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大善人3


    天亮。


    朱其成和周逸芳先后起床。


    如今已是秋季,正是农忙时候,朱其成今日要去田庄视察,和周逸芳说了一声午间不回来吃饭。


    周逸芳应下,在他临出门前让小厮装了一盒点心,叮嘱:“路上饿了垫垫。”


    朱其成一笑,对妻子挥挥手,转身出门去了。


    秋收之际,男人们忙,女人也很难空闲。如今朱家的当家主母还是朱老夫人,周逸芳作为儿媳每日准时前去婆婆院子帮衬,午间回来休息,下午再去。


    一天不得闲。


    出门去主院前,周逸芳绕到了儿子的房间,看到他像个小猪崽似的,还摊着双手睡得香甜,笑了笑,替他顺了顺微微汗湿的额发,轻手轻脚出来。


    奶娘候在外间,周逸芳嘱咐:“大郎调皮,你看顾得仔细一点,不要又让他偷偷溜了,满院子找人。”


    奶娘连连应是。


    周逸芳知道这个孩子的精力过于旺盛,奶娘一个人看顾不过来,又说:“累了就让人一起看着,旁的没什么,要是他一人溜去园子里,爬上假山摔下来……”


    奶娘连忙说:“少夫人放心,奴婢一定看牢了大郎。”


    周逸芳温和地点点头,带着丫鬟去了婆婆处。


    最近朱家婆媳两人在查账,周逸芳能读会写,出嫁前不曾接触生意,嫁人后一边帮婆婆记账一边学习,见识了大大小小各类生意,也掌握了不少账房的技能。


    儿子大郎是在临近午时跑来的,后面跟着紧张兮兮的奶娘,见了两位主子这才解释:“小少爷非不让奴婢抱,要自己跑来。”


    朱老夫人看了看自己的大孙子,心情复杂。


    曾经她很期盼这个大孙子的诞生,心中充满了对大孙子的喜爱疼宠,这个孙子长得也好,虎头虎脑,机灵非常。


    可是,老道士的话深深刻在她脑中。


    也不是她非要迷信,只是这个孩子出生前,洪涝眼中,出生时害得她摔断了腿,体力明显下降,这一年来种种举动又的确是个不爱吃亏的孩子……这让她不得不信。


    如此,朱老夫人就不太愿意亲近这个孙子了,怕现在投入感情太多,未来哪天就会伤心痛心。倒不如索性不去看不去听,未来大义灭亲也不会觉得难受。


    孩子大概也是敏感的,周逸芳注意到,小孩扶着门槛蹭进屋,只对着上方的朱老夫人喊了一声:“奶奶好。”立刻把眼珠子转到了她这边,蹬蹬蹬跑过来,咚地撞进她怀里:“娘――吃饭饭!”


    周逸芳笑起来,扶住他的身子,问:“大郎饿了?”


    大郎鼓着腮帮子嗯嗯点头:“奶娘不给吃,娘,我要吃糕糕!我要吃糕糕!”


    周逸芳明白过来,看向奶娘。


    奶娘点头:“马上就到午饭时间了,大郎这时候吃了糕点,又要吃不下饭了。”


    朱老夫人听到了,出声:“奶娘说得对,零嘴吃多了耽误正餐,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


    周逸芳就发现怀里的小人精一准听懂了他奶奶的话,身子一僵,立刻生气了。他不敢哼哼表达不满,直接扑到周逸芳怀里,紧紧抱着她,呼呼喘气――气的。


    周逸芳好笑极了,当真是想不到,才一周岁多一点的人儿,居然这么人精,什么都懂,也知道谁能撒娇谁不能反驳。


    周逸芳抱着他,看向婆婆:“娘,要不我先带着他回去,下午再来。”


    朱老夫人看了看时辰,又看了一眼耍性子的孙子,不太高兴地点点头:“去吧,只是这个孩子你得好好管教。”


    “好好”二字着重强调,周逸芳听得出来,这是又想起了那“天生孽种”的批命。


    周逸芳笑容微落,没有多说身,对着婆婆欠了欠身,抱起儿子走了出去。


    小东西还在生奶奶的气,一被她抱起来就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埋在她怀里,坚决不抬头。


    周逸芳原本想要教孩子礼貌,但是因为婆婆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她觉得儿子这般也没什么错,不再多言。


    等到走出主院,小孩立刻起身,盯着周逸芳:“娘,我饿。”


    周逸芳单手抱着他,空出一只手去摸他的肚子,的确憋憋的,早上吃的早消化完了。


    她一边抱着儿子往院子走,一边问:“早上吃得不够多吗?是不是又贪玩没有好好吃饭?”


    小孩嘟起嘴巴提高了声音,非常不满:“吃了!”


    说完立刻看向奶娘。


    意思是让奶娘作证明。


    奶娘笑着说:“这倒是真的,大郎早上吃了一碗粥一只鸡蛋,还吃了半个包子。”


    这个量的确不小,但是这娃儿还没到午饭时间,肚子已经瘪了。


    周逸芳拧了拧他的鼻尖:“一上午又去疯玩了是不是?”


    小孩这回声音小了点:“没有,躲猫猫。”


    意思是没疯玩,只是玩了躲猫猫。


    周逸芳都不用问奶娘,才不信他没有疯跑,不然哪能饿这么快:“娘给你拿两块小糕点,先垫垫肚子,午饭不许剩饭知道吗?”


    小孩立刻高兴了,嗯嗯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脸上的不高兴一扫而光,又神采飞扬起来。


    周逸芳摸摸他的圆脑袋,心中感慨。


    朱家的家教本就比较严格,因为那个老道士的话,对这个本该如珠如宝的长孙反而更加严格甚至严苛了,即便是心疼儿子如原主,都怕儿子未来长歪,对公婆丈夫的规矩默认赞同。


    换个别的孩子,不过是午饭前吃块糕点的事,想吃,奶娘就给拿了,哪里需要孩子大老远跑到娘亲身边,废了周章才终于得到允许。农家小子都能抓一把野果子馋馋嘴。


    不过大郎这个孩子也是真的皮实,周逸芳只给他两块小小的梅花糕,他一手抓一个,嗷呜就是一大口,有了吃的又活泼好动起来,下了地满屋子乱窜,一边跑一边嗷嗷叫,糕点碎末散了满地……


    周逸芳喊他停下。


    一声两声,哪里管用。


    “朱大郎!”周逸芳严肃了声音,连名带姓叫住他。


    估摸着是头一次听到自己这样被带着姓叫,小孩一下子站住了,表情发懵看过来。


    周逸芳冲他招招手。


    大郎捏着糕点走过来,站到她面前好奇地盯着她。


    周逸芳指了指满地的糕点碎末:“你不是饿了吗?”


    小孩点头。


    “饿了的人恨不得一点粮食都吃进肚子里,你看看你,这满地碎末,也不知道是你吃得多还是浪费得多。”


    大郎指了指周逸芳高高放弃的一整碟糕点:“还有。”


    周逸芳诧异,看了看他手指的那满满一碟点心,又看向这孩子。


    竟然有瞬间的语塞。


    瞧他这逻辑,多完美。


    桌上还有这么多,地上掉一点点,可不就是小意思嘛。


    周逸芳板着脸让他站在原地把最后那点糕点吃了,亲自拿了手帕给他擦手,一边擦一边温声给他讲道理:“浪费粮食,只要浪费了一点点就是错误的,不管家里还有没有很多米饭糕点,不管你吃不吃、是不是吃饱了没刚才那么饿了,这个行为本身就是错的,你知道吗?”


    大郎又是那个呆呆的表情,看着他的娘亲,双手倒是乖乖地张开,两只肉乎乎的小胖手递在娘亲面前,方便她擦拭。


    周逸芳仔细擦着他的手指缝,给他举例子:“比如,你打小娄,不管小娄有没有哭,是不是痛了,你都是不对的,因为打人这件事就是错的。有的事情,再小都是错的,不可以做,要改掉坏习惯。”


    擦完手,周逸芳抱起他坐在榻上:“娘知道大郎吃到了糕点很开心,你可以把糕点吃完了,再开心地跑啊跳啊,或者把糕点放在娘亲这,跑一圈,玩一圈,回来吃一块,吃完再去玩,你说对不对?”


    大郎似乎明白了,点点头,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周逸芳:“娘,那我再吃一块!”


    周逸芳有点习惯这个孩子这么小就逻辑完整并且表达能力极强,面不改色地打压下他的念头:“不行,马上就吃饭了,你刚才答应了我,就吃两块。”


    “哦――”他立刻垮了脸,从榻上蹭下去,蹬蹬蹬跑出去玩了。


    在其他人眼里,这孩子是耍脾气了,目的不成就甩脸子跑走。这也是事实,的确小孩是在闹气。


    周逸芳走到窗边,微微推开窗朝着院子里看去,就看到闹气跑走的孩子正在太阳底下撒欢,追着一只白色的蝴蝶跑来跑去,扑蝶呢。


    她笑了笑,关上了窗。


    虽然脾气大,但是这点小豆丁,大人讲的道理他大概能听懂一二,所以闹脾气归闹脾气,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纠缠着一定要吃第三块,也没有把这个事情放在心上,扭头就开开心心去玩了。


    相处到现在,周逸芳对这个孩子的印象是:皮实、活泼、鬼精、聪慧、脾气大……但依旧是个普通的孩子。就像一颗小苗,虽然长势微有些野蛮,但也不至于烂了芯子全身有毒。


    虽然说人之初,性本善。但其实孩童的无知是人性中最大的残忍之一,而成人的教育启蒙人类骨子里的良善,引导人逐渐用道德自我约束。


    第422章 大善人4


    午饭,母子二人一同用饭,大郎坐在周逸芳下手,奶娘一口一口喂给他。


    这孩子当真是个急性子,一口还没下肚,嗷嗷叫着就要下一口,而且不像一般孩子玩心重,他吃饭的时候,眼珠子都在满桌饭菜上,嘴里嚼着饭,胖手指指着某道菜,屁股微微离开椅子直起身子往前够。


    “鱼!鱼!”


    周逸芳拍拍他的屁股:“你这个急性子,坐好。饭要一口一口吃,该给你的,跑不了。”


    大郎做下来仰头看看她,冲着奶娘张开嘴:“啊――”


    周逸芳夹了剔掉刺的鱼肉放到奶娘勺子上,奶娘赶紧喂给小主子。


    大郎看到了娘送过来的鱼肉,顿时高兴了,嗷呜一口,吃得又香又满足。


    奶娘笑着奉承:“大郎吃饭可真好伺候,不像有的孩子,满地追着跑,一碗饭能吃小半个时辰。”


    周逸芳看一眼吃得美滋滋的大郎,摇头轻笑:“这是个吃货,眼珠子都掉进菜里了,哪舍得跑?唯恐你喂饭不够快呢。”


    大郎大概听懂了亲娘对他的嘲笑,立刻不满地喊了一声:“娘!”


    周逸芳笑睨他一眼:“哎,吃你的饭。”


    大郎嗯了一声,低头又是嗷呜一口。


    吃了一口又不满足了,盯着那条鱼不动。


    奶娘以为他还是要吃鱼肉,给他夹了一块,他摇头。


    “小主子想吃什么?”奶娘问。


    大郎支起身子,短短的手指直直指着鱼头。


    奶娘微微惊讶:“鱼头?使不得,鱼头都是骨头,不好吃,还会卡嗓子,我们吃鱼肉啊,乖。”


    大郎嗯嗯摇头,躲开奶娘的喂食,指着那个鱼头看向周逸芳:“鱼!鱼!”


    周逸芳看了那条鱼好一会儿,筷子伸到鱼眼睛处:“大郎想吃鱼眼睛?”


    大郎立刻高兴地小鸡啄米点头:“吃!吃!”


    奶娘诧异地看着大郎,表情微微震惊,甚至有些微妙。


    她想起了孩子满月时道士的话。


    吃鱼挖眼,不教自会,在大郎身上变得有些凶残。


    周逸芳挖出眼睛喂到大郎嘴边,大郎立刻张嘴吃下,但几秒后,皱着眉头又吐了出来,一脸嫌弃。


    周逸芳将鱼翻了一个面,露出另一只眼睛,观察儿子是否还想要挖眼珠子吃,但他再没多看一眼。


    吃了饭消消食,娘俩睡了一觉,周逸芳起得早,前去主院,如早上一样,嘱咐奶娘好好看住孩子,别让他又偷跑了。


    周逸芳在主院忙到傍晚,一天的活总算做完。朱老夫人笑眯眯地让她回自己院子:“阿成该回家了,你们自己院子里吃饭去。”


    大郎出生一年多,又有那样的批命,他们都希望周逸芳尽快再怀一个。


    周逸芳不好意思地笑笑,起身告退。


    忙了一天,身子乏累,大郎不知道又跑哪玩去了,她一边喊丫头给自己揉揉肩膀,一边派人去寻人:“不管在哪,都把他带回来,西晒日头最毒,别热坏了。”


    朱其成比找人的丫头回来得更早,而且先一步遇见了儿子。


    周逸芳一看到他提着孩子的后领把人拎进门,就知道前世那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


    她推开按捏的丫头站起身,一把捞起儿子抱住,抱在怀里仔细看了看孩子的脸色。


    只见他脸通红通红的,眼神却有些呆,没白天那么活泛了,估计胆子再大也被亲爹这模样吓住了,但是眼睛依旧干干透透的,没有半点要哭的样子。到了周逸芳怀里,他立刻往娘亲身上靠了靠,抱住她的脖子委委屈屈喊一声:“娘――”


    周逸芳搂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大郎难受吗?”


    在亲爹气势汹汹很不友善的瞪视下,小孩半点不知道该卖惨,皮实地摇头。


    朱其成指着他,气得说话声线都有些不稳:“留不得,这小畜生留不得!”


    周逸芳立刻拉下脸,不满看过去:“夫君怎么说话的?这是你亲生儿子!”


    朱其成看向妻子:“你知不知道他在花园里做什么?他才一岁多,却已如此残忍,大了还如何得了。我看当初那道士说得没有半点错,这就是个孽种,天生坏胚,毫无善念。我已经去附近寺庙看过了,有一家傍山寺很不错,明日我就送他去寺庙寄住!”


    周逸芳在他说道士的时候就一把捂住了儿子的耳朵,听到朱其成说到寺庙,勃然大怒:“夫君何时去看了寺庙?什么叫已经看过了?你为何从不曾对我提起?儿子是我十月怀胎九死一生生下来的,你却连知会都没有,独自一人决定了如何处置他?他是你书房一个小摆件吗?”


    成婚之后,周逸芳从来没有对朱其成凶过,两夫妻也从没红过脸。


    朱其成被她突然的爆发震在当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确做得有些过分,缓和了语气:“夫人,我不是不和你商量,原本想找机会和你商量一番再说,但是这孩子……这孩子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他拉着周逸芳往外走:“你去看看他在花园干了什么。孩童大多天真无邪,哪怕看到小虫小鸟也不过是好奇玩弄,他呢?不仅热衷于弄死它们,还手段极其残忍。”


    朱其成带着妻子来到小花园,指着一片草丛下的一摊绿色烂泥给她看:“他做这些的时候面不改色,甚至洋洋得意,哪里是个普通孩子的模样?”


    周逸芳低头看了一眼,立刻恶心得皱眉别开视线。


    那地上好几条毛毛虫,大多被剁成了肉泥,还有半条在那躺着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孩子没来得及下手就被他爹抓住了。


    朱其成看到妻子的反应立刻说:“你看,你一个大人犹不忍心,他一个本该天真烂漫的孩童,却毫无童真之心。他还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吗?”


    周逸芳反驳:“怎么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不正是因为他是个孩子,所以才无知无畏,对善与恶难以分辨,行事作为没有界限吗?苟不教父之过,这不正是我们为人父母的职责所在?”


    朱其成呼着粗气:“这样的孩子我怎么教?会不会哪天我的管教惹了他不快,也被他当成虫子般剁成烂泥?”


    周逸芳不赞同地看着他:“你因为一个道士的胡言乱语就对孩子有了偏见,先入为主觉得他残忍凶恶,难以管教。但你实际管教过他几回,是次次管教都不成吗?又才养了他几年?”


    朱其成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周逸芳不理他,低头看向茫然看着他们的大郎。


    “大郎,你刚才就在这玩毛毛虫?”


    大郎“啊”了一声,算是回答。


    周逸芳又问:“你为什么用小刀捉毛毛虫刺死?还把他们剁成一团浆糊?”


    朱其成:“你同一个一岁小儿说这些,他能说出什么?不过都是天生脾性而已。”


    周逸芳瞪眼过去:“你噤声!”


    朱其成呆愣,没想到会被妻子直接吼闭嘴。


    大郎似乎看到欺负自己的爹爹被娘亲骂了,顿时出了气,小嘴一弯,咯咯笑了起来。


    朱其成越发对这个儿子不满。


    周逸芳轻轻拍了拍这小子的屁股,再次询问:“你告诉娘,为什么这么做?”


    大郎这回听懂了,也愿意回答了。


    他伸出手指了指花坛里的花:“坏,吃花花,打死。”


    周逸芳抱着他凑近那一排小黄花,问他:“因为毛毛虫吃花花,所以大郎捉了虫打死吗?”


    大郎嗯嗯点头:“大虫坏,小虫好。”说着指了指泥土。


    周逸芳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看到绿草掩映的泥土里,有个东西在蛹动,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蚯蚓。


    周逸芳惊讶不已:“大郎竟能分出毛毛虫和地龙?谁教你的?”


    大郎这就说不出来了。


    周逸芳立刻抱着孩子往回走。


    朱其成脸色讪讪,跟在后头。


    周逸芳回到院子就把大郎身边伺候的人全都叫了过来,五六个人站在大厅里,忐忑地看着少夫人。


    周逸芳抱着大郎坐在膝头,递给他一个小老虎让他玩,先问众人:“平时都是谁陪着大郎去花园玩的?”


    几个下人不知道这是问罪还是怎么了,忐忑不安不敢贸然站出来。但是不站出来也是不行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陆陆续续的,站出来三个人。


    除了随时跟着大郎的奶娘,另外两个,一个是七岁的小厮小娄,一个是照顾大郎的丫头双丫。


    周逸芳先问奶娘:“奶娘,你带着大郎去花园看过毛毛虫和地龙吗?”


    奶娘连忙摇头:“奴婢如何敢?这么腌H的东西,怎么能让小主子去玩?”


    周逸芳便看向另外两人。


    小娄和双丫年纪都还小,就算再机灵,这样两位主子神色不好地坐在上头,他们都会吓得小腿肚抽筋,缩着脑袋忐忑不安,被少夫人目光直视,就更加脑子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周逸芳看他们吓得不行,开口:“双丫和小娄,你们谁陪大郎去玩过毛毛虫和地龙?”又看向大郎,“大郎,谁陪你去玩的?”


    大郎呆呆地看着他娘,微张着小嘴,似懂非懂,可能也是忘记了。


    但是惊吓中的两人并不觉得,深怕小主子说出来了,他就罪加一等,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瑟缩着求饶:“少夫人恕罪,是小的带小主子去挖地龙了,但只挖了一次,后来再也没敢带小主子去了。小的句句实话,不敢欺瞒!”


    朱其成不忍,出声:“没事,没有责罚的意思,你先起来。”


    小娄抬头,不太确定地看向少爷和少夫人。


    周逸芳点点头:“起来吧,只是问问情况,何时说你做错了?”


    小娄又看了看两位主子,因为朱家人都很和善,少爷少夫人说了这话,他也信了,内心确确实实松了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


    大郎看到小娄从害怕腿软到白着脸瘫坐在地大喘气,咯咯咯笑起来,指着他笑得格外大声。


    朱其成看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狼狈的小娄,原本放松的心情又沉重了一份,冷声:“毫无怜悯同情之心。”


    周逸芳看向儿子:“大郎,你笑什么?”


    大郎指着小娄:“小娄哈哈哈……小娄……”他到底年纪不大,能表达那么多已是极限,根本说不出自己为什么笑。


    在大家眼里,他这是嘲笑小娄出了丑。其他人往小娄身上一看,见他惨兮兮的样子,也的确有些好笑。


    大厅里的气氛为之一轻,小娄擦着汗站起来:“献丑了献丑了,逗小主子开心也是小的福分。”


    朱其成面色却越发不渝:“献丑是这么用的吗?”


    小娄笑脸一僵,不敢出声。


    周逸芳说:“小娄没念过书,年纪小,说错了也情有可原,你这么凶做什么?”


    朱其成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但是两人都知道,朱其成这么凶并不是因为小娄用错词。


    第423章 大善人5


    马上就是晚饭时间,周逸芳不愿吃饭的时候怄气,暂时按下这一茬没有继续多说。


    吃了饭,她也没有立刻搭理朱其成,而是抱着儿子出门散步,趁着天色去园子里走了一圈。


    大郎是个呆不住的,一到园子他就挣扎着下地,小短腿踉踉跄跄却热衷跑啊走啊,看到花花草草,就伸手去摸,摸着摸着,力道一控制不住,就掐了满手的花汁在手上。


    朱其成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站在母子俩后方看着这一幕。


    “娘――”大郎突然喊娘,手直直指着花丛。


    周逸芳走过去,顺着他的指尖一看,发现绿色的叶片上趴着一只几乎颜色相同的毛毛虫,若凑近了仔细看,还能看到它正在啃食这个叶片。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孩的眼睛太利,换个人,谁也看不到这条小虫。


    周逸芳握住大郎的手:“大郎喜欢蝴蝶吗?”


    大郎扭头看着她,没说话。


    周逸芳说:“蝴蝶,飞来飞去的蝴蝶,毛毛虫会变成蝴蝶的,咱们这次不抓它,带它回去看它变蝴蝶好不好?”


    大郎其实听不懂,能分清好和坏,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变蝴蝶什么的,哪里是他现在的认知可以理解的。


    周逸芳揽着儿子看向身后:“夫君,帮忙把这条虫子捉去我们院子吧,我们养着它变成蝴蝶,让大郎亲眼看看。”


    朱其成脸色微僵,原地顿了顿才慢慢走过来:“这种虫子还特意养起来……”


    周逸芳:“你不是觉得大郎过于残忍吗?带他认识众生的益与害,给他看坏虫子也有美好的一面,待他知道即便是吃花花的毛毛虫也会变成他喜爱追逐的蝴蝶,下一次下手就不会这么过了。”


    朱其成无言,蹲下身忍着恶心去子。


    周逸芳看着他的动作:“你瞧,你一个当爹的,连虫子都不敢捉,大郎却能捉了那么多条。从这方面说,是不是大郎比你更加有胆量?”


    朱其成立刻反驳:“这怎能相提并论?”


    周逸芳:“是啊,的确不能相提并论,因为你是大人,他是孩子,他还不懂。”


    朱其成又没了话。


    最后,朱其成摘了一片大叶子,忍着发毛的手感,将虫子裹了起来。一家三口在夜色中,捧着这条肥硕的虫子回了屋。


    大郎从没这么乖巧,坐在周逸芳怀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爹一举一动,三不五时疑惑地扭头看向周逸芳,冒出一个问句:“啊?”


    周逸芳拍拍他的脑袋,给他解释:“以后大郎就负责养这条小虫子,每日摘叶子来喂它,等它变成蝴蝶。”


    大郎依旧不懂,伸手去抓。


    朱其成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许抓。”


    周逸芳也把他的手拉回来:“脏,大郎不能用手抓虫子,会生病,吃苦药。”


    大郎听得懂“苦药”这两个字,将信将疑缩回手,仰头看看娘,又看看爹。


    朱其成在妻子的目光下僵硬地点点头:“对,生病要吃药。”


    大郎乖乖把手缩回去,趴在桌子上盯着毛毛虫看。


    朱其成实在想不明白,这么丑陋的虫子有什么好看的,明明下午,这孩子还把它们全都弄得死无全尸。


    周逸芳给他解释:“他们这个年纪就是好奇心最盛的时候,对万事万物都充满了探知欲,夫君何不抛掉那些莫须有的成见,真正不偏不倚地看待我们的孩子呢?谁家小孩没有掏过鸟窝,谁家小孩没有抓过蚱蜢,扯掉蜻蜓的翅膀、弹弓打小鸟、捉田鸡来吃……这不都是孩童常做的事?”


    朱其成沉默,态度渐渐软化。他不得不承认,妻子说的也许才是对的,可能自己对儿子有成见,所以一看见儿子出格的举动就觉得是他的天性使然。


    小男孩,大多调皮,但长大了就会懂事知礼。


    朱其成低头,看着此刻乖乖看着毛毛虫的儿子,小孩肉乎乎的脸颊软糯无害,让人心都软了,哪里是什么天生恶人呢?


    这一次,周逸芳把儿子留了下来,每天抓着叶子去喂毛毛虫的小孩,并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会被送去离家几里的山野寺庙,从此父母无靠。


    朱大郎依旧活泼又皮实,不知道是不是爱走路爱活动的关系,他的身子骨比同龄的孩子健壮许多,身高也长得很快,出生时因为难产病歪歪的,如今健康得超过九成孩子。


    精力旺盛的孩子充满了求知欲,也点满了破坏技能树,如果还加上性格急躁,那更是个小火球。


    朱大郎不到两岁,就体现出了严重的偏好,他喜欢小木剑小木刀,拿着小木剑可以在院子里挥舞得满头大汗不觉得累,但是拿到一直小布偶,不到三天,布偶身上不是戳满了洞,就是布料被撕得破破烂烂。


    孩子不受几个大家长的喜欢,这些生活小事不引人注目,周逸芳每次检查他的东西发现了,就教训他:“不喜欢就告诉娘,娘可以送给别的小孩,不能糟蹋东西。”


    朱大郎虽然听不懂教训,却知道自己的东西要被送走,立刻一把抱住破破烂烂的小老虎:“不!我的!喜欢!”


    周逸芳有一次问他:“既然喜欢,为什么变成这样?”说着扯了扯冒出一团团棉絮的布老虎身子。


    大郎:“喜欢,打。”


    周逸芳皱眉,但还是耐心地问:“喜欢它就打它?”


    大郎把布老虎放在床上,举起小木剑:“老虎,打,哇哦哦――”说着,举着小木剑对着布老虎左右挥舞,仿佛和它打架一般。


    周逸芳好像明白了。


    这小木剑毕竟是木头做的硬物,布老虎天天被他这么戳,能不戳出洞?


    她等到“人虎大战”第一回 合结束,捡起“战败垂死”的布老虎,对儿子说:“大老虎受伤了,我们给他包扎伤口,等到它伤好了,再和大郎打仗。”


    大郎疑惑地看着他娘。


    周逸芳吩咐人取了一块白布,抱着儿子亲手给布老虎“包扎伤口”。


    “老虎受了伤就会疼,大郎喜欢布老虎,打完架就要给他包扎伤口,好好抱抱他。”说着她拿起放在一边的木剑拉起大郎的手,控制力道在他手臂上戳了几下,“大郎疼不疼?”


    大郎真不愧是第一皮实的孩子,摇头:“不疼。”


    周逸芳:“……”再用力,她也不忍心啊。


    放下木剑,撩起他的裤腿指了指前日他磕破的膝盖:“那这里疼不疼?”


    当时他可是头一回哭得哇哇大叫。


    大郎皱起小眉头,偷偷缩了缩腿:“疼。”


    周逸芳趁机教育:“布老虎也会这么疼,所以大郎以后不能把它戳得满身都是洞,知道吗?”


    大郎:“它不疼。”


    周逸芳:“……”


    威胁:“你不好好爱护他,我就把他送给会爱护的人。”


    大郎一把抱住全身包了白布的布老虎,身子都绷紧了:“不!”


    “娘拿新的和你换。”


    “不!”


    周逸芳被逗笑,娃儿虽然难养,但也是真的很可爱啊。


    娘俩的事情,忙着外头事的朱其成不知道,住在主院的公婆也不知道,虽然大家是刻意忽视大郎,但也给了大郎自在成长的空间。


    过了年,大郎朝着两岁迈进,心心念念抱孙子却没能真正抱上大孙子的朱家二老从年夜饭的时候就开始暗示,开春后直接提出来了。


    朱其成忙完秋收忙年末,过年那几天最闲,也起了再生一个的心,但都被周逸芳糊弄了过去,或托词月事,或用了点手段让他安睡过去。


    到了开春,春种结束,周逸芳便躲不过去了。


    这日,朱其成外头没什么事,早早回了家,一边兴冲冲地换下外袍,一边和周逸芳说:“夫人,明日我没事,我们出去踏青?”


    说着,手伸过来握住了周逸芳的手,轻轻捏了捏。


    周逸芳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把他的脏衣服递给丫头,回身正视着他说:“正好,今天夫君归家早,我也想和夫君好好谈一谈。”


    朱其成微愣,脑中想了一圈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事,妻子这么严肃?


    夫妻二人坐在窗前床榻上,窗外是淅淅沥沥的春雨。


    周逸芳给他沏了一杯茶,又慢慢给自己倒上:“年前年后,爹娘开始催促我们给大郎生个弟弟。”


    朱其成笑着点头:“大郎三岁了,的确可以再添个弟弟妹妹。”


    古人按照虚岁算年龄,大郎过了年,正是三岁。


    周逸芳神色不见笑:“我今日想和你说的,正是这事。夫君,在大郎没有被正常对待前,我不想生。”


    朱其成彻底愣住,茫然地看着周逸芳,不懂她在说什么。


    周逸芳:“大郎才三岁,若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他不会知道爷爷奶奶甚至父亲的偏心是什么,不会知道长辈们的冷落是什么,但是一旦有了弟弟妹妹,他就什么都知道了。孩子心智不成熟,感受到高低落差,难免心生嫉妒难过。若他因此移了性情,岂不是真让假道士的话应了验?殊不知,正是他害了我们一家,让我们骨肉离心。”


    朱其成神色不是很好,有些心虚但更多的是不解:“我们怎么会偏心?芳娘这样说是否太过武断了?我也有姐妹,当初姐妹在家时,父母从不曾偏心偏疼,如今到了孙辈,更不会如此。”


    周逸芳:“若是寻常,我自然相信爹娘,但大郎不一样,为什么,你心中当比我清楚。”


    朱其成立刻否认:“有何不同?”


    周逸芳直直看着他:“若无不同,为何大郎三岁了还没有一个名字,上到主子下到仆人,人人都喊大郎呢?”


    朱其成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我……我想等这次大郎生辰再起……”


    周逸芳无所谓,只说:“我不是不愿生,只是,至少得等夫君对大郎毫无芥蒂吧?”


    朱其成讪讪。


    这人的确是个温柔的好人,周逸芳直言不讳,他也听进了这番话,开始对母子俩产生愧疚之心。他默认了周逸芳的要求,夜里各自平躺在床上,不再有任何逾矩。


    第二天,一家三口还是去踏青了。


    大郎还是那个活泼的样子,到了郊外就满地跑,摘花捻草,招蜂引蝶。他是见过毛毛虫变成蝴蝶的小孩了,看到蝴蝶就更加青睐,一路追着翩跹身影跌跌撞撞,笑声满溪畔。


    朱其成的心情放松下来,看着这样的儿子忍不住产生了疼爱之情,脑中盘算起儿子的大名。


    正玩着,溪边又来了一户人家,马车停下,下来的是朱家大姑娘,朱其成的亲姐姐朱V。


    他们也是一家三口,朱V夫妻带着五岁的女儿。


    “阿成,弟妹!”朱V下车后看到弟弟弟妹,立刻惊喜挥手打招呼。


    第424章 大善人6


    朱V嫁在当地,偶尔会带着女儿回娘家,周逸芳和这个大姑子相处不错。游玩见到关系亲近的亲戚自然是惊喜不已,两家人自然而然合在一起,周逸芳和朱V携手说话,朱其成和妹夫坐在溪边垂钓。


    两个小孩也是,朱V家的宁儿提着裙子去找大郎玩了。


    朱V看着花丛中的两个孩子,笑着问周逸芳:“什么时候给大郎生个妹妹?这个时候正好,妹妹出生时,大郎正好去学堂启蒙了,你也不会太累。”


    周逸芳笑笑没有回答,问她:“今天怎么只带了宁儿出来,老二呢?”


    说起不到一岁的小儿子,朱V长长叹了一口气:“在他祖母那呢,孩子还小,不方便带出来玩,家婆不放心。”


    周逸芳知道朱V的婆婆特别宠孩子,当年对宁儿就是如珠如宝,宠溺非常,如今对大孙子恐怕更变本加厉地当眼珠子养了。


    她了然地拍了拍大姑子的手:“的确还小,大郎那时候我们也不怎么带他出门。”


    朱V叹气,岂止呢,连她这个亲娘想日日亲香都不容易。


    两人说着话,看着景儿,就有些走远了,待想转身回来,孩子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哭声。


    是朱V家的宁儿。


    “哇――”哭得好不凄惨。


    朱V和周逸芳对视一眼,提起裙子往回跑。


    哭的是自己的女儿,朱V跑得更拼命一点,一赶到,就立刻蹲下身扶着哇哇大哭的女儿焦急关心:“怎么了宁儿?”


    “娘――”看到娘亲过来,宁儿哭得更伤心更委屈了,眼泪水不停往下淌,指着站在前面的大郎控诉:“他打我!娘,他打我,好疼!”


    朱V立刻检查她的脸:“打你哪儿了?”


    宁儿哭:“打我脸呜呜呜……还想咬我……”


    周逸芳紧接着赶到,听到这话立刻看向儿子,就见到儿子被奶娘扶着,小脸通红,气鼓鼓地瞪着宁儿。


    她问奶娘:“奶娘,怎么回事?怎么打起来了?”


    这时,两家的男人也赶过来了。


    朱V丈夫一听女儿被大郎抓了脸,紧张不已地抱起女儿仔细看她的脸,夫妻两个都想起了朱家那个留疤的丫头。


    同样想到这事的还有朱其成,他先去查看外甥女的脸,但朱V夫妻正围着女儿哄,插不进手,他又皱着眉头看向儿子。


    此时,奶娘正在回周逸芳的话:“两位小主子扑蝶玩,宁姑娘捉到了一只蝴蝶,欢呼起来。大郎凑过去看,因为个矮看不见,就有些急了,估摸使了力气拉宁姑娘的手。宁姑娘不设防,手一松,蝴蝶跑了。宁姑娘气得跺脚,拉着大郎让他赔蝴蝶,大郎不理,两人就吵起来了,奴婢想上去劝,还没劝开,两个小主子就拉扯着打起来,大郎抓了宁姑娘,宁姑娘把大郎推倒在地上。”


    周逸芳走到大郎身边蹲下,往他身后一看,果然看到后背挂着杂草泥土,显然摔过了。


    她拍了拍衣服,问儿子:“大郎疼吗?”


    大郎鼓着腮帮子依旧气恨地瞪着宁儿,听到娘亲问话用力一摇头,继续瞪宁儿。


    周逸芳没想到这还是个记仇的倔小子。


    那边宁儿哭得怎么都哄不住,朱V夫妻没看到女儿脸上有什么伤痕,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又心疼不已,眼看着女儿哭得快要厥过去,脸色不太好地对着弟弟弟妹告辞:“阿成,我们先带宁儿回去了,小孩子打架不可避免,你们别怪孩子。”


    话虽这么说,但显然心中有着怨气,言语间认定了大郎欺负姐姐。


    周逸芳也说不出话来,若是的确如奶娘所说,大郎先出手,是他们理亏。


    朱其成陪着姐姐姐夫上马车,一路对着外甥女又哄又许承诺,宁儿一边哭一边说“不许骗人”,总算让几个大人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


    等到朱V一家走了,周逸芳他们也没心情踏青了,朱其成让下人收拾东西,周逸芳抱着儿子上车,所有人都静悄悄的,几乎没什么声响。


    朱其成站在车外,望着溪面出神,直到能出发时,才平静地上了马车。


    这个功夫,周逸芳粗略检查了儿子身上,没发现什么伤痕。这个结果既让她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心头沉闷。


    孩子打架,即便自家孩子错了也不过一件小事,赔礼道歉,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这事情放到大郎身上,却没这么简单。


    尤其,被打的还是朱家大女儿的孩子。


    而大郎,还有前车之鉴。


    朱其成低声问妻子:“你依旧觉得,这是一件普通的小事吗?”


    周逸芳反问:“难道不是吗?”


    朱其成看着妻子:“泰山大人育人无数,娘子从小耳闻目濡,难道不曾听说一句话‘慈母多败儿’。”


    周逸芳:“正因为我从小耳闻目濡,所以见过太多孩子在学堂打架,但又有几人成年之后为非作恶了?”


    朱其成摇摇头不再说话。


    周逸芳也不说话了。


    她话出口也觉得怪得很,明明的确是这个理,可是说出口,却有一种溺子母亲包庇儿子的感觉。


    一家人开开心心回去,心情低落地回来,唯独大郎是个没心没肺的,生完气,躺在奶娘怀里呼呼大睡。


    朱其成回到家就去了书房,他心情不好,言两语就可能与周逸芳吵起来,索性避开。


    周逸芳坐在屋里出神,有些心神不定,却又不知道为何这样。


    答案在傍晚的时候揭晓了。


    朱V的婆婆万老夫人闹上了门。


    万婆子是个厉害人物,但非常护短,疼儿子疼儿媳,所以朱家才愿意把女儿嫁过去。到了下一辈,万婆子疼孙女仿佛别家疼大孙子,事事宠事事顺,邻里有名。


    可想而知,朱V抱着哭哭啼啼的女儿回家后,万婆子是什么反应。


    朱家二老却是十分实在厚道的人,他们原本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朱其成也想瞒下不说。但是他们没想到万家老夫人会直接闹上门。


    与朱家人的厚道不同,万婆子嘴皮子很刻薄,张嘴就把大郎的批命说了出来,闹着要朱家给一个说法。


    “我家宁儿哭得几次厥过去,睡梦中还在惊惧抽抽,我养她养到这么大,不敢让她磕着碰着,结果就出去玩一趟,就被人害成这样!”


    “你们养的好孙子!明知道是个祸害还放出来,我养孙女养得小心翼翼,你们是知道自家恶人不吃亏,所以根本不管教是不是!”


    朱家二老被骂得面红耳赤,又气又羞愧,只能不断赔礼道歉。


    周逸芳被叫过去,什么话还没说,同样被万婆子劈头盖脸攻击了一遍。这事情大郎先动手便是错,面对苦主,她也说不出“不过是孩子打闹”的话,在万婆子嘴里,宁儿回家后还遭了许多罪,周逸芳想起那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张开嘴又闭上。


    只是说别的都可以,扯到大郎那个批命她就不乐意。


    “亲家母心疼宁儿我们也心疼,您怪大郎我们理解也会教训他,但是那些捕风捉影的话,大家都是亲戚何必说话这样难听?大郎如今不过岁……”


    “岁怎么了!岁看到老!现在能把大两岁的表姐打成这样,以后是不是还要杀人了!这个挨千刀的哟!我们怎么会摊上你们这门亲戚――”又哭又闹又唱又打。


    朱老夫人制止周逸芳:“你不要再火上添油了,你儿子是亲儿子,别人女儿也是亲女儿啊!”


    周逸芳张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朱其成一直沉默,这时出声:“万老夫人,您希望我们怎么做?这次的事的确是犬子做错了,我们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溺子如害子,我知道你们朱家家风清正,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既然如此,岁小儿犯了错,也要受惩罚!我要你们打那个小畜生个板子,负责我们宁儿此后所有医疗费,确保她安然无事才算了结!”


    说到这,万老夫人还特意看了一眼周逸芳强调:“我已经看在他年纪小的份上,只要求个板子,如果换成大人,至少十板子!”


    朱老夫人连忙说:“应该的应该的,宁儿之后的所有医疗费补品,我们家都会负责,宁儿也是我的外孙女,就算不负责,我们也会照顾的。”


    周逸芳捏紧了手:“娘,大郎这么一个小身板,如何受得住个板子?”


    万婆子立刻接上说:“今日受不住板子,焉知日后会不会挨十板子,五十板子,甚至上砍头台?”


    周逸芳蹭地站起来:“万老太太!”


    万婆子毫不理亏地瞪过来。


    周逸芳看向自己的公婆,气愤不已:“爹娘,哪有不足两周岁的孩子挨板子的?是你们不要这个孙子了,合起来找个由头除掉眼中钉吗?”


    朱家人全都变了脸色:“怎能如此胡说!”


    周逸芳挺直了腰板:“没教好儿子,是我的错,也是夫君的错,今日既然万老夫人非要打我们板子,那我和夫君一人板子,我们替孩子挨打。我们生的孩子,我们自己教,他成人之前,犯的错,我们来承担!”


    朱其成动容,走到周逸芳身边:“爹娘,夫人说得对,我们做父母的应当承担责任。”


    场面顿时僵住。


    万婆子眼睛在他们夫妻身上转了一圈,坐在那不说话。


    朱家二老怎么可能打儿子儿媳?尤其是打儿媳,说出去怎么做人?是儿媳品德败坏,还是他们婆家做人苛刻?若是只打儿子……打儿子也舍不得啊。


    僵持的场面让气氛僵至冰点。周逸芳这次并没有善解人意地为公婆解围,坚定地站在那,毫不低头。


    朱其成心软,又觉得爹娘这样为难自己心中有愧,忍不住向着万婆子行礼道歉:“万老夫人,您看,如何才能让您出气,我们夫妻都可以尽量赔罪。”


    到最后,朱家又多赔了一笔钱,才把万婆子送走了。


    等到难搞的万婆子走了,大厅的气氛越发僵硬冰冷,所有人心情都很不愉快,但又不知道该怪谁。


    回到自己的小院,大郎已经醒了,正在院子里玩耍,朱其成看到他,到底忍不下心中芥蒂,撇开眼走了,走之前对周逸芳说:“明日我们去姐姐家赔罪。”


    周逸芳嗯了一声,朝着儿子走去。


    第425章 大善人7


    周逸芳走到儿子身边,发现他难得安静地蹲在地上,垂着脑袋看着什么,一动不动。


    她蹲下身,凑过去看,发现是成群结队的蚂蚁在搬运食物。


    不知谁丢了一块小碎点心在地上,引来了蚂蚁,它们非常有序地排成一条直线,来来回回搬运点心,几只蚂蚁搬运一小块,还有一大群围着点心似乎在分解,更有从蚂蚁窝出来的,正顺着这条黑色直线逆向朝着点心而去。


    有序、快速,让人惊叹。


    大郎是个急躁的孩子,也充满了破坏欲,周逸芳以为他会出手打破这条“蚂蚁直线”,却没想到他一直安静蹲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认认真真地看着单调重复的蚂蚁搬运,并没有厌烦。


    周逸芳想看看他能耐住性子多久,没有叫他,陪着他蹲着一起看。


    这么过去大概几分钟,大郎动了,他站起身,拉住周逸芳的袖子,拉着她顺着蚂蚁搬运的方向走了两步,走到了蚂蚁窝的尽头。


    “娘。”他指着蚂蚁窝看向周逸芳。


    养孩子久了就会知道他一个“娘”字,其中表达的到底是开心、疑惑、生气、撒娇……这次的“娘”,周逸芳一听就知道他在询问,翻译过来就是“这是什么?”


    周逸芳给他解释:“这是蚂蚁的家,里头有个很大的窝,还有一个专门生小蚂蚁的蚁后。”


    大郎年纪小,这类科普他大多是听不懂的,但是也会听懂一点点,也就是似懂非懂。


    但是他会一副我听懂了的样子,点点脑袋,继续扒着膝盖伸着头往洞里看。


    周逸芳拿了一根树枝,轻手轻脚地扒拉那个蚂蚁洞,洞穴很深,挖下去不容易,轻轻一推可能就整个坍塌堵住洞口了。周逸芳用上了累世经验知识储备,小心控制着力道,在不影响蚂蚁进出的前提下,勉强挖了一小半,挖不下去了,若再碰一下,洞口可能全都堵住,大郎想看的蚂蚁搬运也会消失,变成“乱锅蚂蚁”。


    这期间,周逸芳屏气凝神,大郎竟然也出奇地安静,一动不动地看着娘亲的动作,随着曲折的洞口被扒开,他的小嘴渐渐张大,一脸单纯好奇宝宝的模样,分外可爱。


    周逸芳停下挖洞,他不乐意。


    周逸芳给他解释:“不能挖了,再挖下去,蚂蚁的房子就要塌了,大郎看不到蚂蚁了。”


    大郎自然是不听的,拿起她那个小树枝,学着她的样子往洞口戳。


    他一个小孩,哪里能像周逸芳那样精细控制力道,一戳就把洞口彻底堵住了,再一拔,泥土下陷,蚂蚁洞彻底不见。


    正排着长队搬运的蚂蚁开始从洞口发生混乱,有的顺着小缝隙钻进了土里,有的团团转,仿佛失去了方向,很快,整齐有序的蚂蚁直线彻底被打乱。


    大郎急了,不停戳洞口的位置,但是越戳,泥土越松,越找不到原来的那个入口。


    “娘!”他急急地喊。


    喊完,丢掉树枝就上手扒拉泥土。


    周逸芳阻拦不及只好任他去了,正好让他感受一下着急的后果。等到估摸着再挖手要受伤了,这才出手拉住:“蚂蚁窝不能这么挖,大郎要耐心一点。”


    “挖,挖……”他捡起树枝递给周逸芳。


    周逸芳没接:“今天不能挖了,蚂蚁害怕了,明天,明天娘再带大郎来找蚂蚁玩。”


    大郎皱眉抿唇,不高兴。


    周逸芳:“哪有事事顺着你的,蚂蚁是活的,不是死的,你可不能就这么闹脾气,这是不对的。”


    大郎扔掉树枝,嘟着嘴看着乱成一团的蚂蚁,赌气不说话。


    周逸芳直接抱起他:“挖了一手泥,今天还摔了一跤,走,娘今天给大郎洗澡,好不好?”


    大郎没有挣扎,任她把自己抱走了。


    周逸芳在他身后微笑,这说明他是听进自己的教训了,要是不认同,这娃早就挣扎着反抗了。


    平时周逸芳很少给儿子洗澡,一般都是奶娘动手,她有空就过来看看,今天她亲自给大郎洗澡,失去了蚂蚁窝的大郎很快又开心起来。


    周逸芳要给他脱衣服,他满屋子跑,咯咯咯笑着,等着娘亲过去捉他,把洗澡当成了娘俩的小游戏。


    周逸芳也陪着他闹,追一会儿,一把抓住人,快速把他身上的衣服扒了,塞进热水里。


    大郎又开始玩水,拍着水花快活地笑,要是水花溅了周逸芳一脸,那就笑得更开心了。


    藕节一样的小手小腿,肉乎乎的,笑得露出小米牙,又可爱又让人挠,周逸芳手下轻柔地给他擦洗,嘴里恶狠狠警告:“再闹直接打你屁股!”


    这皮实的孩子哪里在乎,依旧欢腾不已。


    周逸芳一把抓住她的小肉手,瞪眼:“再闹真的打了哦!”


    话刚落,这娃笑得更开心了,半点不受威胁。


    周逸芳想假打几下警告,视线一落,突然发现他那白嫩嫩的手臂上有两道红色印子。


    她拉过他的右手仔细看,的确是疑似淤青的印子,现在还发红,但中心泛青,周边微黄,明日起床再看,估计就是紫了。她又拉过他的左手,差不多位置,也有一个。


    一边磕到可以理解,这娃皮实,经常磕着碰着,但是怎么会刚好左右对称,各有一个淤青?


    什么地方摔倒磕到,能两只手都被磕成这样?


    周逸芳问大郎自己:“大郎,这里痛吗?”轻轻按了按淤青。


    大郎脸上还是那个淡定模样,只是点点头,趁机抽出手继续拍水,嘴里说:“痛。”


    周逸芳无语,拉住他作乱的手,严肃了表情,问:“痛怎么不说?”


    大郎表情呆住了,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她变得这么凶,疑惑地看着她。


    周逸芳知道他还不会回答,又改了问题:“这是怎么弄的?谁打你了?还是撞到哪里了?”


    大郎看了看自己手臂,呆呆摇头。


    周逸芳深吸一口气,问他:“宁儿姐姐……打你了吗?”


    这回,大郎立刻点头了。


    周逸芳低声问:“怎么打你的,大郎给娘说说?会说吗?”


    大郎看看她,只说:“坏,打,姐姐坏。”


    周逸芳按照自己的猜测,双手捏住儿子的两只手臂,轻轻拧:“是这么打你的吗?掐了你?”


    大郎点头了:“打我,痛,打。”


    说到打了宁儿,他立刻高兴了,咯咯笑起来,用力拍水花,嘴里说:“打!打打!”


    周逸芳任他拍着水花,看着他开心的样子,喉头仿佛被堵住。


    连她,在这之前都以为,是活泼急躁,性子又有些霸道的儿子先动手打了宁儿,谁能想到,是那个看似乖巧又受了大委屈的宁儿,先把大郎掐成了这样?


    洗完澡,周逸芳抱着儿子直接去找了朱其成,拉开他的袖子给朱其成看:“大郎说是宁儿掐的。”


    朱其成仔细看了看儿子的手臂,眉头深深皱起:“他当时怎么没说。”


    周逸芳看着他:“我们的儿子才三岁,说话还是半句半句,甚至一个字一个字蹦,他甚至都没有喊过手臂疼,怎么说?”


    朱其成低头看着睁着大眼睛望着他的儿子,无言了。


    好久以后,他说:“现在再提又有何用,宁儿受了惊吓病了,我们难道抱着大郎去万家,说宁儿也欺负了大郎吗?谁信呢?”


    周逸芳:“可大郎的确被她欺负了,而现在所有人因为这件事越发认为大郎天性不善。”


    朱其成摸了摸儿子的手臂,问她:“你确定是宁儿先掐了大郎,而不是大郎抓宁儿的脸,导致宁儿反抗?”


    周逸芳:“……”


    朱其成:“宁儿毕竟是姐姐家的孩子,她受到了惊吓是事实,我们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探望。就算是宁儿先动手,大郎毕竟安然无事,我们也该上门道歉的,大郎下手的确太重了。”


    周逸芳抱着儿子,盯着他:“那若是大郎真的只是被掐了反击呢?他就这么被冤枉了吗?白白被骂,被说将来要上断头台?”


    朱其成心中乱成一团,只觉得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麻烦的事情,深深叹了一口气,对妻子说:“不过孩子之间的打闹,何必如此小题大做非要论个对错,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我们教养儿子,严苛一点总是没问题。”


    这话没有问题,可是周逸芳听在耳中就是那么不舒服,她抱着儿子起身,在地上走了几个来回,还是压不下心中怒气:“你大人大量,自己儿子受了欺负也不在乎。”


    朱其成:“我何时说不在乎?我也心疼,可万家已经闹成这样,我们真要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和姐姐老死不相往来?”


    周逸芳嚯地转身瞪着他:“是我要闹吗?是我要打儿子板子吗?是谁不看亲戚情分呢?”


    朱其成:“万家老夫人就是这么个性子,但是她的确对姐姐对宁儿姐弟非常好,只要姐姐在婆家过得好,我们和万老夫人不过过年过节见一见而已,何必管她。相反,现在我们和他们闹得不愉快,以后姐姐夹在中间怎么做人?”


    周逸芳:“谁说一定要闹不愉快,我们查清楚真相,让孩子自己说,到底怎么回事,不行吗?”


    朱其成见她依旧不肯放弃追究,只好说:“万老夫人来闹,姐姐肯定很尴尬,现在我们还上门要求彻查,若是真的查出宁儿有错,姐姐以后还怎么回娘家?大家亲戚之间,都是互相迁就,彼此给个台阶下。大郎这事,你在意他被人误解,我懂,我会和爹娘说的,让他们不要对大郎心存芥蒂与偏见。”


    周逸芳心中失望:“我不是非要衙门断案判个是非,但是朱其成,你扪心自问,你的选择,是不是始终在委屈大郎?委屈我们娘俩?你是好弟弟,你是好亲家,你唯独不是一个好父亲!”


    说着,她抱着儿子直接走了出去。


    大郎一直呆在娘亲怀里,看着父母争论,表情懵然,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等到娘亲终于抱着他出去了,刚踏出门,他就开心起来,手指向花园,身子前倾要过去。


    周逸芳心情不好,但还是抱着他,顺着他要去的方向走去了。


    第426章 大善人8


    到了花园,大郎立刻挣扎着往下蹭,想要下地自己去玩。


    周逸芳叹了一口气,放下他,看着他快速跑去花丛中,忍不住念叨:“难道真的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吗?”被打了不哭不喊,什么气恼转头就忘,心大,爱玩,说话开口却越来越懒。


    她随手摘了一根草,缠在指尖编来编去,没一会儿,手中就出现了一只绿色蚱蜢。


    周逸芳掌心拖着草编蚱蜢放到大郎眼前。


    正在翻石头找虫子的大郎顿住,眼睛一下子被这只新鲜的蚱蜢吸引,伸手来拿。


    周逸芳在他马上要碰上的时候,快速远离。


    大郎再伸手够,周逸芳继续抬手不让他碰,你追我赶,好几个回合。


    大郎急了,不高兴地喊:“娘!”


    周逸芳仿佛不知道,问:“干嘛?”


    大郎指了指被她高高举起的蚱蜢:“要!”


    周逸芳这次没有惯着他,继续问:“要什么?”


    “虫,虫虫!”


    “什么虫虫?”


    “要虫虫,给我。”


    周逸芳微微放低了手,问他:“大郎要这个?”


    大郎立刻嗯嗯点头。


    “这是蚱蜢。”


    “给我。”大郎抬高了手来要。


    周逸芳:“你好好和娘说话,给你什么?”


    大郎又急又气,狠狠跺脚:“娘!给我蚱蜢!我要!我要!”小脸都憋红了。


    周逸芳放低了手,将掌心放到他眼前。


    大郎唯恐她反悔,一把抓住。


    周逸芳揉揉他的脑袋:“大郎,以后好好说话,不许憋着,不许偷懒。”


    大郎扯着蚱蜢的腿,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嗯了一声。


    周逸芳并没有抱希望,晚饭时,故意让奶娘下去,自己亲手喂饭,只要他不说话,她就挑他不爱吃的喂过去。


    大郎好几次表示反对。


    “娘!”语气不满,扭头不肯吃。


    “不要!”从不满转为控诉。


    “要,要。”指着鱼肉。


    周逸芳不理,只要他不好好说话,就只给他喂不愿意吃的东西。


    大郎反抗无效后,用力一拍桌子:“娘,我要吃鱼,吃鱼!不要这个!”


    周逸芳恍然大悟状:“哦,是吗?”给他夹了一筷子鱼。


    “大郎自己吃好不好?”她把勺子递过去。


    大郎动手能力很强,自己吃完全没问题,立刻接过来嗷呜一口,吃下了心心念念的鱼肉。


    但是鱼肉一口就没了。


    他又开始着急。


    “娘,还要。”


    周逸芳夹了一块他不爱吃的豆角过去。


    “不是不是!”他生气地把豆角挑出去。


    “你没说还要什么,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哪个?不许浪费粮食,吃了!”周逸芳严厉地说了一句,把豆角夹回去。


    大郎瘪嘴,气坏了,一口塞了豆角,也不嚼,含在嘴里,用勺子指着鱼肉:“我要吃鱼!”


    周逸芳没有为难,立刻给他夹了一块鱼腹肉。


    大郎懂了,吃一口,就说一句自己要吃什么,不敢再吞字,省字。


    周逸芳问他:“好吃吗?”


    大郎:“好吃!”


    “哪个最好吃?”


    “鱼!”


    “明天还想吃吗?”


    “想。”


    “想吃什么?”


    “想吃鱼肉,要吃红红的鱼肉。”


    周逸芳:“那是红烧鱼。”


    “嗯嗯,大郎要吃红烧鱼。”


    周逸芳笑了:“好,明天娘让厨房做红烧鱼。”


    第二天,朱其成许是觉得儿子也受了委屈,考虑到周逸芳的心情,没有叫她一起去姐姐家,只和父母说了一声,独自上万家看望外甥女。


    他回来后,周逸芳问他:“宁儿病情如何?”


    朱其成神色轻松,带着点笑意:“没什么大事,姐姐也道歉了,说万老夫人太过紧张孩子,她没有拦住,宁儿昨晚就忘记白天的事,开开心心和弟弟玩了一晚上。”


    周逸芳沉默。


    朱其成跟着沉默下来。


    大郎这个孩子,似乎成了他们家中的一个不定时炮仗,随时可能炸一下,孩子越长大,大家的神经绷得越紧。


    当时的满月酒,所有亲戚好友都在,大郎仿佛被放在了一个无遮挡的高台上,他但凡犯一点错,就会被人联想到当日的批语,进而遭受超过他应有的惩罚和指责。


    朱家人的态度一直在左右摇摆,当意识到大郎受到委屈时,他们会收起心底的偏见,对孩子展露出短暂的温柔和疼爱,但是大郎没心没肺又横冲直撞,他很难保留住长辈对他的这种心疼,没过几日,大家又恢复原状。


    说到底,心底的芥蒂没有除根,偏心偏见都是春风吹又生。


    转眼又到夏日,大郎的生日又到了。


    朱其成如自己所说,终于给大郎取了一个名字,叫“怀仁”。


    周逸芳反对:“名字没有问题,但是对大郎来说是否过于针对?夫君起这个名字时,敢保证自己不受那假道士半点影响?”


    朱其成:“夫人,你的护子之心我能理解,但是,坦白而言,当时在场那么多人,哪个能说自己完全不受影响呢?这个名字,是我们对大郎的期许,也是我们为人父母的态度。”


    他还对周逸芳说:“夫人这些日子,为了大郎变得越来越敏感,如此庇护大郎,小心落入‘慈母败儿’的窠臼之中。”


    周逸芳淡淡:“纵然我说自己不会,你会信吗?就像大郎此时说自己是个好孩子,你们谁会信呢?这些话我们不必再聊。”


    说完,转身走了。


    朱其成望着妻子的背影,沉沉呼出一口气。


    大郎的名字还是改了,生辰那日,朱其成拿出来的名是个单字“慎”。


    君子慎独,单名“慎”字,比“怀仁”隐晦了许多。


    然而,起名这事如过去的所有事情一样,体现了朱其成处理儿子事情上的态度,他总是不可避免地受那个批命影响,当妻子提醒后又试着摆正态度公平对待孩子,然而这一次改正了,下一次又会不自觉地继续审视儿子。


    夫妻之间因为孩子增加了越来越多的矛盾,彼此的关系多了更多的对抗时刻,尽管大多时候,朱其成会接受并改变。


    公婆和周逸芳的关系也渐渐发生变化。


    他们希望周逸芳尽快再生一个,他们年纪渐渐大了,想要一个“没有任何问题”的孙子,他们害怕对大郎投入感情,也怕将家业寄托在大郎身上,未来落得没有下场。


    大郎生辰之后开始启蒙,他的好动性子体现在念书上便是坐不住,学不会,不愿学。


    朱家特意请了夫子上门,给孙子一对一上课,然而大郎展现出一个问题学生所有的特质,但凡差生会做的事,他启蒙不久就全都做了。


    入学堂第三天,他藏了毛毛虫进学堂,夫子严厉,拿着书卷去打他做小动作的手,大郎手里的小盒子打翻,好几条毛毛虫砸在夫子鞋面上,有的还顺着他衣袍往上爬……


    夫子最爱洁,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疯狂踢腿抖动袍子,恶心了好几天。


    大郎还不知道夫子为何暴怒,护着毛毛虫不许夫子伤害他们。学堂里,一个恶心抖落衣服上的虫子,一个满地追着毛毛虫捡……


    入学堂半个月,夫子教大郎背千字文。教了三句,底下没了跟读的声音,夫子低头一看,小萝卜头拿着书趴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地面。


    他走过去用力拍他后背:“上课要专心!”


    大郎起身抬头,指了指地面:“夫子,好多蚂蚁搬家,是不是要下雨了?”


    夫子额头青筋直跳。


    据夫子所说,千字文的学习进度,大郎慢得让他见所未见。


    可不止慢,光这本课本,大郎就丢损了三次。第一次被他撕了用来包蚯蚓去喂鱼;第二次被他下课落在花园里,一夜大雨后彻底用不了;第三次夫子要打他手心,以惩罚他上课第无数次分心,大郎被打了一下醒悟过来这是多么痛,立刻抓起书本纸笔朝着夫子丢去,打算和夫子干架。


    那一次,周逸芳赶到时,大郎这娃半点不觉得自己错了,从始至终气鼓鼓地瞪着夫子,还对她展示自己的手心,控诉:“他打我!”


    朱其成被气得七窍升天,他尊师重道,无比尊重先生,却没想到儿子竟然是这么一个目中没有尊长,公然敢和先生动手的混账。


    朱家公婆更不用说,朱老爷直接指着大郎骂:“我朱家祖祖辈辈就没出过这样大逆不道的畜生!”


    周逸芳听得刺耳,大郎也听懂了祖父骂自己,他不觉得自己错了,反而连祖父也讨厌上了,生气地瞪着不帮自己还骂自己的祖父。


    朱老爷指着孙子给儿子看:“看看,看看,我不过说他一句,他这是连我都恨上了吗?这就是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


    周逸芳低头看着他,的确,大郎的爱憎过于分明,至今还没有所谓尊师重长的观念,她心中一动,试探了一下。


    “大郎,这次是你错了。”她对于摊在眼前红通通的小手没有露出他期待的心疼之色,而是推开了。


    大郎错愕了一下,并不像祖父责骂他那样对抗,而是小脸上的气愤一下子变成了伤心。


    周逸芳心放了下来,开始教育他:“夫子是你的启蒙先生,祖父是你的长辈,你心中若是觉得他们的责骂责打不对,你可以为自己申辩,可以为自己的行为做出合理解释,但不能对着长辈先生怒目而视,甚至动手打人。”


    大郎呆呆地看着地面,不吭声。


    周逸芳问他:“先生说你上课再三走神,冤枉你了吗?”


    大郎不服:“但是他打我!”


    周逸芳强调:“先生冤枉你了吗?”


    大郎不吭声。


    周逸芳拍拍他的背:“向夫子道歉,师者如父,你爹看你错了,要打你,你也这样反抗吗?”


    大郎:“我爹不打我!”


    朱其成气笑,撸起袖子:“我今日就亲手打你!”


    大郎立刻躲到周逸芳身后。


    周逸芳站在原地不动,问他:“不专心听课这事,你错了没?”


    大郎犟了一会儿,见无人相助,闷声说:“错了。”说完又立刻说,“但是他不能打人!”


    朱老爷原本缓和的脸色又黑了下来:“他,他是谁?你就是这么称呼夫子的?夫子教育你有何不能!”


    大郎抱着周逸芳的腿,脑袋抵在她腿上,不说话。


    周逸芳问:“夫子是可以责罚犯错弟子的,你错了,夫子责罚你天经地义,但是你打夫子却是大错。”


    大郎抬头叫唤:“不公平!他打我,我为什么不能打他!”


    周逸芳:“因为他是夫子,教育你是他的职责,而你只是弟子!《弟子规》如何背的,你都忘了吗?”


    腿后侧能感受到大郎那起伏的小胸膛,但他到底没有再犟嘴。


    许久之后,他慢慢松开周逸芳,走出来,仰着脑袋看着夫子:“先生,你保证以后不打我,我就和你道歉。”


    这种讨价还价的话,听在他人耳中就是叛逆,而传统美德中,并没有这种叛逆的精神,相反,这是大逆不道。


    所有人的脸色都极其不好看。


    但是大郎依旧仰着头,毫不畏惧地盯着夫子。


    周逸芳在一旁说:“你做错了,道歉是必须的,没有条件可以讲。若是你觉得体罚不能接受,可以另行说服夫子。”


    大郎神色一顿,瘪嘴,更加郁闷。


    但没有僵持许久,到底还是低下头,闷闷地道了歉。


    夫子沉声表示接受后,大郎什么都没再说,扭头跑了出去。


    如此结局,差强人意。


    夫子看向周逸芳,说:“令郎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余观之,夫人的教导他还能听进一二,还望夫人日后能严厉些许,玉不琢不成器。”


    周逸芳行了一礼,点头应下。


    这一场散了后,周逸芳去找负气跑走的儿子,朱老爷叫了朱其成谈话。


    第427章 大善人9


    大郎一路跑回自己屋,谁也不理,一人爬上了床,不许任何人靠近。


    周逸芳进了屋,一眼看到他拿着布偶在床上砸来砸去,以此出气。余光看到她,立刻停下动作,翻身面朝着床内躺下,身子还往被子的方向拱了拱,像一只想钻进沙子里的鸵鸟。


    周逸芳走到床边坐下,扒拉了一下他的身子。


    大郎立刻用力一甩,把大半身子都钻进了叠好的被子里。


    周逸芳失笑,不强势把人拉出来,只是伸手拉过他被打的左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大郎的手还疼不疼?娘给你涂点药。”


    “不要!”他立刻一甩手,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


    周逸芳有些伤心地叹了一口气:“大郎是怪娘了吗?”


    不吭声。


    “虽然你是我的亲儿子,可是这世上的对与错,是不分大人还是小孩,娘亲还是儿子的,今天大郎犯了错,娘要指出来让你道歉;以后娘犯了错,大郎也可以指出来让娘改正。如果大郎因为娘让你向夫子道歉而生娘的气,娘亲真的是太伤心了……”


    大郎还是没声音。


    周逸芳等了一会儿。


    “他坏。”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来。


    周逸芳轻轻拉了拉他的小手,温声问:“大郎出来和娘说,夫子哪里坏了?”


    “他打我。”他不动,但是说话很清晰。


    周逸芳说:“夫子打你的初衷是因为你上课不认真,这是没错的。如果你不喜欢这样惩罚的方式,你可以和夫子好好商量,若是夫子不同意,你可以和爹娘来说,只要你说得有理,娘一定支持你。”


    她拍了拍儿子的背:“你瞧,你一声不吭就跑回来了,娘就算想帮你说话也找不到理由,还显得娘没有把你教好,让你对长辈如此不礼貌。”


    大郎腾地坐起身,举着手给她看:“他打我,很用力打我!痛!特别特别痛!”


    周逸芳拿出药膏给他擦药,一边轻柔地擦一边和他好好说话:“那大郎觉得夫子为什么打你?”


    大郎一下子抿紧了嘴唇。


    周逸芳看他一眼,又问:“你觉得,夫子该怎么纠正你的错误是你能接受的。”


    大郎立刻说:“他说嘛,他和我说不要分心,我就会专心听讲了,为什么要打我!”


    周逸芳哦了一声,似乎接受了,突然又问:“那夫子之前说过吗?你有没有做到?”


    大郎噤声,说不出话来。


    周逸芳擦好了药,将他的小手举在面前轻轻地吹了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看,你自己也想到了吧。夫子一次两次劝诫,你都没有改正,所以夫子忍无可忍,动用了戒尺。如果你知道自己犯错了,并知错就改,是不是就没有后面的责打了?”


    大郎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撒下小小一片阴影,憋着嘴不说话了。


    周逸芳没有再多说教育的话,让他独自消化了好一会儿。


    “我不喜欢。”好一会儿后,他突然说。


    周逸芳没听明白,“嗯?”了一声。


    大郎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周逸芳大声说:“我不喜欢念书,我讨厌念书!我不要去学堂!”


    周逸芳没有生气,甚至没有任何神色变化,而是问他:“为什么不喜欢?”


    “就是不喜欢!”大郎用完好的手用力击打被子。


    周逸芳摇头:“娘亲可以告诉你很多个小孩需要念书的理由,所以希望你去念书;大郎不喜欢念书,是否也该告诉娘亲理由?”


    大郎哪里能如此逻辑通顺地说出一二三四来,提了一口气想发脾气。


    周逸芳不等他动作就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我只听合理的理由,不会顺着你的脾气哦,你如果和我又哭又闹发脾气,我肯定不会答应你。”


    大郎一口气卡在胸口,小胸脯起伏不停。


    周逸芳引导他思考:“那大郎先和娘说说,不喜欢念书,喜欢什么?”


    大郎回答得不假思索:“喜欢玩!”


    周逸芳点点头:“喜欢玩什么?”


    大郎:“去花园玩,养小鱼玩,和小娄玩……”


    周逸芳:“可是小娄小厮做得很好,娘要奖励他去当伴读的,大郎以后不念书了,就不能和小娄一起玩了,小娄去学堂,大郎留在家。”


    大郎错愕:“为什么?小娄不许走!我要和小娄玩。”


    周逸芳:“因为小娄很乖,所以可以去上学。大郎以前也很乖,所以让大郎上学去了。但是你现在不爱念书,又想回家玩,那就只好让你回来了。”


    大郎脑子活得很,根本没被她的话激将,而是说:“上学不好玩,不是奖励,是惩罚。”


    周逸芳忍住笑,一本正经:“但是上学能让人识字懂道理,让人长本事,人有了本事就能独立。这对小娄来说可是大好事。”


    大郎问:“什么是独立?”


    周逸芳:“独立就是,自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父母再也不会管教他。”


    大郎来了精神:“独立了,我不想上学就能不上?”


    周逸芳:“能。”


    “那我只想玩,也能一直一直玩?”


    “你独立了,随你喜欢。”


    “爹也不会管我?祖父不会骂我?”


    “不会。”


    大郎眼睛亮起来了:“那怎么才能独立,要上学多久啊?”


    周逸芳:“那要看你的能耐了,有的人,上学三年就能小有所成,有的人上学十年,还不认识几个字。像你这样的嘛――”


    大郎盯着她,期待着亲娘的评语。


    “你之前那样三心二意总是偷懒、开小差,连千字文都记不下来,估计要很久很久啊。”


    大郎一下子颓废了:“娘――上学真的不好玩。”


    周逸芳给他出主意:“那这样,从今以后,大郎认真听课,不许再带吃的玩的去学堂,认真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等你下了课,娘就陪你好好玩,不止如此,娘再想办法给你找个武师傅,教你学武,怎么样?”


    大郎:“什么是学武?”


    “你不是喜欢和布老虎打架吗?不是想当大将军吗?想当将军,就要学功夫,学武术。”


    “好!好!就学这个!”大郎兴奋地原地蹦了起来,在床上又跳又叫。


    周逸芳任他跳了很久:“娘说的条件别忘了啊,要好好上课。”


    “可以只当将军不学认字吗?”


    周逸芳:“不认字的将军都只会打败仗!”


    “哦――那能让夫子不要再打我吗?”


    “你保证认真听讲,娘就带你去找夫子商量商量,你再好好给夫子道个歉,好不好?”


    大郎想了想,难得乖乖点头:“好。”


    周逸芳拿了纱布,特意给他的手掌包了起来。一是防止好动的大郎伤上加伤,二是将伤势弄得看上去严重一点,迂腐的夫子才好说服。


    当然,这点小心思,大郎不会知道。


    娘俩从屋里出来,重新去找夫子。


    朱家父子正在书房谈话。


    朱老爷催儿子生子:“你媳妇当日生大郎……会不会伤了身子?”


    朱其成愣了一下,忙说:“当时请了赵大夫调理了一年,都已经好全了。”


    朱老爷:“那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朱其成说不出话来。


    朱老爷:“阿成,大郎这个孩子,我看着未来真可能靠不住,朱家几辈的产业心血,不能坏在我们手上。”


    朱其成张张嘴,不太有底气地说:“那道士很可能信口胡说。”


    朱老爷严厉地说:“你觉得我是信了老道士的话?三岁看老,你看看大郎现在这个样子!不学无术,不服管教,你信自己以后靠这么一个儿子养老吗?你三岁时已经能晨昏定省,能自觉日日背书不辍。你看你儿子现在,能吗?”


    朱其成被亲爹说得抬不起头来。


    “赶紧生一个,如果真的……让你娘给你挑一两个房里人。”


    朱其成心里乱成一团,晕晕乎乎走出了书房。


    周逸芳带着大郎去了夫子那,这一回,大郎非常乖巧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夫子,我不该带着玩的吃的来学堂上课,不该在您讲课的时候出神,更不该犯错之后屡教不改,弟子错了,以后一定改正错误,好好念书。”往日惜字如金的小孩这回认错认得有模有样。


    夫子诧异,看向周逸芳。


    周逸芳微笑:“大郎脾气倔,但其实是个懂道理的孩子,我与他聊了许久,已让他认识到这些日子种种错误,还请夫子不计前嫌,继续教导犬子。”


    夫子赶紧说:“夫人言重了,教导弟子是师者责任所在,怎会因为孩子一次两次错误就放弃不教。夫人教子有方,反而让吾汗颜。”


    周逸芳摇头:“没什么方子,只不过母子情深,我说的话他愿意听罢了。在此,也想拜托夫子一件事。”


    夫子:“您说。”


    周逸芳:“大郎是个倔强的性子,若日后他再犯错误,夫子可否好言指出他的错误劝他向好,能不动戒尺便不动?倒不是心疼孩子,只是他的脾性,被打后反而更拧着性子来,就像今日这般。圣人说,因材施教,咱家这个孩子,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寻常孩子怕戒尺,他不仅不怕,还要对着来。等到他启蒙懂了道理,大概就会好一些了。”


    夫子心底并不认同这样绵软的教学方法,但是周逸芳说得也有道理。再说朱家再和善,到底是富人家孩子,的确不能轻易责打,打坏了他赔不起。


    于是,夫子点头应下。


    目的达成,周逸芳牵着大郎出去,大郎开心得蹦蹦跳跳。


    周逸芳对他说:“你瞧,娘答应你的,都会一一实现,那你答应娘的,是不是也要一一做到?”


    大郎嗯嗯点头:“知道了。”


    母子两个回到院子进了屋,看到朱其成正坐在桌边出神,表情不怎么好。


    周逸芳让大郎出去玩,自己走过去。


    “爹同你说了什么?”


    朱其成这才注意到妻子已经进来了,听到问话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


    “夫人,我们给大郎生个弟弟吧。”


    周逸芳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面上眉头皱起,不解地看着丈夫:“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刚才带着大郎重新去向夫子道歉了,大郎也答应我以后会好好念书。你瞧,孩子本性并不坏,只要好好教导,他会向着好的方向成长。”


    朱其成惊讶:“是吗?他当真好好道歉了?”


    周逸芳点头:“是,在夫子面前一五一十说了自己这些日子犯下的错误,并且保证以后一定会改正。”


    朱其成神情好了许多,毕竟是自己儿子,他能改好,当爹的自然高兴:“你怎么说服他的?”


    周逸芳没有多说,只说:“好好给他讲道理,他会听的。孩子只是脾气冲又倔,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还没人理解,所以竖起满身的刺。没有解决这个事情,再给他生个弟弟,我到时候无心顾着他,你们又对他如今天这样偏见深深,他会越走越极端。”


    第428章 大善人10


    周逸芳暂时安抚住了朱其成,但对这个家却已经完全失望。


    她给过朱其成好几次机会,但是最终这个亲生父亲并没能做到打心底疼爱孩子。一个真正疼爱孩子的父亲,不会因为孩子未来可能不好的下场,而在他人生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屡次想要放弃。


    她相信朱其成是个好人,但是可能也因为他是个好人,心里装的东西就太多了。他想要保证朱家的富贵绵延,想要让所有人都舒心满意,想要维护夫妻关系……他想维护的这一切一切,都因为大郎变得不稳定,就仿佛所有的人事物都站在一个阵营,只有大郎在对立面。


    如今勉强加一个周逸芳。


    于是,大善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人多的一方,而不是自己可能走向歧途的亲子。对他来说,大家都一样重要,自然数量取胜了。


    这一世的周逸芳却完全不是这个理念。


    人有亲疏,更何况是未发生的事情。


    纵然大郎的命运真是混世魔王天生恶人,她也不会在他三岁的时候放弃他。他是混世魔王,她这个亲娘也要用这十几年时间,把自己炼成他的紧箍咒,牢牢控制住他。


    她不是不愿意再生,也不是没信心有了二胎就会忽略大郎,那不过是她搪塞朱其成的借口罢了。她真正拒绝朱其成的原因是,朱其成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种种表现都让她无法满意,让她无法下决心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纵然他足够尊重妻子,但是当妻子儿子和任何一个外人摆在天平两端,他身为一个丈夫,并不能毫无犹豫地只站在她们这边。这份尊重,和尊重外面任何一个人没有太大的区别。


    周逸芳来到这里不一定要和朱其成做夫妻,既然朱其成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不能让她满意,这一世,夫妻缘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但是周逸芳也没有立刻提出来,而是收拢了手头的资金,开始为自己独立出去做一些打算。


    面上,她依旧留在家中,帮着朱老夫人处理中馈,整理账本。


    只不过,在整理账本的时候,周逸芳会更加用心地留意各家店铺的生意往来,关注这些日子成本收入的变化,了解外头行情。


    期间,她去了一趟娘家。


    周家在乡下,周父一辈子都在村里当秀才先生,教出来的学生,最强的一个也是秀才公。虽然看上去成绩普通,但在村里,这已经是很了不起,很德高望重的人了。


    周逸芳和朱其成说了一声,带着儿子回去。


    周母难得见到外孙,立刻接过了孩子抱着去院子里玩,拿出家里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招待。


    大郎最爱这些了,一下子对陌生的外祖母熟稔起来,仿佛亲娘一样亲,小嘴也难得勤快了,一会儿一声:“外祖母,玩……”一会儿一声“外祖母,吃……”


    周逸芳听着院子里儿子欢快的声音,坐在娘家简陋的书房和父亲谈话。


    当日满月宴的事情,周父自然也是知道的,但许是读书人,大郎又是亲外孙,加上他们不怎么见大郎,周父周母对这个批命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


    其实按照现代的说法,周父相当于一个幼儿园园长了,还是村里的幼儿园园长,他见识过的孩子各种各样,调皮捣蛋的、乖巧内向的、霸道蛮横的……什么都有,大郎来外祖家的表现,绝对算得上伶俐可爱,又听话胆大。


    是很正常的孩子。


    所以,周逸芳说起朱家对大郎这个孩子种种明里暗里的偏见,以及朱家二老明显希望再生一个孩子顶替大郎这个嫡长子,周父立刻就强烈不满并反对了。


    在读书人眼里,嫡长子是子孙之中最重要的,没有大的问题,怎么能轻易将他取而代之。扶持次子庶子,轻视嫡长子这类行为,都是乱家的根源。


    周父说:“我跟你一同去朱家,这事情,必须和亲家好好说说。”


    周逸芳摇头,看向窗外。


    院子里,周母正在教外孙打陀螺。


    “爹,人心的偏见,不是您去一趟,规劝一番就能解决的。”


    周父皱眉不信:“亲家也是读过书的人,远近闻名的通情达理大善人,怎么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言,还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孙子?”


    周逸芳苦笑:“当日他差点就要打大郎三板子,您觉得这积善之家,真的会善待大郎吗?”


    周父听了这话不像,正视女儿,问:“你不让我去,那你自己是什么打算?”


    周逸芳说:“我不愿再生。”


    周父震惊地看着她。


    周逸芳:“我会一心一意养育大郎,就算他真的是天生恶人,我也要把他养得正直仗义。”


    “朱家怎会答应?”


    周逸芳:“所以女儿想要和离。”


    周父刷地站了起来:“什么?!”


    周逸芳仰头看着自己消瘦的父亲,轻声说:“爹,你育人无数,应该最懂环境对孩子的影响。大郎这孩子本性是冲动急躁的,偶尔有点霸道。他总是懒怠说话,却喜欢运动,越长大,这样的特质越明显。这样的性格,无论在家还是去了外头,只要心中委屈或者不开心,他就会直接用行动为自己争取,哪怕自己被打了,被责骂了,哪怕受了伤遭受了冤枉,他从不哭,不诉苦,不卖惨,反而瞪着眼睛和你犟。”


    “你说,在朱家那样的环境里,如果我无心照看,他会受多少委屈?又会成长为怎么样的人?”


    周父意外地看向窗外的外孙:“难道那个批命,真有些说头吗?”


    周逸芳立刻说:“看,您得知大郎的性子后也冒出了这种念头,更何况朱家的人?但为什么大家不想,也许大郎是天生习武的好材料?他好武好斗,精力充沛,沉默寡言却脑子灵活。这样的孩子,如今尚且三岁,好好培养,未来怎么不能成为一个武将?”


    周父心中的猜疑慢慢消退,听完女儿的话更是升起惭愧:“你说得对,是爹也犯了猜疑通病,落入偏见之中了。”


    周逸芳:“我知道爹爹的性格,所以愿意和您说,但是这话和朱家说是没有用的。他们不会像爹您一样反思,而是觉得我慈母败儿,一味护着大郎。”


    周父深深皱起眉:“女子和离,到底艰难。更何况,朱家是个好人家,未尝没有不能解决的办法,你是否太过偏激?”


    周逸芳摇头:“正因为朱家是个好人家,所以女儿既然不想再生,也该离开。”


    “他们不想要大郎,我只想要大郎;他们希望再生一个儿子继承家业,如果我不走,生下的孩子就是庶子,嫡长子在,庶子继承家业,爹也说了,乱家根源。朱家自我嫁进去后,对我不薄,夫君也对我尊重爱护,我们各取所需,互不伤害,和离才是最好的。”


    周父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因为妻子当日生女难产再也不能生育,所以他把女儿当成了儿子教养。


    既然是独女,自然是全心全意只为这么一个女儿好的,他虽然是读书人,有些迂腐,可是这份迂腐到了女儿身上,就会变得“没有原则”了。


    听到女儿坚持要和离,他第一反应是反对,反对之后就是开始为女儿考虑,如果真的和离,女儿带着大郎,母子二人该怎么过?


    “你别无长物,带着大郎的日子恐怕艰难,在朱家,哪怕分开独居,也好过和离啊。”


    周逸芳面上露出笑意:“爹爹不用担心,女儿这些年在朱家也学了不少本事,攒下一些钱财。如果当真和离,定然能养活自己和大郎的。”


    “若是爹爹支持女儿,这些日子还请爹爹帮女儿在外头置办一些东西,免得到时候若是朱家对女儿不顾旧时情谊,女儿出了门也能有安身之地。”


    周父生气道:“胡说,就算朱家把你扫地出门,这家里也有你一席之地!更何况我的女儿德容言功样样合格,朱家凭什么将你扫地出门?他们不顾体统,轻视嫡长子,错的是他们!”


    周逸芳深深对着周父一拜:“爹爹,女儿此生有您这样的父亲,是女儿最大的福气。”


    周父被女儿这一举动搞得不好意思又心中酸软,立刻扶起她:“你我父女,说这些做什么?”


    周逸芳微笑:“正是因为有父亲这样的爹爹,女儿更想向您学习,要好好教养大郎。有教无类,爹爹不在乎儿子女儿,女儿也不在乎所谓的批命。”


    周父不停点头:“好,好,若是朱家果然不要大郎,爹支持你离开归家。爹帮你一起教养大郎。”


    周逸芳是真的很感动。一个把女儿当成儿子一样从小启蒙教学四书五经的父亲,果然并不是只有读书人的刻板迂腐。相比之下,外头人人称道的大善人朱家,还不如周父真正有开阔的胸襟。


    和周父聊完之后,周逸芳身子一轻,出门陪儿子去玩了。


    这村里的环境更适合爱到处跑到处玩的大郎,她带着大郎去山上玩耍,周父则喊了周母,对老妻说起女儿的打算。


    大郎牵着娘亲的手,沿着田边小径走到了山脚下,这一路他就没停下那个兴奋劲儿,不停地“哇”“娘!”“花花!”“鸟儿!”


    周逸芳敲敲他的脑门:“给我说完整儿话!要不然现在就把你送回家。”


    大郎立刻说全乎了:“不要,我要在这玩,我要住在外祖家!娘,这里好好玩啊!”


    周逸芳故意问他:“你觉得这里好玩,还是镇上好玩?这里可没有镇上的点心,没有镇上的玩具哦。”


    大郎不假思索地说:“这里好玩!这里好大!娘,你给我捉鸟,我想要那个鸟!”


    周逸芳看了看天上飞的燕子,头大:“这是燕子,不能捉来玩。不过外祖家屋檐下有鸟窝,待会儿回家了,娘带你去看。”


    “为什么不能捉?”


    “因为虫儿有益虫害虫,鸟儿也有益鸟害鸟。燕子是益鸟,麻雀是害鸟。对我们有益的动物,我们要保护,对我们有害的动物,我们可以捉。要是有机会,娘带你去捉麻雀。”


    “好吧好吧,捉麻雀也行吧!”


    这小子,还有点小勉强。


    第429章 大善人11


    大郎在村里,玩得真正是乐不思蜀。


    没人教训他,不用上课念书,还能漫山遍野撒欢了玩,对他来说,简直到了天堂。


    周逸芳准备回家时,他抱着外祖母的大腿不肯走。


    “娘,慢走~”挥着小手,一副自己是主人,要送周逸芳走的模样。


    周父周母被他逗得乐不可支,周逸芳为了维持威严勉强才忍住笑。


    她一步上前,轻松揪起他,直接把人抱到马车上:“当初答应我的,我带你好好玩,你到了时间就好好念书,娘说到做到,大郎要是耍赖,那娘以后也耍赖了。”


    “啊――”大郎失落地长叹了一声,越过周逸芳对着家门口的外祖父外祖母挥手,“外祖父、外祖母再见!大郎会很想你们哒,你们也要想大郎,记得接大郎回来玩啊!”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周父和周母笑得不行,同样冲他挥手:“好的,过几天,我们再接大郎来外祖家吃梅花糕。”


    大郎大声:“好!我在家等你们嗷!”


    周逸芳轻轻拍他的屁股:“好了,快坐进去。”


    什么沉默寡言,什么说话缓慢,现在看来,真是他懒得说话,只要想说了,这一串串的,流利得很。


    大郎嘟着嘴,连忙坐进了马车。


    周逸芳回身同父母告别,一家三口站在一起低声说话。


    周母拉住女儿的手,握了又握,复杂的心情尽在不言之中。


    周逸芳反而笑得轻松,轻轻覆盖住母亲的手拍了拍:“娘,你安心,我一切都好,都会好的。”


    周母将叹气藏在心里,压低声音说:“你们父女拿定了主意,我也改变不了什么,你可要想好了,别以后后悔。到那时……后悔晚了。”


    周逸芳点头:“娘,我一定深思熟虑做决定。不过外头的事情,还需爹娘帮我。”


    周父挥挥手:“放心,我和你娘知道,你去吧,有什么事回家来,若是大郎想来,你就带他来。”


    周逸芳笑道:“女儿知道,今日答应了他捉麻雀,为了兑现承诺,下回肯定要来。”


    这话她是提高了声音说的。


    大郎在马车里坐着,耳朵却朝着这边竖着呢,听到这立刻探出头:“真的吗?娘!”


    周逸芳睨他一眼:“只要你信守承诺,娘自然也会守信。”


    大郎激动地拍手:“好的好的,娘,我们现在就回家!快回家!”


    周逸芳摇头。


    周父和周母笑呵呵地看着外孙,心里却暗道,这孩子性子果然十分活泼好动,玩闹了一天还如此精力充沛,原本是个好苗子,却应了那个批命,平白遭遇亲人冷眼。


    周逸芳和爹娘道了别,转身上车离开。


    大郎趴在周逸芳怀里,问她:“娘,麻雀怎么捉呢?”


    周逸芳只说:“下回来你就知道了。”


    大郎不服气地嘟嘴:“哼。”


    周逸芳摸摸他的头发:“大郎喜欢外祖家吗?喜不喜欢外祖父外祖母?”


    大郎立刻说:“喜欢!我喜欢外祖家,娘,我可不可以一直住在外祖家呀!”


    周逸芳笑着敲敲他的脑门:“别以为娘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外祖父可是教书先生,你就算来了这,一样得上课!”


    大郎挡住脑门辩解:“上课我也喜欢外祖家!”


    周逸芳“哦?”了一声:“为何?我们自己家不好吗?”


    大郎重新趴会她的膝头,一边玩草编一边说:“外祖家更好。”


    周逸芳:“好在哪,大郎和娘说说?”


    大郎想了想,说:“外祖家有山,有小河,好多好玩的。”


    周逸芳应声,继续引导他表达:“还有吗?”


    大郎又想了一会儿,说:“外祖母对我好。”


    周逸芳笑着拍了拍他的屁股:“没良心的,娘对你不好吗?才一天,外祖母就比娘好了?”


    大郎用力摇头:“外祖母比祖母好,我喜欢外祖母。”


    周逸芳一愣,不再说话,只轻轻揉着儿子的脑袋。


    大郎被娘亲揉着脑袋很是惬意,继续在那说:“外祖家还有小燕子,还能打陀螺玩,外祖母做的梅花糕好吃……”


    周逸芳听着听着,就在想,大郎这个性子其实很好。乐观开阔,不会因为别人对他不好就自怜难过,自卑抑郁。他似乎从不把旁人的不善放在心上,惹到了头上,他就反击;没惹到他,他就无所谓。


    现在的他可能年纪小,不懂得亲人和陌生人的差别,小娄和他亲近,他喜欢小娄,可能对他而言,小娄比朱家二老更亲近也说不定。所以,亲祖父母对他的漠视他也完全没放在心上,只是有了对比之后,耿直地说一句:“外祖父母比祖父母更好。”


    周逸芳轻轻捏着儿子的耳朵:“大郎喜欢,以后娘经常带着大郎回来。”


    大郎一下直起身子,望着娘亲:“真哒!娘你真好!”


    周逸芳捏捏他的鼻子:“马屁精。”


    朱家对周逸芳的打算没有任何察觉,不说察觉,他们恐怕想都没想过,周逸芳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日子如流水,大郎认真上了几天学,却没有忘记周逸芳答应给他找武师傅的事,一开始有的玩,没催促,到后来下了学就来问:“娘,我什么时候可以练功夫?”


    周逸芳和朱其成商量。


    朱其成却是反对:“我们家从没有练拳脚功夫的人,更没这样的人选可以给大郎做师傅。大郎是长子,只要好好念书,到了年纪就跟着我接触家业,学功夫不仅无用,还会把心学野了。”


    周逸芳说大郎有这方面的兴趣和特质。


    朱其成则说:“若大郎是次子,我可以顺着他的心意。但他是长子,这个身份注定要比别的孩子辛苦,承担得多一些。”


    周逸芳难忍讥讽,直言:“你当真想过把家业交给大郎吗?”


    朱其成愣住,看向周逸芳。


    周逸芳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而是坚持:“我答应大郎,他好好上学,我就给他找武师傅,如果你不能帮忙,我只能自己去找了。”


    朱其成头疼不已:“夫人,你为何如此偏心大郎?不仅处处顺着他的意,还为他不愿再生第二个孩子。谁家不是兄弟姐妹好几个,我幼时也一样因为嫡长子的责任,舍去了许多玩乐。”


    周逸芳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因为在这个家中,只有我对大郎没有偏见。”


    朱其成不快:“夫人这话过了,我和爹娘难道还苛待大郎了不成?”


    周逸芳却不愿意和他再说这个话题。


    从前愿意交谈是因为还对他有期望,如今大郎渐渐长大,她对朱其成的期望慢慢消失,这些互相说服的话不必再说了,没有结果。


    朱其成心中突然有种失重感,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找武师傅的事情,在夫妻之间只是一场最终没有吵起来的争论,但是被朱家二老得知后,却成了一场谁也没预料到的大地震。


    朱老爷坚决反对给大郎找武师傅。


    他的态度激烈得周逸芳都没有预料到。


    朱老夫人喊了周逸芳过去。作为一个婆母,朱老夫人对儿媳妇一直很和善,周逸芳也是个温良孝顺的人,婆媳之间从没有闹过矛盾。


    但这次,朱老夫人第一次端起婆婆的谱,教训周逸芳这些日子对大郎的百般宠溺顺从。


    周逸芳起初一直敛眉低头听着,想听一听老人阻止的理由到底会是哪些。


    然而听了一场下来,她却是失望的。诚然,朱老夫人的话单独拎出来句句都是教育子孙的道理。可是,她根本不了解大郎是个怎样的孩子。


    她把大郎设想成不学无术、霸道任性的小孩,在这个基础上教训儿媳该怎么教养孩子,管教这种任性子弟。


    但大郎并不是这样,他和周逸芳至今保持着互守承诺,上课比从前认真乖巧,先生布置的课业也都认真完成。这不是朱家这些人一顿严厉教训获得的成果,是她这个娘亲和儿子平等的君子之诺达成的。


    所以,朱老夫人自以为是的这一套并不管用。


    而他们,却坚定认为,这么做才是能教养大郎向好的唯一途径。


    周逸芳听到后来,觉得再也没有听的必要了,嚯地抬头,直接站了起来。


    朱老夫人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惊讶地看着她。


    周逸芳语气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不是这么回事:“娘,对于大郎的教养,我和家中实在是差异太大,恕我不能赞同你们的想法。大郎是我十月怀胎难产生下来的,从他出生至今一直都是我在教养。爹娘对大郎不甚满意,我一直都知道,如今更是与我产生不可调和的分歧。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分开吧。”


    朱老夫人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周逸芳说:“对于大郎的教养,我和这个家的分歧太大,可以预见,未来还会有更大的分歧。儿媳想了很久,无论对大郎还是对朱家,最好的就是儿媳与夫君和离,从此各自安好。”


    朱老夫人气得重重拍桌:“胡说八道!”


    周逸芳依旧冷静:“儿媳不曾胡说。儿媳嫁进来多年,被爹娘如亲女一般照顾,自然也是希望这个家好的。但有大郎在,爹娘心中有刺,夫君难再有嫡子,倒不如,我自请和离,带着大郎离开。”


    朱老夫人震惊地看着周逸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逸芳的话里信息量太大,每一句话她都有很多问题想要质问,到最后,张着嘴,完全回不过神。


    一刻钟后,朱家的所有主子都聚集到了正院。


    第430章 大善人12


    朱老爷几乎是震怒,只是碍于公爹身份,没有直接指责周逸芳。


    朱其成也一样无法理解,不可置信地看着妻子,完全无法理解她提出来的和离。


    “就因为我们对大郎的教养不一致,你就要和我和离?”


    和离,不是夫妻交恶,姻亲仇敌,彻彻底底过不下去,没人做这个选择。尤其是女子主动选择和离,更是少之又少。


    女子和离,纵然娘家愿意接回去,也会被安排再次婚嫁,二婚很少比头婚更好,要不是实实在在过不下去,女子能继续过日子绝不会自请归家。


    而能让一个女子主动提和离,这夫家是有多么让人难以忍受?


    朱其成不可置信的点就在这里,他自认为尽可能地照顾了妻子的感受,处处尊重她,考虑她的心情,而这般努力之下,她竟然仍觉得无法忍受?想要和离?


    “何至于此?”


    周逸芳的神色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冷静:“你此刻的不可置信,便是我要和离的最大原因。”


    朱其成深深皱眉,无法理解地看着她。


    周逸芳也回视着他:“你曾因看到大郎玩弄毛毛虫而想把他送去寺庙,这是弃养;宁儿与大郎打架,万家闹上家门,你一没有及时维护三岁亲儿,二得知他的委屈依旧选择息事宁人,这是软弱;你屡次与我提起再生个孩子,心中是何打算大家心知肚明,轻信佞言,长幼不分,这是昏聩。”


    朱其成被她说得步步败退。


    周逸芳继续字字如刀:“更让人失望的是,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仍觉得这些只是小事。只要你今日向我妥协一分,明日向爹娘妥协一分,两边和稀泥,就能一日拖着一日。”


    她的视线转到朱家二老身上,又转回来看向朱其成:“若我不再生,朱家可以像只有你一个独子一样,只有大郎一个吗?”


    朱老爷想也没想立刻说:“绝无可能!”


    周逸芳嘴角露出讥讽的笑,不再说话,只看着朱其成。


    朱其成还是很了解妻子为人的,这一年多,他也知道妻子在意的是什么。她在意家里人因为一个道士的话,对大郎种种不公与偏见。而父亲此时的态度,更显而易见地表达了这一点。


    朱老爷从没考虑过把朱家交给大郎。


    朱其成的双肩一下子塌了下来。


    但是他依旧无法接受,举案齐眉了多年的妻子,从此真的要分道扬镳,再无关系。


    朱老夫人是个慈和人,然而听到了这却为自己儿子抱不屈。


    尤其是宁儿那事,一边是女儿外孙女,一边是孙子,亲戚之间,有什么不能各退一步的?


    周逸芳控诉的这些事,在她看来,有什么好小题大做?


    她这么认为,也这么说了。


    周逸芳含笑听着,嘴角的弧度都没有改变一丝一毫。


    朱其成知道娘说得偏颇,几次看向妻子,却在看到她这样的笑容后,心越来越凉。


    等到朱老夫人的话说完,周逸芳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顺着她说:“娘有些话说得也有道理。我这人大概就是太爱较真,所以才和朱家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慈和人家多有矛盾。的确,朱家需要多子多孙,而我这般固执,留下只会挡了后头孩子的路,到将来,我和大郎成了未来家主的挡路石,一切就会难看了。”


    她语气轻柔,处处为朱家考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否则我大可以自私一些,带着大郎占着朱家少夫人的位子,未来也是朱家的主母,我不生,自有人生,生下来我也是他的母亲,我是嫡母,他不过一个庶子……”


    剩下的内容,尽在不言中。


    朱家人稍微一脑补,就纷纷皱起眉头,不悦地看着周逸芳。


    周逸芳一笑,摊摊手:“所以,我才说和离是最好的办法。你们不想要大郎这个孩子,我舍不得身上掉下的肉,只想好好教养他长大。我带着他离开,朱家再娶少夫人,生个十全十美的好孩子,继承这偌大家业,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这描绘的前景的确很是让人心动。如果没有生下大郎,朱家本就该有这样的日子。


    在座之中,对大郎最为芥蒂的人,其实是朱老夫人。


    大郎出生那天,她摔了腿,淋雨伤寒,此后便觉得身体大不如前。朱老夫人听了道士的话,心里就留下了影子,从此对大郎难有慈爱之心。


    朱老爷在乎家业无人承继,去了九泉之下对不起列祖列宗,朱老夫人觉得大郎克自己,唯独朱其成偏见虽有却不大,但他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妻子,自然父母从重量和数量上都超过了妻子。


    朱老爷说:“和离不是你说一句就能离的,你父母知道吗?女子归家,可不会像待嫁闺中那样轻松容易,你难道带着大郎再嫁?”


    周逸芳了然地说:“若是您依旧认大郎这个大孙子,我便把他当朱家子孙养;若是朱家的确不要他了,我便只把他当我的儿子养,至于改嫁与否,和离之后嫁娶互不相干。”


    其实朱老爷开口这句话已经表达了他的态度,他心动了,开始考虑和离的可行性。


    而朱老爷一动摇,朱老夫人紧接着跟上,唯独朱其成依旧坚持,不愿意和离。


    周逸芳没有在意,因为她知道,朱其成最终还是会同意的。他做不出忤逆父母的事。


    离开正院,朱其成和周逸芳一起朝着小院走去,走了无数遍的路,这一次却走得生疏又漫长。


    快到院子的时候,朱其成问她:“你何时起了和离的心?”


    周逸芳:“你说把大郎送去寺庙时。”


    ?朱其成诧异,不可置信竟是那么早。


    周逸芳说:“一般的父亲,见到儿子犯错只会教训纠正,而不是直接不要这个亲生孩子。”


    朱其成心一空,浓浓的自惭从心底升起,头一次发现自己内心竟然是如此愚昧卑劣吗?


    周逸芳继续说:“后来我试着纠正你的偏见,改变你的想法,但结果……”


    朱其成心知肚明,他几次答应妻子却始终没有做到。


    朱其成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陷入自我怀疑之中,难道,他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吗?


    周逸芳扔下发呆的他,先一步进了院子。


    大郎正在屋里等她,此时该用晚膳了,这娃爱吃,运动多,饿得快,吃饭到点就准时回来,都不用人哄啊劝啊。


    对于周逸芳回来太晚的行为,饿了肚子的他表示了自己的不满:“娘,怎么这么晚回来。”小大人似的抱怨。


    周逸芳笑:“娘有重要的事和祖父母商量,把我们大郎饿坏了。”


    大郎放下手里的玩具,自己扶着榻滑下来:“还好吧,吃饭。”


    周逸芳让丫头上菜,抱了他先去净手。


    “大郎,以后娘带着你去外祖家生活好不好?”


    大郎在水里搓手,想也不想说:“好啊。”


    周逸芳告诉他:“是一直一直住在外祖家,再也不回来了。”


    大郎抬头看过来:“爹呢?”


    周逸芳摘了巾帕一边给他擦手,一边说:“爹不去,就大郎和娘两个人,以后一直住在外祖家,再不回来了。大郎愿不愿意?”


    大郎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确认:“娘一起?”


    周逸芳摸摸他的脑门:“嗯,娘会一直陪着大郎的。”


    大郎似乎觉得这样就没什么问题,随口说:“外祖家好玩,和娘一起去。”


    朱其成进门就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沉默地在桌边坐下。


    第二日,周家父母就赶过来了。


    周家的态度出乎朱家众人意料,本以为很迂腐的周父听到和离的消息不甚惊讶,夫妻二人更在乎若要和离,怎么离?


    甚至在周逸芳的意料之外,周父提出了一个想法:若是朱家觉得大郎不祥,不要这个子孙,周家可以将他认下,从此改姓如周家族谱。


    朱老夫人心动。


    她就是觉得自己自从大郎降生之后便种种不顺。


    朱老爷和朱其成却不太乐意,纵然不喜大郎,但大郎依旧是朱家的子孙,把子孙送给女方,这对他们来说有辱门楣。


    周父问:“你们之前担心他作恶多端,到了这,又不怕他牵连九族了?”


    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朱家二老心口,朱老爷微微松了口。


    朱家于钱财之上并不苛刻,甚至到最后,真的把大郎给了周家以后,这家人又生起了愧疚之心,主动交给周逸芳一张银票。


    朱其成说的是:“你在家中这些年,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和离不是因为你不好,这银票就当我……爹娘未来给你的……添妆钱。”


    周逸芳收下了。


    她和朱家没有闹得撕破脸皮,甚至说开以后,彼此都变得客气起来。人一旦要长久分离,心里对对方的印象就会慢慢美化。两家人各取所需,没有利益争夺,自然美化得更加顺利。


    既然如此,周逸芳自然地收下这笔钱,将它当成了大郎的赡养费。


    周逸芳和离的消息是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才人尽皆知。


    彼时,周逸芳已经抱着大郎离开了朱家,回到了乡下周家。


    大郎不太懂永远离开的意思,到了外祖家开心得不得了。


    周逸芳忙着计划未来生活,暂时把大郎的课业交给了周父,课业之外,便任他去玩了。


    外头,一片沸沸扬扬。


    两家人商量好的对外解释是――夫妻不和,各自安好。


    但是稍微知情的人看到周逸芳带着大郎走,心中就有些数了,朱家显然是不想要这个命格很差的孙子。同时心里确定,这个孩子恐怕真的不是个好的,否则朱家怎么会养了三年,最终仍旧舍弃?


    没过多久,这个只是亲友知道的“秘密”变成了整个小镇甚至方圆几个村都知道的消息。周逸芳震怒,因为这直接影响了大郎在村里的生活,而当初,两家约定道士那些话从此再不能传播。


    周逸芳戴着帷帽去了好几处地方听小道消息,听到后来发现,外头知道的事情诸如抓花小丫头的脸、打了自己的表姐……都是自家人才知道的事情,而小道消息中,尤其对宁儿的遭遇描述得格外详尽。


    周逸芳心中有了猜测,又上门去寻朱其成,质问这个消息为什么会泄露。


    朱其成一样焦头烂额,抱歉又愧疚:“我保证,朱家绝对没人提过这些事,早就已经过去了,怎么会对人提起呢?大郎毕竟也是我的儿子。”


    周逸芳盯着朱其成的眼睛看,确定他没有说谎。


    那剩下的,只有一户人家了――另一个当事人万家。


    也只有万家,还能知道宁儿被打回家后种种“可怜”细节。


    然而如今消息满天飞,正面去讨要说法已经找不到证据,周逸芳一边忙一边观察万家。观察了几天,还真被她看出点东西。


    第431章 大善人13


    小镇的人家,纵然家中富裕也没有城里权贵那样摆谱大阵仗。


    闲着没事,哪家夫人少奶奶带着一两个小丫头,牵着孩子走在大街上,逛逛铺子,看看杂耍,与寻常百姓差异不大。


    周逸芳一直关注着万家的动静,朱家大姑姐朱V带着孩子出门,无论逛街还是走亲戚,周逸芳都注意到了。


    她虽然对王婆子印象很差,但对朱V这个前大姑了解不深,原主印象里朱V是个不错的人,事实如何她不太确定。


    所以,街上偶尔遇见朱V带孩子出门,朱V又没注意到她,她就站在角落里,观察了一下朱V的为人处世。


    跟着朱V逛了两三个店铺,朱V看上去脾气很好,和印象里差不多,对店铺小二轻声细语的,遇到什么不顺心的大度笑笑就让事情过了,不会为难旁人。


    有一次,周逸芳看到她带着一儿一女出门。儿子还小,大多时候被奶娘抱在怀里,宁儿则拉着朱V的手,叽叽喳喳地想要买这买那。


    周逸芳看了几眼,本以为又是寻常,就看到宁儿把弟弟从奶娘身上拉了下来,将他牵在手里跟着朱V边逛边看。


    宁儿很有姐姐样,三不五时拿着玩具给弟弟玩,奶娘一开始还盯着小孩,见有宁儿照看,心思便分散了一些。


    由于大郎被宁儿掐过,周逸芳专注看着这对姐弟的互动,看了一会儿就发觉了宁儿的小心思。


    她专拿着自己喜欢的东西给弟弟看,哪怕小男孩不喜欢,她也塞到他手里让他玩,偶尔会喊一声朱V,说想要买玩具,自己和弟弟都喜欢。


    朱V看姐弟俩玩得开心,大多会同意。


    但其实,小男孩眼睛都在其他玩具上,每每伸手去要,就被宁儿阻止:“我们已经买新玩具啦,这个不要了。”


    后来,宁儿看上了一家糕点铺的糕点,朱V大概觉得快到饭点了,吃零嘴占胃,不同意。宁儿嘟着嘴说“好吧”,乖巧地没有吵闹,等到大人不注意,却一把掐了弟弟的手臂,让小男孩嗷嗷大哭起来。


    宁儿立刻抱着弟弟哄:“不哭不哭,我们不吃糕糕啦。”


    然而小孩被亲姐姐掐疼嗷嗷叫,哪里说不哭就会不哭,朱V以为儿子小爱闹,只好停下来给他们买糕点。


    买到了糕点,宁儿说着“不能多吃”只给了弟弟半块,剩下的全都自己拿了。


    周逸芳在远处看得叹为观止,万万想不到,一个五岁小女孩竟然演戏演得如此炉火纯青,这利用人的手段更是万分熟练。


    她再回想当日踏青发生的事情,大郎把这么个姑娘的蝴蝶放跑了,到底是谁打谁,可真说不准。而细想最后结果,大郎手臂被掐得两边淤青,人也被推倒在地,而宁儿脸上根本没被抓到,所谓的吓病了不过是万婆子夸张。


    周逸芳真正是细思极恐。


    回到家,她把见到的事和周父周母说了,周父惊叹,周母难得是一家之中最淡定的。


    “你之前说万婆子宠孙女,你那大姑子自己的儿女轻易难养在身边,我就猜到这个宁儿丫头性子不会太好。这个万婆子等着自作孽吧,丫头私心重,对亲弟弟都没有爱护之心,迟早要出事。”


    周父摇头:“这性子岂止是刁蛮?这已经是阴毒了。刁蛮的姑娘,心性好,不失率真可爱;若是恶毒城府深,就是害人的祸害。”


    周逸芳笑了笑:“万婆子当日口口声声大郎是祸害坏胚,却没想到自己养了一个真正心性不善的。”


    周母立刻出去找院子里玩耍的外孙:“还好我们大郎没有被她害了,这要是在水边,她一把把人推下去,我们都不一定能讨回公道。”


    周逸芳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半年前的事:“这么说起来,这万家的小孙子,半年前的确落过水。那时孩子刚会走路吧,朱家人还说奶娘太不尽心,蹒跚学步的孩子都看不住。”


    周母跨出门的步子一顿,诧异地扭头看过来,遍体生寒:“这不可能吧?”


    那时候宁儿丫头才几岁?


    虚岁五岁不到,最多四岁。


    周逸芳摇摇头:“只是有这么一回事,万家人都说是奶娘丫头粗心没看住,幸好当即就发现立刻把人捞了回来,孩子只是病了一场。”


    周父沉声:“这么小的孩子,奶娘为何抱着他去水边玩?”


    这就不知道了,周逸芳当时也没在意别家的事情。


    只是一想到这可能是宁儿为了争宠做出来的事,三个大人大热天里都想要抖一抖。


    “外祖母――外祖母――”大郎在院子里喊周母。


    室内的气温一下子回暖了,周母懒得管别人家的事,高声应了一下,满面笑容出去了:“大郎怎么了?”


    周父和周逸芳透过窗口看外头的大郎,看着他挥舞着手臂和周母说着什么,不约而同地露出相似的微笑。


    周父说:“万家的事,你别管了,谣言的事也别查了。”


    周逸芳想了想,谣言的事多半是万婆子干的,原本她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现在得知万婆子已经把孙女教歪,以她的强势,长期将孙子孙女养在身边不放,朱V恐怕轻易不能发现这个事实,等到将来,这家人有的苦头吃。


    她如今迫在眉睫的是给大郎启蒙找武师傅,还有解决生计问题,的确不用在万家身上过多纠结。


    周逸芳和离前有一笔积蓄,她让周父帮忙在镇上买了两个铺子,打算或租或自己开店使用。


    然而和离消息扩散后,她没想到大郎的事情会被人散播得满城风雨,镇上乡下人尽皆知。大郎在村里几乎找不到小伙伴玩耍,大家都怕孩子被大郎欺负。而大一点的孩子,则好奇围观大郎,甚至有人以“除暴安良”为名背着大人欺负大郎。


    周逸芳在这个世界人生地不熟,最熟悉的小镇待不下去了,又得仔细看顾大郎,免得他听了风言风语被影响被欺负。


    想了一晚上,最终决定离开这里,进汴州城去。


    别看小镇就在汴州城外,两边只隔着湖,但城里城外的生活大为不同。


    汴州城非常繁华,物价也高,朱家在镇上是大户人家,到了城里却不过小富乡绅,城里的达官贵人更多。


    她和父母商量了这件事,一辈子住在村里的周父周母犹豫没多久就点头答应了。


    大郎已经改姓周,从此是周家的子孙,周父一想到又有后代需要他教养,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为了大郎,他们背井离乡也不算什么。


    周父笑着调侃:“孟母三迁,如今我们也效仿一回,为大郎一迁。”


    于是接下来一个月,周逸芳拿着银子和周母一起去汴州城了解情况,周父则在家给大郎启蒙上课。


    周逸芳特意将大郎的性子脾气一一告知父亲,让周父合理安排上课时间门,学一段玩一段,免得大郎有了厌学心理。


    周父从没这样上过课,但是试了一回,发现的确适合大郎的脾气,就没什么负担地接受了这种模式,陪着孙子学习玩耍,看住他不被村里那些小孩嘲笑欺负。


    大郎是个很专注的孩子――专注玩。只要有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他从不在意是否有小伙伴陪伴,可以一个人玩耍半天不觉得无聊疲惫。


    周父带着大郎上山下河认识外面的世界,大郎非常开心,全然不知自己被人为地和村里同龄人隔离开来。


    每次跟着周父出门,他的眼中只有自己感兴趣的飞虫鸟兽,对村里人投过来的目光,或者窃窃私语,完全没注意。


    周父对着女儿感慨:“大郎这孩子,好生教导会有出息的。”虽然只是一个秀才,也只教过村里的孩子,但是周父看过的孩子太多了,很明白一个专注的孩子更容易长进成才。


    周逸芳一直相信这一点。


    她在大郎身上看到了专注、探索、求知、乐观等等优秀品质,只要善加引导,让孩子扬长避短,做个优秀的人并不成问题。


    周逸芳和周母隔三差五便去汴州城,把汴州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民居全都逛遍了。汴州城在云湖的西边,也就是汴州城城东靠近云湖,东门口有一个大大的水运码头,这里每日商人云织,连带着东城成为繁茂的商品流通地。


    城西设有府衙,知州、通判等官员的府邸大多在这一片,这里还有每三年热闹一次的科举考试院,会文馆这样的学子学习交流地……


    城北靠近京城,建有不少别院,据说是京城的达官贵人来汴州城修建的出游散心地。除此之外就是普通百姓。城北人口少,风景好,还有几处低矮的小山,这里除了高官别院就是散落的民居,民居大多在山脚啊、小湖啊周边,有点乡下农村的感觉。


    城南人口最多,大多普通百姓都定居在城南,大街小巷人间门烟火气十足,好几条热闹街铺相邻不远,招牌旗子迎风招展,喧闹不已。


    汴州城的临街店铺贵得出奇,而且好地段基本无人转卖转租,偏远的又贵又不适合做生意,周逸芳一番考察后放弃了买铺子的打算。


    她将云湖镇上的两个铺子转租出去赚取租金,用一半的积蓄,在城西靠近城南的地段买了一座小院子。


    剩下一半的钱存下一部分作为全家生活来源,拿出一部分开启她的养家生意。


    生意的事还不急在一时,买下小院后,周家开始搬家。


    大郎对于这段时间门的“动荡”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只是得知再不能留在乡下玩耍后,又想起了娘答应自己的武师傅。


    “去了城里,我能学武功了吗?”他问周逸芳。


    周逸芳:“等到安定下来了,娘就给大郎找师傅。这段时间门事情多,娘没时间门找到合适的武师傅,大郎再给娘一段时间门好不好?”


    大郎倒是没有闹,而是眼睛一转,说:“那……这段时间门我能少上点课嘛?”


    周逸芳:“……”小孩子算得比谁都精。


    “可以允许你减少半个时辰,过来给娘帮忙。”


    大郎开心地挺起小身子,立刻问:“帮什么忙?”


    周逸芳说:“娘要做生意赚钱给大郎吃穿学习,大郎帮娘打下手干点活好不好?”


    大郎还是不知道自己具体要做什么,但是他喜欢一切新鲜的事物,想也没想就大声说:“好――”


    周逸芳刚从朱家出来,行礼都还没完全拆开,搬家十分容易。麻烦的是周父周母,几十年的家当,太多留有感情,舍不得就这么扔下了。


    搬家好几天,事忙又累,取消了大郎的课程。


    大郎开心坏了,跟在周逸芳身后,屁颠屁颠地帮忙拿小物件,来来回回好几趟,满头大汗也不累,周逸芳拿着水壶揪住人喂水:“热不热?累不累?去阴凉处歇会儿。”


    大郎咕嘟咕嘟喝水,喝完一抹嘴:“不热!不累!”又兴奋地跑远了。


    不远处,周母一边把小东西交给他,一边不迭声地夸赞他:“大郎真乖,小心点,别累着,哎呀我们大郎真是太懂事了……”


    大郎跑回来的那脚步啊,又快得能生风。


    周逸芳一边收水壶,一边笑出了声。


    第432章 大善人14


    周家搬家的事,除了左右邻里看见了问一声,周逸芳不曾主动对任何人说过,哪怕朱其成这个大郎的亲爹,周逸芳也不曾告诉。


    若是他有心,不难打听;若是他本就对大郎不上心,大郎的消失就像当日被送入傍山寺一样,对他们来说是解脱,如此,又有何可通知的?


    而事实大概和周逸芳想得差不多。


    周家最后一次从村子离开,没有带多少东西,主要和这些年交好的邻居、亲戚道别。这些人都知道周家是为了大郎搬走的,虽然心里对大郎的命途有疑虑,却也理解周家的心情,同情他们的遭遇,并且希望大郎这孩子的确没问题,一家人能够和和乐乐地开始新生活。


    这一趟道别还算舒心,多年相处,猛地要分开,难免不舍,互相都是说着祝福宽慰的话,没遇到让人不快的事情。


    和亲友道别后,一家人坐牛车离开,周逸芳抱着大郎,大郎蠢蠢欲动想要车夫手里的牛鞭,周逸芳几次试着拿旁的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安静坐着别捣蛋。


    官道上,迎面走来一队喜气洋洋的队伍,与他们正面遇上。


    当了多年朱家少夫人,周逸芳一照面就认出都是熟面孔。


    大郎也停下了扑腾的手脚看着前方喊了一声:“二腾叔!”


    领头的人正是朱家管家朱二腾。


    朱二腾满脸尴尬,喊了一声:“小小少爷。”


    周逸芳一看他们一行人就心中有数,和车夫说:“喜事为大,我们让一让。”


    车夫应了一声,把牛车赶到路边,让朱家的人先行。


    朱二腾尴尬地对周逸芳行了个礼,带着人继续前行。


    等到朱家队伍离开,官道上的路人看着周家一家低声讨论起来,有那认识的,甚至直接上来搭话。


    “周秀才,你们今天去镇上?”


    “听说朱家少爷定亲的事了吗?”


    “巧了不是,今天正好去下定,定的新少奶奶是王家村的地主女儿,今年十八了。”


    周父扯起嘴角算是回应。


    周母直接让车夫启程:“我们不去镇上,还要赶路,先走了啊。”


    牛车咕噜噜走远,身后的讨论声依旧不绝。


    朱家慈善又富有,满云湖镇找不到第二家这样好的人家,周逸芳当初不知道被多少人羡慕,谁知生下一个孽种还不惜福要和离,虽然是和离,但是朱家依旧风风光光,周家却穷酸,这不像和离,更像是下堂。


    世人捧高踩低,这么一个昔日夫妻迎面对上的热闹大场面,他们吃了瓜看了热闹,讨论之中难免对周逸芳充满贬低与看不起,对大郎这个身世有异的孩子更是语带鄙薄。


    周家几人心中都有数,坐在牛车上继续往前赶路,将这一路的风言风语全都抛在了身后。


    汴州城的小院是个两进的院子,周逸芳将朱家给的银票都花了,咬牙买下这个“豪宅”。


    一家人住在第二进,第一进则设为一家读书办公的书房、学堂,还有未来可能招待客人的大厅。


    周父给大郎启蒙绰绰有余,为了让大郎有上学的仪式感,周逸芳定下每日课程表,到了时辰,周父便是先生而不是祖父,两人要准时到外院的学堂里上课,彼此称呼先生弟子,直到下课回到内院,身份才转变回来。


    这种仪式与规矩可以限制大郎漫天飞舞的注意力和过分的好动,让他渐渐生成规则意识。


    外院和内院之间有一大片空地,前主人种了许多花花草草,如今早就破败成了一片杂草地。


    搬进来前几天,一家人先把这片杂草地清理了,大郎也跟着帮忙。周逸芳给他单独做了一双护手的小手套,让他和长辈一起拔草。


    草丛里有很多蚱蜢之类的小虫子,周逸芳虽然不至于害怕但仍旧觉得有些恶心,大郎这孩子却玩得津津有味,甚至无师自通,捉到了三四只蛐蛐,把他们装在一个盒子里让他们打架。


    周父看了一边笑一边摇头,说:“这孩子的确得好好管教。”


    一天下来,小孩除了多少草不得而知,脸上被杂草刮了好几道红印子,脸晒得红红的,里衣全都被汗浸湿了,眼睛却亮闪闪的,快活得不得了。


    周逸芳给儿子洗澡,丢了一只会浮起来的木头鸭子给他玩,嘴里吐槽:“只要让你玩,多累你都不嫌累。”


    大郎玩着鸭子,嘴里有口无心地说着:“我也会好好念书的。”


    周逸芳笑出声,点了点他的脑袋:“你说得好听,娘等着看你怎么好好念书。”


    大郎仰起头对着她笑出一排小米牙:“那娘要给我请武师傅!”


    周逸芳无奈:“知道,娘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大郎立刻说:“我答应娘的事也会做到。”


    周逸芳开怀,低头重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大郎真乖!”


    大郎咯咯笑起来,用力一拍浮水鸭子把它拍进水底,溅起一片水花,溅了周逸芳一脸一身,周逸芳气得,拧了一下他的光屁股:“熊孩子!”


    大郎不怕疼,反而更开心了,哈哈大笑。


    周母过来敲门:“娘俩别闹了,洗个澡洗得水都要凉了,快收拾好过来吃饭!”


    周逸芳连忙说:“来了!”瞪了大郎一眼。


    大郎也懂,收了笑声,对着周逸芳双手捂住嘴巴,大眼睛骨碌碌转。


    花园收拾出来后,周家只划出一小块作花圃,剩下的全都开了地种菜。汴州物价高,即便是普通蔬菜也是周家人没见过的价格,向来吃自家产的菜没花过钱,周母第一时间就说以后自己种菜,能省一点是一点。


    拔草,一家人带着大郎拔,种菜,也是一家人带着大郎种。这个经历带来的好处是,大郎对着一片没发芽的田地也有了这是农田的认知,好动爱玩的他,每日小心翼翼跑到田垄边去看青菜长出来了没,从没做过糟践作物的事情。


    花园里的花草就没这么幸运了,花一开,就会被他揪掉一片,以前朱家花草多,他随便揪,看不出来影响,如今就这么小小一丛,被他一揪,立刻斑秃。


    周母好气又好笑,说他天生“铁手”,“辣手摧花”。


    家里整顿好了,周逸芳开始操持她的生意。


    他们住的地方在西南方向,周边邻里许多是在府学读书带了功名的贫家学子,或者在府衙任职小吏的亲戚。


    如今官府一片黑,底下的小吏都富得流油,这些拐着弯的亲戚虽不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扯着“我家三舅姥爷”的旗子,日子过得倒也安生。


    无论读书人还是官吏亲戚,都是普通流氓地痞不会随意得罪招惹的对象,周逸芳正是看中了这一点,选择定居于此。


    而这里靠近南城,南城是底层百姓生活的聚集地,各种低端商贸发展格外成熟繁盛,受这个南城商贸中心的影响,西南这一块的店铺就很冷淡凋敝,人流都被再往南一段路的集市吸引走了。


    这是非常自然的现象,现代商业中心也会有这种情况,周逸芳在这里踩点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但安顿宅子的这些日子,他们也注意到了这个现象给这一片居民带来的不方便。


    平时买菜、购物可以往南边走一走,但是早起吃个早餐、晚上吃个点心,特意走那么远就有些累。


    家里厨房还没收拾好时,周父经常起个大早,特意走到离这边最近的南城早点铺买包子,一来一回不是很累但也不方便。


    偶尔有推着小摊子的商贩过来叫卖,但是送上门的服务,价格比自己去买稍微贵一点点,质量参差不齐,尤其吃食,热乎乎地出锅吃最为美味,小摊贩叫卖的食物半热不热,还比老字号差点味道。


    周逸芳和邻居闲聊,问为什么没人来这里摆摊,邻居们都一副嫌弃的口吻。


    “东西贵又不好吃。”


    “当我们西城人是冤大头了。”


    “走几步就到了,何必吃他们小贩卖的不正宗东西。”


    “有手艺都去南城开店了,那边行脚商工人什么样的都有,经常下馆吃饭,我们都是自家生火做饭,偶尔才出门打打牙祭,生意哪有南城好。”


    周逸芳回家和父母合计了一下,讨论在这边摆摊是否可行。


    家中现在余钱还有一部分,云湖镇的店铺每个月有租金入账,一家人支出很少,只有大郎嘴刁,在朱家吃惯了好东西,周母又心疼他,花费稍微多一些。


    资金不紧迫,周父建议周逸芳在家门口试一试,若是可以,不求发家致富,但求能有点进账,好歹离家近不累,也能随时看顾孩子,若不然真去了南城甚至跑去东城摆摊开店,以后一天恐怕见不到大郎几回。


    周逸芳毕竟是个女子,世道不安生,独自外出做生意,不安全又累。


    周逸芳觉得有道理,大郎的教育是她这辈子的主要任务,祖父母养孩子,很容易不自觉宠溺,为了生意忽略了大郎,那就本末倒置了。


    于是,周家人决定在家附近支个摊子做小生意了。


    周逸芳打算做早餐铺,馄饨啊、面啊等热乎乎的吃食,大清早出门在巷子口吃一碗,吃完去上学或者上工,胃里别提多舒服。


    虽然大多数人家舍不得日日外出吃早餐,但是她卖的简单便宜一点,薄利多销,肯定有客源。


    毕竟这里有不少单身的学子,加上偶尔不愿意做饭的人家……如果每日收支能支撑全家生活,短期内足够了。


    周母想自己下厨,让周逸芳打下手。


    “你做了这么多年少奶奶,和面都忘了吧?”


    做早餐辛苦,周逸芳哪里能让上了年纪的老人来,她笑着要给全家露一手:“做了少奶奶但也没忘记打小学会的手艺啊,这几天咱们家就吃这些面食了,正好让我来练练手感。”


    说干就干,周逸芳一边请人打家伙什,一边买了面粉等原材料,开始给全家下厨做各色点心。


    她有前几世某些经历,原主有姑娘时期的做饭记忆,两者磨合融合,花了两三天时间,大概做了七八顿后,周逸芳的手艺发生了质的变化。


    大郎原本满脸嫌弃娘亲又做面,被周逸芳又哄又劝吃了一口,好半天,咂巴咂巴嘴巴,点点头:“今天好吃。”


    拿儿子那张叼嘴试菜的周逸芳笑了:“再吃一口?”


    大郎放下玩具,主动接过筷子:“虽然好吃,但是明天我想吃鱼。”


    周逸芳:“好,明天我们做饭,不吃面条了。”


    大郎满意了,大口吃面,吃得眯起了眼睛。


    周父和周母都笑了起来:“大郎吃得这么香,那肯定没问题了。”


    一家人齐齐动筷,果然觉得这面做得比前几日好吃许多,劲道、入味,汤汁十分鲜美。


    周母疑惑:“比你以前手艺更好了,我都做不出这样好的面条,你在朱家也做过吗?”


    周逸芳笑笑:“哪能呢,最多长辈过寿我做一次长寿面。可能天无绝人之路吧,这几天练着练着,练出门道了。”


    周母没有多想,毕竟她这几天亲眼看着女儿慢慢熟练厨艺,的确是突然开窍了一般。再细想想,毕竟朱家富裕,家里请的厨子手艺也好,女儿吃了这么多年好饭好菜,增长的见识加上本身的手艺,厨艺长进也能理解。


    像她,一辈子在村子里,哪里知道这么多花色的菜啊点心啊,更不会做了。


    对厨艺信心倍增,周逸芳和周母便忙着准备摆摊的事宜。


    周父则出门去打听,若是想要在巷子口摆摊,有没有什么“规矩”,要不要交“保护费”。现在这个世道,做什么都要疏通方方面面关节。


    小老百姓为了安生做营生、过日子,该交出去的钱,都得交。


    第433章 大善人15


    周逸芳答应大郎每日少学半个时辰,允他给自己帮忙,这不,诺言就到了兑现的时候。


    她或安排大郎一起和面,或让他给自己跑腿,或教他做小包子,每日给他安排一些小活计,既不会让他失去耐心兴趣,又让他体验长辈做活的不容易。


    小孩无所事事就开始犯熊,给他安排了事情,多少比满院子撒欢的时候好管教一些,能把人看住在眼前。


    当然,你依旧得包容他一些意外。比如,好好捏着包子,噗叽一下,把你做好的包子捏爆了;比如,说好去帮你舀水,走了半路,脚一绊,水全都舀到了自己身上,他拿着空瓢,傻愣愣看着你;比如,吩咐他给内院的祖母送菜,送了半天,她和周母都找不到人影了,满院子一找,发现他半路被蚂蚁搬家吸引走,菜还放在脚边……


    除此之外,一切都顺顺利利的。


    一切打点妥当,家具用具全都送了过来,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周家的早餐铺就在离家不远处的巷子口支起来了。


    初夏的清晨,巷子口的枣树叶尖犹凝着露水,巷子里陆陆续续传来开门的声音,偶尔还有几声朗诵声,不知哪家用功的书生在晨起背书。


    今日的巷子口,几缕青烟悠悠升起,顺着清晨的清风,若有若无的食物香味飘飘荡荡进了小巷。


    有读书人如往常一样背着书囊揣着一日的饭钱准备出门,他们不去南城,而是一路往府学去,条件好的,路上有包子铺等早餐点心铺,想吃什么就买一份;家境贫寒的,或者家里吃一口昨晚的剩饭或者喝一碗水充饥或找个大饼铺买一两张大饼,三餐都在里头了。


    今天,他们走到巷子口,脚步全都停顿了一下。


    这里支起了一个小摊子,摊子边摆了几张小方桌,正好在枣树底下,遮阳又安逸。


    摊子小车前摆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菜单和价格。


    别说,这菜单的字写得真不错,不像普通农家能写出来的字,而菜单上的价格,更是让所有人心动。


    最便宜的米粥,一文钱一碗,三文钱喝到饱;一只大素包,二文;一碗阳春面,三文,想要浇头,一文两文三文都有……


    枣树下正坐着一老一小,小孩吃的是牛肉面,肉肉的脸颊吃得鼓鼓囊囊的,桌下的脚丫子不自觉翘起,一副惬意十足的样子。


    刚喝了凉水的书生看得咽了咽口水,一文钱……也不贵……


    “小童子,你这面好吃吗?”


    周父对沉浸吃面的孙子说了一声:“大郎,叔叔在同你说话。”


    大郎懵懵地抬头,看了一圈,也不知道哪个跟他说了话,直接对着站那的三两个人点点头:“好吃!”说完就看向周逸芳,“娘,我还要肉肉。”


    聚集的人恍然,问周逸芳:“这你家孩子啊?”


    周逸芳笑笑:“对,出来摆摊,家里就不生火了,让孩子过来吃个饭回去上学。”


    有人对着大郎开玩笑:“真的好吃?你是不是替你娘招揽生意呢?”


    大郎看他们一眼,没搭理,继续盯着周逸芳:“娘――我还要肉肉。”


    周逸芳拿起漏勺,舀了几块牛肉,量很少,加到他的小碗里,强调:“把面吃完,别光顾着吃肉。”


    大郎“嗷”了一声,夹起一筷子面,吸溜吃了进去,撑得腮帮子更圆了。


    周父让周逸芳去忙,叮嘱孙子:“慢点吃。”


    大郎嗯嗯两声,一口面一口肉,吃得不亦乐乎。


    甭管是不是招揽生意了,这小孩吃得实在是香,刚出门肚子就饿得受不了了,这么便宜的早餐,尝一次也没什么。


    “老板娘,给我也来一碗牛肉面。”条件较好的书生率先决定。


    条件差的也想试试:“给我来碗粥吧……”


    出门来的四五个书生,坐下了三个,一个买了个大素包走了。


    面条都是现做,不过周逸芳的动作很快,不用客人等太久,两碗面条就能热气腾腾地端上桌。


    面条劲道,面汤是大骨汤,浇头素菜清淡,牛肉入味,一碗面的口感不输外头大饭馆。


    “嗯,真的好吃啊。”


    “这面条不错。”


    “怪不得小童这么爱吃肉,这牛肉的确烧得好!”


    另一位书生单独要了一碗白粥,周逸芳给他舀得满满当当,用托盘端过去的,勺子一下去,粥都要往外溢。白粥不稀,甚至说稠,还附送了一小碟小菜。


    书生顿时觉得东家实在,暗道这一文钱,恐怕赚不到多少利润。


    再往后,又有人出门,看到这边坐着好几人吃早餐,再一看明码标价,纷纷心动。


    价格低是招揽顾客的宝器,但味道好是留住顾客的唯一办法,头一次看价格便宜,大家会好奇心驱使过来试一试,试了以后觉得味道好,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每每早起出门经过就忍不住坐下来吃一餐。


    尤其这早餐做得比自家好吃,价格又不破费,有的人家甚至连早餐都懒得做了,直接拿着碗过来买几份,端回去全家吃。


    大家都是邻里,周逸芳做生意很大方客气,譬如一文白粥还要送小菜,一户人家买了好几份面,她手一松,浇头就多打一点;遇到了家境贫寒的,难得过来买一碗阳春面,她就默默往面里加一点肉汁……


    渐渐的,大家就全熟悉起来了,邻居们也了解了周家一家的情况。


    老父是个老秀才,家里有个活泼伶俐的小男童,年轻男人似乎不在了,女人出来摆个摊作营生。


    一家人挺不容易,做生意实实在在和气大方,重点是无论面条还是包子都做得好吃,比南城的老字号也不差。


    这一片民居四通八达,枣树巷子口像个辐射点,几条巷子拐来拐去就能通往许多小巷人家,远近百姓过来买早餐,比上南城方便了大半,因此客源不缺。


    周逸芳的早餐摊生意便渐渐稳定下来。


    早餐生意累在要早起,摆摊时长却是不长,周逸芳收摊回去后,补觉到中午,吃个午饭,还有一下午的空闲。


    周逸芳要实现对儿子的承诺,挑着凉快的时间出门,去打听靠谱实在的拳脚师傅。


    当今昏庸,喜好玩乐,上行下效,各地的娱乐项目极其发达,官员只要玩得好,玩得出其不意,玩得稀奇有趣,就能被上官看中而提拔。


    为了这个“玩”,各府各州盘剥民脂民膏都是常事,为了有钱折腾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加重税赋也是习以为常。


    业,精于勤,荒于嬉。当今社会,无论武功还是文学,都处于“荒于嬉”的阶段。考上功名的读书人大多碌碌无为,声名鹊起的才子或无心科举或久试不第。武将中,边疆军队据说时常断了军饷,而汴州城甚至京城里簪缨穿甲的侍卫将领,都只会对着平民威慑,日常骑马横穿街市,四处打猎游玩,不见真本事。


    而民间有本事的人,却自成一派,如同某些世界的武侠世界一般,各门各派纷纷成立,门派里的江湖大侠们一言不合就开打,三不五时劫富济贫(自己)。说是比武切磋,实际上就是帮派斗殴,受害的依旧是普通百姓。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人心不古,周逸芳这种初来乍到的人,想要在汴州城找个好的幼童武师,十分艰难。


    周逸芳却也不急,既然答应了大郎,莫说大郎的确有天分,哪怕没天分也要说到做到。


    她每日出门前会和大郎道别,说一声:“娘去找武师傅啦,大郎在家乖乖听话,好好学习。”


    大郎知道娘在兑现承诺,就不会有严重的失落感,还会点点头,嘱咐她:“路上小心嗷,快去快回。”学的是他祖母的口气。


    小孩也不是真的完全讲道理,他现在课余时间被允许在新鲜感十足的院子里玩,所以没有急迫地想要学武,等到他厌倦了,就要开始吵闹了。


    所以周逸芳并不糊弄孩子。


    在外头打听了七天,终于有了点眉目,周逸芳找到一个曾经当过镖师的中年男子。他已经从镖局离开了,因为受了严重的腿伤,如今仗着一身力气,在码头做搬运工。


    周围认识的人提起他都是夸赞之词,周逸芳暂时将他列入备选之中,却没有立刻上门请人,而是继续打听他的事迹,从一些细节中观察这个镖师的性情为人。


    给幼童当武师傅,周逸芳希望对方为人正直,情绪稳定,出手有人分寸。情绪稳定、三观正常是最重要的,师者如父,大郎以后的观念必然会被这个武师傅影响。


    确定了人选,针对性打听倒也不难,周逸芳早晨摆摊,下午提个小木桶,做一桶薄荷木莲冻,提着去南城镖师家附近兜售,卖着卖着,就坐下来和榕树下补衣绣花的大娘嫂子们闲聊。


    这日,她卖完了三分之二的木莲冻,来到老地方歇脚。


    这边的邻里熟悉了周逸芳,招呼一声:“周娘子今日卖得怎么样?”


    周逸芳笑笑:“还有小半桶,歇一歇再去卖,这天太热了。”


    有好心的大娘给她指点:“这里有碗,你去井里舀碗水喝,咱们井水又凉又甜。”


    周逸芳笑着道谢,没有拒绝好意,拿了大娘的碗走到井边。


    手刚摸到打水绳子,这绳子就自动往上提了起来,没一会儿,一桶水就打了上来。


    周逸芳惊,抬头看去,迎着日光只看到一个黑衣宽袍,高高束发的影子,那影子似乎对上了她的视线,开口出声:“借贵地井水一饮。”


    大娘等人全都看过来,一看看到了他腰上的剑,顿时纷纷起身,一个胆大的妇女说了一声:“喝吧喝吧,无主的水。”


    说完,这些老邻居全都提着东西回家了。


    周逸芳也适应了光线,看清了他的打扮。


    是个江湖人。


    翻译过来就是――是个□□打手。


    她拿着空碗站起身,不喝水了,和大家一样,扭头提着木桶离开,离开之前,把空碗放在了巷子口墙角边。


    这年头一户人家碗筷数量都是有限的,打碎了一只少一只,大娘好心,周逸芳不能让人损失财产。


    放下碗扭身离开时,那个男子叫住了她。


    “你提的是什么?”


    周逸芳顿住脚步,没说话,只看着他,一副普通妇女胆怯的模样。


    男人动了动鼻子:“薄荷?”


    周逸芳:这是什么狗鼻子。


    她只好打开盖子给他看:“奴家自己做的木莲冻,上街兜售赚点家用,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男人抬手往她怀里丢过来一个东西,周逸芳强忍住身体反应,硬生生接了,手捂住那硬物,微微松开一看,是个碎角银子。


    “剩下的我都买了。”


    周逸芳恍然,二话不说连木桶带木莲冻直接搁到地上,嘴里说着谢谢,脚下生风,飞快地撤了。


    男子一呆,看了看木桶,走过去打开,直接用里头的木勺子舀着吃起来。


    大热天,薄荷清凉的口感从喉间直入肺腑,沁得人透心凉,木莲冻的甜味刚刚好,清甜不腻,汁水丰盈,犹如吃冰一样凉爽舒畅。


    这娘子做木莲冻的手艺出乎意料的好。


    男子吃得兴起,直接举起木桶饮,三两下就把三分之一的木莲冻都吃了下去。


    第434章 大善人16


    周逸芳没有把遇到一个江湖人的事情放在心上,拿了银子,足够买个新桶新勺子,她没吃亏还赚了点,丢掉桶走得毫不犹豫。


    回家后,对上儿子充满希冀的目光,心里有点想把那个镖师定下来了。


    目前打听到的消息都体现出这人性格稳重实在,功夫不算好,但教孩子基本功绰绰有余,让大郎练一两年,若有更好的师傅也可以再换。


    “娘找到合适的武师傅了,明天就上门去请。”


    大郎一下子扔下手里的竹编球跑过来,拉着她的裙摆确认:“真的?明天师傅就来吗?”


    周逸芳掏出手帕给他擦脸上的汗:“真的,不过明天来不及,娘刚找到人,还要上门去问问师傅的意见,如果他同意,最快后天,后天就让师傅来给大郎上课。”


    大郎一下子蹦了起来,挥舞着双手满院子跑:“我有师傅咯!我要学功夫咯!我要当大将军啦!”


    周母闻声走了出来,同样高兴:“找到人选了?那个镖师?”


    周逸芳点头:“对,基本情况了解差不多了,他下工晚,明天让爹陪我一起过去。我们出的束不比他码头搬货少,他应该会答应。”


    周母点头,用围裙擦着手指了指周父呆的房间:“你爹在书房,你过去和他说吧。这样也好,多个人管教大郎,我们两个老骨头轻松点。”


    真不是嫌弃大郎,实在是这孩子越大,精力越旺盛。


    周逸芳嗯了一声,抬步要走,周母又叫住她:“多请一个师傅,家里的进项……”


    周逸芳揽住她的肩膀让她不用担心:“最近做的木莲冻卖得挺好的,回头我多做一些,娘你放在家门口卖,我去街上兜售。有了师傅,我下午时间都空出来了,再看看有什么赚钱营生,咱们走一步看一步,不会缺钱的。”


    周母哎了一声,一想又觉得不安心:“以后上街还是我去吧,世道不安生。”


    周逸芳笑:“娘,我都多少年纪了,就好比一朵花,都快谢了,还有谁来注意我?”


    说花谢了是夸张,但是周逸芳出门前都会特意打扮,将自己伪装成平平无奇的土妇人,少有视线会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听到女儿这样说,周母又不乐意了,一拍她的背:“胡说!”


    周逸芳对着母亲嘻嘻哈哈,抬步去了书房找周父,约定明天去请师傅的事。


    晚间,母子二人在院子里准备第二天要卖的木莲冻,周母熬煮,周逸芳做薄荷汁水。


    当前的制冰技术非常成熟,周家为了早餐生意在家弄了一个小冰室存放食物,如今又正好制作甜品。


    清凉的薄荷味顺着夜风飘散,大郎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这孩子爱吃很多东西,唯独排斥薄荷。


    看他那避之不及的模样,几个长辈笑出了声。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推车的推车,搬桌凳的搬桌凳,前往巷子口出摊,等到天微亮,灶烧起来了,水烧开了,母女两个率先给一家四口做早饭。


    大郎一如既往地翘着小脚,握着勺子吃得大口大口的,心无旁骛。


    晨起的书生从巷子里走出来,熟练地往木箱子里丢了三文钱,要一碗面,坐下后还和大郎开玩笑:“大郎今天吃的什么?”


    大郎的脑袋终于从碗里拔了出来,喊了一声“叔叔”,说:“吃馄饨。”说完,又埋头舀起一个大馄饨塞进嘴里,吃得小嘴嘟起。


    书生看得肚子得更加空虚了,强忍下咽口水的冲动。馄饨是香,可惜不顶饿,一样的价钱,够吃一份挺好的汤面加浇头。


    汤面很快上桌,这时候,其他客人也陆陆续续进来了,大家都笑着和周父大郎打招呼,还有学子故意在等餐的时候考大郎。


    “大郎今日学完三字经了吗?”


    大郎咕嘟咕嘟喝汤,喝完抹抹嘴,机灵地说:“吃完饭就去学!”


    大家都笑,盖因大家都知道,周东家的大郎,机灵是机灵,就是不怎么爱念书。偏偏先生是自己的祖父,学问上面严格得不行,一篇三字经,反反复复教,必须让他熟读熟背深解其意了才会放过。


    周父默默地吃面,任由大郎和大家打交道,听到这,拿着包子笑了一声,没有下小孩的面子。


    大郎吃完了,周父还在用餐,大郎屁股坐不住,蹭来蹭去,蹭下地,跑到周逸芳身边献殷勤。


    “娘,我给你帮忙呀!”


    周逸芳知道他可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不拒绝,将浇头往面上一淋,递了筷子勺子给他:“你帮娘送这个。”


    大郎顿时觉得接了个大任务:“好!”


    亦步亦趋跟着周逸芳,周逸芳把面端给客人,他举着手给客人筷勺。


    客人们纷纷笑,大清早接受小童子充满童稚的服务,吃面走的时候还带着笑。


    周逸芳呢,太知道儿子想要什么了,送完一碗面,回到摊子前,就对着腿边的儿子夸奖:“大郎真乖,待会儿继续帮娘送筷子啊。”


    大郎小胸脯都变得挺了一些:“好!”超大声。


    不过大郎并没有机会赚太多夸奖,周父吃完饭,就牵着依依不舍的他回去上课了。


    走之前,他还在挣扎:“我先帮娘干活,晚点再去上课。”


    周父:“你娘不用你帮忙。”说着,指了指周逸芳的声影。


    大郎看见他娘亲抬手将他本该递送的筷子放上托盘,弯腰直接端走递给客人……


    大郎的小心肝拔凉拔凉的。


    小孩不愿回去上学的背影惹得在座的街坊们笑了半天。


    有人对周逸芳说:“你家这孩子,难养啊。”


    看着规规矩矩,实际鬼心思很多,忒机灵了一些。


    周逸芳笑着应:“可不是,得把他当大人对待。”


    趁着说笑的时候,她又推广自家的木莲冻:“下午家里打算做木莲冻,到时候我娘摆在门口卖,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去尝尝,今天第一天,第一杯不要钱。”


    大家最爱不要钱的东西,立刻有人记下了。


    因为周家的早餐摊,早晨的巷口枣树变得充满了烟火气,邻里之间的说笑声成为打开一天开始的新钥匙。


    在树上睡了一夜的人,也被喷香的早餐和其乐融融的欢笑吵醒。


    “来碗牛肉面。”突兀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众人一惊,纷纷抬头。


    只看到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了周逸芳的摊子前。


    周逸芳也呆住了,愣愣看着这个眼熟的人。


    对方显然同样认出了她,只不过不甚在意,看她一眼后,目光定在了各类浇头点心上。


    他伸出手指了几下,又要了几个包子加了一份面。


    周逸芳愣愣应下,僵硬地说:“您先坐,马上就好。”


    在座的其他人则和昨天的妇人们一样,看到他腰间佩剑,立刻潦草吃完,起身散开。


    整个摊子,瞬间就剩下周逸芳和黑衣剑客两人……


    周逸芳心里嘀咕这人为什么会来这里,手上动作如常扯面,三两下,就将面条下了锅。


    “任十一,你还有闲心坐在这吃面!”周逸芳刚把面端上桌,就听到一声暴喝自身后而来。


    她心中一惊,立刻要闪身躲避。


    不等这个笨重的普通身体反应,她突然感到身子轻飘飘飞起,眼前一花,人就到了桌子后头。她立刻踉跄着扶住身后的枣树,快速躲到了大树树干后。


    而一直安静坐在吃包子的黑衣剑客,已经迎上去和来人打在了一处。


    没一会儿,银光一闪,黑衣男子拔了剑。


    来人是个壮硕的大汉,身后跟着四个差不多打扮的壮年男子,两人打在一处时,周逸芳只听到大汉喊着什么:“为……报仇……”


    周逸芳躲在大树后面,听到身后一阵噼里啪啦的打架声,那声音啊,除了兵器交接之外,响一声,她就闭上眼心痛一分。


    砰――桌子裂了。


    乒乓――碗全碎了。


    刺啦――移动灶台毁了,满锅汤汁全浇在火上了……


    周逸芳深深感受到这乱七八糟的世道,小老百姓每天得承受多少风险。前一刻还高高兴兴做着生意赚着钱,下一秒,所有的家当都可能毁于一旦。


    周逸芳都没心思听他们打架打得如何,靠在枣树上望着对面墙上渐渐升起的光影出神,脑中盘算,这一遭损失会有多少,能不能承受得起,要恢复摆摊需要多少天……


    想着想着,外头什么声音都没了。


    她悄悄探头透过枝丫望了望,发现大家的五六个人全都消失了,包括那位剑客。地上洒了不少鲜红的血,看得人眼晕犯恶心。


    周逸芳从树后走出来,看着满地狼藉,呼吸粗重。要是她还有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力,现在就追上去把那帮江湖黑恶势力一个个宰了!


    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想完,周逸芳提起裙子走到摊子边,先把撒了满地的铜钱一枚一枚捡起。


    附近的邻居听到打斗结束,有人开门出来帮忙收拾:“唉,周娘子你想开点,人没出事就好了。刚才那一下你可真是太险了。”


    说的是背对着歹人端面,差一点被波及的那下。


    周逸芳扯扯嘴角:“我知道的。”


    满地狼藉一时收拾不完,周逸芳收好了钱,挑了能用的先带回家。


    周母正在除草,看到女儿提早回来惊讶不已,一听发生了什么,吓得脸都白了,拉着周逸芳左看右看,确定她没受伤才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破财是小事,人没事就好。”


    周逸芳心疼钱,但也实在是气愤。人说宁做盛世狗,不做乱世人,现实可不就是如此。勤勤恳恳的老百姓,连最基本的生存都保障不了。


    大郎到中午吃饭才知道娘亲早晨遭遇了什么,起先听到江湖人打架目光炯炯,待得知自家的东西都被他们打坏了,娘差点还受了伤,立刻气坏了。


    小孩气得握起拳头:“娘,我要学武功,帮你报仇!”


    周逸芳看他一眼:“娘会让你学武功的,但不用你报仇,只希望你将来厉害了以后,别做这样欺负人的事。”


    大郎握着拳头保证:“我打坏人,不打好人!”


    周逸芳:“就算是打坏人,损坏了人家东西,记得赔钱。”


    大郎嗯嗯点头:“我会赔钱的。”


    本来心情不佳的周母被母子俩逗笑,说周逸芳:“你和大郎逗乐呢?”


    周逸芳对母亲笑了笑:“那怎么办呢,愁着也得过,乐着也得过,趁机教大郎做个好人。”


    大郎一边吃肉一边说:“我是好人。”


    这话戳中了周母心事,她立刻接上:“那当然了,我们大郎以后肯定是个有大出息的好人。”


    周父出声:“好了,过去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既然已经这样了,正好这几天歇歇,陪大郎练武,看看武师傅为人。”


    大郎眼睛亮起。


    周逸芳应声,但还是压了压儿子:“师傅愿不愿意教大郎还不知道呢。”


    大郎立刻说:“我乖。”


    第435章 大善人17


    傍晚,估摸着镖师快要从码头下工,周逸芳和周父在大郎充满了期待的目光下,提着几样拜师礼出门。


    父女到南城镖师家时,临近饭点,但这里并没有往日炊烟袅袅的烟火气,此时正一片混乱。


    周逸芳挤进人群,找到了平时一起聊天的大娘:“大娘,出什么事了?”


    大娘看到她,微微惊讶,但很快就不在意她为什么出现在这了,拉着她说起刚刚发生的大事:“彪子出事了!”


    彪子正是周逸芳看中的那位镖师。


    “出什么事了?”周逸芳是真的惊了,连忙问。


    大娘指了指彪子家:“码头两帮人抢地盘,彪子被牵连了,身上中了一刀,抬回来的时候血都快流干了,大夫进去就出来,彪子娘哭得厥过去,现在这家人不知道怎么了结哦……”


    周逸芳指尖微凉,是世事难料、人命如蝼蚁的凉。


    周父伸手搭上女儿的肩膀。


    周逸芳回身退出人群,和老父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他们站了一会儿,听到人群正在议论这场“抢地盘”。原来那块码头似乎都是知府小舅子管着,前不久,来别院游玩的丞相孙子发现了商机,要在码头建什么东西,两方利益冲突,争执不止一次了,今天是彻底爆发,直接拿了武器对干。


    受伤的不只彪子,有的人在混乱中没来得及躲,直接被那些家丁扯过去当肉盾,有的人不知怎么掉进了水里,至今没找到……


    所有人都在为彪子一家叹气,这家人命途实在多舛。原本彪子当镖师,日子过得好好的,挺有奔头。结果一趟押镖遇到土匪,彪子受了重伤捡回一条命,镖师的前途彻底没了;如今虽然去码头搬货很辛苦,但是也是一份稳定收入,一家人依旧过得踏踏实实勤勤恳恳,突然权贵之间打起来了,无辜的彪子丧了命……


    所有的厄运都挑了这一家,彻彻底底将他们打趴下了。


    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谁看了不共情,不觉得心有戚戚。


    周逸芳把准备的吃食送给了彪子家,自己和周父默默打道回府。


    天色渐暗,父女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片静默。


    快到家时,周父在拐角黑暗中,低声念了一句:“民财尽锱铢,民命轻草芥。”长叹不已。


    周逸芳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又低下头行路。


    此句出自黄履,上一句是“我观此邦倾,如鱼自中溃。”


    这朝代,大厦将倾,但凡有点眼光的人都已经对皇帝对朝廷失去信心。


    走到家门口,周父才提起一些精神,看向女儿:“大郎今日恐怕又要失望了。”


    周逸芳无奈扯扯嘴角:“这世道如此,他总该慢慢习惯一些事情不能达成所愿。我会继续找人的。”


    周父叹息,推开门走了进去。


    大郎正在屋里。


    父女俩没回来,晚饭没上桌,周母怕小孩饿着了,给他准备了几个小点心垫肚子,他一边吃,一边三不五时地往外头看一眼。


    突然,他扔下手里的糕点和玩具,呲溜滑下了榻,快速往门口跑去:“祖父!娘!我的师傅找着了吗?!”


    人未出现声先到,谁都能听出这声音中充满了期待与兴奋。


    周父和周逸芳同时露出苦笑,齐齐抬步进了小院。


    “娘!”大郎飞快扑到周逸芳腿上,抱着她的腿仰头问:“娘,你把师傅找来了?”


    周逸芳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想和儿子说一说外头发生的事情。


    凌空传来布帛破风的声音。


    全家仰头看向声源,只看到一道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踏着屋顶飞来,转眼降落在他们的院子里。


    周逸芳脸绿了。


    又是那个黑衣宽袍佩剑男子,简直是阴魂不散。


    “哇――”大郎惊叹出声,立刻松开周逸芳,扭身看向飞来的人,兴奋往前跑了几步,满脸崇拜地望着他:“你就是我的师傅吗?”


    周逸芳父女:“……!”


    黑衣男子:“?”


    成年人全都被这个突发问题弄得一时反应不及,大郎却似乎已经认证了这就是自己的师傅,一下子蹦了起来:“你还会飞!你也能教我飞吗?”


    周父快速冲过去把孙子使劲抱进怀里,连连后退,声音紧绷:“这位大侠,童言无忌不要怪罪,夜间到访,请问有何贵干?我们都是普通百姓,家中无余财……”


    周逸芳跟着周父后退,一家人紧紧靠在一起,她跟着帮腔:“我们只是摆摊的小户人家,今日摊子也全都没了……真的没什么钱……”


    黑衣男子恍然,意识到这家人把自己当成了夜间抢劫的盗贼,顿时尴尬,提手想说什么,看到手里的剑又放了下去。


    他咳了一声,说:“今日那几人是来找我寻仇的,毁了你的面摊责任在我,你说说损失多少,我赔给你们。”


    周逸芳意外。


    大郎竖着耳朵听着对话,听到这里趁周父不备挣脱了他的手探出脑袋,他听得似懂非懂,一双大眼睛机灵地在长辈和黑衣男子之间看来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母躲在另一头,看着孙子这样大胆急得不行,却不敢草率跑过来,深怕一时不慎惹怒了这武功高强的人。


    周逸芳仔细看了一眼男子,看他眼神坦荡,气质也挺正,似乎的确没什么歹心。


    不管他有没有其他目的,既然现在说赔偿,她就具体说了说毁坏的东西和价值,最后报了一个数,期望他赔了钱就赶紧走。


    男子是个出手阔绰的,周逸芳说要多少,他就掏出一个相近价值的银角子直接扔给周逸芳。


    ?周逸芳慌忙接住。


    “多谢大侠,那现在我们两清了。”你可以赶紧走了。


    大郎眼睛转了转,问周逸芳:“娘,大侠赔钱了就是好人了是不是。”


    周逸芳:“……”没想到他牢牢记着白天说的那些话,她竟有些后悔这么教他了。


    大郎也不管她无语凝噎,又看向男子:“你能不能教我飞啊?”


    男子看一眼这个虎头虎脑机灵非常的童子,没说话,面上半点变化没有地转回视线。


    周父一把将孙子摁回怀里,不许他再乱说乱掺和。


    “童言无忌,大侠贵人事忙,还请自便。”


    黑衣男子视线从大郎身上移开,走了一步,又回头,看向周逸芳:“还有上次那个冷饮吗?”


    周逸芳没反应过来:“嗯?”说完又想起来了,张嘴就想说没有……


    话到嘴边,对上他清凌凌的视线,想起今天早上她宣传的时候这位就在树上……立刻把话头转了个弯,说:“木莲冻是吗?有……今天还有好多没来得及去卖,您……要多少?”


    黑衣男子又拿出一角银子:“全要。”


    “哈?”那可是整整两桶没卖掉,“您先看看吧,要多少都行。”


    她对着周父使了一个眼色,让他带大郎先进屋,自己去前院冰室拿木莲冻。


    然而大人能懂彼此的防备,小孩却是完全没有心眼的,他的逻辑里,这个会飞的大侠已经是个好人了,所以半点不怕,趁着周父手上松动,又挣扎出来积极自荐:“我家有好多木莲冻,我娘做饭可好吃了,你教我飞,我的木莲冻全都给你吃!”


    周父第一次想狠狠打一顿这个小孙子。


    原本安静站在那的男子这回动了,径直走向周父和大郎,拦下了他们的路。不等周父反应,他伸手捏上了大郎的肩头,后背……


    周父吓出一身冷汗。


    大郎反而胆大得很,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位大侠,眼里满是渴望。


    男子突然笑了一下,问大郎:“想学武?”


    大郎嗯嗯点头。


    “为什么想学?”


    大郎握起拳头:“当大将军!打坏人!”


    男子嗯了一声:“学武苦。”


    大郎不知道什么叫学武苦,但是他想学:“我会乖,听话。”我听话了,你就能教我了吧?


    男子嘴角微微上扬,也不知道是对谁说:“是个学武的好筋骨,真想请人教他?”


    周父尴尬地应了一下:“普通人家,让孩子学点拳脚功夫,不登大雅之堂。”


    男子手一抬,轻松将大郎送周父怀中抱出来放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小子。


    大郎毫无畏惧,甚至觉得这飞起来的感觉特别刺激,站在地上睁着一双兴奋的大眼睛仰望着男子。


    虽然他矮小,但眼神没有半点被压下去,这一高一低的对视,更像是一大一小站在一个高度平视凝望对方。


    一个打量,一个期待。


    周逸芳提着木桶打断了这个不受控制的发展方向,把木桶送到了男子面前,同时将大郎扯到身后:“昨晚做了两桶,今天出事就没卖,您看需要多少就舀多少去吧,不值钱。”


    男子应下,视线却又转到了被她挡住的大郎方向。


    奈何周逸芳挡得严严实实,小孩完全看不见身影了。


    男子后退一步,抱拳报家门:“任十一,淮南人氏,无门无派是个游侠。去年秋天出门游历,除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得罪一些地痞恶霸,没什么仇家。今日那个寻仇的也是一样,我废了强抢民女的地痞头子,他的手下过来寻仇,不过已经被我解决了……我看令郎身骨佳,胆魄大,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你要给他找武师傅?我毛遂自荐怎么样?”


    周逸芳:“……”


    这突然冒出来的武师傅,她敢信吗?


    大郎抱着她的腿不停晃:“娘――”


    周母顾不得了,直接走过来,婉拒:“这不合适……我们家中没有青年男子……大侠您又年纪轻轻,瓜田李下,名声不好。”


    男子似乎没想到会被这样的理由拒绝,愣了一下,说:“我白天来,教了就走。”


    大郎彻底听懂了,这是愿意教他啊:“娘,我要和他学功夫!娘――”


    周逸芳不为所动,冷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你教我家孩子,想得到什么?报酬几何?”


    男子目光落到地上的木莲冻。


    周逸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可思议,根本不敢信:“这东西满大街都是,官家还有琳琅满目的冰碗,哪个不比我家的东西好。”


    男子咳了一下:“我吃着这个最好――我四处为家,不需什么报酬,只需一日三餐,加点这样的吃食。”


    周父依旧觉得不妥:“您是江湖人,我们都是平头百姓,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们承受不住。”


    男子严肃了表情承诺:“我即便自己殒命也绝不会牵连你等无辜。”


    这话说得严肃又沉重,周父这个黑脸都有些黑不下去了。


    最主要的是,家里的小东西和人家双向奔赴,而她们这些心存疑虑的大人却根本打不过这位任大侠。


    所以,迫于任十一“淫威”,他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


    周逸芳刚松口,大郎就兴奋地从她身后钻了出来,一下子跑到任十一身边去了:“师傅!我有师傅咯!我也要变成大侠咯!”


    任十一任由他抱着大腿,低头看着兴奋的小崽,似乎不理解这小孩的快乐从哪里来的。


    第436章 大善人18


    周逸芳将熊孩子拉过来,客气地送客:“那任大侠,我们就这么说好了。大郎上午要学文,下午您过来教他拳脚功夫,酬劳的话,我们家人吃饭简单,不适合招待。不如把餐转为饭钱,每月交一次束。”


    任十一却不要钱:“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用给我钱。”


    周逸芳:“……”我宁可给你钱。


    周父对她摇摇头,暗示算了。


    他是小老百姓的心理,不敢和这种武功高强的人硬碰硬。


    周逸芳理解,她也一样啊,没这个实力只能苟着。


    说好了束和教授时间,任十一终于打算走了,周家全家,唯独大郎对他依依不舍,对着他的背影再挥手。


    周逸芳抱起大郎进屋。


    周母看着孙子,捏捏手,头一回真想揍他一顿。


    这招惹来一个什么人哦!以后的日子还能安生吗?


    周逸芳这时反过来安慰父母:“看着是个正派的人,应该问题不大。”还给儿子说好话,“大郎年纪小,不懂我们的顾虑,在他的观念里,其实做得没什么错。”


    周母叹气,转身去端饭菜。


    周父坐下,看着女儿和孙子。


    大郎感受到长辈们的气氛与众不同了,兴奋的心情慢慢沉淀下来,大眼睛一会儿看看娘,一会儿看看祖父。


    周逸芳安慰地摸摸他的头:“没事,大郎有师傅了,明天就可以上武课了。”


    大郎笑了笑,但依旧乖乖坐着,没有像以前那样闹腾。


    周父看着又觉得有些心软,觉得吓到了孩子,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你娘说得对,武师傅来了,你要好好上课,不能半途而废,知道吗?”


    大郎笑起来,大声说:“我知道!”


    第二天,清早,虽然摆摊的东西都没了没法出摊,但是周家一家人还是一样的时辰起了。周逸芳做了包子和白粥,用家里另一个推车,推着送到巷子口。


    本以为今天没有了早餐的邻居们,看到还有包子粥卖,立刻凑了过来,一边关心昨天的事情,一边买了包子带走。


    大家都知道周逸芳的遭遇,所以体谅今天的特殊,有的人家直接拿着锅碗来,买了就拿回家吃,卖得竟然比平时还要快。


    最后只剩下几个包子时,人已经没了,周逸芳打算收拾回家,一道人影又从树上飘了下来。


    周逸芳很想问一句:你是睡树上的?


    但是她真怕这位来一句:嗯。


    那她是不是还得客气地给人解决住宿问题?


    算了算了,管他为什么从树上下来呢。


    “家里做了面条,您要不去家里吃?”


    任十一说不用:“包子就行。”


    周逸芳不跟他客气,他要包子,她就给包子:“几个?”


    任十一顿了顿,说:“剩下这些……”


    笼屉里还有五个包子,她的包子做得实在,份量很大的,五个包子人家都是一家人一起吃,而他才一个人!


    周逸芳瞪眼,对他的饭量感到惊讶,但手上还是动了起来。


    任十一咳了一声:“所以不用给我额外的束。”


    周逸芳手一顿,明白了,所以他的饭量是真的很大……


    “够吗?”她把包子递过去,问了一句。


    任十一拿起一个咬在嘴里,点头:“够了。”


    他吃得多,吃得也快,转眼一个包子就消失在嘴边,想离开时,余光看到周逸芳独自收拾笼屉和粥桶,桶很大,她一个女子搬上推车又要去拉车,都是力气活……


    任十一将包子塞进怀里,走过去:“我来。”


    周逸芳还没拒绝,车把手就被他抢了过去,人也被他轻轻一推,推到了一边。


    这点东西,让任十一推回家实在是轻轻松松,周逸芳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暗道,这样看着人的确还行,和那些高谈阔论喊打喊杀的江湖人有些不同。


    任十一帮她把车子一路推到了厨房,还将车上的东西搬了下来。


    周母没想到女儿这么快回来:“我正想过会儿去帮你收拾,今天卖这么快吗?”


    周逸芳:“东西少,大家直接买了带走,速度就快了。”


    周母看看任十一,第一反应是这位来吃早饭了:“我去给师傅下碗面?”


    任十一掏出怀里的包子:“不用,早饭有了,多谢大娘。”


    周母尴尬地搓着手,哦哦两声,气氛尴尬。


    好在任十一没有再留之心,很快告辞走了。只不过这走,也是不走寻常路,直接翻墙走的……


    周母一边洗粥桶一边念叨:“这江湖人真的是来去无踪,我们大郎以后不会也被带歪吧。”


    周逸芳安慰:“有爹管教大郎呢。”


    出摊的东西少,母女两个很快洗涮完,周母催着女儿去补眠。


    周逸芳回屋睡了一觉,醒来就到了中午,洗了把脸走到餐厅,看到任十一已经来了,握着剑坐在一边,大郎趴在他膝头好奇地问东问西。


    “我以后也能飞吗?”


    “我多久能飞啊?”


    “师傅你可以打败大老虎吗?”


    “大老虎凶不凶?”


    “那能打败大黑熊吗?”


    “狼呢?”


    “你见过长着尖尖牙的野猪吗?”


    任十一估计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猛兽,从一开始认真说可以不可以,到后来木然摇头。


    周逸芳突然发现,大郎作为一个崇拜力量的孩子,却从没遇到过一个可以带给他力量榜样的男性。以前在朱家,他这个爱好是被压制的,如果他对亲生父亲说这些,朱其成会立刻升起防备和厌烦之心,觉得儿子这是天生好斗好勇,是不好的象征。


    大人的反应孩子可以敏感感知到,大郎那时候又说话少,几乎从没和亲父讨论过这些。


    后来跟着她生活,家里的唯一的男性是周父,一个文弱的秀才。大郎会问黑熊是什么样,狼是什么样,他对这些猛兽的知识都是周父教导的,但也只限于此。


    而现在,大郎仿佛找到了有共同语言的人,把所有对战斗的想象都给了任十一,哪怕任十一只是摇头,他也说得不亦乐乎。


    周母端了汤进来,看到周逸芳,立刻招呼:“起了?快坐下吧,开饭了。”


    说着,扭头去喊大郎:“大郎,去拿筷子,今天多了师傅,知道要拿几双吗?”见他不理,又喊了几声,“大郎,大郎。”


    大郎赶紧直起身子往外跑,像个小炮弹似的:“知道!四个加一个,拿五双!”


    周父进门差点和他撞上,被他准确的算术逗笑了,摸摸胡子满意点头。


    周逸芳招呼任十一:“任大侠,我们坐吧。”


    任十一却后知后觉发现和人家一家四口吃饭的尴尬了,他起身:“给我单独一份饭菜就行,不打扰你们一家人用饭。”


    他出门在外经常和人拼桌吃饭,原以为在周家吃饭也差不多,但自中午进门后,他就发现,在外头和别人拼桌是一回事,和周家全家吃饭是另一回事,原来这个气氛是完全不同的。


    在周家,哪怕一家四口还没到齐,但是饭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家人之间其乐融融的氛围,小孩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都让整个空间变得亲密温馨起来。这个空间里,所有人和事都那么融洽如一体,唯独他一个,格格不入。


    他肢体的僵硬已经完全体现出了此刻内心的尴尬,但是好好一餐饭,单独拨一份给人单独去吃,周家人也觉得很奇怪。


    周父主动站了出来:“以后我陪任大侠用饭吧,咱们男女分席。”


    周母连连称是:“瞧我,乡下日子过久了,这些规矩都忘记了。”


    任十一却觉得更加尴尬,甚至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周逸芳说要给他饭钱。


    仓促之间,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到底,五个人还是分席了。


    原本周逸芳母女带着大郎吃一桌,然而大郎不干,坚持要去男席吃,于是中青小个“男人”做了一桌,周逸芳母女一桌,总算把午饭应付过去了。


    下午,周逸芳一边在廊下做木莲冻,一边看任十一首次给大郎授课。


    一大一小两人站在院子里,任十一拿了一条细树枝,指导大郎蹲马步。


    周逸芳手上忙着,眼睛望着他们,看着这一幕,不禁想起了前世做阿蛮时二皇妃教她练武的情景,嘴角微微勾起。


    大郎体力很好,但到底没有系统训练过,马步蹲了一会儿就开始歪歪扭扭坚持不住了。


    任十一拿枝条轻轻抽在他歪掉的腿、手臂、背上,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的动作,态度一丝不苟,不给小孩半点偷懒机会。


    大郎学了大概两刻钟不到,开始满头大汗皱巴了整张脸,嘴角向下欲哭不哭。


    周母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心疼了,摇着头扭身进了屋:“图什么哦,吃这个大苦头。”


    周逸芳反而半点没感觉似的,还能笑着看儿子苦着脸被任十一教训。


    她看似普通民妇,实际太了解学武的课程,哪怕各门各派各招各式不尽相同,但是起步大多差不多。所以任十一教的怎么样,是否尽心尽责,她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是个贸然送上门的武师傅,但的确是个好师傅。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周逸芳放下手里的活计去了冰室,捣了两碗冰,上头淋上果酱和调好的汤水,端出去招呼院子里的两人。


    “天气热,吃碗冰休息一下吧。”


    大郎一屁股坐倒在地,委屈巴巴地喊:“娘――”


    周逸芳笑吟吟地站在廊下,无动于衷:“娘早说过,练武很苦的,比学文苦多了。你要是不想学,就继续跟着祖父学四书五经。”


    大郎马上要溢出来的眼泪瞬间收了回去,坐在地上垂着脑袋嘟着嘴,好生难过又不敢抱怨。


    周逸芳对着任十一递出冰碗,任十一上来接过,径直走到另一边,席地坐在台阶上吃了起来。


    “不来吃么?那娘一人吃了哦?”周逸芳端着剩下一碗冲着儿子喊。


    大郎坐在太阳底下,原地不动好一会儿,突然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双手撑地艰难地爬起来,朝着她颤颤悠悠跑来:“我吃!给我留点!”


    周逸芳低头忍笑,蹲下身舀了一勺冰糖水喂他:“冰碗凉,含在嘴里慢慢喝。”


    大郎伸着脖子撅起嘴小口小口吸着勺子里的糖水,心里的委屈一下子被安抚了。


    喝完一勺,撒娇:“还要。”


    周逸芳知道他的确辛苦,纵容他此时的娇惯样,又舀了一勺喂过去:“慢点。”


    大郎一下子觉得自己超级幸福,满足了。


    坐在一边已经吃完整碗冰碗还觉得不够的任十一侧头看过来,看着母子两个你一口我一口吃冰碗,看了好一会儿。


    中场休息结束,大郎主动跑回去继续练习。


    周逸芳进了屋,看到周母趴在窗口满脸心疼地看着孙子,见她进来,周母回头感慨:“这孩子是真的喜欢打打杀杀么?早起背书催四请,练武这么辛苦,却如此自觉。”


    周逸芳笑笑:“娘,人各有兴趣,大郎喜欢习武,自然再辛苦也不觉得累。如今世道不安稳,大郎愿意吃苦学武是个好事,总比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安全一些。”


    周母叹息点头:“是,妇道人家许多事不方便。再过几年,你爹老了,这家里就要靠大郎这个男丁了。”


    第437章 大善人19


    第二天,任十一来周家时,带了一个大大的食盒,让周逸芳把他那份饭菜单独装了,他带走吃,不再打扰周家一家人的用饭了。


    周逸芳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弄得好像她们嫌弃人似的。


    不过任十一似乎不怎么在意,也不听她多说,放下食盒扭身走了。


    周逸芳不知道他拎着食盒去哪吃饭,也不知道他不给大郎上课的时候人都在哪,她也不太想关心,就当他一个江湖人,到了汴州城身上无钱,来她家找了一份工吧。


    任十一和周家三个成年人接触都不多,每次来,基本都和大郎在一起。


    过了三天,周逸芳看着课程没什么问题,就出门卖木莲冻去了,让周母照看大郎。


    木莲冻十分解暑,最好卖的地方应该是东城码头。


    但是这些日子码头那边不太平,反而南城平民小生意多,比较安稳。


    天气越来越热,在外行走必然不轻松,但木莲冻价廉物美,生意比预想中好很多,她闲着也是闲着,渐渐增加了木莲冻的量,来回几趟卖2-3桶,这样每天能赚一笔小钱平衡家中收支。


    走街串巷中,会听到许多八卦,有朝堂权贵们的传言也有江湖草莽们的传奇,听多了,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就更充足了,不像在朱家时,一年才了解云湖镇一亩三分地。


    前世的记忆加上这段时间在外听说的种种故事,周逸芳心中升起危机意识。天下不稳,虽然不会马上大乱,却也是迟早的事情,她如今虽然生活稳定,却也要为将来做些准备。


    大概过了一周,新的推车和桌椅做好了,周逸芳又能正常出摊。


    天气炎热,她索性将桌椅安放在枣树下,清晨出摊做生意,白天放一桶不要钱的凉茶,供来往路人歇脚。既方便了他人,也免了自己来回搬运的辛苦。


    早前周母心疼风吹雨晒下桌椅损坏过快,但是经历过一场意外好好的桌椅全都报废,周母想开了,对女儿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


    这一举动让周逸芳在周围一片的名声又提升了一些,对周家的小生意不怎么眼红。


    早餐摊重新支起来,清晨的巷口又恢复了热闹,大家喜欢坐在枣树底下吃面条,喝着粥,然后聊聊闲话,开开玩笑,去了困意后四散着各忙各去。


    任十一也开始在早餐摊吃饭。


    他来得很早,周家刚把小车推到巷口,他就从枣树上飞下来。


    以前周母生火,周父摆桌椅,大郎跑来跑去帮小忙;现在他把生火的活接走了,周父周母带着大郎擦桌椅,周逸芳准备食材。


    刚被抢活的时候,周母很尴尬,她不适应陌生的任十一帮自家做事,但是佩剑的任十一直接过来帮忙,她又不敢多说,怕让大侠觉得自己不识好歹。


    任十一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一边生火,一边看周逸芳揉面、做包子馄饨。她的动作非常干脆利落,大大的面团在她手里捏圆搓扁自如非常,就好像一个剑客手里的剑,心随意动,不见半点滞涩。


    任十一似乎很擅长生火,没多久,炉灶里就窜起了火苗。他力气大,一手安置锅,一手提起木桶往里头倒水,锅盖再一盖,三两下就做完了周母需要卖力气才能完成的工作。


    周逸芳侧头看了一眼,默默打算今天给他的早餐面条再多放二两。


    大郎抓着一块抹布跑过来:“娘,我们擦完啦!”


    周逸芳表扬:“嗯,大郎真棒,大郎早上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大郎仰着头:“大肉包!还有……还有……”他在馄饨和牛肉面里纠结,目光定在了任十一身上。


    “任师傅,你早上吃什么呀?”


    任十一挑眉,看着这个小矮墩,说:“随便,我什么都吃。”


    大郎立刻看向周逸芳:“娘,那我吃馄饨,任师傅吃牛肉面好不好?”


    周逸芳了然地看他一眼,没拆穿,说:“好――”说着,利落地扯起面条,三两下放入正好沸腾的锅中。


    周母喊孙子:“大郎,把抹布给祖母,过来洗手。”


    大郎扭身跑回去:“来了!”


    等到吃早饭的时候,任十一知道为什么大郎要安排他吃什么了。这小孩,特意跑来和他坐一块,然后吃着自己碗里的,看着他的碗里,尤其盯着他那几片卤牛肉。


    任十一夹起牛肉,大郎微微张着嘴,视线跟着移动。他的筷子往左,小孩的视线往左,他夹着肉往右移动,小孩的视线跟着右移……


    任十一暗笑,手一动,把肉塞进了自己嘴里。


    大郎无意识地发出一声遗憾又着急的:“啊……”


    任十一并没有停下,筷子对着碗里的几块牛肉频频出手,转眼间,一大碗牛肉面只剩下菜叶子和面条了。


    大郎的脸瞬间垮了,舀着馄饨的勺子微微颤抖,垂下头无声吞了一个馄饨安慰自己。


    “唉……任师傅,你吃慢点。”小小孩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沧桑。


    周逸芳一直在关注这两人的动静,因为她早猜出大郎想干什么了,就等着看任十一的反应,她也是没想到,任十一面对大郎会如此认真地护食,把小孩都整得沧桑了。


    “噗嗤――”她一边揉面一边低头笑出了声。


    任十一侧头往面摊看了一眼,又看看沮丧的大郎,顿了顿,低头继续吃面。


    周围的邻居渐渐习惯了这个剑客准时来这里吃早饭,后来又听说他给大郎当武师傅换一日三餐,心就更安定了一些,知道他不是那种喊打喊杀半夜盗窃的江湖人。


    ??摆个小摊,扩大了周家的社交面,大郎日日翘着小脚在早餐摊吃饭,开始遇见年龄大大小小的邻居孩子,偶尔,就有小孩邀请他一起去玩。


    周逸芳从不阻止大郎的社交,还会在他出门前给他一小袋零嘴,告诉他“喜欢哪个小伙伴就和他一起分享”。


    后来出摊的时候听邻居们说起,得知大郎这孩子大方得很,每次从家里得了零嘴,所有在场的玩伴见者有份,还喊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说起大郎的豪气,大人们都笑,任十一却夹了一块肉放到大郎碗里:“做得不错。”


    大郎一下子骄傲得眯起了眼睛,桌子下的小脚晃得更欢。


    周逸芳依旧不管束这类行为,大郎喜欢怎么做,都随他。


    日子便这样恢复了平静,继续安稳如水地过了下去。


    任十一说自己是游侠,但来了汴州城却一直没走,起初,周逸芳觉得他教大郎最多一年,后来又觉得他随时可能就消失走了,但是直到第三年,他依旧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她的早餐摊,到了下午又来到家中。


    这三年,日子总体是安稳的。


    周逸芳的早餐摊远近闻名,客户甚至不局限于附近邻居,有那住得远的人家,觉得这里的包子面条好吃,会在早上特意过来吃一口。


    以前她清晨出摊,一两个时辰后收摊,如今客人多了,上午过了一半还会有客人,摆摊时间长了,赚的钱也多了。


    但是世道却是更加艰难了。


    税赋越来越重。听说城外的农家交了税几乎吃不上饭,南城的不少商铺因苛捐杂税和保护费过重关门闭店。


    就连周逸芳这种移动早餐摊,三年间被上门滋事五六次,不仅地头蛇来收费,衙门也来要求交税。


    地头蛇第一次上门,由于保护费是例行交的,钱不多,周逸芳对着任十一摇头,交钱买了平安。


    第二次上门,时隔三个月,周逸芳问要多少钱,对方估计看她们小摊寒酸,依旧要的不多,周逸芳没让提剑的任十一动手。


    在第三次上门闹事前,周逸芳借着走街串巷卖东西的机会打听了这帮人的来头,得知他们都认南城张屠户做大哥,而这个张屠户,和前世的赵屠夫全然不同,那就是个南城一霸,富得在南城建了一栋小楼,收了十几二十个小弟,每日逍遥自在、喝酒玩乐。


    他和官府很有些交往,还有个小妾是知府小妾身边的丫鬟出身。


    周逸芳把这些关系一一记下,心中有数。


    第三次上门更快了,许是看出周家不过老弱妇孺,态度比前两次还要轻慢,话还没说完,自顾自就打开笼屉拿了包子吃,一边吃,一边脏手对着周逸芳的食材翻翻拣拣,张口就要五贯钱。


    当时已经过了巳时,日头高升,周父带着大郎在家中上课,周母在家做活,摊子上只有周逸芳一人。


    这帮人估计是早就踩点了解情况了,特意来欺负孤身的女子。


    周逸芳手握着擀面杖,看着吊儿郎当的几人:“五贯钱?”


    “是啊,嫂子在这里做生意,进账不错啊,瞧瞧这一上午赚了多少钱?”说着,直接把她收钱的箱子扯了过去,抓起其中的铜板乒铃乓啷往下撒,营造铜板哗啦啦的声音。


    周逸芳没动,看着他们:“做生意都要本钱,起早贪黑扣去本钱,这些钱还能剩下多少?五贯钱,我半年生意都赚不了这么多,你们上个月才来过。”


    那地痞立刻变脸,一脚踹向小摊,这摊子是个小车改造的,并没有那么稳固,这一脚下来,正在沸腾的面汤水一下子扬了起来。


    周逸芳脚下反方向一踢身子敏捷躲开,摊子往回晃动,汤水四溅,那帮人没预料到,滚烫的水溅到了他们手上脸上。


    正在吃饭的食客们纷纷跑开躲避。


    周逸芳脚下的动作非常隐蔽无人发觉,她躲开时还惊慌地喊着:“小心热汤!”


    所以这帮人被烫后,下意识怪到了贸然动手的同伴头上,几个人一人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推到身后去。


    “你看看,你的汤把我们都烫伤了,这下五贯钱也不够了,十贯钱!”


    周逸芳:“你砸了这摊子都不用一贯钱。”她握紧了擀面棒,已打算不要这些财产了,退步换不来太平,再交保护费这生意等于白做,那还不如不做。既然不做了,那就等着他们砸,砸得乱了,她“乱打”一顿,正好。


    果然那人狞笑:“想砸了摊子?好啊,那我们帮你――”说着,一挥手――


    狞笑的人整个飞了出去。


    “二虎!”几人惊呼,接着全都戒备地看着周逸芳方向。


    周逸芳转身,正好看到黑衣宽袍的任十一从树上飞落。


    不等她说话,任十一身影一动,越过她直冲几个地痞而去。他的剑没有出鞘,只用剑鞘击打这帮人,再施加拳脚,转眼间,五六个人全都被踢出去好几米,哀嚎倒地无法起身。


    任十一片尘不染,抱剑站在树影下,俯视几人:“这是我的地方,再来,给我喂剑。”


    “你是谁!”地痞问。


    “任十一。”


    “任十一是谁?”


    “没听说过……”


    “回去问问大哥?”


    几人交头接耳。


    任十一抬脚将掉落地上的小刀踢过去,那小刀直直插入那个二虎耳边的地砖中,崩开的刀尖划过他的脸,血丝渐渐显现。


    第438章 大善人20


    这些人意识到彼此的武力差距太大,立刻爬起来就跑。


    人跑远了,周逸芳向任十一道谢。


    任十一回身看着她:“这种地痞恶霸,一次两次忍让是没有用的,你的顺从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


    周逸芳望向他,意识到前两次的忍让似乎让他不太愉快,但他一直憋着没说。


    任十一这个想法完全能理解。


    她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瓶瓶罐罐,嘴里说:“我们在这里长住,拖家带口的,如果能忍一时风平浪静,自然不想起冲突。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你说的道理谁不懂呢,可小老百姓要赚钱过日子,一天不赚钱,就可能一天没饭吃,和他们这些混子耗不起。”


    任十一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没说话。


    周逸芳把东西收回台面,数了数钱,估摸着没错就锁上了。抬头看到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又说:“今日还是要谢谢你,有你在,他们短期内应该不敢过来了。”


    任十一侧过身,望向远处:“不过是一些欺软怕硬之人,他们便是欺负弱者不敢抵抗,再过三年,大郎打他们都不费力。”


    周逸芳无奈地笑笑:“他们横的岂止是自己的武力?这帮人口中的老大是南城的张屠夫,他和知府捕头是连襟,身边有个小妾是知府丫鬟出身,每日饮酒作乐的酒楼经常进出汴州城的官吏,小兵小虾可以打退,身后的人我们哪敢得罪?”


    任十一没想到,不过一个地痞恶霸,还有这么多关系?


    他开始理解周逸芳说的“忍让”。他这样的人,居无定所随时可以走,但是周家就住在这,哪里经得起官府、恶霸双重骚扰。


    但是周逸芳又笑了笑:“所以做恶霸也是一门学问,他们不要逼得太过分,我们忍一忍就算了。像今天这样硬要短我们生路,忍让无用何须再忍?任大侠不揍他们,我也不会再忍了。”


    任十一挑眉,出乎意料地看向她,笑了一下。


    周逸芳熄灭灶火,准备收拾回家。


    任十一上前来帮忙。


    这三年来,周逸芳对这人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也逐渐信任他的品性,今日他又帮了忙,于是有些话便自然而然问出了口。


    “经常看你从树上跳下来,难不成你都歇在树上?”


    她是开玩笑的,谁知道任十一居然“嗯”了一声。


    她惊讶地回头去看他。


    任十一接收到了她的震惊,解释:“天冷了会找地儿住。”


    这还不如不解释,周逸芳更震惊了,这个意思岂止是歇在树上,这是说,他根本没有住处?


    “你没有住的房子吗?”


    任十一:“在外游历,来去不定,房子没什么必要。我习惯了野外休息,与你们在家中休息无异。”


    怎么会无异?


    “这三年你不是一直在这吗?你也没租个房子?”


    任十一说:“不用。”


    “那下雨下雪天,你都住哪?”


    任十一咳了一声:“这城里不少富家别院空置着,随便找个房间就有了。”


    周逸芳:“……”好有道理。高床软枕,又不用花钱,自己租个房子哪里有那些高官别院住得舒服――前提是自己要有任十一这样的功夫本事。


    但是这种日子到底不像样,而且这三年,他对大郎的教导的确是用心,甚至愿意将自己的剑法教给大郎,这段日子已经开始教大郎用剑了……


    周逸芳突然感觉不太好意思,防备了人三年,让儿子的师傅在外面流浪了三年,自家当真只包吃啥也没给。


    任十一帮她把推车一路推回家,又将东西熟练地卸下。


    她看着,又想:哦,还有呢,这三年,他没少搭把手帮忙干活。


    越想越惭愧,任十一放下东西要走的时候,周逸芳叫住了他:“任大侠,若是不嫌弃,我们外院有空房间,你以后可以住在这。”


    任十一看着她:“不影响你的名声?”


    周逸芳一笑:“任大侠武功高强,若是留在家中,我们还多了一层安全保障,名声又能当几钱?”


    任十一眼中闪过意外,接着欣然同意:“那就多谢。”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家中有什么重活可以叫我,抵我的住宿费。”


    周逸芳摇头:“这三年我们本该给您束的,这些束租个房子绰绰有余。是我们失礼在先,哪里还能让你再做活抵房租。”


    任十一不在意:“我有钱,况且大郎这个弟子不错……”他眼睛闪了闪,转身正面看着周逸芳,“你若是觉得亏待了我,不如让大郎正式拜我为师。”


    这回换周逸芳诧异了,她没想到任十一会有这个想法。


    找个武师傅,这没什么,就像富人家请个教书先生来给孩子启蒙上课一样,但要是正式拜师,师父如父,从此就要入师门,成为师门的人。


    周逸芳严肃起来,问:“一直没问,任大侠师从何处?”


    任十一:“无门无派,没什么正经师父,年幼时在一个道观学过几年功夫,出来后就一路游历一路练剑,直到如今。不用担心大郎会有任何束缚,我只孤身一人而已。”


    周逸芳惊讶:“你的剑法全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任十一点头:“实战多了,自然便会了。”


    他说得如此轻松,可是周逸芳知道,自创剑法根本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此人心性坚定,天赋极高。


    “为什么要收大郎做弟子?说实话,今天听任大侠所说的话,可以看出你是个随意自在惯了的人……而且三年前我也没想到你会留这么久……是什么让你一直停留在汴州?有什么事情需要办?”


    任十一仔细想了想,不由说:“我也没想到我会留在这三年。”


    周逸芳看着他,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但是任十一垂眼沉思了一下,突然纵身飞走了……


    周逸芳满脑袋问号。


    不过她也不着急,马上就到午饭饭点了,从不迟到饭点的任大侠会回来的。


    周母从厨房出来,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那奇怪:“怎么这么早回来了?生意不好吗?”


    周逸芳回身:“又有地痞来收保护费了,开口五贯钱。”


    周母吓了一跳:“什么?这么多!这是明晃晃抢劫啊!”


    周逸芳把高汤木桶搬进厨房,嘴里说:“所以我没给,正要打起来,任大侠来了,把那些人打跑了。”


    周母的心提起又放下,松了一口气,问:“你没事吧?有没有被波及?”


    “没事,你看,连碗碟都没碎一个。”


    周母一看也是,彻底安了心,但又马上发愁:“这生意是不是做不下去了?打了那帮人,不好收场吧?”


    说着,看到女儿撸起袖子洗碗,连忙过来帮忙。


    周逸芳一边洗一边安慰母亲:“没事的,任大侠说这边是他的地盘,再来收保护费,就让他们找任大侠去。对了,我留任大侠在家住了。”


    周母刚想说这样是不是太坑任十一,听到后半句又懵了:“怎么突然留人住下了?”


    周逸芳就把任十一的生活状态说了:“也是我们愧对人家,一般人请个师傅,不是给钱就是包吃住,我们只包吃,还让他不是睡树上就是东一家西一家找地儿睡……”


    周母是个心软的人,听到这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她也万万没想到,任十一竟然三年没有找房子,都是这样“流浪”的状态。


    “怎么不说呢,这……这人好歹也得有个自己的屋……”


    周逸芳低声说:“估摸是从小游历习惯了。”说白了,就是流浪惯了。


    周母立刻说:“那把外院东边那个房间打扫出来,家里有床垫棉被,等我吃了饭就去收拾。”


    周逸芳让她不用急:“对了,他还说了一事,他想收大郎为徒,正式拜师的那种。”


    正念叨着该收拾那些东西,怎么安排的周母猛地停下:“拜师?”


    周逸芳点头。


    周母压低了声音:“他到底是什么来历?正式拜师可不是小事,咱们总得把人的来历搞清楚吧?”


    周逸芳现在也不是那么清楚,便说:“我还没答应,再打听打听吧。”


    周母点点头:“你和你爹商量商量,我下午先把客房整理出来。”


    中午饭点很快就到,如周逸芳所料,任十一准时出现在厨房。


    周逸芳端着菜去大厅,招呼他:“今天没有单独给你盛饭,大家一起吃吧。”


    任十一迟疑了一下,跟着她走了进去。


    大郎上了半天文化课,正打蔫,看到任十一进来眼前一亮:“任师傅!”


    任十一微一点头,在他身边坐下。


    大郎七岁了,是个机灵的小子,因为习武的关系,身子骨很结实,身条也抽长挺快,他看任十一一反常态进来吃饭,立刻说:“您以后就和我们一起吃饭吧,一个人吃饭多孤单啊!”


    任十一出人意料爽快应下:“好。”


    大郎瞪圆了眼睛,下一秒又笑弯了:“我和你说哦,中午我娘做菜了,那个红烧鱼头、还有那个炒豆角,都是我娘做的!我娘做的菜,炒青菜都好吃!”


    任十一深有同感:“嗯,豆腐汤也好喝。”


    大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对。”


    一大一小对视一眼,仿佛达成了什么默契,嘴角都有了笑意。


    饭后,任十一找到在井边洗碗的周逸芳,主动帮她打水。


    周逸芳抬头看他一眼,说了一声:“谢谢。”


    “我想明白了。”任十一把水倒入洗碗的大盆里,说。


    周逸芳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任十一靠坐在井口上,看着周逸芳利落的洗碗动作,眼神微微有些飘远。


    “我从小在道观,长到七八岁,道观没了才下山。小时候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大了觉得好东西也不过如此,还不如练剑快活。唯独那天赶路,在井边吃了你的木莲冻,如同久旱逢甘霖,觉得这东西味道真好。再去别的店里买,却不是那个味。”


    “那日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的摊子,要了一碗面,面也好吃,只是吃到一半就被人打断了,来赔钱的时候,心里还惦记着那碗面,觉得真是可惜。”


    “当武师傅是一时兴起,大郎胆大又有根骨,我看你似乎找武师傅没找成,便想着赚个一日三餐,吃一吃那个木莲冻,顺便给小孩打个基础功。”


    “谁知道这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了下来,大郎伶俐有天赋,伯父伯母为人慈爱厚道,你,是个很特别的娘亲。”


    “我不怎么喜爱孩子,唯独看着大郎,心里觉得很舒服,尤其看着你和他相处时,照顾他,教育他,无论是赞扬还是训斥,是鼓励还是纠正,我这么旁观看着,就觉得心里很舒服。我想,许是我没过过这样的日子,所以才觉得新奇想继续看下去。”


    第439章 大善人21


    周逸芳慢慢停下手里的动作,仰头看向任十一。


    他常年都是束发,就是将长发直接高高束在发顶,一根粗布条绑着,没有任何装饰。黑色的宽袍也是粗布,换来换去就那么几身,大同小异。三年相处,可以看出他不懂什么繁文缛节,做事直来直往,但是非观念很鲜明,人给一分他还一分,不赊欠不侵占。


    “你家中父母呢?”


    任十一手撑着井沿,看着屋檐边的天空:“不知道,自懂事起就在道观。”


    周逸芳由心说:“你能成长为如今这样,很了不起。”大郎前世一样被送进了寺庙,然而世道乱,孩子无人教养,他有能耐成长为一方势力,却也做下许多错事,最后死于非命。


    造成孩子不幸的人无权指责孩子不正直地长大,但是对任十一这样的人,由衷敬重佩服。


    任十一不甚在意地笑笑。


    周逸芳问:“怎么想着收大郎为徒了?你真想在这里安定下来了?”如果还要浪迹天涯,她肯定不同意大郎跟着去的。


    任十一:“想再找个有天赋的弟子不容易,你们家人口简单,为人不错,我相处着挺好的。人漂泊久了就想停一停,我再教大郎几年,等到该教的教完了,再去游历天下。”


    周逸芳点点头:“任大侠自己去问大郎吧,若是他愿意,我们也不反对。我作为他的生母,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你将来是师父,我是娘亲,有什么决定,烦请和我商量后再要求大郎。”


    师父地位高,吩咐弟子做事天经地义,甚至家里人都插不上话。周逸芳不认同这样的规矩,她这个亲娘有权知道别人对儿子的安排和要求。孩子的教育,不能因为拜了师,她这个母亲就再不能插手了。


    这在当下的世道里是会被那些老学究抨击的,她是个“妇道人家”,哪里配指点教育?


    但是任十一是不在意的,他看惯了周逸芳教养儿子,只觉得天经地义,甚至不明白这有特意提出来的必要吗?


    这天晚上,任十一吃完晚饭就走了,周母在他走之前叮嘱:“外院东厢房收拾出来了,任师傅晚上可以住家里。”别去树上睡了。


    任十一抱拳道谢,但没有回去休息,而是不知道飞哪去了。


    周逸芳白天没有时间补眠,散了步就打算回屋睡觉,还没走回房,身后就跟了一个小尾巴。


    她回身看去。


    大郎期期艾艾地坠在她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周逸芳把儿子叫进屋:“陪娘下会儿棋?”


    大郎从小性子急躁,哪怕玩玩具都不能在原地坐一刻钟,什么孔明锁、华容道,到了他手里都会被暴力拆卸。


    周逸芳为了锻炼他的耐心,在他五岁以后开始教他下棋,刚开始教导的时候,她会掌控节奏,给他胜利的甜头,又给他适当的挫败,引着他渐渐产生兴趣,一头扎进对弈中欲罢不能。


    一年年下来,大郎急躁的一面渐渐没那么突出,他习惯了专心坐半天上文课,也会琢磨一盘棋在窗前坐一个时辰不动弹。


    现在也是。


    大郎和娘亲相对而坐开始下棋,一开始心中有事难以专心,但下着下着,这心就平静了,脑中眼中只剩下当前的棋局,那些纷纷扰扰的纠结和心事暂时都忘了。


    一盘棋下完,周逸芳喝了一口水问儿子:“大郎有事和娘说?”


    大郎猛地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不过心里没那么忐忑了,点点头,大眼睛望着娘亲:“娘,任师傅说要收我做徒弟。”


    周逸芳脸上没什么意外,点点头,没说话。


    大郎追问:“你觉得我可以拜师吗?”


    周逸芳反问:“你想要拜任大侠为师吗?”


    大郎立刻说:“想啊,我当然想!”


    周逸芳:“那就拜师吧。”


    “啊?”大郎惊讶,就这么简单吗?


    “娘你不怕他是江湖人,会带来麻烦啦?”


    周逸芳好笑:“原来你也知道这些?”


    大郎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你和祖父祖母说话,我也有听到嘛。但是这么久了,任师傅从没给我们惹麻烦,还经常帮我们劈柴干活呢。”


    周逸芳没想到他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倒是挺欣慰的:“你看出了任师傅是个不错的人,娘和祖父祖母也一样看出来了,所以这观念不就跟着变了?如果观念没变,祖母今晚怎么会让任师傅住下?”


    大郎恍然:“对哦。”


    继而高兴起来,眼睛闪着光,身子前倾向周逸芳确认:“那娘,我可以拜师了吧?”


    周逸芳点头:“你和任大侠相处了三年,这次又是给你自己选师父,这事情娘听你的意见。”


    哇,这自己做决定的感觉,比能够拜师还爽,还让人兴奋。


    大郎一下子蹦了起来。


    拜师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大郎几乎是蹦着走的,走两步,跳一下,出门前,还特意从门缝里伸着脖子和周逸芳道别:“娘,你好好休息,我走啦~”


    周逸芳失笑,对着他挥挥手:“赶紧回去休息。”


    “好!”大郎关上门,门外传来他哼歌的声音,然后是蹦蹦跳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周逸芳的笑容几乎没落下来,躺下时都还笑着。


    第二天清早,周逸芳照常起床准备出摊。


    周母很忐忑,怕昨天的打架引来张屠夫他们更猛烈的报复。


    周逸芳也不确定今天形势会怎么样,让大郎去前院找任十一,确认他在家,早饭一起去摊子上吃,这才放心出摊。


    不过准备的食材还是比往日少了一半,打算宁可少赚点钱,赶早做完生意,等那帮人睡到日上三竿再赶过来报复时,她也早就收摊了。


    不止她出摊小心翼翼,来吃饭的邻居们也小心翼翼,走出巷子第一眼确认早餐摊还在不在,见摊子照常支起来了,又大多选择买个包子带走,或者打包带回家吃。


    生怕遇上那帮地头蛇。


    但是奇怪得很,日头渐渐升高,巷子口却一片平静,大郎吃了饭就跟着祖父回家上课了,任十一吃完面飞上枣树乘凉休息,周逸芳一直卖完了最后一份面,也不见有人来找茬。


    任十一下来帮她推车,周逸芳感慨:“这提心吊胆的日子真不好过,明天到底要不要多准备食材呢?”


    任十一说:“该怎么来怎么来,他们不会来了。”


    周逸芳敏感地看过去:“为什么这么说?”


    任十一咳了一声:“总之不回来了,有我在呢,来了我也把人打跑。”


    周逸芳叹气:“麻烦你了。”但这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说一时权宜之计。


    她开始想着,要不要换个办法,不这样明晃晃出摊,在这枣子巷周边弄个外送网,每日预定,然后她自己累一点,送货上门。这样,地头蛇应该难找到她了。


    但是这活真的累,可能还不如上南城集市交点钱摆个小摊。


    她又想,其实去南城摆摊也可以,现在任十一是个可以信任的,大郎也七岁了,自己不是非要留在家附近做生意……


    想了许多,但暂时还得观望,到了下午,她又出门做小贩生意去了。


    大郎的拜师礼定在三天后,这几天,家里一切如常。


    然而下午去了南城,周逸芳才发现这天竟然变了。


    南城的街头巷尾全都在谈论一件事――那风光霸气,在铜锣街横着走的张屠夫,昨晚死了!


    周逸芳凑在人群里听张屠夫是怎么死的。


    有人说是马上风,有人说是被仇家杀了,张家那个酒楼,今天都无人敢靠近。


    周逸芳胆子大,听说了消息就往那边去,越接近事发地,得到的消息越准确,张屠夫不是马上风,而是和几个捕快小吏玩女人的时候,一伙人一起被人割了脖子。


    据说当时屋里一片喊叫,但是这帮人玩得大,经常这样闹哄哄的,外头的人起初没反应过来,等到有人觉得叫声不太对劲要冲进去时,发现门被堵住了……撞门的过程中,这帮人眼看着血溅窗纱,撞开门一看,满地死人,临街窗户大开,凶手早就不见了。


    这杀人手法非常干脆利落,女人都被打晕,男人一剑割喉,凶手杀了人片叶不沾身地跑了,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留下。


    也不是说真的没有线索,只是如今办差的人都酒囊饭袋,昔日和张屠夫可能称兄道弟,如今张屠夫死了却给他们增加了差事,他们哪里有耐心认真调查,随便把人一裹,就说江湖斗殴,事情草草了结。


    现在张家很乱,乱的却不是张屠夫被杀的后事,而是几个妻妾小弟、各路亲戚好友不出一天就开始各自谋划,要争抢张屠夫留下的财产。


    周逸芳震惊地退出人群,越想越不对,怎么那么巧呢?


    这天带出去的货没有卖完,她便匆匆回了家。


    到了家中,任十一正在教大郎练剑,他的剑是真正杀人的剑,没有繁复的招式,所有的动作都是为了一击即中,一剑毙命。


    周逸芳手里的篮子都忘了放下,站在院门口看着他们许久,脑中不由将这套剑招想象成昨夜杀赵屠夫几人的场景……


    任十一对大郎的动作纠正了几遍,让他反复练习三十遍才可以休息。


    大郎没有异议,一脸认真地对着前方虚空挥舞手中的木剑。


    任十一退开,朝着周逸芳这边看了一眼。


    周逸芳看时辰差不多,估摸着他们今天的课程就要结束,对着任十一招了招手。


    任十一意外,但还是走了过来。


    周逸芳挽着篮子引着任十一沿走廊往里走,走到角落拐角处,这才侧头看向他,说起今天在外头遇到的事情:“张屠夫死了。”


    任十一神色不动,嗯了一声。


    周逸芳心里的猜测一下子落实了,肯定地说:“你做的。”


    任十一解释:“没有留下痕迹,无人看见。”


    周逸芳好奇:“怎么做到的?”


    任十一顿了顿,似乎在犹豫,但很快回答了:“进去前,先用石子打晕了几个女人,这些人本就饮酒过量反应迟钝,进去一人一剑不费吹灰之力。”


    周逸芳突然发现,他描述起杀人时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杀了一只鸡。


    “你杀过很多人吗?”


    任十一没回答。


    走了好几步路之后,才出声说:“都不是好人。”


    周逸芳了然点头:“怪不得。”见他不明白,补了一句,“如此冷静寻常。”


    任十一反说她:“你看上去很冷静。”


    周逸芳耸肩:“都是该死的鬼,死了我还松了一口气,我甚至还十分高兴呢。”说着,笑了出来。


    任十一先是出乎意料,接着就一起笑了,笑容里十分轻快。他低声说:“我的剑,是杀人的剑。”


    周逸芳点头。


    任十一以为她没想到,再次提醒:“我只会杀人的剑,教徒弟也只会这么教。”


    两人正好走到厨房,周逸芳将篮子里的炊饼拿出来递过去:“晚饭还有点时间,你饿吗,要不要先垫垫肚子?”


    任十一没多想就立刻接过了。周家拿出去卖的吃食都是周逸芳做的,味道比周母做得更好吃,反而是一日三餐,有时候都是周母下厨,味道稍逊。


    “你若是教大郎花拳绣腿,我就不请你这个师傅了。这世道,大郎学你的剑法正好。”


    任十一嘴角勾起,咬了一口炊饼飞身出去:“我去看看他练得怎么样了。”


    周逸芳:“……在家好好走路不行吗?小心别把我娘种的青菜踩坏了!”


    这世界没有武侠里那种一飞飞好远的轻功,任十一这样身姿矫捷的,所谓的飞也是需要时不时踩着某处借力,然后飞出更高或者更远。


    任十一远远的声音传来:“踩不到!”


    第440章 大善人22


    张屠夫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和他同桌饮酒作乐的虽然是官门中人,却也不过是官府里捕快之类的小人物,小老百姓惹不起,权贵根本不放在眼里。这一场祸事发生,全城紧张了好几日,为的不是这被杀的受害者,而是深怕下一个轮到自己的大小官老爷们。


    但是等了又等,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众人便顺便放松了神经,一切恢复原状。


    张屠夫被杀案被稀里糊涂推到了江湖贼寇身上,成了一桩悬而未决、断定为江湖人所为的悬案。


    周逸芳头一回如此感谢官府的糊涂判案,走在街头巷尾,听说官府已经把锅甩给了作案数起的某江湖魔头,心中大石落下。


    大郎的拜师礼郑重举行。


    既然是拜师,虽然任十一是个江湖浪人,但该有的礼节,周家一点也没落下,师父是第二个父亲,周父对此非常看重,无论是指导孙子行礼,还是为任十一准备的种种拜师礼,全都一丝不苟,郑重非常。


    大郎行礼时,周父还在一旁教育孙子从此要待师父如亲父,对师父要事必躬亲、言听计从。


    任十一反而不好意思了,他喜欢周家的氛围,想收个有好感的徒弟,甚至心底暗戳戳地想着,如果能借着师父身份,和周家有个联系,甚至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


    他是有自己的私心目的的,但是周父却仿佛要把这个孩子彻底交到他手上,这实在是责任重大又让人惭愧。


    “我只是他武学上的师父,你们是他祖父和家人,不用如此郑重大礼。”任十一忍不住说。


    周父当然不会真的把亲孙子就这么交出去了,精心养了多年,如今也才七岁,他怎么舍得把孩子完全交给一个江湖人教养?


    但是拜师的礼节是要给足的,这是表达他们家的态度。


    然而任十一如此实在的反应,让周家人全都好感上升,一时之间,拜师礼举行得其乐融融。


    大郎叩了头,笑嘻嘻地站起来,拉着任十一问:“师父,现在我拜师了,你是不是会把最厉害的剑招都教给我啊?”


    任十一“嗯”一声:“只要你能学,都会教。”


    大郎立刻原地蹦了一下:“学学学!我都能学!”


    周逸芳睨他一眼:“任大侠教你的东西都是循序渐进的,甭想一口吞一个大胖子,戒骄――”


    “戒躁!娘――我早都知道!”大郎立刻接了她的话。


    周逸芳摇头笑笑。


    周父严肃了脸:“你小心乐极生悲,这个月的考校马上就要到了,你书都背熟了吗?”


    大郎“啊”地一声,挠头:“祖父,你一定要这时候说这么让人难过的事吗?”


    周父拉着脸:“先生考校你,是难过的事?”


    大郎哈哈一声,扑过去抱住周父的胳膊:“那当然不是啦,是为我好,为了督促我进步呢,我都知道!啊呀祖父,今天是拜任师父的日子,学武是主场,学文的事,我们明天再说嘛!祖父――”


    “祖母,你快帮我说说――”见周父不好说动,又跑去抱着周母的手臂晃。


    这小孩,不知是无师自通还是从哪个玩伴那里学来了撒娇,对付两位老人很有一套。


    周母立刻败下阵了。


    周逸芳不管这些小事,笑看着他闹。


    大郎也知道这一点,他娘只抓原则性问题,小事情给他很大自由,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全看他自己的本事。所以,他抱着祖母撒娇,却不去找娘亲。因为娘亲既不会赞成也不会反对,是他们家最难糊弄的一个。


    张屠夫死了,树倒猢狲散,只有一个早餐摊的枣子巷短时间无人再来骚扰,周逸芳又恢复了早餐摊的生意。


    现在早餐摊生意非常繁忙,周逸芳的工作量快速增加,一天下来,利润足够全家开支还有盈余。周逸芳便取消了下午的生意,改为在家门口卖点冷饮点心,全交给周母看顾,自己休息补眠。


    从云湖镇搬到汴州城三年多,此时,一家人才觉得生活安稳有奔头,有了心安的感觉。


    大郎的月度考校后,正逢周逸芳去云湖镇收店铺租子。


    大郎嚷着要一起去。


    周逸芳没有反对,只说:“让祖父、任大侠给你布置好功课。”


    大郎也不在意,爽快说好。


    任十一听了,便说:“不用布置,我一起。”


    大郎兴奋:“师父你也去吗?”


    任十一点头:“去看看。”


    周逸芳想着路上有个劳力挺不错的,而且这位在外头游历惯了,在汴州呆三年,估计的确呆闷了吧。


    时逢大郎8周岁生日,这趟出行,周逸芳索性放慢了节奏,租了一辆驴车,带上吃食,一路看景一路走。


    大郎自从搬到枣子巷,很少出门。跑得最远也不过是和巷子里的小孩一块去不远处的水塘玩。


    p;???周逸芳问他:“小时候从云湖镇搬过来,还有印象吗?”


    大郎没听到,他的凳子上仿佛有刺,出了城,屁股就没落过凳,半个身子趴在窗口往外瞧。看到沿路的花花草草都觉得开心,看到湖边的野鸭更是惊呼。


    “娘,我们下车去抓鸭子吧!这鸭子会不会还下了野鸭蛋啊?”


    任十一赶着驴车,闻声当真放慢了车速,似乎要停下。


    周逸芳无奈,这一大一小都想停下,她难道要做恶人?


    “天日正热呢,想玩,回头太阳下山了我们停车再去。日落西山的时候,云湖边的野鸭才是真的多。”


    大郎坐回来,惊奇地看着他娘:“真的?”


    任十一是从京城过来的,没来过云湖,他也不知道这个事,在外头竖着耳朵听。


    周逸芳:“真的。夕阳西下,野鸭也要飞回家。这岸边就是它们的栖息地,一到傍晚,一大片的鸭子。但是人想要捉到它们也不容易,野鸭和家鸭不同,很灵活,不仅会飞,还有攻击力。”


    大郎:“不怕,我和师父肯定能捉到!”


    周逸芳认同他们师徒的能力:“我们先赶路,太阳下山了,你们再去捉一两只来,我给你们烧鸭子吃。”


    大郎握拳激动:“好!师父,你听到了吗?我们太阳下山就去捉鸭子!”


    任十一语调轻松的回应传进来:“好。”


    大郎依旧蠢蠢欲动,十分兴奋:“凭我师父的本事,肯定能捉好多好多只!娘,我们把它们全都捉了,拿去云湖镇卖呀!”


    周逸芳戳了戳他的脑门:“你竟然还长生意头脑了。”


    大郎摸着脑门嘿嘿笑,得意:“我日日看着娘做生意,当然会学点皮毛。”


    周逸芳点点头,却说:“不用捉很多,这些年百姓日子不好过,连带着野鸭的日子也难过了。云湖边上的野鸭,一年比一年少。我们不缺吃穿,捉一两只让你们尝尝野味尽尽兴就好。做生意还是算了。”


    大郎不懂:“为什么不捉,娘你也说了,人家也都在捉,我们不捉它们,也会有别的人把他们捉走杀了,那还不如我们捉去卖钱呢。”


    大郎这套逻辑很简单,这些鸭子终归是要死的,为什么要让它们死在别人手上,当然要死在我手上让我得利才行。


    周逸芳没指责他不对,而是说:“如果你此时食不果腹,娘赞同你的说法,人在生存面前,没有太多悲悯良善;但如果你衣食无忧,只是为了乐趣或者多一笔可有可无的钱,娘便觉得你说的不对。”


    “为什么不对?”大郎执着地问。


    “祖父教你‘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还记得吗?”


    大郎似有恍然,点头:“记得。”


    “这便是相似的道理了。还有一个词是‘涸泽而渔’。这野鸭,放到集市上虽能卖几个钱,但是我们不缺这点;如果你仗着师父的武力一下子把它们捉光了,一可能导致云湖的野鸭更少了,来年再没有野鸭;二,后面如果有生活困难的人前来打猎,野鸭对我们是可有可无的,对他们却是生计、是饱腹的食物,你一人拿走了所有,别人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我们穷困的时候,只能顾着自己,但是我们有些许能力时,你可以选择不做惠及他人的好事,但也要给无论人还是其他生灵,留一条生路。捉光了野鸭,只赚一笔钱,但只捉一只,下次,下下次,你想来打猎还能再来。不仅你能来,其他村民也能来,你的子孙、村民的子孙们世世代代都能来。”


    大郎“哦”了一声,受教点头,托着腮看着窗外飞起来的野鸭,安静下来。他还是挺遗憾的,但是莫名没有执着了。


    任十一起初很想说,自己没那个本事捉光所有野鸭,但是听着听着,意识到周逸芳是在教导儿子,于是闭上了嘴,安静赶车,顺道听着车里的母子对话。


    太阳渐渐向西,驴车最终停在了湖边树林。


    三人下车朝着湖边走去。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倦鸟归巢。此时的云湖美不胜收,颇有古文中所说的“落霞与孤鹜齐飞”之美景。


    只不过,这里的不是孤鹜,而是群鸟。


    大郎“哇”地一声,被这风景惊艳了。


    “娘,我懂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而且我刚才太贪心了,让野鸭野鸟们在云湖生生不息,才是对所有人最有利的。”


    夕阳撒在三人身上,周逸芳含笑侧头看向儿子:“去吧,和师父打两只肥一点的鸭子来,娘今天在野外给你做烤鸭。”


    大郎挺直了胸膛,嗯了一声,看向任十一。


    任十一提起大郎,纵身飞了出去。


    任十一身轻如燕,飞入湖滩时身影仿佛就是湖面惊起的飞鸟,而大郎就有些笨拙了,被任十一提着,仿佛一直笨笨的胖大雁。


    周逸芳看得发笑,纵目望向湖面,水天一色,艳丽如火,心都跟着美好了起来。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