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其他小说 > 东风吹落娇红 > 秋色自西来(二)
    霍平湖其人,在京城官宦子弟中,原本籍籍无名,自永庆十二年,定侯举事之前,为霍平湖与崔三小姐定下亲事,以示与骊侯结盟之意,这一年间,霍公子的大名已经在京中传了个遍—并非因为他出身显赫,少年英俊,而是他那放浪形骸,平庸无能的恶名,令崔三小姐无数的仰慕者为其扼腕。


    崔家的老夫人对三小姐这个孙女爱如珍宝,她身染沉疴,自知不久于世,对与霍家这门婚事耿耿于怀,骊侯纯孝,忙命霍平湖来京给老夫人相看。


    霍平湖轻车简从,一到京城,直奔崔府而去,崔老夫人刚服过汤药,精神健旺,在花厅屏风背后等得正不耐烦,见一名紫衣金冠的少年被众人簇拥着穿花拂柳而来,她忙叫婢女将自己扶起,倚靠在引枕上仔细端详,见那少年生的眉目清俊,笑容可亲,虽然连夜赶路,却鞋干袜净,神采飞扬,分明是来之前特意盥洗过了,崔夫人不由露出几分笑容,又狐疑地说道:“听说这霍公子性子古怪,不与女子亲近,却最爱与少年郎厮混,我这一看,似乎也是个懂事知礼的孩子。”


    那仆妇如何不凑趣,点着头说道:“想必是看他生的好,出身也好,因此嫉妒他。你看他身侧,分明还有婢女随行,可见外头那些话都是瞎传的。”


    又听霍平湖与骊侯对答,也是有礼有节,进退得宜,老夫人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忙吩咐道:“去请三小姐也来看看,事关她终身,不必像小门小户的女子般那样羞怯。”


    那仆妇掩着嘴笑道:“老夫人看孙婿看得高兴,都没留意三小姐早已在旁边了。”


    崔夫人一看,果然见一名绿衫少女正倚坐在自己榻边,手里还捧着玉碗与汤匙,那汤匙搁在碗边,半晌也没有动分毫,少女一副若有所思状,分明是正在聆听花厅里霍平湖与骊侯说话。


    待听到霍平湖向骊侯告辞,崔三小姐腕上的赤金绞丝虾须镯嗑到碗沿,发出轻轻的“叮”一声,管老夫人与众仆妇如何打趣,她眼底总有一抹忧思。


    霍平湖与骊侯辞别后,走到崔府门口,见一名英姿勃发,风尘仆仆的年轻武将被随从簇拥着往正院而来,门口家丁纷纷呼道:“大公子。”正是自京营练兵回来的崔星楼。


    崔星楼将马鞭往随从身上一丢,拱手笑道:“小侯爷别来无恙。”


    霍平湖漫不经心的目光望他身上一落,点一点头,便扬长而去。


    崔星楼连声冷笑,“果然不愧是霍小侯爷,好目中无人。他怎么来了?”


    他的随从常海说道:“老夫人病的不好,他来探望,也是要让老夫人亲自看过好放心的意思。”


    “我祖母患病,与他有什么干系?尚未成亲,终究要避嫌,父亲也是糊涂了。”崔星楼仍有些恼怒。


    “这却不是侯爷的主意。当初宫里的薛常侍来替皇上探望老夫人,称既已经过礼,就算一家人了,小侯爷不来探病,恐怕叫人臧否霍家不知礼数。这也是为着定侯的名声着想。”


    崔星楼立在原地想了半晌,冷笑道:“定侯这一年声名在外,权势煊赫,到底惹怒了薛紫瑛。当初霍崔两家齐心举事,折损了多少人马,谁能料到他一个区区阉奴,靠着挟持小皇帝爬到了黄门侍郎的位子,如今又统领了光禄勋?是我们太小看他了。关外蛰伏十六年,他野心不小。”


    “近来他与侯爷倒是常有来往,公子还是等闲不要得罪他。”


    “这是自然。”崔星楼脚步匆匆,边卸下甲胄,却想起一人,他往身后一看,不见那人身影,便问:“緹云去了哪里?”


    “常山说,公子一回京就去了宫里。”


    “他倒勤勉。”崔星楼摇头道,“既然一心要走这条路,他院子里那些莺莺燕燕也都遣散了去,别传出闲话到宫里。”


    “这个还用大公子吩咐?二公子早已遣散不少了。”常海声音略低,笑着对崔星楼低语,“二公子可是有鸿鹄之志呀。”


    “近日要遴选郎官,他总要去奉承奉承薛紫瑛。想他多么心高气傲,如今对着一个黄门太监低三下四,也难为他。”崔星楼露出一抹含义复杂的微笑,“总是咱们崔家人,总也好过霍平湖这个废物点心,闯祸篓子。”


    “大公子不知道,这京城里如今羡慕霍小侯爷的可是大有人在啊。”


    崔星楼叹道:“緹云与三妹的婚事,都是无奈之举,一旦祖母仙逝,兴许还能拖上几年。待日后另选良配吧。”他又走出房外,对侍卫吩咐道:“去打听打听,霍小侯爷在哪里下榻。”


    不多时,那侍卫回来禀报道:“侯爷本来派了扈从送霍公子到行馆,霍公子走到半途,却突然改了主意,去了御史大夫钟大人府上,听说钟大人这会进宫面圣了。”


    “他倒不蠢。”崔星楼悻悻地说道,转而吩咐常海道:“天晚寒露重,叫人拿件大氅去宫外等着接二公子回来,顺便看看钟大人去宫里做什么。”


    日暮前的未央宫,有着异彩纷呈的恢弘,那是日头折射在琉璃瓦上,霞光笼罩着十样瘠兽,昂首的狻猊獠牙竖耳,吞吐着秋庭浓郁的积雾。


    緹云等在宫门之外,贪看这檐上的瘠兽。穿梭于宫门内外的守卫与内监,都是悄然经过,无人驻足。偌大的宫苑,只为奉养那一个人。他该何等尊贵,又何等寂寥?


    “崔二公子近来可好?”一道温和的声音打断了緹云的沉思。


    緹云回过神来,见一名青衣内监立在面前,正是自关外一别之后再未相见的紫瑛。一年不见,紫瑛面容依旧清秀,常常微蹙的眉头却舒展开了,他的脸上有着掌控万物般的从容不迫。


    “薛常侍。”


    紫瑛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片刻,说道:“二公子在南军营中一年,长个头了,也晒黑了一点。”


    对他这闲话家常的语气,緹云有种没来由的反感。他勉强一笑,说道:“我想见皇上,不知道薛常侍可否代为通传?”


    “二公子身上没有差事,无诏不得入宫。”


    “皇上想见谁不见谁,原来都是薛常侍说了算?”


    紫瑛对他的年轻气盛倒很能容忍,他波澜不惊地说道:“皇上染了风寒,不宜劳累。”


    緹云脸上浮起愤怒的红晕—幸而他晒得黑了,红得也不那么明显,他沉默片刻,将手里的白雁递给紫瑛,平静地说道:“我在营中时,见白雁南归,想起当初和皇上在关外时,也曾看过白雁,侥幸射中一只,只伤了翎羽,还有生机,养在御苑之中,兴许能够稍解烦闷。”


    “二公子有心。”紫瑛不经意瞥了眼他手上厚厚的茧,他哂笑一声,没有接白雁,“这东西有血腥,恐怕冲撞了皇上,还是拔一根翎羽献给他吧。”


    他不由分说,拔下一支翎羽,而后安抚地摸了摸白雁受伤的翅膀,便请无计可施的緹云离开皇宫。


    到了未央宫,紫瑛在殿内一转,不见皇帝身影,绕到殿后,听见喧哗,果然见御苑里的珍禽都被赶到了未央宫,孔雀仙鹤,灵龟白鹿,天上地下,乱作一团,那刚满十六岁,体弱多病的皇帝正精神抖擞,把箭射得满天飞,阖宫的宫人抱头鼠窜。


    “皇上这是要掀翻整个未央宫吗?”


    皇上眉头一挑,将弓箭扔在地上。他也长高了,是个细长的身条。在不见天日的深宫里寂寥度日,他的脸色白到透明,眉毛和眼睛越发的黑,仿佛有愤懑和郁躁的火苗在那黑色的漩涡中亟待将他苍白羸弱的躯体燃烧殆尽。


    “我想去打猎。”少年皇帝希冀地看着紫瑛。


    “皇上现在不就在打猎?”紫瑛见他无恙,转身便要走。


    皇帝敏感地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敷衍,他立即扯住紫瑛的袖子,“阿塔,我想回吐火罗去。”他用吐火罗语低声地哀求。


    紫瑛的眸光如剑的锋芒,“皇上忘了自己的身份?”


    “没忘。”皇帝扬起桀骜不驯的长眉,“我为了报仇而来,可是我现在却在这井口一样大的院子里追着乌龟跑。”


    “你父母的仇有我替你报,你只要听我的话好好养病,稍安勿躁。”


    “我没有病!”皇帝的声音太大,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紫瑛忍耐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皇帝拽着他的袖子,磨磨蹭蹭跟在身后,忽然他从紫瑛袖子里扯出那只白雁的翎羽,“这是什么呀?”


    紫瑛把那只轻飘飘的翎羽放在皇帝手心。“是崔二公子自宫外带给皇上的礼物。”


    “呸。”皇帝撇嘴,“没有了这只翎羽,白雁就永远也飞不起来了。”他面色沉郁,轻柔地抚摸着翎羽上柔软的绒毛。


    他眼里那忽明忽暗的幽光令紫瑛深感不安。没有像往日那样立即离去,他屏退左右,说道:“今天有两件新鲜事,恰好都是跟霍家有关,皇上若是不赌气了,我与皇上商议商议。”


    “快说。”皇帝忙命令他。


    紫瑛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然后说道:“头一件事,定侯在江州大捷,平定了叛军,即日便要班师回朝,这次皇上恐怕要出宫亲自去迎接定侯凯旋。”


    皇帝听到出宫两个字,按耐不住喜色,在烛光映照下,苍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紫瑛微笑地看了他一眼,又说:“皇上要替我好好想想,该如何封赏定侯,他如今已经位极人臣,无官可封了。”


    “不过是再加几个头衔而已,难不成要我禅位给他做皇帝?”皇帝嘟囔着,手里还在把玩那只洁白的翎羽。


    紫瑛暗自摇头,又说:“第二件事,却是关于霍小侯爷的。我本意要借崔老夫人之事召霍平湖进京,将他软禁在行馆之中,路上骊侯却放他跑了。哼,骊侯这老狐狸贯会阳奉阴违,不见兔子不撒鹰。他这会不肯得罪定侯,也就算了。”


    “姓崔的都是这样假惺惺,这事也没什么新鲜的。”皇帝手腕一扬,白雁的翎羽准确无误地投进了旁边的红釉白龙纹梅瓶里。


    “我要说的却不是这个—方才钟望之进宫,在宫门外跪了许久,想要求皇上一件事。”


    “钟望之?”皇帝在脑海里搜寻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昭明年间,钟望之曾做过太子少傅,对你父亲,也算有教导之恩。后来永庆篡位,也并没有罢黜他,而是任用他做了御史大夫,盖因钟望之德高望重,清名远扬。他是定侯岳父,霍小侯爷的外祖。”


    “他来做什么?”皇帝终于有了点兴趣。


    “他是个文人,却做了件混事—他上疏请皇上恩准,令霍小侯爷承袭他的爵位。”


    皇上拧眉,有些不解。


    “皇上可知,人们虽然都管霍平湖叫小侯爷,定侯却从未请旨令霍平湖承袭爵位,霍氏父子不和,在朝臣中也并非秘密了。钟望之在奏疏里,痛骂定侯罔顾人伦,戕害嫡子,要硬将这个姓霍的外孙改姓钟,录入钟家族谱。此事虽然与礼法不符,但当初霍平湖的母亲是钟望之的掌上明珠,他母亲早逝,钟望之移爱到外孙身上,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含糊地答应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只觉身边寂静无声,却见紫瑛慢悠悠用茶盖轻拂着碗里的茶叶,水汽氤氲中,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盯着皇帝,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


    皇帝心头一跳,思索片刻,说道:“不论定侯与小侯爷之间有什么恩怨,他们毕竟还是名义上的父子,这件事如果答应了钟望之,就是大大地得罪了定侯。可钟望之曾是父亲恩师,如今又是清流文人中执牛耳者,现在新朝伊始,人心不稳,要是能笼络钟望之,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皇上说的极是。”紫瑛笑了,他呷了一口茶,无意识地咀嚼着茶叶,而后又道:“钟望之也不过是气恨霍平湖烂泥扶不上墙,想要破格为他博个前程,这事其实也好办,不必和定侯撕破脸面—过几日光禄勋遴选郎官,择取贵勋子弟入宫当值,我也取了霍平湖进光禄勋,算是给钟望之一个面子。”


    “光禄勋遴选?”皇帝眸光流转。


    紫瑛了然地瞥他一眼,“此事皇上不必费心了,有我在即可。”他将碎茶叶梗吐在巾帕里,吐气芬芳地说道:“时候不早了,皇上早些歇着吧。”


    “阿塔,你和关外的时候不一样了。”皇帝迷惘地说。


    “我原本就生于京城,长于宫中。”紫瑛淡淡地说道。


    而我生于关外,长于旷野。皇帝默想。也许我不应该来中原,可是这话他没有敢说出口。《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