷拦住了。
那王爷虎背熊腰,将她堵在暗巷里好一番挑逗。
后来他挑着苏茵的下巴,告诉她去买这些吃食给薛兰漪吃,还特意嘱咐配一盏一品居的熟普洱。
言语轻佻,说是:“莫让她饿瘦了,也莫吃得克化不了,生了病,可就不好陪本王多玩几轮了。”
萧王爷嘱咐得很具体,在哪家铺子买什么食物都一一告知。
苏茵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按照他说的吃食买了一遍。
没想到真对薛兰漪的胃口。
不过,其他腌臜话就没必要告诉薛兰漪了。
苏茵一带而过,“我之前问过表兄你的喜好。”
“周钰呀。”薛兰漪有了亮色。
他倒真记得一样不差。
连荷叶鸡的熟度和蘸料都是按照薛兰漪的喜好配比的。
闻着满室清香,薛兰漪忽又觉得呼吸开阔了。
她昨日怀疑人心皆虚假的想法,太过偏执了。
其实真心换真心,才是亘古未变的道理。
她身边还有苏茵、柳婆婆,还有一直牵挂她的好友。
怎能为了一些不值当的人消极厌世呢?
要好生活着,断没有跌倒在雨里,就泥足深陷,与那腌臜之人共沉沦的道理。
薛兰漪掰了鸡腿递给苏茵,笑容仿似雨过天晴,明媚了好些。
“我们干杯!”
苏茵跟她以鸡腿为盏,干了一杯。
晚间,苏茵帮她熬了药,清洗一番,才踏夜离开。
走到崇安堂外时,正与魏璋迎面相遇。
魏璋风尘仆仆,玄色披风翻飞着,比平日威压更甚。
苏茵让道,给他屈膝行礼,他仿佛未察觉,径直走过。
身后还跟着礼部重臣和沈指挥使,各人面色沉肃,微弯着腰,亦步亦趋,不敢靠他太近,又不敢不离太远。
“爷,可要备膳?您和四位大人整日未曾进食,要不……”
青阳跟在最后,话到一半,书房的门落锁。
门环震颤,让夜更寒。
书房里,昏暗逼仄。
魏璋负手立于多枝灯架前,一根根不疾不徐点着蜡烛。
昏黄的光晕自他身边渐次延展,一点点扩散至身后大臣身上。
沈惊澜只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离他最近,光晕最先照出了他迫切的神情。
“我不明白,圣上已金口玉言许诺你魏国公首辅之位,更有皇庄千顷,蟒袍玉带之荣耀,如此皇恩浩荡,只求你将一妾室赠与西齐,平息两国战火,这有何难?”
沈惊澜摊手,“我倒不知你魏国公还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风流公子。”
魏璋未搭理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着烛光。
沈惊澜拿他没辙,话锋一转,“况当下大庸百姓皆闻你魏国公不费一兵一卒,就平息战乱,称你为:只手定乾坤。
你要名得名,要利得利,到底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这句话倒叫魏璋指尖动作顿住,眉头深蹙。
昨夜,他入宫路上,被一群边境百姓拦住了马车。
在最繁华的龙虎街上,几人感激涕零地磕头,谢魏璋大义,阻止了萧丞的侵略之战。
还送了一块“只手定乾坤”的匾额。
此事以野火蔓延之势在盛京传开。
经此一日发酵,他的名声恐怕大庸朝上下无人不晓,便连孩童口中歌谣也是赞颂他深明大义,力挽狂澜。
此事,于他擢升有益,于他官声更有益。
可魏璋并高兴不起来。
更不觉得那几个边境百姓的出现是巧合。
“青阳,查清楚传言从何处起了吗?”
边境百姓出现那一刻,魏璋已洞察有人在暗中推动舆论。
青阳这边也已焦头烂额查了一日,在窗外躬身禀报:“回爷的话,属下已查明孩童歌谣是顺着桦城、岩城……一路往南传播的。”
此传播路径与萧丞赴京路线全然一致。
也就是说,萧丞在入京路上就已经在传播他舍妾室,为百姓的传闻了。
如此一来,百姓已经笃信魏璋之义举。
所谓,捧高跌重。
他已经被架在高阁之上,若再拒绝和亲之事,民间舆论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倘若边境因为和亲失败,再次开战,那么魏璋将成为色欲熏心,为一己私利的奸臣。
大业未成,官声还是很重要的。
萧丞便是拿捏住了魏璋这一点。
魏璋记得六年前的萧丞虽战功赫赫,但匹夫之勇,没想到如今竟长了这般百转千回的心思。
魏璋缄默着,放下火折子。
灯只点了三盏,半明半灭。
沈惊澜见他凝眉思忖,立刻劝解道:“你无须管传言从何而起,只要放人,于你而言名利双收。
你心如明镜,应当知道怎么选最有利,何至于被一个女人左右,毁了……”
“我的事,无须t沈大人多言。”
魏璋不喜欢他这般指手画脚的模样,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青阳,送客。”
“魏云谏,你莫糊涂……”
其余同僚拦住了沈惊澜。
魏璋脸上的阴翳已经很重了。
如今他爵位官位加身,此番休沐回朝,势力更为人可比肩,谁能与他争个长短?
在他羽翼下,沈惊澜自知已经不可能再杀掉薛兰漪了,这才退而求其次,想让薛兰漪远赴他国。
可到底他也不敢一直激怒魏璋,只能循序渐进。
各人恭敬拱手,离开了。
门被带上。
吱呀呀作响。
今夜书房格外空旷,滞涩的余音久久不散。
魏璋面无表情,立于原地思忖良久,方淡淡道:“宽衣。”
从昨夜入宫到今日下朝,足足十二个时辰,几乎满朝文武都在为和亲之事争执辩驳。
满朝风雨让魏璋有些疲累,换了一身轻便宽松的寝服才略松快些。
“晚膳可备有红豆粥?”魏璋疲倦的声音落下来。
帮他系腰带的影七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正对上魏璋镇静的眼。
两人各自沉默,魏璋眼中浮现些许诧异。
俨然,全程他都未注意到是谁在为他宽衣。
此时,眉心隆起。
影七只当自己伺候不周,咽了口气道:“属下粗手粗脚的,爷恕罪。要不然属下叫旁人过来伺候爷,他在……”
“不必。”
魏璋孤身一人二十余载,难不成离了她无法过活了?
他自个儿在腰侧系了结,拂袖而去。
门来回轻晃。
影七怔在原地,望着魏璋怒气冲冲隐入夜色的身影,纳闷地挠了挠头。
国公爷这是跟哥吵架了?
为啥还没提到哥的名字,爷就脸色大变的?
搞不懂……
另一边,魏璋回寝房,沐浴过后,便上榻休息了。
昨夜疲累,熬了通宵。
可今夜时至二更,还是睡不着。
在榻上辗转了一番,看到了薛兰漪放在床榻内侧角落的丑兔子。
她很喜欢那兔子,后来跟他申请了几次,终究把兔子从衣箱里取出来,还给兔子做了小衣服、小红帽子。
帽子上有两个洞,正露出竖起的耳朵。
这个样子,倒比从前歪瓜裂枣的面容,可堪入目些。
魏璋无意识地取过兔子,把兔子放在内侧空落落的枕头上。
其上,沉香隐隐。
魏璋嗅着香气,方闭上眼睡着了。
混沌间,他习惯性地伸开右臂。
须臾,右臂上压了些重量。
他撩起眼皮。
姑娘枕在他手臂上,与他面对面,葇夷圈住他的腰。
魏璋蹙眉推了她,“别闹,明日还有要事!”
“明日就要行纳妾礼呀,我睡不着。”姑娘反而靠得更近,脸颊贴在他胸口上。
“云谏,你心跳得好快。”她一双澄澈的杏眼仰望他。
眨巴眨巴,好似天上的星星。
“其实,你心里也很期待明日你我大婚,对不对?”
“没有。”
“那你私心里是不是很喜欢被我抱着?”
“没有。”他声音更沉。
姑娘眸色暗了瞬,还是不服,瘪着嘴:“可为什么我每说一句话,你的心就跳得更快了?你明明就是喜欢我,为什么不……啊!”
魏璋蓦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将她在下面作乱的手拉出锦被,打量她指尖灼烫。
“你说为什么?”
他呼吸燥热,俯身吻下……
却空无一物。
魏璋俯视着冰冷冷的枕头,喘息不定,鬓角渗出汗来。
良久,混沌的视线渐渐清晰,他才坐起身来,挤了挤眉心。
他怎会做这样的梦?
他是不是真的被一个女人左右了?
魏璋深深吐纳,摆了摆头。
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把薛兰漪送出去,对他来说百利无一害。
他没必要为了薛兰漪跟整个朝堂、整个西齐对抗,他又不是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蠢材。
何况,薛兰漪这般欺瞒主君,不思悔改,舍了又有什么大不了。
盛京贵女如云,温婉娴淑者数不胜数,总有人能再合他心意的。
魏璋脑海中迅速闪过往昔说亲的世家贵女,彷如一本书不停地在脑中翻阅,越翻越快。
好似急着抓住什么。
至尾页,却又骤然出现了那张熟悉的笑脸。
“青阳!”魏璋厉声一喝。
少有的狠厉让青阳眼皮一跳,疾步到窗外,诚惶诚恐,“爷,有何吩咐?”
魏璋的唇动了动,却未有什么话要说。
良久,吩咐道:“府上香火凋零,去请族老为本公相看一门婚事。”
“啊?”
青阳脱口而出。
但嗅到内里那位情绪甚浓,赶紧舌头打了个滚,应道:“属下明日一早就去办此事。”
“即刻,现在。”
“……”
什么亲说得这么急?
青阳不明所以,怔了须臾,但未敢质疑拱手办事去了。
脚步声远离。
魏璋心里仍不平息,索性起身,准备去看公文。
走到后窗边时,余光恰扫到窗缝外一点烛光跳跃。
霜花斋其实正位于魏璋寝房后侧,地势较低。
魏璋从后窗恰能俯瞰院中景象。
此时,时至三更。
薛兰漪昨个儿睡得太久了,夜里没觉,便披了披风坐在窗前翻书。
随手拿的是宅子里的陈旧话本。
本想以此转移注意力,就不怕一个人待在院子里了。
可陈年放置的书本透着一股霉味,伴着屋外风雨,更显森然氛围。
薛兰漪心里很怕,只能回忆柳婆婆那日给她唱的童谣,学着轻轻哼唱,佯装悠闲,给自己壮胆。
魏璋远远瞧着,满院栀子花翻飞。
花瓣雨落在窗前。
她闲适地翻书,时断时续的哼唱声悦耳。
好生闲适。
离开了他,她连眉眼中的愁绪都消散了。
他让她孤身在冷院,原本是罚她思过,如今她倒乐在其中。
若然她知道现在整个大庸都在助她脱离他的手心,她岂不是要乐得眉飞色舞了?
还是说,她早就知道萧丞的谋算,早就在期待离开国公府了?
魏璋站在窗侧的暗影里睥睨着她,负于身后的手指蜷进掌心。
夜风吹得窗户来回开合,菱形窗棂投射下的光斑在他脸上,忽明忽灭。
良久,他混沌了整日的眸渐渐清明过来,视线从薛兰漪身上剥离,挑帘去了外间。
外间灯火通明。
一门之隔,他从阴霾渐次走出,皎白的光照在他脸上。
面容已恢复镇静之色。
他走到棋桌前,俯瞰着那未下完的围棋。
这是前日,薛兰漪与魏璋对弈的残局。
黑白子正两厢对决,不分胜负。
薛兰漪已下白子。
当时魏璋被旁事分心,未及落子。
现在,轮到黑子落棋了。
“青阳。”他的声音恢复清冷,不疾不徐。
青阳披着斗笠,刚刚冒雨归来。
忽闻主子唤他,又想到主子方才催得那般急,只当又要问说亲之事,拱手禀报,“属下已让三位族老连夜寻得门当户对的贵女,明早辰时族老就会将适龄女子名册递到爷手上。”
“不必了。”
“……”青阳张了张嘴,一时无话可说。
魏璋则执起一颗黑子,对烛观赏着,“去沈府传句话,送妾之事我准了。”
青阳还未合拢的嘴巴更僵。
毕竟爷这些年身边就这么一个得力的薛姨娘,以爷的心性很难做出退步的。
青阳生怕又像方才白跑一趟,大着胆子问魏璋:“爷当真要让薛姨娘去做萧王爷的正妃吗?”
“是送她去和亲。”
至于能不能做得成萧丞正妃……
魏璋投子入局。
弹指之间,黑子对白子已成包围之势。
白子落得越多,被吃的子也就越多。
对弈之乐,从不再掌控全局。
而在胜负手时,她以为她得见曙光,实则终差半子。
魏璋双目一眯,睥睨棋局,嘴角几不可见一丝兴味。《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