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本质上来说,菜清野是萧潇的小学同学。
萧潇小学就读的是双语教学模式的国际学校,两人同班,算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慢慢建立起的革命友谊。
那时菜清野没现在这么混,害羞内向,说话声音比女孩子还小。萧潇虽然比他小一岁,但打小肩负保护弟弟的使命,在学校遇到一个腼腆受欺负的小哥哥,内心澎湃的保护欲全然释放,谁敢欺负他,她就欺负回去。
她还是小不点的时候力气就比同龄人大,男孩子的发育年龄又普遍比女孩晚,班里没人敢招惹她。
头三年她还能逞一时意气和别人正面交锋,等到第四年以后,男孩女孩都渐渐个性突出,她却还是一身小黄裙子,两边扎两只细细的马尾辫,大姐大一样护在菜清野面前,乖乖牌的小公主气质万年不倒,五官却长开成一只娇俏小狐狸,不买账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不少男生明追暗追。
好在菜清野自己够争气,逐步成长,有了男子汉气概,勇敢从萧潇身后走到她身前,像是完成一场无声的接替仪式,自此交换角色。
这是一所从小学到高中的全日制寄宿学校,学习ib(国际预科证书)课程拿到文凭后,可直接申报包括哈佛、耶鲁、剑桥等顶尖名校在内的一百多个国家数千所大学。
学校招生名额有限,谁都想一劳永逸待在里面一路直升,没有特殊情况,谁都没想过中途转学。
萧潇却是例外,初中转学去了离家较近的一所公办中学。
菜清野和父母撒泼耍赖闹了三年,终于如愿以偿赶在高一的开端,与她成功碰头,又好巧不巧地和萧遥分在同一个班。
萧潇不懂萧遥的意思,但菜清野敢在他说话后爆粗口,单这一点就不能忍。
萧潇在后面追,菜清野在前面跑,边跑边回头哇哇叫。
“喂,黄小妹,你护他也得有个度吧,我又不是骂他。”
“你骂他我就骂你,你欺负他我就欺负你,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你有本事别跑啊。”
“凭什么不跑,二狗子你变了。”
“二狗子喊谁?”
“二狗子喊你……操!妈的,你就是变了。”
萧遥以正常的速度,迈步跟在他们身后。
走到岔路口,他察觉到林子里似乎有人,扭头朝那边望了眼。
角度受限,刚好被一棵树遮住,没看到那人具体的样子,只看到一个靠立的侧影,很高,头发卷卷的,面前有青白的烟雾消散。
储银有所感应,微微偏头,目光就这么冷淡撞上。
然后他意外地愣了一下。
那是一张和萧潇五官酷似的脸,只不过因为性别不同,多了几分男孩子的阳刚,气质干净,眼神澄澈,即使被他擒获视线,也未表现出一丝惊慌,平静地转过脸,仿若一切都没有发生,不疾不徐地沿路继续往前走。
储银吸了口烟,眼眸微眯,缓缓吐烟的过程里,头颅后仰,靠向树干。
纤薄的一小块布料影子,跃过那抹白,误闯入他的眼底。颜色粉嫩,如同茫茫雪地里,落入的一片桃花瓣。
方才,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
与黄色不同的,粉红色。
周五放学早,学校外面已经停了不少私家车,为了不影响通行,协管员出动指挥,首车不断靠边往前开,避免停车乱象。
萧潇跑累了,扶膝喘气。
菜清野挤在前方两百米的人群里接电话,司机正在告诉他停车方位。
萧潇手搭在萧遥肩膀借力休息,喉咙有些发疼。
“水……有水吗?”
萧遥扭头看了眼书包侧兜插着的水杯,犹豫了犹豫,还是没有给她。
萧潇无辜地嘟嘟嘴,自我安慰:“遥遥,等哪天你不嫌弃我了,我会很开心的。”
萧遥嘴唇抿了抿,没说话。
菜清野电话挂断,笑眯眯走回来,抱着手臂旁观,幸灾乐祸:“哎哟哟,这就是你当宝贝供着的好弟弟哦。”
萧潇和萧遥同时抬头盯向他。
被一对双胞胎几乎一样的眼睛清凉注视,菜清野只觉瘆得慌。
“好好好,大哥大姐,小弟我错了,错了行了吧?”说完还是嘴欠,嘟囔了一句,“有弟弟了不起啊。”
“就是了不起。”萧潇昂昂下巴,“有本事你叫你爸妈也给你生个弟弟。”
“我谢谢你姐姐,多个人分家产,我有病吧?”
周围经过的学生向他们投以注视。
萧潇无语:“遥遥我们走,别和这种人说话。”
“诶,我说错了吗,这就是现实懂不懂,你让我爸妈生个比我小十来岁的弟弟,那我现在稍微努力一下,不都和我儿子一样大了。”
菜清野追上他们,紧挨着萧潇,与她站一起。
“咦,你好恶心啊。”萧潇推他肩膀,“离我远点。”
菜清野作势身板晃了晃,又扯着嘴角靠近。
“我说萧潇,我十六了。”
“那又怎样。”萧潇只想快步往前,离他远一点。
“你生物怎么学的,我现在各方面都发育成熟了好么,我……”
话音中断,萧潇伸手将他喋喋不休的嘴巴紧紧捂住,垫脚在他耳边警告:“被我发现你平时也这样在萧遥面前污言秽语,你就死定了。”
热气拂耳,菜清野头颅摆动连续“唔”了几声,示意她手松开,有话说。
他来回动,嘴唇不停摩擦在她手心,萧潇放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往他t恤上擦,像是沾到口水要全部抹掉似的。
菜清野不以为意,吊梢着眼,笑得有点儿坏。
“萧潇,我可什么不健康的词都还没说啊,你怎么就断定是污言秽语啊?原来……你听得懂哦?”
“……”脸颊蹭地变红,透粉透粉。
萧遥走过来,一声不吭插入两人中间,转头与菜清野对视。
两人几乎平齐,但萧遥面无表情地唇抿成一线,菜清野到嘴边的话一转,自认倒霉,“行行行,我嘴贱,我嘴贱。”
姐弟俩都没理他,一个眼神都欠奉。
司机停车的方位恰好和他们一个方向,菜清野追随他们走在路边人行道,努力搭话寻求存在感。
请的是病假,却是随他爸去了趟香港,他爸是去谈生意,他是一个人跑去红馆看演唱会。
见萧潇和萧遥都对演唱会内容没兴趣,他及时刹车,快速思忖出一个能吊起萧潇胃口的校内实时热点。
“知道为什么突然大发慈悲给我们装空调吗?”
果然,萧潇注意力被吸引,分他一记目光。
菜清野一下神气起来。
“面子工程呗。我都听说了,下周加州一所私立高中的师生交流团要来学校回访,学生接待家庭早都在高二高三鼓动家长配合精挑细选了出来,就连学校各个社团的欢迎节目也都私底下紧锣密鼓地筹备中。这鬼天气也不知道能不能下场雨降个温,就算热死我们,也不能热死国际友人啊你说是不是?”
萧潇没吱声。
对面路边一排车中间有辆宝马车在按喇叭,车窗降下,司机冲他们招手。
菜清野包往背上一甩,手按了下萧潇的肩,“我走了,下周见。”
想起什么,走两步又停下,从包里找出一盒东西,扔给萧潇。
“接着,买给你和萧遥吃的。”
是香港挺有名的小零食,陈意斋的燕窝糕。
萧潇一边唇角向上抿了抿,“别以为给颗甜枣账就算清了。”
“说句谢谢会死啊。”菜清野横她一眼,转过身,这次是真的走了。
晚上萧潇的父亲萧诚亲自驱车来接两姐弟回家。
孩子高兴和父母团聚,萧定却没兴趣与儿子团圆,他乐得轻松地将姐弟俩交给他们的父亲,自己留下看店。
回家的路上,萧诚问起新一周的课业情况,萧潇有些心虚,不清楚爷爷去学校的事爸爸是否知情,见他没问,自动翻篇绕过,没有主动提及。
“遥遥,你没什么和爸爸说的吗?”萧诚边开车边笑着问。
萧遥坐在后排,看着窗外流动的夜景,不说话。
萧诚习以为常。换做旁人找萧遥聊天,萧潇会根据情况代为作答,但对方是爸爸,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引导萧遥与人交流,一般这种时刻,萧潇都会选择性沉默,也会手推一推,帮助他取得萧遥的注意力。
有时候,他不是装作没听见。当萧遥专注地沉浸在一件事情当中,他所有的五感都支配其中,他是真的没有将信息全部捕获进耳朵里。
萧家位于成片开发的一个高档住宅片区里,五房大平层,萧潇升入初中那年搬的家。
芳芳跟随他们住到学校附近后,家里又新雇佣了一位年轻保姆。
原因很简单,他们的妈妈秦越秦女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会做家务,也不会做饭。用她本人的话说,她这双漂亮的手是用来弹钢琴的,如果粗糙肿大,放在琴键上会很不好看。
当萧潇被妈妈漂亮的手拉着,走进萧遥卧室促膝长谈的时候,萧潇以为只是单纯的嘘寒问暖,和往常一样,询问重点都放在萧遥身上,萧遥不想说,她就在旁边负责接话。
随着年龄增长,萧潇已经逐步了解,爸爸和妈妈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性格,在教育观念和方法上,也持有完全不同的态度;以及,妈妈其实是一个很敏感的人,敏感到,害怕萧遥是因为不喜欢她才对她冷淡。
萧潇一边观察秦越的神情反应,一边小心谨慎地配合着汇报完萧遥的近况。
都是些车轱辘话,上周问过,上上周也问过,秦越心思比较简单,问话不比萧诚懂技巧。在萧潇看来,时机选的也不对,在萧遥拿笔准备画画时突然拉着他问长问短,他表现得不冷淡,那才是真的奇怪。
妈妈一点也不了解遥遥,萧潇在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无可避免地联想到自己。妈妈也不了解她。
只是,萧潇能看得出来,秦越在对待萧遥的态度上,是有一些讨好的成分在的。
“遥遥,妈妈明天带你和潇潇去商场买衣服好不好?”
“爸爸明天要加班,只有我们三个,到时候东西买多了你要帮忙提哦。”
“那,不反对就当你答应咯?”
每次都是这样。问萧遥就可以,不用问她。萧潇低头无聊抠指甲。
她的小奶音是遗传,只要听着秦越软娇娇的嗓音,萧潇便能想象出自己用这种语气说话会是何种境况。一想到这儿,就浑身一激灵。
“好了,不说了,你画画吧。”
秦越手抬起,摸向萧遥的头,被萧遥一下躲闪。
她的手僵在半空,虚握了一下,笑容有些垮掉。
萧潇默默叹口气,例行安慰:“妈妈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遥遥不喜欢被人摸头。”
秦越还是那副黯然失色的表情,萧潇无奈,头一次心生出麻木的心情。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脑海中,忽然闪过芳芳的声音。
这时,秦越漂亮的手又将她拉出萧遥的卧室,带进萧潇自己的房间。
萧潇因着刚刚想到那句话而不好意思看她,潜意识里,她觉得这种想法是自私的,是错误的,她不是五岁,她已经十五岁,是升入高中的大孩子了,她想任性的理由从思想品质的角度来判断,是站不住脚跟的。
她觉得自己仿佛中邪了,从以全校第一的中考成绩考进高中开始,她整个人的状态就不对。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成就,都比不上萧遥以天才小画家的身份被破格录取给这个家庭所带来的喜悦浓厚。
对学习的无感就是从那时开始,心情好时,晚上看漫画,心情不好,晚上打游戏,白天困得眼睛睁不开,偷着睡一次、睡两次……后来也就习惯了,并不会产生自我排斥感。
马老师说她的学习态度很危险,她对此深以为然。
可是,她不想改呢。
她真的心里好累啊。
“潇潇,你让妈妈很失望你知道吗?”秦越整理好心情,变身为一名严肃的母亲。
萧潇蓦然一惊,抬头望着她不语。
“我一直都跟你强调要以学习为重,不要去理会和你献殷勤的男孩子,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话呢?爷爷电话告诉我你早恋了,还因为分手而闹失眠,他让我等你回家平心静气地好好开导开导你,可你说,你让我怎么平心静气?”
“这个话题我每年都有和你强调吧?我说‘潇潇,校园偶像剧里的恋爱情节都是不靠谱的,我们首要任务是让自己变得足够优秀,等到你将来站在更高的平台,自然会有与你匹配的男生被你吸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身边都是对未来担负不起责任的小男生,他们有的人连自己的人生都懒得规划,又如何能指望他把你规划进他的生命里。我们不做傻姑娘,我们要拼搏奋进,做把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聪明女孩。’”
“我是不是这么和你说的?”秦越痛心疾首,“潇潇,你太让妈妈失望了。”
萧潇哭了,眼泪哗哗漫上来,席卷满面。
有了对比她才忽然意识到,爷爷昨天是多么款语温言,她昨天的委屈是多么不值一提。
“潇潇,这件事你必须写个检讨书,哭也没用。妈妈希望你能知错,希望你吸取教训。不要怪妈妈批评教育你,妈妈也是为你好。”
萧潇一句话也没有说,眼泪不停往下流,她就不停用手擦。
她真的好累好累,累得连呼吸都快要没有力气了。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芳芳和她说的话,一遍遍在脑子里像海浪一样翻滚。
可是她不明白,她现在就在哭,为什么眼前却没有糖呢?
难道是因为她太懂事了吗?
因为太懂事,所以这颗糖给不给也就变得无所谓?
反正你听话,反正你百依百顺……是这样吗?
心脏轰然一声像是炸开了。
萧潇知道,是那只承载了她所有诉求、所有渴望的潘多拉魔盒自动转开钥匙,释放出了她内心的痛苦和挣扎。
去他妈的乖巧懂事。
冤枉她早恋,好啊,那她就真早恋给他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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