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好开心,咯咯的笑声和马蹄声一起飘荡,飘过田野、飘过河湾、飘过村庄、飘过树林……老宋抱着囡囡在马鞍上一起一伏,心里说:銮铃什么的逊毙了有木有?囡囡笑起来比铃铛好听多了。马脖子上就不该挂铃铛,该挂上这小开心果……
梁山伯在盗马的时候还有一点小小的窃喜——英娘不会骑马,所以她暂时不能和小囡囡同骑,作为丈夫,难道不该将妻子揽在怀中,手持缰绳用心教她么?话说自从英娘抱起小囡囡后,梁山伯就觉得自己的地位有些下降,虽然小囡囡又乖巧又可爱,但这不妨碍梁山伯吃醋。现在那个小祖宗坐在伯伯怀里,自己又可以名正言顺地独享妻子的温柔了,呵呵……
然而,英娘的看法显然与梁郎不同:若是与爱郎同骑,的确会更安全,自己也很享受那种温馨,但是那样的话自己要到何时才能独自驾驭马儿?更遑论抱着小囡囡骑行了。她想要尽快成为一个合格的骑手。再说,夫妻同骑,好羞人的,放着孩子的伯伯在此,叫人家怎么好意思?
所以梁山伯独自骑着一匹黄马,心不在焉地走在老宋后面,不时回头看看英娘,手上总会不由自主地做主保护的动作,脸上表情既幽怨、失望,又担心、紧张,纠结得很。
英娘学得还不错,事实上她现在能够控制着马儿小跑了,胯下那匹温顺的母马似乎也很善于配合自己背上的菜鸟骑士,所以现在的英娘看上去并不像个初学者。反而是梁山伯更像个顾头不顾腚、分不清哪是油门哪是刹车、哪是雨刮器哪是转向灯的新手司机,他过于着紧后面那匹马、或是马上那人,却常常忽视前方的状况,二十里路已经三次撞上了横生的树枝,第二次的时候因为那树枝太粗,梁山伯文弱的身躯没能撞断它,于是马儿跑了,山伯在树上……
这样的二货竟然曾经是一个县的二把手,老宋表示完全不能理解隋朝人的公务员选拔原则。
无论如何,马毕竟是有四条腿的,所以天光渐暗的时候,一行人还是走出了五十多里地,来到了太湖南岸。
大业九年(613年)六月,礼部尚书杨玄感于黎阳起兵,七月十一日,余杭人刘元进起兵响应。三吴百姓纷纷响应,一个月内,刘元进部众就达数万人。八月初二,吴郡人朱燮、晋宁人管崇也举兵造反,拥兵十万,自称将军,侵犯江东。十月,朱、管迎接刘元进,推举他为盟主。刘元进占据吴郡,自称天子,一时声势颇为浩大。
然而刘元进的能力显然并不能匹配他的雄心:
一败丹阳;再败曲阿;毗陵联营百里,不当官军一击;黄山只身突围,难救将卒百姓;一退再退,气势渐消;屡战屡败,士气全无;出战而授首王世充,投降则兵坑黄亭涧。
正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不到一年,刘元进的势力便消亡了。太湖周边地区被王世充狠狠杀了一遍,死的多是无辜百姓,那些乱兵则离开太湖,散落各处险要之地为盗。
这场发生在去年的战事,造成的直接影响是太湖岸边几乎成了无人区。田地都荒芜了,野草在田里疯长,田埂还在,但看得出很久没人走过了。偶尔有破败的村庄,村里看不到人,活人、死人都没有,哦,如果人骨头算一部分死人的话,这个倒是有一些。圈栏里没有牛、马、猪,村舍间也没有鸡鸣犬吠,偶尔看到流浪的狗,坦白说,看起来更像是狼,老宋相信那狗与村里的人骨之间完全有可能有一些不太愉快的故事。
老宋他们沿着湖岸走了三五里,一直走到一处连着湖水的河汊,河边有一村落,也不曾见半个人影。正待寻个地方住下,却见河中一条船飘飘荡荡而来,向湖中去。
老宋叫住那划船的,想要问他买些河鱼湖蟹,也好有个下饭菜,谁知这船就是去湖外市镇卖鱼的,现在卖完了,换回些粮食,正要回湖中岛上去,哪里还有鱼虾。老宋表示了解,正要拱手告辞,那人却道:船上没有鱼,岛上却有。一番交谈之后,船靠在岸边,四人三马上了船,随它往湖中三山岛去了。
这船不大,但却是条货船,岛上只有这一条载货的船只,专门负责将岛上的产出运到湖外去贩卖。它比渔船还是要大很多,所以三匹马的重量并没有带来什么困扰,船行驶的很稳当。乘客们于是放开胸怀,观赏湖光山色。太阳刚刚下到山后面,只见月白星稀,雾隐山青,风吹浪起,水漫云低。船行湖中,正是渺渺茫茫四面水天难辨,隐隐约约一座仙山在前。诗云:“长圻龙气接三山,泽厥绵延一望间,烟水漾中分聚落,居然蓬莱在人寰。”(清朝吴庄藏《三山诗》)
天色越来越暗,星和月却越来越亮,天穹下唯见水面那摇动的月影和湖面上隆起的山形。船一摇一摇地,不知怎么便漂进了山下的阴影,靠上一个小小的码头。
岛上固然是没有邸店啊客舍啊青年旅馆什么的,但是不必担心,客人们可以住在岛民的家中——这可以算农家乐吧。想吃什么,不可能随便点菜,不过厨房的供应还是很值得期待的。有饭,有菜,鱼虾管够——当然绝不是免费的。
清蒸白鱼、银鱼醉、煮白虾。著名的太湖三白,烹饪的方法很简单,但是味道真的很好,非常鲜,贴心的主人家还拎出了一小瓮酒,自酿的酒,虽然绝对不能算佳酿,但是在这个时代,这个岛上,难道你还能要求更多么?
“这太湖三白,很多么?”看来这个年代太湖生态还是很好的嘛,老宋这样想着随口问问。
“这几年人少了,鱼就多了。”主人家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些见闻。什么去年王世充在太湖岸上笔格山黄亭涧坑卒十万啦,什么淮南官军在太湖岸边村落行十一抽杀令啦,什么吴郡百姓窝藏反贼加赋三成赎罪啦,真真假假地说得很热闹,不管吃着白虾的客人信不信,反正他自己是深信不疑的。太湖附近的百姓大约也是深信不疑的,所以太湖附近没有人嘛,十一抽杀令唉,问你怕不怕?
晚上老宋躺在床上,耳边听着风吹过竹林,浪拍打礁石的声响,眼前却总是白日里看到的……什么也没有。
隋末的混战,当成故事说的时候,什么十八路反王三十六路烟尘,直听得人血脉贲张,可是故事里说的全都是——杀人!
谁赢了这场杀人的游戏?
李渊父子赢了,他们挥舞锄头把杨家那些荒了的和没荒的地统统翻了一遍,杨家的地就成了李家的地。他们赢得的不是一个皇位,是很多皇位。他们杀了人,但是写历史的人说,那怎么能算杀人?翻地的过程中埋掉一些草民很正常啊,重整江山的事,能叫杀人么?
世家大族赢了,他们赢得了继续诗书传家朱红紫贵的资格,他们杀了人,但是他们挥舞着书卷说,孔子尚且诛杀少正卯,我们这怎么是杀人呢?我们这是维护正统啊,读书人的事,能叫杀人么?
王世充赢了,他是不在乎杀人的名声的,事实上为了引起男一号杨广的注意,他唯恐杀得不够多、不够出彩。所以他确实既卖力气又有创意,他成功了。他把自己的凶名传遍了天下,迎娶白富美登上了人生巅峰。
杜伏威、刘元进、李子通这些反贼赢了,这些昔日的流氓、小偷、青皮混混通过杀人竞赛成功地组织了大型犯罪团伙,偷窃的目标也从王寡妇家的那只老母鸡进化到了地盘、权位和无数人的性命,以罪犯的身份来说,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杨广赢了,这个人的规模宏大的谢幕表演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无数人上台来跑龙套,还有无数人为这场表演买单——用他们的命!
那么谁输了?
草民!
脚踩过去,刀割过去,火烧过去,水漫过去,锄头将赖以扎根的土地翻了一遍又一遍,草民一茬一茬一片一片地死,死得漫山遍野。然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深埋着的草根又星星点点的焕发生出新的生命,一茬一茬一片一片,绿了田野,绿了江山。然后锄头说:我翻过的地,是我的。你们长在我的地上,难道不该交房租么?
这些愚蠢的草民们反射弧是很长很长的,长得差不多能绕地球好几圈了。他们居然没有意识到赌局的不公平:他们什么也没做,没有上场也没有下注,但是他们输得最多。死了的人输了一切,而活着的人输得更多,他们一切都没有了,居然还欠下了新的债务,呵呵,真是些称职的冤大头!
第二日,旅行者们乘着船,漂过太湖烟波浩渺的水面,到了北岸,这里有个地名叫惠山,惠山有种特产——惠山泥人。
泥人张什么的,也许死光了吧,空旷的市镇里街道两边有很多店面,看得出昔日的繁华,现在么,呵呵。有个店铺里,架子上散落着一些泥人,老宋拿了几个给囡囡看。
几个泥人风格不一样,有的比较写实,头部、躯干和四肢的比例很协调,但是囡囡不喜欢。囡囡喜欢的是那种圆圆的,胖胖的,脖子比脑袋还粗的泥人,抱着一男一女两个泥娃娃,小丫头便不肯撒手了。
老宋见自己认为的更像真人的泥娃娃居然不被孩子喜欢,颇有些悻悻。俄而一笑,心说也对,像人有什么好?脖子细细的经不住刀砍,还是脖子粗一点好,不容易死,嘿。于是轻轻地把手上那对泥人,摆在架子上,看了看,又挪一下,让他们靠得近一些。《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