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不能是我?”
他把烟含进嘴里,吸了口,一双眼沁凉如水,冷冰冰得缺乏情感。
一口烟雾吹出来,幽凉的目光被模糊掩盖,等烟散尽,又再次袒露在萧潇眼前。
“不是……”萧潇心里的情绪没法说清。
她手掌摊平,屈指,一件件数巧合,“先是在学校,然后又是在我家书店,现在又在我家楼上的天台……你自己说,为什么哪哪都有你。”
而且还都是在同一天。她抱起手臂,想不通。
“你家书店。”他从她的言语中提炼信息。
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熄,不知想到什么,抬眸的瞬间眼尾带笑,淡得几乎抓不住痕迹,“巧了。”
漫不经心的嗓音,传到萧潇耳朵里不甚清晰,“……你说什么?”
她盯着他的眼睛,额前的小卷发影影绰绰地遮住眉,那双眼隐匿在夜幕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羸弱的灯光无法照亮。
等了又等,只看到他双手抄进裤兜,却没听到他再说话。
迎着他沉默的目光,萧潇梗了梗脖子,翻他一记白眼,莫名其妙地咕哝了一句:“我家书店怎么了。”
忽然,他手插着兜,往前走出两步。
萧潇又是一惊,本能后退。
他脚步停下,萧潇暗暗松口气。
眼帘底下放着一个黄色封面的软皮本,视线未留痕迹地在本上停留两秒,然后,他看着她,一步一步,照直走过去。
萧潇的心突然开始狂跳。
她不再脚跟往后挪,而是抬脚横跨一步出去,再弹跳着沿水平方向继续躲远了一点。
虽然他唇角抿出一个上扬的幅度,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那不是笑。
空旷无人的天台,光线昏暗,就算换作是别的陌生人,但凡是成熟异性面孔,她也会提防戒备。
她反应过激的举动,本质上来说,和他本人关系不大,但若是细究,也有点关系——
爷爷说过,巧合太多就是必然。必然和这样一个令她感到危险的人频繁相遇,人家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她没眼力见往跟前凑,不准没好事吗?
萧潇觉得,与他主动保持距离,无比明智。
她刚在心里默默表扬完自己,就看见,那家伙长手一捞,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
萧潇眼睛瞄见地上蹲着的书包,右手随即摸上肩。
这动作其实有点二,肩膀肯定是空的,但她脑子更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行动比思维快。
她一个箭步冲回去,拎起书包带,往怀里一抱,抬手就去抢周记本。
“给我——”对方手一扬,抓了个空。
萧潇鼓眼:“喂,侬组撒啦?”
一心急,连带着本地话都不假思索地飙出口。
天生没睡醒的小奶音,披上吴侬软语的轻清方言,更显娇柔,黄莺出谷不外乎如此。
他脸上冷凝的线条缓缓化开,眼神漆黑,墨染般浓稠。
“你说什么?”
萧潇盯着他手里的周记本,闻声,视线偏转回来,猝不及防撞进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睛里。
那双眼,长睫低敛在看她,眼波幽静,眼尾有微翘的弧度,有点像桃花眼,仔细看却又不是,内眼角下弯,眼皮呈内双,形状更接近丹凤。
此刻,眼角含笑,似有若无,但她莫名确信,他就是在笑,这次是真的在笑。
萧潇不由自主地心一颤。
手臂收拢,抱紧书包,下巴轻轻垫在上面,她扁了扁嘴,瞪了瞪眼,煞有介事地重复:“我说,你干嘛啦!”
故意字正腔圆,增强气势,却没察觉,每一声吐字嘴巴都张得圆圆。
小奶音在尾音上不经意地拖了个长调,像加过糖的纯牛奶,柔滑擦过耳膜,无半点凶神恶煞不说,软绵绵得似撒娇。
单这栋公寓大楼里,林林总总住的700多户居民中就有不少老上海人,他们即便说起普通话也改不掉根深蒂固的当地口音。
但,这却是他至今听到的,最软最糯的上海话。
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在胸口涤荡。
他还没及时理清究竟不一样在哪里,萧潇无比郁闷地拍了下嘴巴,啪地一声响,格外清脆,可见对自己下手有多狠。
她把脸埋进书包里,整个人和石化了一样,只有肩膀伴随呼吸微微耸动。
“哭什么。”软皮本拍向她的黄色书包,力度不重,但也不算轻,一点不温柔,“给。”
外兜拉链个头较大,起装饰作用,是一个带拐弯的雷电形状。拍过去那一下,链头震得飞起。
萧潇抬头看到自己的周记本,立刻伸手夺。
到手后,屈起一只膝盖托着包,最大的那只口袋张开一个“大嘴”,她将周记本往一摞书本里塞。
手上动作一顿,愣了愣,反射弧终于绕完,想起他刚刚说——哭什么。
她没哭。
她只是懊恼又没控制好音调起伏,连番说了两句听在别人耳朵里可能嗲嗲的话。
因为自身音色的问题,她努力在慢慢调整说话习惯,不想生活中产生烦人的误会。
不过她懒得解释,和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没什么好多言的。
越解释越说不清。
“我没哭。”拉链拉上,她把包背到身后,口气生硬。
黄色的钉珠印花雪纺连衣裙,黄色的皮卡丘双肩包。
一个不折不扣的小黄人伫立在他面前,和白天一模一样,只不过此刻因着黑夜的遮掩,色泽黯淡,没有白天那么赫然醒目。
刘海经过书包这一蹭,乱七八糟四散开,露出眼角那颗颜色不深不浅的小泪痣。
他的目光在小泪痣上停留了一会。
萧潇觉得他有病,所有的行为都莫名其妙,白他一眼,转身要走。
刚背过身——
“高一八班,萧潇。”他用他略显蹩脚的中文喊她的名字。
“……”早知道就该把班级姓名写在封皮背面。
萧潇吸口气,身体转回去。
头朝右边歪,变成一个歪脖子,一脸面瘫的无语状,语调也干巴巴一条直线,“大哥,狼来了的故事告诉我们,无聊的人会死,为了你的生命安全,你别玩我了行不行?”
他看着她这副大写的白眼姿势足有三秒,上下眼睑轻碰,“初中课本还在吗?”
“……”
萧潇歪着脖子没有动,错愕。
“全部租给我,我付租金。”顿了一下,看她懵然睁大眼,他手插在裤兜里,脖颈和她歪向一个方向,眉梢微挑,“卖给我也行。”
“……”
萧潇莫名就被……萌到了……
要西,侬勿要学我好伐!(要死,你不要学我好吧!)
萧潇回去时,保姆芳芳在阳台准备收衣,萧遥坐在客厅沙发,膝盖摊着本书。
“哎哟你跑哪去啦,我回来没看到你都快吓死了啦。”
芳芳奔过来,拍拍胸脯。
萧潇没吭声,今天在学校撒的谎还没攒回人品,她不想再骗人,但也不想说实话。
天台是她的秘密。
她看了眼萧遥,没受芳芳大嗓门的影响,他依然安安静静在看书。
“遥遥和我说话了哎。”芳芳压低声音贴在她耳边,神秘兮兮地说。
萧潇一愣,歪头与她对视。
“你不在家,遥遥都一点不担心的,他居然还主动和我说话,破天荒头一次哎,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哩!”芳芳说着说着就捂了嘴,笑得别提多欣慰,“叔这些年没白熬,老天开眼,付出都有了回报,遥遥啊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萧潇胸口堵得慌,但还是问:“他和你说什么了呀?”
“他说呀,你去同学家里了。”
“……”
不可能不惊讶的,虽然她前几天是费劲叮嘱过他如果爷爷问起就说她在同学家,但她根本就没指望他能帮忙打掩护。
萧潇转转眼珠,食指竖嘴边,轻轻“嘘”一声,踮起脚,不动声色地靠近沙发。
芳芳看她书包都没卸,这举动一看就是又要逗弟弟,笑了笑,回阳台继续收衣服。
萧潇轻手轻脚走到沙发后,低头看着萧遥的后脑勺,嘴角一勾,奸笑着扑上去,顺利抢走他膝盖上的书。
“小狗弟弟,看什么呢……喔,在看毛姆呀。”
萧潇背靠沙发,扫了眼书封,又回到他摊开的那一页,一眼看到萧遥用铅笔画出标记的一段文字——
“喔,亲爱的,你为什么要为别的人去自寻烦恼呢?这对你有什么损害呢?我难道没有使你很快乐吗?你和我在一起难道不高兴吗?"
“太高兴了。”
“那就好了。为这种小事斤斤计较和妒忌都是很傻的。为什么不为你所能得到的而高兴呢?要我说,你还是及时行乐的好;不出一百年我们就全都死了,到那时还有什么可以计较的呢?趁现在活着我们应当痛快享受才是。”
——你,不开心?
萧潇的心,咚地撞击胸腔。
她又重新看了眼书封,手指在书脊上轻滑。
她对书名有印象,这是萧遥军训期间从书店里拿的两本书当中的其中一本。以阅读时间和他的阅读速度来估计,早该看完了。
拇指肚自下朝上一页页快速浏览一遍,其他页面干净雪白如崭新,无一句勾画。
萧潇心中一动。
她回头,萧遥侧身坐着,清澈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看着她,沉默又内敛。
她忽然有点想哭,眼圈瞬间泛红。
手抬起想揉他的头,可能动作太明显,也可能因为长期刺激下的条件反射,他一下就敏捷躲开,还皱起眉,不大高兴。
萧潇眼睛弯成月牙,把书当宝贝抱胸前。
“这本书借我两天好不好?”
萧遥思考了一会,点头应许。
萧潇又准备摸他头,得亏也仅限于想想,强行忍住了。
她脑袋一会往左边偏,一会朝右边摆,自言自语:
“嗨呀我的小狗弟弟呀……嗨呀我的小可爱……嗨呀吼嗨咿呀,吼嗨咿呀啊,吼嗨咿呀啊,天晴朗,天蔚蓝,我的心,好黑暗……”
喃喃了两句就摇头晃脑地拐到歌上去了,一首《呐喊》被她唱得一脸陶醉。
萧遥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是个神经病。
萧定打烊回来已经过了十点,萧潇房门被敲响。
“潇,爷爷能进去吗?”
萧潇捧着刚借来的宝贝窝在床头翻看,听到声音,将书合拢藏枕头底下,立刻躺倒,闭上眼睛。
过了会,房门从外面打开,向里推开一道门缝。
萧潇听到一声苍老的叹息,她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而叹气,不过想来应该是和被请去学校有关吧。
她是不是……令他失望了?
萧潇无意识地攥紧床单。
薄薄的眼皮外部,感受到一层黑暗。爷爷替她关了灯。
刻意放轻的关门声紧随而至。
卧室幽静得像一座黑暗森林。
萧潇睁开眼,坐起身,摁亮台灯,摸出psp打游戏。
床头柜上的一个皮卡丘静音小闹钟,时针悄无声息,从十滑向二。《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