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宁回崆峒院换了身新的水红色折枝桃花褙子配湘妃色十二幅罗裙，发上绾了根玉垂扇步摇，才赶到老太太那边去。
到容锦堂时，下人们都已在准备着了。在前世，宁亲王府与安国公府的关系极为密切，不仅在朝堂上同气连枝，就连后院的女眷们走动也十分多。
老太太身边的嬷嬷见五姑娘来了，切了些瓜果点心上来。
老太太一小会儿不见孙女儿，心里头便念着了。她放下佛珠，牵着绾宁的手，把才洗好的瓜果推到小姑娘面前。
“瞧你一头大汗的，小心着凉，整日就不安分，又跑到哪儿去了。”
绾宁净了手，顺势去抓碟子里的点心塞进嘴里。
老太太拍拍她的后背，慈笑道：“慢点。”
宁氏今日穿了身宝蓝色海棠通袄，上面的海棠花纹皆是用金银丝线绣的，缀上几颗真珠，显得贵不可言，竟有几分把顾家主母邢氏的气势给压了下去。她原本正在那边指挥着布置菜式，见绾宁来了，也转了过来，笑着说：
“听说长房的二哥儿今日醒了，绾绾儿必定又是去青桐院粘着了，我说的是也不是？”
绾宁：“……”她偷偷朝老太太那边望去，老太太的脸色果然是变得不大好了。
绾宁揉揉眼睛，小声嘟囔：“二哥上回出事，不就是为了救我，我自然是要去探望一番的。”
宁氏瞥了瞥老太太，揣度了一会儿，才说：“是是是，这是自然的。可惜二哥儿毕竟是顾家的子孙，整日也不见个人影儿，我可从未他来给老祖宗请过安。今日亲王府的人也在，可不是要看笑话，说顾家无家法？莫不是真的病得不能挪动了，那咱们这些作长辈的，还真应去好好探望一番。”
她一面说着，一面接过了丫头手中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给老太太扇风。
绾宁若是还在前世，必然不会发现二太太话中的精明关窍，可她再重活一次，却看得十分通透了——宁氏一向清楚老太太的心思，老太太身为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最看重的就是府邸尊荣与名分，不喜欢顾家的宗祠里平白无故添了一个病秧子。她便时常在耳侧煽风点火，巴不得让所有人都明白，她与老太太是统一战线的。
老太太果然是听进去了，重重将茶盏置在几上，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愠怒。
“顾家忠烈满门，无不是精才绝学之辈，三代儿孙中几时出了这样不知礼仪的。”
绾宁见情况不妙，忙跳下了圆凳，急急忙忙把念夏拉到一边去，小声说：“好姐姐，你快去青桐院给二哥使个信，让他快些来容锦堂给老太太请安，老祖宗怕是不大高兴。”
其实不是二哥不知礼仪，而是前世日日来侍礼时被大老爷训斥，说让他自个儿好生静养，莫要到处走动，免得给府上其他人渡了病气。
打那以后，二哥就再不怎么出门了。
见念夏走远了，绾宁才回头去劝老太太，“二哥才醒，身子想必不大舒服，走动也不方便，可二哥心里面是有顾家长辈的，老祖宗别气。”
可她瞧着老太太仍旧垮着脸，小脑袋便凑上去，小声说：“老祖宗，你笑笑好不好。”
小姑娘说这些话的时候，低垂着微红的眼帘，如枝头的花苞般娇嫩可爱，无论是谁看着，心头都要软几分，更别说是老太太了。
老太太笑了笑：“知道你喜欢黏着你二哥，有你呆在这边，老祖宗便是有天大的怒气也消了。”
可事实上，并非如此。
不过一会儿，外面就有丫头来通传说二少爷过来了。县试将近，老太太趁着亲王府的人没来的空当儿，正在查问几个哥儿的功课学业，听到丫头说，连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
大太太邢氏一贯是不喜欢老爷捡回来的这孩子的，平白无故占了长房的产业。她故作清清嗓子，“这算是什么时辰了，现下才来问安，哥儿的日子过得莫不是太松散了些。”
绾宁往老太太那边瞥了瞥，仍旧没有丝毫反应。
如今外头日头也大了，二哥身体不好，才恢醒过来没有几日，她心底不免有些担心。再加上顾子旭的脑袋被二哥打了个包，也不知二太太知道了这事没有。
……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老太太仍旧翻着几个哥儿的课业，不曾松口。绾宁坐在圆凳上不住地挪动屁股，手里的瓷杯也是拿起了又放下，终于坐不住了。
小姑娘小声开口：“老祖宗，二哥哥来了。”
老太太这才抬了眼，浅浅啜一口热茶，对邢氏道：“翊哥儿的日常起居可是你在照顾。”
邢氏一愣，起身：“回老祖宗，正是。”
“你切莫打诳语，翊哥儿现下的身体究竟如何了。”老太太不经意加重了语气。
老太太虽不喜养子，可到底是吃过斋礼过佛之人，国公府的孩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对国公府的门楣名声都是极差的影响。她虽表面上生疏厌弃，但心底也难免也留着意。
可邢氏脸色顿时煞白，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朝老太太勉强挤出笑容：“翊哥儿的身体老太太难道还不清楚，打被老爷带进府里就是那副模样，多少都珍贵的药材赔进去了，就是不见起色。”
大太太身边的安嬷嬷见势插嘴：“老太太有所不知，咱们太太打理府中事务已是辛苦，加上还得照顾几位少爷，老奴不免心疼。”
“……”
绾宁重活一世，算是明白了，邢氏惦记着府上的家产权势或许上心，却从未将心思放在照顾二哥哥上。这府上待二哥哥最不好的，便数他这位养母了。若非她几番克扣药材，就连吃穿用度都是分得最少的，二哥哥前世又怎么会这么快就病入膏肓离开人世？
不巧的是，太阳还没被遮住，外头就有雨在飘落，这春夏之交的雨水是最喜欢南方金陵一带的，往往是说来就来，从不打声招呼。
绾宁看着外面：“糟了，二哥还等着呢。”
老太太蹙眉，对嬷嬷道：“让他进来罢。”
绾宁巴巴地望着檀木隔扇那边的撒花软帘，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个面生的少年把顾子翊的轮椅慢慢推了进来。
顾子翊脸色苍白，湿漉漉的鬓发紧贴着脖颈，勾勒出侧脸优美的弧度。不知是不是因为淋了雨水，抑或是风吹的，顾子翊眼眸间竟染了一层薄薄的通透水光，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
“老祖宗好。”顾子翊缓了缓气，才轻轻开口。
“……孙儿知错。”
老太太抿着唇，一言不发。倒是大太太不大高兴，开口训斥：“又怎么了，平日母亲如何教导你的，你都忘干净了是不是。”
顾子翊身侧的少年握了握拳，也不管往常礼仪了，小声插嘴：“少爷预备过来时吐血了，所以才没能赶过来。”
邢氏一听，凤眼直瞪那无礼少年，又担心老太太怪罪，有火也不敢乱发。
绾宁听得心一揪，难怪二哥哥的脸色如此苍白。
老太太看不过眼，叹了口气，“快拿帕子擦擦水罢。”
绾宁等不及，扯下了别在襦裙上的干净罗帕，急忙跑了过去。
小绾宁停在轮椅旁，踮起脚尖。玉白的手掌从沾染着雨水的鬓发滑落，小心翼翼地擦干发上与额间的雨水。
顾子翊看到她发上的烟霞色玉垂扇一蹦一跳，瞳孔间仿佛藏着无数美好的星辰。
“二哥哥，你没事吧。”
顾子翊身子僵了僵，他的意识原本已有些模糊，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再一次弥漫在心头，就像混沌黑暗中投下的一缕纯净的光。
他到底是谁，她又是谁，他不明白。
过了良久，他手中紧紧握着的拳头才缓缓松开。
他摸了摸绾宁的脑袋，“无妨。”《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