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误惹冷郁权臣后 > 30-40
    第31章


    半个时辰后,绣帕被系在一棵迎春树枝头,沐着阳光。


    紫衣青年背道而去,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


    到了晚间,夜风起,绣帕被狂风肆虐,再度坠落在地。


    一辆马车经过,车轮将一见喜碾入泥泞更深处。


    马车停在镇国公府门口。


    魏璋撩开衣摆下来。


    “云谏留步!”


    此时,沈惊澜驾马紧随其后。


    朝服未褪,就先来了国公府,面露忧色,“圣上今日上朝的状态,你可看清了?”


    沈惊澜原本是圣上身边的亲卫,自小跟随圣上周旋于后宫风云,陪着圣上一路荣登大宝。


    圣上对他信任,他对圣上亦比别人多了一份少时情谊,故而无人比他更关心圣上。


    今日他瞧圣上上朝神思恍惚,特意咨询了太医。


    “太医说圣上忧思过度,已有二十时辰未眠,再拖下去龙体必然受损。”沈惊澜跟着魏璋的步伐往花厅去。


    “抓捕先太子的事,你到底有没有头绪?”


    “就这两日,必有进展。”魏璋不急不躁的。


    沈惊澜也知道先太子此时恐怕已经抵达西境,想要抓捕乱党实非一日之功,催着魏璋三五日成事太过强人所难了。


    他也不好过于施压,转而又问:“那圣上今日在朝堂上金口玉言要认祁王为义皇叔父之事,你怎么看?”


    此事说来匪夷所思。


    放眼大庸还未有哪任皇帝认亲王做义父的。


    圣上此举等同于给了祁王一个太上皇的身份,这于先皇岂非不敬?


    今日朝堂上,百官轩然,众臣死谏,圣上仍一意孤行。


    毕竟圣上母妃早逝,父皇不喜,幼时受了欺凌,都是祁王抱着哄,给他做主的。


    今次圣上被先太子之事弄得心神不宁,便又想起这位叔父,希望祁王在天之灵能护佑他。


    沈惊澜摇了摇头,“圣上若执意如此,将来史官笔下、百姓口中恐不留情面,你不劝劝?”


    两人已回了花厅。


    魏璋坐在罗汉榻上,摆弄着矮几上的鱼缸。


    他近日不拨弄鱼了,开始自己舂捣鱼食了,一边将灰白色的颗粒放进药舂里碾磨,一边漫不经心道:“认就认吧,圣上高兴就好。”


    愚鲁之人,怎听得进劝?


    沈惊澜却不能由着圣上,可又束手无策,这才来找魏璋出主意的。


    眼见魏璋也不管,他心更焦灼,在花厅里来回踱步,忽地念头一闪。


    “若能尽快寻到当年杀害祁王的凶手,告慰亡灵,也算圣上为祁王尽一份心意了,如此一来圣上能心宽些,说不定认义父之事就作罢了。”


    魏璋碾磨鱼食的手一顿。


    沈惊澜自顾自掀开衣摆坐到魏璋对面,郑重思索起来,“当年那凶手未免太狠毒,将祁王全府灭了口,连个人证都没有,实在难解。”


    “不过我倒探听到一则秘辛,或许有助于查出凶手。”沈惊澜神神秘秘压低声音。


    魏璋碾磨的动作变慢。


    沈惊澜索性将他的药舂挪开,与他面面相对。


    “我听说祁王死的前一日曾去过先太子寝宫,似是发现了先太子党什么秘密,连夜入宫面见先皇。


    可惜那日先皇偶感风寒未曾得见,谁知第二日祁王就离奇死了,书画也不翼而飞了。”


    沈惊澜说着说着,恍然大悟,“那是不是只要找到那幅书画,查出祁王当时面见圣上的缘由,凶手是谁也就迎刃而解?”


    魏璋沉默良久,嘴角闪过一丝莫测的笑意,“沈大人明察秋毫。”


    “你也认同?”


    “当然,查查杀人动机吧,或许能让沈大人眼界大开。”魏璋道。


    这话更坚定了沈惊澜的思路,这就拱手告辞,领着锦衣卫赶往祁王旧居。


    影七侯在魏璋身后,听得心惊肉跳,“沈大人不会真查到什么吧?”


    “他能从侍卫做到锦衣卫指挥使,又岂是泛泛之辈?”


    世子的意思是……沈大人真有可能顺藤摸瓜查出些真相?


    影七余光看了眼悠然洒鱼食的世子,心头不解,“火烧眉睫,世子由着他吗?”


    “是谁火烧眉睫,还未可知。”


    魏璋继续碾磨着鱼食,“最近湿气重,把库房里的书画拿出来晒晒。”


    他幽幽吐息。


    凉意丝丝缕缕化作风,吹得门前珠帘轻动。


    琉璃光点在他脸上摇曳,照得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忽明忽灭。


    时至傍晚,天光被乌云遮去。


    青阳经过窗外,险些没看到阴霾下的人。


    “怎不给世子掌灯?”青阳进屋点了蜡烛,放到矮几上,顺便瞪了眼影七,责怪他呆愣。


    “世子又没说要点灯。”


    “世子还没说让你吃喝拉撒呢,难道你就不……”


    “我憋着呐!”影七挠了挠后脑勺,“憋了一整天。”


    “你!”


    青阳甩了个眼刀子,示意这傻弟弟下去吃喝拉撒。


    估摸着世子没提用膳,他也就傻乎乎只知驾马,根本没张罗旁的,不仅饿着自己,也饿着世子。


    青阳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崇安堂煨着粥,世子可要用些?”


    魏璋公务忙起来,并未觉饿。


    此时也不急着回崇安堂。


    “戏演完了?”


    总要给薛兰漪一点空间,看她怎么折腾。


    青阳摇了摇头,“姨娘今日一直呆在院子里绣花呢,未见异常,那位阿茵姑娘也未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哦?”


    这次倒不像上次那般大张旗鼓的山顶撒花了?


    可魏璋不信她按耐得住,“老宅那边如何?”


    “也未见异样。”青阳想了想,“不过章大夫刚刚才来给大公子送药,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


    永安堂这位章大夫医术不比太医差,唯有一点,爱喝酒赌钱,所以偶尔迟些过来给大公子看诊也属寻常。


    青阳并未放在心上。


    魏璋停下碾磨鱼食的动作,悠然眼眸。


    凛然寒意扑面而来,青阳心跳一滞,立刻警觉,拱手退出疾步而去。


    一盏茶的功夫后,青阳拎着章大夫的后衣领将人丢在了魏璋脚下。


    此人果真酒气熏天。


    魏璋蹙了蹙眉,一脚踹在他肩头,力道不大,但章大夫突然被世子拉来兴师问罪,早吓得双腿发软,一骨碌撞在书桌腿上。


    不敢呼痛,又战战兢兢爬到了离魏璋不远不近的位置跪着。


    “不知世子有何吩咐?”


    魏璋没理他,给青阳使了个眼色。


    青阳会意,将章大夫带来的药罐检查一番,“回世子未见异样。”


    章大夫此时才反应过来,世子是怀疑他在药里动了手脚。


    他哪有那胆量,连连以头抢地道:“回世子,给大公子送的药都是小的亲眼盯着熬的,一切依照世子的吩咐,绝无任何差池!”


    世子的t吩咐是:不让大公子死,亦不让他活。


    这般要求,需得严格把控药量,章大夫岂敢大意?


    青阳一脚压在他肩膀上,“话说得好听,今日如何又去吃酒赌钱了?”


    “哎呦,青阳大人你可冤枉小的了。”章大夫一边谄笑着,一边拍了拍青阳鞋面上的灰,“给国公府做事小的哪敢赌钱?今日有些腹泻,才耽搁了一会儿。”


    说着,肚子咕噜噜作响。


    空寂的房间里,声音格外清晰。


    章大夫知是僭越,心头凛然,伏得更低:“想、想是我家婆娘做饭不干净,伤了胃才耽误了时间。”


    “不过世子放心,我就让她帮着看了一盏茶功夫的炉子,而且药渣、药汁我都一一检查过,世子请过目,绝对没问题!”


    章大夫信誓旦旦将药盅递到了魏璋眼前。


    太过惶恐,瓷罐和汤勺砰砰作响,一滴药汁溅在了魏璋食指上。


    魏璋轻捻着些微粘稠的汁液,示意章大夫,“尝尝汤药。”


    “这……真的没问题的!”章大夫不敢大意,送药前已经尝过了。


    可世子坚持,他不得不在沉甸甸的目光下连舀了好几勺,囫囵吞下。


    汤药喝了小半碗,才反应过来,“是比平时甜了些。”


    章大夫平时熬药,会根据心情偶尔抓一把桂圆红枣之类的。


    他没在意,但世子显然很在意汤里的糖渍。


    章大夫一个激灵,舌头打滚:“肯定是我那婆娘多管闲事丢了桂圆红枣进去,女人家就是心软,连外面的野男人都要心疼!小的回去定好生打她两顿,治治这皮痒的赔钱货,世子息怒,世子……”


    魏璋双目微沉,桌上的火苗轻动。


    拉长的身影沉甸甸压在章大夫身上。


    “闭上你的狗嘴!”青阳知这话污了世子的耳,厉声冷斥,“茵姑娘好歹是老太君身边的人,纵是犯了错,自有老太君和世子裁决,岂容你撒野?”


    “自己办事不力,拿女人避祸?”魏璋这话是在提醒章大夫莫要回去胡搅蛮缠。


    浑吵浑闹,难免弄得人尽皆知。


    “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章大夫恭敬地伏在地上,不敢再言。


    魏璋仍漫不经心碾磨着指腹上的糖渍。


    薛兰漪费了这么大功夫,又是主动献吻,又是故意弄伤自己请大夫。


    心思百转千回,原来只为了给老宅那位送一碗甜汤补品。


    为了让那人尝一口甜,她连身都献得。


    真是有心。


    魏璋敲了敲桌面上的鱼食,“把这个也放进药里罢。”


    “喏!”


    章大夫跪着上前,舀了一勺药舂里的灰白粉末,欲往药盅里放。


    烛光在汤匙上忽闪一下。


    章大夫才看清粉末的性状,顿时瞳孔骤然放大,僵在原地,“世子,这、这……”


    “怎么?”


    “没、没什么……”章大夫呼吸短促难止,瞳孔死愣地盯着勺子,连眨眼都不会了。


    只是机械地将粉末洒进药罐里。


    与其说洒,倒不如说手抖得太厉害,药粉不受控制,纷纷扬扬落在药罐,融进黑色药汁。


    良久,章大夫也没回过神,木然行了跪拜礼离开了。


    花厅里,静默下来。


    青阳的面色也并不好看,等到外人离开,才支支吾吾问魏璋:“世子当真要如此……”


    “不留情面吗?”青阳到底是跟着两位公子一起长大的,忍不住去问,声音却越来越小。


    “不该吗?”


    他的女人既这般会疼人,他也理应给兄长添置些暖心之物。


    魏璋不疾不徐将剩余的洒入鱼缸中。


    原本漂浮在水面上将死的红麟鱼吞咽了粉末,顿时鱼身打挺,眼神有了些许活气。


    只是引以为傲的红麟渐渐黯淡无光,如同提线木偶,虚弱摆尾,追随着药粉,渴求一丝恩赏。


    这世间万般情谊,皆是蜜里□□。


    当断不断,反累其身。


    这个道理他早就懂,他的枕边人也理应早些参透。


    “我是为他们好,他们该谢我。”


    魏璋轻敲了下鱼缸,负手而去。


    薄而透的琉璃缸寒声颤颤,让夜更凉。


    崇安堂。


    薛兰漪正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漫不经心剥着桂圆,忽闻一曲悠远的笛音。


    寻声望去,今夜无月,只有稀疏几颗星闪着光。


    那样微弱,已足以点亮她的眼。


    这笛音是苏茵给她传递的暗号。


    阿茵应该已经顺利在药罐里添了补汤和蜜枣,此时药应该已经被魏宣饮下了。


    魏宣自小就爱吃甜食,莫看他在战场上威风赫赫,若真到了生病喝药时,定要加些红枣桂圆才能哄着喝下药去。


    薛兰漪遂特意嘱咐苏茵多加了几颗蜜枣桂圆,一是想他苦中尚有一丝甜,更重要的是望他尝到一丝甜后,能感知到她在一墙之隔与他同心。


    魏宣现在的身体状况恐不是一两碗参汤可以疗愈的。


    只愿这几个蜜饯能治他心病,陪他撑到重逢那一刻。


    薛兰漪对着远处滑落的流星微闭双眼,心中默念。


    “做什么呢?”


    一道幽凉的气息落在耳后。


    薛兰漪豁然睁开眼。


    魏璋不知道何时站在她身后。


    冷松香猝不及防钻进薛兰漪的鼻息。


    呼吸吐纳之间填满他的味道,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


    薛兰漪身体立刻紧绷起来,僵了一瞬。


    魏璋沿着方才她发呆的方向看去。


    三两流星滑落,坠落苍穹,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夜。


    “有、有流星!”


    薛兰漪很怕他读出她心中所想,尽力扯出惊喜不已的笑意,指着窗外:“云谏你看,好漂亮!”


    她眉眼弯成了月牙,笑颜很能迷惑人。


    不过弧度还是太假了些。


    魏璋看过她真正喜出望外的表情。


    当年,在秦水边竹轩里,给她庆完生后。


    大家喝得醉意正酣,倒在亭子里横七竖八地睡了。


    魏璋迷迷瞪瞪醒来时,不见她和兄长,只闻远处此起彼伏的狼吼。


    夜幕下的连绵山峦中,隐有绿光忽闪。


    魏璋当即提着灯笼往山峦深去。


    他在漆黑的竹林里寻寻觅觅跌跌撞撞翻找了约摸一个时辰,嗓子喊哑了。


    终于在山的南面找到了两人。


    彼时,山坡上芳草萋萋,旷野间只立着一棵百年老树。


    他俩坐在老树枝丫上,少女悬空的腿来回晃动,枝丫也跟着上上下下地轻摇。


    她与兄长肩并着肩,上下同频,连衣摆飞扬、发丝拂动的方向都默契得如出一辙。


    忽而,万千流星拖着长尾划过天边,照亮了半边天。


    两人仿佛置身星海之中,沐着万千星辉,光芒万丈。


    魏璋站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光瞧他们的背影,也能瞧出那是大庸百姓心目最登对最耀眼的一双明珠。


    尤其薛兰漪,穿着金丝滚边的鹅黄襦裙,发间金簪因她手舞足蹈而折射出点点金光。


    她站在树枝上去够星辰,可明明她周身已经星光环绕,让人移不开眼。


    “流星雨!阿宣,快看流星雨!”


    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姑娘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魏宣的手护在她腰后不远不近的距离,由着她闹,陪着她笑,“漪漪别忘了许愿!”


    “哦,对哦!”


    薛兰漪此时才收敛了些,坐回树枝上,双手合十,仰头对着苍穹。


    星光洒在她皎白清秀的脸上,吹过她鬓发的风都如此温柔。


    魏宣下意识伸手要将她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可手指到了她脸颊边,又觉不妥收了回来,只是身子默默往她身边挪。


    直到感受到她的发丝若有似无地在他肩头扫过,与他的头发交织在一块儿。


    少年摸着鼻子,得逞般偷偷笑了。


    可能是做贼心虚,他清着嗓子找了个话头,“许的什么愿?”


    “嗯……”


    薛兰漪瘪着嘴欲言又止。


    半晌,瓮声瓮气道:“就是周钰说的那个愿望。”


    不希望魏宣被过继去祁王府。


    魏宣一怔,随即耳根发红,支支吾吾问:“不希望我去祁王府,也是因为周钰说的那个原因吗?”


    去了祁王府以后,他们俩个想要谈婚论嫁就……


    “才不是!”


    姑娘皱了皱鼻子,红着脸结结巴巴:“不、不想你去祁王府,是因为将来咱们和祁王必定水火不容,我们是好朋友,不想你死。”


    祁王手下有个巨大的奴隶市场,每年靠此赚得盆满钵满。


    若然施行新政贱籍被废,定然影响他的财路。


    故而,他是反对新政的群臣之首。


    将来,新旧两党相争必定你死我活。


    薛兰漪担忧地叹了口气,“你若被过继过去,将来朝堂上我们与他发生任何争端,他岂不是随时都能回府拿你撒气?


    再往远处讲,若新政可成,祁王府颓败,t你与祁王府一气连枝一损俱损,将来官途必受影响;若新政不成,太子势弱,他必对你秋后算账。


    过继过去,根本就是必死之局。”


    薛兰漪咬了咬唇瓣,与他对视,“我不想你死,你能不去吗?”


    薛兰漪知道魏宣最是鬼马精灵,如果他不想去,他一定要办法不去的。


    她泠泠水眸望着他,那般不容拒绝。


    魏宣一时眸光也软了,“好~,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


    “真的?”薛兰漪半信半疑。


    魏宣瞧姑娘当真愁云惨雾,笃定地承诺她:“我答应你了,就绝对不去!”


    他又解释:“祁王不就是想要个儿子吗?我们想办法给他换个儿子就是了。”


    他倾身过去,和薛兰漪耳语着:“明日皇室赛马,祁王必会向圣上提及要选一位马术了得的少年过继过去,到时候我让烈风故意跑慢些,将彩头让给……”


    风声太大,远处的魏璋听不清。


    他只听到了“给祁王换个儿子。”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提灯,手不停地摩挲着灯柄。


    想听,又不敢听。


    终究,如同漆黑草地中窸窸窣窣穿梭的蛇鼠。


    他屏住呼吸,走到了离他们更近的位置。


    枝头上,姑娘在问:“他会同意替你过继吗?他当真愿意离开父母,认旁人做父?”


    树下的阴翳里,魏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却听树上,他的兄长颇为闲适道:“他会愿意的。反正他在府上,父母厌弃他,兄弟姐妹也不喜欢与他亲近,何必强留在家相看两厌?”


    魏璋手腕一抖,给他们送来照明的灯笼跌在地上。


    熄了。


    薛兰漪倒终于喜笑颜开,附和着魏宣,“也是,他替你去,对他对我们都是最好的选择。”


    “这次就只能自私一点点了,只要阿宣不去龙潭虎穴就好。”薛兰漪将手撑在树枝上,恰碰到了魏宣的手。


    葱白的尾指在身后轻轻勾住了魏宣的指。


    魏宣也悄然勾住了她的指,与她尾指相扣,“不必有心理负担,他留在府上百无一用,倒不如去祁王府说不定将来大有作为。”


    “我们是为他好,他会谢我们的。”


    少年少女在高台之上,沐在星光,他们高高在上,救赎众生,不染尘埃。


    他们轻易安排旁人的命,明明心里一清二楚那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他们还笑着说是为旁人好。


    何其口蜜腹剑?


    那时的他们一定想不到有一天,他们的命运也会握在别人手中吧?


    魏璋回过神来,抬起薛兰漪的下巴,观赏着她强颜欢笑的模样。


    不管她的笑容是真心还是假意,她都必须要取悦他的眼。


    这是她身为他的女人的本分。


    魏璋屈指临摹过她的轮廓,一寸寸抚过她的嘴角、眉梢,将他不喜欢的愁云惨雾、满怀愁思抹去,调整成他喜欢的弧度。


    如同打磨一件精美的瓷器。


    薛兰漪被迫扬着头,调整嘴角和眉梢的笑意,感受着他寒凉的扳指在脸颊上游移。


    她心里十分抗拒,一点也不喜欢被当做毫无思想的器物摆弄。


    可她又不能忤逆魏璋,极力回忆着这三年的自己,挽出他喜欢的更温柔些的笑意,“云谏今日怎回的这般晚?我去弄些晚膳来。”


    此时的她才依稀有几分失忆时那个满心满意都是主君的薛兰漪的影子。


    魏璋方松开了她。


    薛兰漪如蒙大赦,端起矮几上的果盘,“说过今日要做蜜汁酥酪给你吃的,食材都备好了,等我半个时辰。”


    薛兰漪下了地,欲往厨房去缓口气。


    擦肩而过时,魏璋抓住了她的手腕,目光落在瓷盘中。


    盘子里高高摞着各种果子,红枣剥了皮,桂圆去了核,剥得晶莹剔透。


    这种矫情的吃法可不是魏璋的习惯。


    是魏宣风格。


    所以,她今早要什么金丝小枣、岭南桂圆其实是为了给魏宣备汤药。


    所谓蜜汁酥酪,不过是魏宣用剩下的给他。


    他永远都只配吃魏宣剩下的,对吗?


    第32章


    薛兰漪忽感手腕被人扣紧了些,不由一抖。


    刚剥好的桂圆顺着堆积如山的果子滚落下来,摔在地上,溅了一地狼藉。


    薛兰漪忙要蹲身去捡,却被一束沉甸甸的目光束缚着,身体发僵动弹不得。


    此刻,她才发现魏璋一直盯着盘中果子。


    她其实并没有刻意把红枣去皮、桂圆剖核。


    只是因为方才一边为魏璋准备食材,一边心里千丝百绕的都是魏宣的状况。


    所以,下意识也是习惯性的将红枣桂圆剥成了魏宣喜欢的样子。


    魏璋是发现什么了吗?


    薛兰漪不确定,可既然果子已经端到他面前了,再没有缩手的道理。


    她强装镇定,拾了一枚桂圆肉,喂到魏璋嘴边,“可是饿了,要先吃两颗桂圆垫垫肚子吗?”


    “他岂配得?”


    脑海里,老太君的声音将魏璋再次拉进了记忆中。


    薛兰漪生辰宴后一日,皇室赛马结束后。


    魏宣从马上摔下,断了一条腿,而魏璋被罚跪在崇安堂老太君的院子里。


    当时,薛兰漪和老太君便在离他十步之外的回廊下剥桂圆红枣,给魏宣炖补药。


    他跪在树下,饿了一整日,摇摇欲坠。


    “阿璋也不是故意绊倒阿宣的,老太君您就容他回去吃点东西吧。”


    薛兰漪永远是嘴甜的,清泠泠的声音在盛夏的院子里似凉风吹拂。


    “他还不是故意的”


    老太君的声音却如当头烈日,炙烤着魏璋的每一寸皮肤:“他为了拔得头筹,竟用鞭子绊他兄长的马腿!


    他兄长摔在地上,拖着折断的腿,在他背后追着喊着让他莫争第一,千万莫争,他停了吗?


    他就硬是要争第一夺彩头,他还不是故意的?”


    老太君越想越气,将魏璋赢回那套白玉瓷香具猛地砸在了地上。


    香炉、香筒支离破碎。


    碎片飞溅,划开了魏璋的脸,一道血痕顺着脸颊滴落。


    他把头垂得更低,死死盯着地上的瓷器碎片,任由血色染红白瓷。


    许久,一只龙头杖到了他眼前。


    他抬起头,老太君指着他的鼻梁,“镇国公府屹立百年不倒,皆因兄友弟恭。身为弟弟,你理应辅佐兄长,事事以兄长为先。你若争强好胜,不顾兄弟情谊,那你也不配为国公府后嗣!”


    “母亲,我……”


    魏璋想解释,可老太君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往兄长处去了。


    他不懂。


    他只是想证明自己留在府上不是百无一用。


    他只是也想赢一回,亲自将那套香具送给老太君。


    有错吗?


    他找不到答案,只是默默将泥地里的碎瓷一片片扣起来,放进了衣摆里。


    瓷片太尖锐了,割得手上满是鲜血。


    “阿璋。”


    黄色裙摆闯入他眼帘。


    薛兰漪蹲下身,将一盘桂圆递到他面前,“这是给阿宣熬药剩下的果子,你一天没吃东西,先将就垫垫肚子。”


    薛兰漪见他手上满是泥泞,拾了颗桂圆递到他嘴边。


    他紧抿着唇。


    “不要紧,你尝尝很甜的。”她更近一步,染着蔻丹的指尖粉润。


    比那颗桂圆还要剔透。


    魏璋的视线只轻微触碰,立刻又垂下脑袋,不停摇头。


    老太君那句“他不配”不停回响在他脑海里。


    他生来就是辅佐兄长的,不能自己出风头,不能争强好胜,更不能有自己的喜恶。


    万事都要以兄长为先。


    否则,他就不配为镇国公府之子,不配父母之爱,不配兄弟之谊。


    他什么都不配。


    什么都不配


    ……


    可,他凭什么不配?


    不都是镇国公府的嫡亲血统吗?


    他凭什么要甘当绿叶,被别人安排命运呢?


    魏璋的眸蓦地清明过来,渐渐清晰的视线中是薛兰漪小心翼翼奉到他面前的果子。


    现实里,薛兰漪见他出神迟迟不语,心中其实七上八下,伸出去的手想缩又不敢缩。


    “云谏,要、要吃果子吗?”


    “吃。”


    他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珍馐和美人。


    只有没本事的人,才只能缩在暗室里,喝着一碗苦森森的药汤缅怀过往。


    魏璋心头闪过一丝快意,微启薄唇,“喂我。”


    薛兰漪在他眼里看到了极强的攻击性。


    她心跳莫名加快,将桂圆递到了他唇边。


    指尖甫一靠近他凉薄的唇,魏璋却又仰头后退了半步,蹙眉看着她满是红枣果皮的手。


    他并不喜欢她那双给旁人剥过东西、与旁人勾过尾指的手。


    他的视线幽然在她面上游移,而后落在了那张小巧的唇上。


    那是只有他才探寻过的t地方。


    他眸色一深,“含着,送过来。”


    薛兰漪并没兴趣跟他玩这种情趣,手僵在半空。


    魏璋眸色更沉。


    他今日回屋时,整个人的气场就十分沉郁。


    薛兰漪觉得他在不高兴。


    她不知道他为何不高兴,可却知道惹他情绪再重些,受苦的是薛兰漪。


    她抿了抿唇,终还是衔了一颗桂圆在口中。


    桂圆在红唇间更显剔透。


    而那染了果汁的唇瓣也生出一番旁的韵味。


    魏璋俯身下来,刚要启唇咬住那果肉,又顿住了。


    美景当前,孤芳独赏岂不可惜?


    他的唇停在了离薛兰漪一指之隔的位置,身体忽而前倾。


    穿着玄色披风黑压压的身影如山般轻覆过来。


    猝不及防。


    薛兰漪下意识退了半步,刚好又跌坐回了罗汉榻上,不知所措仰望着他。


    美人眼眶里水色打转,桂圆亦从唇间脱落。


    魏璋长指抵住了果肉,重新塞回了僵硬微张的檀口中。


    “含住,含紧。”他声音低沉,不容置喙。


    薛兰漪余惊未定,依着他的话将果肉重新夹含在唇瓣之间。


    魏璋因她的乖觉脸上才终于浮现一丝愉悦的笑容,一边饶有兴致拨弄着圆润的桂圆,一边令影七:“把今日送进府的蚕茧纸拿来。”


    “喏!”


    片刻之后,影七躬身将笔墨呈进屋来。


    一入房门,便见女子端坐在月光之下,红色披风,白色纱裙,清秀的脸上泛着皎皎光晕,宛若观音。


    可她长发披散,挺翘的红唇含珠。


    明明是圣洁的,却又透着丝丝妩媚。


    影七不像青阳机敏,不觉看愣了一瞬。


    “滚。”魏璋少有地说了粗鲁之言,不悦之色甚浓。


    影七忙将笔墨纸砚放在矮几上,脚底抹油似地跑了。


    薛兰漪何尝不知道自己像器物一样被人观赏了,一时如坐针毡,想要起身。


    可魏璋站在她近跟前,她没有下脚的地方。


    “你不是一直想我为你画幅小像吗?就今天吧。”


    他将蚕茧纸铺在矮几上,屈指抚平纸上褶皱。


    那蚕茧纸细腻如丝绸,莹白光泽与薛兰漪的肤色相类。


    且隐隐散发着沉香味,颜色香气仿佛是依着薛兰漪的肌肤特意织造的。


    魏璋戴着白玉扳指的手轻轻抚过纸张,明明未触碰到薛兰漪,她却觉浑身肌肤都被他抚遍了一般,说不出的怪异。


    听闻城中纸坊特意研制这种与女子肌肤相似的蚕茧纸,用以画风月之作,供闺房消遣。


    薛兰漪突然意识到他要画的绝不仅仅是一幅肖像。


    她不想做那种旖旎之作的蓝本,欲吐出口中果子。


    “从前你是极愿意的,如今到底为何连与我作画都不肯了?”魏璋轻叹一息。


    薛兰漪在失忆时的确一直盼着他能为她画像,也怯怯跟他提过几次,他从来不肯的。


    而今,他自己主动要给她画像,她若推脱,难免让他起疑。


    薛兰漪摇了摇头,齿尖咬着果肉,方能囫囵说出话来,“非是不愿,只是……”


    话未说完,口中生津不止,她忙用唇含紧果子,方能堵住涓涌的蜜汁,可唇角依旧溢出些许水泽。


    这般快要失控的美,不正当画下来吗?


    魏璋眼中欣赏之色一闪而过,面上却未有太大波澜。


    身如松竹,敛袖悬腕,润笔作画。


    魏大学士的字画千金难求,寻常人难以得见。


    听闻许多学子特意爬瞿檀寺的墙,只为一观出自他手的观音像。


    又听闻那幅观音像悲天悯人,佛光普照,于万千星辉中如神女降世。


    而今薛兰漪近在咫尺观赏他的画作,才知传言非虚,他的画实在过于逼真,了了几笔纸上女子容颜已活色生香。


    薛兰漪却怕极了他手中的笔,因为她不知道这幅画会被他如何处置。


    她下意识往罗汉榻后方挪。


    魏璋似乎早有预料,长指挽住了她脖颈上的披风系带。


    她这一动,反助得系带松脱,披风顷刻自肩头滑落。


    已沐浴过的她身上只穿着白纱寝衣。


    背对窗户,月光恰透射出白纱之下玲珑起伏的身姿。


    薛兰漪不是没看过风月画,生怕他继续解她寝衣,赶紧双臂环胸,水目泠泠望着他。


    似在求助,似在求饶。


    更美了。


    “听话些,仰起头来,我便不再脱了。”魏璋沉声。


    薛兰漪再不敢乱动,依他之言,双手撑在榻上,含着珠果迎面朝他。


    魏璋则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勾勒美人楚楚可怜的情态。


    他一贯行事不慌不忙,又极细致,软笔在那肌肤般的纸张上打旋、虚扫,描绘着每一处细节,连眼角红晕里的小痣也要画上。


    而薛兰漪的唇早因衔着那枚果子而僵硬发酸,不停吞咽着口津,快要含不住了。


    “放松,流出来又何妨?”魏璋循循善诱。


    此时,画卷上含情的眼、灵巧的鼻、眼角的泪意都已跃然纸上,偏就唇部未画。


    他停笔悬腕,掀眸看着薛兰漪红唇之间晶莹涌动的甜汁。


    他在等。


    可薛兰漪不想狼狈得连口津都含不住。


    她的身、她的心已经无法自己掌控了,若然连这点小事都掌控不住,做人还有一丝自尊可言?


    薛兰漪扬起脖颈,颈线拉长,喉头翕动,不停吞咽着快要决堤的口津。


    还是太倔了。


    魏璋不以为意扯出一丝笑,忽而俯身舔舐过她的耳窝。


    湿热的感觉一圈圈侵袭着她。


    “听话,我不嫌。”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同时吹进薛兰漪耳朵里。


    薛兰漪的身体不可避免地一阵酥麻,口中桂圆再也含不住,顺着嘴角潺潺流出。


    晶莹的果汁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淌进锁骨,没入衣衫。


    魏璋垂眸追随着丰沛的果汁,看它源源不断打湿小衣。


    他方启唇,含过她唇间的莹白果肉,细细咀嚼着。


    果汁中掺杂着她的唇脂香,还有浅浅淡淡自她口中漫出的沉香味。


    蜜汁酥酪理应如此料理,才堪称佳肴。


    想用魏宣吃用剩下的敷衍他。


    她怎敢?


    魏璋凉薄的唇在她唇边亲吻了下,“今日的蜜汁酥酪甚合胃口,以后都按这个方子做,嗯?”


    他不容置喙的吐息那么近,喷洒在薛兰漪的脸上。


    如同驯化一只猫儿狗儿。


    薛兰漪不想答他,在榻上胡乱摸索帕子,想要擦干净身上的狼藉。


    可她身上都是糖渍,连一条干净的帕子也无,索性挽起衣袖擦嘴。


    “别动。”魏璋还没完,抬起她的下巴,近距离对视。


    他才好看清她唇齿间每一个细节,另一手执笔,画出她微张的檀口,还有唇舌上挂着的浑浊黏腻的水泽。


    “好看吗?”他捏着她的下巴,转向矮几。


    泛着水光的蚕茧纸上,女子素衣白纱,脸上、脖颈上都是蜿蜒横流的果汁液。


    那般狼狈,却还对着作画之人轻咬珠果,眼神迷离,做出一派陶醉其中,任他蹂躏的献媚模样。


    到底哪里好看了?


    分明就是羞辱!


    薛兰漪眼中不忿一闪而过。


    只一瞬,魏璋还是轻易捕捉到了她的不满。


    从前,她是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的。


    床榻之上,他们偶然也会行一些小情趣。


    她不仅不会拒绝,时而还会大胆回应。


    而今,不过是一些桂圆汁,一幅朦胧画,她便生出如此逆反的情绪。


    到底是心有旁骛,不忠诚了。


    魏璋有必要提醒一下她的身份。


    他猛地将她拉进了怀里,从后执起她的手,带着她临摹着画中美人微启的红唇和含不住的口津,“再看看,不好看吗?”


    薛兰漪此刻站在他的视角俯视,画中女子忸怩作态的表情更甚。


    其实,她在教司坊时,妈妈为了把姑娘们卖出个好价钱,姑娘们为了图一个好前途,会躺在榻上做出各种香艳的表情和动作,任画师们画得活色生香。


    薛兰漪因为不愿意画,没少挨妈妈的鞭子。


    她没有想到挨过了两年的拷打,却还是没有逃脱画这种香艳之作的厄运。


    她恨不得撕了它,又哪里说得出一句“好看”?


    她不说话。


    魏璋只感受到了她越来越倔的脾气。


    明明三日前,他们赤诚相待时,他拉着她的手临摹过他的轮廓,问她可好看?


    她还满眼映着他的模样,情意绵绵羞红着脸说:“好看,云谏最好看”。


    怎么短短数日,一张巧嘴就转变得如此之快?


    她真是贯爱口蜜腹剑,从小到大都是。


    魏璋胸腔一股暗潮涌动,吻她耳廓的动作却越轻。


    从耳廓上方断断续续,一直吻到耳垂,t终究没听到她服软。


    他在她耳畔低哑轻笑,“你我云雨时,你就是这般情态,不好看吗?”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不可置信望向魏璋。


    魏璋也望着她,“前日比这画中更甚,你说喜欢的,嗯?”


    “魏璋!”


    薛兰漪截断了他的话。


    尘封在脑海里的旖旎画面全数翻涌出来。


    那些不加掩饰的喜欢,那帐幔之中的鸳鸯交颈。


    她不愿回忆,可他却故意在她脖颈处炙热吐息,勾得那些回忆丝丝缕缕从每个毛孔中钻出来。


    似一把把刀子割着薛兰漪的皮肉。


    她羞耻,难受,更是不堪忍魏璋刻意的挑逗。


    一瞬间耻辱感战胜了理智。


    她猛地推开他的臂弯,夺门而出。


    门吱呀呀来回轻晃,矮几上的果盘摔在地上,一片狼藉。


    魏璋的怀抱落了空,姑娘身上的沉香尤在衣袖间,人却跑了。


    她敢跑了……


    三年里,她连在他面前大声说句话都不敢,今次竟公然弃他而去了。


    是魏宣回来,给了她底气吗?


    亦或是她还想为魏宣守着什么?


    魏璋眸色骤暗。


    寝房里的空气冻结了一般。


    桌上残灯如豆,忽明忽灭。


    青阳进屋时,正见世子孤身站在内室,看着窗外。


    拉长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似巨网笼罩向薛兰漪离去的方向。


    青阳心中戚戚,在珠帘外躬身禀报:“世子,姨娘似是往南边老宅方向去了……”


    魏璋未作应答,缓缓敛回视线,落在些许凌乱的画卷上。


    “兄长呢,好些了吗?”他旁若无事地问,手则执笔在美人面上淡扫,着意在眼角、脸颊添了几抹红晕。


    如此动情之态,才更为逼真。


    世子显得太过平静,青阳知道这不是好事,诚惶诚恐拱手禀报,“大公子服了药后好多了,能动弹能说话了。”


    “看来还是姨娘的补汤最好用,以后由着她多送些,谁也别拦。”


    “喏!”


    青阳听出了世子的弦外之音,声音越来越弱。


    魏璋却云淡风轻的,取了印鉴摁在美人图肩胛骨处,而后将画卷折叠整齐递给青阳,“此物送去兄长那,当作贺礼,恭贺他重获新生。”


    第33章


    “这……”


    青阳虽未看画卷,但方才听影七说了屋内情形。


    这种画若是送到大公子眼前,只怕又会往他心上扎一刀。


    鬼门关的大公子还能不能挺过去就难说了。


    青阳心中思忖着,却也不敢多言,进内室接过画卷,又望了眼地上散落的果子。


    方才他进院时,险些与冲出去的薛兰漪撞在一处。


    姨娘不是不知轻重之人,此番怎与世子闹得这么烈?


    青阳一时不知所措,“要不要属下把姨娘找回来?”


    “不必。”


    薛兰漪现在这副心有旁骛的模样,魏璋实是不愿见的。


    让她好生静静,想想戏该怎么演才能取悦观众也好。


    魏璋沉下脸,径直去了冨室沐浴。


    另一边,薛兰漪跑出寝房后,入目的却是漫无边际的黑夜。


    天地苍穹偌大,而她也只能看到环绕着镇国公府的四堵围墙。


    她连一个像样的身份也没有,心爱之人还被关在山那边的另一座囚笼,她能去哪儿呢?


    她孤身立在黑夜中,环望四周高耸入云的青砖墙。


    最终,发现自己根本无路可走。


    她无力的垂下眼睫,最终也不过是拖着疲惫的步伐往井边去。


    清澈的池水映出天边的圆月,也倒映出她长发披散、满身糖渍的模样。


    她手边连个帕子也没有,只得撕了衣摆,擦拭着脸上的污迹。


    糖渍被她细细擦干净了,可她眼尾的淡粉,流转的眼波,上挑的眉梢却擦不掉。


    如同魏璋所画之人一样,那些讨好献媚的风情已经刻进了她骨子里。


    这是教司坊的两年和在魏璋身边的三年,日复一日打磨出来的。


    即使她心里还住着十六岁的昭阳郡主,却永远回不到当初的模样了。


    薛兰漪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现在这副风情万种的面容,微闭上眼静静喘息。


    “姨娘。”


    一息尚未喘出,身后又响起影七的声音。


    薛兰漪身子一僵,蓦地睁开眼。


    水中映出影七的身影,遮挡了月光,黑压压一片。


    “传世子的话:姨娘若有不适就去偏房,不必再去世子跟前。”


    薛兰漪望向正房窗纸上颀长的身影。


    魏璋长发披散正踱步回内室,看样子准备睡下了。


    今晚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会好心放过她?


    显然不会,他是在警醒她在外逗留的时间过久了。


    如果薛兰漪真信了他这话跑去偏房,不知道他又会如何盛怒。


    她今日好不容易让阿茵递了消息去瞿昙寺,如果顺利明日就该有好消息传来。


    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节外生枝的。


    薛兰漪吸了吸鼻子,将满腹委屈咽了回去,“我、我给世子准备了参茶,请世子稍候,我马上就回去。”


    她还得继续舔着脸回去哄他。


    薛兰漪心中无力自嘲,面上重新挂起笑意,往厨房去了。


    等烹好参茶,整理好情绪,她怎么跑出来的,又怎么往回走。


    转过回廊时,薛兰漪恰瞥见青阳趁夜出了崇安堂,手中还拿着水波纹的蚕茧纸,显然正是魏璋给她画的画像。


    而他去的方向……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怔住了。


    南边……


    魏璋是要把那幅风月之作,送去阿宣面前!


    魏璋到底何意?


    他是看穿薛兰漪对魏宣的情分,所以借此警告薛兰漪安分?


    亦或是薛兰漪惹他生气,他就故意去羞辱魏宣?


    无论哪一种,薛兰漪最最不愿的就是那幅画出现在魏宣眼前。


    她的身子凉了半截,脑海里思绪纷乱,下意识往青阳的方向踏出一步。


    寝房窗户上,拉长的人影也轻微动了下,照出魏璋在屋内端坐斟茶的模样。


    茶徐徐入杯盏,声音沉闷。


    滚烫的茶水仿佛慢慢浇淋在薛兰漪心上,裹挟着她。


    她不敢再妄动了。


    不管魏璋是何心思,她都不能再惹他生气了。


    他如果真有心想把气撒在阿宣身上,多的是法子和手段。


    阿宣的身子骨经不起他折腾。


    薛兰漪不能让自己的冲动伤害到阿宣。


    她勉力挽出了个还算温柔的笑意,掀帘入了内室。


    魏璋换了宽松的寝衣,端坐在楠木圆桌前,修长如玉的手执青瓷盖撇着盏中浮沫。


    晃动的珠帘折射出斑驳陆离的光,半明半昧,晃得人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但不用细看,薛兰漪也知道他此时心内是极恼的。


    他最忌讳旁人的忤逆。


    薛兰漪硬着头皮走近,将茶递到了魏璋面前,“世子换盏参茶补补身。”


    魏璋看也没看,仍不紧不慢撇着手中清茶。


    薛兰漪的参茶是刚烹好的,沸水灼热的温度很快透过盏托传递到她指尖。


    滚烫难耐,她蜷了蜷指头,“方才是妾失礼,世子见谅。”


    魏璋听多了她的巧言令色之词,并不为所动,只刮沫的动作略微放缓。


    薛兰漪觉得他在透过水面观她神色,她主动认错的态度他应是受用的。


    虽然薛兰漪没有觉得对不起他什么。


    可此时,只能垂首做出痛定思痛的表情。


    “妾没有画过那种风月图,初次尝试难免羞怯惶恐,才会失态。”


    “所以呢?”


    “所以……”


    薛兰漪这两句解释显然并没有让魏璋满意。


    他看重的是实际行动。


    “所以……”薛兰漪拉住了他把玩茶盏的手:“妾愿以此身为世子疏解心情。”


    葱白的手指钻进他虎口,魏璋这才掀眸。


    她恰站在窗缝射进来的一束月光下,白衣轻纱,褪了钗环。


    唇脂和颊边胭脂都被洗去了,微湿的鬓发贴着白净的皮肤,唇是淡淡的粉色,素净无瑕。


    长相明媚之人其实也不需要过于装点,只要眉眼舒展开,不含愁绪,便如此时此刻照在她身上的月光,皎洁干净得让人移不开眼。


    魏璋怔了须臾。


    薛兰漪放下参茶,双手牵着他一只大掌轻摇:“若妾今夜能让世子愉悦,方才之事可否作罢?”


    她倒撒娇作态起来。


    魏璋白了她一眼,但没有抽手。


    薛兰漪就当他应下了,“那世子可否屏退左右?”


    寝房外一向有人守夜的。


    此时主子们还没睡,寝房门大敞着,婆子小厮在外打着哈欠苦守。


    “何事不能光明正大?”魏璋道。


    “妾学了些世子未曾见过的新花样,不好叫外人瞧去。”薛兰漪难为情地望着他。


    迈着莲步更走近他些,裙摆几乎蹭在他膝盖处。


    那股淡淡的沉香味又回到了魏璋鼻息之间,与魏璋身上凌冽的冷松香交织在一块。


    融合的香气如兰似麝t,与帐幔中时常涌动的气息相类。


    魏璋喉头莫名有些干,冷嗤:“邪门歪路,这便是你认错的态度?”


    说虽如此,下人接受到了一个眼神,知趣地退下,轻合门扉。


    寝房中只余两人面面相对。


    魏璋不动如山望着她。


    薛兰漪红了脸颊,咬着唇瓣似羞似怯似为难。


    良久,执着他的手往自己身前带,话音软糯:“妾今日惹世子不悦,无以补偿,思来想去,世子最喜欢小白兔的。”


    “妾愿用这对白兔以作补偿。”她拉着他的手到了胸前,言语起伏时,魏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蹭着她寝衣,依稀可以感受到寝衣之下那丝滑的布料。


    魏璋瞳孔微缩,她却又往他身前近了一步,窈窕身姿赫然撞入眼帘。


    她面容极是诚恳:“请世子品鉴一二,若不满意妾可再改进,改到世子喜欢为止。”


    此物如何改的?


    此物还可依人喜好改变?


    魏璋不可置信,却又呼吸一滞,“你在胡说什么?你如今已经很……”


    一对热腾腾的包子放在了魏璋手心。


    兔儿形状,因没摆整齐,两只堆叠在一起。


    薛兰漪忙又将两只包子调转了方向,呲着大门牙的兔脸对着魏璋。


    两脸憨态。


    魏璋的话噎在嘴边,诧异看了看外斜眼的兔子,又望薛兰漪。


    她很真挚,“世子你尝尝可喜欢。”


    “……”


    魏璋:“这就是你说的兔子?”


    “是啊!”薛兰漪点了点头,“妾早间做的兔儿包,世子一眼未看,妾知世子不喜,今日特意想办法改良了一番,用胡萝卜给兔子加了眼睛鼻子,世子还是不喜欢吗?”


    魏璋一时无言了,“我何时说过喜欢兔子?”


    “你刚明明眼神里很期待。”


    “……”魏璋挤了挤眉心,“你是来认错的,还是故意来气我的?”


    “妾很用心的!”


    薛兰漪看出他对兔儿包的造型毫无兴趣,甚至还有一丝失望闪过。


    可她眼下也没旁的主意了,忙又将兔儿包往他嘴里喂,“包子馅妾也改良过了,世子尝尝也许喜欢呢?”


    魏璋没兴趣吃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撇头避开了。


    可那兔儿包溢出的糖馅从嘴边划过,魏璋还是尝到了一抹甜,一抹与平日不一样的甜。


    他不由多看了眼。


    兔子口中流出的糖馅,不是豆沙,是蜜枣桂圆。


    “妾想着近日总给世子做红豆馅,便是再喜欢吃,吃多了也腻。故而重新备了蜜枣桂圆馅,也算吃个新鲜,可合胃口?妾还做了好几笼呢。”薛兰漪滔滔不绝介绍着自己的包子。


    所以,她今日剥的桂圆蜜枣是做包子用的。


    做馅料的桂圆蜜枣自是要剥皮、去核,并不是特意剥来给魏宣熬药的。


    想来也是,又怎会有人闲暇到剥了蜜枣,千里迢迢送出府去熬药呢?


    倒是魏璋断事不清了。


    魏璋几不可查摇了摇头。


    “世子笑了!”薛兰漪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之前的事是不是可以一笔勾销了?”


    “我何时笑了?”魏璋绷着脸问。


    可薛兰漪明明看到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但那一闪而过释然的笑意薛兰漪不会看错。


    许是人吃了糖就会很开心,所以忍不住笑了?


    薛兰漪如是想着,拎了一只兔儿腿递到他嘴边,“再尝尝嘛,很甜的。”


    他答应过只要让他愉悦,前事一笔勾销。


    所以薛兰漪格外卖力。


    “啊!”一边自己张着嘴哄孩童似的诱他吃,一边在他腰际捏了一把。


    他腰上有痒痒肉,从小便是。


    薛兰漪一挠,他果真防备松动,唇齿微张。


    薛兰漪顺势将流着糖心的包子放进了他口中,糖液在口中化开。


    魏璋根本吐不出来,保持着后仰的姿态,不得已咀嚼下了那块糖包。


    “甜不甜?”姑娘明朗的声音喷洒,弯得如月牙般的笑脸近在眼前。


    因着方才浑闹了一番,她不知不觉间跪趴在了魏璋腿上,双臂撑着他胸口。


    小小一只,浑身的重量都压在魏璋身上。


    他望着怀里姑娘灵动的模样,一时报复心切也在她臀上捏了一把。


    “你!”薛兰漪不怕痒,但怕羞,红着脸似兔子呲牙般朝他做了个鬼脸。


    魏璋终是被她逗得眉梢含了些许笑,却极力绷着脸道:“你这是偷奸耍滑。”


    薛兰漪当然知道自己在取巧。


    今夜忤逆之事她怎么解释,做什么都无用,所以才故意插科打诨想把此事糊弄过去。


    没想到他真是极喜欢兔儿,两个兔儿包真把他哄住了。


    薛兰漪皱了皱鼻子,歪着头道:“反正妾让世子笑了,世子说的话可作数?”


    “我何时应承过你什么?”


    魏璋自始至终可没说过什么一笔勾销的话,全都是薛兰漪自作主张的。


    薛兰漪一噎,颓丧地吐了口气,额间碎发被吹得一起一落。


    从魏璋的角度正瞧见她粉白的腮一鼓一鼓的,似兔儿。


    兔儿是得驯养驯养才懂得分寸。


    可若驯傻了,就没趣味了。


    魏璋抬起她的下巴,容色稍肃,“你该知道我如何御下的。”


    魏璋做事向来只容其一,不容其二。


    若犯一次无伤大雅的错,尚可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可若再犯第二次,他绝不会留任何情面。


    薛兰漪见过他是如何将跟在身边十年的亲信挑断经脉,失血而亡的。


    她知道他是在警醒她,可以原谅她一次,若再有任何忤逆之举,她将万劫不复。


    他向来说一不二,薛兰漪当然是怕的。


    可再想想她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他了,还谈什么忤不忤逆?


    只要眼下把他哄好就成。


    “知道啦。”


    薛兰漪故作亲昵捧起他的脸,“谨遵世子教诲,倘若再犯凭君处置,悉听尊便,绝不喊一声不,嗯?”


    魏璋眉心稍解。


    薛兰漪才松了口气,下了地,“世子晚上未用膳,我再去拿些糖包过来吧。”


    她一离开,魏璋身上那股灵动之息也瞬间剥离,整个人的气场都沉郁了几分。


    “罢了,歇下吧。”


    今日浑闹也够久了。


    眼下已是三更,他无公务时,一向寅时就寝卯时起身早朝。


    五年来,未有变化,近日倒因着她的事误了不少时辰。


    魏璋挤了挤眉心,上榻就寝。


    薛兰漪何尝不是身心俱疲,他既放过,她自亦步亦趋跟着上了榻,熄了灯睡在里侧。


    两人背对背,在暗夜里各怀心思。


    薛兰漪一静下来满心满脑都是魏宣,想着在受苦的阿宣,身子便不自觉往床榻内侧挪了挪,远离魏璋,几乎贴在墙面上。


    这几年魏璋睡觉惯不许人靠近,可薛兰漪还总是尽量的挪动身子,在他允许的距离尽可能靠近他。


    今夜,是她离他最远的距离。


    而魏璋照旧习惯性地贴着床沿睡,今夜却总是难眠。


    两人之间的被子空隙太大了,后背空落落凉飕飕的。


    他辗转了几番,还是睡不踏实。


    暗夜里,望着离他一臂还要远的纤细背影。


    他胸中有一股冲动,终究凭着本能揽住薛兰漪的腰,将她拖进了怀里。


    炙热的体温突然裹挟着薛兰漪,她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开。


    手肘抵在他胸膛处,却是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世子……抱着很热,莫伤闷出热疹来。”


    今夜当真有些闷热。


    但薛兰漪身上透着一股清凉之气,魏璋觉得还好,“非是想抱你……今日你还没上药吧?”


    “我……”


    薛兰漪藏在暗夜里悄然皱眉,“不必了,世子明日还要上朝,歇下吧,少上一日药也不碍事。”


    “你不想养好?”


    “我没有!”薛兰漪连忙否认。


    她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罢了。


    “上吧。”薛兰漪腿根尽量放松下来,又强调道:“只许上药。”


    魏璋“嗯”了一声。


    他虽心情莫名焦躁,但很清楚自己此时没有那方面的需求。


    他自个儿抹了药上去,碰到薛兰漪时,却又顿住了。


    “自己来吧。”他贴在她耳边,灼热的气息喷洒。


    薛兰漪眉头拧得更紧。


    他要日日给她上药这件事已经很让薛兰漪抗拒了,如今还要她主动,未免太羞耻。


    “我、我不会。”


    “我教你。”


    “……”


    薛兰漪还想再推辞的话,一只大掌已执起她的手,带着她,“记住了,明日就自己这般上药。”


    薛兰漪人是麻木的,身体是僵硬的,何曾记住什么。


    心里长着根刺,身子却还是不可自控地起了反应,他们的气息顺利交融在一处。


    身后响起男人的闷哼。


    “大夫说不能再纵兴而为!”薛兰漪感觉到男人轻动,脱口而出,怕他不悦,声音又弱了下来,“若是伤了宫胞,将来恐不易有孕……”


    薛兰漪知道t他不在意她能不能生孩子,但起码他应是不愿她现在就坏掉身子的。


    身后的人听闻此言,眸色几不可察地起了微波。


    他未再做什么,只是手掌抚着她的小腹,“喜欢吗?”


    这是他今日第三次问她可否喜欢了。


    第34章


    薛兰漪自是不喜欢,甚至厌恶,却终究忍着喉头涩然怯声道:“喜欢。”


    魏璋心头浮躁好似被那一声轻语抚平了,怀里的沉香味亦叫他踏实下来。


    他“嗯”了一声,“睡吧。”


    此番他才真的安睡下来。


    薛兰漪却根本睡不着,她看着腹间痕迹,心头酸楚,在暗夜里悄然红了眼眶。


    此时此刻,魏宣应该看到她忸怩作态的画像了吧?


    他应清清楚楚知道她与魏璋是如何苟且了。


    也许更早,在她中药那次,魏宣就听过她和魏璋同房的声音。


    阿宣会怎么看她呢?


    她以后又要如何面对心爱之人?


    心被蚕丝一层层裹缠着,丝丝抽痛。


    她不能哭,亦不能离开魏璋的怀抱,只是默默紧攥着手心让情绪不要泄露出来。


    窗外,夜莺啼泣,风声戚戚。


    青阳踏着过膝的草丛,进了木质腐朽的老宅。


    此地常年无人居住,连室内都长了野草,门户被虫蚁蚕食出密密麻麻的洞穴。


    初夏的深夜,四面漏风的屋内尚有些寒凉的。


    门吱呀呀被推开。


    魏宣在结满蜘蛛网的榻上盘腿而坐,似在运气驱寒。


    听得声音,他防备睁开眼,见到青阳才卸下警觉,颔首示意。


    他与青阳并无过节。


    青阳与他也不过是各为其主。


    青阳自小长在镇国公府,见过大公子最少年风光时。


    如今再见大公子,满身血迹遮住了白衣,脸上沾黏着厚重的血污已辨不清本来模样,身板倒仍健硕挺直,将军气场犹在。


    青阳知道他不过是凭着意志硬撑。


    青阳伫立半步,才上前将蚕茧纸递到了魏宣面前,“世子的原话:‘寒夜寂寥,弟与爱妾特备此物为兄长解乏。’”


    爱妾两个字让魏宣疲惫的眼中起了波澜。


    他狐疑接过蚕茧纸,细腻触感和隐隐散发的幽香顿时勾起脑海中那张明媚的笑颜。


    他牵过她的手,他知道这纸是仿她肌肤而成。


    酥酥麻麻的痒意攀缠在魏宣指尖,心里压抑的思慕之情涌入胸口。


    他很想好生看看她,好好跟她说两句话。


    然则复明至今,都没有这个机会。


    五年不见,他真的,很想她。


    魏宣指骨紧攥着那抹熟悉的触感,强撑的面容在这一刻有些破碎,指尖微颤,轻轻摩挲着蚕茧纸。


    片刻,他将画丢进了不远处的火炉里。


    画卷顷刻冒出一丈火苗,他未看一眼,烧干净了。


    “大公子!”


    “告诉魏璋,无须如此激我,漪漪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他清楚。”


    魏宣缓过气来,伤怀之色褪去。


    他不肖看,也知道那画卷是何等龌龊之作。


    魏璋给他看这样的画,是在羞辱他,还是羞辱昭阳?亦或是宣誓主权?


    无论魏璋心存何意,多一人看画,都是在昭阳心上捅刀。


    昭阳不是他的玩物,魏宣亦不会受他情绪挑拨。


    “你走吧。”魏宣不愿再语。


    青阳见那画卷烧尽,暗叹了口气,欲言又止道:“属下说句不该说的话,世子无论做什么,目的都是要拿到杀害祁王罪证和找到先太子行踪。


    大公子什么都不肯认,双方僵持着,终究受苦的还是大公子和……薛姨娘。


    大公子能硬撑,薛姨娘一介弱女子如何周旋得开?”


    陪在世子身边可比受百般刑罚提心吊胆得多。


    青阳到底有恻隐之心,沉吟片刻:“属下再给大公子透个底,只要大公子说清楚那两件事,姨娘照旧是姨娘,世子不会迁怒她。”


    魏宣听懂了,其实也看出来了魏璋真的对昭阳起了心思。


    只要魏宣伏诛,并供出那两件事,魏璋会留着昭阳,让她安然无恙。


    魏宣沉默须臾,“魏璋想知道什么,让他亲自过来问我。”


    “喏!”青阳听大公子的口气有所松动,连忙躬身告辞。


    走到门口,魏宣又叫住了他。


    “劳烦你再给魏璋带句话:他既称漪漪为爱妾,爱字当前,他可知她身体状况不好?”


    青阳一愣。


    魏宣这话大有挑衅魏璋之嫌。


    世子诸事繁忙,自是没有仔细过问过姨娘的身体状况。


    可若魏宣一个外人都对姨娘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世子这个枕边人却一无所知,这不是赤裸裸的讽刺世子吗?


    世子听了这话,只怕会不悦。


    “这话大公子就莫带了吧……”


    “无妨,你按我的话说便是。”魏宣却很笃定。


    青阳不明所以,但主子让传话,他没有否了的权利,躬身退下了。


    待到门关上,魏宣仰头靠在墙壁深深吐纳。


    青阳方才的话到底让他心里起了些许涟漪。


    他们兄弟对峙,苦的昭阳。


    接下来的路到底怎么走对她才好?


    是要出卖太子党,然后自裁谢罪,让漪漪继续套在薛姨娘的壳子里,在这四方天地安稳度日吗?


    亦或是让她陪着他一起无止尽的熬,凭着一腔孤勇,遑论生死与魏璋斗到底?


    魏宣微闭双目左右为难,由于身体不济,精神恍惚间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找到了答案,脸上的彷徨散去。


    ……


    崇安堂的四方帐幔里,闷得透不过气。


    薛兰漪直到四更才说服自己好生歇息,保存精力。


    恍恍惚惚间,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到她与魏宣在广阔的草原上跑马。


    于红霞铺散的天际线处,一匹马一双人看黄昏。


    在无人打扰处,魏宣疑惑地问她:“你迟迟不愿答应亲事,可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不是你不好,只是我还未准备好在四堵围墙中困顿一生。”


    大庸允许未婚女子入学堂,赴科考。


    未婚女子还可以游四海,广交友。


    可一旦嫁为人妇,世家大族岂容妇人如此自由,光后宅事务已经分身乏术了。


    薛兰漪也喜欢魏宣,只是还没有找到平衡点。


    她歪着头望身后的他:“若我留在后宅照顾婆母侍奉夫君,我可还是我?”


    “那……漪漪就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其余有我。”


    身后是魏宣沉稳而笃定的气息。


    他在她身后,年复一年。


    替她受外人冷嘲热讽,受军营砲石击打,万箭穿身。


    画面转换,那张鲜血淋漓的魏小将军的脸赫然撞入眼帘。


    薛兰漪蓦地睁开眼,额头上冷汗涔涔。


    “阿宣”二字还在嘴边,入目的却是魏璋赤着上半身的健硕身躯。


    魏璋已经许久不练武了,不知近日怎的突然又重拾了晨练的习惯。


    做了几年文臣,身体底子虽在,却也生了些文弱气。


    可最近一强加习武,那副身子硌人得紧。


    尤其此刻刚晨练完毕,健硕的身姿透着薄汗,一双深邃的眸锁着她,似蛰伏的苍狼。


    薛兰漪一个“阿”字在嘴边,对上他的眼,立刻舌头打个滚,“阿璋怎突然习起武来了?”


    “做噩梦了?”魏璋未答反问。


    薛兰漪躲不过他的眼睛,“嗯”了一声:“又梦到那刺客刺杀你了。”


    “那这刺客还真叫人念念不忘。”魏璋意味不明。


    薛兰漪不欲再论,揉了揉被他硌得生疼的肩颈,起身下榻,“世子早膳想吃什么?妾去吩咐厨房。”


    擦肩而过时,魏璋拉住了她的手腕,沉吟片刻,“早上随意就是,晚间备些红糯米糕。”


    “红糯米?”薛兰漪神色稍顿,点了点头:“好,妾记住了。”


    说罢,与他屈膝,去洗漱和张罗早膳去了。


    魏璋站在榻前看着床榻内侧的软枕上被攥起的褶皱。


    云锦面料不易起褶,却被她攥成如斯狼藉模样,想是攥了一夜吧。


    这一夜又在想什么呢?


    反正她平日里不会叫他“阿璋”的,所以方才噩梦中又是打算叫谁的名字呢?


    魏璋迟迟盯着榻上褶皱。


    青阳入屋伺候洗漱,环视薛兰漪不在屋中,方禀报道:“画已经送到大公子手上了,不过……公子未看便焚了。”


    “那真是可惜了。”魏璋脸上并无波澜。


    昨夜,他最终送去的不是薛兰漪的私密画。


    他并没有爱好将自己的私有物给别人观赏。


    画卷里面镶的其实是当初先皇体谅魏宣求娶困难,悄悄赐给他的赐婚圣旨。


    有这圣旨,他可随时娶薛兰漪。


    而今,魏宣自己烧了这唯一的机会,极好。


    魏璋摇头略过了此事,又问:“兄长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大公子请世子亲自过去,才肯开口。”青阳拱手,“属下无能。”t


    “他知道乱臣贼子该如何鸣冤吗?”


    如今的魏宣不过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他要见官,岂不得屈尊降贵跪地相求?


    “等他知道如何求见再说。”


    魏璋对着铜镜整了整衣领,拂袖迈着四方步离去。


    青阳跟了上来,“大公子还有句话让属下转告世子:姨娘患有惊悸之症,惧黑夜惧雷雨,气血亏虚之症拖了三年,世子可知?”


    魏璋微怔,随即神色沉郁下来。


    看样子魏宣在未被囚禁前,就关心过薛兰漪的身体状况,甚至可以说是对他的人了如指掌。


    魏宣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魏璋沉眸,负手从廊下过。


    “世子早!”


    薛兰漪正在石桌处剥着木鳖子,忽感受到身旁一股寒凉之气掠过,赶忙起身问安。


    魏璋从回廊寻声望去。


    薛兰漪正站在院子里的栀子树下。


    今日天气晴朗,初晨的光透过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挽着盘发的女子身上,光晕柔和,更添几分温婉。


    因着刚起床,未着珠钗,不施粉黛,又在日光下,倒更能看清她的脸白得异于寻常,脸颊轮廓也消瘦,与他一只手掌差不多大。


    魏璋倒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气色,视线停滞。


    薛兰漪感受到那束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与平日寒芒有所不同。


    她有些不知所措,抚了抚鬓发:“妾……妾身上有脏物吗?”


    魏璋回过神,“嗯”了一声,目色恢复了平日的冷肃,“大清早弄得浑身齑粉,何有姨娘的仪态?”


    薛兰漪赶紧拍了拍肩头的粉末,一边道:“木鳖子外壳碎屑太多了,容易沾身,等妾剥完籽,便去清洗。”


    魏璋的目光越过她身侧,看到了她身后的石桌上放着剥好的一碗木鳖子籽,还有半簸箕的果肉。


    红糯米便要用这果肉榨汁染色才香甜可口。


    原她今早未进屋伺候更衣、用膳,是在忙此事。


    魏璋踱步走过来,随手捻了几颗木鳖子籽,“这果肉是滋养之物,籽却沾不得,莫要弄错了。”


    “妾明白,妾听闻木鳖子籽既是救命之药,又会毁人心脉,过量服食会致人终身瘫痪。实是恶毒之物,妾会小心。”


    薛兰漪哪敢让人揪了错处,剥得极仔细,果肉上不沾一点籽米,碎渣都被她轻轻吹去了。


    所以才弄得身上、头上都是碎末。


    “稍后妾把这祸根都焚毁,也就不会横生事端。”


    “你说得对,祸根亲手刨了,才不会再生事端。”


    魏璋眼底意味莫测,“剥出的籽给青阳吧,他知道该怎么处理。”


    薛兰漪确实没有处理过此类危险食物,有人帮着处理自是好的,“哦”了一声。


    “你慢慢剥,每日剥些够用就行,不急在一天。”


    “好。”


    薛兰漪还是点头。


    经历了昨日风波,她是乖巧了不少。


    这让魏璋极满意,声音不觉柔软了许多,“那我去上朝了。”


    “好,世子早些回来,妾等世子用晚膳。”薛兰漪屈膝拜别,实在不想再与他起任何冲突,能顺从都顺从。


    魏璋却站着不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迟迟没有挪步,只是看着薛兰漪。


    两人在一臂之隔的距离对视,反而是薛兰漪察觉到他目中异色。


    她觉得,那似乎是……索吻的眼神。


    薛兰漪诧异不已。


    毕竟魏璋从前是不许太过亲昵的,甚至昨日他还警告过她。


    她又是疑惑,又是为难,可魏璋如山挡在她面前,她只得和往常一样踮脚吻了下他的唇角。


    柔软的唇瓣甫一触碰到魏璋,他冰川般的眼中生了裂纹。


    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在等什么。


    许是已经习惯了日日上朝前被她亲吻一下吧。


    她突然不做那个动作,反倒感觉缺了点什么。


    罢了,她本就是他的人。


    他想要的时候自然时时可以索取,何须克制着?


    可惜她身子太柔弱了,踮着脚尖吻他还颤颤巍巍够不到要点。


    魏璋索性右臂提起她的腰,微躬下身,方便她吻。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薛兰漪紧张地环望四周,发现丫鬟小厮们不知何时被他挥退了,根本不容她拒绝。


    她只好捧过他的脸,微闭双目,更为认真地吻了他。


    魏璋却没闭眼,待到她檀口微张,他撬开了她的唇齿,轻易找到了她的敏感点。


    舌尖挑逗,越吻越深,眼睁睁看着一滴不受控的泪从她微红的眼角滑落。


    魏璋蒙着阴霾的心舒展开了。


    什么惊悸之症,什么怕雷怕雨,都不过是皮毛。


    最了解她身体的只有她的男人。


    思量至此,他忽就释然,低磁的声音在她唇齿间戏谑:“小声喘,有人来了。”


    薛兰漪断断续续的呼吸骤紧,转头去看,苏茵正要跨入门槛,见此一幕忙又退出去了。


    薛兰漪赶紧退开半步,推他胸口。


    魏璋揽在腰间的手却迟迟不松开。


    薛兰漪心虚又慌张,逃又逃不了,脸烧得滚烫,不停捶他胸口。


    魏璋俯视怀里莽头乱撞的姑娘,不由轻笑,反把她揽得更紧。


    那腰纤细得一手就能掌住,肋骨也硌人得紧,“瘦的。”


    “闲来无事多吃些,多补补,莫让外人笑话公府连个侍妾都养不起了。”


    “喏!”


    薛兰漪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只顾得赶紧挣脱困窘。


    魏璋倒也没在逗她,松了手,敛衽而去。


    走出门时,与苏茵对视须臾。


    苏茵怕那双深渊般的眼,仓皇鞠躬,退在一侧。


    魏璋款步走到后花园,睇了眼廊下空地,吩咐青阳:“此处空了些,种两株岭南桂圆。”


    “另,把后门那两盏丑灯搬回院子吧。”


    青阳怔了须臾,方反应过来,世子到底是对大公子的话上了心,知姨娘清瘦特种她喜欢的果子,怕姨娘夜间惊惧所以挪两盏灯入院子。


    大公子此番冒险传这样的话出来,原因无他,只是激将世子待姨娘好些。


    有世子关照,姨娘日子自会好。


    只是如此挑衅之言,世子恐对大公子更不满了。


    青阳回望了眼姨娘剥的一筐木鳖子籽,不由脊背发寒。


    院子里,待到魏璋离开,两个姑娘才松了口气。


    薛兰漪慌手慌脚摸了张帕子,去擦嘴角口津。


    苏茵方才站得那么近,定然听到魏璋那句戏谑之言,定也看到是她主动拥吻魏璋。


    她口口声声只爱魏宣,如今却另一番做派,旁人作何感想?


    薛兰漪心生窘迫,不停地擦拭,擦得唇角微微红肿。


    苏茵自看到她此刻眼中不加掩饰的厌恶,拉住了她狠狠擦拭的手,“姨娘无须在意,身不由己之事阿茵能懂。”


    薛兰漪看到了她眼中真心的体谅,情绪稍稳。


    两人静默坐着,待到魏璋背影不见。


    薛兰漪才敢问苏茵,“阿宣那边如何了?我给他剥的蜜枣桂圆他可尝到了?”


    薛兰漪要金丝枣和岭南桂圆的最初目的的确是想亲手剥些给魏宣,以尽自己的心意。


    之所以用岭南桂圆亦是因为京城第一棵岭南桂圆树便是魏宣亲手为她所种。


    当年魏宣远征时,尝过这果子,因着好吃但难以运送,魏宣就携带了一棵幼苗回京,想给薛兰漪也尝尝。


    魏小将军出征归来扛了一棵树的轶闻从此在京中传开,京中公子贵女纷纷效仿以岭南桂圆寄情,岭南桂圆从此在京城盛行起来。


    后来轶闻随着时间推移被人淡忘了,但岭南桂圆却成了嫁娶之日必铺陈在喜榻上的果子。


    薛兰漪因而才特意剥了岭南桂圆给他,让他知道自己恢复记忆了,盼他吃到果子能宽心些。


    “姑娘放心,大公子昨日吃了甜汤精神头好多,他还跟我夫君讲了好些话呢。”


    苏茵环望周围无人,压低声音,“大公子说:岭南桂圆很甜,吃一次能甜上许久了,让我夫君不必再费心相送。”


    这话应是告诉薛兰漪,她的心意他懂,让她不必再冒险。


    薛兰漪点了点,苏茵又道:“大公子还说:他当年行军时,在汜水关陈村和高昌郡尝过一种中原没有的椰枣也甚是香甜,可惜不好移植,让我夫君有机会可以去尝尝鲜呢。”


    薛兰漪若有所思,缄默下来。


    阿宣这般生死一线的境况,怎会无故跟人提起什么美食甜枣?


    只怕他是要告诉薛兰漪汜水关陈村和高昌郡这个地方有他的人,是安全之所。


    魏宣想让薛兰漪想办法逃去汜水关?


    那他怎么办?


    他为何突然把自己的底全交了?


    不会不他已经……挺不住了……


    薛兰漪忐忑不安,心知不能再这般徒耗时间,握住苏茵的手,“瞿昙寺那边可有回话?”


    “主t持说施主广结善缘,佛荫自会常佑。”


    主持这话便是承认杀祁王的罪证在他手上,也愿意配合薛兰漪揭发魏璋了。


    可阿宣还死死握在魏璋手上,贸然去揭发魏璋,恐他会恼羞成怒,杀阿宣泄愤。


    这步棋还不能妄动,先要确保魏宣安全才行。


    薛兰漪心里琢磨着,问苏茵:“老太君可好?”


    “姨娘,老太君有请!”


    此时,一凶神恶煞的丫鬟猛地踹开了院门。


    此人正是老太君身边最亲近的梳妆丫鬟小梅。


    小梅在镇国公府颇得脸面,此时魏璋不在,气焰更甚。


    “老太君因为姑娘占用了血灵芝正恼怒呢,所以提前回府了。”苏茵在旁提醒道。


    老太君是何等雷厉风行之人,薛兰漪抢了她补身的药,老太君岂容得下?


    片刻都难忍,所以拖着还未养好的身体立刻打道回府,派了小梅来问话。


    小梅站在院子中间双目横扫。


    青阳和影七都不在,薛兰漪身边没有其他得脸的随从,丫鬟小厮见状纷纷退了。


    倒是柳婆婆看姑娘最近精神恍惚,世子不在时常常盯着一处发呆,一呆就是三两时辰。


    这般状态,可再受不了磋磨。


    她忙上前,“梅姑娘,好歹等姨娘诊完病再……”


    “自己染上不干不净的病,勾坏咱们世子的身,还好意思往外传?”


    小梅猛地踹在柳婆婆小腿上。


    柳婆婆年迈,躺在地上,疼得原地打滚。


    “镇国公府的老太君、定远侯家的嫡长女还请不动一个三教九流的姨娘了?”小梅双目一剜。


    薛兰漪上前扶起柳婆婆坐在凳子上,“妈妈勿忧,去招呼着厨房里的木鳖子,务必把籽米给青阳处理,莫让猫儿狗儿吃了那腌臜物伤了身。我去去就回。”


    薛兰漪未见慌乱,因为老太君回府正是她所求。


    救魏宣的事实在重大,薛兰漪不能让人从中传话出了纰漏,所以才用血灵芝激老太君回府,才好当面相商。


    “劳烦姑娘带路吧。”薛兰漪屈膝以礼。


    “狐媚模样。”小梅小声腹诽,没再搭理薛兰漪,扭头而去。


    薛兰漪也并无心思与她搭话,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去了疏影堂。


    老太君思儿心切,今日回府后直接住在疏影堂的偏房。


    薛兰漪还未进门,隔着屏风便看到内室的榻上斜倚一垂暮老者,抱着魏宣的佩剑迟缓地擦拭着。


    屋内充盈着一股哀丧之气。


    那夜,兵马司、锦衣卫布下天罗地网抓捕魏宣,后来官家一直没有给个结论,坊间沸沸扬扬地都在传魏宣已被圣上秘密处决。


    偏那时老太君中风未护得儿子周全,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老太君难免伤心。


    “老太君……”


    薛兰漪轻提裙裾跨过门槛,上前劝慰。


    忽地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在了青石板上。


    因着完全没设防,头磕在坚硬的瓷砖,一阵钝痛。


    周围响起婆子丫鬟们窸窸窣窣的笑声。


    小梅捂嘴轻笑,“见着老太君不行跪拜礼?不会真以为世子把你捧在手心,乌鸦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吧?”


    薛兰漪近日过于疲累,耳边嗡鸣不止,根本听不到小梅说什么,此时也顾不得旁的事,只身进了屏风内。


    “老太君,阿宣尚且活于世间。”


    老太君听得此话,身形一僵,满眼希冀望向来人。


    看到蒙面女的一瞬间,却嗤笑出声:“你与魏璋沆瀣一气,屡次坑害宣儿,如今人被你们算计没了,还想耍什么把戏?”


    忘了吗?前些日子魏璋能顺利拿下镇国公爵位,少不得薛兰漪的推波助澜。


    魏宣被囚,也少不得薛兰漪助纣为虐。


    薛兰漪倒抽了口气。


    往事种种,不堪回首。


    每每提及,没有人比薛兰漪心中更痛。


    可此时,不是追悔的时候。


    薛兰漪低垂的长睫轻颤了下,踱步走到榻边,摘下面纱,“姨母,是我。”


    第35章


    轻纱之下,熟悉的容颜展现在老太君眼底。


    老太君瞳孔微缩,不可置信死死盯着眼前人。


    薛兰漪曾是国公府认定的儿媳,老太君对她自是与众不同。


    因着薛兰漪母亲早亡,父亲忙于朝政,许多女儿家闺中之事都是老太君教导的。


    可以说,老太君与她之间是透着母女情谊的。


    此时此刻,看着早该烂在土里的昭阳郡主安然无恙站在面前,老太君久久僵在原地,本就哭红了的眼又涌出泪来。


    薛兰漪亦百感交集,跪在老太君榻边磕了个头,“姨母安好。”


    须臾,头顶上传来老太君的声音,“你配得如此唤我吗?”


    薛兰漪心头一凛,又听她冰冷冷道:“你又配得唤他一声阿宣吗?”


    她的宣儿为了眼前这女人,苦守五年。


    又因为她一句临终嘱托,远赴边境,拥护先太子,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而这女人呢?


    她在老二怀里不知廉耻,纵情声色。


    她对得起谁?


    老太君眼里的舐犊情深不过一瞬,眼神冷津津的只剩对薛兰漪的怨怒。


    薛兰漪的心如沉海底。


    此时也明白过来,自己早就里外不是人了。


    魏璋怨她怒她,往昔那些亲朋好友亦怨她怒她。


    走到这种地步,还指望当年的准婆母对她有什么情谊呢?


    罢了。


    这世间唯有一个魏宣会笑着对她说一声“没关系的”。


    而她之牵绊也唯有一个魏宣。


    旁人她挽不回,也无力挽回。


    她收了母子之间的跪拜大礼,起身道:“老太君怎么想我都不重要,眼下重要的是把阿……魏宣救出来,请老太君先屏退左右。”


    “女人啊身给了谁,心就在谁那,谁知你是不是又配合老二耍什么心眼?”老太君防备的目光一眼瞥到薛兰漪唇角暧昧的红肿。


    “我还当你是什么贞洁烈女呢。”


    当年魏宣上郡主府提亲屡试屡败,不知遭了多少冷嘲热讽。


    如今她跟着老二,倒是什么都做得,什么都不避讳了。


    老太君鄙夷冷哼。


    薛兰漪隐在袖口的手攥进掌心,刺痛让她稳住心神,“老太君是要救儿子,还是要与我促膝长谈,论一论我是怎样的人?”


    她话音强势,老太君目光上移对上了她那双坚定的眼。


    老太君当然是救儿子的,这才抬手挥退众人。


    薛兰漪并没有太多时间与她忏悔、解释,或是痛哭流涕。


    “魏宣就关在老宅院子里,老太君只管去查。”她直接了当道:“魏璋心思深沉,若想救魏宣脱困,需落两步棋,其一困住魏璋,使其自顾不暇,其二乱中求生,带魏宣离京。”


    薛兰漪知道老太君这个定远侯嫡女,就算不动用镇国公府的力量,应该也可以借母家势力送阿宣出城。


    可从魏璋手中救人出城,无论做得怎么隐蔽,魏璋那般心思缜密的人大概率都会察觉。


    届时,魏璋黄雀在后,将阿宣半路拦截下来。


    再落敌手,阿宣的境况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而且先太子的行踪也有可能被魏璋顺藤摸瓜找到。


    所以,必须釜底抽薪,让魏璋自己深陷泥潭,无暇他顾。


    “魏璋杀害祁王的证据就在瞿昙寺,若能将证据呈送到圣上面前,待到魏璋被困于朝堂,国公府纷乱之际救出魏宣,或可逃出生天,只是……”


    薛兰漪忧心忡忡望向老太君,“镇国公府从此再无回头路了。”


    老太君听她有备而来,头头是道,思绪方平稳下来。


    默了一息,怅然道:“镇国公府早被魏璋这逆子送上绝路了……”


    她就知道兄弟不睦,必生事端。


    他兄弟二人,一人是亲王灭门案的元凶,一人与先太子同流合污,镇国公府大厦倾覆已是定局。


    而今,若能救魏宣一命,已是祖上护佑。


    老太君揉了揉钝痛的鬓角,“老二的罪证老身可以去瞿檀寺取,护送宣儿离开的人马老身也可安排妥当,这第二步棋不必你操心,只是……此局关键在于第一步棋。”


    把魏璋困在朝堂之中。


    老太君掀眸,饶有兴味的目光在薛兰漪身上打量,“这局棋的胜负手岂能随随便便交由旁人落子?若那人将罪证呈给圣上,老二巧言善辩开脱了,你当如何?”


    老太君说的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老太君想怎么做?”


    “老身以为这关键一子得进可攻退可守,灵活变通方能将死棋局,你以为谁来落子合适?”


    电光火石间,薛兰漪听懂了老太君的意思。


    老太君想让薛兰漪做这盘棋上的棋子,亲自去圣上面前告发魏璋。


    有她在朝堂与魏璋周旋,拖住魏璋,胜算才大。


    可若她去落这一子,就必然暴露于圣上和大臣t面前,不管能不能扳倒魏璋,她都再无活路可言。


    薛兰漪面色僵硬,后退了半步。


    老太君的目光却没有离开她,“你怕了?吾儿孤身闯军营,娶回一尸首时,可未有一丝退缩,你欠吾儿的拿什么还?”


    无可否认此时此刻的薛兰漪是有些怕死的。


    她与魏宣阴差阳错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再相见。


    她一直幻想的是救他出京后,他们去西境重新来过,此生再不分离。


    她还没有亲口跟他说一句“愿意嫁给他”。


    她还笃信他们是有将来的。


    她若去拉着魏璋共沉沦,那她和阿宣就真的阴阳两隔了。


    可她不去的话,放眼大庸朝,还有谁敢为了阿宣,去与大权在握的魏璋对峙呢?


    又有谁会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只求阿宣活呢?


    薛兰漪微闭双眸,深吸了口气,“若明日夜空升起孔明灯,便是我愿遵从老太君的意见。”


    “老身希望你能真心悔过,弥补过失。”老太君在薛兰漪身后道。


    薛兰漪依稀觉得这句话很熟悉。


    昨晚,魏璋也说过让她悔过。


    她到底要向多少人忏悔呢?


    薛兰漪一时五味杂陈,不想多论,只屈膝道:“今日占用血灵芝之事,还请老太君按家法处置我吧。”


    今日她被请来老太君住所,是因为不敬尊长,占用了血灵芝。


    若她就这么安然无恙的回去,不跪不罚,魏璋定会起疑。


    还是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为好。


    “你倒懂事。”老太君听懂她的意思了,扬声:“柳儿,薛姨娘目无尊长,带她去在院子里跪上半个时辰了事。”


    “喏!姨娘请!”


    柳儿听老太君语气稀松,没有重罚的意思,便带着薛兰漪绕过回廊往后院去。


    薛兰漪心不在焉跟着她,两人在一棵百年皂角树下顿步。


    “眼看要下雨了,姨娘跪在此处,省得淋了雨。”柳儿和善,折腰比了个请的手势,“姨娘放心,倒也不必跪足半个时辰,奴婢过会儿去园子里远远瞧着,若世子回府,奴婢会来知会姨娘,姨娘有个跪过的模样回去好交差就是了。”


    “柳姑娘有心了。”薛兰漪摸了摸袖袋,她并无什么贵重物品,遂将一方自个儿珍藏的云锦绣帕赠给了柳儿。


    “姨娘客气。”柳儿屈膝以礼道了谢。


    绕过回廊,脸却立刻沉了下来,转手将帕子丢在了地上,“好歹跟在世子身边,也算半个主子,竟这般寒酸!”


    近身伺候老太君的人谁还没见过云锦不成?


    “世子手缝里漏点风都够她富足,她定藏着不少好东西,不舍得赏你罢了!”小梅扭着腰走过来,捡起帕子嗅了嗅,其上一股子媚香味。


    显然,这薛姨娘就是靠这种手段勾了世子五年不曾娶妻纳妾的。


    小梅眼中酸色一闪而过,将帕子递回给柳儿,“你把这帕子卖给马棚那几个汉子,他们就喜欢这骚浪味儿,许能换一锭碎银子呢。”


    “你倒提醒我了!”


    那些个马夫最爱收捡女人贴身之物,见了这劳什子岂不魂都勾没了?


    柳儿目露金光,这就要走,又回头看了眼树下跪着的薛兰漪。


    “你放心,我帮你看着。”小梅拍了拍柳儿的肩膀,嘴角挽笑。


    天边一声惊雷,蓝白色的电光在小梅脸上忽闪……


    崇安堂,青阳正撑伞出门,恰见魏璋漏夜归来。


    此时,天下起了蒙蒙雨,魏璋未撑伞,玄色大氅上挂满水珠。


    青阳疾步上前,给魏璋撑了伞。


    “老太君回来了?”魏璋边走边敛起微湿的衣袖。


    青阳原本正是去往疏影堂的,“说是昨个儿姨娘取了库房里唯一一株血灵芝调理身体,害得老太君缺了一味药材,老太君正怒火攻心,请了姨娘去问话,这一问就是三个时辰。”


    青阳将怀里的锦盒呈到魏璋面前,“属下琢磨着世子私库里还有一株雪灵芝,就擅自做主准备送去疏影堂平一平老太君的怒,好歹把姨娘接回来。”


    此时,天边又轰隆隆雷声作响。


    魏璋站在垂花门前,眺望远处黛色山峦,连绵起伏的山脊与低压云层渐次相接,挡住了月色天光。


    山雨欲来。


    魏璋沉吟片刻,“不必去接。”


    “这……”


    老太君那脾气可不是好惹的。


    青阳有些担忧。


    魏璋摇了摇头,负手进屋。


    薛兰漪又不是什么知轻重之人,怎会占用什么血灵芝?


    只怕夺药是假,想借机与老太君商讨救走魏宣的事是真。


    戏将至高潮,这会儿子把她接回来,戏可不就断了?


    魏璋缄默琢磨着,走到书房外,抬了下手指示意青阳,“你去一趟沈府,请沈大人过府一叙。”


    “沈大人出城去查杀害祁王的凶手了,连夜去的。”


    青阳也是方才出府办事,遇到沈惊澜快马加鞭出城。


    青阳忧心忡忡望着魏璋:“说是圣上那边十分重视此事,给了沈大人一道口谕:令三司六部全力配合沈大人查案,不可阻拦沈大人调用任何文书和官员,务必将凶手缉捕归案。”


    “圣上对这位叔父倒真是感情甚笃。”魏璋面色寻常,感慨一句,去书房办公务了。


    到了戌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魏璋才从书房出来,推开寝房的门。


    屋子里空落落的,未焚香,亦未摆饭。


    魏璋站在冰冷冷的外间怔了许久,脑袋里一时木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好一会儿,吩咐影七:“备膳。”


    晚膳是薛兰漪上午就准备好食谱吩咐厨房做的,另外还剩了一笼她昨日亲手做的兔儿包。


    魏璋孤身坐在楠木圆桌前,敛袖取了只包子。


    白胖胖的兔子在他掌心里龇牙咧嘴,横眉怒目。


    魏璋脑海里忽地浮现出昨夜跪趴在他身上的姑娘,和那张近在咫尺的笑脸。


    “姨娘还没回来吗?”嘴比脑子跑得快。


    影七“嗯”了一声,“还在大公子那屋。”


    倒是乐不思蜀了。


    魏璋将包子丢回了笼屉里,“把饭菜撤了,热一热。”


    “本……本来就是热的。”影七指着还在冒烟的鸡汤和笼屉,“厨娘刚做好的。”


    魏璋掠了他一眼。


    影七一噎,垂下头将饭菜撤下,端回了蒸锅上。


    魏璋出门,在廊下透了口气。


    已是二更,公府下了钥,目之所及一片漆黑。


    鸟兽都知道回巢了。


    魏璋负在身后的手微蜷。


    “世、世子,姨娘不知所踪了!”


    此时,青阳冒着雨气喘吁吁跑进院子。


    虽然世子说了不必急着接姨娘,但此时电闪雷鸣的,万一姨娘有个好歹,下面的人也担待不起。


    青阳于是派人悄悄去疏影堂打探一番,得到的消息却是姨娘早就被放回来了。


    可青阳从疏影堂一路找回崇安堂未见人影。


    青阳抹了把额头上的雨水:“院里的人属下都一一盘问过,无人见过姨娘!”


    魏璋眉心轻蹙,“老太君亲口所言放姨娘回来了?”


    “这……”


    青阳一个下人即便有心当面问老太君,老太君哪能见他?


    他无非能找门房打听一二。


    魏璋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种毫无逻辑的问题,摇了摇头,负手走进雨幕中。


    青阳亦步亦趋撑着伞。


    到了疏影堂,院子里已漆黑一片。


    雨幕细密如织,四周了无人影。


    只有门房双手插袖,缩在屋檐下躲雨。


    黑压压的身影从旁掠过,似阴云罩顶。


    门房猛然惊醒,但见世子步履如风进了内院。


    此时积雨已没过鞋底,每一步涟漪顿生,玄色衣摆亦洇湿大片,整个人比平时更加阴冷。


    门房心头凛然,猫着腰跟了上去:“世子,老太君已经歇下了,您在客厅稍等,容小的先行禀报。”


    世家大族最讲规矩,哪有儿子擅闯母亲寝房的?


    门房担待不起失职之罪,连连抹着额头,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


    魏璋未搭理,径直走到老太君寝房外,方叉手为礼,“母亲,儿子身边离不开薛姨娘伺候,母亲若是问完话了,还请将人归还。”


    屋内无人回应。


    老太君正躺在榻上小憩,见着隔扇门外清朗身姿恭敬折腰,面上浮现一丝愠怒,索性调转方向对着墙闭上了眼。


    李昭阳是不知廉耻之妇。


    魏璋又何尝不是把镇国公府的脸踩在脚下?


    当年因着宣儿对昭阳郡主满心赤诚,镇国公府可把这位郡主跟佛似的供着。


    三媒六聘,三顾茅庐,也没求得她嫁进门。


    却不想老二倒轻易得手,把昭阳弄去做了外室,整整三年任他如何肆意亵玩。


    那么镇国公府多年的殷勤算得什么呢?


    国公府的脸都快被他们败没了。


    一个不知贞洁,一个瞒天过海,真真的沆瀣一气天生一对。


    老太君自是不愿见这逆子t的,给身旁守夜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会意,猫着腰恭敬开了门,“世子,老太君中风之症还没好全了,早睡下了。至于薛姨娘,两个时辰前就离开了。”


    “多久?”青阳问。


    “两个时辰。”


    嬷嬷话音刚落,天边一阵撼天动地的轰隆声。


    不是雷,是南山的山体滑坡了。


    初夏的暴雨,毫无征兆越来越大。


    早在一个时辰前,公府锦鲤池里的雨水已漫过池塘。


    四周山峦,滚滚的泥石流。


    这种天气在外逗留一两个时辰属实危险,青阳心知不妙,赶紧问那嬷嬷:“谁送姨娘离开的?可有亲眼看着姨娘进崇安堂?”


    “这、这……”


    守夜嬷嬷和门房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茫然无措。


    连门房都没见过薛兰漪,何敢说人离开了?


    魏璋眸色骤寒,“请母亲将人归还!”


    “你那妾室福大命大,在公府里还能跑丢了不成?”老太君仍背对魏璋躺着,悠悠然道:“王妈,关门。”


    “喏!”


    门扉轻掩。


    倏地,一道银光乍现。


    门闩被破开了,锋芒太过凌厉,径直将王嬷嬷的脸削去了一半。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嬷嬷登时倒在血泊中,血花溅了满隔着内室的屏风。


    院落里,尖叫声乱成了一锅粥。


    老太君转过头来,透过屏风朦胧见到魏璋一身玄衣立于门前,手握银剑,血色从刀刃滴滴坠落。


    蓝白的光在轮廓深邃的脸上忽闪,话音却寻常:“母亲的病好些了吗?”


    “你、你!”


    老太君吓得弹起身来,“你简直无法无天,如此滥杀无辜,你、你……”


    “母亲不肯见儿,才害了旁人,怎倒怪起儿子来了?”魏璋将剑递给了青阳,踏着一滩血迹跨进门槛。


    青石地面上,落下一串沉稳的血色脚印。


    魏璋掀袍坐在外间的主座上,沉静的眸侧望右手边的屏风。


    内室,老太君亦盯着素纱屏风上点点血梅,和门口痉挛打挺的王嬷嬷。


    血还在流,顺着青石板缝隙蜿蜒流进了内室,犹如幽冷的蛇游移向床榻。


    血腥味太重,老太君终是受不住,杵着龙头杖,绕过屏风,现身外间。


    “你、你……好一个大逆不道的魏大学士!”


    “明日还要早朝,儿子并无闲暇受母亲教诲,母亲见谅。”魏璋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老太君落座主位左侧。


    幼时,魏璋和魏宣兄弟二人一起住在疏影堂。


    那时也常在此地此时受老太君的教诲和责罚。


    只是眼下已经三更,魏璋没空绕弯子,“薛姨娘呢?”


    “老身怎知……”


    天外一声惊雷,截断了老太君的话。


    电光落在被削了右脸的王嬷嬷身上。


    太过狰狞。


    老太君到底上了年龄,如此真切看到一条活生生的命在眼前消逝,难免惊恐。


    这才扶着八仙桌,跌跌撞撞坐下,僵着嗓子喊,“柳儿!”


    一直在外旁观的柳儿早就吓傻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奴婢,奴婢晌午把薛姨娘领到后院的皂角树下跪着,就……就出去园子里逛了,再回来薛姨娘已不在皂角树下。”


    这倒奇了。


    门房没见着人离开,皂角树下亦空无人影,人间蒸发了不成?


    青阳侯在魏璋身后,疑惑地望着世子。


    魏璋搭在扶手上的指拨弄墨玉扳指。


    “皂角树?”三个字极沉。


    “是!奴婢怕姨娘淋雨,所以……”


    话到一半,忽感一束寒芒,脖颈犹如被利剑割断一般。


    柳儿一滞,舌头打了个滚,“是小梅!梅姑娘令奴婢将薛姨娘引到那棵皂角树下跪着的!”


    屋外,一道闪电裂空而下。


    万钧雷霆顷刻聚于百年老树之顶,火树银花。


    百年老树剧烈晃动,数不清的枝丫应声而落。


    显然,那棵皂角树易引雷电。


    这梅姑娘分明是把薛姨娘往死路上引。


    疏影堂众人面面相觑,老太君亦没想到这丫头如此胆量。


    她还指着薛兰漪救魏宣呢,怎能出如此大的纰漏?


    “贱婢好大的胆子!说!你把薛姨娘弄哪儿去了?”老太君连捣龙头杖。


    小梅僵硬地双膝砸在地上,愣愣摇头。


    她只是想吓一吓那狐狸精,叫她莫要勾坏世子身子,何敢要她的命?


    照理说,寻常人见着那棵树引雷电,必然屁滚尿流逃窜了。


    这薛姨娘总不能是个傻的,一直呆呆立在树下吧?


    “她定是跑了,定是跑了,总不能等着被雷劈死……”


    “姨娘患有惊惧之症。”青阳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大公子说过,惊雷闪电的天气,薛姨娘会恐惧。


    况是把雷电引到眼前,只怕薛姨娘真会懵得不知躲避。


    会不会真被雷电吓晕,或是劈……


    可就算是被雷电伤了,那也是活要见人,死该有尸才是。


    青阳越想越惧,“是不是姨娘被雷电劈晕劈伤后,又被什么歹人掳走了?姨娘是不是开罪了什么人?”


    三年,薛兰漪连院门都没踏出过,能得罪什么人?


    能注意到她的人,只怕存的是旁的心思。


    魏璋神色骤紧。


    屋内气氛随之凝结成冰,静得落针可闻。


    第36章


    屋外千钧雷霆却不休不止。


    小梅已七魂去了六魄,浑身抖得没了知觉,等待着宣判。


    “你去树下跪着,好生再想。”魏璋道。


    小梅如蒙大赦,好歹不用成为刀下亡魂,连连应声退下了。


    跪到树下,小梅却顿时面无血色,比死更惧。


    她从前在疏影堂伺候两位少爷,只知道这棵皂角树易引雷。


    可她从未跪在此地,感受过树下视角。


    此时此刻,亭亭如盖的树下,无数细长皂角垂吊着,影子被拉长,纵横交错投射下来,似网笼罩着她。


    远处风声呼啸,吹得皂角簌簌作响,阴森森的。


    忽地,一道闪电,蓝白色的光忽闪。


    千百皂角犹如千百具悬尸,挂满整棵树。


    “啊!”小梅吓得跌倒在地,后背恰抵在一口枯井上。


    地下的凉意丝丝缕缕攀爬上来,缠住了小梅的脊背。


    雷电,悬尸,幽魂。


    恐怖的画面侵袭着小梅,小梅情绪崩溃,疯了般嘶吼惨叫。


    求饶声在雨夜里连绵不绝,一直传到偏房。


    “罚跪而已,鬼哭狼嚎什么?没个体统!”老太君面露愠色。


    魏璋瞥了老太君一眼。


    老太君当然不知道树下有什么。


    可他知道。


    如今,薛兰漪也知道了。


    不知薛兰漪孤身一人在雨夜中看到此等情景,会作何反应。


    魏璋脑袋里并无太多画面。


    他从未见过她惊惧的模样,她在他面前总是温柔的、明媚的,亦或是倔强的。


    他不清楚她会否也有脆弱害怕的一面。


    这种未知,让魏璋无端起了些焦躁,索性起身往皂角树处去了。


    雨势越来越大,遮得人视线不清。


    这样的雨夜,常有飞禽蛇鼠出没。


    年年都有人被淹死、咬死,甚至尸骨无存,也不乏趁乱劫财劫色的歹人。


    薛兰漪到底去哪儿了?


    魏璋负手仰望着头顶成千上百剧烈颤抖的皂角,影影绰绰。


    一滴雨透过交错的树叶落下,恰滴在脖颈上,凸起的喉结微微滚动。


    “去,将马厩、护院、库房三处的人都盘问一遍,不可错放一人。”魏璋吩咐青阳。


    当年老国公爷同太祖打江山,留下不少一起出生入死的兵士。


    后来,这些幸存者以及他们的后嗣大多被收留在府中护院打杂。


    他们大多也还留着兵匪时的习性,仗着从龙之功没少欺负府上的小丫鬟们。


    甚至强掳回屋做媳妇妾室的事也时有发生。


    老太君念着当年情谊,迟迟不曾处置。


    可如今薛兰漪也突然失踪,魏璋不得不往那方面想。


    青阳听得此话亦是吓绿了脸,连忙领命办事。


    周围婆子小厮自不敢看主子们的热闹,纷纷退到了五十步之外。


    皂角树下独留魏璋站着,面无波澜看着雷电一次次在眼前炸开火花。


    周身危险重重,他巍然不动。


    “世子,要不……先将府里的灯都点亮吧。”身后怯怯的女声试探道。


    魏璋狐疑侧目。


    苏茵对他屈膝以礼。


    她今晚本是来给老太君看病的,没想到一进门就遇到薛兰漪失踪的状况。


    “不管姨娘此时身在何方,周围亮堂些总能叫她心里安稳,不至于癔症频发。”


    魏璋脸上些许不悦,“好好的人,何来的癔症?”


    “……”


    苏茵一噎。


    她早前为薛兰漪望闻问切时,看她精神不济,特意询问了些她的病症。


    她知道薛兰漪遇到雷雨天常会做噩梦,甚至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言语动作混乱。


    这么明显的症状,世子与她同床共枕三载都不知道?


    这怎么可能?


    苏茵想t不通,但见魏璋眼中空无一物,只得细细解释:“姨娘在青楼时,曾在雷雨夜亲眼见过有人吊死在她榻前,那尸体还是姨娘亲手烧的,所谓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害怕也属寻常。”


    说罢,天边又一道闪电破空。


    电光乍现,明灭之间,照出那双沉静眼中些许波澜。


    随即,狐疑之色更浓。


    “柳家的何在?”


    “奴婢在!”柳嬷嬷慌里慌张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了魏璋面前。


    “你说说。”


    苏茵的话实在过于天方夜谭。


    还烧尸?


    薛兰漪一副羸弱不堪的样子,怎会行此等胆大之事?


    魏璋自不信这荒诞之言,只问柳嬷嬷。


    柳嬷嬷却噗通跪到魏璋脚下,“奴婢也求世子先点灯,好歹哄哄姑娘!”


    柳婆婆的情绪要比苏茵更激动。


    这样的雷雨夜,加之皂角树上的“千百悬尸”,就是小梅一个正常人都吓傻了,姑娘能好?


    “姑娘当初曾半夜被人拉去给老员外冲喜,那老员外就死在姑娘身上,故而姑娘怕黑。”


    “四年前的雷雨夜里,姑娘最要好的姐妹吊死在床头,姑娘为保全好友清白才亲手烧掉尸体的,怕雷电是情理之中。”


    “姑娘生生死死的经了两遭,若今日再被刺激得精神失常,没个人在她身边照应,她自己怎么扛?”


    “又变精神失常了?”魏璋气极反笑。


    “奴婢不敢诋毁姑娘!奴婢以命起誓句句属实!”


    “姑娘噩梦的时候总爱在半空中胡乱抓,嘴里念念有词的,这不就是……精神失常吗?”


    柳婆婆言之凿凿地说着,连每个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根本不像信口胡诌。


    而这每一字钻进魏璋耳朵里,他的胸腔仿似裂出一道巨大的沟壑。


    空的,虚的,什么都看不清抓不住。


    他行事一贯全盘掌控,在薛兰漪这件事上,他确实不知全貌,所以此时才会生出那种从未有过的心悸之感吗?


    他定了定神:“姨娘有此病症,何不早说?”


    “姨娘跟世子说过自己怕雷电,想与世子共睡一枕,世子……”柳婆婆声音越来越小,“世子让姨娘不舒服就去找大夫。”


    魏璋蹙眉,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柳婆婆又何敢说谎,头伏得更低,“其实,往昔日日夜夜世子只要回头看过一眼就知道奴婢所言是否属实。”


    柳婆婆夜里常会进屋给主子续香、续茶。


    雷雨夜里不放心姑娘,也会进屋多看一眼。


    她不止一次看到姑娘在床榻内侧蜷缩成一团,颤颤巍巍、诚惶诚恐地蠕动着身子尽量贴近世子,却又不敢真的抱他。


    世子总爱背对她睡,哪怕有一次回眸,他就能看到惊惧中的姑娘。


    偏偏这三年,他都不曾正眼看过她。


    “世子,姑娘这三年所求,不过是世子能主动抱抱她……”


    “婆婆!”


    苏茵打断了柳婆婆。


    或许从前薛兰漪是对魏璋有过痴心,可现在不是。


    无谓再提过往纠葛。


    苏茵也怕柳婆婆口不择言触怒了魏璋,暗自摇了摇头。


    柳婆婆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冲动了,立刻缄默下来,磕了个头。


    魏璋未理,迎风立着。


    玄色衣摆被风吹得翻飞,乱了方向。


    雨丝也乱了方向,拍打在那张一贯冷肃的脸上。


    英朗的轮廓被洇湿,竟也生出几分柔色,几分恍惚。


    “世子,属下已盘查过所有人,只剩这三个醉汉未查验!”


    此时,青阳带着府兵浩浩荡荡而来。


    甲重靴和跨刀冷硬的声音打破了片刻柔和。


    府兵将三个醉汉丢在魏璋脚下,青阳拱手道:“这几个老东西喝醉了,打都打不醒,问不出话来。”


    青阳担心世子久等,才先把人揪了过来。


    魏璋垂眸,一眼看到了这三个醉汉脸上不同寻常的潮红。


    魏璋隐在袖口的手微蜷,在三个人身上扫视一周,视线定格在其中一人衣襟里的粉色一角。


    天边惊雷阵阵。


    青阳心道不妙,将那人怀里一方云锦扯了出来。


    绣着百合花的丝帕垂落,上面皱皱巴巴沾染着许多不明浊液。


    脏东西是什么不必说。


    帕子是谁的更不必说。


    “谁给你的狗胆?”


    青阳自个儿都惊得喘不过气,捏住那醉汉的耳朵,“狗东西,姨娘人呢?”


    “姨娘?”


    醉汉嘴里流着哈喇子,不停咽口水,“姨娘好香,姨娘好软。”


    魏璋指骨骤紧。


    那日日擦拭的墨玉扳指生了细小的裂痕。


    裂痕迅速攀爬,一块无瑕的玉布满龟裂纹。


    四周气氛也似千里冰川横生裂缝,其下暗涌大有吞没之势。


    青阳很久没有见过世子露出如此明显的愠怒之色了。


    往昔朝堂中、公府中哪日不是腥风血雨,世子自是泰然自若。


    而此时,尘封的山脉之下,暗流似将喷发而出。


    “快说,人去哪了?”青阳用匕首划开了醉汉的烂嘴。


    撕裂的痛让醉汉清醒过来,捂着潺潺流血的嘴,哎呦呦地惨叫。


    略微清明的视线中,却见阴云逼近,如山倾覆。


    “世子!”醉汉瞠目结舌,顿时什么酒意都没了,一边磕头一边道:“昏、昏迷……”


    “昏迷了?昏在哪儿?怎么昏的?”青阳问。


    醉汉舌头打结,说不出。


    另一还未醒酒的醉汉色眯眯地憨笑:“姨娘软,不禁事,马棚……啊!”


    话到一半,一道血柱和子孙根一同飞溅起来。


    魏璋扔了从府兵手中抽过来的挎刀,“把府里的灯都点上,接姨娘。”


    “喏!”


    青阳给影七使了个眼色,两人欲去马棚。


    魏璋却已先一步步入雨幕中。


    惊雷闪电映照出他略显仓促的背影。


    青阳疾步跟上来。


    魏璋抬手示意不必,“去剥了他们的皮,尤其那双脏手。”


    那双摸过薛兰漪绣帕的手不该留。


    他寒津津的声音仍稳,但生了几不可闻的起伏。


    脑海里浮现出薛兰漪鬓边香汗淋漓,躺在榻上断断续续喘息的模样。


    又浮现出她双目盈泪,求助般望着他的眼神。


    这般美景本该他独自欣赏。


    她是他的女人,他从前最忌讳她对旁人起心思。


    而经历此番,他意识到他更难以容忍的是旁人对她起心思。


    他的人,旁人不可碰不该想。


    他指的是任何人。


    魏璋沉郁的眼中仿佛织就了一张巨网,欲要把她捆缚、独占。


    “世子,好歹带两个婆子丫鬟伺候,把姨娘抬回来。”


    青阳见魏璋发髻挂满水珠,玄衣湿透贴着精壮的肩头,实属也担心主子的康健。


    青阳将伞撑在魏璋头顶,“世子不撑伞,岂不淋坏了姨娘?”


    魏璋脚步顿住,若有所思滞了须臾,微眯双眼望向墙角,“你方才说什么?”


    “姨、姨娘淋不得雨?


    找、找几个人把姨娘抬回来?”


    青阳见魏璋面色沉肃,顺他的目光看去。


    院墙附近的歪脖子树下印着不少泥巴脚印。


    有莽鞋印,也有姑娘绣花鞋的小巧印迹,俨然三个醉汉翻墙进来,和姨娘有过一番追逐。


    姨娘那般瘦弱,何况受了雷雨惊吓,被他们制服带走是常理之中。


    “世子有何疑问?”


    “疏影堂确定都搜查过了?”


    青阳听世子的意思是怀疑姨娘还在院子里。


    这不可能!


    青阳笃定道:“院子里属下亲自带人搜过,库房柴房都搜了……”


    “再搜。”


    魏璋的目光渐渐沉静下来。


    若醉汉们真的把薛兰漪抬出院子,为何离开时的脚印和爬进墙时的脚印一样浅?


    薛兰漪好歹是有些重量的,抬她的人脚印不可能不下陷。


    所以,薛兰漪可能还藏在疏影堂的某个角落,没被人掳走。


    “鸡窝狗洞,越隐蔽越不可能的地方越要搜。”


    薛兰漪是避难躲起来的,只怕不会躲在寻常的地方。


    青阳于是带着人将院里的鸡窝狗洞都翻了一遍。


    小小四方院落,二三十个人来回地翻找,一无所获。


    天边仍雷鸣不止,蓝白色的光在魏璋眼前炸开。


    他忽地想到什么,调转步伐往皂角树下去。


    这棵皂角树扎根百年,周边的杂草过膝,依附着不少纵横交错的藤蔓。


    魏璋走到树干下,拨开枝丫。


    交叠的树叶缝隙中,一双湿漉漉的眸堪堪与他对视。


    薛兰漪正双臂环膝,小小一只蜷缩着,刚好能塞在树洞中。


    瓷白的脸颊落了许多碳灰,额头上、鼻尖上都脏兮兮的,凌乱的发髻上还立着几根呆毛,花猫儿似。


    她原在这儿……


    魏璋堵在喉头的一股气顷刻散开了,本能地屈指去刮她鼻尖的灰,却在快触碰到的一刻又顿住。


    薛兰漪一直藏在树的背面,见证了外界一切兵荒马乱,她为何不现身?


    魏璋面露狐疑,眸色稍沉。t


    恰好天边一声闷雷。


    薛兰漪顿时浑身抖如筛糠,将自己的脸埋在双膝间,飘忽不定的双目偷瞥着四周。


    嘴里絮絮呢喃,浑整个人贴着树干,恨不得将自己镶嵌进去。


    癔症。


    魏璋脑海里蹦出这个词。


    此时眼见为实,他不得不信,神色僵了一瞬,侧头给苏茵使了个眼色。


    苏茵上前把脉,脚踩着草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很轻。


    薛兰漪却立刻双手抱头,嘴里说着“不要!不要!”


    这分明是怕被人打的姿势。


    苏茵犯难:“姨娘不愿陌生人靠近,若强行替她诊脉只怕适得其反,反而刺激了她。”


    “是,姑娘只怕是想起从前被妈妈打的经历了。”柳婆婆在旁附和。


    魏璋些微诧异,但很快又了然了。


    薛兰漪在教坊司待了两年,怎么可能不受磋磨?


    如今她性子与昭阳郡主时大不相同只怕也是打出来的。


    魏璋眸色微澜,众人在洞口看着浑浑噩噩的姑娘也都缄默下来,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强行拖拽。


    “要不……还是请世子试试吧。”


    柳嬷嬷想起姑娘每次噩梦惊醒嘴里常呢喃一个“魏”字,定然是盼着世子的。


    “姑娘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世子,世子只要莫太冷着脸,姑娘定会接受世子的。”


    眼下雷雨还有大起之势,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魏璋抬手屏退左右,只留着打伞的青阳。


    他朝薛兰漪伸手,“好了,跟我回去。”


    语气已经尽可能柔善了,也只是比平日好那么一点点,顶多就是关怀下属的语气。


    青阳看了他一眼,他也看青阳。


    两个人莫名对视,青阳立刻垂下了头。


    “世、世子要不要试试换个爱称?”


    青阳到底是娶了妻的,在这方面多少比魏璋强些。


    世子就这么硬生生“过来”、“回去”,知道的是哄姨娘,不知道的还当是训斥下属呢。


    姨娘现在神思不清,听他呼来喝去,岂会拿正眼瞧他?


    青阳只敢暗自腹诽,嘴上道:“要不然世子有什么贴身小玩意儿可相送,好歹先把人哄回去。”


    魏璋瞥了眼别在后腰防身的匕首。


    青阳无言了。


    但话说回来,世子随身携带除了这把匕首,其余香囊玉佩全部出自姨娘之手,绦子都是姨娘亲手打的。


    总不能将姨娘赠他之物再赠回。


    魏璋抬眸望向树洞顶部缠绕的忍冬,随手摘了几片叶子。


    不过片刻,绿叶在他手中被折成了兔子形状。


    青阳不知世子还有如此熟稔的手艺,讶然不已。


    而魏璋则把兔子置在手心,递进树洞中。


    薛兰漪恍惚的视线中出现一只绿油油的小兔子。


    两只耳朵竖起来,分外灵动,仿佛对她示好。


    她的目光终于定格住,讷讷顺着那手修长如玉的手望去。


    男人逆光半蹲在洞口,鬓边微湿,几个昏黄的光圈在他身上摇曳,虚虚晃晃看不真切。


    “漪漪,我新跟人学的兔子,可爱吗?”


    “漪漪,你看像不像你?”


    “漪漪,漪漪,漪漪……”


    灿若骄阳的笑脸争先恐后般挤进她的视线中。


    清泠泠的声音伴随辫梢银铃儿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进薛兰漪耳朵。


    那么近,近到薛兰漪以为他会永永远远在自己身边吵吵闹闹。


    可又那么远,悬浮在半空中看不清他的容颜。


    薛兰漪本能地伸手去抓。


    这一次,她抓到了一只实实在在的小兔子。


    薛兰漪鼻头一酸,忽地扑进来人怀里。


    温香软玉猝不及防投入怀中,魏璋一时愣怔。


    紧接着脖颈处流进一抹温热,濡湿衣襟,一直淌进心跳的位置。


    魏璋心口一阵暖流,僵直的脊背下意识后仰回避。


    薛兰漪环着他脖颈的手却收得更紧,瘦弱的身躯在他怀里战栗着,那般不堪一折,如同攀缠着皂角树的忍冬,全然依附着他。


    他侧眸看去,正见她盈盈含情的眼泪流不止,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不停滴落。


    白皙清瘦的脸上泪痕斑驳,喉头还不停哽咽着。


    魏璋上次见她这般狼狈模样还是在三年前,湖边捡到她那次。


    后来在四方小院里,她渐渐沉稳了,也不哭了。


    所以,魏璋都快忘了她还有这般失控的模样。


    奇怪的是,这一次魏璋并未觉得厌烦和吵闹。


    反而,心中的焦灼被她紧紧相依的体温熨平了。


    他本能地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薛兰漪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战栗渐歇,只是手还圈着魏璋不放。


    暴雨仍连绵不断。


    魏璋将人打横抱起回了崇安堂,一边示意青阳:“请吴太医。”


    魏璋能感觉到薛兰漪此时的状态确实不像演戏。


    但也不能偏听苏茵一面之词,必须要找相熟的太医确诊一二,有病看病,没病也得瞧瞧是不是又演上西湖泪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吴太医带着几个得意门生赶到了崇安堂。


    彼时,薛兰漪在树洞里经历了三个时辰漫长的折磨,精神绷不住,浑浑噩噩睡过去了。


    柳婆婆给她简单擦了身。


    魏璋则坐在床榻边沿,若有所思望着一直喃喃自语的薛兰漪。


    看她时而笑,时而哭,时而在半空中胡乱抓着什么。


    “这是作甚?”


    这问题难为了吴太医。


    吴太医虽经验丰富,远远瞧着心里已基本断定薛兰漪这是癔症发作。


    可谁又能知道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想什么?


    “下官需为姑娘审瞳神,以查五藏之候。”


    魏璋“嗯”了一声,略微坐远些,示意太医上前。


    吴太医则示意其余同僚一并跟上。


    京城上下皆知,魏大人齿及二五,尚未娶妻,唯有一外室相伴多年。


    吴太医自然不敢怠慢,与人轻手轻脚靠近。


    可还未触及到薛兰漪,昏睡中的人立刻睁开了眼,见一群男子围着自己,登时瞳孔一缩,抓起枕头朝吴夫人扔去。


    吴大夫连连后退,薛兰漪弹坐起身,胡乱抓起手边的东西不依不饶地往几个太医身上扔。


    发髻松散开,凌乱的头发耷拉在脸上,疯妇一般不成体统。


    “莫要浑闹。”魏璋面色一肃。


    一只药瓶迎面砸向他。


    魏璋何曾预料被一个女人打?


    没有防备,脸上猝不及防被砸出一片淤青。


    众人又何曾想过高居云端的魏大人被当众打了脸?


    在场所有人倒抽了口凉气,纷纷屏息垂头。


    第37章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唯有薛兰漪浑然不知,仍不停地朝魏璋身上扔枕头扔衣服扔发簪,扔得床榻附近一片狼藉。


    世子是最看重规矩体统的,眼见惹出大事,柳婆婆赶紧上前圈住薛兰漪,“姑娘别怕,奴婢在,奴婢在呢。”


    薛兰漪拼命挣脱柳婆婆,还要继续扔。


    “世子,还请多点几盏灯,另外让大夫和外间的小子们先退出去罢。”柳婆婆只得向魏璋求助。


    言语之间是要男子全部退开。


    魏璋隐约意识到什么,抬手示意青阳。


    多枝烛台上的蜡烛全部被点燃,男人们也都远离了房间,薛兰漪慌乱的神情才镇定些。


    可她仍缩着肩膀,不停地挠脖颈,挠脸侧,白皙无暇的肌肤上顿生几道红痕。


    魏璋握住了她的细腕。


    太过强势的气息吓得薛兰漪娇躯轻颤。


    柳婆婆抚着姑娘的后背,给她顺气,“世子勿怪,奴婢自打跟在姑娘身边起姑娘就是这般,可能、可能是……在青楼里被吓着了。”


    显然,教司坊里有男人觊觎过她,挠脸颊和脖颈是为了保住清白。


    魏璋虎口稍松,沉吟片刻,语气软了些:“病总得看。”


    是啊,姑娘这次癔症发作比从前都严重,拖不得。


    柳婆婆看了眼还在她怀中挣扎的姑娘,“要不世子抱着姑娘吧,许能好些。”


    魏璋恨不得折了她那只会打人会挠人的手。


    薛兰漪却似听懂了柳嬷嬷的话,突然眉开眼笑,朝魏璋张开臂膀要抱抱。


    “……”


    魏璋叹了口气,将她拖进怀中,抱坐在腿上,见她神色又清醒了些,吩咐外面:“请吴太医隔帘诊脉。”


    柳婆婆将帐幔放下,外面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再度靠近。


    薛兰漪犹如受惊的兔儿往魏璋怀里缩了缩,躲在他的臂弯后警觉地左右观察。


    从魏璋角度俯视下去,只见姑娘湿漉漉的眼睛打转,右手还紧紧抱着他送她的小兔子。


    魏璋颇为无奈将她往怀里拢了拢,又把她的小兔子换到了左手上,拉着她的右手递出了帐幔。


    众太医上前切脉,“姨娘肝气郁结,气虚血虚,观其行止是为癔症,看样子起码三年以上。


    盖因姨娘心志坚韧,平日才未完全行为失状,t此番受了大的刺激,病症显化了。”


    太医之言真与阿茵所述全然一致。


    隔着帐幔的魏璋目色微澜,“姨娘如何恢复?何时恢复?”


    “这……尚未可知。”


    吴太医话音刚落,一股沉郁之气当头倾覆。


    吴太医立刻起身拱手,“癔症乃心病,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患者最需要的是世子的关爱与呵护。”


    这话今日魏璋听得不止一次的。


    他一贯洞若观火的眼中浮现一丝虚无,似是没办法参透这句话,亦不觉所谓的虚无缥缈的关爱能当饭吃,当药喝。


    他长睫轻颤,话音冷下来:“我无闲暇,可有灵丹妙药?”


    太医们面面相觑。


    “下官倒是可以开些舒肝的药有助姨娘凝神静气,只是此药不抵病根效用有限。若姨娘心气不舒,长此以往拖下去只怕……”


    “只怕什么?”


    “人之心内皆有一根弦,心智再韧也有被压断的一天,届时只怕此生都会疯疯癫癫,无力回天……”太医垂首。


    魏璋亦缄默下来。


    须臾,抬手挥退了众人,“备药去吧。”


    “喏!”众人躬身退去。


    屋子空寂一片,目之所及皆是静止不动的。


    只有怀里的人手时不时在半空中抓着,纤指在他眼前晃一下,又晃一下。


    魏璋端坐着,些微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颧骨伤口处触到一片温软。


    魏璋回过神。


    薛兰漪正轻轻抚摸他的伤口,眼神仍是懵懂的,又带一丝疼惜。


    魏璋没好气:“谁砸的?”


    薛兰漪摇了摇头。


    魏璋被她这娇憨模样折腾得没了脾气,也总不能与神志不清的人计较,便把人放回了榻上。


    刚要起身,薛兰漪却又抓住了他的衣襟,嘴里喃喃自语着,不肯放手。


    魏璋附耳细听,才听清她含糊不清的话,“桂圆?岭南桂圆?”


    已经走到外间的苏茵听得这话,回过头来,恰见帐幔缝隙里薛兰漪一边双手捧着空气,似做捧脸状,一边不停呢喃“喜欢桂圆”,迷蒙的眼神中依稀透着眷恋。


    苏茵脚步一顿,心中一个念头闪过。


    魏璋立刻察觉到了她,狐疑望向珠帘外的人。


    深邃的眼神让人触之生寒,苏茵慌张屈膝:“姨娘四个时辰不曾进食怕是饿了,她最喜岭南桂圆,吃些甜甜的果子补补气力也好。”


    “桂圆。”薛兰漪似是赞同地对着头顶帐幔痴痴一笑。


    魏璋还真听到薛兰漪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遂抬了下手,示意苏茵去办。


    过了一会儿,药和桂圆一同送了进来。


    薛兰漪照旧昏昏沉沉不许旁人近身,只赖在魏璋怀里。


    眼见快到上朝的时辰。


    魏璋实是有些疲累了,可总不想往后枕边都睡个疯妇,他只得耐下性子,将半昏半睡的薛兰漪又扶到靠枕上,自己挪了个脚凳到榻前,给她喂药递。


    薛兰漪不领情,皱着鼻子,不停摇头。


    药汁晃荡出来,泼在魏璋的衣摆上。


    他眉头一皱。


    然则此时对面的薛兰漪根本不会看他的脸色,嘴里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着“吃桂圆,喜欢桂圆,最喜欢桂圆……”


    魏璋无奈,只得先剥了颗桂圆塞进她口中。


    她又不知道咬,木然歪在靠枕上,将桂圆夹在唇瓣之间,如那日一样汁液顺着下巴一直流进了脖颈里。


    这一次魏璋本能地伸手兜住她的下巴,接住了汁液。


    他望着她如那日一样的情态,心内却起了一些不一样的涟漪。


    而姑娘浑然不觉,贪婪地将嘴角的甜汁卷进了口中。


    似是不得餍足,粉嫩的舌尖又舔了下他拇指上的果汁。


    柔柔绵绵轻一撩拨,魏璋指骨一颤,蜷缩了回来,指尖摩挲着那处水泽,“脏不脏?”


    薛兰漪瘪着嘴,似个没吃到糖的孩子。


    魏璋所有的训斥在此时都成了无用功,只得作罢,把桂圆丢进碗里,用勺子碾成汁,将她喂得饱饱的。


    薛兰漪得意地吧唧了下嘴。


    此时的她既不是张扬的李昭阳,也不是温柔的薛兰漪,只是一个很纯粹的小姑娘。


    一个简简单单喜欢甜果子的小姑娘。


    一个连最喜欢的糖水都含不住的姑娘……


    魏璋看着她脸上、脖颈上黏答答的糖水,笑意刚起,又凝固了。


    沉默着去外间打了水给她擦拭糖渍。


    他们今儿回来,还未来得及好好清洗,且也到该睡的时候了。


    魏璋索性又将她放平,打算脱了她的外裳,将她身上的雨水和糖渍都擦拭一番。


    他还是第一次伺候旁人,女子衣衫繁复,腰带系扣来来回回盘解了许久才勉强脱下外裳,接着是中衣。


    内里的布料本就轻薄,又浸了水,魏璋带着墨玉扳指的手在薛兰漪腰侧游移,寒凉之息丝丝缕缕渗透肌肤。


    薛兰漪的身躯随着他的触摸,断断续续地痉挛蜷缩。


    魏璋伏趴到她身上,将她的手拉过头顶,方便解衣服。


    她神色迷离,随他摆弄。


    长发铺散在身下,白皙脸颊上水光氤氲,眼尾泛着因为寒意刺激而生的淡粉。


    颇似被骤雨凌虐过的娇花,有种柔善可欺的美,让人不由生出一种想狠狠欺负的冲动。


    魏璋呼吸轻滞,终究只是取下墨玉扳指不惊着她。


    他目光略撇开些,继续解开她的中衣。


    内里就只剩一件被雨淋湿的小衣紧贴在身上。


    确切的说是勒在她身上,盈软处都生了红痕。


    魏璋依稀记起前几日与她行房时,她穿的也是这件不合身的小衣。


    来来回回总穿这几件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公府破落了。


    “私库的钥匙在书房抽屉里,缺什么自己去取便是。”魏璋道。


    薛兰漪却未向从前一样事事回应他。


    她木然的眼又直勾勾盯着帐幔,不知思绪到了哪儿,絮絮自语。


    魏璋的话落了空,便也不再言语,去解她腰间系带。


    腰际的结却是松松落落的。


    她的腰太细撑不起系带,玉团又太过丰盈了,所以不是小衣缩水了,而是寻常样式的亵衣她怎么穿都不会合适。


    她的这具身子太完美,完美得已异于常人,不像自然生长的。


    魏璋脑海里忽而浮现出她抱着头恐惧的模样。


    他想到了什么,轻轻揭开她的亵衣,山峦春色尽数展现在魏璋眼前。


    他一瞬不瞬盯着,眸色渐暗。


    听闻达官贵族中有些人就偏爱调\教教司坊里的女子。


    因为这些女子多为罪臣之后,有世族贵女的风雅,再经那些妈妈之手调教出一身媚骨,是恩客最乐见的。


    薛兰漪曾是高悬枝头的明珠,那些人又怎会放过她,必是怎么淫\浪怎么改造。


    她这婀娜曲线,甚至那处颜色都是根据某些恩客的喜好细细雕琢,去取悦那人的。


    魏璋的胸口发闷,四肢百骸里生了郁气。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沉肃下来,停止了流动。


    薛兰漪被沉郁的气氛压得难以呼吸,思绪一点点被拽回来,一丝清明的眼才发现自己浑身赤果。


    她本能地双手环胸。


    魏璋拉开她的手,想要看清她这具身体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磋磨。


    薛兰漪却只看到了他眼中狠绝的攻击性。


    她连连摇头,泣音黏软,“我不想做。”


    平日里,她是不会如此直白说出自己的诉求的。


    魏璋一怔,“我不做。”


    “你不做,你脱我作甚?”薛兰漪言语中尽是委屈。


    他解她衣衫除了那事,还能做什么?


    总不能是沐浴、更衣。


    薛兰漪不相信,连魏璋自己也不敢相信,此时此刻美景当前,他只是想帮她擦身,方才腹间的冲动自个儿就灭。


    “松开,真的不做。”魏璋道。


    薛兰漪环着不放。


    魏璋握住了她的细腕。


    他可以轻易扯开她,但最终不知为何没那样做。


    他只是俯身吻了她倔强的脸颊。


    极轻,如鸿毛落水中,掀起浅浅涟漪。


    薛兰漪缩了缩脖子。


    他又吻她上扬的眉梢,眼尾的红晕,时断时续,连呼吸都克制着,不敢太大声。


    有很多年,薛兰漪没有被谁这般温柔对待过了,她眼中的惊惧慢慢变为疑惑,茫然望着他。


    纱幔无风自动,一束昏黄的光在魏璋脸上摇曳。


    四方帐幔,二人空间里,那一贯深邃锋利的轮廓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给夫君看看又何妨?”他轻声哄诱。


    说完“夫君”二字,他自己也为之一怔。


    但很快又想,她本就是他名正言顺的侧室t,虽然“夫君”二字只有正妻能唤。


    但私下里,闺房中,偶尔为之无伤大雅。


    如斯想着,他心里莫名生出悸动,轻啄了下她微张的红唇,“唤声夫君,唤一声便不看了。”


    低磁的声音喷洒在薛兰漪脸上。


    薛兰漪面上未有波澜,只是湿漉漉的眼睛眨巴眨巴。


    魏璋记得他才捡到她那时,她也是这般痴痴傻傻说不出一句话。


    那时候她也谁都不要,就只要他。


    那时候他也是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说话。


    许是今日受了刺激,又说不出话了?


    他像从前一样示范口型,一个音一个音往外露,“夫……君……”


    薛兰漪张了张嘴,话哽在喉头。


    两人在一臂之隔的距离对视。


    良久,魏璋没听到自己想听的话,沉甸甸俯视下来的目光却越收越紧。


    此时,外面忽地响起叩窗声。


    “世子……”青阳犹豫了片刻,“有人求见。”


    青阳做事向来细致妥帖,甚少把事情禀报得不清不楚,欲语还休。


    魏璋很快猜出求见的人到底是谁,却仍问窗外:“何人求见?”


    “大……大公子。”青阳支吾片刻,“大公子此时正在老宅院子里……跪着,求世子相见。”


    魏璋的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身下的人,看着她的一颦一动。


    薛兰漪目中没有波澜,喉头轻动着,好像仍在试图发音。


    魏璋又问:“跪了多久?”


    “昨个夜里就跪着了,估摸着已有三个时辰,淋了暴雨,中途还昏迷了两次。”


    窗外话音刚落,僵硬的声音从薛兰漪檀口发出,“夫、夫君……”


    她盈盈含情的眸望着魏璋,并未受周围干扰。


    而那娇柔的唤声回荡在狭小的帐幔中,层层叠叠。


    仿似柳絮随风而动,迎面拂过魏璋的脸颊。


    痒意从心底钻出来,魏璋心思被拉回方寸之间,拇指指腹抚摸着薛兰漪的右脸:“再叫。”


    “夫、夫君。”


    这次叫的要顺畅许多。


    水润润的唇瓣开合着,隐约露出白的齿,粉的舌。


    魏璋眸色一暗。


    “世子,大公子那边……”


    “让他继续跪。”


    魏璋冷冷吐声,“求人岂是一两个时辰就成的?”


    这话分明是要大公子起码跪个一天一夜,跪得人尽皆知。


    其实,青阳方才来之前,已远远去瞧过魏宣脊背挺直,屈膝跪在泥潭中。


    来往护卫纷纷侧目,窸窸窣窣谈论着。


    魏宣毕竟是公国府嫡长子,又是渡辽将军,府上大部分人都见过他少年风光时,如今一跪必成笑谈。


    青阳心里五味杂陈,但世子有令他不敢质疑,猫着腰远去了。


    魏璋只看着薛兰漪。


    而薛兰漪的目光也一直都在魏璋身上,未有丝毫分心。


    这一点让魏璋心中生出一丝愉悦,声音轻柔了许多:“夫君是谁?”


    她声线僵硬,说不出来,但虚软的手指了指魏璋的心口。


    魏璋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她堪堪指在他心跳的位置。


    他是她的夫君,她的一切都归属于他。


    而魏宣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这个认识让魏璋胸腔莫名充盈。


    他拉过她的手环在自己腰间,而后俯身断断续续吻她乖巧的唇角、修长的脖颈、精致的锁骨,一路往下。


    最后,他鼻尖轻蹭她紧紧护着的手指,“拿开。”


    薛兰漪五指拢紧,柳眉轻蹙。


    方才说过不弄别的。


    “只亲一下。”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极敏感处。


    薛兰漪指尖一颤,微微蜷缩,魏璋便倾身在泄出的软肉上轻轻落下个紫痕。


    如此,她的每一处都有了魏璋的印迹。


    白得泛光的肌肤和紫红色痕迹如此相称,宛如一幅红梅图。


    魏璋望着身下无与伦比的画卷,心内愠怒才消解些。


    可这样的视觉冲击,却又让腹下有将起之势。


    薛兰漪自是感受到了,讷讷撇开头。


    魏璋浓得化不开的眼神一瞬不瞬盯着她。


    “晚上,给我一次,可好?”他贴在她耳边,难得地征求她的意见。


    薛兰漪眼神飘忽着没答,只是胸口起伏气息短促,俨然是十分疲惫了。


    魏璋也总不能强行要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终究,拉过被子将她的身体盖好,自个儿起身下了榻。


    甫一离开薛兰漪身边,姑娘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摆,楚楚可怜望着他。


    魏璋无奈看了眼腹下。


    薛兰漪才迟疑地松开了手。


    手坠落的瞬间,魏璋的大掌接住了她的手,将那只小兔子放在她手心,“今晚,我早些回来。”


    早朝时辰将至,魏璋并不能一直耽搁着,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便去屏风内换朝服。


    原是想自己疏解一番,然则无甚效用,脑海里全然是她温软的包裹。


    他似是有许多天不曾感受到了。


    如斯想着身上反而更涨痛难忍,索性出了门,远离了有她气息的地方。


    “去熬碗清火茶。”魏璋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挤了挤眉心,吩咐影七。


    他从前并非重欲之人,也不知最近怎的越发难以克制。


    过了会儿,清火茶下肚,神思才清明些,敛衽出门。


    走到崇安堂外的巷子时,正见昨夜那三个血淋淋的马夫和疯了的小梅、柳儿跪在墙根处。


    淋了一夜的雨,此时这些腌臜东西早就吓得没了魂没了声,只有小梅还在一惊一乍的惨叫。


    青阳撑伞上前禀报:“回世子,属下已经查清了。昨夜是老太君身边的柳儿嫌弃姨娘的打赏不够,将姨娘的绣帕丢给几个醉酒马夫,马夫见色起意,才翻墙去寻。


    幸而姨娘机敏躲进树洞里逃过一劫,不过……这王麻子的媳妇好好在马棚喂马,却遭了秧……”


    王麻子的媳妇本也是他奸来。


    “家法处理。”魏璋抬了下手。


    世子定的家法:做过什么事就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色胆包天的马夫必得先阉后杀。


    柳儿这种无中生事之人必要剁了手扯了舌的。


    至于那已经疯了的小梅,想着不该想的人和事,只能丢去青楼买了。


    “喏!”青阳跟在身后,躬身应道。


    魏璋眼中郁色却还没褪去,又吩咐道:“张员外、许妈妈、扬州刺史处理掉。”


    扬州刺史四个字咬得略重。


    此人正是把薛兰漪藏起来调教,预备送去北营的幕后之手。


    薛兰漪的癔症大多也是这三人折腾出来的。


    魏璋自是饶他不得。


    “属下明白。”青阳应下,却又有些犹豫:“只是……张员外五年前就死了。”


    “死了,就不必付出代价吗?”


    魏璋侧目,面色阴郁。


    人死了还有棺椁、尸体、骨灰,如何就不能追责?


    一阵阴风穿过巷子,青阳脊背发寒。


    周围空气凝固,寒森森的。


    两人缄默走了一段距离,路过寝房后窗。


    透过窗缝,恰见帐幔里薛兰漪平躺的身影。


    她太过瘦弱,身子几乎陷在床榻里,但仍可见婀娜曲线。


    魏璋神色才柔和了些,勾手示意青阳:“去找个巧手的绣娘给姨娘裁剪几身合适的衣裳,不必精致华丽,只要合身舒适就好。”


    说罢,目光从窗户上缓缓剥离,远去了。


    雨也停了。


    崇安堂上方堆叠的厚重乌云散去。


    迷蒙不清的阴雨天隐见天光。


    密闭的四方帐幔里,薛兰漪木然盯着头顶帐幔,睁大的眼中一滴泪至眼角缓缓滑落。


    小心翼翼抱在手中的小兔子蓦地被她攥紧,捏得变形、扭曲。


    最终,被她扔出了帐幔。


    什么兔子?不过是一片满是虫洞,让人恶心作呕的烂树叶。


    烂树叶就该被碾压进烂泥里。


    很快,他就该去他应去的地方了。


    薛兰漪眸色渐次冷却。


    第38章


    另一边,魏璋走过游廊,一片大而绿的忍冬藤叶子延伸至廊下,挡住了去路。


    魏璋脚步一顿,目光饶有兴味丈量着树叶。


    “魏大人不养鱼,改养花了?”


    此时,沈惊澜迎面走来,叉手以礼。


    “养花有养花的乐趣。”魏璋折腰回礼,“沈大人怎此时大驾光临?”


    沈惊澜叹了口气,“圣上昨夜又梦见先太子党和祁王夫妇了,受了惊吓今早罢朝,说是现在正在奉先殿祭拜祁王呢。”


    “沈大人还未开解好圣上?”魏璋比了个请的手势。


    沈惊澜亦客气伸手示意魏璋先行,“祁王之死的真相查出些许眉目了,不过尚需火候。你呢?先太子的行踪可有进展?”


    两人并肩一道往花厅去。


    沈惊澜甫一靠近他,便嗅到了t些许女儿香。


    他狐疑地余光打量着魏璋,“方才听青阳说大公子在老宅跪了一整夜了,大公子既有求和之意,魏大人为何不趁热打铁去盘问一番?”


    说来能让魏宣屈膝实在难得。


    想五年前,魏宣被敌军埋伏,打断了腿骨,都未曾给单于跪过。


    在盛京城中,那更是一霸,莫说老国公爷、老太君,就是先皇他也常常不跪的。


    如今,好不容易在这四方宅院里折了脊骨。


    沈惊澜以为魏璋应该马上去审讯他,而不是和一个乱臣贼子在床榻上颠鸾倒凤,沉迷女色,忘了正事。


    魏璋却笑:“如沈大人所言,兄长自幼脾性倔强,你觉得我去了,他真会告知我先太子的下落吗?”


    “那他约你去老宅谈什么?”沈惊澜不解。


    魏璋道:“沈大人可知镇国公府为何建了两座宅子?”


    当年,先皇和镇国公祖上一起打江山,那是过命的交情。


    先皇对镇国公府信任有加,于是在镇国公老宅中秘密储备了一批军火,防止有人造反,备作不时之需。


    也因为要守住那批军火的秘密,镇国公府才又建了一座新宅院。


    此事是魏璋近日准备袭爵事宜时,才从一族老口中获悉的。


    但他那兄长从小到大都是国公府培养的继承人,国公府的秘密他自然早早知晓。


    所以,如此屈尊降贵叫魏璋去老宅做什么呢?


    无非是要与他同归于尽。


    他们兄弟两个都没了,薛兰漪也就自由了,先太子那边的消息也就断了。


    “兄长还真是至忠至勇。”


    至蠢。


    魏璋眼中溢出一丝不屑。


    沈惊澜听得来龙去脉,才算看清了,魏宣就算是死也不会将束手就擒的。


    “西境之大,魏宣不肯透露先太子下落,我们如何寻?”


    “无妨,老大沉得住气,不代表旁人也沉得住气。”


    魏璋早知他那兄长的嘴比铁还硬,也从未寄希望于从他嘴里撬出话来。


    魏宣只是一只饵而已,只要能钓起鱼就好。


    魏璋勾手示意随从,“你去趟疏影堂,给老太太传句话……”


    *


    夜幕降临,疏影堂。


    药盅平砰落地,溅了一地褐色汤汁。


    “宣儿给老二跪下了?他给老二跪了?”老太君不可置信地扶着床榻边缘,心口起伏不定。


    没人比她清楚,她这个儿子心气有多高。


    从小到大都未跪过几人,如今却众目睽睽下给幼弟跪了。


    这岂不是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当笑话?


    “宣儿他到底图什么,图什么啊?”


    屋里的传话嬷嬷们面面相觑。


    苏茵盛了一碗药,递到老太君面前:“老太君先喝药吧,莫要气坏身子。”


    “是不是你?”


    老太君一把抓住了苏茵的手腕,双目一剜:“是不是你把那女人得癔症的消息告诉了宣儿?”


    放眼天下,除了薛兰漪,老太君找不到第二个理由,能让她的宣儿如此冲动,不顾体统。


    苏茵抿了抿唇。


    她自是没办法将薛兰漪的事告知大公子,但老宅那边的护卫口风严密,也不可能乱说话。


    大概率是她夫婿酒后在大公子面前说漏了嘴。


    夫妻一体,苏茵没法狡辩。


    老太君见她如此表情,心中已有定论。


    定然是宣儿得知那女人被折磨得癔症发作,又怜惜上那女人了,才会连夜跪在老宅。


    为的不过是用老宅的火药与魏璋同归于尽,还薛兰漪自由。


    他为了一个女人,连尊严都不要了!


    为了一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了!


    老太君猛地甩开了苏茵的手,“吾儿都要为那女人粉身碎骨了,那女人在作甚?”


    苏茵被甩的一个踉跄,磕碰在床栏上,愣了须臾。


    她确实没想到那个横扫千军的大将军会跪。


    更没想到大公子身陷囹圄,未忘给薛兰漪谋后路。


    而此刻的薛兰漪却被迫躺在罪魁祸首怀中,行那亲密之事。


    若然薛兰漪清醒着,看到爱人受此折辱该多恨。


    苏茵感慨万千,但并不敢把崇安堂房中事告知老太君,只道:“薛姨娘还未清醒,听太医的意思,需得安心调养一段时日才有可能恢复神志。”


    “我看她是装疯卖傻,贪生怕死,不愿为宣儿出头!”老太君冷哼。


    “老太君多心了,薛姨娘是真心为大公子好的。”


    苏茵本想劝慰老太君,却不想老太君听得此话面上愠色更浓。


    “你懂什么?这女子从小到大就心机深沉,惯爱装矜持假清高,一边吊着宣儿的,一边又暗地里勾搭着老二。如今宣儿遇难,她自然装疯避祸!”


    苏茵虽不认同,却也不敢再驳,垂下了头。


    老太君亦不想再跟这女人牵扯不清,揉着鬓角吩咐心腹王婆子,“夜里你去趟定远侯府,就说老身病了,请修远过府陪陪。”


    定远侯裴修远是老太君的外甥,幼时曾在老太君膝下待过一段时间,连娶妻也是由老太君做主娶了镇国公府二房长女。


    所以,侯爷与老太君关系极亲。


    苏茵听薛兰漪大致讲过些他们的逃跑计划。


    老太君此时将侯爷唤来,只怕是准备请侯爷带大公子逃离京都了。


    “老太君何不再等等,起码等薛姨娘清醒过来……”


    “宣儿在老宅受尽苦楚,此事不宜再拖。”


    老太君是想将疯了的薛兰漪独自一人丢在深宅大院,带着大公子远走高飞。


    若然有朝一日薛兰漪醒来,心上人人间蒸发,面对空落落的四堵高墙她当如何承受?又能否受得住再一次打击?


    他们相知相爱十余年,要落得连见一面都不成吗?


    苏茵于心不忍,劝道:“好歹等薛姨娘清醒过来拖住世子,大公子才有机会逃……”


    “真当定远侯府做事,还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帮衬不成?”老太君眼里闪过不屑。


    现今的定远侯府掌管大庸漕运,水路变化多端,难以琢磨。


    只要把魏宣送去码头,定远侯府自能保他安稳逃离。


    早前老太君有意让薛兰漪去圣上面前告发魏璋,一是拖住魏璋,的确能更能保障魏宣的安全。


    更重要的是,薛兰漪和魏璋两人沆瀣一气,老太君乐得见他们鹬蚌相争。也乐得薛兰漪孤身赴死,好真正了断她和宣儿之间的孽缘。


    她的宣儿文韬武略,不该为了一段情爱埋没于芸芸众生。


    如今,薛兰漪疯了也好。


    魏璋需得分神照料她,定远侯府刚好可以趁乱带宣儿远走高飞。


    老太君心里已有成算,这种事自不愿让苏茵过多知晓,抬手挥退了她。


    苏茵静默着躬身退下。


    走到院子里,她环望着冰冷冷的四堵围墙,心里闷闷的。


    许是感同身受吧,她替薛兰漪的处境窒息。


    老太君不怜她,世子亦不怜她,唯一的爱人在囚笼之中,她自己又得了癔症。


    这样的局面,薛兰漪该怎么解呢?


    怎么解呢?


    苏茵从前在周府困顿时,起码还有表兄帮衬……


    想到此,苏茵立刻摆了摆头,仰头望天,深吸了口气,欲将脑海里那个名字淡去。


    抬头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棵桂圆树下。


    初夏时节,桂圆树上白色花簇开得正盛,已零星结了几颗果子。


    苏茵想起那日薛兰漪跟她讲起魏小将军扛着树苗凯旋的故事。


    多美好啊!


    她摘下一颗桂圆,对着桂圆自言自语:“这棵树就是他为你种的吗?”


    “是。”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苏茵猛地回过头。


    周钰自夜色中来,走到苏茵身边,负手仰望亭亭如盖的桂圆树。


    “不仅这棵树是宣哥为昭阳种的,京都很多桂圆树其实都是这棵树分株而生。方才路过崇安堂,我瞧崇安堂外也新种上了桂圆树,其实也都是宣哥的树分出来的。”


    “满城都是他为她种的桂圆吗?”苏茵心中感慨。


    周钰回望了眼身边动容的姑娘,下意识伸手去揉她的脑袋安抚。


    手到半空中,又缩了回来,负在身后,只是极尽冷淡地“嗯”了一声。


    “昭阳的娘亲是岭南人,曾承诺过要带昭阳回岭南吃最鲜甜的桂圆,不过……”


    周钰默了默,“成行前一日,昭阳的娘从摘星楼跳下来身亡了。”


    苏茵瞳孔骤然放大。


    世人从来只知昭阳郡主万千宠爱,明珠璀璨。


    其实甚少有人知道,圣上、皇后、昭阳她爹对她千娇百宠,是因为昭阳的娘死在宫中。


    那时的她才五岁,亲眼看着娘亲坠楼,哭得撕心裂肺。


    长辈们怜惜她,才封锁了消息,不许人再谈及此事。


    “昭阳一直想去岭南尝尝那里的桂圆,却又不敢迈那一t步。


    后来宣哥得胜归京,特意绕行岭南,漫山遍野找了一晚上,才找到一株昭阳娘亲口中‘开小白花’的桂圆树。


    回京后又将桂圆分株赠人,渐渐地满城就都是‘开小白花’的桂圆树了。”


    “原来不只是贪那一口鲜。”


    而今苏茵才懂大公子只是想昭阳郡主思念娘亲时,目之所及都是娘亲最喜欢的小白花。


    多好的一对璧人啊。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明明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汇聚在他们身上,怎么就到了这般不可见不可说的地步呢?


    “本应圆满的。”


    “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哪有什么本应?接受现实方得长久。”


    周钰本想安慰苏茵,可苏茵听得这话,方才还黯然神伤的眸中突然蹦出刀子。


    “表兄这些冠冕堂皇之言,都不过是为懦弱之人找借口罢了!若真爱之深,可抵千难万险!”


    苏茵不想与懦弱之人言志。


    她也不服这些认命之言,她相信薛兰漪也不服。


    她拂袖往崇安堂去。


    听老太君的意思,今明两日就会带走大公子了。


    一旦大公子抵达西境,那就是朝廷逃犯,不可能再回大庸。


    那么,薛兰漪就真的要和爱人天各一方,此生不见了。


    苏茵得想办法让薛兰漪清醒,把这件事告诉薛兰漪。


    不管他们结局如何,总该见一面,好好说几句话。


    “阿茵,你去哪儿?”周钰看出苏茵又想插手薛兰漪的事,跨步拦在她面前,“你在老太君和昭阳之间两头跑,魏璋只怕早就注意到你了,他不会心慈手软……”


    “那又何妨?”苏茵与他对视,眼神是倔强的、不惧的。


    她从前最是胆小怯懦,被欺负了总是忍气吞声,只求能好好的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怎么如今周钰从她眼里看不到对生的渴望了呢?


    她不惧死,自然也不惧魏璋。


    周钰劝解的话噎在喉头。


    他知道,他劝不住了。


    良久,他将一个药瓶托在手帕中,递给了苏茵:“清心丹。”


    这是治疗癔症、解毒祛浊最有效的药。


    因为周家倾覆,药方已被焚,再不能制此药丸了。


    “这是最后一颗药,用完此药,若是癔症再发,神鬼难救。”


    苏茵怔然。


    周钰确实不想苏茵管魏家的事。


    但她非要管,若还管的不得要领,更易引起魏璋怀疑。


    周钰笑了笑,“我答应过宣哥要保昭阳安康的。”


    “多谢。”苏茵屈膝以礼,挽袖接过药。


    指尖隔着绢帕触碰到了周钰的手掌。


    周钰指尖微蜷,余光不禁看向落在手心的纤指,恰瞟到了苏茵琉璃手串下的一圈紫痕。


    周钰眉心一蹙,“你的伤……”


    苏茵忙缩回了手,将伤痕拢进了衣袖里,“磕碰的。”


    “磕碰的?”


    腕上伤痕怎么看怎么都像鞭、绳之类抽打所伤。


    周钰狐疑望她。


    苏茵眸光晃了晃,将衣袖拢好,“是啊,床帏之乐难免磕磕碰碰,表哥也要管吗?”


    她镇定了些,冷眼直视着他的眼,“还是表兄想阿茵细细解释一番,房帷之中夫婿是如何将我捆缚……”


    “苏茵!”


    周钰截断了她的话。


    两人相视,各怀心事。


    “姨娘跑了!姨娘跑了!”


    此时,夜幕里传来慌乱的呼喊声。


    紧绷的气氛被打破,苏茵寻声望去,正见一串火把往观星楼处去。


    而那至高处,圆月中,隐见一姑娘的身影。


    苏茵神色一惊,拔腿往纷乱人群中去。


    “阿茵,你别管!”周钰的话音被甩在身后,无人响应。


    而另一边,远离内宅的花厅里寂静无声,只听得沈惊澜在书桌前来回踱步的声音。


    “以你猜测,老太君会坐不住,这两日就让定远侯护送老大离京,与先太子汇合?”


    得到这个消息的沈惊澜并无太多喜悦。


    裴侯爷这两年修河道治河道,在漕运上建树颇丰,黑白两道皆有人脉。


    且水路不比陆路有迹可循,如果裴侯护送魏宣走水路,那就如龙入深海,沈惊澜自认没有那个能力追踪到他们。


    望着墙壁上的大庸地图,错综复杂的水路让沈惊澜愁上眉头,叹了口气。


    许久,忽地灵光一现,坐到了书桌前,魏璋的对面。


    “要不在你养的饵上动点手脚?”


    “什么饵?”魏璋的指腹漫不经心捻着鱼食。


    灰白色粉末落在鱼缸中,那红麟鱼吞吃了许多日的鱼食,已目色浑浊,机械地嘴唇开合追随着粉末。


    似是活着,却又像死了。


    沈惊澜无心观鱼,把鱼缸挪到一边,与魏璋对视,“薛兰漪这只饵啊!方才听闻她得了癔症,何不在她身上加把火候?”


    魏璋掀眸。


    沈惊澜问:“你可知薛兰漪的娘怎么死的?”


    这是皇家秘辛,与魏璋并无太大干系,魏璋自是不会去查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其实沈惊澜也不清楚其中的细节,但他知道薛兰漪的娘亲也有癔症。


    在死之前,疯疯癫癫惹出不少笑柄,颇损皇家和李家的颜面。


    “如今薛兰漪也得了癔症,你何不再刺激刺激她,然后放她和魏宣一起走。来日逃亡旅途颠簸,必诱发她癔症加剧,一旦她真行止无状必露破绽,我等顺着这疯子的行踪去查,顺藤摸瓜追到先太子就不难了。”


    魏璋听到两个极刺耳的字,眉心轻蹙。


    沈惊澜捕捉到了他眉宇中的不悦,“怎么?魏大人的鱼养了这么久,新鲜劲还没过?”


    沈惊澜此时方想起,刚刚他提到鱼饵时,魏璋竟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薛兰漪。


    魏璋早就不把薛兰漪当饵了。


    明明最初将薛兰漪圈养起来做钩的,就是他魏璋。


    如今正是用饵之际,魏璋这是何意?


    “魏大人莫忘了初衷,更莫忘了你离首辅之位只差这最后一步。”沈惊澜肃声。


    魏璋于各方建树上已无可挑剔。


    但历朝历代皆无年纪轻轻,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位的先例。


    故而朝堂上有些元老一直拿此反对魏璋为首辅。


    所以,魏璋需要一件能堵住所有人嘴的功绩。


    这最大的功绩,毋庸置疑就是先朝乱臣贼子的血。


    沈惊澜深知旁的事劝不了魏璋,但功名利禄可以。


    他深深看着魏璋,“圣上对魏大人信赖有加,圣旨都写好了,魏大人要为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之位吗?”


    “某自有考量,无须沈大人置喙。”


    魏璋极具攻击性的目光亦锁着他。


    咫尺之间,电光火石。


    “世子!姨娘跑了!”此时,影七慌张冲进房中。


    魏璋的眼并未离开沈惊澜,话音些许不悦,“跑了就抓回来,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不……不是……是……”


    影七断断续续扶门喘着:“薛姨娘爬上观星楼房顶,似是要跳下来!”


    第39章


    话音回荡在阴暗的花厅中。


    魏璋赫然望去。


    影七脸上已没了血色,气喘吁吁,“我等一靠近,姨娘就在屋面上惊叫乱跑,眼见要下暴雨,只怕……”


    魏璋双目一眯。


    接下来的话,影七不敢再说。


    魏璋起身,敛衽而去。


    “魏云谏!”沈惊澜亦起身追上来。


    一抹玄色衣摆堪堪消失在回廊转角。


    魏璋疾步走到观星楼时,楼下已围满了人。


    这观星楼五层高,顶楼为歇山顶,屋面斜而陡,近两日日日下雨更为湿滑。


    房顶正脊上,一个瘦弱的女子沿房梁而行,时而手舞足蹈,时而仰面转圈,任雨水倾洒在脸上。


    屋脊只有一脚宽,稍有不慎就会失足滑下来。


    “世子恕罪,属下只是转个身的功夫,姨娘竟从寝房后窗爬出来跑了。”


    青阳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看着楼顶上的女子,心跟着悬在半空中,“属下也不敢强行去拉姨娘,若万一受了惊吓……”


    此时电闪雷鸣,雨势渐大。


    至高处,水濛濛一片。


    雨水冲刷着歇山顶,也淋得薛兰漪浑身湿透。


    她却一直盯着同一个方向讷讷挪步。


    脚下一滑,瓦砾碎石纷纷从房檐滚落。


    “小心!”下面围着的人惊叫连连。


    薛兰漪恍若未觉地走着,时而哭时而笑。


    疯癫的声音回荡在夜幕中。


    “属下未让任何人接近过姨娘,不知姨娘是受了什么刺激。”青阳拱手道。


    魏璋又如何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


    他只知道,薛兰漪行进的方向、目光眺望的方向正是老宅。


    她爬上房顶是为了看魏宣?


    为了看魏宣,她连命不要了?


    魏璋的眉心越蹙越紧,胸口胀闷。


    恨t不得就成全她,摔死她算了。


    “让人……”


    魏璋深吸了口气,“把库房里所有的布匹都取来,在楼下接着姨娘,姨娘若坠地谁也别想活。”


    魏璋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他无暇理清自己在想什么,本能地在人群中扫视一圈。


    “阿茵跟我来!其他人不得靠近。”


    苏茵正在人群里不知所措看着楼顶上的人。


    听得魏璋沉稳的话音,深思才归位,赶紧提起裙裾一路小跑,堪堪跟上魏璋的步伐。


    两人到了顶层阁楼,魏璋指着最右侧天窗下的梯子,“你爬上去,悄悄看着姨娘。”


    说罢,魏璋朝左侧去,抽出腰带缠住飞檐翘角,双脚点地,借力轻功攀上屋脊。


    颀长的身姿正落在薛兰漪身后十步之外,悄然接近她。


    而薛兰漪此时目色浑浊,在半空中胡乱抓着什么,又拿在手心看。


    “别跟漪漪捉迷藏了,漪漪想见你。”


    “漪漪最喜欢你了。”


    薛兰漪喃喃自语着,忽地发笑,张开双臂朝虚空处扑去。


    眼见一脚踩在斜面屋脊上,一只强劲的臂从后揽住了她的腰。


    脚下碎石扑簌簌往下落,砸下去,化作齑粉,尸骨无存。


    魏璋看着水雾云层下绿豆大小密密麻麻的人群,环着薛兰漪的手更收紧了些。


    “你要再为了他发疯,我今夜便把他刮了!”


    低沉的声音落在薛兰漪耳边。


    薛兰漪并未曾察觉魏璋鲜少暴露的怒气。


    她双手捧着他紧绷的脸,“娘亲?娘亲生漪漪的气了吗?娘亲,漪漪想你……”


    薛兰漪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清明之色,也看不到魏宣的影子。


    她是想娘亲了?


    魏璋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


    那双眼攻击性太强,薛兰漪吓得连连退出他怀抱,攥着树叶做的小兔子,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娘亲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已经变成娘亲喜欢的样子了,我最乖巧听话,最克己守礼,最喜欢娘亲了,娘亲为什么就是不肯看看我一眼?”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到底哪里比别人差?为什么都不爱我?都不爱我?”


    ……


    薛兰漪口中的“娘亲”絮絮不停传入魏璋的耳朵里。


    天边惊雷阵阵,蓝白色光电忽闪。


    魏璋脑海里蓦地浮现出被罚跪整夜,无处躲雨,蜷缩在树洞里喃喃自语的小小少年。


    幼时的碎片不停拼凑,耳边的话硬生生往脑海里灌。


    在这忽明忽灭的闪电中分不清是现实和记忆。


    魏璋呼吸混乱,挤了挤眉心。


    天窗处,苏茵见薛兰漪的言语越来越癫狂,魏璋一贯沉郁的脸上也浮现惶然之色。


    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可能摔落。


    苏茵连忙上前将薛兰漪扶进自己怀里,一只手抚着她的脊背顺气,一只手去摸袖袋里的药瓶。


    “没事了,姨娘,我这有一颗清……”


    “啊!你是谁?”


    薛兰漪突然尖叫了一声,接着又讪讪发笑,摁住了苏茵的手,深深盯着她,“你是我娘亲?”


    “你不是我娘亲,我想娘亲了,想娘亲……”薛兰漪说着又瘪着嘴哭起来。


    苏茵讷讷望向被薛兰漪摁得满是指甲印的手,眼中思绪流转,舌头打了滚:“我、我这有颗青梅园摘来的桂圆,姨娘想吃吗?”


    “青梅园?”薛兰漪迟缓地反应了会儿,又笑了,“甜!”


    苏茵失神地点了点头,将药瓶塞回了袖袋里,只把方才摘的果子剥开,塞进了薛兰漪嘴里。


    薛兰漪含着果子,不知道咬。


    魏璋在短暂的出神后也清醒过来,捏住薛兰漪的下巴,迫她将果子吐了回来。


    “先下去。”


    他起身,欲抱她离开。


    薛兰漪双臂抱膝,连连摇头,“我不走,我要找娘亲!我喜欢娘亲!”


    魏璋欲强行抱她。


    她拽着他的衣摆,可怜兮兮仰望他,“云谏,我要娘亲!”


    苏茵神色晃了晃,咽了口气,“神智失常的人本就如孩童,若是不满足姨娘,只怕姨娘还会想办法跑出来的。”


    可薛兰漪的娘早死了,魏璋能上哪儿给她找娘亲去。


    “先回去,莫要浑闹。”


    此时大雨倾盆,主子们在楼顶上给下人演戏看成什么体统?


    魏璋的语气些微沉肃,“今晚整个国公府都因你的事……”


    “我娘在那!”薛兰漪忽地推开魏璋,冲向飞檐翘角。


    前方再无落脚地,她却毫不犹豫跨了出去。


    “姨娘!不要!”夜幕中纷乱的尖叫声四起。


    魏璋脑袋“嗡”的一声,双脚点地,贴地疾行,伸手去抓。


    薛兰漪整个人掉落房檐。


    衣袖随风扬起。


    最后一瞬,魏璋握住了她的细腕。


    这瞬间,魏璋忽感灵魂出窍,放大的瞳孔紧锁着悬在房檐外的人。


    好一会儿,薛兰漪腕上的温度传入他冰冷的指腹,魏璋才回过神。


    而薛兰漪却浑然不觉,另一只手还指着星辰,“你看,我娘,我娘在那儿!”


    魏璋怒她不听话,但同时更被另一种情绪淹没着。


    这种情绪让怒气消弭,最后余留下的只剩惶恐。


    他呼吸起伏,把人拉了上来,抱坐在怀里,半晌不语。


    “云谏,你怎么了?”薛兰漪恢复了些许意识,伸手去抚他微红的眼尾。


    魏璋摁住了她的手,指腹不停摩挲着她的虎口。


    真实的温度和细腻的触感,才让魏璋的眼神渐渐恢复素日的沉静。


    魏璋抱着人下了观星楼,回到崇安堂,方将人交给了柳嬷嬷,“给姨娘沐浴。”


    “喏!”


    柳嬷嬷伸手去扶薛兰漪。


    薛兰漪甫一离开魏璋的怀抱,视线又开始慌不择路,抓着魏璋的衣襟不肯放。


    魏璋垂眸看着自己被扯得凌乱的衣襟,竟难得未生气,话音还软了些许,“听话,去沐浴,一会儿带你入宫找娘亲。”


    “娘亲?”


    薛兰漪听到这两个字眸光都亮了。


    像个得到糖的孩子,忽地又扑进魏璋怀里,圈住他的脖颈:“云谏最好了!云谏天下最最好!”


    魏璋眉心一蹙,面色紧绷起来。


    丫鬟小厮慌忙垂下头退开了半步。


    谁都知道世子最忌讳越矩。


    众人提着一口气,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薛兰漪浑然不觉,眉眼弯成月牙,在魏璋脸侧轻啄了一口。


    魏璋瞳孔微缩。


    柳婆婆生怕姑娘开罪了世子,忙扶着姑娘往冨室去。


    众人也纷纷垂头屏退。


    深夜,魏璋一人独站在栀子树下,目送薛兰漪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等周围再无旁人了,他方敛回目光,摸了摸侧脸。


    指尖沾染了些许口津,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差一点,余温就要从他指尖消散了。


    差一点,他就再也触碰不到她的温度了。


    幸而……


    魏璋似松了口气般轻笑了一声。


    “你带她进宫作甚?”


    此时,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


    沈惊澜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如你所言,老太君很可能这两日就有所动作,你把薛兰漪带走岂不阻碍他们的逃亡计划?”


    魏璋眼中的笑意瞬时尘封,将带着她余温的手指蜷进手心,负于身后,“你以为老太君会带薛兰漪走吗?”


    老太君眼里只有她的宝贝大儿子。


    以魏璋对老太君的了解,她并不会希望得了癔症的薛兰漪拖累她的宝贝儿子。


    大概率,老太君会抛下薛兰漪。


    “所以,我带薛兰漪去哪儿,都不影响老太君的逃跑计划,亦不影响你的追捕计划。”


    “是吗?那若万一老太君就要等着薛兰漪一起走呢?”


    “再者还有老大,他与薛兰漪情深义重,怎么可能抛下薛兰漪?”


    沈惊澜一连串的问题问魏璋,最后沉声道:“我认为咱们现在要做的是促成薛兰漪和老大,让他们一起跑,让薛兰漪的癔症乱了他们的行程。


    而不是你魏璋魏大人带着薛兰漪找什么娘亲,如此只会节外生枝!小心自掘坟墓!”


    魏璋瞥了沈惊澜一眼,并不喜欢旁人对他指手画脚,也懒得跟他多话,提步离开。


    “等等!”


    沈惊澜叫住魏璋。


    眼见他执意我行我素,沈惊澜也不欲再绕圈子,“你就是舍不得薛兰漪跟老大走了对吧?你旁观他们演情深义重的戏码,结果自己入戏太深了对不对?”


    “你,离不开薛兰漪了?”沈惊澜上前一步,指着他的胸口。


    魏璋心跳一顿,寻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离不开?


    魏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这个世上有谁是离不开谁的呢?


    魏璋见他说出如此可笑的话,不得不与他解释一番:“就算如你所愿,薛兰漪跟他们走,在路上发了癔症,你有几分把握能追踪到先太子党,彻底围剿之?”


    “起码比在水路上毫无头绪摸索得好。”


    “我要的是一举得胜,连根拔起。”


    魏璋言语甚笃,拍了拍沈惊澜的肩膀,“快端午t了,你去雁西山祭拜祭拜郑芝兰。”


    “郑芝兰?定远侯那个早死的侍妾?”


    沈惊澜不知魏璋为何突然跳跃到了一个裴氏妾身上,“虽说裴侯与这妾室情深义重,但这妾在当年变法时期无故病死了,人都过世六七年了,与咱们抓捕先太子有什么关系?”


    “你去,自会豁然开朗。”魏璋似已有成算,与沈惊澜颔首示意。


    沈惊澜与魏璋共事多年,知道他绝非夸下海口之人。


    他既然锁定了裴氏妾,这位裴氏妾就必然是抓捕先太子的关键。


    沈惊澜的面色才松解些,与他叉手回礼,匆匆往定远侯府方向去了。


    另一边,柳嬷嬷扶着薛兰漪从冨室出来。


    因着方才交代了要去宫中,柳嬷嬷特意帮她穿了件鹅黄色的对襟宫装,盘桓髻上碧簪金钗,在烛光上熠熠生辉。


    仿似从前时那个明媚的昭阳郡主,只是与从前不同,梳的是妇人髻。


    她站在廊下,双手叠放在小腹前,乖巧等着魏璋。


    魏璋冷戾之色隐去,朝她走来。


    甫一靠近,薛兰漪便高兴得眉眼俱开,朝他张开了手臂。


    倒真像个孩子了。


    魏璋无奈打横抱起她,示意青阳撑伞。


    雨幕中,身姿如松如竹的男子抱着姑娘远去,玄色披风在风雨中翻飞。


    此时已近戊时,又是阴雨天。


    大街上人烟稀少,只听得国公府马车踏着青石板的哒哒马蹄声。


    青阳在外驾马,心里打鼓,“世子,宫中马上就要下钥了,何不等明日……”


    “拿我的腰牌从朱雀门走。”


    因着圣上对魏璋和沈惊澜极其宠信,两人皆有自由进出皇城的特权。


    但青阳不明白薛兰漪的娘亲已经死了十多年了,今晚去哪儿能找到?


    他并不敢多问,只缄默着驾马急行。


    此夜的喧嚣被抛在脑后。


    马车里静悄悄的,只有魏璋和薛兰漪起伏的呼吸声。


    薛兰漪连续两夜不曾好眠,此时方静下来,昏昏沉沉睡了。


    魏璋将她放在右手边的软凳上躺着,自己则坐在马车正中。


    他平日乘车多有阖目静摄、祛除杂念的习惯。


    今晚一切照旧,他敛袖焚了冷松香,闭目轻歇。


    刚一闭上眼,脑海里立刻浮现薛兰漪跳下阁楼的画面。


    他蓦地掀眸,看着右边静躺的姑娘,才呼吸渐缓。


    车里的冷松香已经加重数倍了,心却始终静不下来。


    他迟疑了片刻,终究凭着心内莫名的冲动,将薛兰漪重新抱坐进怀里。


    温香软玉入怀,呼吸间尽是她身上的沉香味,魏璋的心才渐渐被填满。


    他深深望着怀里安恬睡去的人,指腹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她的侧脸。


    睡梦中的薛兰漪被人挠得很痒,一时皱眉,一时鼓腮。


    很灵动。


    让这辆冷硬的乌木马车都有了鲜活之气。


    她的一颦一动是这间毫无装饰的车厢里唯一的色彩。


    魏璋的眸也因此生色,下巴轻蹭着她头顶的青丝。


    “别死。”嘶哑的声音从喉头挤出来。


    回荡在无人知晓的夜里……


    一盏茶的功夫后,马车自朱雀门进了皇城,一路抵达京城至高点——摘星楼。


    魏璋抱着薛兰漪走上九重楼。


    一路颠簸,薛兰漪终于醒了,揉了揉眼睛,“这是哪儿?”


    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片星空。


    至高处的视线全无遮挡,广阔无垠,目光可以直抵京城外连绵的山脉。


    恰好雨也停了,被濯净的夜幕中星辰闪烁,万千星辉。


    魏璋将她抱到了鲜少有人来的东南角城垛处,方放她下地。


    “不是说去找娘亲嘛?骗我!”薛兰漪瘪着嘴,刚睡醒的声音分外黏软。


    “那就是你娘。”


    魏璋微弓下腰,拉着她的手指向天边一颗特别亮的星。


    薛兰漪诧异侧过头。


    魏璋的下巴正搁在她肩头,两人堪堪鼻尖相蹭。


    魏璋没避开,反而用高挺的鼻梁故意蹭了蹭她的鼻子,“我没骗你。”


    说着,他拂袖挥去城垛上的积灰。


    尘埃纷纷扬扬散开,薛兰漪看到青石砖上刻画了密密麻麻的星宿图。


    有些图案已经沙化了,且沙化程度不一。


    俨然是有个人很久以前常常在此处画星星。


    日复一日画了很多幅,便连成了眼前的万千星宿。


    魏璋牵着她的手指着其中一幅星宿图上丹砂画的星,“这颗星是己亥年五月初八升起的,之后从未再消失过。”


    己亥年五月初八正是薛兰漪娘亲坠楼那一日。


    “钦天监那些老学究常说‘一人一宿命,星辰各迟疾’,你可知何意?”


    这也是大庸民间流传的俗语。


    意为每个人的命宫中皆有一颗守护星。


    无论落魄困苦,这颗星都会永远守护着你,不离不弃。


    只是有的人宿命星会出现得早,有的人会出现得晚些。


    魏璋指的那颗星是薛兰漪的娘死的当日出现的,自然就是薛兰漪的娘亲,也是薛兰漪命宫里守护星。


    魏璋从身后环着她,低哑而沉稳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你娘已经默默守着你七千四百五天了,若是想娘亲,就看看那颗星宿。”


    薛兰漪仰头观星,心生疑惑。


    她自己都只粗略的知道娘死了十三年,但没有具体数过日期。


    魏璋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


    薛兰漪诧异的目光回望身后的人。


    恰一阵风从身后来,卷起城墙青砖上的沙砾。


    砖面上更多被尘封的星宿图展现在眼前,从左到右一直延伸满整面城墙。


    看样子每一块砖上都画着一夜星宿,至少上千幅,就是整整上千个夜。


    上千个夜里,魏璋都在此处画星星。


    薛兰漪以前就知道魏璋喜欢独自来摘星楼。


    尤其是在过继到祁王府以后,他与他们其他五人越来越生分,总是悄悄躲在摘星楼上。


    偶然魏宣发现弟弟情绪不好,会来此处找他。


    魏璋都只是蹲在墙角,怯怯地说:我想爹爹娘亲了。


    薛兰漪知道他的心结在老太君。


    所以,昨夜薛兰漪突发癔症后,趁着些微清醒时,故意将计就计说自己也想娘亲,为的是勾起魏璋的记忆,让他带她进宫。


    可薛兰漪并不知道他曾独自在摘星楼画了这么多星星。


    一人一星宿。


    少年时的魏璋也许彷徨无措,一直在找守护他的那颗星辰吧。


    她更没有想到那一年她失恃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围在她身边安慰她。


    而那个很少出现的小魏璋在摘星楼上帮她找娘亲。


    他默默帮她记录了七千四百五天娘亲的模样。


    薛兰漪喉头发涩。


    “怎么?”魏璋轻易捕捉到了她的异样,一双深邃的眸就在她肩头上,如同蛰伏的苍狼。


    薛兰漪知他洞若观火,极难骗过,所以早前苏茵给她清心丹她都拒绝了。


    只有癔症真的发作,半真半假才有机会骗过魏璋的眼睛。


    她已经进宫了,离圣上很近了,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暴露。


    薛兰漪继续保持着讶色,明知故问他:“云谏你为何画这么多星辰图啊?”


    魏璋眸色一滞,不置可否,徐徐直起了腰。


    他无孔不入的气息远离了她,她又立刻圈住他的脖颈,澄澈懵懂的目光望着他,“云谏是在找自己的星宿吗?”


    “不是!”


    “现在出现了。”薛兰漪道。


    魏璋下意识抬头观星,薛兰漪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如兰气息喷洒,“是我啊。”


    魏璋眉心轻蹙,赫然回眸。


    她眼里倒映着天上的星辰,比魏璋看过的任何一颗星都亮。


    “我就是云谏的宿命星。”


    宿命之星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她浅浅一笑,唇瓣开阖着。


    魏璋神色凝固,狐疑盯着她樱果般的红唇。


    他知道癔症患者的话都是天方夜谭。


    他也知道,就算她清醒着说这种话,也可能是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


    可他还是下意识俯身轻蹭她的唇,那样软糯,透着丝丝清香。


    他又用舌尖轻轻舔舐着饱满的唇珠,一下又一下地轻舔,如品尝山楂糖果一般。


    她的唇好像真的浸了蜜,尝不够,吃不腻。


    他将她抱坐在城垛上,本能地闭上眼,细细含吻。


    薛兰漪环住他的脖颈,难忍地嘤咛。


    姑娘细弱的声音促得他呼吸渐渐急促,越吻越深。


    薛兰漪却悄然睁开了眸,看着他沉溺其中,眼中只有恨意。


    人说宿命星不离不弃,也说宿命星不死不休。


    她没骗他,她是他的宿命星,不过是后一种。


    眼前这个男人,让她与至爱之人生不相见。


    让她心中最好的少年屈膝跪地,受尽屈辱。


    让她成了众叛亲离之人。


    难道就因为他帮她找到了“娘亲”,她就要原谅他吗?


    薛兰漪做不到慈悲为怀,她只想他死!


    她已经进宫了,他马上就会死了……


    第40章


    薛兰漪想到此处,瞪t大的眼中闪过快意,仰头含住他递过来的舌尖,狠狠咬破了。


    血腥味在两人口中蔓延开。


    男人反是愉悦地闷哼了一声,托着她的后脑勺,更加强势深吻入喉。


    吻太过激烈了,薛兰漪喉头被抵着,难以呼吸,不得不往后仰,后背悬于城墙之外。


    而魏璋被她紧紧圈着脖颈,半截身子亦偏出城墙,用一只手抵着城垛勉强稳住身形。


    稍有不慎,两人就会一同跌落下高耸入云的九重楼。


    薛兰漪望着身下无底深渊。


    有一瞬间,她想一起跌下去也挺好的。


    起码不用再与他强行装恩爱,她受够了,恶心透顶。


    她想立刻结束这荒唐的一切。


    “云谏。”


    她不想再吻了,含含糊糊地唤他。


    “抱紧我自不会摔。”魏璋睁开了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楼底,“还是你就想同我一起摔下去?”


    薛兰漪心口一凛。


    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故意提点她。


    她不敢去想,含糊不清道:“孔明灯。”


    此时,楼下的甬道中一盏孔明灯正从两人面前升腾而起,只在一臂之隔的位置。


    薛兰漪眼中满是兴奋,“流星!”


    她从小就喜欢流星,可流星不常有,所以少时魏宣常让魏璋还有周钰等人帮着点孔明灯。


    满城孔明灯升起,恰如流星璀璨。


    魏璋猜测她又想点孔明灯了。


    “不行,宫中燃灯易走水。”魏璋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了安全地带。


    “想给娘亲看。”薛兰漪瘪了瘪嘴。


    见他无动于衷,她又指着魏璋的心口,“想一起放。”


    魏璋望着玄衣上白皙的手指,眉心轻蹙。


    她指着他不放,“想一起,放给娘亲看。”


    软糯的声音直抵心脉。


    她与他成婚了,是应知会她娘一声。


    且放孔明灯本也是无伤大雅的小事,能叫她快些好,莫要再闹也是好的。


    魏璋抬手,示意阁楼里候着的青阳。


    片刻后,楼下数盏孔明灯被点燃,灯火围绕着摘星楼熠熠升起,仿如满天星光灿烂。


    刚才放晴,空气中尚且水雾氤氲,袅绕着孔明灯,每一盏孔明灯都折射出温柔的光晕,昏黄的光倾洒在薛兰漪脸上。


    她激动地蹦跳着,拉着魏璋的衣袖,喜悦得说不出一句话。


    魏璋见过她看流星的模样。


    只是这次,他不再远观。


    他与她并肩站着,近距离看着姑娘眼角眉梢的笑意,看着她鬓发被风吹起,轻扫过白皙的脸颊。


    他把她的碎发掖到耳后,然后将人拉到了身前。


    玄色披风垂落,将两个人裹在同一片狭小而温暖的空间里。


    两个人的气息在那片逼仄的空间里交汇,融为一体。


    薛兰漪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眼神清亮而明媚。


    真像星宿啊!


    命定的星宿。


    魏璋藏在披风里的手不禁将她揽紧了些,似要把纤细的身姿镶进身体里。


    同一片星空下。


    疏影堂中,老太君在回廊下看到了从宫中升起的孔明灯。


    “算她还有点良心。”


    薛兰漪和老太君约定过。


    如果薛兰漪同意去圣上面前告发魏璋,将会升起一盏孔明灯。


    如今上百盏孔明灯从宫内升起,俨然薛兰漪已经得逞,今晚或者明日就会去告御状。


    “这女人果真是有手段的,老二此等没有心的冷血毒蛇也能被她哄骗了。”


    老太君的话,叫前来送药的苏茵听得刺耳。


    其实不是薛兰漪手段高明,也不是魏璋容易被骗。


    薛兰漪在那个雨夜的确被诱发了严重的癔症,这一点太医和苏茵的脉案都可以证明。


    她的行为也确实真的癫狂。


    苏茵猜测薛兰漪是听闻大公子折脊跪地时,才恢复了些许意识。


    她是凭着对大公子的满腔爱意,才强撑着快要断的弦,去与魏璋周旋呐。


    怎么能是心机深沉呢?


    一切皆因爱而起罢了。


    只遗憾她已进了宫,只怕再无机会出来了。


    她与魏宣真的要天各一方了。


    苏茵给老太君递上药,“若是逃亡时,大公子见不着薛姨娘,会不会……”


    “不会!”


    老太君剜了苏茵一眼。


    她知道这丫头最近越发向着薛兰漪了,这是想劝她想办法让宣儿和薛兰漪再见最后一面。


    老太君可不想节外生枝。


    两个人早该断了。


    “宣儿昨日为这女人下跪,已经昏迷不醒了,还要纠缠什么?”


    老太君拂袖而去,给身旁心腹嬷嬷使了个眼色,“告诉裴侯,明日随时准备送宣儿离开。”


    苏茵目送老太君的背影,劝解的话哽在喉头,望着夜色徒留哀叹。


    天上,璀璨的孔明灯不过一瞬,而后隐入了墨色云层中。


    天地之间又恢复作一片漆黑。


    薛兰漪迟迟望着离她而去的火光。


    有一盏灯在空中旋转徘徊了许久,但终究被风吹去了看不见的地方。


    薛兰漪下意识伸手去够,握住的只有一片漆黑。


    “听话些,下次再带你来放就是了。”耳边响起魏璋低沉的声音。


    薛兰漪每个毛孔都抗拒,却只能揉了揉眼,不敢暴露分毫,“瞌睡了。”


    “回去吧。”


    寅时将至,快要到上朝的时辰了,自是不能再耽搁。


    两个人下了摘星楼,沿途返回。


    天已经微微亮,透过窗户缝看去,已零星可见大臣们三三两两来上朝了。


    见着镇国公府的马车,纷纷避开一条路,颔首以礼。


    薛兰漪五年不曾入宫,此时才对魏璋现在的地位有了具象认知。


    圣上对他信任。


    连方才路过的那两位三朝元老都对他礼让有加。


    她能一举扳倒魏璋吗?


    临近最后一刻,薛兰漪难免生出惧意,余光打量着仰头小憩的魏璋。


    魏璋仍合着眸,但好似感受到了薛兰漪因为害怕而短促的呼吸,“你不做坏事,我不会拿你如何,怕什么?”


    他悠悠吐声。


    偏就这句话,才更叫人惶恐。


    薛兰漪难忍慌张之色,索性颤声道:“怕!”


    魏璋睁开眼,正见她低眉敛目,指尖小心翼翼指着窗户缝隙外。


    窗外此时正有一队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经过。


    原是怕这个。


    魏璋眉梢肃色稍解,朝她伸开右臂。


    薛兰漪一激灵钻进了魏璋怀里,脸贴着他心口,安心地笑了。


    魏璋垂眸看着小鸟依人的她,不觉眼中也染了笑意,屈指揽住她的肩头。


    他亦是两夜未休憩,马上就要上朝,需得稍事休息,所以又闭上了眼。


    片刻,搭在左膝上的手掌触到一片柔软。


    手心痒痒的。


    魏璋些许烦躁,不得不又掀起眼眸。


    却见一只细嫩的小手钻进他掌底,葱白手指没入他指缝,与他掌心相抵,十指紧扣。


    一道奇异的电流透过掌心,渗入血脉。


    所谓十指连心,那股滚烫瞬间抵达心房。


    魏璋从未这般与人牵过手,心跳停了一拍。


    薛兰漪还不依不饶在他心口轻蹭了蹭,泠泠水眸仰望着他,“喜欢这样。”


    魏璋指尖一颤,呼吸收紧,“别勾我。”


    薛兰漪懵懂地眨巴眨巴眼睛。


    魏璋无奈摇了摇头,下巴厮磨着她头顶青丝,“你知道我有多少天了么?”


    他现在心内潮涌不止,心跳亦不受控。


    他不知道这种反应因何而起,约莫许久未与她欢好,有些难以克制了?


    他并不想对一个小傻子做什么,但若她一直这样百般撩拨,也未必不可。


    “别再闹。”他警告她。


    而后仰着头深吸了口气,吩咐青阳,“绕东华门走。”


    他需要一点时间调息和更换朝服。


    马车调转方向,往皇宫内稍稍绕行了一段距离。


    薛兰漪靠在魏璋怀里,见他喉头上下滚动,悄然抽开了手。


    她的目光一直锁着窗户外。


    听闻圣上在奉先殿祭拜祁王。


    依照上朝的时间推断,圣上此时理应路过东华门。


    所以薛兰漪才故意撩拨魏璋,让他改道东华门。


    薛兰漪紧张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至东华门,忽见金色华盖横行而过。


    薛兰漪瞳孔一缩,忽地扑出窗外。


    “皇上!皇上!”


    魏璋骤然睁开眼眸,抓住了要跳车的薛兰漪。


    薛兰漪的半个身子已经跃出车窗,似如昨夜跳楼时的决心,毫不犹豫狠狠咬住了魏璋的手背,迫他松开。


    这番折腾,来往大臣的目光纷纷聚拢过来。


    薛兰漪奋然跳下车窗,额头磕碰在鹅卵石地面上,未痊愈的伤又破开了花,飞溅一地血迹。


    她浑然不觉疼,囫囵吞下了苏茵悄悄塞给她的清心丸,头也不回往华盖处去。


    “糟了!”青阳吓得面容失色。


    昭阳郡主一个已死之人,在众目睽睽下从世子的马车中跑出来。


    这必然震惊朝野。


    薛姨娘这是要做什么?t


    青阳想不清楚,跳下马车追去。


    “不用了。”


    马车里,魏璋沉稳的话音传来。


    薛兰漪已经闹腾开了,此时再拦还有什么用?


    窗帘缝隙中,魏璋拇指不疾不徐擦拭着手背上的血迹,一张脸隐在阴翳中辨不清表情。


    风一动,一道晨曦照进马车,照出他嘴角了然的笑意。


    看样子,薛兰漪根本没有什么癔症。


    从始至终,她都是故意装疯,为的是进宫告御状。


    她很好,骗过了他……


    魏璋扭了扭脖颈,滞涩的声音回荡在马车中。


    他掀袍,踱步下马车。


    另一边,薛兰漪一步一腿软,脚下如踩了棉花,踉踉跄跄终于跑到了圣上的步辇下。


    “圣上,民女李昭阳有要事禀报!”


    步辇之上,年仅弱冠的少帝面色苍白如纸,眼底淤青深重,本气息奄奄斜倚在御座上。


    见到薛兰漪,顿时瞳孔放大,“鬼!鬼!”


    少帝浑身痉挛,一个不慎栽了个跟头,从步辇上跌下来。


    贴身太监赶紧上前去扶,少帝胡乱抓了根树枝,不停对周围人挥舞着。


    “鬼!鬼!太子哥哥来找我了,太子哥哥来找我了……”


    少帝穆清云本是先帝醉后与侍女云雨所生。


    那侍女在生下少帝后,便被以媚主之罪处死了,之后穆清云一直被放逐避暑山庄苟且过活。


    而先太子是帝后所生,正统的嫡长子,世家大族的出身,与穆清云云泥之别。


    若非先帝膝下子嗣单薄,若非先太子因变法被处置,穆清云是无论如何都继承不了帝位的。


    故而即使如今身居高位,听到先太子也不免恐慌,亲眼看到薛兰漪这位先太子亲近的表姐自然更失控。


    他一边不停地往薛兰漪身上扔枯枝,扔石头,一边嘴里絮絮叨叨:“沈大人,魏大人,叔父,叔父……”


    眼神越来越胡乱,忽地看到了薛兰漪身后踱着方步、端然而行的魏璋。


    “魏爱卿!”


    少帝如寻到一根救命稻草,深一脚浅一脚朝魏璋去。


    龙纹缎靴踩在薛兰漪的手上,一闪而过。


    薛兰漪倒吸了口气凉气,再回头,少帝躲在魏璋身后,只一双惶恐的眼睛探出来。


    而魏璋立于朝阳之下,如松如竹,挺拔于天地之间,与身后金砖碧瓦的巍峨宫殿竟浑然一体。


    他的目光一寸寸压在薛兰漪身上,薄唇缓启,“再说一遍,你是谁?”


    明明是轻飘飘的话音,薛兰漪却觉重如千钧,撑在地上的胳膊酸软快要倒地。


    周围很快聚拢了不少来上朝的大臣,三三两两窸窸窣窣讨论着。


    “李昭阳?她不是三年前就死了吗?怎会进宫?”


    “假死可是欺君之罪,惊扰圣上罪加一等。”


    “不对,看这身形仿佛是魏大人身边的妾,一个贱妾竟敢惊扰圣驾?”


    ……


    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在将薛兰漪往铡刀下拖。


    薛兰漪呼吸起伏,几乎只进不出。


    而站在五步之外的魏璋未见波澜,只是一双深邃的眼锁着她,颇具警告意味。


    他的意思很明显,她是薛兰漪,她尚且有救。


    她是李昭阳,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受够了!


    她跪步上前,只对着少帝,“民女就是李昭阳!民女要告发魏璋!”


    “一告他窝藏罪妇为妾,是为对律法不敬。


    “二告他囚禁嫡兄滥用私刑,是为不义。”


    “三告他……”


    “把她带走!把这疯妇带走!”少帝扯着魏璋的衣袖,满眼慌张和乞求。


    他根本不在意薛兰漪所告之事。


    或者说,魏璋所行的每件不仁不义的事,少帝都知晓。


    少帝已经纵容他到如此地步!


    魏璋眼中更无惧意,只是饶有兴味扬了下眉梢,示意薛兰漪继续说。


    他倒想知道她这些日子心里憋了多少怨气,又有多少底牌。


    圈养的鱼儿既然不受控了,就让她疯个够,也别有趣味。


    “三则如何?”


    “魏爱卿……”少帝却一点也不想与先太子党的人有任何拉扯,眼见魏璋不动,他只好示意贴身太监,“扶朕回养心殿。”


    少帝显然要把薛兰漪留给魏璋处置。


    薛兰漪心头一凛,立刻扬声,“民女还要告魏璋残忍毒杀祁王府上下十八口人,是为不仁!”


    少帝脚步一顿,赫然回头,“你说什么?”


    “民女说:魏璋杀害祁王,证据确凿!”


    薛兰漪鼓足勇气,直面魏璋,掷地有声。《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