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误惹冷郁权臣后 > 40-50
    第41章


    此话引得周围轩然大波,议论声愈大。


    在场所有人或惊或恐或讶异,唯有魏璋面无波澜。


    他睥睨着薛兰漪,更像循循善诱,“你说说,我怎么杀的?”


    薛兰漪因他的态度顿生迷茫,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继续。


    “魏、魏璋自制断肠草杀害祁王,祁王乃肝肠寸断不堪忍受痛楚,咬舌自尽。”


    “叔父……”少帝趔趄了半步。


    贴身太监扶着他,他几乎软在太监臂弯处。


    可他没再打算离开了,眼中裂出血丝,赤红的眼望向魏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魏爱卿你不会如此虐杀叔父,对吧?”


    魏璋未理少帝,目光只锁着薛兰漪。


    神色微凝,须臾,了悟。


    之后眼中更多了几分赞赏。


    他在赞赏什么?


    是赞赏薛兰漪告发他的勇气,还是赞赏薛兰漪不动声色拿到了他杀人的证据?


    不管是哪一种,这样的表情都不该出现在一个被拆穿的嫌疑人脸上。


    魏璋为何一丝恐慌也无?


    这种反常的反应,让薛兰漪生出一种未知的恐惧。


    她咽了口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不敢再看魏璋了,目光稍稍偏移只对少帝磕头行礼。


    “断肠草乃至阴至毒之药,大庸明令禁止,所以毒药都是魏璋自制的,证据在觉明大师手上!”


    “宣觉明大师!”


    太过不可思议,少帝鲜少地声音变得洪亮,而手还因紧张攥着魏璋的衣袖。


    至于觉明大师,因着昨夜少帝祭拜祁王,觉明大师一直在奉先殿祈福诵经,所以很快抵达东华门,将证据呈给了少帝。


    罪证有二,其一在魏璋幼时住的寝房里,发现了一本被撕掉一页的药典,这药典虽为孤本,但著书人尚在,祁王府的管家去查证过,缺的一页正是断肠草的制法。


    其二,当初魏璋寄养在祁王府时,行动没那么方便,吃穿用度皆拮据,所以想买药材并不容易,更莫说一次集齐断肠草共十三味药材了。


    为了不引人怀疑,魏璋花了五年时间,以自身患病为由请王府抓药,再从自己治病的药中扣减出断肠草所需的药材。


    魏璋不动声色拼凑了五年,才将毒药药材集齐,而他抓药的账目皆记录在册,只要把账目放在一起细看,就能看出魏璋的阴毒心思。


    其实照理说抓几副药的小事王府是不会如此详尽记录的。


    偏偏祁王夫妇不喜魏璋,所以对他的用度格外苛刻,看病的银钱是要从他膳食中克扣回来的。


    就是这么一个小账目,反倒记录下了魏璋的犯罪证据。


    而从账目来看,魏璋获取的第一味断肠草药材可以追溯到魏璋十二岁时,也就是刚入祁王府的第二年魏璋就在谋划杀害祁王了。


    一个心智未全的少年,竟然阴暗至斯。


    少帝不可置信望着近在咫尺的,他最为信任的臣子。


    辅佐他登上帝位的近臣,却亲手杀害了他最仰慕的叔父。


    少帝不敢相信,连连摇头,连连后退,险些摔倒。


    沈惊澜闻讯而来,从后扶住了少帝。


    此番大动干戈,东华门俨然成了朝臣聚集之所,一圈圈围绕着魏璋,或是讶然或是疑惑的目光纷纷投向风暴中心的人。


    毕竟十二岁少年谋划五年,毒杀祁王全府的事太过匪夷所思了。


    “账目可以作假,笔迹可以作假,仅凭这两件证物如何就能断定魏大人之罪?”


    “这位大人大可以去当年的药铺核查一遍。”


    薛兰漪反驳人群中那个俨然是魏璋党羽之人。


    薛兰漪没有去查过药铺,但她相信魏宣拿着这份证据来威胁魏璋时,一定彻查过。


    只要药铺和祁王府的账目对得上,人证物证皆在,魏璋如何能洗脱嫌疑?


    “再者祁王府的账目皆由祁王用印,试问谁能伪造亲王印鉴?”


    薛兰漪的话让魏璋党羽哑口无言,只有一人闷着声道:“十二岁设计灭门案,很难让人信服。”


    “人性本恶,何难理解?”说话的是定远侯裴修远,老太君的外甥。


    他未袭爵前,薛兰漪与他打过交道。


    此人从前是极信佛的,一串菩提日日不离身,仿若不问世事的俗家弟子,家族大事、朝堂政事t从不过问。


    而此时,裴修远的眼是淡漠的,戏谑的,充满攻击性的。


    五年,很多的人和事都变了,薛兰漪险些认不出他。


    幸而,他现在是向着薛兰漪的,一双凌厉的眸与魏璋对视:“有些人就是道貌岸然,表面心怀天下,实则杀人诛心,侵害无辜,从不手软,对吧魏大人?”


    两人相视一笑,意味莫测。


    众人的目光皆又聚集到魏璋身上。


    少帝紧握着沈惊澜的手腕,始终是存疑的,僵硬地喘息着,“魏、魏爱卿,可有话说?”


    “臣,无话可说。”魏璋淡然折腰以礼。


    这话不就是认罪了?


    在场大臣,包括薛兰漪都未反应过来。


    她以为今日必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拉锯战,她没想过能轻易战胜魏璋。


    可是,魏璋认罪了……


    她讷讷望着魏璋。


    魏璋也正望着她。


    或者说方才薛兰漪与魏璋党羽据理力争时,魏璋就一直看着她。


    她能感受到那束寒芒紧紧追随,她不敢侧目。


    而今目光相对,他的眼如深渊,薛兰漪仿佛在他眼中坠落,触不到底。


    后背虚无的不确定感让她没有胜之喜悦,只有更深的恐惧。


    “魏大人真的无可辩驳了吗?”少帝问。


    “无。”魏璋悠然吐出一个字,自始至终看着薛兰漪:“臣的爱妾说什么,就是什么。”


    薛兰漪讷讷摇头,她不是他的什么爱妾。


    少帝亦无可言,与沈惊澜对视了一眼,心中才有主意,“将、将魏璋押入诏狱,查封镇国公府,等待三司会审。”


    魏璋拱手,缓缓退去。


    薛兰漪尚且沉浸在恐惧和不可置信中,愣愣跪在原地。


    忽地,脖颈一凉,她猛然回过神来。


    魏璋经过她身边,腰间玉佩的绦子堪堪划过薛兰漪的肌肤。


    冰蚕丝缠绕着薛兰漪修长的脖颈,而后割过喉咙,触感如刃。


    薛兰漪几近窒息。


    “今夜,又可以陪爱妾看星星了。”魏璋嘴角勾起莫测的笑意。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不知他话是何意。


    魏璋未再停留,踱步而去。


    终于,冷松香离她而去,玄色身影消失在东华门外。


    天边的乌云也仿似散去。


    肃然的气氛因为魏璋的离去消散,周围人的呼吸声仿佛都大了些。


    少帝精神恍惚,并未有心思处置薛兰漪,指着她的鼻子,“丢进宗人府,令宗人府尽快处置!”


    他不想见到任何与先太子有关的人,扶着沈惊澜仓皇而去。


    薛兰漪被侍卫押解着,往皇城西南角的宗人府去。


    走过狭长的甬道,目之所及越来越荒芜,再不见金砖碧瓦,只有腐朽的冷宫。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血腥味,隐隐夹杂着深宫处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饶声。


    薛兰漪心知自己犯了欺君之罪,又顶着“先朝乱党”的名头,圣上不会放过她了。


    此一去,就是见不到光的黄泉路。


    这一生到底是有许多遗憾和放心不下的,薛兰漪依依不舍望向朱墙外。


    皇宫西南位于高地,就算不上阁楼,亦可观皇宫外的景象。


    恍惚间,她看到一匹白马拉着车轿,从朱墙外的一条小巷悄然走过。


    “烈风!”


    薛兰漪认出那是魏宣的坐骑。


    是不是说明马车里是魏宣?


    老太君已经趁乱救出魏宣,准备离京了?


    薛兰漪黯淡的眼中浮出一抹亮色,脚步下意识往城墙外偏了一步。


    “赶紧走!”侍卫推了她一把,钳制住了她的肩膀。


    薛兰漪立着不动,定定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一瞬间的冲动,她推开了侍卫。


    反正怎么都得死,她还想见她的少年最后一面,哪怕目送他的背影也好。


    她提起裙裾,冲上一旁的阁楼。


    “找死!”侍卫抽刀,追了上去。


    一挺拔的身影挡在了侍卫面前。


    侍卫见着来人,立刻脸色大变,恭敬地跪地请安。


    薛兰漪未曾回顾,一直跑到了三层阁楼上,凭栏眺望。


    恰好,马车的车帘从内掀开了。


    马车里,苏茵对她遥遥颔首,然后后仰。


    薛兰漪看清了昏迷躺在软凳上的魏宣。


    许多日不见,他脸上更无血色且浮肿,下巴生了胡茬,看上去几乎没什么活气儿了。


    前日跪在老宅时浸染的泥浆糊了满身,没有人帮他清洗,整个人狼狈不堪。


    从前的他便是行军打仗归来也从不会满腮胡茬,更不会满身汗渍血水。


    他在薛兰漪面前总是白白净净,清清爽爽的。


    薛兰漪笑他比姑娘还讲究。


    他说这叫男为悦己者容。


    薛兰漪不禁眼眶一酸,不忍看他现在这般模样,可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毕竟,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终究,马车缓缓离开了视线,往京城外去了。


    薛兰漪呆呆望着那个方向,半晌不语。


    “这是那位叫阿茵的姑娘托本侯转交给郡主的。”


    此时,身后响起清冷的声音。


    薛兰漪蓦然回头。


    裴修远与她并肩而立,将一方绢帕里的一缕青丝递给她。


    苏茵不过蝼蚁之身,能做的太少了。


    所以,她求了裴侯送魏宣离开时,稍稍绕行皇城外的小巷,让薛兰漪再看魏宣一眼。


    亦求他给薛兰漪捎来一缕魏宣的青丝。


    所谓结发为夫妻,来生续前缘。


    今生既不能了,就只能祈愿来世了。


    这缕头发是苏茵对他们来世的祝愿。


    薛兰漪感怀,屈指将绢帕握于手中。


    良久,终于缓过神,福了福身:“多谢侯爷。”


    “不必。”


    裴修远的声音是冷的,叉手回礼,“郡主待芝兰的恩情,今次本侯代为还清。”


    薛兰漪只知道裴侯爷曾有个定了娃娃亲的青梅竹马名唤郑芝兰。


    两人感情甚笃,后来不知为何待嫁前夕,芝兰被贬妻为妾。


    没多久,芝兰就病死了。


    薛兰漪与郑府有几分交情,曾去祭拜过芝兰姑娘,只能算君子之交吧。


    她不记得她对芝兰有什么恩情。


    不过这仿佛并不重要,裴修远话里话外的疏离俨然并不是想与她攀扯什么关系,而是情义两清,一刀两断之意。


    随意吧。


    薛兰漪此时心里装不下别的人和事,但真心感谢裴侯让她见了魏宣最后一眼。


    她屈膝行了大礼。


    侍卫并不能耽搁太久,押着薛兰漪离开了。


    裴修远独自凭栏而立,望着已出城的马车,眼神渐次冰封……


    薛兰漪则被换了囚服,送进宗人府的牢狱中。


    这是一间独立的牢房,周围并无其他罪犯,空荡荡,黑漆漆的。


    墙壁上油灯快要燃尽,火苗将熄,只有高处的天窗上一道日光射进来,依稀辨物。


    奇怪的是薛兰漪惧黑惧幽闭,在这一刻心中却无比平静。


    可能是清心丹的药物作用,也可能是人之将死什么都不惧怕了。


    更可能是没有魏璋的无孔不入气息,于她来说就是自由。


    她坐到了天窗的光晕下,畅快地深深喘息。


    脑海里不再想着今日要如何取悦魏璋,要如何忍着厌恶与他同枕而眠。


    可以尽情地肆意地回忆她与阿宣最好的那十年。


    若有来世,她很想做一次他的妻。


    薛兰漪的心底又涌起酸意,缄默着绞断了自己的一缕长发,与魏宣的头发混放在一起,编成同心结。


    她将同心结放在手心,细细摩挲,自言自语道:“好好活着,别再做傻事。”


    薛兰漪其实知道那日魏宣让魏璋去老宅,是为了与魏璋同归于尽。


    她自问无法承受魏宣粉身碎骨的下场,所以,在那一刻薛兰漪下定决心入宫觐见,由她去赴死。


    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所以这么难的事还是交给阿宣吧。


    她要偷懒了。


    薛兰漪轻笑出声,仰靠在木质栏杆上,一滴诀别的清泪从眼角缓缓流下。


    冰冷如玉的指摁住了她眼角的泪珠。


    “妾书第一则是什么?”


    幽凉的吐息自上而下喷洒在她额头上。


    熟悉的压迫感侵袭而来,薛兰漪登时汗毛倒竖,睁大双眼。


    一乌压压的身影立在她身后的牢房中,骨节分明的手伸过牢栏,屈指抚着她的脸颊。


    忽明忽灭的烛光中,她看清了那人的脸。


    “魏璋!”


    他怎么会在这儿?


    皇亲国戚关在宗人府,魏璋理应在诏狱才对!


    怎么会?


    怎么会呢?


    她呼吸起伏,想要逃离,可双腿发软,脊背倚着牢栏,站都站不起来。


    第42章


    魏璋轻易从后钳住了她的下巴,迫她仰头看他,“告诉我,妾书第一则是什么?”


    他的话语平静一如往常,但不容置喙。


    火光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忽闪,薛兰漪分明看到了其下隐藏的暗涌,似在爆发的边缘。


    妾书第一则:为妾者修容以悦君,泪泣视为大不敬。


    做魏氏妾戒骄戒嗔,事事都得以取悦主君为先t。


    她这滴泪显然是惹魏璋不悦了。


    可,那又怎么样了?


    他们现在都是囚犯了,都是必死无疑的大罪,她还怕他何?


    薛兰漪微湿的眼角上挑,倔强望着他。


    没有往昔的恭敬,亦不必再压抑对魏宣的情谊,任由不舍的泪水横流。


    白皙的肌肤上泪痕斑驳。


    宛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生了裂纹。


    魏璋居高临下,看到了她眼中不该有的眷恋。


    他很不喜欢女人流泪的娇嗔模样。


    “收回去。”魏璋沉声,仍端得魏氏家主的做派。


    薛兰漪却笑,“你算什么东西?”


    她是李昭阳,不是薛兰漪,更不是他魏璋什么妾室。


    妾书上的条条框框困得住薛兰漪,却困不住李昭阳。


    他管不着她!


    她也不会再对这个毁了她半生的人,有任何阿谀奉承!


    她用力掰开他铁钳般的虎口,掰不动便用牙去咬。


    如上午她跳马车时一样发狠,齿印又刚好嵌在那处。


    未结痂的伤口又溢出血来,顺着魏璋白皙的手背横流。


    魏璋蓦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喉间空气戛然而止,薛兰漪本能地松了口,唇齿上还沾染着殷红的血,大口大口喘息着。


    魏璋虎口收紧,捏住薛兰漪的脖颈,将她徐徐提了起来。


    她近日过于恃宠而骄,连自己的身份都认不清了。


    他跟她说过,这世上所有骗他、忤逆他、背叛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已经原谅过她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你是李昭阳?”魏璋戏谑轻笑,在她耳边悠然吐声,“在我身下忘乎所以承欢的时候,你是谁?求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又是谁?”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天上明珠,不可亵渎的李昭阳?


    有的只是从里到外都属于他的薛兰漪。


    他的另一只手屈指轻抚她怨怒的眉眼,眼角的泪迹,脖颈上未褪去的吻痕。


    最后,捻住了她过于宽大的囚服,忽地一扯。


    麻衣布料轻易被撕破,露出光洁细腻的肩膀。


    凝脂般的肌肤上全是魏璋弄出的痕迹,还有一枚漂亮的血砂印鉴。


    刺青的伤口已经长好了,他的血长进了她身体里,融合得十分完美,比魏璋押印的任何一份契约都完美。


    “你这具身子有多喜欢我的精血,你不知道吗?”魏璋就站在她身后,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肩头。


    薛兰漪被他禁锢着,无法回头看他。


    但五步之外的墙体上映照出了两人的身影。


    男人覆着娇小的女子,身影拉长,赫然放大在眼前。


    幽暗的房间,浑厚的气息,凌冽的气场。


    一切的一切,仿佛初夜那间书房的场景重现。


    不堪的记忆,赤裸裸吹进薛兰漪耳朵里。


    她瞳孔一缩,愤然瞥向近在咫尺那张阴郁的脸,“都是你骗我的!”


    可她被掐着脖颈,连愤怒的眼神都无法传递出去。


    “我骗你……”魏璋讪笑:“再想想呢?”


    是她在寒冬的夜里,擅自钻上他的榻,依偎在他怀里,楚楚可怜望着他,说想与他同床共枕取暖。


    是她抓着他的手放在她心口,信誓旦旦说“妾心如磐石,不可转矣”。


    更是她一次次说喜欢他,说会永远忠诚于他。


    哪一次不是她自己上赶着来的?


    结果呢,不过数月,她就要置他于死地。


    到底,谁骗谁?


    魏璋食指抵着她的下巴,迫她仰面。


    他在后饶有兴味观察着那张微张的檀口,还有其下粉嫩的舌尖。


    真是一张颠倒黑白,口蜜腹剑的巧嘴。


    一张敢忤逆自己主君的嘴。


    他用拇指将她嘴角、唇瓣上的血一点点塞回了她口中。


    他的气息顷刻盈满她的口腔。


    薛兰漪恶心透了他的味道,她不会再吞咽他的东西,亦不允许他的血在融进自己身体里。


    她张着嘴不肯吞。


    魏璋的拇指径直抵在了她的喉头深处。


    所有的空气都被阻断了。


    喉咙里如堵了一团棉花,渐渐,又如压着一块秤砣。


    没有力气了,她的腿虚弱往下滑。


    魏璋没有给她逃脱的机会,左臂横在她腋下迫她站着。


    她的眼前发白,胸腔快要炸开了般。


    终于,身体的本能让她不得不吞下了那口血腥。


    呼吸得以暂时的自由,身体无力地耷拉在魏璋的左臂上。


    她重新依附于他,他却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任何知错悔改之意,只看到了怨愤。


    “薛兰漪,你可知不忠之妇该受什么刑罚?”


    “我非你妇,谈什么忠贞?!”


    薛兰漪孱弱地呼吸着,苍白脸上的倔强丝毫不减。


    隔横在她胸前的手臂骤然收紧。


    薛兰漪脊背、脖颈撞在牢栏上,被迫与魏璋更近了一步。


    木制栏杆上的铆钉寒森森抵着她的皮肉,鼻息间都是魏璋身上的冷松香。


    她却看不到黑暗中的他,只听得森然的吐息。


    “你非我妇?那我方才叫你薛兰漪,你为何要应?”


    薛兰漪瞳孔一缩。


    不知何处来的阴风拂过,对面墙体上巨大的身影摇曳了一下,似鬼魅冲击着薛兰漪的视线。


    她才意识到,魏璋方才故意叫了她“薛兰漪”。


    她竟习以为常地回应了。


    潜移默化,是件可怕的事,能浑然不觉从内到外改变一个人。


    嘴硬是没有用的。


    “事实就是:你已经永远被打上薛兰漪的印记了,想做回李昭阳?”


    “或许……等赎完这辈子的罪孽,再谈吧。”魏璋右手忽地从墙体的暗格中扯出一条铁链。


    金属剧烈的撞击声回荡在密闭的牢房中。


    黑暗,让声音更显刺耳、森冷。


    锁链上还弥漫着一股陈年的血腥味。


    “想怎么死?自己选。”


    魏璋执着锁链一端的镣铐,剐蹭着薛兰漪的脖颈。


    那镣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棘齿,轻微的刺痛却让薛兰漪生出极深的恐惧。


    她以为大不了上了断头台,一刀两断,人头落地便了了。


    可是,她低估了魏璋的睚眦必报。


    跟在他身边的心腹不过是心软放走了一个无辜孩童,他便称之为背叛,便让心腹以命抵命。


    而薛兰漪可是要拉他下地狱,他又怎会让她死得轻松?


    薛兰漪见识过他敲断心腹腿骨的残忍手段。


    生而为人,在人头落地前,哪有不怕的?


    她眼神往四周瞟了瞟,见两三狱卒就立在十步之外。


    她欲开口,狱卒脚底抹油似地消失了。


    监管律法的牢狱,却无人阻止魏璋滥用私刑。


    他纵横朝堂数年,纵然大厦将倾,也还有人脉。


    否则,他怎会恰巧与她关在一处?


    怪道他说今晚要一起看星星。


    那时,他就已经在想如何报回了。


    薛兰漪越细思越觉毛骨悚然,她扯他的手臂,欲挣脱这鬼魅一样的人。


    可魏璋横在胸前的臂膀强而有力。


    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薛兰漪却丝毫挣脱不开。


    魏璋看着怀里急红眼的姑娘,急得连脖颈都红了。


    惩罚还没开始,就吓得要逃?


    背主那股狠劲又去哪了?


    “大庸律法:不遵妇德,违背主君,当浸猪笼。”


    他一边背着法典,一边将棘齿抵在了薛兰漪脖颈要害处。


    薛兰漪喉头一僵。


    一如溺水时被挤压的嗓子眼,窒息感汹涌而来。


    她不动了。


    魏璋则不疾不徐在她脖颈薄而软的肌肤上打着圈,动作极缓。


    渐渐的,窒息感中竟又透出不可思议的痒意。


    薛兰漪垂眸,才发现那只腕铐上缠着一圈白狐毛。


    在这逼仄黑暗的空间泛着莹白的光,尤显圣洁。


    薛兰漪不明白为什么牢狱中会有这样奇怪的镣铐。


    她无暇多想,只因那细而密的绒毛在她肩窝处打着圈,绵绵绒绒的触感,一下又一下勾着她每个毛孔。


    她的脑海中竟不自觉浮出,男人眼尾微红埋在她脖颈中,一下一下舔舐她的画面。


    她呼吸更难,深深吐纳想要磨灭那些画面。


    镣铐又顺着她的锁骨,滑过缓缓往下,停留在她极瘦极薄的肚皮上。


    “再不然,骑木驴?”


    “亦或是,黥刑?”


    魏璋居高临下,薄唇轻柔厮磨着她头顶。


    镣铐却颇具警告意味研磨着她,“此地皮肉细嫩,刺上主君的印鉴,定会比上次的刺青更美。”


    “看在你伺候我一场的份上,我亲自为你行刑。”


    灼热而低沉的吐息断断续续压在薛兰漪的头顶上。


    她却脑袋混乱,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黑蒙蒙的视线中,她的感官被无限放大,细细密密的酥麻没入全身。


    薛兰漪的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往昔红罗帐中的景象。


    她的身体本能地紧绷起来,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眼角的湿意出卖了她。


    魏璋俯视着身前女子潮红的面色和濡湿的鬓发,眼睁睁看着她身体紧绷到了极致。


    他忽地抽开了狐毛。


    薛兰漪本能地并拢双腿,她极尽克制了,可细微缩腿动作还是没有逃过魏璋t的眼睛。


    “你看看,你可还离得开我?”


    魏璋轻笑,将镣铐递到了薛兰漪眼前。


    原本蓬松的绒毛上沾黏了些许粘稠水泽,恹恹坍塌着,一如此时此刻的薛兰漪。


    “背叛了我,谁能让你愉悦?他吗?”


    “魏璋!”


    薛兰漪用尽力气蓦地挥开了那镣铐。


    铁链哐当作响,生硬的声音回荡在两人之间。


    “你恶不恶心?”她回不过头,只能发狠盯着墙壁上颀长的身影,胸口起伏不定。


    墙上的影子巍然不动。


    而后徐徐俯身,贴近她肩头,一如山峦倾覆,将她的影子整个包裹住。


    “我只是喜欢说实话。实话就是:你是薛兰漪,注定得依附于我。”


    他忽地咬住了她的耳垂,深深咬着,直到齿间渗出一滴血珠。


    他要她疼,要她记住这句话。


    可薛兰漪在反复的刺激下,已经感受不到疼了。


    她定定立着,任由他舌尖卷起那滴血,吞咽入腹。


    她忽地笑了,“到底是薛兰漪离不开你,还是你离不开薛兰漪?”


    “你又得癔症了?”魏璋眼底讥诮甚浓。


    而禁锢薛兰漪的手却有所松动。


    薛兰漪回头,朝他甩了个眼刀子,“不是吗?你怕薛兰漪没了,你又成一个孤孤单单没人爱的可怜虫了,所以你才要不断地证明我是薛兰漪,不是李昭阳对吗?”


    “若非如此,你可以直接杀了我,一刀宰了也罢,十般酷刑用上也好,无非是泄愤,何必跟我在这儿浪费口舌,非要我承认自己是薛兰漪?”


    她掷地有声,话音在牢狱里回荡着。


    一瞬间,周围再没有其他动静。


    第43章


    魏璋眉头深锁,紧紧盯着她。


    他俨然并不喜欢旁人揣测他的心思,眸中晦色越聚越浓。


    薛兰漪却迎着他,话锋一转,“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薛兰漪不再爱你,这件事不会发生的……”


    魏璋的眸色微凝。


    刺入她眼底的寒芒不经意稍稍偏移,落在她那张檀口上。


    他仿佛在等着什么。


    她檀口微张,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得到过薛兰漪真正的爱!”


    “薛兰漪对你所有的情谊都是你偷来的,骗来的,本不属于你的,没有的东西还谈什么失去?”


    薛兰漪畅然一笑,抽出发间玉簪,高高扬起,发狠地刺向肩膀。


    不管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符号。


    不管她是薛兰漪,还是李昭阳。


    她爱的从来都是年少相伴的少年。


    从前,现在,以后都不会变!


    她怎么可能去爱一个反反复复伤害她的人?


    即便是黄泉路,她都不想带着他的痕迹,她要清清白白的上路。


    玉簪毫不留情刺向后背,划向那枚刺青。


    一只强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掌心堪堪覆着刺青。


    簪尖刺在了魏璋手背上,一道血痕立现。


    血珠顺着凸起的青筋蜿蜒而下。


    魏璋的第一反应却不是痛。


    他拇指摩挲着刺青,反复地确认“云谏”二字是否完好无损。


    恍惚一瞬。


    他忽地捏紧了薛兰漪的肩膀,迫她贴着牢栏,“别逼我扒了你的皮。”


    他的东西是死是活,怎么死怎么活都得由他做主。


    他话音是不容置喙的强势。


    而薛兰漪却轻飘飘一笑,簪子立即调转方向,刺向他的胸口。


    电光火石之间,簪尖了刺破玄色云锦。


    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


    下一瞬,魏璋后退防御,催动掌力推开她的手。


    本就虚弱的薛兰漪亦连连退出一尺余远,跌在草垛中。


    牢狱中地面皆是鹅卵石所砌,她的盆骨撞击在石头上,却浑然不觉疼,只觉无比畅快。


    她望着簪子上点点血迹,快意地笑了,“疼吗?”


    魏璋眉心一蹙,意识到她方才划刺青根本就是虚晃一枪,抽出发簪的那一刻,她的目标就是他的心脏。


    魏璋的脸越发阴沉。


    薛兰漪当然知道自己这点功夫刺杀不了魏璋。


    可起码,在她死之前,她也要让他尝尝利器灌入胸口的痛感。


    她的阿宣,被他设计得整整两次贯穿胸膛啊。


    该有多疼?


    该有多疼!


    “阿宣比你疼千倍百倍!”


    她用簪子指着三步之外的魏璋,咬着牙,一字字挤出牙缝,“阿宣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害他至此?”


    牢栏另一边的魏璋还迟迟望着胸口的破洞。


    极小,但够狠。


    血从小孔里涓涓渗出,濡湿了心口。


    他不疾不徐整理着布料的褶皱,将那小孔盖上,捋平。


    玄色衣衫看不出血迹,很快衣裳又恢复得与平日一样整肃。


    他方抬眸,扯唇:“原是给他打抱不平的?”


    “是!”薛兰漪远离了他桎梏,底气足了许多。


    死都要死了,有些话她憋了太久。


    阿宣的怨,她不得不吐。


    她满眼怨恨盯着魏璋,“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背叛你?你背叛阿宣还少吗?”


    “他知道你性子内敛,从小到大他去哪儿都要带着你,带你出征、出海,带你结交我们这些好友,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你按在身边。”


    “以为你爱吃鸡肉笋包,每次都要掀开包褶,把馅料最多最嫩的留给你。”


    “还有,老太君说你天生反骨,要不是他劝说,你早就被送去寺庙清修了,你以为你能在镇国公府横行?”


    “呵,也许老太君说得没错:你真就是天生性恶,不配人待你好!”


    薛兰漪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牢房里。


    冲天的怨气。


    魏璋眸色微动,显然很多事他根本不知道。


    可不知道,就可以对一个真心相待的人痛下杀手吗?


    薛兰漪想到魏宣那将死般的模样,泪眼模糊了。


    “阿宣是那样好的少年,你却毁了他的一生!你简直、简直……”


    魏璋又看到了让人恼火的眼泪。


    他的眸很快冷却下来,踱步走向薛兰漪。


    脚步无声。


    只见一双玄色官靴徐徐逼近。


    地面上,魏璋的影子被拉长,徐徐缓缓,遮住了她视线,而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了暗影。


    刚得自由,头顶上又压下沉甸甸的乌云。


    薛兰漪下意识地往后退。


    “简直什么?”魏璋负手站在牢栏前,栅栏在他的脸上投射出光暗相间的竖影。


    深邃的脸一边明,一半暗,诡谲莫测。


    薛兰漪沉了口气。


    他们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怕他什么?


    “你简直当下阿鼻地狱!当死无葬身之地!”


    “阿鼻地狱?”


    好恶毒的诅咒啊。


    问这世间有几个女子会如此诅咒自己的男人……


    “你的罪孽也不浅呐。”


    魏璋轻叹一声,长指轻轻拨动了下暗格边的轮盘。


    牢笼四周忽地响起滞涩的齿轮机械声。


    被扯出暗格的锁链开始哗啦啦作响,渐渐绷直,一点点往暗格回收。


    薛兰漪的手腕被一股力道拽住了。


    她蓦地垂眸,才发现那只缠着狐毛的镣铐不知何时拷在了她的腕上。


    她被一根紧绷的铁链往暗格处拉。


    她慌忙去扯镣铐,扯不开。


    又赶紧抱住草垛,可机关的力道太大,将她连同草垛一起往牢栏处拖。


    魏璋则负手而立,看着在地上无谓挣扎的薛兰漪,“叛主,此罪一。”


    薛兰漪手中草垛松散开,独她无助地被往魏璋身边拖。


    “刺主,此罪二。”


    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拖拽痕迹。


    四周隐有女子因为害怕或是无力而发出的细细哽咽声。


    “咒主,此罪三。”


    话音落,薛兰漪被拉回了牢栏边,魏璋脚下。


    他巍然不动,睥睨她,“三罪并罚,你岂不是要同我一起下阿鼻地狱?”


    薛兰漪拼命扯着铁链,可不仅不能松脱,那个暗格还在不停将锁链往里吞噬。


    露在外面的铁链越来越短,她的手被强拉着往暗格里去。


    这么近的距离,薛兰漪才看清巴掌大的暗格内有个小小的铡刀,随着铁链被卷入不停地一上一下。


    似野兽之口,能咬碎一切。


    只剩最后一拃长的距离,薛兰漪的手就会被拉进去切断。


    她甚至看到铡刀口上还蜿蜒着陈年的血痕,耷拉着不知何年何日的碎骨。


    薛兰漪瞳孔骤然放大,手指被一根根切下的画面已在眼前……


    轮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摁停了。


    铁链静止下来,不再回缩。


    魏璋蹲下身,握着她颤抖不已的手反复观赏。


    “方才……就是这只手不听话刺我的吧?”


    薛兰漪大口大口喘息着,不及回答。


    他忽地虎口收紧,捏住她的手腕,亲自往暗格里塞。


    “啊!”


    薛兰漪花容失色。


    魏璋怎么会好心刀口救人?


    他就是想亲自惩罚她,亲自绞断她的手指。


    薛兰漪一边摇头t,一边缩手。


    到底还是怕的。


    哪有人会不怕碎骨断指之痛的?


    这个机关已经在此牢狱中反复检验过人性了。


    魏璋一边将她的手往里送,一边漫不经心道:“现在还觉得我离不开你吗?”


    薛兰漪看不清,听不到,只有指尖的触感被无限放大。


    她的指尖离铡刀只在一发之隔了。


    铡刀一上一下,来回剐蹭过她的指尖。


    每一次都是入骨森寒。


    魏璋冷眼看着,话音比铡刀更森冷:“别妄图猜测我的心思,也莫要太高看自己。


    我要你,从来都只是因为你是魏宣的女人,跟你本人是谁无关,换作别的女人我一样会要,听懂了吗?”


    薛兰漪脑袋嗡鸣不止,本能地点头。


    “还有,只有魏宣这样的蠢人才离不开情爱,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所以,你也少玩恃宠而骄那一套,我真会杀了你,嗯?”


    薛兰漪还是点头。


    魏璋仍忽地将她的手往前一推。


    薛兰漪眼前一片白光。


    “大人,圣上有请!”此时,牢笼外狱卒躬身禀报。


    薛兰漪魂魄都未归位,胸口起伏着,指头下意识蜷缩。


    魏璋瞥了眼躲在他掌心下的青葱玉指,又看薛兰漪一阵红一阵白的脸。


    她喘得厉害,鼻尖儿和耳垂都粉粉的。


    魏璋倒是极喜欢她现在这副乖顺模样,眸中晦色稍淡,“知错了吗?”


    薛兰漪余惊未定,呆愣愣的。


    狱卒难为地在外拱手:“圣上急召,还请大人速去。”


    魏璋松开手掌。


    薛兰漪赶紧缩手,环抱双膝蜷成一团。


    魏璋屈指抹去她鬓边的冷汗,饶有兴味放在指腹碾磨着。


    良久,起身,拍了拍薛兰漪的肩膀,“没完,好生想想,怎么认错。”


    他动作极轻,薛兰漪却觉如千钧,肩膀一歪,虚软地瘫坐在原地。


    冷松香终于渐渐消散。


    那种无孔不入的惊恐才些微缓解。


    她讷讷转头望向弯腰踏出牢门的魏璋。


    此时她才发现魏璋根本没穿囚服,他那间牢房的门也没锁。


    而狱卒猫着腰在前引路,更是无比恭敬。


    这哪里像是被下狱了?


    怎么回事?


    薛兰漪不解地瞪大眼睛,目送他的背影。


    不远处的石阶上,光线昏暗,隐有一人迎面朝魏璋来,折腰行礼,“大人,公文放哪儿?”


    拾阶而上的魏璋仿佛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轻飘飘一瞥,薛兰漪立刻汗毛倒竖,转回了头。


    片刻之后,五六个狱卒抬着低几和公文进了隔壁那间牢房。


    他们将牢房洒扫一新,换了妆花缎的床单被褥。


    书桌、笔墨、香炉一应俱全,仿佛把崇安堂的书房搬过来了一般。


    谁会对一个死刑犯这般照料?


    薛兰漪越想越疑惑。


    再看狱卒,他们穿的是飞鱼服。


    所以此处俨然不是宗人府,而是锦衣卫的诏狱。


    魏璋把她调来了诏狱?


    魏璋一个犯了死刑的人,还能把她调来诏狱?


    薛兰漪顿生无措。


    自己忍辱偷生,谋划了许久的计划,在这一刻瞬间被击碎了。


    她根本未伤魏璋分毫。


    要去赴死的,从来都只有她薛兰漪一人。


    为什么?


    薛兰漪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她看不懂的样子。


    未知的恐惧让她蜷缩得更紧,寻找些许踏实感。


    “郡主还是莫要惹怒小魏大人才是。”


    隔壁响起略显沧桑的声音。


    薛兰漪回过头,一弯腰驼背的锦衣卫正在擦拭栏杆。


    此人有些年长了,手臂上隐约可见刀枪剑戟的伤疤,显然是常年征战的将士。


    他是……魏宣的旧部?


    只有魏宣旧部才会尊称魏璋一声小魏大人。


    薛兰漪张了张嘴,到底没敢问出来。


    锦衣卫亦是十分惊恐地扫视左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魏宣旧部,于从前是无限荣耀,于现在是杀身之祸。


    薛兰漪无须多问。


    锦衣卫见四周无人,指了指暗格里的铡刀,压低声音道:“郡主可知此刑具就是大名鼎鼎的观音闸?”


    薛兰漪久在宅院,并不知何为观音铡。


    但观音二字,让她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她眸光流转。


    锦衣卫点了点头:“是,此机关确因周钰周世子得名。”


    锦衣卫指向暗格对着的西南方,“郡主看那!”


    牢房二十步之外,是诏狱的刑房。


    那处摆放着锦衣卫的各种酷刑器械。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刑台有一口铡刀与暗格里的小铡刀形状十分相似,也是不停上下移动。


    只是那口铡刀巨大,可斩人头。


    “当年周世子因为反叛之罪全府下狱,正是被关在此地。


    他的爹娘兄弟就在对面的行刑台上。


    郡主手上的伸缩锁链原本是为了绑缚周世子,将他拖至这个角度,就可逼迫他亲眼看到亲人人头落地。


    至于暗格里的铡刀,实是那大铡刀的一个机关零件。


    只要把手指伸进暗格,阻止机关上下运转,刑台上的铡刀自也不会落下。”


    “所以……”薛兰漪瞳孔微缩,意识到了什么,“周钰的手指……”


    “是,周世子的手指是他自己送进暗格里的,只要他铡下一根手指,就能从大铡刀救下一位亲人。


    周世子断的六根手指分别是为救:父、母、弟、妹,还有他的两个书童。”


    周钰是这样的人,治病救人从不问出身,不计代价。


    他表面吊儿郎当,实际最是菩萨心肠。


    他以断指救人性命,施恩于人,故连迫害他的机关都称之为观音铡。


    多么讽刺?


    如此违背伦常的杀人刑具,竟被赋予如此仁慈的两个字。


    薛兰漪心中百感交集,微闭双目:“后来呢?”


    “后来……周世子的手被绞得血肉模糊,沈大人下令不许医治。


    周世子的手糜烂得严重,又被镣铐磨得白骨森森,世子身边的丫鬟心疼主子,将自己的狐毛袖拆下来缠在镣铐之上,本只是想缓解周世子的痛楚,谁知……


    第二日,那丫鬟,还有被世子救下的亲人全被押在铡刀下,斩首示众了。”


    “……”


    薛兰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锦衣卫摇了摇头,“小的只知那夜血流成河后,周世子在血泊里磕了一夜头,呢喃着‘他有罪,他认罪’。


    再后来,诏狱的每一间牢房都会放这样一口观音铡。”


    薛兰漪怔了许久,明白了。


    这是当今圣上在杀鸡儆猴。


    当年先太子因反叛罪锒铛入狱后,先皇也因气急攻心,缠绵病榻,很快长眠于世。


    少帝穆清云临危受命继任大统。


    少帝对先太子党本就忌讳,故而对周钰痛下杀手,毫不留情。


    为的是昭告天下,谁敢接近、救助先太子党,谁就会招致厄运。


    那一时期,不光周钰,谢青云、陆麟,乃至薛兰漪谁不曾受过压断人脊梁的羞辱与迫害?


    如今,周钰所经历的一切,他的痛,他的屈辱,还有铡刀上的残血、碎骨,一幕幕在眼前展现。


    薛兰漪一下就明白了为何当年那个最乐善好施的少年,如今总龟缩一角,明哲保身。


    为了他自己好,亦为了旁人好。


    薛兰漪沉默了良久,“所以,沈惊澜就在每一个牢房里都安置了观音铡,还特意缠了一圈狐毛?”


    “是。”锦衣卫亦唏嘘。


    此举无非是震慑入狱的每一个囚犯。


    连意气风发的周世子都在此地软了膝盖折了脊骨,旁人谁又熬得过这寂冷无边的人间炼狱呢?


    不得不说,他们的目的达成了,薛兰漪现在被所谓的观音铡拷着,的确生出了更深的恐惧。


    她不知道一会儿,魏璋会用什么法子折磨她。


    她亦不知她是不是像周钰一样,最终熬不过去。


    她下意识双手交握,摩挲着手指,仿似在感受它们还长在身上时的温度。


    些微摩擦起的热度,却难抵夜风灌入天窗透出的寂寂寒凉。


    另一边,魏璋掀袍拾级而上,往敞亮些的公事房去。


    一边走,一边扯了一截中衣衣袖,将手背的伤口利落缠了两圈。


    抵达铁蒺藜门外,透过满是冷硬倒刺的门缝,他看到了面色苍白的少帝。


    一整天了,小皇帝俨然还没从祁王案凶手的事情上回过神,一边讷讷摇头,一边哽咽,“我要给叔父报仇,我要给叔父报仇。”


    “皇上冷静点儿。”


    沈惊澜难得话音温和,单膝跪在小皇帝面前,手掌覆着他的手背,安抚似地握了握他的手,“皇上你听我说,魏大人与我们同气连枝,他出事我们也得完蛋,我们必须保他。”


    “可是他杀了,他杀了……”


    少帝扬声,忽而瞥见门缝隙里一颀长黑暗的身影。


    魏璋与诏狱的黑融为一色,只一双眼寒芒冽冽。t


    少帝所有的怨怒堵在喉咙里,咽了口气,连忙抽开手。


    沈惊澜寻他的目光看去,与魏璋对视一眼。


    而后起身,飞鱼服挡在少帝身前。


    “魏璋,你自己当着朝臣的面认罪了,叫圣上怎么保你?”


    魏璋未答,目光在少帝手背上停留须臾,径直走到了八仙桌前,屈指试了试茶壶的温度。


    今儿确实与薛兰漪浪费了过多口舌,还真有些渴了。


    他撩开衣摆端坐,自个儿倒了杯茶,轻撇水面上的茶沫。


    沈惊澜不知他何来的悠闲心境,一屁股坐到了魏璋对面,“朝堂上,圣上面前,不是你和你那妾室消遣逗趣的地方!”


    沈惊澜可还记得今早东华门处,薛兰漪告发他时,他多么兴味盎然说了一句:“爱妾说什么,就是什么。”


    魏璋是什么束手无策之人吗?


    怎么薛兰漪一告发他,他就认了?


    他分明是故意顺着薛兰漪,跟薛兰漪逗趣。


    沈惊澜又不是没见识过他如何处置旁人,这么多年,哪个背叛他的人能好好活过一整天?


    只有薛兰漪,到现在还毫发无损地活着。


    他哪有怒,沈惊澜看他还挺乐在其中!


    “你们夫妻二人要怎么闹情趣,关上门躲在被子里自个儿怎么闹腾都行。”


    “闹到宫里来,生怕旁人不知道你魏璋魏大人身边有位红颜知己吗?”


    “还是怕旁人不知道昭阳郡主这颗天上星被你魏大人摘了?”


    沈惊澜的语气不太好,但魏璋听了他的字字句句,很难得的没有不耐烦。


    反而自顾自抿了口茶,听书似得听他絮絮叨叨。


    沈惊澜可无暇与他说书。


    “你别光笑,这件事你要怎么收场?”


    沈惊澜敲了敲桌面。


    眼下,薛兰漪告发魏璋杀害亲王之事早就传遍了朝堂,坊间一传十十传百更是挡都挡不住。


    圣上不可能置若罔闻。


    可魏璋,于圣上是不可多得的心腹。


    圣上有很多地方还得仰仗他,自不能真的处置了他。


    沈惊澜瞥了眼身后的少帝。


    少帝身材瘦小,陷坐在圈椅里,微鼓着腮帮子在忍怒。


    一个不语,一个准备发怒,沈惊澜生怕房间里一点就燃。


    只好自己话音软下来,将手边茶点递到了魏璋面前,“你让圣上怎么跟黎明百姓交代?”


    “沈大人把祁王之死的来龙去脉追查清楚,不就是对黎明百姓最大的交代了吗?”魏璋道。


    沈惊澜一噎。


    他当然知道查清案件是安抚民心的最好办法。


    他前几日也的确查到了一些关于祁王之死的线索,这不是薛兰漪突然蹦出来告发魏璋,打断了他的思路吗?


    若魏璋真是凶手,他越查得深,就会有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魏璋。


    届时,岂不是更说不清了?


    “你给我一句准话,你到底是不是杀祁王的凶手。”


    “我是不是凶手,锦衣卫都该秉公办事,追查到底不是吗?”魏璋与他四目相对,饶有兴味。


    沈惊澜不懂他何意。


    魏璋起身,给了他一句准话,“你尽管去查,放心去查就是了。”


    说罢,起身而去。


    “你去哪儿?”沈惊澜亦跟着站起来。


    已经跨步欲离开的魏璋微侧过头,与他颔首,“与爱妾,看流星。”


    “……”


    沈惊澜一整个无言以对。


    他终究没得到魏璋确切的答案,但魏璋已开口让他无所顾忌查案,也算不虚此行了。


    沈惊澜掌起灯,给少帝使了个眼色。


    两人一前一后从后门离开。


    魏璋从前门出,透过铁质蒺藜门看到了两人模糊的背影。


    “沈惊澜,无时无刻都要记得尊卑贵贱。”


    沈惊澜懵然回头。


    魏璋并未回望,摇头笑笑,“当狗要有当狗的自觉,哪有狗挡在主人面前的?”


    沈惊澜面色一僵,方意识到自己走在了少帝前面。


    第44章


    沈惊澜有些不悦,但并未再说什么,弓腰低头,退到少帝身后,提灯为少帝护行。


    沈惊澜与少帝隔着一步的距离,前后走着,不再言语。


    暗夜,皇城空空荡荡。


    一点灯火绕过朱墙碧瓦,穿过九曲回廊,往养心殿去。


    少帝穆清云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至养心殿,穆清云挥退了所有人,僵硬的表情才如冰裂。


    “他杀了叔父!你自己还跟先朝乱党不清不楚!


    他何来的颜面处处带刺,提点你?什么尊卑贵贱?


    朕恨不得杀了他!朕要宰了他为叔父报仇!”


    穆清云说着说着,又往外冲。


    沈惊澜赶紧将他拉至隔扇门角落,打量门外无人,压低声音,“皇上莫要冲动,魏璋敢让我彻查,只怕他并非祁王案真凶。”


    虽然沈惊澜还没看懂魏璋意欲何为。


    但他既然不怕查,应是心里没鬼的。


    “皇上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帮你查清祁王的死因。”


    “那你呢?阿澜你呢?他为什么那般说你?你不是说魏大人是我们的朋友吗?”穆清云仰望沈惊澜。


    从前,沈惊澜一直说魏大人是友。


    魏璋聪明,能护住他们。


    可今日,穆清云看魏璋对沈惊澜的态度,多是夹枪带棒,或是视若无物。


    哪有对朋友的尊重?


    “你是锦衣卫指挥使,为何要对他忍气吞声?”


    沈惊澜喉头动了动,艰涩扯了个笑:“我无碍,而且他说的也没错,圣上是主,臣是仆,尊卑有别才能不被人抓住错处。”


    “什么主什么仆?才不是,你是我的……”


    穆清云话到一半,沈惊澜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警觉地扫视一周。


    “皇上,最近言行举止分外小心,毕竟……”


    毕竟最近先太子党陆陆续续出现,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周围还有没有忠心先太子的人。


    他们的每一步可能都在别人的监视中。


    所以,魏璋提醒的没有错。


    沈惊澜并不敢再在穆清云面前多提先太子党,怕吓着他。


    “总之,皇上安安心心待在宫中,其余有我。”


    沈惊澜松开了穆清云。


    此时已至二更,他不该留在此地。


    拍了拍穆清云的肩膀,打算离开。


    穆清云拉住了他的衣袖。


    于黑暗中,穆清云泪眼盈盈望着他。


    “阿澜,为什么……为什么先太子的人一个个都出现了?为什么最近诸事缠身,诸事不顺?


    “是不是我们要遭报应了?是不是先太子要回来揭穿我们了?”


    穆清云越说面上恐惧,眼神飘忽着,浑身冰冰冷的。


    沈惊澜要走的步伐顿住了,握了握他的手。


    “清清,你要记住你什么都没做,更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所以什么都不要怕,不要怕。”


    “可是……”


    穆清云还是怕,他蓦地扑进了沈惊澜怀中,“你今晚能不能别走?留下来陪我……”


    温热的泪浸湿了沈惊澜的飞鱼服。


    沈惊澜眸色微动,看着肩膀颤抖的人,终究将他揽在怀中,轻抚他的脑袋。


    金冠掉落,一袭青丝铺散来了。


    乌发及腰,更映衬出一张清瘦的小脸上泪痕斑驳。


    唇白齿红,分明是一副娇弱无辜的女儿脸庞。


    当年,穆清云身为侍女的娘亲被迫生下她,又被冠以媚主之名处以绞刑。


    她娘担心她一个姑娘家生为龙脉,又不受宠,会被太监侍卫欺辱,所以索性瞒天过海隐瞒了她的女儿身。


    原本想着在避暑山庄待些年岁,待到皇帝记不起她,便假死脱身。


    谁承想,穆家夺嫡之争两败俱伤,最后帝位悬空,众臣才想起避暑山庄还有这唯一的龙脉。


    穆清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担下隐瞒女儿身的欺君之罪,要么回宫继承大统。


    她不得不回,而一直与她相伴,甚至已悄悄成亲的沈惊澜也不得不与她一同回来面对朝堂风雨。


    她本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如今却阴差阳错高居明堂上,害怕也属正常。


    沈惊澜声音放软了些:“清清,你是九五之尊的皇帝,那些魑魅魍魉不敢近你身的。”


    怀里的人仍抖如筛糠,哽咽得停不下来。


    最近先是魏宣归京,又是昭阳郡主死而复生,皇城的安宁好像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渐渐打破。


    风雨欲来。


    穆清云整个人被吓得疑神疑鬼。


    沈惊澜当然想陪她,可如何能与皇帝彻夜独处。


    他顺手扯下了纱帘,将菱格窗堵得更严实,而后弯下腰,唇贴着她的头顶。


    “别慌慌,小清清,那是贪嘴的月娘娘。清清糕,香又香……”


    男人拍着她的背,哼唱起他们熟悉的童谣,声音柔得能拧出水来。


    轻轻浅浅的曲调覆在穆清云头顶上,穆清云才终于破涕为笑,“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才不要这般哄!”


    沈惊澜听得姑娘笑,也跟着眉眼俱开,捧着她的脸,指腹擦t拭掉她脸颊上的泪痕,“那清清想我怎样哄?”


    穆清云吸了吸鼻子,瘪着嘴不说话。


    她如何不知让锦衣卫留宿养心殿太过惹眼,会招致杀身之祸。


    她不该让沈惊澜冒险留下来的。


    可是,她不喜欢这空荡荡的金殿里。


    太冷了。


    她想和他回去避暑山庄。


    她的手覆在他的大掌上,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口。


    这个皇位既然坐了,就没有退却的余地的。


    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穆清云低垂眼睫,强压着眼底酸楚。


    她很努力了,可还是压不住,泪又涓涓流了出来。


    沈惊澜的手触到一片濡湿,脸上苦涩一闪而过,强撑着扯了扯唇,“听说金玉斋来了一批桃花胭脂和螺子黛,你不是一直想要吗?我得要早些去排队,免得又被抢购一空了。”


    “桃花胭脂?”


    穆清云听得这话,沮丧的眼中露出丝丝期待。


    泪眼朦胧仰望他,“是那种敷在脸上一整天都不会晕湿,泛着淡淡桃花香,吃在口中香香甜甜的胭脂吗?”


    穆清云没有用过那种胭脂,但偷听公主、太妃们讨论过很多次桃花胭脂。


    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但转念一想,眸色又晦暗下来。


    她从来……没用过胭脂。


    她以后也未必有机会用胭脂。


    她的头越垂越低。


    沈惊澜看出了她的心思,将腰弯得更低,抹去她脸上的泪,“不怕,我已经学会扑粉画眉了,明日我早些进宫,给清清上胭脂。”


    “真的?”


    穆清云常观书本戏文中画眉之乐。


    要是自己也能得夫君亲手梳妆,自是极好的。


    穆清云脸上终于恢复了喜悦之色,“那我明天一睁眼就要看到你。”


    “好。”


    “还有啊,买胭脂的时候莫要带锦衣卫,吓坏了黎民百姓。”


    “好。”


    沈惊澜失笑,捏了捏她的鼻尖,“还有吗?我的皇帝陛下?”


    穆清云皱了皱鼻子,忽地眸光一亮,从宽大松垮的黄袍里取出了一枚香囊。


    “这里面是我给你求的平安符,香囊是我躲在被窝里悄悄绣的,保证绝对没被人发现!”


    小皇帝举手死誓,然后将香囊系在了沈惊澜的绣春刀上。


    玄色刀柄配着粉色贝壳形状的小香囊,似乎极不匹配。


    似乎,永远都无法匹配了……


    沈惊澜讷讷盯着那摇曳的香囊。


    穆清云蓦然抬头,正对上沈惊澜复杂的眼神。


    “阿澜,怎么了?”


    “无事。”


    沈惊澜回过神,笑道:“好看。”


    后两个字格外温柔。


    穆清云也笑了。


    时辰不早,他俯身吻了穆清云的额头,与她道别。


    走出养心殿,在没有宫灯的暗黑阁楼上。


    他执起香囊,满是刀疤的手细细摩挲着柔软的织金锦。


    这个小傻子,不知道织金锦只有皇上才能用吗?


    哪里能随便送人的?


    沈惊澜无奈摇了摇头,指腹勾勒着香囊上歪歪扭扭绣的字,正面绣“好人一生平安”,背面绣“魑魅魍魉退散”。


    好人一生平安……


    沈惊澜看着偌大六个字,眸中涩然。


    “大人,北镇抚司缇骑三百已集结在东华门外!”


    此时,属下从身后走廊跟上来,拱手禀报,“敢问大人今晚是何行动?”


    沈惊澜将香囊从刀柄上取下,最后看一眼,放进了心口衣襟处。


    而后抬眸望向皇城外万家灯火。


    今日是端午,祈福消灾的团圆日。


    是个好日子。


    “谢青云、陆麟、周钰涉嫌毒杀祁王,将谢府、陆府、周府上下全部羁押归案!”


    沈惊澜沉声。


    恰一盏祈福的孔明灯从眼前升起,昏黄的光映照出他面上的阴狠之色。


    魏璋不是让他放开手脚查祁王案吗?


    那就一查到底。


    前些日子,他去画坊买女子上妆的书册时,偶然得了一幅红梅图。


    那幅画已经褪色发黄,并不起眼。


    但沈惊澜看出画卷用的是宣德瓷青纸,是东宫独用的纸张。


    也就是说红梅图出自东宫,而画作的落款日期正是祁王死的前一日。


    沈惊澜将此画买回研究后,更是发现画作题诗竟是一首藏头诗,曰:“东宫承新天”。


    恰逢那一年先帝无故染病,忌金忌火。


    偏偏东宫这幅画红梅似火,且镶边金箔,还要承新天。


    分明就在忤逆、诅咒圣上,谋反之意明显。


    祁王当年恐怕就是因为发现先太子党谋反的证据,连夜拿着证据入宫觐见,才被先太子党的人痛下杀手,毁尸灭迹。


    沈惊澜经多方核验,那日在东宫饮酒作画的就只有谢青云、陆麟、周钰、薛兰漪四人。


    依此证据推断,杀害祁王的凶手就在谢、陆、周、薛以及先太子这五人中。


    沈惊澜还在那画卷上发现了血迹,以及卷轴处极深的凹痕。


    他于诏狱施刑颇多,一眼就能看出那卷轴上的凹痕形似人的肋骨。


    很有可能当初凶手毒杀祁王后,拿走了这幅画,试图隐藏谋逆罪证。


    但被祁王府的人发现、追打,凶手过于慌张,抱着画卷跌倒,卷轴戳进了他的肋骨中,受伤不轻。


    这凶手极有可能至今仍留着肋骨断裂的旧伤。


    只要把这些嫌疑人抓起来,细细验身,谁是凶手一目了然。


    “周、谢、陆三府上下老小一个都不许放过,反抗者以谋逆罪格杀勿论!”


    沈惊澜率领众锦衣卫,抽刀曲臂,绣春刀自左臂臂弯划过,银亮如霜。


    上百锦衣卫手持火把,夜行于市,浩浩荡荡往正热闹的城中去……


    另一边,诏狱的审讯室,火苗忽闪了下。


    魏璋坐在圈椅中,瞥了眼将熄的残灯。


    几只老鼠窸窸窣窣偷吃着灯油,忽感一束寒芒,纷纷逃窜进了幽暗角落。


    审讯室这么重要的地方,灯油不添,蛇鼠横行。


    “沈惊澜做事可真是越来越潦草了。”


    魏璋初来乍到,都能看出诏狱里失了规矩,没了体统,整个混乱的。


    “沈大人的心思并不在诏狱,自然对诏狱疏于管理。”青阳蹲跪在魏璋身侧,一边帮他处理心口的刺伤,一边应道。


    其实,沈大人的心思不仅不在诏狱,不在锦衣卫,甚至不在官场。


    他仿佛终日所行只有两件事:一则圣上是否安好,二则先太子党是否抓捕归案。


    “说是此刻又去抄周、谢、陆三府去了。”


    青阳摇了摇头,“罢了,世子莫要操劳旁人,还是照料自身伤势为紧。”


    他给魏璋胸肋骨处的血孔上了药,血到现在才堪堪止住,还未结痂。


    玄色衣衫看不出什么,但内里的中衣已经被血晕湿了一大片,一只巴掌覆不住。


    按理说薛姨娘一个娇娘子就算刺伤魏璋,也并无大碍的。


    偏生她刺在魏璋断了肋骨的地方。


    那处肋骨自小就没了,如今也极是薄弱的。


    一簪子下去,难免沉疴旧疾都犯了。


    青阳有些担忧,“不若还是按大夫的,打了板子,缠上白纱才好……”


    魏璋压了下手,俨然是并不打算听青阳的意见。


    瞥了眼胸口的伤已经处理好了,便拢起衣襟,起身欲走。


    青阳也知道世子若被姨娘戳一下就打个板回去,或是裹尸似的回去,难免招笑。


    世子自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肋骨处有弱点。


    可正值夏日,蛇虫鼠蚁颇多,伤口若在牢房里染了什么脏东西就不好处理了。


    “世子,何不回府歇息?”


    反正他入狱也不过是给外面一个交代,沈惊澜不会管他住在哪儿。


    外面的人更不会知道他去了哪。


    “回家里好歹舒服些,也有人伺候……”


    魏璋甩了个眼刀子,未再言语,踱步去了。


    青阳挠了挠头。


    无缘无故,干嘛非要留宿诏狱?


    魏璋款步回了牢狱。


    刚至青石台阶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倚靠在牢栏上发呆的薛兰漪。


    她长发披散,白皙的脸仰望着天窗。


    窗口皎白的月光照在她脸上,连颊边的细小绒毛都如此清晰,透出近日难得的柔和平静之色。


    魏璋忽地想起,往常这三年的晚上,她也是这般靠在窗边,望着月光等他。


    她习惯稍稍仰着面。


    如此,魏璋只要从窗外经过,她就能第一时间看到他,然后眉眼俱开地上前,接过他的披风,问他:今夜冷不冷饿不饿?要不要试试她新制的抹额……


    往昔密密麻麻的话涌入脑海,魏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滞了片刻。


    薛兰漪立刻感知到了,蓦地转过头来,眼中只有深深的防备。


    嘴巴紧抿着,冷得未有只言片语。


    两人相对而视,片刻,魏璋眸色冰封,负手进了隔壁布置好的牢房。


    透过牢栏,睥睨着她,“想清楚怎么认错了吗?”


    “我没错!”


    告发杀人凶手,救走自己的心上人,有什么错?


    薛t兰漪不知该向他认什么。


    魏璋的脸色更沉了些。


    薛兰漪清楚惹怒了他,可能会受酷刑。


    可对他极尽讨好,就会过得好些吗?


    薛兰漪不想再做违心的事了。


    况且,周钰的例子在前。


    这几年,周钰在魏璋和沈惊澜面前极尽卑躬屈膝,忍辱偷生。


    可他们何曾放过周钰?


    听闻沈惊澜就经常示意下属找周府的麻烦,要么无故辱骂打人,要么在周府乱砸一通。


    周府大门外的赤金匾额上,至今满是锦衣卫醉后的尿液。


    还不能擦,擦了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周家祖宗的灵牌。


    所以,无罪认错从来不是结束,只是羞辱的开端。


    薛兰漪不想日日活在魏璋的凌辱中。


    她深吸了口气,将手指递过了牢栏:“要绞手指,你便绞吧。”


    大不了就多受些刑罚,反正终究不能活,早受早解脱,也好过时时刻刻恐惧着那些未知之事。


    思量至此,薛兰漪的心神反而安定了很多,仰看魏璋的眼神也多了份决绝。


    魏璋双目微眯。


    她不知悔改,一直直视着他。


    两人在一步之隔的距离僵持。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万籁俱寂。


    魏璋负在身后的手微蜷,眼中暗流涌动,沉甸甸的眸光落在薛兰漪手指上。


    仿佛比观音铡的刀锋更锋利,似要把人的手指切割。


    薛兰漪本能地指尖一颤,但未收回,反而问他:“你何时行刑?”


    反正魏宣已经离开了,薛兰漪不想再跟眼前人有任何无谓的拉扯。


    与他同牢而居,都让她厌恶。


    魏璋捕捉到了她眼中一丝不耐烦的情绪。


    她想脱离他,就此解脱?


    可众人皆苦,哪有那么容易解脱的?


    她今生背叛的业障还没还清呢。


    魏璋更进一步。


    颀长的身影如阴云遮罩住了薛兰漪。


    薛兰漪的手下意识缩了缩,可最终意志胜过本能,手未收回,反是微闭上眼,扬起脖颈。


    好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魏璋微微折腰,握住了她的手腕,徐徐往暗格处去。


    铁链又开始收缩,滞涩的机械声更加清晰地回荡在薛兰漪耳边。


    吱呀吱呀,一上一下。


    闸口似在咀嚼着什么。


    薛兰漪浑身骤寒,僵直了脊背,耳边仿佛传来什么东西一截一截被铡断的声音。


    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可良久,预料中的痛楚并未到来。


    指尖上反被一股热气喷洒、包裹。


    第45章


    薛兰漪骤然睁开眼,魏璋正握着她的手反复打量,如同打量什么完美的器具。


    白皙如玉,软绵入骨。


    就这么剁碎了喂狗,可太可惜了。


    “观音铡是用来惩处不忠之臣的,你不一样。”魏璋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拨动轮盘,关停了观音铡。


    齿轮响声戛然而止,被吞入暗格的铁链也尽数吐了出来。


    薛兰漪的手得以自由。


    可魏璋的话和这些许自由并未让薛兰漪感到任何救赎。


    她看到了他眼中更甚的攻击性,而那攻击性中又隐隐透着要将她吞没的力量。


    周钰是“为臣不忠”,所以以诏狱刑罚处置。


    那薛兰漪呢?


    有何不同?


    薛兰漪从他口中依稀听到了“不忠之妇”四个字。


    她于他不忠,所以要刑得是私刑。


    他要她一辈子成为他的囚徒,她的人、她的身、她的手都该是他最完美的器具,终身赎罪。


    他忽地扣住她的后脑勺,薄唇贴近她耳边,“在我厌倦之前,你别想死。”


    “你做梦!”


    薛兰漪双瞳瞪大,挥开他的手,连连后退。


    她不会再与他有任何肌肤之亲了。


    绝对不会!


    薛兰漪警觉地捂着被之前撕破的领口。


    魏璋缓缓起身,负手而立,冷眼相看。


    此时,天窗外,如墨般的夜幕中,点点火光升腾,光点闪烁。


    昏黄的光照在魏璋侧脸上。


    感受到暖人的光,魏璋嘴角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不急,等看完今晚这场孔明灯,你自会跪过来求我。”


    “绝无可能!”薛兰漪掷地有声。


    魏璋未再与她纠缠什么,踱步往低几去,自顾自坐着翻阅起公文来。


    纸张窸窣翻过的声音冷而脆。


    回荡在静默无声的牢房中。


    魏璋仿是已经凝下神来。


    薛兰漪却余惊未定,警觉地盯着他,又不解地望向西边天空中不断升腾起的火苗。


    火光越聚越多,烧红了半边天。


    似千百盏孔明灯升空,却又比孔明灯烧得更热烈。


    分明……是谁家宅院燃起来了!


    薛兰漪心生不好的预感,转头问魏璋:“你到底什么意思?”


    魏璋长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是喜欢看孔明灯吗?好好看着。”


    说罢,不再搭理她,借着冲天的火光,专心致志看公文去了。


    薛兰漪想不通他何意。


    但话里话外,他俨然已经意识到那日薛兰漪放孔明灯,实际是为了给老太君报信。


    他心有不悦,他烧了谁的府邸?


    薛兰漪脑袋里千百个疑问,更觉此人可怕。


    她摸索到了离魏璋最远的角落,双臂环膝坐着,望着窗外火光越来越烈,让整个夜空仿似白昼。


    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凄凉的哭喊声。


    这一夜注定纷乱。


    一个半时辰后,天边的火光才渐渐湮灭。


    薛兰漪两整夜未曾好眠,此时也撑不住,昏昏沉沉睡了。


    入夜,被焚烧过的空气中弥漫着碳灰粉尘,让夜幕覆上了灰蒙蒙的色彩。


    热浪过后,寒气就更重了。


    魏璋看完公文,拢了拢披风,欲上榻就寝。


    走过牢栏时,恰见薛兰漪只穿着单薄的囚服,在墙角蜷缩成一团,冻得打喷嚏。


    那些本来该当作被褥床垫取暖的草垛,被她堆成了个小山丘,安置在背后。


    仿佛是故意挡在两人之间,用来阻挡魏璋视线的。


    她不想看到他,亦不愿他看到她。


    所以,宁愿冻死吗?


    魏璋立于牢栏前,眸光微眯,久久盯着她半藏半露的背影。


    值夜的狱卒打着哈欠走了过去,才忽而发现方才有个黑漆漆的人影静默不语站在黑漆漆的夜里。


    若非那双目光实在寒凉,很难有人发现三更天,牢栏旁莫名站着个人。


    狱卒吓得一哆嗦,挑灯走近,才看清是魏大人静默而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牢笼对面的草垛。


    狱卒惊恐的神色缓了须臾,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回大人,咱们诏狱东北方每夜漏风,故而囚犯们每晚都会码草垛用以挡风,


    常住诏狱的囚犯都懂此生存之道,大人……”


    狱卒见他眉心轻蹙,问:“大人可是冷?小的这就去给大人添一床被子。”


    此时,一阵湿寒的风从身后吹过来,拂动魏璋的玄色披风。


    拂得薛兰漪又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娇小的姑娘肩膀缩在草垛之后瑟瑟发抖,双腿交叠相互摩挲着,手臂还紧紧抱着缺了口的饭碗,蜷缩成了一团。


    魏璋一直看着,闭口不言。


    那狱卒心里也打鼓,毕竟这么一尊大佛在诏狱,不能不伺候好。


    他也不懂大人在想什么,只得舔着脸继续解释:“说是五年前,先太子叛乱时期,诏狱中七日之内死了上百号人,最后尸体堆积如山处理都处理不完,所以此地阴气极重。


    后宫的主子们怕阴魂不散,所以令诏狱每夜三更定时开东北门,以东北盘龙山的先祖之龙气压一压这些阴魂怨鬼,免得被怨气反噬。


    听闻东北门开后,后宫真就不再闹鬼了,只可怜了咱们常待诏狱的人,夜夜要受盘龙山冰窖处的森寒。”


    说着,狱卒也环抱双臂打了个激灵。


    对面角落里,薛兰漪迷迷糊糊间,熟练地薅了一把稻草,补上了草垛上的小缺口。


    靠在墙壁寻了个舒服的角落,吧唧了下嘴,安睡了。


    片刻,阴风又将稻草吹飞了些许。


    魏璋沉眸看着她极其熟练的动作,沉默须臾,转身睡去了。


    狱卒才松了口气,将自个儿的手炉放在大人榻边,悄然离去了。


    走到门口,又听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至今夜起,把东北门封死。”


    “可……圣上、后宫的太妃、公主,还有钦天监的大人们……”


    “去办。”魏璋道。


    指望一个死人去压另外上百号死人,实在可笑。


    诏狱一方掌管人生死之地,竟怕鬼魂更是可笑。


    魏璋可不信什么阴魂缠身,恶鬼反噬。


    他交代了狱卒,拉过锦被躺下安然歇息了。


    狱卒难为地还想说什么,但其实锦衣卫都知道虽然指挥使是沈惊澜沈大人,但诏狱许多事沈大人都会问过魏大人的意见。


    故而,魏大人如此说,狱卒无从反驳,拱手领差去了。


    准备离开时,魏璋又交代他:“明早,熬一锅松茸鸡汤。”


    “啊?”


    狱卒t诧异,大夏天早上喝热鸡汤作甚?岂不发汗?


    但他不敢质疑,“喏”了一声,离开了。


    第二日清晨,薛兰漪自睡梦中醒来,发现身上并未僵冷。


    她藏在草垛之后,伸了伸手脚,都是灵活温热的。


    在看怀里抱着的碗,也干干净净未有被老鼠爬的过痕迹,心头抑制不住地开心。


    五年前,她曾在诏狱待过一个月,自然知道牢狱里东北方向夜夜寒气逼人,甚至很多常驻的囚犯被冻死。


    也知道每夜会有很多蛇虫鼠蚁从东北门外的山间窜进来避寒,故而用饭的碗常常会沾满老鼠屎尿,甚至蛇蜕皮之类。


    今早醒来,那些不堪之事竟然一件都没发生。


    在这一刻,薛兰漪的心里是充盈的,不自觉连压腿的动作都变得灵活了许多。


    端坐桌前的魏璋只瞧见草垛后,有个灵巧的身影一时露一下脑袋,一时露一下胳膊,一时又伸出一条腿。


    魏璋神色不解,微摇了摇头,敛袖舀汤去了。


    此时,正值诏狱放饭的时辰。


    薛兰漪知道诏狱的伙食是什么样,所以并无太多要求,今日不用就着被蛇鼠爬过的碗用膳就已经很好了。


    于无边的晦暗中,有时候有这么一点点小惊喜,就足以让人暂时抛却痛苦。


    薛兰漪难得眉梢愁绪散去,蹲在正对过道的牢栏前等放饭。


    魏璋在一壁之隔,已经用上早膳了。


    他一边漫不经心舀汤,一边透过腾腾雾气看了眼乖巧躲在牢栏前似兔子般的人儿。


    薛兰漪虽尽力不看他,但他桌上的松茸鸡汤太过鲜美,很难不闻到味道。


    薛兰漪喉头动了动,肚子也是本能地咕咕叫了一声。


    然后,悄然摁住了不争气的肚皮。


    魏璋舀汤的动作微顿,也不急着喝汤,只用汤匙轻扬着,似在晾冷。


    只是这扬汤的动作难免将香气扩散,自四面八方裹挟着薛兰漪。


    肠鸣伴随着汤汁滴落的声音,一次又一次。


    薛兰漪终是忍不住甩了个眼刀子,“魏璋,你不会觉得这种手段太幼稚,太好笑了吗?”


    魏璋也才抬眸看了她一眼,“什么手段?”


    “……”


    薛兰漪发狠咬了一口干硬馒头。


    狱卒发下来的馒头太过扎实,薛兰漪险些噎过去。


    她赶紧背对向他,脖子伸了二里地才把馒头噎下去,又赶紧灌水喝。


    魏璋自是看到了她双颊一鼓一鼓地似鱼喝水,不知是气的还是噎的,腮边粉扑扑的。


    不知为何,魏璋总觉得她生气的模样更可人。


    魏璋紧绷的嘴角稍解,往右手边的空碗舀了一勺汤。


    忽地,一团黑绒从半空中抛向他。


    魏璋侧头避开。


    那黑绒竟转变方向,堪堪弹跳进魏璋方才舀汤的碗中。


    定睛一看,一只老鼠在白玉瓷碗中打转,吱吱叫着,沐浴了一身鸡汤。


    魏璋身上也溅了不少汤汁,沉眸望向老鼠飞来的方向。


    薛兰漪朝他瞪眼。


    薛兰漪从前是怕老鼠的,可在诏狱待过一个月,在教坊司待过两年,还有什么可怕的?


    如今也不肖怕魏璋了。


    她巴不得激怒他,惹他生厌弃,才好让他断了旁的心思。


    “蛇鼠一窝,说得就是你这种无所不其极的小人!”她狠声道。


    魏璋瞳孔微缩,望着白百合形状的瓷碗。


    白净无瑕的新碗,因她的肆意妄为毁于一旦。


    他眸色一深,倏地执箸插入了老鼠的腹中。


    周围繁杂的鼠叫声消弭了。


    汤汁中漫出一片血色。


    魏璋端着白瓷碗,起身踱步走近牢栏,脚步声清晰。


    他将放着老鼠的汤碗放在了牢栏另一边。


    薛兰漪此时更能清晰地看到白玉瓷上溅起的血迹,和垂死挣扎的鼠。


    魏璋的筷子精准地刺在老鼠心口稍偏的位置,那老鼠被钉在汤汁中,如同溺水一般不停挣扎着。


    越挣扎,流出的血水越多。


    鸡汤被染得鲜红,老鼠的气息越来越弱。


    他掀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了多少不敬之言,今晚就给我咽多少回去。”


    “我句句所言属实,咽不回去!”


    “今晚,你自然咽得下。”


    魏璋直起身来,拉长的影子渐次笼罩薛兰漪。


    从刑房吹来的风,裹挟着血腥味,扭曲了他的身影。


    薛兰漪不知他在说什么,莫名汗毛倒竖。


    气氛渐渐凝固,只听得老鼠越来越孱弱的叫声。


    “大人,祁王案有新进展,沈大人请您去一趟。”


    此时,牢外狱卒拱手。


    魏璋这才收回目光,“嗯”了一声。


    欲提步离开时,他又意味莫测道:“我在审讯室等你。”


    说罢,缓退两步,转身而去。


    他似乎很确定薛兰漪会去求他。


    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又想起昨夜烧了半边天的火,薛兰漪呼吸莫名虚浮。


    *


    另一边,魏璋去审讯室后,并不见沈惊澜,只有青阳提着药箱在室内候着。


    世子受伤处无肋骨保护,若感染了,很容易毒入肺腑,青阳不敢怠慢,早早来为世子上药。


    可一见到魏璋,目光就被他衣襟上大片濡湿吸引了,仿似鸡汤味道。


    世子平日最注重仪表的。


    “世子,这是……可是有囚犯或是狱卒不懂事的?”


    青阳如何也不会想到温柔体贴的薛姨娘会对世子大打出手。


    “扔老鼠?”魏璋自言自语,坐在圈椅上挤了挤眉心。


    此时再回想她一个大家闺秀扔老鼠、指人鼻子骂街,终是一声无奈的笑。


    青阳更觉诡异。


    何曾见过谁人僭越至此,世子还笑的?


    只怕是这牢狱阴森,待久了人神经有些……


    青阳支吾了片刻,“要不……世子今夜还是回府歇息吧。”


    魏璋淡淡掠了他一眼,靠在圈椅上微仰着头等他上药。


    照旧不应。


    今晚看样子照旧要住牢房?


    这牢狱有什么,还上瘾了不成?


    青阳挠了挠头,不敢多问,蹲身上药。


    待到伤口处置好了,青阳往窗外看了眼,“沈大人不是说要与世子商议祁王案一事吗?怎么不见人来?”


    “他在地下牢狱里。”魏璋闭目小憩,喉头微动,“他故意支开我的。”


    “为何”青阳脱口而出,但很快会过意来。


    昨夜,盛京城不太平,五年前放归的太子党又重新被抓回了诏狱。


    沈惊澜自是要严审的。


    至于为何支开魏璋……


    盖因五年前,沈惊澜欲对太子党赶尽杀绝时,世子以养饵钓鱼拦了他的屠刀。


    此番,沈惊澜因祁王案又得契机,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定会将先太子党彻底铲除干净。


    他怕魏璋阻拦,所以将魏璋支到了审讯室。


    魏璋乐得他为马前卒,抬了下手,“把门关上。”


    青阳关门,隔绝了外界喧嚣。


    彼时,地牢的青石台阶上,几十人穿着囚服锁着镣铐被拉进的诏狱中。


    铁链哐当撞击的声音冰冷。


    薛兰漪才从那只将死的老鼠身上挪开视线,定睛一眼,正见周钰、谢青云、陆麟等人陆续走过来。


    “周钰!谢青云!陆麟!你们怎会在此?”她扑到牢栏前呼喊。


    仿佛五年前,他们被抓的场景重现。


    四个人又在诏狱里重逢了。


    只是,这一次薛兰漪的喊声没有回应。


    周钰、谢青云、陆麟三人不再是从前受不得冤屈,据理力争的少年,他们各自垂着头,任由锦衣卫将他们推倒在牢房中。


    而他们身后,还有他们凋零的族人。


    当初因为叛乱,府上一番动荡后,死得死,病得病,早已人丁稀薄。


    此番被抓入狱的多是稚童、老弱,连哭声格外孱弱。


    几个人陆续被推进了走廊对面的牢房中。


    薛兰漪这才恍然意识到,昨夜所谓的孔明灯就是查抄、烧杀三座府邸而引起的熊熊烈火。


    “为什么?陆麟,外面发生了什么?”薛兰漪问。


    陆麟倚靠在牢栏边,一缕华发掺青丝垂落在眼前,遮住了麻木的视线。


    “陆麟!陆麟!”薛兰漪不停摇晃着栏杆。


    陆麟这才回过神,讷讷望向薛兰漪。


    故人相逢,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顷刻即灭,恢复一潭死水,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呢?


    锦衣卫抓人总要有个道理。


    “你倒是说句话啊!”薛兰漪心急,语气也急。


    陆麟脸上一片灰暗,照旧摇头不语。


    周钰拍了拍陆麟的肩膀,示意他往里面去休息,他自个儿坐到了原本陆麟坐的位置,隔着牢栏意味深长与薛兰漪对视,“别逼他了……”


    “我不是逼……”薛兰漪话到一半,突然意识到陆麟在五年前被拔掉了舌头。


    因着陆麟从前话多,薛兰漪下意识去问他,竟忘了这一点。


    她心生愧疚,一时道歉也不是,不道歉也不是。


    但好像陆麟也并无心思关心她道不道歉,他被两个嚎啕大哭的孩童围着。


    孩t子们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厚厚重重压着瘦弱的身子。


    陆氏曾是盛京最富庶的家族之一,如今他们俨然过得不好。


    薛兰漪百感交集,默了片刻,才又望向周钰,想从他口中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周钰摇了摇头:“沈惊澜说杀害祁王的凶手在我们之中。”


    “这怎么可能?”


    薛兰漪相信魏宣,他既然笃定凶手是魏璋,绝不会错。


    明明指向魏璋的证据确凿,为何又牵连到周、谢、陆三家了?


    “是不是他们给魏璋找替罪羊?”


    “也不全然是。”


    周钰面露担忧与薛兰漪遥望:“你可还记得,那年太子生辰,我们在东宫行酒令画红梅,后来醉意正浓时,祁王到访东宫,后一日祁王就无故死了?”


    薛兰漪点了点头。


    先太子生辰正值腊梅盛放时,每年那日,太子都会邀请他们这几位好友去东宫赏梅。


    那一年除了魏宣染了风寒,他们都去了。


    至于祁王死在太子生辰后一日,大家都只当是巧合。


    薛兰漪不明白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


    其实周钰也没想到,他们年少醉酒时曾无意犯过一件杀头的大罪,如今被人翻出来仍觉脊背发寒,“红梅图上提了一首藏头诗——东宫承新天。”


    薛兰漪神色一僵,一股后知后觉的寒凉直窜进骨髓中。


    没记错的话,那年红梅图上的诗是太子起头,后四句诗乃他们四人一人接一句。


    不过是年少时借酒抒情,并无他意。


    但若此画传世,就是他们五个人谋反的铁罪。


    何况祁王本就想将太子党置于死地,如果抓住机会,定会死咬不放。


    所以,沈惊澜怀疑他们为了窝藏罪证,杀了祁王灭口。


    可是,他们几个人甚至连画中暗藏藏头诗都不知道,怎么会杀人灭口呢?


    “总不可能是……”


    薛兰漪想到一种可能,又觉天方夜谭,不禁压低了声音:“魏璋为了帮我们藏匿所谓的罪证,才杀了祁王?”


    按此设想,当年他们画下红梅图后,醉酒不醒于世。


    刚好祁王入东宫看到了这首反叛的藏头诗。


    于是将画拿走,连夜入宫觐见。


    但未见到先皇,所以将画先带回了祁王府。


    却被当时寄养在祁王府的魏璋看到了。


    他为防祁王告发他们,所以杀了祁王?


    这怎么可能呢?


    魏璋此人卖友求荣、杀兄、欺她,手段狠辣,无所不做。


    他会为了他们几人的安危,不惜杀人灭口?


    第46章


    薛兰漪不信,周钰也本来不信。


    来诏狱的路上回想了一番,虽然魏璋过继到祁王府后,与他们生分了不少,可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决裂。


    在那一年,也就是太子党出事前那年,魏璋心里还把自己算作他们中的一份子,甚至还舍命践行着同生共死的朋友之诺?


    薛兰漪和周钰面面相对,各自神色复杂。


    “你们盘算清楚谁是杀害祁王殿下的凶手了吗?”


    此时,青石台阶上响起冷戾的脚步声。


    暗红色飞鱼服缓缓靠近,在这漆黑的夜里尤为惹眼。


    许久,沈惊澜走到他们面前,悠然坐在过道的太师椅上,将琉璃沙漏倒置于扶手之上,“流沙尽时,若还无人认罪,别怪本官……”


    “让你三府从大庸彻底消失。”沈惊澜微眯双目。


    幽深死寂的过道里,流沙徐徐消逝的声音如此清晰。


    牢里的妇孺们被吓坏了,窸窸窣窣地哽咽着,不敢大声啼哭。


    薛兰漪和周钰还沉浸在祁王案真相的震惊中,各自无言。


    沈惊澜可没时间与他们拉扯,对后面勾了勾手,“来人,帮他们回忆回忆他们是如何杀人的。”


    “喏!”锦衣卫押着一壮汉跪到了沈惊澜脚边。


    那壮汉受了鞭刑,浑身血痕,连连磕头,“回、回大人,小的当年真的没看清凶手的面容,只远远瞧见是个半大不大的小鬼头,小的绝不敢说谎,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沈惊澜不耐烦,一脚将壮汉踹翻过去对着牢笼,“跟他们说你当年看到了什么?”


    此人乃是沈惊澜于茫茫人海中寻到的祁王妃近卫。


    当年祁王府被毒死的人过百,但总有漏网之鱼。


    这护卫便是因为告病,躲过了杀身之祸。


    护卫如今想起祁王惨状,亦是心有余悸,咽了口气道:“喏!喏!当年……当年祁王生辰,圣上亲临,祁王说为圣上寻了一幅红梅图,于是去藏书阁取画,后来、后来……迟迟不归。


    祁王妃就带着我们去藏书阁寻人,谁知竟看到祁王倒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有个半拉高的小鬼头躲在书架角落,瑟瑟发抖盯着祁王。


    我等冲进屋去,那小鬼头抱着画卷冒雨跳窗跑了。


    我等奉命追杀,那小鬼头许是杀了人自个儿心虚,在暗巷里一瘸一拐地跑,腿脚都是虚的,瞎了眼一般不停往路边的摊贩、墙壁上撞,可就是紧紧抱着画,拼了命地往前跑,滑泥鳅似地抓不住。


    于是,老大令我们用鞭子缠那小鬼的脚腕。


    倒是有用,小东西一跤接一跤往地上摔,磕得鼻青脸肿,后来摔得太狠,卷轴捅进了心窝里,从腰背侧捅穿出来……”


    护卫想到当时静谧暗巷里的骨裂声,还有要小鬼头杀猪似的痛呼声,仍是寒毛倒竖。


    护卫倒吸了口凉气,“那小鬼头也是个狠角色,肺腑都捅穿了,还抱着画卷不肯放,血滴了一路,满巷子都是血腥味,恶心得很。”


    沈惊澜扫视了眼牢狱中各人精彩纷呈的表情,尤其薛兰漪不知是惊还是惧,面色白得可怕。


    “啧啧啧,为了先太子和兄弟连命都不要了?你们之中,是谁这般真是重情重义,感人肺腑啊?”


    提到“肺腑”,沈惊澜冷笑一声,“哦,不是感人肺腑,捅烂了肺腑。”


    薛兰漪光听着,都觉肋骨疼。


    沈惊澜却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然后……然后小鬼头失血过多实在跑不动了,就……就跳进了青山寺外的枯井里!”


    众人哗然。


    青山寺外的枯井原只是一口普通的水井,后来城中染了重病将死的乞丐大多在此地投井自尽,以求佛光庇佑,来世投个好胎。


    长此以往,这口枯井成了弃尸之地。


    被打死的下人,染疫病的乞丐,或是烟花柳巷里染了梅毒的娼妓全部被丢在此枯井里。


    此井可谓疫毒、痨毒、沼气聚集,还不通风,比乱葬岗更乌烟瘴气。


    寻常人到此都得绕行,那小鬼头竟然深更半夜自己跳下去了。


    护卫自是不敢夜里下井的,“不知道那小鬼盗走的是什么珍奇异宝,比金子银子性命还重要。


    也是个蠢的,受了穿心之伤,再被疫毒侵体,就算是得了什么珍奇异宝,有命花吗?”


    护卫说到此,不禁嗤笑。


    嗤笑声回荡在走廊里,层层叠叠,久久不息。


    牢房中的人,无人笑得出来,各自面面相觑。


    谁心里都知道那个护画的人护的是比珍奇异宝更重要的五条人命。


    薛兰漪很难相信这是魏璋会做的事。


    “后、后来了?”她的声音微颤,下意识问。


    “后来?”护卫摆了摆手,“我等在井口守着,只听得小鬼在下面呜呜咽咽哭得嗓子都哑了,喊哥哥,喊娘亲。


    我等以为他早晚坚持不住求饶,于是将他困在井里,打算吓那小东西一夜,白天再把人拉上来。


    谁知道那小鬼头半夜不安分,在枯井里搬尸体,把尸体摞起来逃跑了。


    你们不知道,我等白日里往下井口看的时候,枯骨、腐尸高高堆叠成山,尸山上面全是那小鬼头流的血啊!”


    “啧啧啧,真是个煞星,不知那小东西后来逃去哪了。”护卫唏嘘。


    沈惊澜观察着在场各人的神色,“后来,这狗东西不仅没逃,反而又去祁王府下毒,把祁王妃等一众听过祁王遗言的人都杀了,掩藏了谋逆的人证物证,然后若无其事在盛京城逍遥快活了这许多年,对吗?”


    沈惊澜的眼一一扫过薛兰漪、周钰等人,“人证物证摆在眼前,还不说是谁杀了祁王?”


    “是魏璋!就是魏璋!”一直沉默的谢青云突然哑着声道,过于激动,连连咳嗽不止。


    谢青云史笔传家,当年谢家被牵涉进先太子案后,谢府动荡,耗尽谢氏三代心血编纂的《山河方舆志》一夕被焚。


    后来谢青云被放归家中后,五年闭门不出,焚膏继晷重修此书,志在有生之年能弥补过失,告慰先祖。


    他执笔撰史,就免不了会涉及魏璋这位当朝权臣。


    他知道魏璋这五年做的一切恶行。


    所以什么跳井、t砌尸、毒杀、灭门,绝对是魏璋能做出的事!


    “何况昭阳郡主已经将魏璋杀人的证据呈上,你还要查什么?或是你想歪曲事实,让我们替魏璋顶罪?”


    谢青云布满血丝的沧桑双眼盯着沈惊澜。


    沈惊澜却笑:“你们当日在东宫聚众谋反,魏大人可没参与,他为什么舍命帮尔等反贼藏匿证据?”


    谢青云一噎。


    是啊。


    谁都不会想到,魏璋毒杀祁王一家,是为了当年旧友。


    怪道魏璋不怕杀人之事被揭露,因为一旦揭露祁王死因,先太子党“谋反”的铁证也会一并浮出水面。


    薛兰漪告魏璋的时候,何尝不是把旧友也推到了屠刀下?


    正如沈惊澜所说,魏璋非当事人,嫌疑不大。


    所以,最终祁王案凶手、谋反的铁证都会指向薛兰漪以及其他三个同伴。


    魏璋不怕她告发,也正是因为他早就料到薛兰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这一刻,薛兰漪的心情是复杂的。


    对幼时魏璋舍命护他们的动容,对祁王案真相的震惊,对如今的魏璋料事如神的后怕。


    而更多的,是对接下来局面的担忧……


    而对沈惊澜来说,祁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祁王到底是被谁杀的也不重要。


    他的目的只有两个:其一,交出一个凶手,解圣上心结。


    其二,杀了这些先朝乱党,让圣上高枕无忧。


    五年前,就是因为缺少谋反的铁证,才没将这些乱臣贼子赶尽杀绝。


    如今双罪并处,正好一网打尽!


    沈惊澜手中绣春刀出鞘,凌厉的银刃映出他那双狠绝的眼,“沙漏已尽,说吧你们四个到底谁是凶手?”


    细沙流逝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魏璋!事实不可歪曲!”谢青云扬声。


    唰!


    一道银光乍现,


    过于凌厉的剑气划开暗黑,从谢青云眼前一闪而过。


    谢青云怀里哭晕厥过去的孩童眉心顿生一道血痕。


    伤口裂开,可见白骨。


    殷红的血涓涓涌出。


    孩童于睡梦中呼吸戛然而止。


    “哥哥!”谢家小女扑向那男童,“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谢青云溅了一脸的血,呆滞在原地。


    其中一滴血飞溅到了薛兰漪指尖。


    灼烫的。


    但很快冷却了。


    薛兰漪盯指尖的血珠,一瞬间忘了呼吸。


    “再说说谁是凶手?”沈惊澜执刀起身,路过牢狱诸人。


    滴着血的绣春刀闪着点点银光,冷冽如幽魂游荡。


    正面晃着薛兰漪的眼,背面的光点落在了丧子之痛的谢青云身上。


    他的儿子就这么没了。


    因为他一句话没了。


    谢青云呆滞地、机械地用衣袖一次次擦拭着孩子身上流出的血。


    他的面庞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眼底淤青深重。


    “谢青云,不如你认罪吧?”


    沈惊澜的暗影覆着他,在他颤抖的肩头又加诸一道阴云。


    “听闻你为了修书得了肺痨,早晚都要死的,还倔什么呢?”


    谢青云恍恍惚惚没回答。


    “莫不是放心不下你那三百卷文书?没关系,我帮你。”沈惊澜勾了勾手。


    锦衣卫将重新编纂的《山河方舆志》和一只火炉放在了沈惊澜脚下。


    地面上鼠蚁横行,在洁白的书卷上落下一串污浊的痕迹。


    沈惊澜拾起其中一本,漫不经心一页页撕烂,“让你的书陪你下黄泉,你可以放心了?”


    “我的书!”


    谢青云猛然清醒过来,扑到了沈惊澜脚下,摇晃着牢栏。


    他想摁住沈惊澜的手,想护住书,可伸出的手只能够到空气。


    洁白的纸张碎成齑粉,洋洋洒洒落入火炉中,被火苗吞噬。


    谢青云一口乌血涌出来,抽搐着倒在地上。


    他咳得动不了了,贴着地面的视线眼睁睁看着三百卷书一张一张落入火炉中。


    火势忽涨,三代心血,五年夙兴夜寐,不过片刻化为乌烟。


    只有零星几张碎片从火炉飘散出来,被火苗烧得卷曲,渐渐化作碳灰。


    谢青云嘴角溢着血,艰涩地去够牢栏外的碎纸片。


    薛兰漪鼻头发酸,撇开了头。


    谢氏一族因为著史书得罪了不少权贵,全族上下百余人死,才著成了一半《山河方舆志》。


    所以谢青云自小无论去哪,总随身不离书简。


    五年前,《山河方舆志》被焚毁,于他来说比丧命更痛。


    之所以强撑着,不过是想尽快补全书稿。


    以他如今的身体,只怕再不能补第二次了。


    谢家,完了……


    在这一刻,薛兰漪突然怀疑自己:告发魏璋,她做错了吗?


    是不是她不逞强,他们就可安然无恙?


    薛兰漪不敢面对谢青云,可又不得不强迫自己转回头面对他。


    沈惊澜的官靴踏过了谢青云好不容易伸出牢栏的手。


    他走到了陆麟身边,“陆大人,要不你认罪?”


    “哦,我忘了,你舌头断了,认不了罪是吧?”沈惊澜自说自话,忽地抓住了陆麟身边清秀瘦弱的姑娘,将人拽到了牢栏前。


    “听闻你家两个女儿初长成,继承了陆家谏官的才能,颇为口齿伶俐。”


    他捏开小姑娘的嘴巴,俯视口中灵巧的舌,“可惜啊,陆家终身不得入仕,这么灵活的舌浪费了多可惜,不如拉去做些别的?”


    薛兰漪听得这话,心头凛然。


    五年前,她仿佛听过同样的话。


    她本能地跌坐在地上,蜷缩起肩膀。


    沈惊澜果然看向薛兰漪,玩味之色甚浓,“这条舌头除了说话,还能做什么,昭阳郡主见多识广,应该很懂吧?”


    “沈惊澜!”薛兰漪瞳孔骤然放大,看着蜷缩抱着一块的两个小姑娘,“她们还未及笄!”


    “未及笄啊?还是双胞胎,那可更受欢迎了,两姐妹一起伺俸恩客也算有个伴。”


    “阿巴阿巴!”对面的陆麟也疯了般抓住沈惊澜的衣摆,口中说不出话,被烙铁烫过的嗓子阿巴阿巴地发出绝望又细微的声音。


    而陆家两位女儿已经被几个锦衣卫拖走了。


    远处,传来小姑娘的哭喊着“不要不要”的声音。


    “沈惊澜,你不得好死!”薛兰漪扑向牢栏。


    沈惊澜仿若未闻,扯开了被陆麟攥着的衣摆,一边整理褶皱,一边漫不经心道:“不过昭阳郡主当初有人暗里护着,到底没受太多苦,这两个小姑娘只怕今夜就……啧啧啧。”


    “阿巴阿巴……”陆麟崩溃地嘶吼着。


    沈惊澜早就不理他了,目光望向静默坐在角落的周钰。


    只一眼,周钰眼神飘忽,又往是非之外挪了挪。


    想独善其身?


    沈惊澜的绣春刀一挥,架在周钰脖颈上,“孬种,不如你认罪?我诏狱的灯油快要用完了,由你来续刚刚好,周家的油灯我用着甚好呢。”


    “你……”


    周钰瞳孔微缩,声音怯怯的,“什、什么意思?”


    沈惊澜扭了扭脖子:“不觉得此地灯油的味道很熟悉吗?”


    对面,薛兰漪还未从陆家的惊恐中缓过来,一时又陷入了更深的恐惧。


    昨日,她就发现诏狱的油灯特别招老鼠。


    她心中疑惑,问过那位好心的锦衣卫。


    锦衣卫告诉他,当初周钰认罪后,大包大揽说所有罪都是他一人犯下的。


    他要替薛兰漪、谢青云和陆麟揽罪,可沈惊澜想要他们全部都死。


    此举无疑与沈惊澜对着干,触到了沈惊澜的逆鳞。


    所以,当初周府上下被斩首后,沈惊澜就把这些无辜之人点了天灯。


    诏狱至今用的灯油皆是出自周家人之身。


    这让周钰如何接受?


    薛兰漪紧抓着牢栏,瞳孔紧缩,只愿沈惊澜不要开口。


    可周钰不是傻子。


    他已经会意了,呆滞了许久。


    “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你胡说,你胡说的。”


    周钰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


    沈惊澜就喜欢他们崩溃不想活的模样,他徐徐弯腰,一字一句落在周钰头顶,“怪你自己没种,连周家尸体都不敢要回,我帮你处理这些尸身你不该谢我吗?”


    当初族人被屠,周钰被放回家后,确实不敢看,不敢想,沉寂颓废了一段时间。


    等他后来回诏狱要尸体时,锦衣卫把家人尸体还给他了啊。


    周钰疑惑地摇头。


    “给你的是屠你全家的刽子手,还有几具病死的死囚罢了。”沈惊澜忽地一声凉笑:“想不到吧?你跪地祭拜了多年的,你周家祖坟埋的,实际是杀你全家的刽子手!”


    “沈惊澜!”周钰双瞳裂出血丝,疯了似地扑他。


    沈惊澜不疾不徐后退了半步,扫视着面前这些哀哀切切、半死不活的人。


    “好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都认罪吧。”


    远处,陆家两个小姑娘还在哭喊着求饶,谢家的儿子尸身已经僵t硬了。


    这样大家族,上一代斩尽杀绝,下一代也快全部折在沈惊澜手上了。


    沈惊澜他做到了。


    他要这三家从大庸消失,毁其祖坟,断其烟火。


    好毒的心思。


    好毒的心思。


    薛兰漪握着栏杆,怔怔看着眼前如死灰燃尽的一切。


    “沈惊澜……”薛兰漪深深喘息着,恐惧、痛恨、酸楚种种情绪交织。


    终究道:“我认罪!”


    好歹,她家里就剩她一人了。


    与此同时,谢青云也说了一样的话。


    陆麟阿巴阿巴的显然也是认罪的意思。


    只有周钰抱头蜷缩着,不停呢喃,“不会的,不会的。”


    薛兰漪与另外两个人对视一眼。


    历经沧桑,他们将死麻木的眸中仿佛还有某种默契。


    终究,还有这年少相伴的一丝默契。


    这就是沈惊澜想要的结果。


    一个个都甘愿独揽过错,那就全部赴死好了!


    沈惊澜得逞般挑起下巴,睥睨着他们,示意锦衣卫把早就准备好的供状递到了每个人面前。


    “谋逆”、“谋杀亲王”几个大字赫然展现在眼前。


    薛兰漪死死盯着,又觉陷入了更深的旋涡。


    是不是他们四个人都画了押,这件事就彻底结束了呢?


    似乎也不会。


    当今圣上忌惮先太子党至深,已经忌讳到骨髓里了。


    他们的死不会是结果,只会更开启圣上心里那扇恐惧之门。


    死的人越多,圣上的心魔就会越疯长,只怕届时会更疯狂地涂抹掉先太子党的一切。


    包括他们四家的族人、后代,亦包括他们的祖上,薛兰漪爹娘亲人的坟墓,恐怕都难逃毁尸灭迹的命运。


    她若死了,真就束手无策了。


    还有阿宣,若他将来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好友、爱人都如人间蒸发般,被抹去了所有痕迹,他要如何面对?


    薛兰漪摁了丹砂的手战栗不已,望向对面牢笼中黯然失色的故友们,她迟疑了。


    “快摁!”沈惊澜目光如刀甩过来。


    “我要见魏璋!”


    薛兰漪抱着孤身赴死的心来这诏狱。


    此时才发现,人之在世,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死就可以斩断的。


    死了,我所爱的一切就真的只能任人宰割,再也无机会博一博了。


    所以,她不能死。


    她猛地站了起来。


    身后的锦衣卫立刻摁住了她的肩膀,将她重新摁在了地上。


    她的手被锦衣卫拉着强行摁了向状纸。


    而沈惊澜站在牢栏外,冷眼盯着薛兰漪的手离状纸越来越近。


    他怎么会让薛兰漪抓住魏璋这根救命稻草呢?


    今日,他必要让这些乱臣贼子摁下状纸,昭告天下。


    届时,所有人都认了罪,就是魏璋也无力回天。


    沈惊澜阴狠的光落在薛兰漪手背上。


    薛兰漪挣扎不开锦衣卫的力量,张了张嘴,呼救的声音立刻被锦衣卫捂嘴堵了回去,呜呜咽咽发不出声。


    地牢的一切静谧发生着,楼上审讯室根本听不到任何动静。


    眼看指尖触碰到状纸上。


    一锦衣卫疾步上前,拱手禀报,“沈大人,魏大人要见薛姨娘。”


    沈惊澜眉心一蹙。


    他已交代过锦衣卫不许将牢狱里的事透露给魏璋。


    魏璋何以来得如此巧?


    身旁锦衣卫答:“青阳大人一刻钟前就在门外等候了。”


    沈惊澜回头望。


    远处的青石台阶上,铁蒺藜门口,青阳逆光站着。


    显然,魏璋早料到沈惊澜要做什么。


    他就等着薛兰漪屈服后,英雄救美。


    魏璋分明想利用他之手,管教女人!


    “让他等着!”


    沈惊澜不悦地拂袖,同时眼神示意众人麻利点。


    “沈大人!”


    高阶之上,青阳居高而下给沈惊澜拱了一首:“属下传世子一句话:沈大人若动他的女人一分一毫,他必不会让沈大人的女人好过一时一刻。”


    第47章


    沈惊澜脸色一僵,眼中不忿、不甘。


    青阳保持着高位折腰的姿态。


    良久。


    沈惊澜抬了下手,“放人!”


    牢狱的门被打开。


    薛兰漪最后看了故友一眼,故友们眼中满是对她的担忧。


    薛兰漪知道他们在担忧什么。


    魏璋非善人,可想大家都活,她不得不与虎谋皮。


    她收回视线,朝青阳而去。


    身后传来暴风骤雨般的鞭挞声。


    沈惊澜俨然对魏璋公然劫人的做法怨恨颇深。


    他不敢与魏璋对峙,于是把怒气全部发泄在了三位旧友和他们的家人身上。


    皮肉撕裂的声音和妇孺们的哭啼声回荡在牢房中,


    薛兰漪顿了一步,但不忍回头看。


    两人到了地上审讯室,撕心裂肺的声音才渐渐消散。


    薛兰漪满腹心事往审讯室去,青阳拦住了她,“世子的意思:他无闲暇见外人,姨娘可想好怎么见世子了?”


    魏璋的意思很明显:今次她来见他,必须是薛兰漪的身份,而非李昭阳。


    薛兰漪又怎会心里没数呢?


    她想求他救人,必须先向他服软,付出代价是必然的。


    眼下的境况,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我明白。”薛兰漪颔首示意了下。


    青阳弯腰比了个请的手势,指着审讯室旁边的房间,“既然如此,姨娘这边请。”


    薛兰漪随着青阳去了隔壁一供人休憩的屋子。


    屋子里面简单陈设了桌椅等日用家具。


    未见魏璋身影,只瞧见桌子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鹅黄色的襦裙,小衣、中衣、外裳一应俱全,那是薛兰漪“嫁”他那日穿的衣物。


    地上的金盆里还放着一盆清水和手帕。


    魏璋是要让她洗去旁的痕迹,变回薛兰漪后,再去见他。


    这些物品、这个房间也显然是魏璋早就为她准备好的。


    怪道这两日魏璋话里话外如此笃定她会服软,看来沈惊澜查出红梅图、抓捕先太子党都在他的预料中。


    薛兰漪甚至怀疑那幅无故冒出来的红梅图,就是魏璋故意泄露出来的。


    他步步谋算,她当然逃不开他的掌控。


    他说过:要以浸猪笼、骑木驴、墨刑罚她。


    还说:今晚要看着她咽回所有不敬之言。


    他要她怎么咽回去?


    薛兰漪一想到他那双吞没人的眼,便汗毛倒竖。


    不敢往深处想。


    总归走一步看一步。


    薛兰漪深吸了口气,蹲在水盆前,脱下了囚服。


    粗布麻衣下,莹白的肌肤倒影在水面中。


    因着近几日没有跟魏璋有任何肌肤之亲,身上的吻痕都消退了,没有丝毫魏璋的痕迹。


    这具身子,仿佛此时此刻才完好无损地属于她自己。


    她指尖挽帕抚过脖颈,锁骨,肩头,竟也十分珍惜眼前所见之景,锦帕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干干净净。


    而后去解小衣系带,那枚用魏宣和她的头发编成的同心结堪堪从小衣领口露出一角。


    因为囚服太过宽松,又被魏璋撕破了领口,她不得不把同心结放在唯一紧致的小衣里。


    放了整整两日,胸口被压出了个同心结的印迹。


    她和魏宣发丝交汇编织的痕迹清晰地印在肌肤上。


    薛兰漪的指尖顺着发丝的走向,一点点临摹着心口那枚印迹。


    摸着摸着,肌肤上的痕迹就渐渐变浅了。


    很快,阿宣的痕迹会从她身上消失。


    离心跳最近的位置会被明目张胆染上她不喜欢的印迹。


    而她和魏宣的同心结,只能被偷偷摸摸藏起来。


    他们两个青梅竹马,父母之命,怎么最后就变成了见不得光的模样呢?


    薛兰漪私心里终究千百个不愿不甘,将同心结蜷入手心,欲要抬手轻吻。


    忽地,一只幽凉的手从肩膀后面缓缓伸过来,捏住了那枚同心结。


    薛兰漪神色一滞。


    同心结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易拿走了。


    面前的清水盆中,倒映出她身后一抹玄色黑影。


    魏……魏璋!


    薛兰漪吓得跌坐在地,立刻要去夺同心结,却又不敢,身子往离他远的地方退。


    魏璋站在方桌旁,饶有兴味观赏那枚同心结。


    屋子里光线太暗,只有桌上一盏忽明忽灭的油灯飘忽着。


    昏黄的光至下而上照着他的脸,轮廓分明的脸上光影斑驳。


    他显然来的有一会儿了,只是一直一语不发站在薛兰漪身后,看她洗去污浊。


    薛兰漪不知道他看到了她多少依依不舍的表情,有没有察觉到她不甘不愿的情绪。


    她余惊未定,胸口起伏着,直愣愣盯着魏璋。


    魏璋只是摩挲她的同心结,面无波澜。


    每次这般毫无情绪的样子,都是风雨欲来。


    薛兰漪怕极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


    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地自己找话题岔开,“魏、魏璋,五年前、五年前,你是不是对我们生了什么误会?”


    祁王死在六年前的冬日,那个时候魏璋为了保护他们,可以不计生死毒杀祁王、被追杀、跳枯井,甚至捅t穿肺腑。


    为什么仅仅隔了五个月,太子出事的春天,他却突然变脸倒戈,甚至之后对先太子党赶尽杀绝?


    薛兰漪一直以为,他被迫过继祁王府,在祁王府过得不好,才转而恨透了魏宣和当初怂恿他去祁王府的朋友们。


    可显然不是,祁王死的时候,他已经在祁王府待了七年了。


    整整受了七年的苦楚,他内心里对朋友之谊都未熄灭,所以才会甘愿为朋友赴死。


    他对魏宣的兄弟情一直坚韧,才会在枯井里,一直喊“哥哥”。


    那么,这之后的短短五个月,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更严重的事,让他一朝转了心性,从此彻底与先太子党背道而行。


    “魏璋,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出来,也许、也许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


    误会?


    魏璋眼中闪过厌恶。


    他的手指也同时摸到了同心结里的一缕白发。


    这同心结是谁与谁同心不言而喻。


    她根本毫无悔过之意,她是来质问他的。


    她甚至,在此时此刻还在怀念着什么。


    魏璋脸色骤沉,指腹松开,同心结骤然坠地。


    “带上你的同心结,走。”


    魏璋没有太多的耐心看她犹豫不决,徘徊不定。


    既然她还认不清自己的身份,魏璋无意与她多言。


    他拂袖,踱步而去。


    同心结被一只官靴踩在脚下,松散开了,烂在泥里。


    薛兰漪下意识扑过去捡。


    指尖碰到发丝的一瞬间,又顿住了。


    她是来给她还有三个故友博一条生路的。


    她捡了同心结,就代表她还忘不了过去,魏璋怎会容她?


    只怕会更变本加厉迫害他们。


    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经不起摧残了。


    薛兰漪微闭上眼。


    下一刻,魏璋的衣摆被拽住了。


    他脚步一顿。


    薛兰漪瘫坐在地上,指尖一点点将他的衣摆卷进手心,越卷越多。


    终究,哑声道:“云谏,我错了。”


    这句话说出口,自尊也同时被她碾在了脚下。


    她眼眶发酸,痛恨这样的自己。


    可她没有别的办法。


    她强忍着酸涩,不能流出泪来。


    魏璋不喜欢眼泪。


    一旦流泪,魏璋会觉得她是被迫道歉,她毫无诚意,那么她的低头在魏璋眼里将毫无价值。


    魏璋要的是她真心实意的悔改。


    薛兰漪抿了抿唇,不敢迟疑太久:“我错了,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了他们?”


    魏璋俯视扯着他衣摆不放的姑娘。


    她眼睫微垂,泪珠悬而不落,濡湿的长睫轻颤,才真有几分认错的真意。


    “错哪了?”他问她。


    “妾……妾是薛兰漪。”


    “不是李昭阳了”


    “李昭阳……”喉头的三个字被薛兰漪深深埋进了心底某个角落。


    她不知道它何时再能开花,但肯定不是当下。


    “李昭阳……已经死了。”她喉头发涩。


    魏璋看着她灵巧饱满的红唇开合,眉头稍解。


    他抬起她的下巴,拇指厮磨着她的唇。


    她仰头唇瓣微张,两片唇瓣似刚剥壳的荔枝,水润又绵软。


    未尝便知那是怎样甘甜的滋味。


    魏璋这才回过身来,“继续。”


    他必是要让她把自己做的肆意妄为之事一一咽回的。


    薛兰漪几不可察地撇头些微避开他的摩挲。


    “妾……不该诬陷世子。”


    他未表态。


    薛兰漪又道:“妾不该暗刺世子。”


    “不该……丢老鼠。”


    魏璋仍未说话。


    薛兰漪含着春水的眸微微抬起望他。


    魏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一双深邃的眼越来越暗。


    他这会儿仿似已经没再听她说什么了,只是把食指横在她唇瓣之间。


    她一说话,唇珠便轻蹭过食指指背,若有似无夹含着他半截指。


    他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薛兰漪似懂非懂。


    迟疑了片刻,启唇,叼住了横在唇缝间的半截食指,懵然望着他。


    眼眶里水光打转,好生透彻又懵懂。


    而魏璋的指触到了久违的温软。


    他未把手指往深处探,照旧横在她唇瓣间,由她半夹半叼着。


    一种若有似无的痒意从食指横生至全身。


    他呼吸发紧,缓缓抬起手来。


    薛兰漪欲要松口。


    “含紧。”他灼热的气息落在她面颊上。


    她只得贝齿轻咬他的指骨。


    魏璋的手白皙匀称,仿佛一根羊脂白玉簪被她衔在红艳艳的唇瓣之间,红与白相得益彰。


    他与她对视着,徐徐抬手,她便仰面衔着他的指慢慢站起身来。


    似一条绝美的鲛鱼上了他的钩,落入他怀里。


    她身高刚及魏璋锁骨处,微张的檀口中绵绵呼吸喷洒,正对着魏璋喉结处。


    他喉头滚了滚,食指微抬她上颚。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排贝齿轻咬出的齿痕,也可以看到檀口中,淡粉的舌底因为含咬而生出的口津。


    晶莹剔透的津液越生越多,一张绣口快要含不住,更似荔枝沁出的蜜液,那样丰沛不尽。


    魏璋理应与她清算这几日的账,可见此情此景,身体的第一本能竟是俯身去吻那沁了蜜的唇。


    薛兰漪撇头避开了,但并未退缩太多,他的吻堪堪印在她嘴角,“你……能不能先让沈惊澜停手?”


    门外,鞭挞声如风暴,越来越重,抽打声让地板都在震动。


    薛兰漪猜测沈惊澜打人打红了眼。


    她怕她还没求得魏璋放人,三位好友先被沈惊澜打死了。


    “陆麟舌头没了,谢青云得了肺痨,周钰也没了手指,再打下去我怕他们扛不住。”


    “他们三家府上本就人口凋零,若真有个好歹,连照顾他们的人都没有,你先放了他们行吗?”


    薛兰漪抓着魏璋的衣襟,极力地想告诉魏璋故友如今有多凄惨,她想从他眼中找到一丝往昔情谊。


    毕竟魏璋也跟他们做了十五年的好友,毕竟魏璋也曾为他们舍过命。


    可不管她说得有多真切,她再也看不到魏璋眼底有一丝动容。


    那些情谊真的在那未知的五个月里消弭的分毫不剩。


    意图唤回他的良知,不可能的。


    薛兰漪心里着急,眼眶都红了。


    魏璋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当然看到了她眼中的万般关切。


    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


    在她失忆的那三年里,她也经常这样看他。


    原来,她不止会这样看他,还会用同样的眼神看魏宣、周钰、谢青云、陆麟……


    她普爱众生,对谁都关切。


    真是尊活菩萨。


    魏璋心里有些堵,不知是因为那个未及的吻,还是别的什么。


    他捏住她的手腕,欲要扯开她搭在他胸前的手。


    薛兰漪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他是他们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不能放。


    她紧攥着玄色衣衫,太过急切,手掌死死摁在了他肋骨处。


    魏璋眉头一凝,几不可闻吸了口凉气。


    薛兰漪显然已经忘了她刺入他胸口的伤,眼里只有她的那些故友。


    许是摁得太深,魏璋胸口一阵钝痛,结痂的伤又流出血来,眼见要渗透中衣。


    魏璋立刻拽开她的手,甩了出去。


    薛兰漪被丢得一个趔趄,后退了两步。


    魏璋则不疾不徐整理胸口的衣褶,将外裳微微扯起些,不与中衣相贴。


    待到确认外裳干爽无恙,他才掀眸,眼底冷若冰霜:“你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一个吻可抵万金?”


    薛兰漪一噎。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一个吻能有什么分量,明明是他自己……


    薛兰漪心里腹诽着,但也很明白她确实没有抵万金的分量。


    三天前,她可是抱着与魏璋玉石俱焚的决心来告御状的。


    她曾一心要魏璋死,魏璋睚眦必报,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薛兰漪沉了口气,“世子……要怎样才肯放过他们?”


    她说这话的时候,脊背已经紧张得僵直。


    魏璋口中也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


    他看她的眼那么淡漠,如同看芸芸众生的每一人一样。


    “我说过的:依大庸律法,不忠之妇,当处以浸猪笼、骑木驴、墨刑,你自己选。”


    终究,薛兰漪还是要面对这些不忍触目的酷刑。


    她眼前有些晕眩的,恍恍惚惚看着魏璋身后白墙上的铁链、琵琶钩、皮鞭……


    此地到底诏狱,墙上挂的全是染着血迹的冰冷冷的刑具。


    她死死盯着,不知自己会落在那个刑具的刃口,因而胸口起伏不定。


    从魏璋的角度俯视下去,正好看到不合身的小衣中春光浮动。


    白皙肌肤上露出极刺眼的痕迹。


    魏璋眉心一蹙,睇了眼她身后的方桌,“把衣服解开,自己躺上去。”


    “我……”


    魏璋没有给薛兰漪开口拒绝的机会,转身往那面刑具墙去了。


    她既不选,他自没耐心一直给她机会。


    他会替她好生选。


    他一身玄色衣衫背对着她,颀长身影遮挡着视线。


    薛兰漪看不清t他在做什么,只知道他挑得仔细,每一件刑具都要放在指尖摩挲一番,挑拣趁手了,再一件一件放进托盘中。


    刺耳的金属碰撞声,统共响了六次,他将六件器具放进了托盘中。


    薛兰漪死死盯着一整墙面形式各样的刑具,无数寒芒化作寒气钻进她毛孔中。


    未知的恐惧让她呆立在原地。


    待到魏璋端着托盘回来,薛兰漪仍双瞳放大,没有任何动作。


    “魏、魏璋……”


    薛兰漪实在不愿在人来人往处□□地由他蹂躏。


    她怕了,她咽了口气,“你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了,能不能先让外面的人安静些,你不是最烦喧闹吗……”


    “脱干净。”


    魏璋是不喜欢外面嘈杂的声音。


    可不让她多听听那数不清的将死的声音,她怎么长记性?


    他不容置喙,但也并不使强硬手段。


    只是走到她身侧,与她擦肩的距离,不疾不徐地在方桌上铺了一块绢帕,将剃刀、毛刷、刺针等物一一并排摆好。


    每放一件,衣袖都摩擦过薛兰漪的臂膀,激起细密的暗涌。


    他那样不急不躁,可薛兰漪却耽误不起。


    她犹豫的每一刻,都无疑在凌迟周钰等人的生命。


    她哪有资格跟他谈条件?


    她逃不掉的。


    思量至此,薛兰漪绝望地微闭上眼,眼角沁出些许水痕。


    终究又强迫自己睁开眼,身体面对着他,抬起手臂解开了小衣的系带。


    鹅黄色的布料从起伏山峦上渐次剥离,飘飘摇摇,划过魏璋衣摆,坠落在魏璋官靴上。


    一缕若有似无的体香被释放出来,钻进魏璋鼻息。


    原本面对着方桌的魏璋才侧过头,入目的是白得发光的胴体。


    四周皆昏暗,反更凸显出她白皙流畅的线条。


    婀娜有致,纤腰媚骨,任这世间哪个男人看一眼,都恨不得将她吞吃入腹了。


    偏偏,此时的魏璋眼里没有情谷欠。


    他一双深幽的眼一瞬不瞬盯着她胸口。


    薛兰漪垂眸看去,才意识到胸口间同心结的印记还未完全消散,甚至心尖还无意缠着一根半白的头发。


    她脑袋“嗡”的一声,赶紧扯下头发。


    来不及了。


    魏璋忽地往前跨了一步。


    他们站得本就极近,他这一步,薛兰漪的胸口几乎贴在他胸腔上。


    她未着寸缕,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衣衫的寒凉和胸腔里逐渐升腾的温度。


    薛兰漪吓得后退半步,脚后跟磕到桌脚,蓦地往桌面上仰倒下去。


    魏璋眼疾手快托住了她的后脑勺,而后随着她一起俯身,将她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薛兰漪的头部被他护着,没有任何被磕碰的感觉。


    但她知道,魏璋的小心翼翼不过是护着自己的精美器物,不许任何人任何物损坏她而已。


    他连桌子的磕碰都不允许,又怎会容得男子的头发缠在那处?


    他捻住发头,徐徐往上扯。


    缠绕的头发便一圈圈松解开。


    每松开一圈,发丝便割过那极敏感的肌肤。


    魏璋的呼吸也就更沉重。


    薛兰漪顾不得疼,只感觉快被他的呼吸压得喘不过气了。


    发丝完全松开后,她赶紧双手交叠在胸前,张了张嘴却解释不出个所以然。


    魏璋此时才明白,她方才如此仔细清洗身体,不是因为悔改了。


    而是在欣赏身上别的男人的印记。


    她甚至把那人的东西缠在自己胸口上。


    也不知道放了多少日了,才会落下这么深的痕迹,她与他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印子都没消。


    魏璋一瞬不瞬盯着那印迹,“自己送到我面前来。”


    第48章


    薛兰漪知道他又要给她印得浑身吻痕了。


    她不想自己送,她摇了摇头,拒绝的话还在嘴边。


    窗外,响起小姑娘捶打铁门的哭喊声,是陆麟的女儿在求救。


    很快,声音渐渐变弱,被一道铁门关住了。


    薛兰漪太懂这种声音意味着什么。


    那两个孩子被沈惊澜的人拖回了黑屋,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那种同病相怜的痛让她放弃了抵抗。


    她的目色晦暗无光,身子瘫软,又不得不逼着自己挺起腰肢胸膛,将那枚印记到送到了魏璋眼前。


    近在咫尺的距离,两股发丝交汇的痕迹更清晰了。


    魏璋眸色愈深,启唇咬住了那枚印记。


    锁骨处的皮肉最敏感,丝丝缕缕的痛从魏璋牙齿间蔓延至全身。


    薛兰漪倒吸了口凉气,疼痛让腰肢虚软地又要落下。


    魏璋口中的玉软肌肤颤栗着,快要从齿间脱落。


    魏璋盯着她渐渐下沉的身体,“你要胆敢掉下去,我只能认为你还舍不得那劳什子印记。”


    “我、我撑不住了。”


    “自己想办法。”


    低磁的声音喷洒在心口,薛兰漪能有什么办法,忙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借他之力,才能保证悬空的后背不往下掉。


    她身上的沉香味包裹住他,温软的体香也重新扎扎实实盈满他口中。


    魏璋咬破了那处的皮肉,血珠渗进口中,他轻轻吮吸。


    终于,那枚同心结印被汇聚的淤血掩盖,凝脂般的肌肤只余点点红梅般的牙印。


    他周身的冷肃之气才弱了些,将她放平在桌子上。


    但,他并没有放开她,而沿着她的脖颈一路吻了下去。


    自他生辰那次,小厨房里他主动吻过她后,他便一直有此癖好,必要她身上日日都带着他密密麻麻的吻痕,若是好全了,必要重新添上去。


    后来,薛兰漪被劫持进大荒山归来后,他也要求她这样吻他。


    他的官服之下,从来也都是她吻过的痕迹。


    薛兰漪很讨厌这种无形的绑缚。


    偏偏魏璋了解她身上的每一个点,他专挑心口、腰窝这般敏感的地方吻。


    他的鼻梁又高挺,每次吻她,寒凉的鼻尖必会蹭到她的肌肤。


    软硬冷热交替厮磨着她,束缚感演变成了酥酥麻麻的痒意,在血液里流窜。


    身体本能地想要发出声音,她咬着唇,极力克制,可一滴不受控的香汗从脖颈流下。


    晶莹的水珠一直蜿蜒到小腹,正好被魏璋吻住了。


    他盯着她喘息不定的薄肚皮,“不许忍着。”


    外人的东西可以放在心口,自己男人的吻却要藏着忍着,这是何等道理?


    他似是警醒,目光暗沉。


    在他强势威压的笼罩下,薛兰漪不得不松开了贝齿。


    随即,一声一直压制在喉咙里呻吟从唇瓣间溢出来。


    极轻。


    但房间逼仄,似泣非泣的娇音被放大了许多倍,清晰地回荡在房里。


    她的声音柔且韧,失控时又带着些许黏软。


    魏璋不得不承认,她很会喘。


    某些时候一个尾音,都能勾了人的魂去。


    他的身体开始发紧,俯视着烛光下横陈的姑娘,凝脂般的肌肤上已全部重新布满了他的痕迹。


    微张的口中断断续续吐息,偏还用一双雾蒙蒙的眼望着他,求着他。


    灯下美人,果然比白日更胜百倍。


    魏璋阴郁的眼中终于浮现些许愉悦,屈指抚过迷离的面庞,“再喘一声给我听。”


    薛兰漪张嘴要拒绝。


    “若好,我考虑先放过他们。”魏璋这句话,堵得薛兰漪反驳无门。


    可这种事如何刻意做得?


    她从前在教司坊是耳濡目染过许多忸怩作态,也被鞭挞着学过。


    终究,过不了心里那关。


    薛兰漪咬着唇瓣。


    “要不……我帮你。”魏璋碾磨了下指尖,欲抬手去抚她。


    薛兰漪忙拽住了他的衣袖,柳眉轻蹙摇了摇头。


    他向是不为所动,只俯视她红润的唇。


    薛兰漪的声音在喉头来回滚动,捏着嗓子轻吟。


    话未出口,却被魏璋以吻封缄。


    一张冷峻的脸近在眼前,与她鼻尖相蹭。


    不得不说,魏璋一点儿不喜欢女人矫揉造作的声音。


    他更喜欢她发自内心的声音。


    所以当她教司坊那一套对付他时,魏璋顿时没什么兴致了。


    罢了。


    以后想听,多的是时间。


    “青阳,让沈惊澜收手,若再让我听到一声鞭挞,我饶不了他。”


    魏璋与她贴得近,说话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唇珠揉捻着她的唇。


    可这一刻,薛兰漪没觉得不适。


    他的话在当下情景里,对她宛如救赎。


    她的眼睛亮晶晶看着他,两只耳朵仿佛竖了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鞭打声停了。


    两个小姑娘啼哭声也停了。


    她竟有些鼻酸,好歹自己的忍让有那么一点点价值。


    她嘴角上下翕动着,一时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眼中水光泠泠打转。


    她自进这间房,唯有此刻的表情最像个活人。


    魏璋到底是不喜欢身下躺一具死尸的,看着她此时灵动变幻的表情,眼底尘封的冰川有了一丝丝消融的迹象。


    无奈摇了摇头,“还真是个活菩萨。”


    泥菩萨……


    自己都管不了了,倒对旁人的事t忽喜忽悲。


    “我可没说放过你。”


    他只是嫌外面的声音太吵闹才叫停。


    至于她,罪孽深重哪那么容易一笔勾销的?


    魏璋直起了身,长指一一抚过方桌上的刑具,拾起银针放在清水碗里反复清洗过。


    然后对烛擦拭,擦得光泽银亮。


    刺眼的光点晃了薛兰漪的眼。


    她笑意凝固,不由侧目看了眼那排银光冽冽的刑具。


    她见过这些刑具,上一次他在她后背上刺青便用的它们。


    魏璋显然还忌讳薛兰漪心口的同心结印迹,所以他要行墨刑,他要在她身上还一个挥之不去的属于他的印迹。


    想到上次的场景,薛兰漪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抗拒。


    而魏璋已经取了针,准备蘸墨。


    “世子一语千金,想要人怎样不行,何必总行强迫手段?”


    空旷的房间里,响起薛兰漪柔韧的话音,尾音微颤。


    魏璋蹙眉,面上些微不悦。


    但很快又意识到薛兰漪话中有话。


    她是聪明人,不会无缘无故说此大逆不道之话激怒他的。


    他饶有兴味掀眸,等她接下来作何反应。


    彼时,薛兰漪也看出来了不管啼哭求饶认错,魏璋都心如坚石,不会动摇半分。


    刺青之耻今次无论如何都逃不过。


    既然事情一定会发生,她就只能尽自己所能让它发生得更有价值些。


    她起身稍挪动了下位置,坐到了魏璋身侧。


    双腿悬于方桌前,无意轻晃的绣花鞋恰轻蹭着魏璋的衣摆。


    魏璋余光睇了一眼那作乱的莲足。


    些许分神,他执针的指被一只葱白的手握住了。


    “我听闻很多恩爱情人都会悄悄在身上刺上对方的名字,此事本可以是闺房之乐,何须每次都做得那般血腥?”


    白皙的食指没入魏璋蜷起的手掌里,似一条柔软的小白蛇游移在掌中,指尖触到了他的掌心,掀起圈圈酥麻的痒意。


    “听清楚,我要的是罚,而非取乐。”魏璋轻嗤,但没推开她的手。


    “罚,亦可以取乐。”


    薛兰漪径直将他执针的手往她面前拉。


    与此同时,双腿微微分开。


    银针针尖堪堪抵着白皙的大腿内侧。


    “是想在这儿吗?”她媚眼如丝望向他。


    此时,她浑身上下只穿着亵裤,做出如此勾人动作,难免羞窘,肌肤上一抹粉悄然从轻薄的丝绸中攀爬出来。


    魏璋手中冷硬的针尖隔着布料抵在她绸缎般的肌肤上。


    而这一切还是她亲手奉上的,这让魏璋心中生出一种诡异的快感。


    “我愿意主动配合你,任由你怎么罚,直到你消了气。”薛兰漪道。


    魏璋掀眸。


    很巧,他也不是个喜欢用武力强压的人。


    她肯乖顺,是极好的。


    他手掌张开,瞬息反握住了她的手。


    一股强劲的力道将薛兰漪往前一带,她的身子便调转了个方向,轻飘飘落进了魏璋怀里。


    她背对着他。


    他从身后圈住她的腰肢,下巴放在她肩头,“说说吧,你想求什么?”


    他知道薛兰漪不可能突然大彻大悟,乖巧如斯。


    她敢主动挑逗他,必有所求。


    薛兰漪也知道他不喜欢拐弯抹角地绕圈子,她直接了当,“能不能把陆家两个女儿放了?”


    他不置可否。


    薛兰漪硬着头皮继续道:“能不能把谢青云的手稿还给他?”


    “……”


    “还有,能不能把周钰爹娘的尸体找到,送还回周家祖坟?”


    “周钰爹娘的尸体?”魏璋不是很明白。


    不过联想到那些偷灯油的老鼠,他很快就猜透了。


    前两桩所求不过手边事,几句话而已。


    但周钰家的人都死了五年了,看样子尸身都被沈惊澜分了,去哪儿给她找?


    “你的要求是不是太天方夜谭了些。”


    “对旁人来说是,对你,不是。”薛兰漪侧目看肩头那锋利的侧颜。


    这句话不掺半分假,薛兰漪是真心觉得即便是尸骨、尸油、残骸,只要魏璋想,他就一定能找到。


    她相信哪怕是尸骨、尸油、残骸,周钰都会想取回的,毕竟没有人愿意自己的亲人死后五年还受此凌迟。


    “我们帮帮他,行吗?”她的手覆在了魏璋护在她腹部的手上。


    她倒很会用词。


    魏璋拇指揉捻着她搭在他虎口处的指尖。


    须臾,答:“可以。”


    薛兰漪喜悦之色溢于言表,一时苍白的小脸上都有了光泽。


    “那你……可以给我什么?”魏璋沉甸甸的两个字落在她脖颈处。


    薛兰漪的笑又凝固了,抿了抿唇,“你想要什么?”


    魏璋默了两息。


    他想要什么?


    情欲?美色?如果他想,他可以找到千千万万比她更乖巧,更懂事的女子。


    他实在无须大费周章,做什么权色交易。


    他想要什么呢?


    魏璋一时无言,但脑海中浮现一个能让他愉悦的主意。


    他漫不经心拨弄着她的软指:“我要你在疏影堂的榻上……”


    后面的话化作耳语,吹进薛兰漪耳中,她瞳孔骤然放大,僵直在原地。


    疏影堂是魏宣从小到大住得地方。


    那里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红衣少年的脸再度浮现在她眼前,她呼吸起伏,下意识摇了摇头。


    魏璋松开了她的腰肢。


    “可以!”


    薛兰漪摁住了他的手,深喘了几息,面色比之前更白,没有丝毫血色。


    但眼下先把人都救下来要紧。


    她指尖几乎掐进他手背里,“把他们都放了,我可以、我可以……”


    “可以什么?”


    “随你罚。”她道。


    他摇了摇头,纠正她:“是闺房之乐。”


    是她说的,罚也可以是乐。


    这两个字亦是在警醒她,一会儿他做什么,她都不可以露出勉强、痛苦的表情。


    她要享受,要沉溺,否则就是她食言。


    薛兰漪的耳边回荡着魏璋方才对她的要求。


    每一字每一句让她不敢想一会儿要面对什么。


    她逼迫自己不往深处想,僵硬点了点头,“现在可以先去救人了吗?”


    此地的确不甚美妙。


    魏璋缓退了半步。


    这就算答应她下地牢救人了。


    薛兰漪总算缓了口气,连忙扯过衣衫穿上,先掩盖住身上的吻痕。


    眼下他们已经在审讯室里待了半个多时辰了,不知道下面是何等不忍触目之景。


    她心里着急,简单整理了衣衫,跳下方桌就朝门外走去。


    魏璋被晾在了原地,身上还残留她的体温,她的人却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动作干脆利落,离开他倒是一点不拖泥带水。


    魏璋一把捏住了她的后脖颈,将她拽回了身边,“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薛兰漪的后脑勺被他掌控着,被迫仰望着那张冷肃的脸,心头一凛。


    魏璋是答应放过三位旧友,但不代表他不能再把他们抓回来。


    只要薛兰漪还在盛京,还需仰仗他,就不能有一时一刻忽略他的存在。


    她得时时记得自己是魏璋的人。


    她只得退回一步,稍稍落于他半个身头。


    魏璋方提步往外走。


    薛兰漪心里装着人命关天的事,自也没心思为这种芝麻绿豆的事伤神,心不在焉跟在他身边。


    走入地下牢狱的青石阶时,不知是魏璋的脚步变慢了,还是她没控制好步速,两人不知不觉变成了并肩而行。


    铁蒺藜门外,一男一女逆着光,并肩同步。


    男人身形高大,巍峨如山,女子曲线婀娜,身高刚及男人肩头,如娇花绕苍松。


    出双入对的画面过于惹眼,轻易落到了地牢中沈惊澜和三位旧友眼中。


    沈惊澜看出来了,这两个人在圣上面前浑闹一通,掐得你死我活,自个儿倒关起门来和好了。


    魏璋显然也是为了此女,连他行刑都要拦着。


    沈惊澜马鞭一挥打在地上,鞭声回荡,消不了他的怒。


    他愤而把鞭子丢给身边锦衣卫,疾步迎了上魏璋,“这些乱臣贼子谋害亲王、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你要为了一个先朝罪女袒护他们?你倒不怕明日早朝,群臣对你口诛笔伐!”


    薛兰漪听得这话,攥紧了手指。


    不为别的,只因她之前把事情捅到圣上面前,闹得轰动盛京,多少双眼睛盯着锦衣卫这边的审讯结果。


    魏璋想把此事悄无声息压下来并不容易。


    薛兰漪紧张地看了眼身侧的男人。


    魏璋脸上未有波澜,语气稀松:“把人全部放了,书稿还给那个姓谢的。”


    “魏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不让施刑,已经是沈惊澜的底线了。


    如今还要求他放人?


    锦衣卫大张旗鼓抓这些世家子,无缘无故把人抓了又放,锦衣卫面子何在?圣上威严何在?


    “我不同意!”沈惊澜冷哼道:“此案未有定论,把囚犯莫名t其妙地放了,你让圣上怎么向群臣百姓解释?”


    魏璋不疾不徐敛了敛衣袖:“六年前,祁王的贱奴市场收了一批南诏人做奴隶。


    祁王逼迫他们的族人制蛊制毒,赚得盆满钵满。


    没想到祁王贪心不足,强迫他们日夜劳作,不止不息,那些南诏人不堪忍受,于是下断肠草杀了祁王。”


    断肠草的确是南诏人研制的阴毒之药。


    但这些话怎么听都像魏璋为了帮这帮乱臣贼子脱罪编造出来的。


    沈惊澜当然不信,“你别忘了,你的女人还呈了一本祁王府的账目给圣上,那本账目可是指向你魏璋的罪证!


    她要杀你,你倒救她。


    怎么,你魏璋魏大人何时做起以德报怨的大善人了?”


    薛兰漪长睫一颤,低垂下眼睫。


    当初告发魏璋时有多决绝,如今就有多心虚,无时无刻不担心魏璋撂开手不管了。


    她悄悄瞥了魏璋一眼。


    魏璋也看着她,直把她看得眼神飘忽,回避了视线。


    魏璋反而宠溺地笑了笑,“我这爱妾被南诏人三言两语蒙骗了,才拿了假罪证去圣上面前告发我,内宅管教不严,让沈大人见笑。”


    “此话何意?”沈惊澜问。


    魏璋折腰给他赔了礼,“沈大人最近一直在追查祁王之死的真相,那些南诏人怕查到他们身上,所以伪造了祁王府的账目和印鉴,哄骗爱妾去圣上面前诬陷于我。


    我这爱妾并无坏心,就是单纯的……笨,对不对漪漪?”


    薛兰漪柳眉蹙起,不得不红了脸点点头,承认自己“笨”。


    她随着魏璋屈膝行礼,“让沈大人见笑了,妾以后定尊主君教诲。”


    “……”


    这两个人倒一唱一和起来了。


    沈惊澜怎会看不出这夫妻的把戏,冷嗤:“这话我能信,圣上信吗?群臣信吗?”


    “假的祁王印鉴就在南诏人手上,你去抄了那南诏主谋的家,他们自然什么都认了。”魏璋道。


    “假印鉴?”沈惊澜诧异。


    薛兰漪也同样诧异。


    她心知肚明,祁王确实是魏璋毒杀的。


    所以祁王府账目上以及其上印鉴一定是真的。


    为什么现在又蹦出什么南诏人和假印鉴。


    显然,魏璋自己知道幼时做事不谨慎,难免留下破绽。


    所以,在很早以前,就准备了南诏人和假印鉴的后手。


    不管何人何时在何地告发他,他都预留了南诏人扛下杀亲王的罪名。


    南诏人从来不是魏璋临时信口编造的,而是早有准备。


    既是早有准备,必然人证物证确凿,足够给天下人以交代。


    他之计深远,远非薛兰漪能比。


    今次,告发他,失败的结局早已注定。


    薛兰漪怔然望着眼前如深海迷雾般的男人。


    沈惊澜亦无言,“那红梅图上的谋反诗可是这些乱臣贼子的亲笔,总不能也是旁人代写吧?”


    那可是谋反的铁证。


    魏璋疑惑反问:“什么红梅图?”


    红梅图可还没有昭告天下,只要把消息掐断在诏狱里,自然无人知晓所谓的谋逆之罪。


    沈惊澜如何肯放过这次斩草除根的机会?


    但见魏璋强势,他只得退让一步:“薛兰漪你带走,其他人留给我。”


    薛兰漪紧张地去扯魏璋衣袖。


    “今次你抓进来多少人,就得放多少人,一个都不能少。”


    薛兰漪未碰到他,魏璋已决然说出口。


    他不容置喙的眼一瞬不瞬盯着沈惊澜。


    沈惊澜没想到他蛮横至此,毫不退让。


    沈惊澜愠色更浓,


    两人面面相对,电光火石。


    薛兰漪在旁捏了一把汗,毕竟圣上对沈惊澜的宠幸不亚于魏璋,况沈惊澜手上还握有先斩后奏之权。


    她不知道魏璋能否力压沈惊澜。


    他们所有人的安危此时此刻都压在魏璋一人身上。


    薛兰漪下意识地朝魏璋身边靠了靠。


    衣袖无意蹭到了魏璋负于身后的手指。


    冷硬的空气中,魏璋的指尖忽地陷入一片柔软的丝绸。


    他指骨微蜷,薛兰漪的袖角落在了他掌心。


    些微的动作,让对峙的气氛松动些许。


    沈惊澜看到了魏璋眼中一瞬间的凝滞,他上前一步,欲一举攻破。


    魏璋云淡风轻地笑了,“沈大人,天要亮了,莫耽搁了上朝,让圣上久等。”


    轻飘飘的一句话,沈惊澜上前的脚步一顿。


    他眸光虚晃了下,愤怒中又横生惊恐、防备、不甘,最后都被无可奈何掩盖。


    面上仍百般不愿,终究抬了下手,“放人。”


    两个字咬在牙缝里。


    薛兰漪听了这两个字,如蒙大赦,迫切地提起裙裾往刑房处去。


    她的衣袖从魏璋指尖脱出,撩起些许痒意,很快又落了空。


    魏璋捻了捻空落落的指腹。


    而薛兰漪头也不回,直奔刑房。


    彼时,周钰三人被绑在十字架上,身上被打得无一块好肉,血淋淋地耷拉着。


    三个人被解绑后,滑坐在木架下,瘫软在血泊里。


    薛兰漪先跑到周钰身边,扶起他:“周钰,你先看看青云和陆麟的孩子。”


    大人还能撑,小孩是撑不住的。


    眼下去叫太医,沈惊澜刁难不说,还耽搁时间,只能靠周钰了。


    但周钰不停摇头,不停絮叨着:“不会的,不会的。”


    他还沉浸在爹娘尸骨无存恐惧中。


    薛兰漪心急,端起桌上的清水碗,泼在周钰脸上,“周钰你冷静点,先救人!”


    周钰被冰水浸透,挂满水珠的脸讷讷望向薛兰漪。


    薛兰漪给他一个笃定的眼神,“莫要再做追悔莫及之事。”


    周钰已经因为恐惧逃避,耽误了爹娘入土为安,若在沉沦下去,耽误救治两位故友的孩子,只怕终生都会活在自责中。


    薛兰漪的话让周钰眼神渐渐清明过来。


    薛兰漪知他会分轻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去看看谢青云那躺在血泊的孩子。


    自己则抱着未被焚烧的书稿,递到了谢青云手上。


    “我瞧着书稿还剩一半呢,补个一年半载就全了,就当温故知新了,好生活着,嗯?”


    薛兰漪对着谢青云歪头笑了笑。


    她蹲站在天窗之下,黄昏的光照得她身上暖洋洋的。


    和天边的太阳一样,明亮,却不刺眼。


    纵有阴云蔽日时,也终会刺破云层,散出光来。


    十步之遥,魏璋看着她的背影,脚步不自禁朝天窗下的光走去。


    彼时,陆麟的两个幼女也被从黑屋里放回来了。


    俩孩子吓坏了,扑在爹爹怀里啼哭不止。


    陆麟见两个孩子都好好的,心里感激不尽,但说不出话,只得朝薛兰漪下跪。


    “陆麟!”薛兰漪赶紧扶住了他。


    她没有想到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会头发披散,满脸泪痕地朝她跪,说跪就跪。


    她心里五味杂陈,扯了扯唇交代陆麟,“不必这般,我们是朋友。


    你若真心感谢我,就照顾好这两个孩子。”


    陆麟连连点头。


    薛兰漪望了眼那两个姑娘手臂、脖颈上的淤青,还有因为受惊而飘忽的眼神,到底感同身受,压低声音多交代了两句:


    “你记得安排两个丫鬟日夜陪着孩子,莫要让小厮、护院靠近,她们估摸着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得男子身影。


    还有莫要让孩子独自待在黑屋里。”


    “有空多陪孩子出去散散心,听说雁西山的杜鹃花开了,多去开阔地界儿。”


    她方方面面细细地交代着。


    话里话外剔除了她自己那些残酷的经历,只留下了最温柔的字句。


    魏璋走到刑房门口,脚步顿住。


    陆麟自也听出薛兰漪在用自己教司坊的经历提点他如何照料劫后余生的孩子。


    他的感激堵在喉头,轻推了推怀里的两个姑娘,喉咙里艰涩地发出一个“姨”字。


    薛兰漪出事前,这两个小姑娘三四岁,正是蹒跚学步的年龄,可喜欢小尾巴似的追着薛兰漪。


    五年不见,小姑娘对薛兰漪还有印象,揉着眼睛,哽咽着跪地:“多谢姨姨相救。”


    “小事一桩。”薛兰漪将两个孩子搂进怀里,揉了揉孩子们脑袋,“姨姨记得你们喜欢吃桂花糕,过些日子姨姨亲手做桂花糕送去……”


    薛兰漪忽地想到经历此事后,魏璋恐怕不会再让她与旧友接触了。


    她默了默,改口道:“改日,姨姨让一位姓魏的郎君送桂花糕给你们可好?”


    薛兰漪指的魏姓郎君自然是魏璋。


    她若亲手送吃食过去,难免惹魏璋怀疑,节外生枝,索性大大方方让他去送好了。


    两个小姑娘听得薛兰漪改口,面露失望神色,“姨姨不去我们府上吗?爹爹很想姨姨的。”


    “后院种的岭南桂圆熟了好几茬,爹爹每年都会晾晒桂圆干打算送给姨姨呢!”


    两个小t姑娘拉着薛兰漪的衣袖。


    陆府的桂圆树还是魏宣的树苗分过去,他们几个好朋友一起种的。


    陆麟也爱吃桂圆,当初高兴得紧,还说要晒很多很多的桂圆干,待到薛兰漪与魏宣大婚那日铺在喜榻。


    薛兰漪与陆麟怅然对视一眼,彼此皆知回不去了。


    她揉了揉女孩们的脑袋:“魏郎君会代我去府上看你们和爹爹的。”


    怕孩子们失望,方又扬起笑脸道:“魏郎君还会编树叶兔子呢,下次让魏郎君编兔子送给你们,是很可爱很可爱的小兔子哦!”


    薛兰漪说着在脑袋两边竖起两根手指,比作兔耳朵形状,微鼓腮帮子。


    她本意是想逗逗两个孩子,让孩子宽心。


    但她没注意到身后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她。


    魏璋站在刑房门外,垂眸看着盘着温婉发髻的女子蹲地,左右手各抱着个孩子,温温柔柔哄慰。


    她很会哄孩子,两个丫头片子刚还哭哭啼啼,此时倒被薛兰漪的鬼脸逗笑了。


    孩童稚嫩的笑声交织着女子耐心的哄慰声,拂过魏璋的面。


    而他拉长的影子刚好覆在妇人小孩身上。


    魏璋心里溅起一圈涟漪,但又抓不住那是什么。


    “世子。”此时,薛兰漪嘴角含着笑,回过头来,正撞进一双褪去棱角的眼。


    第49章


    彼时,两个小丫头已经被薛兰漪哄好了,揉了揉哭红的眼睛,“那姨姨以后得空要来府上陪我们哦。”


    “还有姨夫,姨夫也要来哦。”


    其中一个丫头看到了身后的魏璋,朝他眨巴眨巴眼睛,“多谢姨姨姨夫相救。”


    魏璋没有想到自己和薛兰漪会以这种的称呼排列在一起。


    他蓦地眉头拧起。


    本就血腥逼仄的刑房,因为他暗沉的目光更显窒闷。


    在场几个故人谁不知如今的魏璋最重规矩体统。


    怎容得旁人如此胡诌?


    陆麟赶紧把孩子拉到了怀里,其他人各自眼神防备、恐惧。


    薛兰漪更不用说,她不知道魏璋何时过来的,又听了她多少僭越的话去。


    她忙站了起来,朝他屈膝:“孩子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魏璋意味不明上下打量了下她,“走吧。”


    他并无旁的话,转身离开了。


    薛兰漪瞧他神色紧得吓人,乌压压的背影也显僵硬。


    她怕魏璋迁怒两个不谙世事的丫头,跟陆麟等人颔首示意了下,提起裙裾跟上了魏璋,“我并无僭越之意,桂花糕你若不愿送让青阳去也行,编兔子是我哄他们的,不必你真的动手。”


    魏璋不耐地叹了口气,脚步加快了些。


    薛兰漪快要追不上他的步伐了,气喘吁吁跟在他左后侧。


    “陆麟回府定会教育孩子们莫要再胡乱称呼,绝对不会污你名声,影响你将来娶妻……”


    “你的话怎这般多?”


    魏璋侧目甩了个眼刀子,剪断了薛兰漪的话。


    薛兰漪一噎,剩余的说辞堵在喉咙里。


    周围安静了,只能依稀听到身后孩子们还喊着“姨姨姨夫”。


    魏璋缄默不语,往诏狱正门方向走。


    薛兰漪慢于他半个身位,也不说话,亦步亦趋跟着。


    通往诏狱正门要经过一条极长的甬道,不宽,仅能容下两人同时行走。


    稚童的唤声贯穿着整个甬道。


    狭道中无光,只有诏狱内的烛光从身后照过来。


    两个人拉长的身影落在地上,仿似并肩而行。


    魏璋往前走时,很难不注意到地上臂膀相蹭的两个身影。


    他快行一步,她也快行一步,他缓顿一步,她也缓顿一步。


    完全同频。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魏璋负在身后的左手垂了下来。


    过于拥挤的路让两个人的衣袖相蹭,窸窸窣窣的布料声都如此清晰。


    而从影子看,及他肩头的姑娘仿佛挽着他的胳膊般依着他,伴着他。


    这是夫妻之间才能有的并肩挽手。


    妾不可如此越矩。


    可在这一刻,魏璋忽地生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可呢?


    这些年,上门说亲的媒人不计其数,他也被拉着与不少京城贵女相看过。


    那些女子要么太怯懦,要么太扭捏,实是不堪掌管国公府这样盘根错节的大家庭。


    薛兰漪却不一样,她比周钰那几个男人都更清醒更有韧性。


    她定可以料理好后宅的。


    更重要的是……


    魏璋侧目看了她一眼。


    几缕碎发淡扫着她清秀的脸颊,如此温柔。


    他很难再在盛京城找出一个从内到外,身与心皆合意的女子。


    既然如此,何不……


    某个念头在心里破土而出。


    那个念头又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埋藏下的一颗种子,一旦想通,立刻生根发芽,刺破土壤,疯狂生长。


    恰好此时,薛兰漪的右手也垂落下来,指骨无意蹭过了他的手背,温软如斯。


    他左腕往后翻转,绷着脸去抓她的手。


    “为何不能叫姨夫?小时候,爹爹和周叔还总故意教我们当着所有人的面叫魏叔姨夫呢!”


    “对啊,爹爹还说:魏叔和姨姨虽然嘴上生气,心里实际欢喜得很!”


    甬道深处响起两个丫头的声音。


    魏璋指尖一顿。


    两个小姑娘显然把魏璋认成魏宣了。


    薛兰漪吓得一个寒噤,张嘴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解释什么,余光偷瞥往身旁的男人。


    魏璋一手置于玉带处,一手负于身后,端然四方步。


    脚步声脆而冷。


    薛兰漪的心更悬到了嗓子眼。


    甬道变得很漫长,她时时刻刻竖着耳朵听后方,生怕再出一点岔子。


    两人终于走到铁蒺藜门前,魏璋对躬身开门的锦衣卫吩咐道:“把诏狱的底薄送来马车。”


    底薄记录着进出诏狱的囚犯资料,一笔一划断人生死,外人戏称生死簿。


    魏璋突然要此物作甚?


    他又要断谁生死?


    薛兰漪担心孩子们的话终究是惹了他。


    她心中焦急,但怕问多了适得其反,只得静默同他上了马车。


    两人离开后不久,沈惊澜也踱步到了铁蒺藜门处。


    目送薛兰漪安然离去的背影,他怒火中烧不再掩饰。


    “大人,魏大人要诏狱的底薄。”锦衣卫拱手道。


    “送去。”


    “那……牢里的乱臣贼子呢?”


    “放了。”沈惊澜咬着牙道。


    锦衣卫不解,支支吾吾道:“大人……就这么算了?”


    跟在沈惊澜身边的锦衣卫都知道,沈惊澜非是任人宰割之辈。


    今次,明明是魏璋明里暗里授意沈惊澜大张旗鼓查案,抓捕先太子党。


    最后,魏璋又简简单单一句话把人都放了。


    整个诏狱和锦衣卫都不过陪魏璋和他的女人玩了一把猫捉老鼠的游戏。


    沈惊澜如何能息怒?


    可是,沈惊澜也有无奈。


    想当年,他不过是个小侍卫出身,穆清云虽为“皇子”,但未上过半天学堂,听过一日朝政。


    他们初被接回宫中时,几乎日日提心吊胆怕被戳穿身份,人前要处理朝堂军政,人后要被逼选秀纳妃。


    两人最无助时,魏璋找到了他们。


    魏璋不知是何时察觉了皇帝的女儿身,更知道了沈惊澜和穆清云的关系,至此三个人便捆绑在一处。


    圣上予他高位实权,他帮圣上隐瞒身份、处理朝政。


    而且他处事的确十分得当。


    世人都道新帝虽幼,但行事手段颇有帝王之气。


    殊不知,所有朝政、军务都过过魏璋的手。


    圣上在朝堂上不能没有他,所以沈惊澜不得不一再隐忍。


    但此番,魏璋将所有人戏弄于鼓掌中,未免太过火了。


    他始终是圣上的臣子,如今为了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凌驾于圣上之上。


    总要想办法敲打敲打他才是。


    沈惊澜双目微眯,望向正上马车的黄衣女子。


    自古以来,权势和女人不可兼得。


    他总得二选其一……


    此时天色已晚。


    二更天,车窗外下起了小雨。


    街上不见行人,空落落的青石小巷中,只听得雨声敲打车窗的声音。


    窸窸窣窣,细且密的声音笼罩着整个马车,似在马车周围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网。


    薛兰漪坐在马车中总觉鼻息间都是黏腻、厚重的水雾,透不过气。


    她坐在马车右侧,余光自始至终悄悄打量着马车正中的魏璋。


    魏璋坐在低几前,手执底薄细翻阅着。


    桌上博山炉升腾起的袅袅青烟遮住了他的表情,只隐约见他神色肃穆。


    这般模样更像执生死簿的判官,不知在判谁的命。


    薛兰漪担心他会因童言无忌对陆府动手。


    其实也更怕魏璋因为孩子们的话,追究起她和阿宣的过往。


    虽然阿宣已经出城了,但这才过去三日,若魏璋真怒了,难保他不会使什么非常手段追人。


    薛兰漪已见识魏璋诡谲的手段,对他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薛兰漪没法坐以待毙,必须要探t探魏璋口风。


    她主动坐到了低几另一侧,斟一杯茶,“妾听世子有些轻咳,吃盏茶润润嗓子吧。”


    她恭敬将青瓷杯盏递到魏璋眼前。


    魏璋抬眼略扫过,没搭理她,敛袖执笔,不知在底薄上圈着什么。


    薛兰漪也赶紧敛起袖,“妾为世子磨墨。”


    刚执起墨条,魏璋的笔杆一歪,压住了她的手。


    “你有这闲情逸致奉迎,倒不如想想回府之后如何践诺。”


    魏璋不耐地将底薄丢在桌面上,仰靠着马车闭目小憩。


    他自不会因为两个稚童的话就乱了方寸。


    从前之事,于他也不甚紧要。


    但薛兰漪如此谄媚的反应才叫人生厌。


    她为何如此紧张?


    一则,当年她和魏宣的确在人前做过不成体统之事。


    二则,她怕他迁怒魏宣,找魏宣麻烦,所以才刻意讨好他。


    她的逢迎之举不是为了自己男人,而是为了魏宣这个外人。


    她显然到现在还没认清自己是谁的人,该向着谁。


    既然她如此眷恋从前,那今日必要把从前打碎、碾成泥,她才能真正认清自己的身份。


    魏璋嘴角扬起一丝诡谲的笑意。


    窗户上半放的竹帘投射下阴翳,遮住了他上半张脸。


    薛兰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瞧见他嘴角笑意越来越森然。


    薛兰漪又想起审讯室里,他在她耳边滚烫的话语。


    他说:“我要你在疏影堂的榻上,自己亲手在隐秘处刺下‘云谏’二字。”


    这要求过于让人羞耻,此时所有的事都处理妥当薛兰漪才后知后觉的惶恐,眼神飘忽得厉害。


    目光恰落在那本底薄上。


    魏璋在五年前的日期和停尸地点上画了圈。


    原来,他方才一直静默翻阅底薄,是在琢磨周钰爹娘的停尸地点。


    他承诺过薛兰漪要把周钰爹娘的尸体还给周府。


    这是薛兰漪对他提的最后一个要求。


    他践行了,他对她的每一个承诺都践行得无可挑剔。


    那么接下来,就该薛兰漪以同样的态度对他。


    如果薛兰漪推三阻四,意图糊弄他,那么,他的诚意毫无疑问将化作更锋利的刀。


    薛兰漪心中诚惶诚恐,抬头望他。


    魏璋也恰好睁开了眼,眸色如墨漆黑能把人吞没。


    马车停了。


    薛兰漪指尖一颤,手中磨条松脱。


    墨汁溅在桌面上。


    黑色汁液瞬间渗进了桌面,一如花草之根须迅速往桌面内里攀爬、渗透,留下盘根错节细如绒毛般的墨痕,直穿透整个桌面。


    许是因为墨汁是魏璋从审讯房带出来的,颜色、形态总让人觉得诡异。


    薛兰漪心悸不已,赶紧用绢帕擦拭。


    可擦不掉,低几的漆皮都被薛兰漪的指甲剐蹭掉了一块,墨汁却深入骨髓怎么也掉不了了。


    “带着东西,下车。”魏璋敲了敲砚台,掀袍下了马车。


    此时,马车已经抵达疏影堂。


    该来的终归要来。


    薛兰漪深喘一息,将砚台并着砚台下放的一盒子刑具抱在怀里,随后下了车。


    魏璋在前,薛兰漪落下了三五步的距离,紧张地指骨紧扣木盒。


    两人绕过九曲回廊,往疏影堂最僻静处去。


    此地没有点宫灯,也没有丫鬟小厮驻守,安静犹如废弃。


    薛兰漪在嗅到一丝百合香后,骤然顿住了脚步。


    “换个地方吧,此地……灰尘大。”


    她拽住了他的衣摆。


    魏璋回头瞥了眼那青葱玉指。


    薛兰漪指尖蜷缩,将他的玄色衣摆一点点往手心里攥。


    前面那间屋子正是魏宣从小住到大的寝房。


    原本让她在疏影堂里刺青已经很难忍了,如何还要在满是魏宣气息和影子的地方做那样羞耻之事?


    她窘得眼眶发红,可怜兮兮望着魏璋。


    魏璋并不吃她这一套。


    既然要她打碎过往,自然要将那些她视若珍宝的回忆全部摆在眼前,再由她亲手毁掉。


    让她以后想到过往记忆,只有厌恶、回避、痛苦。


    如此,她方能完完全全摒弃过往,死心塌地忠诚于他。


    “此地可一点儿都不脏。”


    魏璋单掌推开了隔扇门。


    屋子里整洁的不染一丝尘埃。


    老太君对魏宣舐犊情深,这些年何曾有一日不来他房中清扫?


    屋子里与魏宣住的时候别无二致,依稀还有魏宣的气息。


    薛兰漪如临深渊,不愿上前。


    魏璋则跨步入门槛,衣摆被人扯着。


    他冷然睇她一眼。


    薛兰漪不敢强来,被他牵引着,半拉半就着进了魏宣房中。


    更浓郁的百合花香争先恐后钻进薛兰漪鼻中。


    魏宣当初为了她点头答应婚事,种了三年的百合花。


    屋子里随处可见都是干花、种子,还有种百合花的籍册、挂画。


    那三年的追求太过热烈,即便之后生离死别,时间蹉跎,花香却根深蒂固地留在了房间里。


    薛兰漪嗅着百合花香,那少年捧着百合花的笑脸便从四面八方侵袭着她。


    她感觉窒息,可又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着前行。


    她无能为力被裹挟着,唯有合上眼眸。


    不听、不看、不想。


    可她对这间寝房太熟悉了。


    即便眼前一片黑暗,她亦能清晰地感觉到魏璋牵引着她路过了许许多多往昔的回忆。


    她走过了阿宣给她画的画像。


    阿宣不擅此道,画的画像曾把她丑到哭。


    他绕在她面前连连作揖求饶,最后以她在他脸上画了一只乌龟,她才吸着鼻子说:可以继续跟他做好朋友。


    她又路过了阿宣给她做的一整面墙的磨喝乐。


    她喜欢磨喝乐,阿宣于是依照她的神态做了形式各样的磨喝乐。


    她的哭,她的笑,连她在学堂上打瞌睡的模样都被他雕刻出来,放在墙柜中。


    他说:等漪漪嫁过来时,每天一睁眼就可以看到满眼的磨喝乐。


    薛兰漪斥他:谁要一睁眼就看见一整面墙的我自己啊?


    他挠了挠头,红着脸道:“我啊。”


    ……


    那么多鲜活的画面,一幕幕如走马灯在薛兰漪脑海中不断浮现。


    她的步伐越拖越重,越拖越慢。


    终究,被魏璋带到了后窗一片空旷的空地处。


    他们停了下来。


    魏璋扳动墙壁上的轮盘,一架秋千从房梁上缓缓被放下,刚好隔横在魏璋和薛兰漪之间。


    用鹅黄色丝绸悬挂的秋千来回摇曳。


    “我要你在此处行墨刑。”魏璋道。


    薛兰漪蓦地睁开眼,诧异透过摇摆的秋千看魏璋。


    秋千的影子在魏璋脸上来回摇晃


    他怎么知道此处藏着她和阿宣的秋千?


    当年老太君在瞿昙寺素斋十日,求来一把小紫檀木靠椅,珍宝似地放在私库里。


    阿宣瞧这椅子轻便软和,还泛着淡淡的檀香,便悄悄从私库取出来,砍了椅腿做成秋千。


    如此,下雨天时,薛兰漪就不会总趴在窗台上鼓着腮帮子,唉声叹气道:“好无聊啊!”


    后来每个阴雨天,薛兰漪就坐在这椅子上荡秋千。


    荡至高位时,还能看到窗外南山那片百合花。


    而阿宣就坐在后窗台上或是与她逗趣,或是专心看兵书,总不忘时不时帮她推一把秋千。


    阴雨绵绵的天气里,一切都是静谧的。


    无丫鬟小厮来回打扰,也无需应对长辈朋友宾客。


    只是静静听着雨声,看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


    多美好的时光。


    这架秋千可以说承载着她和阿宣十年的回忆,是她和阿宣之间的小秘密。


    她以为无人知晓。


    她从不知道,这架秋千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


    当初魏宣从私库搬走小檀木椅时,特意喊了魏璋放风。


    后来做秋千也是兄弟俩搭把手做的。


    再后来,老太君因为他偷走檀木椅又不肯说出椅子去向震怒,他被罚跪在皂角树下。


    对,就是薛兰漪被罚跪的那棵皂角树下。


    那棵皂角树生在高地,跪在树下能清晰地看到窗户里荡秋千的少女。


    魏璋常被罚跪,所以在有许多个电闪雷鸣的日子,魏璋眼前是如千百悬尸的皂角、深寒入骨的枯井,还有随时可能劈死人的雷电。


    可只要远眺,他就能看到云雾缭绕中,少女在秋千上衣袂翻飞,系秋千的黄色绸带在身后飘扬,仿似神女下凡,水袖飞霰。


    在那茫茫雨幕中,如此惹眼,如此遥不可及。


    魏璋在被大雨淋透的时候,曾见证过他们最岁月安宁的那段时光。


    魏璋怎么会不知道这架秋千的意义呢?


    可,不管是秋千,还是魏宣都已经是过往了。


    李昭阳已经死了,薛兰漪是他的妾。


    他一人独有的妾。


    魏璋眸色忽冷,对着秋千挑了挑下巴,“坐上去。”


    “魏璋!”


    薛兰漪僵硬的手指还紧抓着他的衣摆,“为何一定要羞辱我至此?”


    “是教导。”


    教导她什么是眼前人,什么是从前事。


    他敛袖取了火折子,一一点燃了多枝灯架上的蜡烛。


    他平日里是不喜欢太亮的环境的,可今次不同,他t要她将接下来屋子里发生的一切都看清楚,记明白。


    统共十八根蜡烛全数点燃了。


    屋子里顿时亮如白昼。


    满屋子关于魏宣的印迹更直白地往薛兰漪眼里、心里钻。


    她下意识回避,连连后退。


    魏璋并不拦她,甚至连房间的门都未反锁。


    他漫不经心将工具取出来,重新擦拭了一番,轻放于桌上。


    冷硬的金属声颤颤回荡,无形绑缚了薛兰漪的脚步。


    她现在是可以冲出去。


    接下来呢?


    所谓承诺,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她今次食言于他,以后再无机会跟他谈任何条件了。


    理智终究让她定住了脚步,她僵硬地一步步朝他靠近。


    他的工具已经摆在了秋千旁的桌面上。


    他执起剃刀,眼神示意。


    薛兰漪如同抽了魂一般跌坐在椅子上。


    秋千轻晃,却再感受不到一丝快乐。


    她双膝艰涩地些微分开。


    魏璋蹲在她身边,扶停了秋千,同时指尖敲了敲扶手,“腿搭上来。”


    “魏璋!”薛兰漪双瞳放大,眼中有血丝漫出。


    魏璋右手掌捧着她的脸,似是亲昵地厮磨着她微红的眼尾,“恩爱夫妻,什么没看过,什么做不得?嗯?”


    灼热的呼吸喷洒,似柳绦缠绕在薛兰漪脖颈上,让她不得挣扎。


    恩爱夫妻闺房之乐八个字,可是薛兰漪自己说出口的。


    她得为自己的话负责。


    薛兰漪无力咬了咬牙,将左腿搭在了扶手上。


    还是放不开,缩着腿。


    魏璋扯过黄绸将她的左腿弯绑缚扶手上。


    如此薛兰漪的腿不得不伸开,层层叠叠的裙摆不用解,已自动堆叠到了腰间,只露出其下一小片杏色丝绸。


    魏璋的指抚了上去,一股细流涌动。


    薛兰漪瞥开了视线。


    魏璋此时的注意力也不在此,温凉的指未多停留,指尖沿着丝绸边沿抚过。


    极慢,极轻,修长的指从丝绸的一边穿透到另一边。


    那般毫无阻隔的触碰,薛兰漪终是难忍,小腹一紧,却纵得那片布料被扯动了。


    本就丝滑的材质受不住一丝力道,结扣松脱。


    她毫无阻隔地暴露在他面前。


    薛兰漪窘迫难当,紧紧闭上了眼。


    可目不视物时,感官却无限放大。


    她感受到他的指撩起清水,一次又一次洗涤过她的肌肤。


    很快,冷硬的刀刃抵在了她的腿侧,“刺这儿如何?”


    薛兰漪不想答他。


    魏璋又往内里去了些,“那就这里?”


    薛兰漪一个激灵,被迫又睁开眼。


    她与他对视,他笑意森然,且越来越寒。


    说好的夫妻之乐,要顺从,要享受。


    她这般不死不活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


    魏璋显然渐渐不悦了。


    可他从不来喜怒不形于色,他不会暴怒,他只会把墨刑的时间无限拉长。


    羞耻心让薛兰漪想要缩回,最后却只是艰难地扯起笑,“这里吧。”


    她选了距离敏感处稍微远些的腿根。


    魏璋倒未反对,将蘸了墨汁的银针递给她,“自己来吧。”


    说好她自己动手,刺他的名字。


    薛兰漪迟缓地接过针,手却抖如筛糠。


    到底信誓旦旦起来和实际行动是不一样的,况且魏璋就蹲在她身前,端然观赏着她。


    她要如何下手?


    “你、你能不能让开些,我、我看不清。”薛兰漪只能如此说。


    魏璋站起身,往身后瞥了眼。


    薛兰漪才看到秋千前面,五步之遥的位置竟有一面一人多高的镜子。


    那镜子银亮,比任何铜镜都照得清楚,能照清薛兰漪每一个细节,还有她献媚的姿态。


    如此,魏璋的离开并没有让薛兰漪手抖缓解些,反而让她更直白地看见自己,手抖得更厉害了,根本握不稳针。


    她无措地看向魏璋。


    魏璋不为所动,饶有兴味碾磨着指腹,“想握稳针,办法很多,自己想。”


    薛兰漪的心如坠谷底。


    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现在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她想不到,只能用抖得控制不住的手去刺皮肤。


    针尖刚一落在肌肤上,便淋下歪歪扭扭一串墨迹,白皙之地一片狼藉。


    薛兰漪沉了口气,猛然将针刺向皮肤。


    “若刺歪了证明你毫无诚意,罪加一等,你得重新刺。”


    冷硬的声音落在头顶。


    魏璋继续碾磨着自己的手指。


    他根本是在故意磋磨她!


    一个人到底有多冷硬的心肠,才能冷眼把人逼迫至斯?


    她深深吐纳,凝神对准肌肤。


    “还有,我不想要一个浑身是疤的女人,你好自为之。”魏璋警告她。


    如此,根本刺不也不是,不刺也不是,刺歪了也不是。


    他到底想怎样?


    薛兰漪蓦地挑起眼角瞥他。


    他云淡风轻地掀眸。


    无声对峙中,薛兰漪在他眼中读到了一抹兴味。


    她好像明白他说的办法是什么了。


    她可以求他握住她的手腕,手把手带着她刺。


    如此,自然是稳健的。


    可,她为什么要去求他在自己身上刺字?


    薛兰漪说不出那样的话,喉咙堵得难受。


    第50章


    两人僵持着。


    窗外无端起了一阵风,吹动秋千,吹得薛兰漪上下轻荡,离面前的镜子忽近忽远。


    仿是那个少年在身后推着她,清越的少年音在她耳畔忽远忽近:“我此番征西时,缴获了一面特别亮特别亮,比月亮还亮的镜子,叫西洋镜。”


    “等我打磨好后,就送去郡主府。”


    “以后,漪漪描眉再不会画歪了。”


    ……


    薛兰漪从未没见过少年说的西洋镜。


    因为,少年还没来得及把礼物送给她,先太子便出事了。


    他们天各一方。


    她以为再也看不到他送她的西洋镜。


    而今,她看到了。


    就是此时正对着她的这面镜子。


    那镜子三个角被打磨得圆润光滑,唯有左上角尚且锋利。


    少年总说她做事迷迷糊糊,许是怕镜子棱角伤到她,才没第一时间把镜子献宝似地献给她。


    他总默默为她打平所有可能遇到的棱角。


    而现在,还没打磨掉的那尖锐一角,正深深刺痛她的眼。


    少年却没办法再挡在她前面,帮她磨平了。


    这次,要换薛兰漪帮他打平通往西境的逃生路。


    只要再等几日,等魏宣安全抵达西境,她就可以……


    “再想什么?”魏璋轻易捕捉到了她的走神。


    眼下这个节骨眼,她不能节外生枝,僵硬扯了扯唇,“世子,可、可以帮我吗?”


    她战栗着把针递给了魏璋。


    风也停了。


    秋千纵荡得再高,终落回了原地。


    落在魏璋身边。


    她一张清秀白皙的脸仰望着他,恳求着他。


    明眸盈满春水,饱满的红唇挽着笑,配上松松落落的发髻更显为人妇的温婉。


    魏璋屈指抚过她总算变乖巧的嘴,“以后,叫郎君。”


    方才她在诏狱里,口口声声的“郎君”二字倒也不错。


    所谓郎君,常伴之人。


    她理应日日记得,他是她的君。


    “叫。”他不容置喙。


    可在大庸,不带姓氏单叫“郎君”二字,实则与“夫君”无异。


    往往只有妻才会称呼夫为“郎君”。


    这是何等亲密的称呼,他不知道吗?


    薛兰漪不想叫,魏璋永远都不可能是她的郎君。


    她嘴唇翕动着,艰涩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魏璋神色微凝,抚她面颊的指尖顿住。


    良久。


    他没说什么,转而扶住她的肩膀。


    秋千缓缓转动,魏璋站到了她身后。


    他从后执起她的右手,手把手握着针抵在了她凝白如雪的腿根上。


    他周身的冷松香瞬间包裹住薛兰漪,针尖轻轻刺入了她肌肤中,动作沉稳,直抵肌理。


    浓色墨汁很快在渗入皮肤中,一个“云”字一笔一划地落下。


    薛兰漪大腿内侧不停散发出细微的痛感,似蚂蚁夹,窜进血液,越往心尖走越疼得难以自持。


    她倒吸了口凉气,目光避开了两人交握的手。


    可被他拥着的空间太狭窄了,薛兰漪要避开刺青的手,就只能看镜子里两人相拥的画面。


    魏璋玄色宽袖挡住了要害,从镜子里看不到他们手部的动作,只看得到肩膀宽厚的男人从后拥着女子。


    他似一座山环抱着她,下巴放在她肩头,仿佛真是一对恩爱眷侣。


    这样的画面,出现在她与他之间实在可笑。


    薛兰漪不想看,欲要闭上眼。


    魏璋明明专注着刺青,却轻易捕捉到了她的不专心,刺入薛兰漪腿部的银针深了半分。


    疼痛警醒薛兰漪要享受,要沉溺。


    她疼得神色一晃,视线不得不继续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看他生有薄茧的腕骨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上一下按压敏感的肌肤。


    她的呼吸被磨得转了声调,紧张地极力控制。


    魏璋隔得那么近,怎会听不到喘息声呢。


    “《杨柳枝词》怎么说的?背给我听听。”


    他这个t时候,突然让她背什么诗?


    薛兰漪不肯说话。


    他按压和刺针的力道一并加重。


    薛兰漪喉头一哽,深吸了口气,“深怜刺入……骨中花。”


    纵然不想做那忸怩之态,但被刺激过得声音到底带着几分黏软,几分旖旎。


    比方才那不死不活的模样可爱许多。


    而从她断断续续喘息的红唇里吐出的,正是一首眷侣情至浓时,将彼此誓言刺入肌骨的情诗。


    这般诗句与魏璋此时悬腕执针的雅致文人模样相得益彰。


    好生一派鹣鲽情深的闺房之乐。


    只有薛兰漪知道,他看似温润的表情、松弛的动作下,入骨的针有多稳,多深。


    “你可知今日这墨是为何名?”魏璋鼻尖亲昵地厮磨着薛兰漪的耳垂。


    方才在马车上,薛兰漪就觉得这墨有些怪异。


    她心头一凛,防备侧过头,正好鼻尖与魏璋相蹭。


    两人呼吸交织着。


    他低磁的呼吸喷洒在她唇瓣上,“是为骨中花。”


    墨的名称正取自此诗。


    墨如其名,正是入骨生花,永不可除之意。


    薛兰漪在诏狱中,不是信誓旦旦要用簪子划破皮肉,划掉肩膀上的印迹吗?


    魏璋特意给她找了更好的墨。


    此墨入肌,犹如花草生根,一直往内蔓延,直至骨骼。


    莫说活着她逃不开“魏云谏”的痕迹。


    就是百年之后,入土为安,尸骨上也照样会拓着他的印迹。


    除非,她剁了自己的腿。


    不对。


    即便她剁下了腿,腿骨上他的名字也不会消失。


    她生是他的人,死亦是他的鬼。


    她一日为魏家妇,终生都不可脱。


    魏璋徐徐站起身,自身后托住薛兰漪的下巴,迫她看镜子里完美的春景。


    “喜欢吗?”


    银亮的镜子中,女子红肿的腿侧上赫然落着“云谏”二字。


    薛兰漪的皮肤白皙透薄,甚至隐约可见如细根须般往皮下蔓延的黑色墨汁。


    诡异极了,直叫人起鸡皮疙瘩。


    而身后的男人眼里却写满了欣赏,甚至丝丝癫狂。


    他当初让她吞咽他的血时,眼底深处就是这般病态吞没的表情。


    薛兰漪时常觉得他一贯冰封的眼底其实住着鬼魅。


    有朝一日放出来,定会如影随形。


    薛兰漪很害怕,她不喜欢。


    魏璋则俯身安抚般轻吻她的头顶,“记住了,薛兰漪是魏璋的,这里只能给我看,只能我占。”


    低磁的声音直从颅顶窜进脊背。


    薛兰漪脊背一僵,不可置信盯着镜子里的人。


    身后那人一身仙鹤补服,外罩玄色披风,


    长身玉立,如松如竹。


    好一个文韬武略的大学士,口中竟是这般狂浪之言。


    “魏璋!”薛兰漪喘了口气,尽量稳着情绪:“你能不能不要说这种话?”


    “不许我说,偏许你做?”魏璋觉得好笑。


    她已嫁做人妇,却藏着与那人的同心结。


    在那人房中,百般眷恋千般追忆,当他看不见吗?


    自她踏进这个房间,已经一个时辰了,他给了她多少次机会,她可有真的悔悟?


    魏璋捏着她的下巴,带着她的视线一同望向镜中刺青,“怎么?莫非你还幻想着让他看那里我的名字?”


    “魏璋,你别说了,别再说了!”薛兰漪听不下去。


    她跟阿宣之间,不是魏璋口中的苟且。


    她不想魏璋言语辱没他们的情谊。


    可他分明就是故意把他们那些洁白的记忆践踏进泥里,蹂躏得污秽不堪。


    薛兰漪连连摇头,不想听。


    她的脑袋被魏璋控制着,连自己的视线、自己的听觉都不做了主。


    瞪大的杏眸中一直打转的眼泪终也忍不住。


    一滴泪从眼角缓缓滑落,落入魏璋掌心。


    “你要刺青,我也刺了,你要我配合我都顺从了,你到底还要怎样才肯满意,才能罢休?”


    “顺从?”


    魏璋眼中溢出讥诮,握住她的肩膀徐徐转动秋千,将她面对着他。


    他的手握着两侧扶手,将她困在座椅中,弯腰与她深深对视,良久。


    从前他这般看着她时,不肖片刻,她就会红了脸,眼神闪躲。


    而今,那双水汪汪眼中只有倔强的对峙。


    她内里根本长了一身的反骨,何敢说顺从?


    魏璋要的,是她从身到心、里里外外都变回薛兰漪的模样。


    而不是套着薛兰漪的壳子,心里却假意勉强,意图糊弄于他。


    “把我方才说的话重复一遍,记在心里。”


    “……”


    那样露骨的话,薛兰漪说不出。


    魏璋也已经没有耐心一次又一次给她机会。


    言语教诲既然无用,那就只能用旁的法子了……


    他深邃的眼仍盯着她的脸,指尖却缓缓抚向“云谏”二字。


    指是凉的,摩挲起的火花却热,细流一圈圈蔓延开。


    薛兰漪生出不好的预感,忙去推他的手。


    她一反抗,魏璋的腕骨更强硬。


    她既生反骨,自要一点点磨软了,才懂乖巧。


    他一瞬不瞬盯着她的表情,指尖动作变重。


    她的身体渐渐紧绷。


    薛兰漪不想要那样的自己,她慌手慌脚去扯脚腕上的绸带。


    解不开,反成了死结。


    她推他。


    他如一座山直立在她眼前,纹丝不动,端得一副惯有的沉肃清冷模样。


    而她坐在秋千上,一挣扎,秋千借力被推高。


    她离他远去,可很快又俯冲下来。


    她与他离得更近。


    她拼命地捶他、推他。


    秋千来回荡漾,每一次挣扎都显得无力且可笑,仿是她急不可耐主动献上一般。


    这种羞耻,让她更慌不择路。


    越羞耻越挣扎,越挣扎越羞耻,她陷入了恶性循环中。


    而魏璋根本不必再动,她自会一次次落在他掌心。


    某一刻,她倏地呼吸停滞,身体骤紧。


    终于,安静了下来。


    魏璋如何不知,她胡作非碰,自己碰到了?


    一霎时,她眼中空虚,只有对他的全然依赖,全然渴望。


    往昔红罗帐中,她便是这般圈着他脖颈,情意缱绻的索求。


    这才是他的人。


    这一瞬间,魏璋呼吸停滞了一拍,颅内翻腾起潮涌。


    突然,他就不想再跟她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他抬起圈椅扶手,薛兰漪往后一仰,单薄的身躯全然窝进圈椅里,以朝上的姿势。


    高大的身躯轻覆过来。


    魏璋沉郁的目光宛如着无边夜幕,要把一切吞噬。


    “不、不要!”她瞳孔放大,不想在阿宣的房间里做这种事,然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头……


    头顶上,至房梁牵引下的黄色丝绸来回晃动,明艳的鹅黄色波光荡漾。


    她混沌不清的视线中,依稀看到了那趴在房梁上为她系秋千的红衣少年,辫梢垂下的银铃儿清灵灵作响。


    他的脸那样明媚,那样满眼宠溺看着她。


    而她的身上却伏着另一个男人,疯狂侵占着她的一切。


    她无力地耷拉在檀木椅上,无助地看着梁上少年。


    一只大掌捧住了她的脸,她的视线被迫拉回到魏璋身上。


    男人冷峻锋利的侧脸滑下汗珠,不停地滴落在薛兰漪脖颈上,滚烫感一次次在她身上烙下印记。


    明媚如春光的少年和如凛冬沉郁深邃的轮廓交替出现在她眼前。


    她明明那么想要奔向前者,却被暗涌无情地将她推向后者。


    快要溺亡的人,本能地抓住了眼前的救命稻草。


    魏璋看着她搭在他领口的纤纤玉指,冷峻的轮廓才稍缓,“说清楚,我是谁。”


    “魏、魏璋……”


    “还有。”他厮磨着她,她所有的理智都被磨灭了。


    她面色越来越白,鬓边香汗淋漓,只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倔强的意志。


    魏璋俯身,贴在她耳畔,低磁而蛊惑的声音吹进她的耳道,“薛兰漪的郎君。”


    滚烫的气息钻进耳道,她的身体比她先一步做出了回答。


    这就是她的答案了。


    他托住她的后脑勺,轻道一声:“去吧。”


    薛兰漪顿时思绪全然被打散了……


    而这个雨夜才刚刚开始。


    窗外,细雨如织自房檐滴落,润物无声。


    到了后半夜,阴冷的风灌进窗户缝,吹得破碎的窗纸簌簌作响。


    蜡烛快要燃尽的房间里,潮气如兰似麝,湿漉漉的水雾堵在嗓子眼里透不过气。


    薛兰漪再也嗅不到百合花香了。


    她的腰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从后揽过,走遍了整个房间。


    那幅阿宣给她画的画像被她攥得掉下一角,歪斜挂在墙面上,来回摇晃。


    画中姑娘的笑脸被晕花了,比她画的乌龟还要丑。


    那面墙柜上磨喝乐全掉了。


    哭的她、笑的她、打瞌睡的她不停地从她面前掉落,如雨点砸在男人坚实的背上。


    上百个小木偶断了胳膊断了腿,被魏璋踩在脚下,不过四分五裂的一堆碎木块。


    那些想起来都像一颗糖的纯白回忆中强行嵌进了一个魏璋,再也剔不掉了。


    薛兰漪从挣扎到痛心,最后无力改变,麻木地望着被他毁掉t的她的过往和现在。


    第五次后,薛兰漪眼中的棱角终于被揉捻得一点不剩了,腰肢虚软地被压在那面镜子前。


    魏璋一手横在她身前,另一只坚实的臂膀抵在镜面上。


    他那样高大,加之近日勤加习武,健硕身躯似雄狮,将小小的她困在一隅,仿似一口就能将她吞掉。


    薛兰漪仰靠在他壁垒般的胸肌上,无处可逃。


    而魏璋的下巴搁在她肩头,越过她看着镜中水眸氤氲的女子,他眼中才稍稍露出满意之色,漆黑的眸中侵占性却丝毫不减,低磁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上,“现在,记住我是谁了吗?”


    薛兰漪从未如此直白地看过两个人如此纠缠的模样。


    她吓得小腿一软,反更靠近了他蕴着强势力量的胸口。


    那样不可撼动,让她的身、她的魂都被缠住了般。


    他不会累,可她会怕。


    她嘴里有气无力唤了声,“郎、郎君……”


    承过欢的嗓子尚且绵软无力,没了棱角,倒与从前她唤他的时候一样悦耳。


    魏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镜中念念有词,乖巧藏在他怀里的姑娘。


    “记住现在的模样,以后莫要再让我看到不该有的表情,嗯?”


    一阵阴冷的风吹得窗户吱呀呀作响,火苗忽明忽灭。


    屋子陷入了一片漆黑。


    什么都看不到了。


    唯有一束冷月光照在薛兰漪肩头,照出肩后那双阴郁的眼。


    薛兰漪脊背一寒。


    她知道再惹他不痛快一次,下场只会比今时今日更痛苦,更羞辱。


    薛兰漪思绪混乱地点了点头。


    魏璋周身的气息才不那么咄咄逼人,俯身吻了下她苍白的脸颊。


    “听话。”话音柔软下来,与从前红罗帐中情到浓时一样难得地温柔。


    末了,又补充道:“听话,就还和从前一样。”


    魏璋这话是不打算计较她告发之事,也不打算计较她放走魏宣之事了。


    这不是他的做事风格,可他既主动开了口,便不会反悔。


    薛兰漪此时还有什么可求呢,小鸡啄米似地又点了点头,因着面色潮红,像极了女儿家的娇羞。


    在看不见的漆黑中,魏璋眼中漫出一丝笑意……


    次日,薛兰漪晕厥了。


    往常她也偶尔会晕,只这次时间格外长。


    魏璋抱她回崇安堂,直至卯时,薛兰漪也未醒。


    苏茵被传唤进寝房时,透过帐幔缝隙,恰看见姑娘恹恹蜷缩在软枕上,白皙的胴体虚搭着一条素纱罗衾,鬓边不停地冒虚汗。


    浑身无处不清瘦见骨,唯有小腹微鼓着,彷如孕中的病猫儿,只有出气不见进气。


    苏茵一个外人看着都心疼,赶紧上前半蹲在榻边给薛兰漪把脉,垂落在帐外的手也苍白战栗。


    苏茵暗自拧眉,但并不敢在魏璋面前表现半分不满,对着坐在榻边的他福了福身,“回世子,姨娘之前癔症发作,没好生将养,后又遭牢狱之苦,身心俱创,自是受不得太频繁的房事,此事还需世子多多体谅。”


    “癔症?”魏璋掀眸,暗沉的目光睇过来。


    苏茵肩上如负千钧,赶紧垂下头,屈膝之礼又深几分。


    虽说薛兰漪癔症确实为真。


    但薛兰漪此番借癔症的由头进宫告发魏璋,魏璋自然而然会以为癔症之事都是凭空编纂出来的。


    以后魏璋恐再不会信癔症之辞,再拿此症禀事,魏璋只会觉得旁人在敷衍哄骗于他。


    可此番苏茵所言句句属实,骤然遭受质疑,她倒不知如何回话好。


    她不回话,魏璋对她的不满和怀疑就更深。


    魏璋如何不知她就是薛兰漪背叛他的共犯?


    他没工夫与这些无关紧要之人周旋,拇指缓缓拨弄着墨玉扳指。


    扳指上的龟裂纹犹如索人命的乌金丝,苏茵的命只在弹指之间。


    寝房之中,一片死寂。


    一旁的柳婆婆看得心惊胆战,倒还记得苏茵上次出言提醒她谨言慎行的恩典。


    柳婆婆咽了口气,猫下腰谄笑道:“姑娘打三年前身子就弱,许是娘胎里带的毛病,受不得太多雨露是姑娘没福。”


    “姑娘自个儿也懊恼得很呢,上个月还令奴婢找算命先生算过,算命先生也说姑娘贪多贪勤反不利坐胎……”


    最后四个字,让魏璋神色一凝。


    柳婆婆方才给姑娘洗漱过,最清楚姑娘身上有多少淤青,至今还红肿着。


    姑娘能承恩自是好的,可这般无节制地索取,难免让人心疼。


    柳婆婆这话一则为苏茵解围,二则也是想劝世子莫太放纵。


    可提到“坐胎”,世子脸上些微的表情变化她看到了。


    她琢磨着世子早过成家立业的年龄,当是为了子嗣才要得如此狠?


    柳婆婆大悟,赶紧顺着这话道:“姑娘因为算命先生这话还伤神了好一段时间,不过后来算命先生又提点她:说是崇安堂内红鸾星动,天喜星高照命宫,只要在屋中多放置石榴花、红纹石,今冬必能请得文曲星降世。”


    “所谓好事多磨,世子也须臾烦忧,今冬世子和姑娘必能达成所愿。”


    柳婆婆的陪笑声回荡在室内,无人回应。


    魏璋全程未发一言,只是转动扳指的手不知何时顿住了。


    沉吟片刻,问苏茵:“姨娘可有大碍?”


    话音稀松,威压稍解。


    苏茵松了口气,“没有大碍,熬些补血益气的药,补补身子便好了。”


    魏璋抬了下手,示意他们下去熬药。


    苏茵如蒙大赦屈膝行礼,匆匆垂头退下了。


    寝房里,剩魏璋独自坐着,四周只有薛兰漪极轻的呼吸声。


    他缄默望着沉睡中的姑娘,良久。


    他取出叠放在枕箱里的朱红色腰带。


    腰带反面,不易察觉的犄角旮旯处正绣着一朵石榴花。


    这腰带是薛兰漪半个月前在窗下挑灯绣的。


    当日魏璋晚归,她在廊下等到三更,要给魏璋试试腰带。


    魏璋彼时公事繁忙,压了下手,匆匆往去书房了。


    且魏璋并不喜欢艳丽颜色,这条腰带便一直搁置在箱柜里,他从未瞧过。


    今次,柳婆子提起石榴花,他方想起她用朱红色缝制腰带约摸是为了与石榴花的颜色更相得益彰。


    怪道他当时斥她不该用这般轻佻的色彩时,她欲言又止。


    原来,她竟曾期盼着与他有个孩子?《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