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去,途经一片竹林,忽然无精打采的王献顿时来了力气,他道:“二小姐,奴婢瞧此地清静得很,离永寿殿也不远,绝不会被人打扰,不如就在此落脚吧?”
沈淑昭环顾了一番四周,这里竹隐高墙,风来潇潇,虽比不上眺阁里藏冰的凉气,但也足够寒了,况且再往里走可就又回林子去了,于是道:“好。”
说罢众人总算得以歇下来,三人随沈淑昭步入亭子里,但他们闲下来后,又不知做何事,于是兜兜转转一番,最后王献绿蓉决定跑去另一端玩,二人悄声细语的,看上去好似要去捉虫子,文弱的惠庄则独自歇在亭里,不愿出来,纵使王献再叫也无用。
沈淑昭没有留在亭子里,她慢慢踱步,一人静思着,最后离惠庄越来越远,她走至溪边赏花,这畔倒影竹叶垂腰,外院那头的栀子花落入水中,顺流而下,然后经过眼前。
远方传来绿蓉的嬉笑声。
花随清溪流向远方,就这样过了三刻。
忽而有风微起,起初很惬意,沈淑昭倾着身子,吹着风,听玉簪敲响,随后溪面逐起涟漪,将她的浮影捣碎——涟漪起先是细小的,一刹就没了,她一动不动,但后头风变得愈来愈烈,波圈滚大,一涟胜过一涟,整个溪流全身皆在左右摇晃,她的玉簪也开始急促作乐,不远处的王献等人纷纷觉得不对劲,“这风怎这么大?”他们嘟囔着,用衣袖挡脸,而那溪里落花并未变多,反而少了,只因这阵风将花皆带走,余的也被急流冲没——只一刹那的功夫,一条长溪顿时变得空空如也,都来不及眨眼,就像个一夕之间就被大火烧光金银的商人。她这才皱眉抬起头来,打量四周。
春风依旧不灭,林曳声响彻天谷,似在为上天奏一曲高歌。
一晃眼,这天就变了。
变得匆匆,捉摸不透。
长风卷起竹叶,飞雪般纷纷洒洒朝那林中深处送去,王献见状,不禁在背后高声呼道——“二小姐!此处风太大了!要不去回清莲阁歇会儿吧?”
沈淑昭听来无动于衷。
身后的宫人各个都被风吹得睁不开眸子,只有她,定定地看向上天——
不知为何,她总冥冥之中觉得,它好似有事要说。
观望片刻后,她迈出步子踏向竹林深处。
“二小姐这是要去哪?”绿蓉赶紧在后头道。
走入深林没几步,三个宫人忙跑过来伴在左右,进来后,他们左右环顾,她只无声凝视前方,风逐渐小去,这时风吹竹动的声音也再掩盖不了一个从幽处传来的微弱咳声——
“咳咳。”
果然有人!
她不禁凝眉,真不知这对天的感应,该算是幸还是不幸?
随后她携众人在林间谨慎慢行,这时风已经快平息下去,咳声也不再见,但是很快听得附近“咔嚓”作响,随之出现了竹子一排接连一排朝下倒去的响声,直压得人心慌!
一时众人愣在原地。
“二小姐,奴婢觉得里头还是交给尚林局来打理罢……若是小姐在此处受了伤,奴婢怕……”胆小的惠庄忙在沈淑昭背后道,但她话音刚落,紧接着又传来一声响——万幸不是在她们身旁,而是附近又一排竹子倒了,看来方才倒的只是其中之一,那巨声由近及远,逐渐推向四方,好似四面楚歌,回荡在长空。
王献感慨摇首道:“里头那人可惨了,林里的花木比他的命还金贵,倒掉一棵罢了,还接连着坏事,这若非拿给高中贵人定夺赦罪,怕是会被尚林局掌事拎到黑屋好好罚个三月。”
“中贵人多忙,不定理得上小事。”绿蓉道。
“其实中贵人大小事兼顾,就连旁人脚底下的针线工活做得好不好都知晓,体恤上下,有严有仁,这也是奴婢最钦佩他之处。”王献道。
绿蓉瞥了他一言,“我又不似你是高中贵人的干儿子,怎知那么多?那你去向中贵人求情罢,二小姐就由咱们伺候着,你走罢。”
王献顿时面上一红,也不知为何,他所有脾性一股脑消下去,只剩讪色。
沈淑昭看在眼里,虽不知二人在玩闹时起了何争执,但她只得出面柔声道:“王献,此事是你的不是,竹子哪及人命重要?还是进去瞧瞧里头的人有无受伤罢,你二人可莫再拌嘴了。”
“是。”王献低头,但明显比方才要消沉些。
“二小姐心肠真好。”绿蓉笑道。
她一笑,而后携众人朝前走。
庶出之人对下人待自己的态度格外敏感,不消说,其实方才她已在心底猜个七八分,但她不得表现出来,要将二人争执化为与竹林有关,也算给王献一点台阶下。
众人跟前,她眸色冰冷走在当头。
这就是出身不幸之一。
若只是个寻常小宅邸的庶出也就罢了,偏巧是生是富贵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既已见过最好,又该如何劝说自己离得到它们,只差了一步?
天当昏,炎气都被剔骨,越过遮树,她终于望见了那一排接连倒下的断竹。
万籁俱静,此时林中只剩下余风瑟瑟声,无数竹叶从长天下坠,刮在面上,是疼的。
原来这些竹子不是被妖风连根拔起摧毁的,而是逐一被剑气所伤、才横截折断沉重倒下来的——
为何知晓?是因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白衣美人。
那人手里的长剑,好似正是造成此景的“元凶”。
但其万分冷静,无一丝慌乱,仿佛面前之景只当寻常。
竹叶凌旋在墨丝上,仙袂飞摆,面前之人手里剑泛起淡淡冷光,背影犹似一个苦行僧,万生皆贵命、己命轻如鸿,不过是在青山僻林间独自修行,恰巧被不识礼数之人撞见罢了。
经过这一场风,本该随清水远流的落花也滚了进来,折入淤泥,身姿薄弱,分外可怜。
女子踩着污泥落花,背对着众人遥望长天,好一个落寞。风自她面前尽头吹来,竹叶多如雨,想必面上也是分外发疼罢,但她却一动不动,定定承受着,大有甘愿承受之意,虽不见其容,却也仍能察觉到她身段轻盈,气韵不凡。
四方林子皆如无头败犬般半身命丧她身旁,却未得一分回眸,她在看什么?
沈淑昭也想顺其而看,却发现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在这里,她的确是,唯一一个与自己不留意风、同样注视上苍的人。
但自己是因受了老天点召,故而才待身边之事这般提防,她呢?
沈淑昭一时看得怔住。
慢慢地,她总觉得眼前之人有丝眼熟,却又道不出来,竹叶落个不停,比花要锋利得多,脸方才还被潇叶刮疼,但就在见到此人的那一刻,她心中再无杂念,感到宛若过去在诗书里读到的一切句子都活了——不是面前那人像诗,是诗站在她面前。
那女子一身白霜长裳,边缀墨线,青丝伴风,冷得纤寡,整个天地间,万物皆有颜色,唯独她不同,仿佛只剩下了黑与白,她像一瓣雪花,背影凝来的忧愁也像一阵细雨,真似“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尤其是那清冷背对世人的姿态,还颇有几分“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之意。
沈淑昭忽而心颤,感到万分熟悉,但随即而来的,便是这念头被生生扼熄下去,把熟悉剖开,余下一片冰冷的清醒——
难不成,那熟悉的身影是……
心悬紧!
人世真是难料!前一刻,她还在竭力回避宫门前那一群盛气凌人的皇宫人,而后一刻,她就撞见了其中那最引人注视之人——
长公主!
悬念揭开的那一刹,麻意倏起。
望见这个前世万般留意之人,她心漏一拍,不知是进是退。
而对方亦早就闻足他们的动静,微微侧身,冷傲地斜睥他们,一对眸子阴黑而冷。
与此同时,她手中剑刃也露出了另一面——那正不断向下滴落殷红鲜血的一面!
沈淑昭暗道不妙,连忙低下头去,未等前方人开口,她先跪下。
身后一干下人也不知其身份,但以深林之人那等风神及气度,凭何不跪?
后是一阵久久沉默,沈淑昭余光偷偷瞥向前方,只见长剑由指向地面的角度更抬高了些——
气氛剑拔弩张!
她忙收回视线,看来对方也在打量她,方才怕是自己多顾而激怒了对方,她得谨慎些。
“是谁?”
冷冽女声传了过来。
沈淑昭心道,此时不如直接把太后侄女身份亮出来较好,于是不卑不亢低下头:“民女乃沈太师之女,昨日方入的宫。”
然而却换来半晌无声,她不由得忐忑,未等来问话,反倒等来踏着淤泥碎叶前来的步声——
剑身被轻巧翻转,绣帕拭净血迹,剑柄黄穗抖动着,然后白剑慢慢压低,一气呵成后,那人已立于跟前。
“你,抬起头来。”
声色好听得令人心神不定,且也未如之前那般过分冰冷,似乎不再对身份抱有敌意。
她紧张不安起来,前生未多见一面的人,今生却这般轻而易举碰见了,当真是老天捉弄。
缓慢抬眸,柔唇在轻颤,她不知该怎么去形容面前之人——方才所思缥缈之物,竟皆能在此人身上寻得倒影,一分不差,一丝不错。
四目相对,连呼吸都凝固了。
只见这位长公主容貌淡漠,眸下生得青圈,却也并不显怜弱,若是在长姐身上,必得被人叹问,因何事而愁怨?但在此人身上,是极相配的,她万分苍白,白至好似病虚之人,在这一点上,她与亲弟天子是同样的,然天子能瞧出是因儿时久病卧床后得见光的羸弱,她非也,那是疏离的虚气。
这是沈淑昭唯一未料到的地方,但若早知是她,也就能料出来了,一个是林间独身仙袂,一个是长廊万人之上的女将领,二者重叠,恍成一人。
正邪?善恶?
她分辨不出。
长公主只居高临下看着她,道:“太后不留你?”
“回禀殿下,今日长乐宫热闹,太后才免了请安,方才行至此处听闻异声,这才来察看……若殿下无事,民女就心安了。”她恍觉每一句话都说得如此漫长。
“你知我是谁?”
“殿下的皇女之气凌于他人,民女怎会不知。”她恭敬道,生怕一句有错就触怒了面前之人。
最怕的就是那不知其怒处之人,好比太后不喜权分他人,所以她谨慎得当;但眼前这位,实猜不出何事会惹她生怒。
世间真有人能挑动她的喜悲吗?
“是吗。”对方淡道,“我在此地练功已久,不过是皮肉伤,起来罢。”
忆起红血顺刀刃滴落不止,她不信这会是长公主自己的伤,但她仍小心道:“若殿下在此练功,民女便不多扰了……”
欲起身。
然而方抬腰,她完全未料到,那带着血迹的长剑竟蓦地直直插向自己侧旁的地上!
“别走。”
对方淡道。
她心一抖,又接着跪拜下去——
安分埋头时,心中只感慨,前世只作远观无事,今生若得了交集,交集却是这般,那是遇,还是不遇?《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