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大善人23


    晚霞漫天,周逸芳捡了一些枯树枝在林边生火,任十一和大郎一人提着一直胖野鸭过来,让周逸芳检查了一遍,确定肉质不错后,任十一接过两只野鸭,飞去湖边杀鸭。


    “大郎去捡柴火。”离开前,他吩咐大郎。


    大郎哎了一声,窜进林子里。


    这一趟其实是带大郎出来见识外面的天地顺带游玩的,周逸芳准备了许多野炊用的调料和用品,鸭子一来,各类调料齐上,鸭子还没熟,大郎就已经想象到烤鸭会有多么美味,隐隐感觉到饥饿。


    “娘,什么时候可以吃呀。”


    周逸芳无奈地看他一眼:“你这也太心急了一些。”


    任十一站起身:“走,跟我来。”


    大郎立刻起身跟上去:“师父,我们去干什么?”


    任十一没说话,拉上大郎,没一会儿就消失在树林里。


    任十一从小独自一人长大,忍饥挨饿是常事,除了没有周逸芳那么好的厨艺之外,他的野外寻食能力比周逸芳更强。


    大郎跟着他跑进树林里,脑袋发懵,师父去哪他跟着去哪,然后就在晕头转向中,突然看到了一颗长满果子的树,任十一飞到树上,挑了成熟的果子往大郎身上丢。


    还在发愣的大郎脑门一痛,连忙伸手接住砸了自己的野桃子。


    “发什么楞,接住。”


    “哦哦哦!”大郎连忙掀起衣摆,“师父,你丢过来吧!”


    于是,一个在上面摘野桃子往下丢,一个提着衣摆跑来跑去忙个不停,嘴里还不停发出惊呼:“哇!师父这个桃子好大!哇,这个熟透了!”


    外头的野果子早就被人摘光了,他们找到的这一棵树在林子深处,林深静谧,又是夕阳西下时,大郎的惊呼声形成回音,惊起野鸟无数,一下子让这一片深林热闹了起来。


    大郎眼里只有头顶不停飞下的桃子,乐得忘乎所以,兴奋之中一时不察,猜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


    他直觉不对,下意识快速跳开,定睛一看,竟是好大一条蛇……


    “啊啊啊――师父!蛇!”


    被踩的蛇显然被激怒,一次攻击不中,伸长了身子快速朝着大郎袭来。


    任十一停下动作飞身而下,一把将大郎挡在身后,拔剑出鞘――


    大郎紧紧抱着任十一的腰,躲在他身后,眼睛却胆大地往外看,只看到他家师父手一挥,银光一闪,愤怒袭来的大蛇就头身分离,蛇身还在扭曲地移动,头随着喷洒的血液飞了出去。


    “哇――”大郎惊叹,好快的剑。


    任十一回头看他:“被咬了吗?”


    大郎抬抬腿:“没,师父平时教我的临危逃遁招式非常好用哈哈哈!”


    任十一放心了,走上前捡起那条蛇:“走吧。”


    大郎胆子也大,凑上来看:“师父,这是什么蛇?能吃吗?”


    任十一:“普通的菜花蛇,长得很肥,这是无毒的;这便是果林,也可能会有……”两人一路往外走,一路说,经过什么野花野草,任十一也给大郎讲解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有毒,什么没毒。


    任十一野外生存的经历过于丰富,虽然出林子是一路走出去的,但是大郎听得兴起,只觉得没一会儿就见到了火堆边的娘亲。


    “哟,还打了一条蛇回来?”周逸芳看到了,笑。


    大郎抱着野桃子跑过去:“娘,师父还带我摘了好多桃子!”


    周逸芳伸手捏了捏:“都熟透了,不错。”


    任十一接过桃子:“我去洗。”


    大郎要跟过去,被他阻止了。


    “天快黑了,水边石头滑,你陪你娘在这等着。”


    周逸芳转着手里的烤鸭,看着这对师徒,头回发现任十一原来也是个会考虑细节的周全人。


    大郎听话坐了下来,等到任十一走后,就一脸惊奇地和周逸芳说起两人在树林里的经历。


    “娘,师父懂好多啊!”


    周逸芳鼓励他:“任大侠不仅剑法厉害,他在外头的生存本领也很厉害,这都是祖父、娘亲甚至书本不能教你的知识,你要抓住机会,把这些好东西学到手。这才是真聪明。”


    大郎最向往“聪明、能干、厉害”这些荣誉词,听到娘亲的话,心里下意识就暗暗觉得,自己要这么做到,嘴里说:“那当然了,我都会学会的!娘,我今天认识了好几个可以吃的野菜,过几天回程时我们摘点回家吃?”


    周逸芳:“好啊,你去摘,摘了带去给祖父祖母吃,算是你这个孙子的孝敬。咱们看看这一趟出来,你能带多少种野菜回去。”


    “嗯嗯,好的。”大郎一下子又开始期待回程。


    任十一捧着处理好的蛇肉和桃子回来,递给周逸芳一只野桃,又丢了一颗给大郎。


    周逸芳没立刻吃,而是把蛇肉料理了一下,给大家炖蛇羹。


    这时,烤鸭已经好了,浓郁的香味飘散在空中,引人垂涎欲滴,大郎的肚子更是直接咕噜噜叫了起来。


    夜幕四合,任十一从怀里挑出防蛇虫的药粉撒在三人周围:“今晚还能感到云湖镇吗?”


    周逸芳递给大郎一只鸭腿:“可以的,往前两刻钟路程就是云湖镇,镇上没有城里那么严格的宵禁,随时可以找店休息。”


    任十一安心下来,埋头专心开始吃。


    周逸芳一边啃着鸭翅膀,一边看这一大一小师徒俩吃饭,发现这两人居然也有相似点――对吃食的执着。


    大郎从小就这样,吃饭非常积极,吃起东西来,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任十一也是这样,吃什么都仿佛特别好吃,眼里心里只有眼前的美食。在这两人面前吃饭,周逸芳不知不觉就跟着吃多了。


    吃了野外一餐,三人浇灭火堆,一人捧着一只桃子啃,继续上路。


    如周逸芳所说,不到两刻钟,他们就到了云湖镇,镇上有个唯一的客栈,但是生意清淡,到店就能入住。


    周逸芳单独一间房,师徒二人合住一间。


    周逸芳起初怕大郎不适应,结果一扭头,就看到这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任十一,表情还有点小兴奋。


    她失笑,摇摇头不管他们了。


    任十一房里,大郎穿着亵衣盘腿坐在床上,盯着更衣的任十一喋喋不休:“师父,你以前都睡树上吗?睡在树上不会掉下来吗?要是半夜冷了怎么办?还有睡姿不好怎么办?你好厉害啊,能不能教教我?我也想学树上睡觉。”


    任十一根本不理这张叭叭叭的嘴,自顾自脱了外套洗漱完,跳上床睡觉:“再吵就把你送到房梁上去睡,睡一晚你就知道答案了。”


    大郎仰头看看房梁,一下子闭上了嘴,躺下后,还是咕哝了一下:“等我学会了,我就去睡。”


    任十一抬手,将手中的木屑弹出去,蜡烛倏地灭了。


    大郎唉地叹了一声,,有些遗憾的样子。


    黑暗中,房间安静了好一会儿,任十一的声音低低响起:“专心练功,自有教你的时候。”


    大郎刷地翻身坐起:“真哒?!”


    任十一不理他了。


    第二天,三人在楼下碰头,周逸芳笑问:“昨晚睡得好吗?”


    任十一想到大郎睡前那个兴奋劲儿,除了这份聒噪,别的都不错。


    于是点点头:“你呢?”


    “挺好的,我经常来,又是当地人,仿佛回家了。”


    大郎抱上周逸芳的手臂:“娘,这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我以前太小啦,都忘记了!”


    周逸芳捏捏他的鼻子:“陪娘去收租,收完就带你去玩。”


    “好啊!”大郎顿时开心。


    任十一默默跟着他们母子,视线不停扫过街上,观察这个小镇。


    “这里的生活还不错。”走了一段路,他总结。


    周逸芳带着他们进自己的店铺,口中说:“是的,云湖镇以及周边几个村庄,在当下世道里,算是过得不错的了,偶尔一些灾害,大家都能平稳度过。”


    “有何不同?这里有清官?”任十一问。


    店铺老板看到了周逸芳,上前来打招呼:“我估摸着您大概这几天要来。”


    周逸芳笑吟吟上前:“孙老板恭喜发财啊,最近生意还好吗?”


    “还行,还行吧。”孙老板引着周逸芳几人入内,看了一眼大郎,又仔细看了看沉默跟着他们的任十一,口中说:“您来屋里做,这一季的租金已经准备好了,我去拿来。”


    “劳烦。”


    老板走了,店里的掌柜过来上茶,他也同样好奇地看了看大郎和任十一,笑说:“您家公子已经长这么大啦,都认不出来了。”


    “是啊,都九岁了。”


    掌柜的又看了看任十一,这才退了出去。


    大郎坐不住,起身推开窗往外看,一边看一边好奇地问:“娘,他们认识我啊?”


    周逸芳:“认识啊,你在这里长到了四岁呢,怎么会不认识。”


    大郎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的集市:“我都不记得了,以前我们住在哪呀?”


    “朱公子来啦!”门外,突然传来掌柜热情无比的声音。


    这个声音既热情又发自内心地喜爱甚至亲切,但明显对方应该是个顾客而已,为什么他会这个态度?


    任十一和大郎全都好奇地竖起耳朵听,唯有周逸芳,几乎下一秒就猜到了“朱公子”是哪位。


    “孙大伯,我要买你们的桂花糕。”一个稚嫩的童声传过来。


    “孙掌柜,您给少爷称二两桂花糕吧,多了吃不完浪费,夫人也不让少爷多吃。”一个疑似婢女的声音响起。


    “好的好的,您稍等哈!”掌柜的哄孩子般亲切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郎跑过去微微拉开门,好奇地往外看出去,想看看这个特殊的孩子到底什么模样。


    外面人影来去,看不太真切,他只看到一个穿着绸缎的小孩,被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小孩长得白白胖胖的,还挺可爱。


    “娘,这是咱们镇上有钱人家的少爷吗?”


    周逸芳眼神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小孩是谁。


    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是你的弟弟。


    是……


    大郎心大,周逸芳没回答,他一时也没在意,重新趴回窗口看着外面的集市:“娘,我们待会儿去买门口那个糖人好不好,这里的糖人和汴州不一样。”


    周逸芳一眼看穿:“你就是想吃糖了。”


    大郎吐吐舌头:“真的不一样嘛――”


    任十一却是仔细看了周逸芳一眼,没在她脸上看出什么东西,又收回了视线。


    不一会儿,门外的小公子买好了糕点,正好,朱夫人也过来接孩子了。她没进门,就在门口接了儿子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逗着吃桂花糕的儿子。


    大郎又好奇起来:“娘,你不认识这个夫人吗?”


    周逸芳问他:“你很好奇这一家人?”


    大郎:“我好奇这镇上谁家这么有钱,是不是也是为富不仁的大坏蛋?”


    周逸芳声音微微沉了一些:“刚才任大侠不是问这个镇上为什么稍微比别处繁华吗?正是因为这家姓朱的富绅。他们为富仁善,经常帮助穷困的百姓,所以,镇上的百姓一般情况下不会日子过得走投无路。虽然不能丰衣足食,但也没像别的地方那样忍饥挨饿吃观音土。”


    大郎更好奇了:“有这么好的富人吗?”


    第442章 大善人24


    周逸芳没有直接回答儿子朱家好不好的问题,而是说:“等收完租子,我们去村里老家看一看,小时候你可喜欢在村里玩。”


    大郎不记得村里什么样了,但在他的模糊印象里,的确有那么一点村子里很好玩的感觉。


    “好啊,我们先逛小镇,再去村里玩一天!”


    祖父布置的课业有限,在外多玩一天就是赚一天,想到这,大郎更不想轻易回家了。


    他这点小聪明吧,别人看不出,亲娘周逸芳却是不用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也不管他的小九九,任由他暗暗得意高兴。


    朱家夫人领着儿子渐渐远去,孙老板取了租金回来:“如今年成越来越差,官府的税又加了,我这糕点铺子生意不好做,周夫人,你看,以后的租金能不能――”


    周逸芳坐在这里这么久,此时应该是一天之中生意最好的时候,但这个糕点铺的确是客源寥寥。老百姓日子不好过了,糕点这样的东西买的人就少了。


    “孙老板有想过换个生意吗?大家日子难过,能买得起糕点的人越来越少了。”


    孙老板叹气:“何曾没想过,但是我们家只会做这点东西,换别的生意相当于从头再来……现在勉强能维持生计,从头再来指不定如何呢。”


    周逸芳不再多说,起身道:“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虽然体谅孙老板的难处,但是我们一家老小也指望着两个铺子过日子。”


    孙老板脸色一黯,态度也有些冷淡了。


    周逸芳没在乎,说了下半句:“所以能减免的租金不多,至多减一成。”


    峰回路转,孙老板眼睛亮了亮。


    周逸芳又说:“家里老人年纪大了,大郎又是半大小子,过日子的开销越来越大,不瞒您,这铺子我打算转手了,您这段时间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买下?毕竟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如果您要买,我一定先留给您。”


    孙老板神色纠结起来:“当真打算转卖了?夫人在汴州城的生意不好吗?”


    “是的,打算卖掉了,每次来回奔波很累,有心想做大生意又没本钱,思考许久还是打算处理掉镇上的产业。”


    孙老板微微有些心动,但又犹豫不决:“您出价多少?”


    周逸芳报了一个数。


    大郎眼睛咕噜噜转,看着娘亲和对方谈生意,听得聚精会神。


    任十一没什么兴趣,只当新鲜事看,抱着剑像个保镖一样站在那。


    周逸芳和孙老板又谈了一会儿,告辞往外走。


    孙老板将他们送到门口,看着沉默寡言的任十一,到底没忍住八卦之心,低声问了一句:“这位侠士是夫人的夫君吗?”


    本来看着街景的任十一一顿,扭头看过来。


    大郎也立刻跑了过来拉住周逸芳的手:“那是我师父!”重重强调。


    周逸芳失笑,摸摸儿子的头:“是的,是小儿的师父。”


    孙老板立刻拍了拍嘴:“冒犯冒犯,实在不好意思。请周夫人和这位大侠见谅。”


    任十一依旧沉默不言,周逸芳和善地笑笑:“无事,那我们走了。”


    一样的情景发生在第二家店铺,那是个布料店,老板娘也一样对周逸芳诉苦,周逸芳拒绝了一会儿,最终答应减免一成租金,并且告知自己打算转卖铺子的事情。


    走出店铺后,大郎拉着周逸芳的手问:“娘,我们为什么要把铺子卖了,我真的吃太多了吗?”


    周逸芳笑起来,点了点他的脑门:“人越长大吃得越多这是常理,你吃的那点东西还不足以吃垮娘。”


    大郎嘿嘿笑起来:“那为什么卖了呀,每年收租金多好,不用干活就有钱拿。”


    周逸芳只说:“世道不好,现在卖了还能收回成本,以后就说不准了。”


    任十一侧头看过来。


    大郎似懂非懂。


    周逸芳拍拍他的肩膀:“明天带你去外头走一走,你就知道了。”


    “好吧。”大郎努努嘴,无奈地耸肩答应。


    小孩机灵又小大人的模样十分引人注目。


    不过周逸芳离开此地多年,这些年来不是早期摆摊就是走街串巷卖货,这份劳累让她身上的少夫人气质渐渐消失,朴素的打扮和所有街边妇女并无二致,有人注意到她们这行人而投来探究的视线,最终又认不出是哪家人而收回目光。


    朱其成在酒楼等逛街的妻儿,喝着茶往下看时,就这么看到了逛街的一男一女一少年。


    少年和江湖人打扮的男子他自然是全然不认识的,唯独这其中的妇人给他熟悉之感。


    “娘,这里有卖兔子诶!”蹦蹦跳跳跑在前头的少年站在猎户的摊位前喊这个女子。


    “你想买兔子?”女子走上去,问了一句。


    这一句话,勾起了朱其成仿佛已经上辈子的回忆,也认出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想啊,我们买一个吧,就这个最大最肥的!”少年清朗的声音生机勃勃地响起。


    “买去做什么?”周逸芳问。


    朱其成以为小少年难得见到兔子,心生怜爱之情,或是买回去养,或是送到野外放生,神色复杂地靠着窗,看着母子二人。


    大郎不知道有人正看着他,半点犹豫没有,直接说:“烤兔子吃好不好?我想吃娘做的烤兔!红烧兔肉也行啦,兔头给师父吃,师父爱吃!”


    任十一赞赏地看了亲徒弟一眼,不错,还记得他这个师父。


    周逸芳问猎户价钱,还行,比汴州便宜太多了。


    “能帮忙送到客栈去吗?我们路上提着不方便。”她问。


    猎户坐在这里许久了,难得迎来客户,这点小要求立刻答应:“可以,我交给李掌柜可以吗?”


    周逸芳付钱:“对,交给李掌柜就好,顺便和他说一声,帮我先养着,我们会来再处理。”


    “好的。”


    一笔生意达成,主顾全都十分满意,唯有上头看见全程的朱其成,神色更加复杂,一时之间不知道什么心情。


    大概,他以为大儿子还是会天真烂漫,但实际上他看到兔子只想着吃,几乎把一只兔子的全身都安排好了烹饪方式,全然没有放生的念头。


    朱其成叹了一口气,坐回桌边,不再往下看了。


    任十一抬头,盯着没了人的窗户看了一会儿,对周逸芳说:“刚有人盯着我们。”


    周逸芳顺着他的目光仰头,一样没看到人,没有放在心上:“这边没什么恶霸,再说有你在呢,没事。”


    任十一活动了一下肩膀,嘴角勾起,心里莫名有些高兴。


    不再关注前期的朱其成很快等来了妻子和小儿子,一家三口说笑着下楼,遇到送完兔子回来的猎户,他的笼子里还有两只兔子。


    朱其成心中一动,对儿子指了指兔子:“齐儿看,小兔子。”


    小孩立刻顺着指引看了过去,被两只耸着鼻子的小兔子吸引:“娘,小兔子!”


    朱夫人笑着应:“对,小兔子,齐儿喜欢?”给丫鬟一个眼神,示意她去问问价钱。


    朱其成在儿子身边问他:“齐儿买了兔子干嘛去?”


    小孩还在抿着桂花糕,听到爹爹的问话就说:“养着,陪我玩。”


    朱其成笑了:“你这三天热度的,能养多久?”


    朱夫人帮儿子说话:“等他不喜欢了,就去山上放生好了,齐儿现在就是喜欢这些小东西。”


    朱其成点点头,心里总算舒服了。


    大郎等人可完全不知道一只兔子都会在朱其成心中有那么多戏份,朱家有钱,当然可以天真烂漫,大郎从小到大看到兔子山羊,就想着吃,也不是说多穷困,就是个吃货。


    周逸芳完全不受前世以及批命的影响,养儿子照着坚韧、果决的方向养,宁可他杀伐决断,也不要他善心过剩,优柔寡断。


    因为这个世道不需要绵羊。


    一行三人逛街逛得十分开心,回到客栈,大郎明明已经吃撑了,但还是心心念念想吃烤兔子。


    周逸芳便洗手给他做了,半只兔子分享给了客栈老板一家。


    吃得太多,大郎几乎走不动路。任十一摸摸肚子,也觉得有点堕落。


    他看看月色,拽起徒弟,拉着人去庭院里练剑。


    大郎哀嚎,任十一直接折了一根树枝扔过去:“练。”


    大郎:“……娘啊……”


    周逸芳开窗:“好好练,娘看着呢。”


    大郎:“……”这不是亲娘呜呜呜……


    这边又是闹又是笑,最后是一阵阵剑风在庭院里飞舞;朱家,朱其成到底没忍住,去找了自己的爹说了白天遇见周逸芳和大郎的事。


    朱老爷听到买兔子的事,脸色一沉:“他已经不是朱家的子孙,早就改姓周了,你也不用再惦记。所谓三岁性格看到老,小时候吃鱼专挖鱼眼珠子,大了吃兔不吐骨头,有些话可能不准,但总有点因果在,不能完全不信。”


    朱其成点点头,叹气。


    朱老爷:“你现在有了齐儿,好好培养他,别的不用多想。齐儿从小就敦厚,是个好的。”


    朱其成应是:“儿子知道。”


    朱老爷最后摇摇头:“周氏如此骄纵儿子不加以教导管教,以后终会吃到苦头。”


    第443章 大善人25


    第一天带着儿子逛遍了云湖镇,第二天,周逸芳带着儿子去了乡下。


    从小镇往南边走,一路经过好几个村子,才会到达周家曾经居住过的小村庄,而周逸芳有心让儿子多看看世情,不只是停留在老家,第三天又带着他往南走了走。


    从云湖镇出去,乡村的情景自然是比镇上更萧条许多。烈日之下,田野里依旧有许多农人在劳作,幼童在田垄上奔跑,晒得黑不溜秋的,只穿着一条短短的裤子。


    再大一些的孩子,连玩耍都没了,跟着大人蹲在地里干活。


    临到午间,大郎吃着娘亲准备的肉干,好奇凑过去看村民的食物,却发现只有两三头番薯,而且不是一个人吃,是一家子劳作的人分着吃。


    大郎问:“这么点番薯,你们就够了?”


    农人答:“公子爷啊,这些番薯当然不够,干活半个时辰就又饿了,可家里没余粮,不省着吃,以后更要挨饿。现在这世道,我们能吃这么多,已经是知足了。”


    大郎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傻子闯进了农人的世界,想起了祖父教自己的那句“何不食肉糜”。顿时脸红尴尬,连忙退了出来。


    回到周逸芳身边,他问:“娘,你不是说朱家是善良的富人吗?可是这些农人都吃不饱饭,种这么多的地,却一餐只能吃半个番薯。”


    周逸芳坐在树荫下,冲他招招手,给他科普当下这个朝代的各种税赋和劳役,接着举例子,带着他计算一个农户,一年收成几何,交税几何,交租子几何,若是遇到劳役,交钱或者出劳动力的成本是几何……


    大郎顾不上吃饭了,锁着眉头在娘亲教导下一笔一笔算着账,算到后来,他惊呆了:“不会吧,种了一年的地,不但一分钱没入账,还要倒贴钱财?那这些农民都怎么活啊?”


    周逸芳在租子那里圈了一下:“娘说朱家还不错,就在这里。朱家和周围几家地主相比,租子是随着年成好坏随时改变的,他们家底厚,一年少收一点钱不会饿死,但是农民要饿死,所以他们会调整租子比例,适当降下去,让这些辛劳的农人好歹有结余过日子。”


    大郎两条眉毛完全皱在了一起:“这听着也不像多好啊,我养一群鸡,我也得给它们喂吃的才能让它们下蛋,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都是应该的呀。”


    周逸芳笑:“这就是另一个理论了。”


    大郎追问:“什么理论?”


    周逸芳:“地主。朱家是地主,天然就是养鸡人,对鸡来说,养鸡人该不该存在?”


    大郎想了想:“不该吧,没有养鸡人,鸡也能在外头觅食活下来。”


    周逸芳又问:“那作为养鸡人,买鸡养鸡让它们下蛋,有问题吗?”


    大郎脸也皱起来了:“好像是没问题。”


    他太苦恼了,仰着脸看向周逸芳:“那,娘――这就是没法解决的问题吗?怎么可以让鸡过得好,又不会让养鸡的人损失呢?”


    周逸芳:“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你想想,如果你去养鸡,同样的钱,养十只鸡好,还是二十只鸡好?”


    “那当然是二十只好了。”


    “为什么?”


    “赚得多啊!”


    母子俩对答如流。


    周逸芳:“地主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一样的地,收租当然是越高越好,因为赚得多啊。”


    “啊――”大郎呆住。


    “地主想要多赚钱,农民就只能少赚钱,除去税赋,剩下的钱就这么多,谁不想拿的更多呢?”


    大郎眼睛一亮:“所以应该让朝廷减少税赋!”


    周逸芳:“一,现在的朝廷是不可能减少税赋的;二,若是减少了税赋,就意味着多出来一部分钱,你觉得,地主会让出去给农家吗?”


    大郎想说,会啊,地主都那么多钱了。


    任十一插嘴,直接说:“谁会嫌钱多?”


    大郎一下子闭上了嘴,因为他发现无可反驳。


    周逸芳总结:“所以,娘才说,朱家算是不错的,他们能克制人性的贪婪,尽量给农民一条活路。”


    大郎郁郁,低声问:“那其他地主呢?就没有帮一帮这些贫农的办法了吗?”


    周逸芳:“有。”


    大郎立刻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一整改税赋,二限制地主。具体的办法,历朝历代都有人曾经尝试过,改革过,待回家去了,你可以找相关的书籍看一看,我们一起讨论。”


    大郎一下子起了兴趣:“好,娘你告诉我什么书,我回去就看。”


    周逸芳答应下来,又说劳役:“每次哪里要修堤坝、哪里要造桥,甚至衙门要造什么进上的东西,都要发动百姓服劳役。劳役艰苦,许多人有去无回,哪怕回来了,在服役期间家中也会失去劳动力。朱家每年会资助修路铺桥,他们会给工钱,如此既减少了劳役的次数,也给百姓多了赚钱的机会。”


    大郎听得心里沉重:“朱家是挺好的,但是农人都过得好惨啊。”


    周逸芳点头:“朱家不过是扶助这一片的农人,天下的农人却有千千万。”


    大郎眉头紧锁,无忧无虑的脸上头一回露出沉重之色。


    第三天,他们继续往南走。


    大郎看着沿路景色越来越萧条,百姓越来越衣装褴褛、消瘦羸弱,真正体会到了朱家庇护之外的百姓,到底过着怎样朝不保夕的日子。


    他们不仅穷困吃不饱饭、穿上不衣服,还有很多人失去了家园,沿路乞讨,正要往北方来……


    周逸芳也是第一次知道南边水灾严重,无数百姓已经无家可归,只能一路乞讨逃亡来汴州甚至去京城。


    她听得心中一沉,预感南边应该要出事了。


    大郎有心想帮帮这些灾民,却发现自己没带多少东西,而且娘亲都打算卖掉店铺了,自己家中根本不宽裕,他帮不了这么多人……


    沿路游玩的兴奋,到这一天彻底终结。大郎那颗侠义之心沉得喘不过气来。


    任十一见他这样,安慰:“你只是第一次见,汴州之外,这样的情景隔三差五都能看见,每每哪里遇灾都会有这样逃难的百姓。就算是风调雨顺,一样多得是一贫如洗、家破人亡的百姓。”


    他看看周逸芳,又看向大郎:“即便是你家,家里只有你娘一人赚钱,稍微遇到点事,你也可能和他们一样了。”


    周逸芳没说话,任十一说的是事实,而大郎以前年纪小,居住的环境又是她当初精挑细选的好地方,并没有感受太强烈的“民不聊生”。


    大郎捏紧了拳头:“这太不公平了!凭什么!就算是花园里的虫子也有叶子吃,有命可以活,我们人,难道反而活不下去吗?”


    周逸芳摸摸他的脑袋:“傻孩子,你没听过吗?人命如草芥啊。”


    大郎听得更气愤了:“我明明是人,为什么比草还不如?娘!谁敢欺负你,我就帮你打他!我们要好好活着做人,不能做草芥!”


    任十一:“你现在连几个地痞流氓都打不过,想要保护家人,还得变得更强。”


    大郎挺直了后背,用力握拳:“我会变强的!我一定会变得很强很强!”


    周逸芳笑:“嗯,只要大郎有决心,肯努力,我相信你会变得比师父还要强。”


    大郎得到了肯定,一下子信心都上来了,全身充满了力量。


    任十一默默地看了周逸芳一眼。


    周逸芳给他一个眼神:别这么耿直好胜啊,大郎才八岁呢,配合我一下。


    任十一看看充满了斗志的小孩,挪开视线望着路边装作没听到。


    回程的速度很快,大郎现在没心思玩了,他突然心中有了紧迫感、危机感,他发现自己的家庭是那么脆弱,随便一场灾害,一次朝廷的命令……就可能让他们家分崩离析,他必须努力学习,快速强大,才能保护娘,保护祖父祖母。


    回到云湖边时,周逸芳照旧停了下来,让大郎学以致用去摘野菜。这是来的时候说好的事,即便过了好几天,她也没有忘记。


    大郎自己都忘了,被提醒才想起来,顿时又快活起来,拉着任十一充满信心地跑进了树林里。


    周逸芳望着他们的背影叮嘱:“任大侠不要帮他啊,咱们考考他,过了几天还记不记得你教过的东西。”


    任十一背着身子对她比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


    两人在林子里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正好周逸芳做完了饭。


    吃饭前,任十一先把这些野菜检查了一遍,一一指出大郎摘的野菜哪些能吃、哪些认错了,尤其把他心粗带进来的有毒植物全都挑了出来放在一起。


    “这些有毒的草,吃下去至少让三个成年人中毒。”


    大郎脸垮了,甚至有点后怕。


    周逸芳把没问题的野菜收起来:“没事,下次再让任大侠带你过来认,直到再也不出错为止。”


    任十一问她:“你怕以后只能吃野菜?”


    周逸芳看向大郎:“现在这个世道,谁知道以后如何呢,大郎多学一点生存的技能,落入任何境地都多一些活下来的可能。”


    任十一垂下眼吃饭,没再说话。


    他其实是说不出话来,心里情绪很复杂。


    从小到大,他就算做梦有了娘亲,那个娘亲都没有周逸芳这样完美;虽然现在再也没有期待父母的心思,可看着大郎难免又想起从前,心底不自禁升起微微的羡慕;为人母亲,为孩子能想得如此周到细致,又让他不禁佩服万分,如果换成他做一个父亲,他是做不到的……


    大郎也是知道好歹的,听着娘亲的话,忍不住挪着屁股靠过去,依偎在周逸芳怀里:“娘――我一定努力学习练功,变得很厉害。”


    周逸芳微笑拥住他:“嗯,大郎一直都很棒。”


    孩子才八周岁,不需要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不需要他听说自己的“批命”,只要看顾着他顺着自己想要前往的方向努力成长便好了。


    他的人生,不需要因为这些荒唐而发生任何偏移。


    当他足够强大后,再得知这些事情就会发现,全都不足一提,皆若笑话而已。


    第444章 大善人26


    回到家,周母抱着大郎亲热了好一会儿,感慨:“虽然只是几天,却是头一回这么久没见大郎,我和你祖父每天都念叨呢。”


    大郎也抱着祖母嘴甜:“祖母,我也好想你~”


    祖孙俩腻歪了一会儿,大郎又屁颠屁颠拿出摘来的野菜:“祖母,你看,这是我路上摘的野菜!”


    他对这几把野菜充满了骄傲和期待,不仅等着祖父祖母的夸奖,还催着周逸芳趁着新鲜立刻烹饪了给全家吃。


    周逸芳喊了任十一进厨房,请他帮忙一一辨认野菜的口味。


    任十一以为她想把野菜做得好吃一些,一样一样详细说着它们的口感。有的苦,有的口感清爽,有的微甜,有的又苦又涩还十分喇嗓子。


    周逸芳却没有立刻用各种调料去烹调这些普普通通的野菜让它们变得美味,而是像普通炒蔬菜一样,简单炒了一下。


    任十一看得皱眉,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到底没忍住:“这样不好吃。”


    周逸芳笑了:“我剩了一半,晚上再给你们换个做法。”


    任十一恍然:“故意的?”


    周逸芳嗯了一声:“让大郎尝尝恶劣条件下原汁原味的野菜,再让他感受一下改善后的味道。免得他以为所有的野菜都是那么好吃的。”


    任十一听着,暗暗点头,突然问:“你希望大郎长大后做什么?”


    江湖侠客?高官厚禄?一方富贾?


    周逸芳:“希望他一生太平,他想做什么,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我都支持。”


    “胸无大志也没关系吗?”


    周逸芳笑笑:“只要他能自力更生,做个小老百姓一辈子安乐富足,当然没有关系。只是这个世道,难啊……”


    她长长叹气,说:“所以,我只希望他能在这世道安稳活下去。”


    任十一被她这充满忧虑的话说得心有戚戚,的确,周家不过是小老百姓,周逸芳如此费尽心思教导儿子,其实都只是为了让儿子能面对更多的未来的意外而已。


    “我是他师父,我在一日,会护着他一日。”


    他说得很郑重,仿佛是个承诺。


    周逸芳心中微震,不由升起几分感激与好感,她们家的运气不差,阴差阳错为大郎找到了一个人品很好的师傅。


    她回以微笑:“任大侠是大郎的师傅,我们也将你看做家人,希望你未来都平安顺利。江湖风波盛,任大侠若是想安定,周家可以作为你的家。”


    周逸芳不知道,她的这句话给任十一怎样的震动,他定定看了她好久,突然转身,纵身飞走了。


    周逸芳莫名其妙地追出去看了几眼,完全看不到人影往哪边去了,忍不住嘀咕:“快要吃饭了,突然跑走是做什么?还回不回来吃啊?”


    “来。”一个声音从顶上冒出来。


    周逸芳吓得猛抬头,看到他执剑站在屋顶上。


    “你跑屋顶去干吗?不热吗?”


    “不热。”


    “你在那干嘛?”


    “没干嘛。”


    “那你下来啊,仗着功夫好晒人干啊?”


    “不下来。”


    “下来。”


    “不下来。”


    周逸芳翻了个大白眼,进厨房了。


    任十一直到吃饭了,才一脸镇定地从屋顶下来,看不出刚才他突然发什么疯,反正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没人看出他刚才大热天非要在屋顶晒太阳的诡异心态。


    大郎今天吃饭格外兴奋,看到好几盘野菜眼睛都发光了,从前,这个待遇只有鸡鸭鱼肉才能有。


    “祖父,您吃!”


    “祖母,您吃!”


    “娘,您也来点!”


    “师父――”任十一筷子立刻挡住,“我以前经常吃。”


    周逸芳忍笑。


    大郎微微失望:“啊……这样啊,那我自己吃吧……”说着,满是期待地快速吃了一口。


    其他个长辈都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为了考虑孩子的心情面不改色吃了下去,唯独大郎自己,入口没多久:“唔――”脸色全变了。


    巧得很,他挑的还是口感很苦的一种野菜。


    他咽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欲哭无泪地看向周逸芳:“娘――”


    周逸芳已经吃下去了,十分淡定:“任大侠说了,这种野菜就是这个味道,苦瓜也是苦的,正常。”


    大郎一点都不爱吃苦瓜,闻言心里都苦了,只好苦着脸把这一口苦野菜咽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盘菜,他犹豫了,不敢夹。


    原来野菜不像野鸭那么好吃……


    周逸芳却不管,主动把几个菜都夹了过去:“不尝尝味道,以后出去了怎么知道哪个好吃哪个不好吃?”


    “好吧……”大郎慢吞吞提起筷子,狠了狠心,把每个菜都吃了下去。


    野菜参差不齐的口感打消了大郎的积极性,不过今日他练功学习都比从前努力很多,外出一趟还是让他有了成长。


    到了晚饭时候,周逸芳把用了许多调料烹调的野菜重新端上桌,这一回,任十一不拒绝了,第一时间就夹了其中一道醋溜野菜,吃了第一口又吃第二口。


    远远避开这几盘菜的大郎眼珠子转了转,发现不对劲了,将信将疑地夹了一筷子,一吃――


    “哇,这不是野菜吧?”


    周逸芳:“是啊,娘换了个做法,这样是不是好吃了?”


    大郎嗯嗯点头:“好吃好吃!”


    周逸芳:“就是花费的调料很多,如果真去了荒郊野外,或者家里一贫如洗吃不起饭菜,恐怕尝不到这样的好味道。”


    大郎懂了:“所以逃难的百姓,就算路上发现了这些野菜,也没能吃到这么好吃的味道。”


    周父赞赏点头:“叹民生之多艰,你能想到这些,很好。”


    大郎脸红:“是娘教我的。”


    周逸芳笑夸:“你能记住并举一反,祖父夸你没错。”


    大郎嘿嘿笑起来,仿佛一直小狗狗,尾巴摇啊摇。


    外出游玩几天,一直被长辈好好爱护的大郎快速成长,他以前无忧无虑,现在却有了担忧和紧迫感,周父和周逸芳带着他看历史,学历朝历代的变革史;任十一严格地教他功夫,缓缓增加他的训练量。


    八岁的小身板渐渐抽长,却实打实扛下了不断增加的负担。


    有一天,周逸芳在摆摊,听到邻居边吃早餐边和她说:“你家大郎本事挺大啊,年纪小小的,功夫那么厉害,还说要教我家两个小子学功夫。”


    另一桌邻居符合:“是啊,我家小子也说了,以后拜大郎做师傅哈哈哈。”


    周逸芳一看这位邻居,她家儿子比大郎还大两岁呢:“哈?这小子又在闹什么坏呢,我回去问问,方子比大郎大,该做哥哥。”


    邻居倒是觉得好笑,没当真:“臭小子们说了,他们要学江湖人,凭本事论长幼,你家大郎一个人把几个大小娃子都打败了,现在都认大郎做师傅,跟着他学功夫呢!”


    这话一出,在场的全都笑了,还和周逸芳开玩笑:“大郎出息了啊。”“大郎长本事了。”


    周逸芳举了举擀面杖,一样开玩笑:“我现在就想回去看看他怎么这么出息呢!”


    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有孩子家长说:“别说,我家儿子真要能学会大郎一二拳脚功夫也挺好的,你去问问大郎,他真能教吗?真能教,咱家小子拜个师也不是不行哈哈哈哈。”


    “唉,世道不好,芳娘聪明啊,打小就给大郎找了武师傅,以后不怕孩子被欺负。”


    周逸芳说:“我哪里是聪明,那是大郎磨着我要学武,我为了这事,鞋底都磨平了,不知道奔波了多久才找到任大侠。咱们平常人家,一般的江湖人,哪里敢招进来。”


    “说得对,想学武也不敢随意找师傅。”


    “所以我说啊,大郎真想当师父,咱们同意啊,就教教那些小子们呗。”


    周逸芳知道大家其实没有完全认真,不过是看任十一真的有本事,大郎也学到了东西,觉得便宜白占白不占,说是大郎教,背后不是有任十一?


    她也就跟着大家一起开开玩笑,表示不插手孩子之间的事情:“让他们闹去吧,今天做大侠,明天做大将军,一天一个变。”


    回到家后,她却是喊了大郎过来询问详情:“你要教小伙伴们学功夫?”


    大郎惊讶:“娘您怎么知道了?”


    周逸芳捏捏他的耳朵:“人家父母全都知道了,我还能不知道?你好有出息啊,都能给哥哥们当师父了?”


    大郎捂住耳朵嘿嘿直笑:“我们是论本事,不论年纪。”


    周逸芳松开手,笑了一声,抬抬下巴:“来,你和娘说说,怎么论本事的?又为什么突然搞起这个拜师学艺了?”


    大郎一笔带过:“就是比试比试嘛,我赢了就是他们的师父了。娘,我要把我们巷子里的兄弟们都组织起来,我们一起学功夫,长大了就变成我们枣子巷的护卫军!保护我们枣子巷所有人!”


    周逸芳诧异:“你是为了组织枣子巷的护卫军?”


    大郎点头:“对呀。您也说了,我一个人本事不够大,师父一人也打不过很多很多人。那我就找很多人一起保护我们家呀,也保护其他人家。这样,就算有人来欺负我们了,我们枣子巷的人家都会安安稳稳的!”


    周逸芳是真的惊讶不已,万分感慨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大郎看不出娘是支持还是反对,略有点忐忑地仰视着她。


    周逸芳笑起来:“娘说过,你想做什么,只要不是坏事,都可以去做。”


    大郎立刻蹦了起来:“我就知道娘不会阻止我的!”


    周逸芳:“但是,你和师父确认过吗?他教你的功夫可以教给别人?”


    大郎得意:“我早就问过了,除了剑法,别的拳脚功夫不是秘密,都可以教的!”


    周逸芳无话了,让他自去玩吧。


    大郎走后,任十一走过来。


    周逸芳看他一眼:“原来你也知道,就瞒着我这个亲娘呢。”


    任十一耸肩:“大男人不做告密的事,是你自己没发现。”


    周逸芳:“……”行吧。


    “明天带大郎去挖野菜,早去早回。”


    任十一身影一顿,默默无声地看过来――


    他最近发现这是个苦差事,独自一人带着好动少年出门,一路上又要被他叽叽喳喳地追问这个那个,实在是聒噪又疲惫。


    最最让他心累的是,每次摘来的野菜,都要先吃一遍简单烹饪版的,剩余多的部分才有机会吃豪华美味版的。


    想他一步步强大到如今,时隔多年,竟然又回到了啃路边野草的日子。


    苦不堪言。


    周逸芳看到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一闪而过的不乐意和郁闷,顿时心情舒畅了,笑眯眯地转身回屋。


    第445章 大善人27


    大郎折腾着“童子军”,周逸芳一边任他折腾,一边暗暗观察。


    这孩子还真有点领导和组织的能力,他聚集起来的这个小队伍,最大的孩子和最小的孩子差了六岁,他自己在其中只能说年纪在中位数。


    但是他能让这帮年龄不一的孩子们全都服从于他,还像模像样地定了一个训练计划。


    大郎上午学文,下午学武,唯一空下来的是晚上。于是,每晚,一帮孩子跑出家门聚集到巷子口枣树底下,大郎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下边近十个半大孩子,跟着他左一下右一下地打拳。


    练着练着,有人中途退出,有人感兴趣加入,人数来来回回波动,到也维持住了这个规模。


    大郎不到十岁,面对这个小队伍,到底还是会遇到一些棘手的问题,这时候,他或跑去求教任十一,或到周逸芳面前献殷勤,打听打听娘亲有什么高见。


    于是,周逸芳借着这个管理队伍的机会,一点一点教他管理手段,带他看史书,以史为鉴,学习从古至今的英雄风流人物,培养他的管理能力。


    这年冬天,南边灾害扩大,百姓民不聊生,江南各地揭竿而起,朝廷派军队往南方去平乱,但是地处北方的汴州城外,同样贼寇四起。


    汴州城内则三不五时发生盗窃,偶尔还有抢劫。


    周逸芳和大郎说:“最近隔壁坊遭了三次贼了,我们这边虽然没听说,但你和你的‘护卫军’练兵近半年,要不要开始实战一下?”


    大郎瞬间门来了精神:“怎么实战?我们去抓贼?”


    周逸芳:“你建童子护卫军的目的是什么?”


    大郎:“保护我们枣子巷的大家!”话说完,他立刻懂了,兴奋地站起来,望着周逸芳,“娘,我们真的可以吗?”


    周逸芳笑:“单单你们这些孩子还不行――这就要靠你自己了,能不能请动你的师父?”


    大郎眼睛一亮,掉头往外跑:“师父――师父――”


    任十一听到徒弟的要求,没什么犹豫,爽快答应,但是在大郎快蹦起来时,问他:“要我怎么帮你,你打算怎么做?”


    “啊?”大郎呆了呆,摸摸脑袋恍然,“我还没来得及想。”


    大郎从未如此用心地做一件事,吃饭都在想怎么带着队伍保护枣子巷各家财产安全,想了好几天,终于写出一份计划的条子。


    他揣着几张纸又来找周逸芳:“娘,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考虑不周的?”


    周逸芳接过看了,发现他还挺仔细,细致区分了枣子巷各户人家的家庭情况。白天是否在家、家中是否都是老人幼童、“护卫军”里哪个孩子家中有门禁不能晚归……


    然后安排了一张“护卫军”的排班表。


    论这个排班,对第一次做这件事的大郎来说,实在是非常完美了,周逸芳心底其实是意外又惊喜。但是她看了几遍后,还是给他提出了问题:“你打算一天巡逻至少三次,但每次都需要任师父带队是吧。”


    大郎点点头。


    “任师父会不会疲惫?还有他下午要给你上课,怎么去带队?”


    大郎:“啊?我组织大家保护枣子巷了,还要上课吗?”


    周逸芳给他一个“你觉得呢”眼神,让他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异想天开?竟然想借着这事逃课?


    大郎缩了缩脖子,气势颓了小半,委屈巴巴地说:“好吧,那怎么办啊,师父不在,万一大家遇到贼人,会有危险的。”


    周逸芳把计划书还回去:“可以给你三天时间门,允你不上课专心出去巡逻,三天后无论你是否能解决这个问题,都必须回来上课。”


    大郎听到三天不用上课,又开心了,跑过来抱住周逸芳的手臂:“娘!娘!你可真好!”


    周逸芳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脑门:“小马屁精!”


    巡逻第一天,有孩子参与的邻居们在早餐摊上率先向大家公布了这个好消息。


    城外的日子非常不好过,城里也各种艰难。贼寇越来越多,小老百姓一辈子的辛苦钱一旦被贼寇洗劫,那真是一辈子白干,恨不得去死。


    如今虽然是大郎组织的护卫军出来巡逻,但是带队的却是武功非常好的任十一,邻居们哪有不乐意的,一听说这个消息,早餐都多吃了一个包子。


    吃完早饭,家家户户的成年人都出门找活赚钱或者念书。大郎背着手站在枣子树边的太阳底下,等着自己的“下属们”集合。


    周逸芳在另一边擀面卖早餐,余光就能看到儿子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食客邻居们全都被大郎逗笑,她这个亲妈硬生生憋住了,还抽空举起一只大拇指,给儿子点赞。


    大郎不理会大家的笑声,看到娘对他的肯定,信心不减,快速整理自己的队伍。


    任十一抱着剑靠坐在树枝上,一会儿看小孩面对着一群萝卜头挥斥方遒,一会儿看周逸芳忍着笑手法利落地扯面、下面条……


    “师父!我们好啦,巡逻去了!”大郎在树下喊他。


    任十一回神,从面摊上收回视线飞身而下:“走。”


    第一天的巡逻,孩子们非常认真,实实在在地在巷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但是实在是太累,而且巡逻过程单调又无聊,很快又年纪小的不愿意再来。


    大郎很挫败,来找周逸芳诉苦。


    周逸芳教他:“你想让人家办事,金钱上的酬劳,或者心理上的酬劳,至少要给一样。”


    “娘,什么是心理上的酬劳。”


    “就是可以不给他钱,但是你要引起他的兴趣,让他在这件事上找到乐趣、快乐,你想想自己,哪个人愿意做没报酬又没兴趣还吃苦受累的事情?”


    第二天,大郎努力给大家找乐子。


    但是巡逻时间门太长了,几个孩子更加觉得辛苦疲惫,不想做了。


    周逸芳提醒:“你安排的巡逻时间门能不能缩短呢?”


    就这么一边遇到问题,一边想着巡逻上课互相冲突的解决办法,三天已过去。


    大郎当真给出一个新的方案了。


    他借鉴巷子里互相提醒走水的办法,让巡逻小队的孩子将家中的铜锣带出来,两个大孩子带两个小孩组成一队,一遇到可疑情况就四个人齐齐敲锣打鼓发警报。


    枣子巷挺大,但是铜锣这样的东西一敲打,整个枣子巷家家户户都能听到,任十一随时能飞过去捉坏人。


    如此一来,一群孩子顿时可以分头行动,巡逻的时间门大大减短,大郎也重新回归学堂。


    这枣子巷童子守卫军竟然当真一月一月地坚持了下来,过年前,腊月十七,这帮孩子还当真捉到了一个溜进城里,流窜偷钱的褴褛乞丐。


    乞丐面黄肌瘦,衣衫单薄,浑身恶臭。他说他是南边来的,老家春夏时节被洪水淹了所有田地,家里不仅一贫如洗,唯一的房子都在狂风暴雨中被摧毁了。


    无数个他这样的百姓背井离乡一路乞讨,却被堵在了汴州城外十几、二十里地。


    大郎听得不忍心,让了自己的一个包子送他,但依旧把人恶狠狠赶出了枣子巷,举着手里的木剑威胁:“这次看你可怜放你走,再敢来偷东西,我就把你的手剁了!你没饭吃,我们过日子也难,有本事,你去偷贪官的钱,欺负我们穷人算什么本事!”


    周逸芳和周父坐在屋中等着看他的处理方式,待听到这里,全都微微笑了起来。


    “有怜悯之心,又有自己的底线,宽严相济,有理有据,大郎这次处理得很不错。”


    不止周父夸奖,邻居们得知后全都对大郎充满了好感。


    小偷遭遇凄惨,无人不同情,如果直接将人送官,同为普通人的邻居难免不会心中戚戚,又觉得这个小偷实在可怜;但现在大郎既接济了乞丐一点东西把人放了,又劝人向善,威胁其不许进枣子巷,维护了大家的安全。


    这处理方法非常圆满。


    年前这一遭,巩固了大郎在护卫军的地位,提升了他在枣子巷的名声。因为这帮孩子过年期间门走街串巷为大家守护,别的街坊断断续续发生偷盗时,枣子巷一直很安稳,无一人家失窃,家家户户都过了一个还算顺心的年。


    过完年,这个童子护卫军就彻底得到全坊认可。


    大郎的生活多了一项管理护卫军的工作,练剑又渐渐进入关键期,任十一对他提高了练剑的要求,每天,大郎几乎睁开眼就忙,一直忙到夜深了,沉沉睡去。


    但是他不喊苦,没说累,每天都斗志昂扬,人抽条了,性子也成熟了。


    南方,朝廷军队节节败退,起义军势如破竹,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南方的鼓舞,被拦在城外二十里地的难民也开始暴动。


    汴州紧急调派军队去平乱,又担心人数不够而未来战事更多,知府提前下了兵役通知。


    往年的兵役是可以用钱抵的,当然花出去的钱可不只是律法上写的那么点。这些贪官都想从中敛财,每次抵扣的银钱都随意涨价。


    周逸芳来城里后,经历了两次,两次都是花了钱才将家中的唯一成年男人周父保下。


    而这一次,不仅征兵要求每户二人,还提高了抵扣兵役的银钱要求。大郎虚岁十一岁了,许是练武的关系,长得很高,这个年代,这样的孩子足够服兵役。


    整个汴州城,除了贵族区,所有人都陷入低沉绝望之中。外头是真的在打仗,去当兵,大概率会战死,不去,要交的钱实在是太多了!


    这笔钱,对周家来说同样很难。


    周逸芳稍微降了一点价,在不亏本的前提下,低价转卖了两个店铺。如今这笔钱刚到手,为了兵役这事,至少拿出去一小半。


    这是他们家最后一笔大钱了,官府要的数目太大。


    一下子拿出去,肉疼。


    第446章 大善人28


    大郎已经到了关心家中大小事的年纪。


    周逸芳和父母在房中商量交了抵兵役的银钱后怎么理财,大郎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跑进来。


    “娘,我的那份钱就省下来吧,我长大了,可以去当兵!”说着挺起胸膛,努力显示自己很强壮。


    周逸芳和周父周母都诧异地抬头看他,明白他为何想应征入伍后,又心酸又高兴。


    周母拉过孙子,握着他的手心疼:“傻孩子,咱们家这点钱还是有的,你才多大啊,怎么能去当兵丁呢?”


    大郎鼓起肩头的肌肉,拍一拍:“祖母,我很厉害了!我长大了!家里的铺子都卖了,这些钱要留着你们养老啊!”


    周父都听得动容了:“你如此孝顺,我们很欣慰,但当兵这事,你年纪小不懂,听我们的安排就是。”


    大郎着急。


    周逸芳接过周父的话安抚儿子:“大郎,娘知道你跟着任师父学武比其他人有本事。但是朝廷黑暗,汴州城上下官场都烂透了,寻常百姓被抓壮丁都是有去无回。你才这么点年纪,我们家也是普普通通没有任何权势,你去了,让家中的祖父祖母、让娘怎么办呢?”


    大郎微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他脑子一热就想着当兵就当兵,他才不怕,却没想过进了军营会不会被权贵欺压,会不会战死沙场,而自己死了,家人又该怎么办?


    周逸芳又说:“你现在年纪还小,放在从前,兵役都征不到你这样的孩子身上,不过是现在南边屡战屡败,死伤无数,汴州官员怕了,只要是个男丁都想拉去守城。”


    她拍拍儿子的肩膀:“跟着任师父好好练武,世道马上要乱了,我们家里只有你年轻力壮,你要快快变强,才能更好保护我们啊。至于银钱,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人比钱更重要。”


    大郎受教,顿时觉得自己充满了使命感,握拳保证:“我知道了,我一定努力练武!我留在家里保护祖父祖母和娘亲!”


    等到大郎离开,周父感慨长叹,周母低头抹抹眼泪:“多好的孩子啊……”未尽之言都吞入腹中。


    只是在座三人全都心知肚明。


    这一轮兵役,枣子巷的人家大多有银钱应付,虽然失去一大笔钱,日子变得越发艰难,但至少人整整齐齐都在,巷子里的气氛,还算稳定。


    外面很多地方却不是这样。壮力和孩子都被拉走后,许多人家只剩下老弱妇孺,百姓家的日子本就难过,如今就更是艰难,大小摊贩、餐馆酒楼,生意越来越萧条,人人都唉声叹气,只觉得朝不保夕。


    周逸芳的早餐摊自然受到了影响,她倒也平常心,能卖多少卖多少,开始琢磨起绣花。


    城里穷人的生意几乎都败了,家家户户稀饭都快吃不上了,谁还愿意出门花钱呢?现在还能赚钱的生意只有面向富人的了。


    周逸芳之前走街串巷卖小东西打听了很多消息,对这个汴州城的官员啊贵人啊富商啊……都有所了解。


    城东有几家绣坊,来往的都是汴州城的夫人小姐们。周逸芳根据自己得知的各家夫人喜好,画了一些花样子、做了样品,送去绣坊换钱。


    城南一片阴云笼罩,家家哀戚,城东歌舞升平,街道依旧整洁又繁华。


    周逸芳连续练习近一个月,捡回从前记忆里的几成绣技,加上设计精巧的花样,很快就以不错的价格卖出了所有花样和样品。


    她把卖得的钱全都兑换成银子收了起来。


    大郎小小年纪却开始有金钱意识,兵役之后一直担心家中入不敷出,三不五时就琢磨着怎么帮忙挣钱,想到一个主意便跑来问周逸芳可不可行。


    周逸芳深深感受到了孩子的不安,攒到一锭银子的时候,她拿出来给大郎看:“这是娘最近卖绣品换来的钱,家中钱一直会有,你安心读书练武,带着朋友守护枣子巷,别的暂时无须操心。”


    大郎瞪着眼睛小心翼翼摸了摸银子:“娘,真的是你最近刚挣的?”


    周逸芳:“是啊,人只要有本事,多钻研,天无绝人之路。”


    大郎用力点头:“娘说得对,您真的太厉害了!原来绣花都能赚那么多钱!”


    周逸芳说:“不是所有的绣花都能赚那么多,但多多钻研,学精学好,你就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样了。这叫脱颖而出。”


    大郎受教,晚上睡下后翻来覆去想着娘亲的话,突然发现,娘亲让自己坚持念书、坚持练武、甚至坚持认野外各种各样的野菜,其实都是基于这样的初衷吧。


    做了一件事,就要做全做好;多学一样本事,未来一条路走不通的时候,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轻松踏上。


    孩子一天一天懂事,上学、练功、帮忙干活……再也不需要周逸芳盯着他监督他或者催促他,大郎在动荡的大环境下,慢慢养成了自律的好习惯,有了十足的上进心。


    任十一看似万事不上心,仿佛只关心吃吃喝喝,实际上对大郎的转变十分赞赏,教导这个小徒弟时,越发尽心尽力。


    越把孩子当自家看待,就越不客气。


    自从来了周家,一家子老弱妇孺,任十一主动接过了周家劈柴砍柴的活计,这么一做就是好几年。如今大郎懂事了,长大了,任十一又把他当成了嫡亲弟子,就很不客气地天不亮就拉起酣然大睡的大郎,拖着人去城外砍柴,天亮了送进家门。


    周母十分心疼,周父也有些不忍心,全都被周逸芳劝住了,不仅如此,她还和任十一说:“去城外路上闲着无事,任大侠就监督大郎背书吧。”


    任十一沉默半会儿,说:“他背错了我也不知道。”


    周逸芳看他一眼:“没事,只要背了就行,是否有错,回来我爹会检查――不过任大侠,你若是感兴趣,也可以跟着一起学一学。”


    任十一定定看她,扭头往外走:“不学。”


    周逸芳算是知道了,这位大侠,只要是心虚、慌乱、紧张等等情绪出现时,下意识就会选择原地遁走。


    周逸芳使坏,故意喊儿子:“大郎,背书时,也可以教一教你家任师父。”


    大郎探出头望着他家师父的背影,笑嘻嘻地大声应:“好!”


    任十一倏地转身,冷冷瞪了徒弟一眼。


    大郎一缩脑袋躲回屋里,捂着嘴偷笑。


    南边战事接一连三,城外的逃亡百姓越来越多,有些村镇已然扛不住这么多流民开始乱了,汴州城依托着厚厚的城墙和官府着重布置的兵力,城内还算安稳。


    但也不过是相对而言。


    三年内,枣子巷边上几个街坊纷纷效仿枣子巷的做法,组织起自发护卫队,企图护卫坊间安宁。然而他们没有任十一这样的高手,也没有大郎这样能打的少年,男丁大多都是半大孩子,随着城里贼寇地痞越来越多,官府衙差越来越刻薄,坊间护卫队从一开始略有成效到渐渐力不从心。


    所有人都哀叹又自顾不暇。因为大部分底层百姓的想法都十分柔顺,面对混混、恶霸、衙差、官府一层又一层的剥削,除了忍耐,还是忍耐,直忍到家破人亡。


    几个坊间护卫队形同解散。


    这时,大郎跑了出去。他逐个联系护卫队的队长,提出主意:几个相近的民坊团结起来,他和师父一起带大家练武,负责各坊的巡逻,唯一的条件是所有人必须听他的安排,一旦加入,不得随意退出。


    有人响应,有人不信任,也有人冷眼旁观。


    大郎问了周逸芳一个问题:“那些完全不愿意支持我们的人家,我应该保护他们吗?”


    周逸芳说:“那要看你想要什么。”


    大郎:“我想让大家团结起来,一起抵抗欺负我们的人呀。”


    周逸芳摇头:“那么多人,总有人会在其中占便宜,同样保护街坊邻居,你的目标不同,那处理方式就不同。”


    “比如呢?”


    “比如,你想要把这一片变成你的地盘。”


    “那要怎么处理呢?”


    “一个人想要占领统治一片地方,就好像山大王占领山头,你必须建立自己说一不一的地位,对你有异心的人,或归化或驱逐,不能让他们留下动摇你其他下属,不能让他们造成不劳而获的负面影响。”


    大郎努力记下,又问:“如果我不想当山大王呢?”


    “那要看你是有更大的目标,还是更小的目标。”


    “更小的目标是什么?”


    “你只是随手做好事,所谓施恩不图报,不在意旁人的感恩,不在意最后结果,尽力而为,问心无愧。这样的初衷之下,你何必在乎是否有人占了你们的便宜?”


    “更大的目标呢?”


    “君子仁慈,心怀天下,所谓达则兼济天下,这是一种信仰。所有的百姓都是天下人,所以但凡自己有能力,就会努力帮助无辜受难的百姓,不分对象。这样的人不求回报,并将此视为自己的责任。”


    大郎皱眉:“后面这两种太冤大头了,就算我想帮他们,但是也不能这么无条件地帮,坏人又贪又坏,不会感激我的。”


    但是第一种又过于冷酷,怎么可以直接把人驱逐呢?


    大郎折中了一下:“算啦,大家都不容易,我不排挤他们,也不帮他们家巡逻,要是他们还是能占到便宜,我也不计较了。”


    小少年说这话时,仿佛真是个大人物了。


    周逸芳失笑又赞赏:“不错,要有所区分,但不能过于刻薄。娘再教你最后一句,前面说的三种情况,其实你可以糅为一种,赏罚分明如第一种,对外仁慈如第一种,内心坚持如第三种。”


    大郎听晕了。


    周逸芳便说:“你且记下,回去慢慢琢磨这话的意思。”


    此后很久,大郎脑子里一直记着这句话,他总是当下以为自己已经懂了,但是当时间推移,他遇到新的事情,新的情况,再想起这句话又有新的感悟。


    他由祖父授课,师父教授武功,但是他最信服的人却是自己的娘亲,周逸芳对他教导的那些话,直到他中年时,身份地位境遇全然与幼年不同,脑海里依旧深深记着,并终身践行着。


    虽然家家户户只剩下一群半大孩子,所谓的护卫队大半童子军,但是大郎早有了带“童子军”的经验,很快就将整条街的护卫队组织了起来。


    他们巡逻预警盗贼,走街串巷维护街道安稳,偶尔还会护送街坊出远门。官差上门欺负人,他们一帮人一哄而上帮忙撑腰;地痞进了这条街,别想安然无恙地走出去。


    渐渐的,护卫队的名声传了出去,周边百姓羡慕不已,占不到便宜的某些人则气得牙痒痒。


    第447章 大善人29


    这年, 大郎按当下的算法十五岁了,实际年龄十四周岁。


    几年来,周家为祖孙一人交了两次兵役钱,但几天前又看到了兵役告示。


    街坊邻居们怨声载道, 许多人家再没钱抵兵役, 告示一出,护卫队巡逻经常听到此起彼伏的呜咽声、争吵声、哭嚎声……


    头顶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挣钱越来越难, 日子越来越过不下去, 家家户户不是死气沉沉就是随时争吵打架。


    大郎再次向周逸芳提出:“娘, 不要为我交钱了,让我从军吧。”


    周逸芳说:“你让娘想想。”


    小小团子一路养成如今的少年郎, 即便是清明朝廷治下,她都会不舍他从军,更何况是如今这样腐朽不堪的官家。


    只是怎么合适地打消孩子的念头?孩子越来越大,他的未来又怎么安排?周逸芳为此头疼。


    任十一走过来,在惆怅的周逸芳身边坐下。


    “我来这里, 十年了。”


    周逸芳回神, 看着容颜几乎未变的任十一,才发现竟然十年了吗?


    “你不说我都没想到, 时间过得真快啊。”


    任十一和她一样,眺望着远方:“大郎学武十年, 独自出门早已不是问题。我当年没有他这般机灵有天赋,不也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周逸芳这才明白, 他是来安慰自己的。


    “世道越来越乱,汴州军营里,若是真的强者为尊能者居之, 纵然不舍,我也让他去。但现实并非如此,有些道理早就懂,为人母后才发现做到难啊。”


    任十一说:“我会看顾着他,大不了多跑几趟,多去看他。”


    周逸芳失笑:“那是军营,纵然多半酒囊饭袋,也不是你单枪匹马能对抗的呀。你真要这样做,我更不愿大郎去了。”


    任十一没想到自己的解决办法居然起了完全相反的效果,愣了一下,又笑。


    “你笑什么?”周逸芳莫名问。


    任十一还是笑,却摇头。


    到底要不要让孩子参军?


    周家一老全都不同意,哪怕周父这个读着圣人书的书生,也对这个朝廷彻底失望,不赞同孙子从军搭上性命。


    周逸芳犹豫。


    但这份犹豫很快就被现实打破。


    征兵衙差到了他们这条街,拿来的公示竟然和外头的并不一样。别的地方可以拿钱抵兵役,而他们这里,只要家中有两个以上男丁的,无论年纪,必须出一人,除非男丁皆八岁以下。


    也就是说,像周家这样有周父大郎两个男丁,无论你家产多厚,这一次必须出一人参军。


    起初大家都愤懑不平,抗议为何独独他们遭遇这样的特殊对待,结果那眼高于顶的衙差嘴一歪,嘲讽说:“你们这条街,都能自己组织起护卫队了,却不肯出一人去参军!咱们知道你们有钱,可个个像你们这样,汴州城城门早就破了!”


    “呸!你说得冠冕堂皇,城东歌舞升平,怎么没见哪个少爷表少爷去参军?没有我们出钱,哪里来的军饷?律法规定的事情,你们凭什么改?”


    领头衙差大怒,在人群里四处搜寻:“谁说的话?有胆子站出来说!”


    没人站出来,谁都不搭理他。


    衙差怒气勃发:“你们嘴硬,呵,但告示就在这,十天内,符合条件的人家必须出人来营地报道,别让爷再带着人挨家挨户走一遭!”


    大家全都看明白了,这就是对他们组织护卫队抗击地痞流氓、官爷狗腿子的报复。这帮官爷和地痞没什么区别,刮不到油水了,比地痞还要凶神恶相。


    衙差走了以后,有人忍不住说:“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搞什么自卫队。”


    周逸芳冷讽:“即便没有自卫队,咱们这条街,还有多少人家交得起银钱?”


    众人沉默。


    其实官府这条特殊命令对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现在的老百姓,哪个家里不是一贫如洗?整条街近几十户人家,能再拿出钱抵兵役的,不超过十户。


    所有人愁云惨淡地散了。


    大郎非常生气,哪怕他听完了娘亲的话,知道官府不过自己闹个小心眼的笑话而已,依旧非常生气,不,是气上加气。


    回到家,他抽出剑就在院子里杀气腾腾地舞了近十遍,直到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这才不得不平静下来,瘫在地上直喘气。


    周逸芳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大郎慢慢眨动眼睛,扫去眼睫上的汗水,望着娘亲。


    “看来你必须去从军了。”


    大郎半点都不高兴,瘪了瘪嘴,甚至又愤怒起来。


    “单纯的愤怒是没有用的。”


    大郎:“什么有用?”


    “化愤怒为动力,什么让你愤怒就去改变什么,什么让你痛恨就去消灭什么。”


    大郎胸口快速跳动了一下,慢慢握拳。


    任十一坐在房顶,看着院子里的母子,突然想喝酒了。


    夜里,周逸芳房里的灯未熄灭,她坐在桌前,细细想着军营里需要注意的各方问题,想到一条便记下一条,有派系斗争的、有衣食住行的、有人际交往的、有安全后勤的……


    房门突然响起。


    “谁啊?”她走过去开门。


    “我。”


    门打开,任十一提着酒壶出现在眼前。


    “喝酒吗?”他问。


    周逸芳诧异:“找我?”


    相处这么多年,这个家里,任十一找大郎喝酒都比找她喝酒合理。


    任十一点头:“秋高气爽,朗月当头,是个喝酒的好时候。”


    周逸芳:“……我很少饮酒。”


    任十一:“给你准备了果酒。”


    周逸芳笑了笑:“既然任大侠诚心邀请,恭敬不如从命。”


    任十一笑开,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出房门:“走。”


    “去哪?”周逸芳话音未落,腰间就多了一只大手,提着她在墙头几个纵跃跳上了房顶。


    周逸芳捂着胸口瞪着任十一:“你今天吃错药了?这般不稳重。”


    任十一笑着扶她坐下:“高兴。”


    “高兴什么?”周逸芳来都来了,便顺势坐下了,接过他递过来的小壶果酒,望着天上的圆月问。


    “高兴遇到你们母子。”


    周逸芳“嗯?”了一声,看过去。


    任十一却不说话了,仰头喝了一口酒,望着月亮笑。


    周逸芳不知道他到底在表达什么,但是看着他此刻满足又高兴的表情,不知为何,竟然感受到了他那种说不出的心情,心跟着放松愉悦起来。


    两人望着月亮,时不时喝一口酒,任十一低声说起自己在外漂泊的那些过往。


    他没念过书,从小如野狗一般挣扎长大,和人交际的能力很低,那些半乞讨半流浪一步步变强的故事,在他的叙述里,都简单又平实。


    比如:


    “有一次帮人跑腿得了只馒头,被一条狼狗盯上追着我跑了条街,我把它引入无人巷子,拿馒头引诱它,拔剑把它宰了,烤了狗肉吃。”


    “当时几岁?”


    “十一岁吧。”


    周逸芳几乎能想象那个被狼狗追逐的疯狂又可怕画面,但是他说得简单至极,甚至还显得他自己凶残又血腥。


    任十一从自己记事时讲起,一路讲到了遇见周家。


    周逸芳听得五味陈杂,举起酒壶敬他:“敬前一十年的任十一,辛苦了,很了不起。”


    任十一感觉自己的胸腔又咚咚跳动起来,轻轻地和她的酒壶碰了一下。仰头喝了猛猛的一大口。


    热辣的酒液滚入喉间,没有浇灭快速的心跳,反而让他胸口更为滚烫。


    他低头,望向周逸芳:“这就是我全部经历了,我想留下,再不走了,你,能同意吗?”


    周逸芳下意识说:“为何不同意?”说完,回味起他所有的话,后知后觉他的郑重其事。


    忍不住仔细看他。


    任十一回视确认:“真正成为周家的人?”


    周逸芳微笑:“有何不可?”


    任十一跟着微笑:“若有流言蜚语……”


    “他们自去说吧,清者自清。”


    任十一举着酒壶主动碰了一下她的,周逸芳微一用力,与他的酒壶贴在一起,许久之后,两人同时举壶同饮。


    这日以后,周家大小事,但凡商量,周逸芳都会叫上任十一,或一起探讨或征询他的意见。


    周父周母起初诧异,但多年来家中早由周逸芳做主,任十一又是大郎师父,细想想又好像没那么意外。


    另一边,大郎为兵役的事情愤怒又惆怅,周父暂停了他的课程,容他跑出去和昔日伙伴们商量办法,周逸芳也没有追问他这些日子到底在做什么,他回家晚了,就给他留下一份饭菜。


    十日之期,转眼过了八天。


    街上只有零星几户人家有男丁主动报道去了,剩下的几乎都没有动静。


    护卫队头两天无精打采如同散沙,不知哪天起,却又如常巡逻小巷,帮街坊驱逐宵小。


    第九天的时候,周逸芳问大郎:“你们想出来的办法是什么?明日就是最后一天了。”


    大郎起身,望着周逸芳的眼睛闪着亮光,这是周逸芳看到的儿子从小到大最坚定的一次目光。


    “娘,我想过了。我们一家、两家反抗没有关系,但是咱们街上太多人家了,他们又穷又弱势,衙差上门捉人,一定会吃了大亏。既然这样,那我们一起从军去!我和所有朋友都约定好了,去了军营,我们也要记住我们是一个护卫队、一条街上的兄弟邻居!我们去了后,在里头团结互助,互相扶持。从今以后,我就是他们的老大了,他们帮我升官,我保护他们几年后平安回家!”


    周逸芳前面听着还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哭笑不得。


    “你想要升官?”


    大郎很郑重地点头。


    “为什么?”


    “当了大官,就可以保护我们自己人了,不然只会被欺负,本事再大,还是官最大。”


    周逸芳没有反驳,点点头赞同他说的没有什么毛病,但又说:“那谁是你的自己人呢?我们一家?枣子巷?还是这条街的街坊?”


    “当然是街坊了,我们都是自己人。”


    周逸芳又问:“那我们老家的邻居们算吗?以前在老家,他们还给你吃过桂花糕,送你瓜果吃。”


    “那也算。”


    “可是隔了这么多年,咱也不知道村里人都变没变,要是他们变坏了……”


    大郎立刻说:“变坏了不行,我只帮好人。”


    “这不就矛盾了吗,自己人不一定是好人,好人不一定是自己人。你帮了这个不帮那个,人家当初可是出力让你升官了,拿人手短,到时怎么说得清。”


    大郎又被绕晕了。


    “我错了?”


    任十一在外听了很久,忍不住点自己的傻徒弟:“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第448章 大善人30


    周逸芳笑,看着儿子。


    大郎恍然大悟,望着娘亲:“娘,您的意思是,我不能为了私利想当官?”


    周逸芳点头又摇头,教他:“你不能说‘等我当了官,我就罩着你们大家’,但你可以说‘等我当了官,我要庇护所有的百姓’。人人为民,你只需一心为民。”


    大郎琢磨了半天,晚上的时候跑过来,小声对周逸芳说:“可是娘,我不是完全为了百姓,我主要还是为了我们家呢,我想成为大官,让我们全家过好日子呀,不想做全家吃苦的清官。”


    周逸芳点点他的脑袋:“即便如此想,也只能脑中想一想,不可说,懂吗?”


    大郎嗯嗯点头,但还是嘀咕:“谁当官不是为了发财,却不能说出来,真是虚伪。”


    周逸芳:“你知道这事,谁又不知道呢?所以护卫队这么多小子,帮谁都行,大家为什么帮你呢?现在街坊邻居知道你为人,信任你,未来军营里的人呢?你若是遇到一个总将私利挂在嘴边的人,他对你说,跟着他混,他以后事事罩着你,你信他吗?”


    “不信。”


    大郎似懂非懂地回去睡觉了。


    关门前,他探头进来:“娘,你是不是让我学着虚伪一点啊?”


    周逸芳回屋睡觉,只有声音传过来:“为人正直的情况下,官场上越懂得圆滑处事的人,活得越久,娘希望你活得长长久久。”


    朱家说大郎是三岁看到老,这话其实没错。在朱家时,大郎的性格就体现了一些“直”。无论你是祖父祖母,还是爹爹娘亲,他只看自己喜欢谁,而不看你是我的谁。有些孩子会看大人眼色,在大人的喜恶中调整自己的行为,但是大郎不会。


    他喜欢一件事就专心致志去做,而对于不感兴趣的事情、不在乎的事情,不给半分眼光。


    这样的性格到了为人处世上,就会变成喜恶分明,很难中和。


    作为一个母亲,想到儿子即将独自一人走上社会,面对着动荡世界的人心鬼蜮,突然便后悔这些年的教育是否太注重对他品德的教养而忘记教他圆滑处事。


    任十一说她是太过担忧从而想太多了。


    周逸芳无奈地笑:“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印象里养过不少孩子,但有这样生在动荡年代小小年纪就要从军的孩子吗?她有些忘了,只觉得大郎此行,如羽翼未丰的雏鸟过早离巢,让她心生担忧。


    不过这种焦虑的情绪只持续了这几天,第十天,周逸芳将所有行礼装点好,自己整理的资料装订成册塞进儿子的衣服中,亲手做的护心镜等护具交待如何使用,最后给儿子做了一餐丰盛的送行宴。


    周母哭得眼睛红肿。


    大郎抱着祖母撒娇卖痴又哄又闹,好不容易和缓了气氛。


    吃完午饭,大郎背着行囊出门,周逸芳和任十一一路送他出去。


    所有服役的男丁都等在枣子巷,等所有人集合后再一同出发。


    大郎站在那块熟悉的大石头上,对着留下的孩童说话。


    “我们走了以后,你们就是我们街上最厉害的男丁了!想当年,我也是这么大就带着朋友们一起守护枣子巷的!所以你们也能行!”


    “我们行!”


    “我把我的师父借给你们,你们要好好练武,保护我们街上所有的百姓,知道吗?”


    “知道!”


    少年声朗朗,底下一片童声回应。


    任十一和周逸芳站在一起看着这一幕,巷子里的很多人家,都探头看着巷子口的情景。


    这放在现代,大概是一个初中生带着一群小学生胡闹,但是在这里,没有人这么觉得。相反,所有人都难过又激昂。


    大郎挑了所有童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定下他做自己的接班人,拍着小孩的肩膀殷殷嘱咐:“你以后就是我们这条街的老大了,要保护好兄弟们啊,遇到坏人打不过就跑,回来找我师父,我教你们的功夫好好练,练久了就能像我这样厉害,保护亲人!”


    “大郎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保护好我们街坊!”小孩握着拳头保证。


    大郎跳下石头,对着等在一边的众人挥挥手:“走吧,我们去城东!”


    城东门口,最近设立了服役入伍的临时登记处,全城入营的男人都在这里登记然后出城集结,一起往东边的营地而去。


    一伙二十几人,结伴同行颇有些大阵势。踩着最后一天来找茬的衙差带着三四个人提着大刀过来,两方人正好迎面碰上。


    领头衙差看了看这帮人,个个都拎着大包袱,看来的确是打算服役去,这样一来,他气势汹汹准备来拿人,原来是扑了个空。


    大郎这边,年纪最长的孙叔出来打招呼:“张捕快来公干?”


    张捕快咳了一声,端起架势拉长了声调:“这是打算服役去了?”


    “是啊,入了军营难回家,所以拖到最后一日才走,时间不早,我们赶着去城东,不打扰张捕快公干。”


    张捕快带着人让开,意兴阑珊:“去吧去吧。”


    都是去送死的替死鬼,他没什么兴致刁难。


    他们的上方,任十一站在屋顶远远看着,待两帮人分开后,又跟着大郎一行人朝着城东而去。


    大郎走后,周家气氛陷入沉寂,一下午,周父周母坐在堂屋发呆,无所事事,提不起劲头。


    周逸芳在回廊吹着风做女红,等着任十一回来。


    只是这一个下午,从没受伤的手指头被针扎了不知道几次。


    天色渐暗,院子门吱呀打开,周父周母健步如飞跑出来,和周逸芳一起眼巴巴看着进门的任十一。


    “大郎入营了吗?怎么样啊?有没有人刁难?”


    任十一一一回答:“入了,手续是所有人一起办的,没什么特殊也没有刁难。我跟着进去看了一圈,他和枣子巷三个孩子住在一个营帐,还挺高兴,我看他们高高兴兴去领饭吃,就回来了。”


    周母立刻问:“里头都吃些什么啊?听说军饷动不动就断,吃得还能好吗?”


    任十一还没说话,周逸芳先阻止了:“娘,汴州军至少几万人呢,别人吃什么,大郎就能吃什么,您别操这个心。”


    周母唉声叹气,倒也不问了。


    周逸芳拍拍头:“瞧我,这么晚了,饭都忘了做了,既然大郎安顿好了,爹娘你们就可以放心了。我先去做饭。”


    任十一说:“我帮你生火。”


    两人结伴去了厨房。


    进了厨房,一个淘洗,一个生火,好一会儿都沉默没有对话。


    是任十一先忍不住,问:“你当真不问问大郎在那边吃什么,住得怎么样?”


    周逸芳没有抬头:“你可以和我说说,不过别让我爹娘知道了――那边相比条件不好吧。”


    “大通铺,一个营房东西两边各睡十个,现在的天气还好,冬天冷了,没带棉袄棉被的人恐怕不好过。吃的都是馒头,一人三个,一碗稀粥一勺小菜。里头有些小头头,大郎刚去,恐怕领了饭不定能全吃到嘴里。”


    周逸芳听着听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边当真是担心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一边又很理智地说:“大郎自己会处理好的。”


    任十一探出身子看她一眼,确定她的确挺平静的,又放心坐回去。


    此时,军营里,大郎正在处理被夺食的事情。


    他没有被抢,被抢的是枣子巷的另一个孩子幺子,他年纪最小,最瘦弱,所以最先被下手了。


    三个馒头全都被抢走,只剩下一碗稀粥,他顾不上烫,呼噜噜全都喝了才保住。


    另外两个孩子气得要去说理,反而是大郎拉住了人,把自己的馒头分了两个给幺子:“我们刚来,不清楚情况,先了解了解,再去。”


    幺子拿了一个:“大郎哥,我吃得少,够了。”


    另外两人也各拿出一个给他:“你最小,多吃点,长高长壮,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幺子一听,不再推辞,噎得慌也强吞下了三个馒头。


    大郎拉着三人一边吃,一边嘀咕,分工安排他们去打听其他人的去处以及这些营地小团体的情况。


    “我娘给我的宝典里说了,初来乍到,先蛰伏摸清形势,再挑个刺头来个下马威,震慑众人树立威信后,不仅没人敢欺负我们,还能发展自己的势力。”


    幺子被馒头噎得干呕,还要含含糊糊说话:“周婶子不是卖面条的吗?怎么知道这么多?”


    大郎横眉:“谁说我娘只会卖面条!她是我们家最聪明的!她要是个男人,都能考状元嘞!”


    另一个说:“你看大郎这么聪明,周婶子肯定聪明啊,我娘说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你爹妻管严,那你是不是生来就是妻管严哈哈哈?”


    “滚!”


    大郎啃着馒头看着他们打闹,摸摸胸口的“宝典”,仰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想娘了。


    “唉,大郎第一次独自一人在外头睡,不知道睡不睡得好。”周母看着天上的月亮,也在念叨。


    周父都不说老妻娇惯孙子了,跟着望月叹气。


    周逸芳调解气氛:“娘,你在这里望月悲秋的,大郎指不定在那边多兴奋呢。一帮男娃凑在一起,又不用读书,又能舞枪弄棒。”


    周父笑了一下:“这小子,可能天生就是从武的命。”


    周母想起从前也感慨:“是啊,打小爱这些,幸好当年你惯着他,给他找了任师父练武,如今这世道,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周家的气氛,因为大郎的离去低迷了整整一个多月,直到任十一又去探了一回军营带来大郎的消息。


    “前天大郎和人比了一场,把人打趴下了,军营强者为尊,现在不少人跟着他。”


    周父忍笑摇头,周母却是彻底笑出来了。


    周逸芳照旧私底下问真实情况,才得知大郎是找到了杀鸡儆猴的“鸡”,吃了一个多月亏后,终于站稳了脚跟。


    “孤身探军营太危险,以后少去。”


    但周逸芳还是托了一个借口,将里头的情况通知了街上其他人家,整条街终于恢复大半生气,安下心来。


    这样安生了不出五天,有那地痞前来滋事。


    几个童子提着铜锣一边敲打一边满巷子跑:“赖霸王来啦!赖霸王欺负人啦!赖霸王欺负李三叔家啦!”


    一群妇孺纷纷开门,提着棍子往李三家跑。


    任十一直接提剑跃上墙头,直线奔去。


    周逸芳抓起一团丝线出门,撞上敲锣的小孩,喊了人跑到巷子口。


    赖霸王是城东新上位的地痞恶势力,专门做高利贷赌场这样的缺德事,不过他诨号霸王却不是真的赌场主人,充其量不过一个带手下的打手而已。


    周逸芳一边赶到巷子口,一边将事情猜了个大概。李三家中已没有成年男丁,照理不会有什么高利贷欠债,但李三妻子有个侄子,不住这,从前家境不错,半年前听说落魄了。


    第449章 大善人31


    脑中想着这些事,周逸芳手下动作不慢,快速指挥两个孩子扯出丝线,一人一头拉在巷子口绑住,从脚踝到小腿,拉了好几条。


    她最近接了一单“贵人”的单子,布料丝线都是对方提供的,其中有韧性极好的天蚕丝。


    刚绑完没多久,巷子里就传出喧闹声。


    赖霸王被几个手下护着抱头鼠窜朝着巷子外奔来,嘴里骂骂咧咧都是污言秽语,大半骂的都是任十一。


    周逸芳招呼两个孩子:“快跑,躲起来。”


    两个孩子捡起铜锣就钻进隔壁小巷,周逸芳走到碎石路上,抓起一把碎石子,抬手撒在巷口地面上。


    赖霸王终于跑到了巷口,眼看着重见天日,气势汹汹回头威胁:“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这群刁民!都给我等着!看你们进了衙门是不是还这么硬――哎呦――”


    三四个男人忙着扭头威胁,未曾看清路口异样,脚下一绊,全速往外冲的身子猛摔在地。


    巷口撒满了碎石,裸露在外的脸、手全都被硬生生磨破了皮,血呼啦的,看着可怖。


    “啊――”几人吃痛惨叫。


    任十一停下追逐,站在不远处持剑冷眼旁观。


    周逸芳护着两个孩子躲在另一个巷子里,看到这一幕,两个孩子捂着嘴偷笑。


    赖霸王满脸满手血,裤子磕破了,膝盖动一下就疼,仔细往巷口一看,好几条若隐若现的细丝断在树枝上!


    “谁干的!”


    无人理会,几个妇人拿着木棍站在任十一身后,气势不弱于男子;任十一更不必说,手中执剑气势锋利,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大开杀戒。


    赖霸王到底胆寒,不敢硬碰硬,骂骂咧咧地互相搀扶着走了。


    赶走了恶霸,大家聚集在李三家,仔细询问缘由。


    如周逸芳料想一般,李三家只剩下妇孺,无人借贷,只是李三娘子的娘家侄子欠了印子钱,赖霸王讨债讨到了她这里。


    放印子钱的,根本不讲道理,但凡沾亲带故就上门骚扰。


    李三娘子坐在地上哭得凄惨,众人的安慰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反而她对大家隔靴搔痒的建议安慰句句反驳,反驳得所有人都渐渐感到绝望。


    是啊,怎么躲?怎么避?怎么反抗赖霸王?


    众人帮不了多少忙,今日合力赶跑了赖霸王,却不知日后还有多少麻烦。这条街上住户多,人心难齐,大家都是要出门讨生活的,都怕得罪了这样混不吝的人,出门就要被暗算。


    冲动之后,许多人开始心生后怕、后悔。


    周逸芳安慰众人:“今天出面的是任大侠,赖霸王恐怕记不住大家只记了任大侠一人的仇,大家不必太过担心。”


    大家果然安心了许多,但再往后,这条街的人心越来越散了。


    这大概就是现实。


    一时义勇团结一致赶跑坏人后,并没有让所有人越发齐心协力,而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不能承受之后果,从此再而衰三而竭,渐渐只想匍匐下去,苟且求生。


    没人可以指责大家的选择,清醒如周逸芳也无法。


    这个世道,官府和恶霸勾结,小小一条街的妇孺,哪怕齐心协力又能如何,不过蚍蜉撼大树。


    她自己都觉得没有出路。


    而这时,天气渐凉,要入冬了。


    周母不知怎么着了凉,又可能这段时间担忧大郎,加上年纪大了,一下子竟躺在床上起不了身。


    周逸芳顾不上许多,一心照顾娘亲。


    赖霸王果然是个记仇的,也的确盯准了任十一。周母生病在讨债事件之后一个多月,但周逸芳让任十一去请大夫时,任十一却空手而回。


    他脸色难看,语气充满歉意:“我找到一个大夫,就来人阻挠威胁,没人敢出诊。”


    周逸芳:“赖霸王的人?”


    任十一:“今晚我就去把人解决了。”


    周逸芳摇头:“缓一缓吧,你如今已经被人尽皆知了,不像当年出事了也怀疑不到你的头上。”她自己写了方子,让任十一偷偷送到关系亲近的邻居家,拜托邻居去抓药。


    赖霸王还管不过来整条街的人。


    周母这次只是小病,却缠缠绵绵很久都没有好利索,大概人上了年纪就不得不面对衰老的现实,周母早年辛劳,上了年纪遇上事,便一下子耗了底子。


    等到周母能下地的时候,周逸芳挑了一个日子,全家坐一起吃完饭后,商量后路。


    “赖霸王盯上了我们家,我估摸着,我绣活生意也会黄。”


    周母咳嗽了几声,忧郁不已:“那怎么办呢?有没有人能治他的?”


    任十一握剑:“我去。”


    周逸芳皱眉,还未表达不赞同,任十一便说:“放心,解决了他,我就不回来了。”


    周逸芳沉下脸:“这话何意?是觉得我们嫌你拖累?你眼中,我便是这样的?”


    任十一忙说:“自然不是,我……”想解释很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向来平稳的气息都急了一些。


    周逸芳不理会他,望着父母:“爹娘,我们回老家吧。”


    云湖镇,在记忆里直到朱家被亲子抢劫后才彻底乱了,朱家不倒,整体上还是安稳的。当然,这一世大郎不会走山匪的路,但是山匪必然还有,然而那边没有城里这么多权贵,有任十一这个武力高强的人在,反而比城里安全许多。


    她说:“当年我们搬进城里是为了大郎,如今大郎已经十五岁,又去了军营,我们没必要继续留在这了。叶落归根,到底还是老家生活更舒服,花销也小一些。”


    周父听到这连连点头:“对对,回去吧,这里本就不是我们的家。”


    周母也同意了:“大郎不在,还是村里住着舒心一些,只是大郎不知道我们搬家了,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任十一立刻说:“这个不必担心,我会去送信。”


    最后的顾虑也没有了,周父当即拍板说:“那就回去吧。”


    其实,这些年他们到底没把这里当成家乡,只是为了大郎的成长而努力在这里扎根生存,如今周逸芳一提出回乡,两位老人就立刻充满了期待和向往,想要回到故土。


    周逸芳看着心里有些酸涩,多年来,为了大郎其实委屈了爹娘。


    搬家的决定一下,一家人竟然都归心似箭,收拾行李非常快速,而且为了不让赖霸王生事,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周逸芳租了一辆驴车,找了个接济远亲、典卖物什之类的借口断断续续运送物件出城。


    周家在城里十多年,如今城里又比外头安全,没人想过她们会走,赖霸王更是想不到。这年头,像周逸芳这样贫寒之家效仿孟母三迁的行为,简直是凤毛麟角,普通百姓无法理解,赖霸王这种人,词典里压根就没这个词。


    他还等着这一家子被他掐断了生计典卖完财产,一贫如洗走投无路后,他上门寻仇。


    就这么把要紧物件搬完,最后一天,周逸芳让任十一带着她走“非寻常路”,跳着墙头去了城东绣坊,交了绣活领了工钱,回来后又将搬走的事情悄悄告诉交好的邻居,将不带走的东西放到说好的地方,让街坊们有需要自去拿。


    如此安排完毕,临近傍晚,城门下钥前,一家四口又坐着驴车出门了。


    盯梢的人跑回去报告,驴车到了城门口,赖霸王带着人追过来。


    任十一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一挥鞭子,赶着驴车跑出了汴州城。


    赖霸王坐在马车上急喊:“拦住他们!”


    城门士兵看他一眼,见不是什么大贵人,收回眼神毫不理会。


    这汴州城官场上上下下,谁不长了一双势利眼,哪怕守城门的小兵,都见惯了官老爷大贵人,像赖霸王这种人,根本不在他们眼里。


    “时辰到了,关城门,下钥。”


    赖霸王气得在马车上直跺脚。


    “以为跑出城我就抓不到你们了!都给我等着!”赖霸王气得狠狠踹了一脚盯梢的下属,把人踹到在地,好一会儿爬不起来。


    跑出城的周逸芳一家,披星戴月往村里赶,在月色当空的半夜,终于回到了老房子。


    “爹娘,房子我和十一已经收拾过一回了,只是空置太久还是有霉味,你们今晚先将就一下,明天我们再熏点艾草去味。”


    周父呵呵笑:“没事没事,回了家啊,什么味道都是香的。”


    周母也笑:“哎呦,我以为回来会不习惯呢,这脚一踏上,就觉得什么都熟悉起来了,果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周逸芳瞧着,周母的虚弱都少了两分,顿时安心下来,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很正确。


    夜已深,大家没有多聊,很快进了自己房间睡下。


    任十一睡在了周父从前的书房。


    第二天,一家人早期或做饭或收拾屋子,左右邻居看见了,稀奇地上来打招呼,又是一场社交。


    起初大家问得最多的便是周家在城里的生活,大郎如今去哪了,等看到任十一从屋里出来,顿时,这些问题都不算什么了,个个眼睛都盯在任十一身上,问:“哟,这是芳娘的新夫婿吧?”


    任十一第一次听到,整个人都僵了。


    吃完早饭,他就说:“我今天去趟城里。”


    周逸芳:“不晚点去?”她知道他要去解决赖霸王,但是大清早去?大白天刺杀?


    任十一低着头:“嗯。”


    周逸芳“哦”了一声:“我本想请你帮忙修补一下西面半塌的墙……那要不明天弄吧。”


    周母询问:“任师父去城里办事吗?有事先去办吧,家里不着急。”


    任十一看看周逸芳,抿唇:“不急,先修墙,我傍晚去。”


    吃了饭,他果然跟着周逸芳找补墙黄泥和石砖,一起在西边补墙。


    周家左右都有邻居,两人一起补墙,围观的就更多了。


    “芳娘,你家这位叫什么名儿啊?”


    “听说还是大郎师父啊?会打猎吗?”


    初冬的日头不晒,但是任十一没干一会儿,脸就红透了。


    周逸芳和他对视一眼,张嘴回答邻居的话:“他是大郎的师父,教大郎拳脚功夫的,叫任十一,大郎参军去了,任师父――”


    “把那块石头递给我。”任十一站在墙头喊她。


    周逸芳话未说话,忙先干活。


    邻居笑呵呵:“好,这样好,你们家该有个男人,大郎不在,回村里过日子正好。”


    周逸芳皱皱眉,听着有些刺耳,仿佛大郎是什么拖油瓶、累赘一般,顿时不愿意再和这些人多说话,闷声做事。


    村里人都觉得她和任十一是夫妻关系,只是碍于再嫁或者说招婿,对方又是个江湖人,所以不愿意承认。


    周逸芳大概知道这种揣测,只是明面上纠正几次后,他们不再明晃晃地说,便也只能就此罢了。


    日头渐渐朝西,任十一停下手里的活回屋拿剑,出来撞上进屋的周逸芳。


    “我去城里。”


    周逸芳:“早些回来,给你留晚饭。”


    任十一微笑:“好,我快去快回。”


    “安全为上。”


    “知道了。”


    第450章 大善人32


    任十一经过云湖镇的时候,脚下一顿,换了一身灰布衣裳才继续往汴州去,进了城,撕下一角布料蒙住脸,直奔赖霸王的赌坊。


    十年蛰伏,剑不仅不钝,还越来越快。


    赖霸王正在陪赌坊的真正主人对账,桌子上除了账本还有厚厚一叠银票,空气中仿佛都散发着金钱的味道。


    任十一破窗而入,不等护卫反应,利剑直奔上首之人。那人倒也机警,所有人中反应最快,当即歪身要躲。可惜任十一的剑仿佛早就预见了他的动作,或者说他的剑会跟着目标而转变方向,没有第二招,只一剑,便精准追着人割了他的喉咙,而后反手拔剑,剑锋划过还发愣的赖霸王脖子,两道鲜血先后飙出。


    护卫冲进屋中,便看到这血腥场面,立刻拔剑对准灰衣刺客向他围攻而来。


    任十一一手提起那位还在出气的贵人,朝着众人砸去,趁着护卫救人之际,从这突破口纵身飞出。


    飞出房门便是喧闹的赌场,任十一看了一圈周围,见赌场因人多昏暗早早点起了油灯,计上心头。


    只见他飞入赌场抓起一把银钱,不等赌徒反应便将所有的油灯一一击倒。


    油灯倾倒室内顿时昏暗无比,而倒下的火苗点燃家具、纱帘,大火瞬间燎起,赌场之中一片混乱。


    追赶过来的护卫又是救火又是找人,分身乏术,任十一在混乱中顺着人流跑出赌场。


    这次被他刺杀的人大概真的是个大人物,还未跑到城门口,满城已经戒严,任十一眼看着城门关上,果断调转回头,不再试图出城。


    村里,周逸芳留了两菜一汤热在灶上,一边收拾房间一边等着任十一回来。


    周父周母熬不住回房歇下,月亮渐渐升起又缓缓向西,山村陷入了沉睡之中,万籁俱寂,院门外没有丝毫动静。


    周逸芳灭了厨房的炭火,回屋躺下,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天光微亮,外头鸟儿叫了一声,她猛地惊醒,跑出屋查看,却发现任十一还是没回来。


    这么一折腾,人是彻底清醒了,周逸芳索性借着晨光收拾院子,时不时看一眼院子外的小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抬了几次头。


    汴州城内,处处戒严。


    任十一看到这个大阵仗才知道自己恐怕杀了一个大人物,但是他半点不后悔。这位稳坐赖霸王身后的大人物,放任赖霸王欺男霸女,开着这样一家导致无数人家破人亡的赌场,死得半点不冤枉。


    昨日的灰布衣服早就随手扔了,他穿着往日的劲装去了枣子巷。


    这身劲装还是周逸芳亲手给他做的,当年住进周家不久,她发现他穿来穿去只有几件黑色袍子,于是每年换季给大郎做衣裳的同时,还会给他做上一两件。颜色也不再是全黑,灰、蓝、白、青各色都有,他今日穿的便是一身藏青劲装。


    回枣子巷回得悄无声息,早上开门却是大大咧咧,引起邻居注意。


    “任师父,您怎么回来了?”邻居又惊又喜。


    任十一答:“在家收拾行李,突然想起一些东西落下了,我脚程快,回来拿一趟。”


    “老家那边还好吗?这么些年没回去,房子是不是都得修补了?”


    “嗯,挺好的,老人喜欢回家乡,很高兴。”


    邻居十分理解:“也是,周大伯周大娘年纪大了,念旧,你们回去也好,城里不安生。”


    大家其实都知道周家为何搬走,正因此,对周家的好感、感激、同情是占上风的,今日看到任十一孤身回来,还小心叮嘱:“您先在家等等,我们出去看看赖霸王那些狗腿子还在不在,别让他们又缠上您。”


    任十一心中知道外头必然没人,那帮人现在哪里顾得上他?但面上不显,道一声谢:“劳烦,我在家等着,您让护卫队的孩子来说一声就好。”


    邻居忙忙碌碌出工去了,不一会儿就有小孩敲门跑进来:“任师父,赖霸王的人没来,但是有个大消息!”


    任十一配合:“什么大消息?”


    “赖霸王死了!他们顾不上我们啦,现在全城戒严,街上好多捕快士兵,到处找凶手呢!”


    小孩问:“任师父,你还能回去吗?”


    任十一摸摸他的头,心里想起临行前周逸芳说给他留了饭,心中倒是真的急切思归:“能,你去玩吧,这边院子要锁起来了。”


    “好的,那我走啦!任师父,后会有期!”


    小孩似模似样地同他告别。


    任十一笑了一下,回了一个毫不含糊的江湖礼:“后会有期。”


    小孩乐了,蹦蹦跳跳跑了。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任十一出门锁了院子,踩上墙头去外边走了一圈,果然看到孩子所说的巡城士兵,于是又回到了巷子口,躺上了枣子树。


    周逸芳在村子里等了三天,等得嘴角上火轻易张不开嘴,从一开始镇定自若相信他不会有事,到第三天忐忑担忧甚至想进城打听一番。


    周父周母问任十一去哪了,怎么去了再没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


    周逸芳只好说他临行前交代过,此次归期不定,不用太过担心。


    周父周母是被安抚住了,她自己嘴角开裂上火却真实反映了几日来的心情。


    第四天下午,周逸芳握着锄头开垦院子里荒废的菜地,歇息的时候目光下意识往路口看去,不知第几次看过去时,那小路上遥遥走来一个人影。


    周逸芳停下动作站直身子盯着人影看,随着他越走越近,那身形姿态越来越熟悉!


    “任十一!”她放下锄头开了院门跑出去。


    任十一听到熟悉又陌生的急切呼唤,抬头看来,看到真是周逸芳,顿时加快了脚步,到最后几乎是运功飞跃过来。


    直到来到她的面前,这才停下。


    “我回来了。”


    周逸芳仔细看了看他,没看出什么受伤的样子,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拉着人往家走。


    邻居听到动静出来看热闹,见状打趣:“可算回来了,芳娘这些日子天天望着路口盼呢!”


    说完,还暧昧地笑。


    一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行为就这么落入旁人眼中又被当场戳破,周逸芳顿时尴尬,收了手快步回家。


    任十一追过去,一路追到堂屋。


    “这几天让你担心了。”


    周逸芳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回头望向他:“出了什么事吗?怎么耽搁这么久?”


    任十一说:“赌坊主人是个大人物,死后全城戒严,连我们枣子巷的家也被搜查了两遍,汴州直到今天才开了一角城门。”


    周逸芳关心:“没受伤吧?这些天你住哪?”


    任十一摇头:“没受伤,和当年一样,歇在枣子树上。”说着,揉了揉肚子,“别的没什么,就是吃得少。”


    周逸芳连忙说:“我去做饭,你想吃什么?”


    任十一:“你做的都行。”


    周逸芳笑:“行,那你先去歇着,马上就好。”


    任十一没动,只说:“我给你生火。”


    两人一起往厨房去,走了几步,任十一低头盯着周逸芳看。


    周逸芳缓缓停下步伐,疑惑抬目:“怎么了?”


    任十一犹豫了一下,抬手:“上火了?”轻轻碰了碰她的嘴角。


    周逸芳下意识微微后仰躲开,回过神后便觉得脸热,低声应了一句:“嗯。”绕过他走了。


    任十一举着手望着她的背影,想起这十多年相处,周逸芳似乎时时刻刻平静镇定,即便养最疼爱的儿子大郎,都没有这样着急上火的时候。


    是着急上火了吧,任十一搓着指尖想,脑中又响起邻居刚才那句打趣。


    想完这些,他脚步轻快,几乎是跳着飘着,跟去了厨房。


    几日后,当朝相国之子死于汴州的消息传遍各地,也是这时,周逸芳和任十一才知道,任十一杀掉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这相国大人出了名的大奸臣,百姓私底下全都拍手称快,为行刺的义士叫一声好。


    任十一本人听到这样的夸赞声倒是半点没有波动,仿佛说的不是他似的,每日只专心致志地帮周逸芳修房子、复垦田地,准备来年的播种。


    隔一两个月,他就找机会去一趟城东军营,给大郎送点东西,再看看他过得怎么样,回来告诉周家一家三口。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消逝,南边彻底陷入了战争之中,北边的百姓人心惶惶又不得不为生计奔波顾不上想太多。


    汴州城还是歌舞升平,城外的日子却不好过了。


    盗匪四起,隔一段时间,大家就听说哪个小镇被盗匪光顾,这帮人杀烧抢掠,无恶不作,令人胆寒。


    周逸芳原本和所有百姓一样,等着汴州都尉率兵平定盗匪,哪怕做做样子,也得履行以下身为一城武将的职责。


    然而先等来的事大郎托任十一带来的信件。


    信中叙述之事,让人切齿愤盈!


    原来,前不久,那个与云湖镇隔湖相对的湖西小镇所谓被山匪血洗,实际上是汴州兵营派了一队人假冒山匪洗劫富绅百姓之家,瓜分利益之后甩锅所谓山贼。再过几日,这帮人随便找几个普通百姓栽赃他们为匪寇,当场击杀灭口,又能向上头邀剿匪之功……


    军中上下官员,哪怕一个小小的百夫长,都顾着吃喝嫖赌搜刮民脂民膏欺压底层士兵,披着将士的胄,干着贼寇的事,甚至比贼寇还敲骨吸髓!


    大郎在信中极尽愤慨,最后言:所谓忠君爱国,君若不君,国若不国,护国卫民之利刃次次屠民,儿子该当何如?


    周逸芳没有给儿子回复,大郎自己就有了答案。


    半个月后,城东兵营火光冲天,一场兵营内乱揭开了汴州城乱的序幕,近千名士兵逃离兵营跑到湖西占山为王,并公布了湖西小镇被劫掠的真相。


    一时之间,整个汴州府沸反盈天,那些真正被盗贼残害的百姓也都将怀疑栽倒了官府头上,南方流民不曾攻进来,汴州府内百姓先揭竿而起了。


    第451章 大善人33


    汴州早年正常情况下,大概有两千左右的驻军,这几年,州府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又或是真的担忧南边打过来,不停向上进言要求扩军,到了如今,东边南边两处军营,加起来已有至少两万人。


    当年的两千人有不少吃空饷的,而今的两万人却是实实在在的人数。


    京城之所以给了汴州这个权利,不怕拥兵两万的汴州心生异心,大概是因为这汴州知府是皇后的兄长,并且皇后所生的太子很讨皇帝欢心。而汴州又是挡在京城前的一道盾牌,驻军两万人防止南边反贼北上,皇帝才能稳坐京城安乐自在。


    只是如今,这两万人的军营,一半被撕得四分五裂。反叛当夜,东营大火烧掉粮草大半,低等、中等军官伤亡极重,一千多人反叛上山,一千多人或伤或逃不见人影,东营所谓的一万士兵,其中一半驻守在州府边界,那里流民极多,寇贼横生,守卫日夜倒班阻止流民北上,更要阻止匪寇进入汴州。


    所以,这大本营,其实是毁了大半。


    西营原本安然无恙,只是东营率先爆出反叛,西营里被逼入伍又目睹种种不公的普通士兵顿时人心惶惶。


    后来东营那一千多人占山为王,广而告之驻军曾经干下的罪孽,州府各地民怨沸腾接二连三爆出起义,东营不成了,西营便被派去平定叛乱,这一去,反而人心更乱了。


    因为率先起义的地区都是百姓真的活不下去了,曾经吊着最后一口气苟且着,后来看到有人起了示范,他们就拼了最后一把,揭竿而起只为活命。


    这些年充盈军队的都是被抓来的壮丁,运气不好可能前去剿匪剿的却是自己的老家,即便都是陌生人,看着这样的山匪,同是苦命出身的士兵们,如何下得去手?


    零星的几处起义轻松被灭,功绩还没攒下,西营也乱了。


    周父在家听着任十一打探来的消息,频频摇头:“东西营是护卫京畿的第一道大门,如今看来,却是如此脆如薄纸,外面还没打进来,自己就已经人心涣散,溃不成军。”


    周逸芳做着手里的夏装,和周父闲聊:“这些年汴州驻军不断扩充,入伍的都是贫苦百姓,但是军营曾经的骄奢淫逸半点未改,底层士兵和中上层将领割裂严重就如同外面的官府和百姓,这样的关系,只要一点引子,自然就会炸了。”


    周父长长一声叹息,却顾不上忧国忧民,满心担忧的是孙子:“大郎真的上山了吗?这些叛军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任十一说:“我将整个东营都找遍了,不仅大郎,枣子巷的那些人全都不在了。离开的人或死或逃,死去的士兵我当天便去查验过,没有大郎;若是逃了,大郎的本事足够回来报个信……许多逃兵都已经偷偷归家,甚至加入了当地的起义军中。”


    周母在屋里咳嗽,周逸芳放下衣裳,连忙进去。


    “娘,听到我们说话了?”


    周母呼吸有些粗重,就着女儿的手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这才说得出话:“大郎……大郎真的没事吗?”


    周逸芳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没事,都说母子连心,这些天我安安稳稳的,一点心慌都没有,大郎肯定好好的。”


    周母“哎”了一声,又躺下去:“家里的银钱是不是不多了?我这是早年的老毛病犯了,吃药也没什么用,少花点钱吧。”


    周逸芳给她盖上薄被,声音依旧稳稳的:“您安心吧,家里的钱完全不用操心,虽然是老毛病但也是能治好的,您好好休息别多思多想,等大郎回来了,你可得健健康康的才行。”


    周母“唉”了一声,闭上眼不说话了。


    周逸芳走出屋,对上周父关切的目光。


    她笑笑:“没事的,娘还是担心大郎,听到东营出事的消息气血逆行犯了老毛病,休养几天,心放宽了,并自然就好了。”


    周父安下心,又叹了一声气。


    周逸芳开玩笑:“最近咱们家叹气声太多了,好运气就算来了也被叹走了,可不能再叹气了。”


    周父笑了一下,说她:“多大的人了,以为哄大郎呢。”


    周逸芳跟着笑:“大郎现在也没那么好哄咯!”


    周父想起机灵的孙子,彻底笑了:“这倒是,这小子,现在机灵着呢。”


    任十一说:“我这几天再去西山那边打听一下,若能亲眼看到大郎,大娘就能安心了。”


    周逸芳摇头:“先别去,外头局势未明,这些人在西山窝着才是最安全的。事已至此,无论大郎在哪里我们都无能为力,与其着急添乱,不如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任十一看她一眼,颇为感慨。


    他最知道周逸芳有多疼爱儿子,但是复杂局势之下,她能克制自己的思子之情,理智判断理智决策,实在是难得。


    周父听了这话,心情都开阔了一些:“芳娘说得对,我们不着急,过自己的日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话虽这么说,但任十一自己也是很挂念大郎的,到了晚上,到底没忍住,悄无声息出了院子,借着十五的月光朝着西山而去。


    一连去了数天,几次撞见官府的人,他尾随其后,看着这帮人一次又一次跌入陷阱、踩坑受伤,心头越来越安稳。


    这些陷阱太熟悉了,都是从前在家时周逸芳交给儿子的。


    那时候大郎便已满心想当大将军,周逸芳不知去了多少书局,淘来无数兵书史书陪着儿子一起研读。他见状,夜探那些达官贵人的闲置院落,找到了一个附庸风雅的王爷别院,在他落灰的藏书阁里,用他这些年难得学会的些许文字认出了大概的一些兵书,搬出几叠藏书送给徒弟。


    有一次,娘俩读到了一本专讲兵器陷阱的册子,为了复原书中所说的陷阱,他带着母子两个在城外山野、城内巷道、家中小院都试验过,兴致勃勃研究的是那娘俩,但是他也被迫学会了。


    看到这些陷阱,任十一几乎有了九成的把握,确定大郎就在山上。


    官府频繁找路上山,任十一夜探几次后决定如周逸芳所说,先按兵不动。万一他成功上山反而成了官府的带路党,这就不好了。但是他把陷阱的事情告诉了周逸芳。


    周逸芳并不意外他夜探之事,面上却的确因为这个好消息松快许多:“你去和爹娘说这个消息吧,顺便回屋睡一觉再来干活。”


    任十一看看她的脸色,说:“不累。”


    周逸芳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去躺着!几夜不睡,当自己是铁打的?”


    任十一伸手去拿她手里的扫把:“我先帮你把地扫了。”


    周逸芳直接拿扫把赶他:“用不着,再不去睡,晚上把你的房门锁死!”


    任十一笑了,也不躲,慢吞吞往屋里走,嘴里保证:“不用锁,晚上不出去了,听你的,先按兵不动几日。”


    周逸芳杵着扫把白他一眼:“非要等人发火才听话。”


    任十一只笑,大步一迈,进了屋。


    周家按兵不动的日子里,西山叛军利用得天独厚的地势和巧妙的陷阱把官兵全都打退在山下;西营发生大规模逃兵事件,大班人员被追了回来,都尉声称要严正典型,把这些人全都残忍处死了。


    这一举动,激怒了四里八乡的百姓,无数被杀士兵的亲友怒而加入起义军,这一下,整个汴州的起义都压不下去了。


    与此同时,州府边界的流民冲破了防线,如洪水一般涌进了汴州府。


    汴州,城乱。


    任十一再不轻易出门了,尤其是天黑以后。周家都是老弱妇人,他不在家,随时都可能被流民盗贼盯上。


    村里家家户户天没黑就门户紧闭,家中所剩不多的那点余粮,更是藏了又藏,深怕被人摸进家中偷走。


    气氛陡然紧张。


    朱家还是一贯的善心大方。


    没出几天,他们就主动在小镇外支起了赈济的粥摊,只面向流民。人太多,粥只能很稀,一碗下去肚子大概是被粥水填饱的。


    但是这对啃草皮吃观音土的流民来说,已经太好太好了。


    朱家赈济时说得也很诚恳:这个年头大家都不容易,朱家愿意尽可能给大家一点帮助,只希望大家不要去伤害同样日子难过的贫寒百姓,过几日,朱家会想办法给大家找个活计,让大家慢慢安定下来。


    云湖镇顿时稳定许多。


    但是,闻讯而来的流民却越来越多了。


    周逸芳对朱家的行为十分悲观,朱家太小,撑不住的。


    朱家,从朱老爷子到朱其成、朱其成长子,祖孙三代日日在书房讨论怎么安置流民,却始终没有头绪。人太多了,而且越来越多,朱家是有钱,但是并不是豪富,哪怕散尽家财,也没法让这么多流民吃一个月。


    但不安置这些人,整个云湖镇都会被毁。


    周边村庄劳壮力大半被抓了壮丁,剩下的人哪敌得过青壮年极多的流民?而村庄田地一旦被流民强行霸占,朱家的家产就相当于没了。


    可谓进退两难。


    不久后,果然有村庄发生了当地村民与流民的争斗,都是面黄肌瘦的人,流民青年人不少,当地村民全面落败,整个村相当于被山匪进村洗劫一空。


    不仅如此,还有女子受辱后跳井自杀了。


    这事一出,人人胆寒又愤怒,村民和流民之间的矛盾急速升级。


    周逸芳听到这个消息的次日,周家所在的村子就被一伙流民闯了。他们和山匪的确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更虚弱些,骨瘦如柴,但也像饿得皮包骨头的野狼,眼睛冒着绿光,见了人家就闯,连孩子手里的一根芦苇杆子都要抢走。


    闯到周家时,周逸芳坐在门槛上补衣服,看到这伙人抢红了眼冲进来,身子半点没动。


    “这娘们吃得白白嫩嫩的,这家人肯定有钱!”那群流民一下子激动起来。


    然而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从屋内飞射而出,只听“砰”的一声,发言的那位整个人都被踹到了院门外,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任十一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无须剑出鞘,砰砰砰几下,所有人都被他踹到了院门外,气息奄奄。


    他将这些人手中抢来的东西拿走挂在院门上,等着主人自来取,随手关了门。


    周逸芳咬断线头,问:“这些人会死吗?”


    任十一:“无粮无药,撑不住三天。”


    周逸芳听了反而放下心来:“流民艰难,但转而来欺凌弱者,那就死有余辜了。”


    任十一嗯了一声:“大郎那年打流民,指着那流民说,你既然敢偷盗抢掠,有本事就去抢富人。”


    周逸芳也想起来了,笑:“是这个理啊,孩子都知道这帮人是欺软怕硬。”


    现如今,底层人人都活不下去了,有人团结一致抵抗官府奸商,有人哭着惨转手把更弱的底层百姓给害了。如果百姓全都这样内耗,劳苦大众永生永世都是为人鱼肉。


    她起身把补好的衣服放进木桶准备浆洗,忽然扭头问任十一:“我白白嫩嫩的?”


    家里余粮早就不多了,大米缸刮得干干净净,红薯也只剩下几头,这些日子全靠任十一上深山打猎才有荤腥吃一吃,也靠他遍识野菜才有蔬菜偶尔调剂一下,但数量真的不多,家家户户都在挖野菜饱腹,但凡能吃的野菜根都快被挖光了。


    结果这抢匪还说她白嫩?


    任十一笑着凑过来,盯着她的脸细看:“嗯――”


    周逸芳挑眉。


    任十一:“天生丽质。”


    周逸芳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任十一居然还会成语了,还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说出来,当真是猝不及防。


    更让她意外的是,任十一说完,居然没有不好意思地飞上屋顶,而是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走了。


    周逸芳盯着他的背影,叹为观止。


    第452章 大善人34


    任十一出手一次,让村子暂时安稳了几天,那几个匪徒的下场给其他人起了警告震慑的作用,暂时无人再来骚扰。


    但是人在面对生死时,是很难维持住理智、道德甚至人性的,尤其这大批量挣扎在生死存亡线的人群里本就混杂着非良善之辈。


    几日后,冲进汴州地界的流民越来越多,而且这帮人从起初的散乱到渐渐形成一股规模势力。


    村子里,天未黑,村民们就紧闭窗户,并且给大门层层加固,防止匪徒突然冲进家里杀烧抢掠;村中最德高望重的叔带着几个少年清理出一条上山的路,如果真的有匪徒进村抢劫,到时候,大家从这条路撤退上山。


    村民们坐在一起止不住念叨:“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被抢的?”


    有。


    女人。


    但在此之前,钱财、田地更让这些造反的匪寇动心。


    朱家的良善并没有感动这些被拦在汴州城外数月、一次次眼睁睁看着亲人孩子活生生饿死的流民,他们形成了造反的队伍,势要占领整个汴州,分粮食、占田地、重建自己的家园。


    他们之间有个领头的老大,名字叫陆长生,据说曾经上过几年私塾,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


    九月中,陆长生在占领周边多个小镇后,盯上了更为富裕的云湖镇。


    这些日子,任十一的行踪神出鬼没,周父周母知道他是去打探消息了,若是得到什么危险信息,便传达给叔知晓,通知全村防范。


    周逸芳拿到的信息更多。


    这天,任十一带来陆长生夜里要抢劫云湖镇的消息,周父立刻去通知叔,组织全村上山躲避。


    周逸芳和任十一相对而坐,看着桌上的手画地图。


    “汴州主城外的村镇,东边几乎已经被他们占领,云湖镇一沦陷,整个云湖东边都是他们的了。”


    任十一指了指西山:“和西边对峙而立,陆长生性格偏执,仇恨北方所有安逸生活的人,大概率不会联手西山。”


    不知道被拦在汴州地界外的流民遭遇了什么,陆长生的队伍一起来后,不仅仇恨官府,也对汴州的百姓没有任何同理心,很多一贫如洗的村子,被他们占领后,分土地抢女人,什么都做。


    他们号称要翻身做王侯,但是做的却是当今这些骄奢淫逸的王侯。


    这样的队伍仿佛恶狼,不怕死地向前冲、永不停歇地厮杀,短时间内没有与人合作的可能。


    周逸芳看着地图点头:“陆长生现在只想往前冲,不会与人合作,西山恐怕还不在他眼里。”


    一群从东营叛逃的逃兵,官府如果不是为了颜面泄愤,也不会放在心上。


    任十一说:“大郎在西山不知道什么情况,如果两边对峙……我们先回城里?”


    不然,万一被人知道他们和大郎的关系,大郎必然受制于人。


    周逸芳盯着地图:“我们回城也没用,他生父一家都在这,依旧会被挟制。”


    任十一惊讶地抬头盯着周逸芳:“生父?!”


    周逸芳嗯了一声:“大郎以前姓朱,我和朱其成和离后,他才成了周家的子孙。”


    任十一久久不能回神。


    “朱?那个朱家?”


    周逸芳点头。


    任十一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能说说你和朱家的事吗?为何会和离?”


    周逸芳轻松一笑:“有何不能说。”


    她从嫁入朱家开始讲到和离离开,没有太多详实细节,但也将重要的事情一一叙述,语气平静无波。


    任十一听完,手捏着桌子一角,“咔嚓”一声,桌角断裂。


    “这样的生父,管他作甚!”


    周逸芳叹息:“朱其成对大郎有生恩,有养育年之恩,若是有一天,大郎和陆长生敌对,陆长生得知朱家与大郎的关系拿朱家要挟,大郎就被动了。”


    她是大郎的母亲,自然要为儿子考虑到方方面面。朱家是对大郎不慈,可是世人只看到朱家仁善,只看到父子关系,焉知大郎遭遇了什么?


    到时候,大郎明明没有错,却要被人或者被敌对方攻击不孝,大郎也许不在乎,她这个娘亲却不容许。


    她指尖落在西山的方位:“天黑之前,可以把消息通知给大郎吗?陆长生带主力抢劫云湖镇,后方空虚,让大郎趁虚而入打了他的老家。西山的人都是兵营出来的,陆长生那帮人最近才吃饱饭,应该不难。”


    任十一皱眉:“那云湖镇还是会被占。”


    周逸芳:“我们在这,大郎不会等到陆长生发现我们的关系。”


    她相信大郎会立刻前来救家中长辈,但是担忧大郎在西山到底什么地位:“现在的问题是,大郎能不能在西山做主。照你所说,所有陷阱都是他设下的,至少他能在那里说得上话。”


    任十一起身:“我现在就去,不管如何传了消息再说。如果大郎没来也没事,我先把你们带出去。”


    周逸芳目送他远去,周父正好进门来。


    “十一去哪儿?村里人都收拾东西准备上山了,我们也赶紧收拾吧。”


    “紧急避难的包裹一早就收拾好了,爹,你照顾娘出门,我去拿包裹。”


    这两年周母身子骨一直不好,这样慌里慌张的避难最折腾的是她。


    周父这两年也沧桑了很多,没说话,点点头去照顾老妻。


    一家口走出门,回头锁门时都依依不舍地看着这个很可能会不复存在的家园,再回头,发现周围邻居个个如此,背着份量不重的补丁包裹,一步回头地看着这个家。


    发现彼此情状的邻居们苦笑着对视,纷纷哀叹:“以前嫌弃这破茅屋,雨天漏水,冬天冻人,以后却连破茅屋都不一定住得了了……”


    人人悲怆凄惶。


    周母抓着周父的手,走一段路就要歇一歇,看着逃难般的村民,情绪低落:“要是真的打进来了,你们父女能逃就逃吧……我这破身子,该埋土里啦,不要连累了你们……”


    周父难得黑了脸训斥老妻:“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今日若是我走不动道,你也这么把我扔下了?”


    周母:“我……你……唉……你明知道我说什么,何必气我呢?”


    周父却更气了:“是你气我,你做不出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我就做得出吗?大郎都这么大了,你我夫妻几十载,怎么能说得出这种话?芳娘!”


    旁观不插嘴的周逸芳连忙应声:“爹。”


    “我现在同你说了,若是真要到逃命的时候,你自己逃,我来照顾你娘,我们一把老骨头,死了同埋地下,活得也不亏。你还年轻,努力逃命,找到大郎,母子俩个好好过日子去。”


    周母低头抹眼泪:“你爹说得对,芳娘,你别管我们。”


    周逸芳好气又好笑:“爹,娘身子不好悲观了一点,你怎么也跟娘一起了?事情没到那一步呢,我们一家人谁都要好好的。”


    周父摇头:“我不是被你娘影响,我是跟你说正经的。我们生养了你这个女儿,有大郎承欢膝下多年,这辈子早就活够啦。你以后独自一人,不用管世俗教条,别在乎旁人眼光,怎么活快活就怎么活!”


    周逸芳对上周父无比郑重的目光,听着这仿佛死别的交代,心口震动又酸涩,眼眶不禁发热,强行忍下了种种情绪笑道:“爹,我不答应你这件事,你们可不能对我放心,你们要好好活着看顾我和大郎。”


    周父先是皱眉继而又无奈摇头,扶起老妻:“放心吧,能活着,谁不想活呢?我们还想看大郎娶妻生子呢。”


    周逸芳扶着周母另一边,跟着笑:“就是啊,大郎的孩子说不定还要你们一起养呢。”


    周母笑骂:“养了你又养大郎,现在还想让我们养大郎孩子,你可真孝顺。”


    周逸芳:“爹娘疼我嘛。”


    一路上,这样仿佛交代遗言的人家并不少,村里老人很多,青年大多是妇女,有不少老人都和周父周母一样的心情。


    年轻人还有希望,好好活着,老人又老又病,自愿牺牲。


    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村民对后山并不陌生,任十一来了以后,频繁进入深山,又为村民开拓了深山的地图,这次避难,地址便是任十一带着叔选的,在深山里的一个大型自然山洞,为了保障安全,他们提前清理了周边,撒了药粉。


    上山的路不好走,走到半路,就有老人起不来身,孩子啼哭,那种绝望的心情,弥漫在蜿蜒的人群之中。


    周逸芳扶着周母,一家口走走停停,默默无声到了山洞,洞里早有人占了好位置,周逸芳选了一个吹不着风的地方,让周母歇下。


    洞口的天光一点一点暗下去,任十一一直没回来,山洞里除了不五时的叹息,便是一片沉默。


    周逸芳按时照顾父母吃饭喝水,偶尔洞里有村民身体不适,过去搭一把手。


    夜色彻底降临,山上的鸟叫、野兽声不五时响起,洞口被铺上了稻草遮掩,大家互相安慰着躺下,却没有几人睡得着。


    山外。


    陆长生带领主力冲击云湖镇,只小队夜袭边上的山村。


    山村在小镇外,很快火光冲天,喧闹不已,陆长生大笑着冲进了小镇。


    像这样的小镇,哪怕如今加强了守卫也不过几十人队伍,面对上百的流民劫匪,这群守卫很快被陆长生的人解决。


    前世,朱家在半夜被亲生儿子带人闯入家中抢掠,这一世,大郎一样年幼离家,一样和朱家断了关系,他没做那个贼寇,但朱家一样被人破开了大门。


    一样的喧闹,一样的惶惶,夫妻二人护着长子抱着幼子,面对匪寇的大刀毫无抵抗之力。


    “我们朱家倾尽家财救济流民,从来没做过欺压乡邻之事,你们怎能如此恩将仇报啊!”朱老爷歪倒在地上,情状狼狈,又悲又愤,指责为首的陆长生。


    陆长生面黄肌瘦,目露凶光,根本不理会这一家曾给过他们稀粥的富绅:“你们坐拥万贯家财,却只给我们稀粥喝,你们掌握那么多土地,收这么多租子,拿了民脂民膏再来给点小恩小惠,就想让我们感恩戴德?”


    另一人笑道:“既然朱老爷这么善心,兄弟们都饿坏了,你们就把家财舍了给我们这些饥寒交迫的穷苦人吧。”


    朱家人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对面这些人简直是中山狼。


    陆长生俯视着他们,嗤笑一声,挥手让人将朱家人围起来看住:“全都搜刮干净了!这些有钱人心眼子最多,都给我挖地尺,不许错过一块金子!”


    朱家长孙年轻气盛,不忿自家善心待人却被人恩将仇报,他手里握着剑,挣开父亲的手臂冲向陆长生,陆长生眼也不眨,一刀向着他劈来。


    “齐儿!”朱其成追过去,摔了一跤的朱老爷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比朱其成速度还快,挡在了长孙身前。


    陆长生的刀半点不留势,直接劈在了孙老爷后背上,血沫飞溅,溅了朱齐家一脸。


    “祖父!”


    “爹!”


    “老爷!”


    朱老爷抱着孙子,口吐血沫,身子微微颤抖着,眼睛直直看着朱其成,自己的儿子。


    朱其成冲过来扶住他的身子,浸了满手血:“爹――”


    朱老爷看向长孙。


    朱其成懂了父亲的意思,不停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会照顾好齐儿。”


    朱齐家手中的剑啷当掉落,跪倒在地看着渐渐断气的祖父,仿佛痴了傻了。


    “祖……祖父……”


    陆长生冷笑,视线扫过自己的手下:“我让你们看住他们,怎么看的!”


    朱其成和朱齐家还来不及悲伤,立刻被人强硬拖了回去,死死围住,连朱夫人头上的钗子都被他们野蛮拆下。


    朱夫人抱着幼儿捂着他的眼睛,又担心长子受了刺激,最终情绪崩溃抱着次子同他一起大哭起来。


    “吵死了,哭什么哭。”陆长生又阴恻恻开口。


    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哭声戛然而止。


    陆长生这次打算占了这个大宅院,倒是没有纵火,只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昔日的人上人此刻匍匐在自己脚下惊惶狼狈的模样,心情越来越愉悦。


    月上中天,朱家宅子被扫荡得如火如荼,甚至喧闹更甚。


    陆长生以为找到了什么宝贝,喜色上脸,挥手让属下去看看:“闹什么呢,去看看。”


    然而副手还未走出院门,就被迎面一剑削去半边肩膀。


    “啊――”一声惨叫,惊醒了洋洋得意的陆长生众人。


    “谁?”夜色昏暗,陆长生大刀一挥,领着众人立刻恢复作战姿态。


    一个身穿甲胄的少年执剑踏步进来,身后数人紧跟着他进门,只听到刷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院门口就占了近十个同样装备精良气势锋利的士兵。


    “汴州军?不可能,云湖镇怎么会有汴州守军?”陆长生不可置信。


    朱家人眼睛一亮,顿时有了希望。


    为首少年哈哈大笑,朗声道:“爷爷不是汴州军,爷爷是来收你小命的阎王!”


    陆长生一听,大怒,听对方声音是少年变声期的那种粗哑,立刻知道来人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冷笑一声,挥刀率众朝着他们砍去。


    少年却似身怀绝技,眨眼间原地飞起,不等陆长生攻来,他便迎着陆长生飞去,眨眼间,闪着冷光的剑锋就来到了面前。


    陆长生挥刀劈砍,然而剑尖一闪就不见了踪影,下一瞬,他突觉喉间微凉,缓缓低头,便看到那凉幽幽的剑尖此刻正刺在自己的喉上。


    “嗬――”陆长生瞪着眼睛,喉间漏风。


    少年提手拔剑,长长的血珠形成一道红线激飙而出,划过明朗的圆月。


    “杀――”身后的少年们提剑冲来。


    朱家人看呆了,傻愣愣坐在原地,看着这群士兵打扮的人将强匪杀得一干二净……


    “大郎,你越来越厉害了啊,一剑斩首哈哈哈!”


    “算了吧,他就是对着普通百姓横,挥着把大刀半点功夫都没有,我要是不能一招制敌,我还有脸见我师父吗?”


    他们似乎根本没看见地上的朱家人,清理了匪徒,就转身说笑着往外走。


    “恩公……恩公留步。”朱其成连忙站起来叫人。


    大郎停下脚步回头:“叫我吗?”


    朱其成忙忙点头,又往前走了几步,行礼:“恩公可是守卫军的人?”


    大郎大咧咧一挥手:“不是,我们是西山的,听说这帮人来抢云湖镇,赶过来救人。”他看看已经断气的那位老爷,语气怜悯:“外头村子都被烧光了,我们救村民花了不少时间,你们节哀顺变。”


    朱其成感动不已,听这话,西山叛军竟然是愿意护着百姓的:“多谢……多谢……”


    大郎挥着手要走:“不用不用,举手――”


    “要谢。”一道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


    众人齐齐抬头,持剑戒备。


    大郎先认出了人,惊喜大叫:“师父!”


    任十一站在屋顶,盯着地上的朱其成看,没应声。


    大郎没在意,依旧兴奋不已:“师父!你怎么在这?我看我们村子里一个人都没了,我娘呢,祖父祖母呢?都去哪儿了?我娘来了没啊!”


    众人恍然:“啊……是任师父!任师父!”


    任十一点头算是应了,依旧看着狼狈不堪的朱其成:“我本要去西山给你报信,半路看到你们已经有了行动,就一路跟来了。”


    大郎立刻明白了:“师父你一路保护我啊?”


    任十一清了清嗓子,没应,而是说:“你可知眼前人是谁?”


    大郎疑惑地转身去看朱其成:“朱家大爷啊,他们家挺好的,所以我来救人。”


    任十一只盯着朱其成,问朱其成:“我家徒弟今日对你们朱家是不是有救命之恩?”


    朱其成以为这位师父想要酬劳,倒也不觉得不满,急忙应是:“是是是,少将军自然是朱家的恩人。”


    任十一:“他救你们全家几十条命――”他的视线缓缓移到朱家那两个孩子身上,“救了你两个幼子,这些性命,抵不抵得过一条命?”


    朱其成心口一凉,以为家中有人得罪了这位高手,强忍着慌乱说:“抵……抵得过……只是这位大侠,我……”


    “抵得过便好。”任十一打断他的话,“你记住今日的话,大郎救你全家,以数条命抵往日恩情,以后你们两不相干。”


    大郎也跟着疑惑了:“师父,你在说什么啊?”


    朱其成刚才惊魂未定没有听到“大郎”这个称呼,现在清晰听到了,顿时脑中如遭雷劈,一下子懵了,猛地转身,死死盯着这位为首的少年郎。


    大郎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叫大郎?姓什么?”


    大郎:“你管我姓什么。”朱其成那个奇怪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任十一:“他姓周,名周瑾,‘握瑾怀瑜’的瑾,和这里再没有干系。”


    朱其成指尖颤抖,摇头,人看着大郎:“你以前叫朱慎。”


    大郎恼怒:“我师父都和你说了,我姓周,生下来就姓周。”


    朱其成依旧摇头,语气还是那么肯定:“那你以前叫周慎。”


    大郎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否定。


    他改过名,据他娘说,当初为了落户方便少些掰扯,给他落户的名字是周慎,但是家里人都觉得这个名字不好,来了城里以后,花了大价钱疏通关系,才重新给他取名周瑾。


    这是很小时候的故事了,但是他知道自己有两个名字。


    大郎仰头看向师父:“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任十一说:“回去见你娘再说,我是你师父,现在你听我的令,接了他的谢恩,了却昔日牵扯,你们从此两清。”


    朱其成后退一步,嘴唇颤抖,再说不出感恩两清的话。


    大郎却不怎么在乎:“我们家欠了你家东西?”他猜测了一下,“那我救了你家这么多人,还把你家的钱财都保住了,我们两清了吧?”


    朱其成不吭声。


    大郎又怒:“你不同意?你家可是豪富,我家可是穷苦人,你也太黑心了!”


    朱夫人害怕激怒这些武力极高的人再招来祸患,连忙跑上来拉住丈夫替他应承:“两清了,两清了!不管曾经欠了什么,我们都两清了,多谢恩公出手相救,朱家感恩在心永世不忘。”


    朱其成拉住妻子:“不行……”


    大郎提剑:“你妻子都比你有良心!”


    朱夫人不停拉扯丈夫,朱其成却被这句“有良心”震在了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郎看向屋顶的师父:“师父,好了,解决了,你快带我回家见娘!”


    任十一看了一眼朱其成,纵身离开。


    大郎刚走出院子,突然听到一声老妇人的大叫:“他是大郎!是那个孩子!让他回来!”


    大郎皱眉,怀疑说的是自己。


    但是外面还有很多琐碎事情要解决,师父也等着自己,他晃晃脑袋,大步走了。


    第453章 大善人35


    镇上的打斗直到后半夜才结束,大郎安置好伤兵,部署好人员,迫不及待地拉着任十一要回家。


    “村子里的人都躲起来了?我赶过去看到一片火海心都凉了,还好幺子发现里头没人。”


    任十一摸摸徒弟的脑袋:“我提前探到消息,你娘通知全村进山避难了。”


    大郎顿时与有荣焉:“我娘真厉害!”说着语气降了下来,“别的村就惨了,好多人死伤……”


    任十一不会安慰孩子,转移话题:“现在回家?”


    大郎情绪重新振奋:“回回回!”


    他们带着一小支队伍回村里,村庄的火已经被扑灭了,但村民们的房屋已经被烧得七七八八,所剩无几,任十一带大郎回家:“天没亮,深山的路不好走,先歇一歇,天亮了再上山。”


    大郎得任十一真传,随便找棵树都能躺下睡觉,但其他人不行,一帮人回到周家,把烧了一半的家收拾了一下,找出几张没被烧或者烧了一半的被褥,拼拼凑凑盖在身上,半靠着土墙歇息。


    任十一和大郎则跳上门口的杏树,闭眼睡了。


    折腾一夜,没休息多久,天便渐渐亮了。


    鸟叫声在晨露中叽叽喳喳响起。


    任十一先跳下树,地上的几人一激灵醒来。


    任十一看向紧跟着跳下来的大郎,指指这些人:“警觉性挺强。”


    大郎骄傲:“练了这么久,当然了!”


    任十一看着个子又窜高许多的大郎,难得露出笑意:“你长大许多。”


    大郎顿时挺直了腰板,气势仿佛都威风了几分。


    这模样,又像个傻孩子了,任十一摇摇头,走开。


    “走吧,上山去。”


    大郎连忙对着手下招手:“走走。”


    山洞里的村民前半夜不敢安睡,后半夜在一片寂静的深山里,实在熬不住,渐渐陷入梦乡。


    到了清晨,率先醒来的反倒是一直情绪稳定的周逸芳。


    她摸了摸周母的脉象,确定她一夜过去身子无碍,缓缓起身走出山洞。


    深山的清晨,空气很凉,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打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周逸芳望了望来时的山路,那里草木葱葱,没有任何动静,收回视线,仔细查看四周,根据自己的经验挑了一个方向往前走。


    深山无人开辟道路,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植物,路不好走,但也不长,很快,她就听到了溪水的流淌声。


    周逸芳用自带的水壶灌了一壶溪水,又沿路摘了几颗熟果子、几把野菜,回到山洞时,许多人都醒了。


    周母一看到周逸芳就急得将她拉到身边:“去哪儿了!醒来竟然人不见了!”


    周逸芳将果子递到父母眼前:“想去看看外头的情形,但是什么都听不到,只发现一条小溪,摘了几个果子,你们吃一点润润口。”


    周父唉了一声坐回去,摇头摆手,不想吃。


    哪里吃得下呢。


    周逸芳:“村里不知什么情况,说不定我们还要在这里躲许久,不好好吃喝,怎么坚持下去?”


    她说话声音不轻,其他人也听见了,有人站起身:“芳娘,你在哪里打了水?果子还有吗?我也去看看。”


    一个起身,两个三个都振作起来。


    周逸芳把水和果子给爹娘,笑着对她们说:“我带你们去。”


    一行人走出山洞,朝着小溪的方向去,走到一半,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


    “娘――娘――”


    周逸芳顿时停下脚步,快速转身,就看到上山小道上,一个穿着甲胄的少年挥着手飞奔过来。


    “大郎?!”她小跑着迎过去,一把接住了扑过来的儿子。


    “娘!”大郎抱着娘亲,兴奋地喊了一声,下一刻眼眶便红了,“娘,我好想你啊……”


    周逸芳被他这模样弄得同样心酸了,摸摸他的脸:“长高了,真的成了小将军了?”


    大郎不好意思起来,直起身子摸了摸甲胄:“硬邦邦的,有没有硌到您啊?”


    周逸芳摇头,还未说什么,村民们听到动静都围了过来。


    此时此刻,大家顾不上好奇大郎的身份,难得看到山下来人,立刻抓着任十一大郎几人询问山下的情况。


    任十一是个冷面的,说话从不迂回:“昨晚流民烧了周边几个村子,我们的村子也被烧了,好在大家上山快,人没事。”


    其他几个少年帮腔:“是啊,别的村子太惨了,死了好多人。”


    本来还心疼家园的村民顿时转为庆幸,拉着少年们打听起来:“怎么回事?死了多少人啊……”


    少年们七嘴八舌说起自己这一晚的“英雄事迹”。


    ?周逸芳没管这些,拉着大郎走到被人群挡在后方的父母面前,大郎一看到祖父母,扑通跪下:“祖父祖母,大郎来晚了,没有保住我们家。”


    周父用力拉起孙子:“好孩子,你能救诸多百姓,已经很了不起了。”


    大郎的到来确认了山下的安全,很快,村民们便结伴下山了。


    哪怕已经得知结果,但是看到自己的家变成一片废墟,半个村子的人都崩溃在家门口。


    周家情绪稳定,只有两位老人稍微低落一些,但大郎陪在一旁哄着劝着,到底没那么伤心。


    任十一和周逸芳一起收拾房子,顺便说了昨晚发生的事,尤其是朱家的事。


    “朱其成已经答应两清,大郎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周逸芳颇为意外:“大郎没有偷袭陆长生老家,反而直接来了云湖镇?”


    任十一:“因为知道你在这吧,他选择正面对上陆长生。”


    周逸芳笑着念了一句:“年轻气盛。”


    任十一忍不住又问:“朱家的事,这样是不是了了?”


    周逸芳看他一眼,难得看到他这样急切,点头又摇头:“孝道这事,是私事也是公事。大郎占领了云湖镇,他的身份迟早全镇都知道,朱其成承认两清不够,还要让整个云湖都知道:大郎幼年遭生父舍弃,如今长大归来救下生父一家,已经偿还生恩了却关系。”


    这种舆论手段,任十一完全不懂,周逸芳懂,但是她不打算亲自去做。


    大郎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路憋着疑问憋到现在已经十分难得,当祖父母情绪稳定后,他立刻跑到了周逸芳身边,一边搭手干活一边问:“娘,我们欠了朱家什么啊?是你们搬来这里日子过得不好吗?”


    周逸芳捡碎石块的动作半点不停,口中回答:“我们没有欠朱家任何东西,是你,与朱家有些渊源。”


    大郎惊呆了,指了指自己:“我一人?”


    周逸芳起身,拍拍满是黑灰的手:“陪娘去河边洗洗。”


    大郎明了,跟着她走出去,一路走,周逸芳一路给他讲那遗忘在记忆里的三年朱家生活。


    随着她的讲述,大郎脑海中渐渐浮起一些零碎的画面片段,画面里,他的确有小厮陪玩,睡在雕花大床上,还有陌生的长辈……


    走到河边洗了手,周逸芳的故事也讲完了,她起身看着呆愣愣的儿子,问:“不能接受?”


    大郎下意识摇头。


    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摇头,现在又是什么心情,简直复杂得说不出话来。


    “我……我昨晚……”他看着自己的娘亲,“我看到了两个孩子……”


    周逸芳:“那是他后来的夫人生的,长子你也见过,当年我带你来镇上玩,在糕点铺,你看到的那个买桂花糕的娃娃,便是朱其成后来生下的长子。”


    大郎立刻有了记忆,不仅记起来那个孩子的模样,也记起了那个夫人的模样。


    他看着布衣木钗的娘亲,想到那个绸缎精致的夫人,心中酸涩不已:“娘,多谢你。”


    周逸芳眉眼温柔下来,孩子听完自己的身世遭遇,没有第一时间怨恨生父对他的苛待,而是感恩娘亲为自己的牺牲,在他心里温情多于仇恨,她这些年的教育是成功的。


    “你是我生的,养你教你都是我的责任。”周逸芳牵起他的手,“当年不告诉你真相,不为别的,只是希望你年纪小小时,不要被这些无稽之谈移了性情。有些所谓的批命、签文,没有显灵的能力却有禁锢人心的作用。娘希望大郎是自由自在有自己抱负理想的大郎,而不是被批命限制或者执着突破批命的可怜人。”


    大郎彻底明白了娘亲的苦心,感动的同时对朱家人厌恶起来:“早知道这样,我昨晚就不去救他们了!”


    周逸芳带着他往回走,说:“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


    “娘?”


    “朱家在一日,你和他们的关系就难以彻底断开,世人嘴杂,又爱怜惜弱者。现在你救了整个云湖镇,救下朱家,大家会站在你这边感慨朱家曾经迷信道士做下错事;但是你若是越走越高,越过越好,朱家再也比不上你了,世人就会指责你不顾生父,若是你有了敌人,他们还会借此攻讦你不孝。”


    大郎气愤大声道:“他们要说就说去!我绝对不会认朱家任何一个人!”


    周逸芳抬手在他肩头按了按,想说的话没说下去,反而笑着感慨起来:“大郎长高啦,走的时候还能揉一揉你的发髻,如今只能扶上你的肩了。”


    大郎满腔怒火瞬间消散大半:“娘――”微微低了身子靠在娘亲身上,“给你揉。”


    周逸芳笑起来,揽着他的肩膀往前走:“当年的事,错在朱家,娘不容许他们玷污你半分名声。”


    她拍拍儿子的肩膀:“你听娘说……”


    她将自己的对策一一掰碎了教给儿子,教他如何先下手为强,为自己的名声挣得清白甚至赞誉。


    第454章 大善人36


    周逸芳不知道大郎未来到底会走到哪一步,现在他已经成为叛军一员,未来必然将不停和朝廷对抗,也许会半路放弃、也许会遇见明主、也许真的能一路走到最后……也可能,马革裹尸。


    未来茫茫,而周逸芳对儿子的教育却毅然转向了帝王教育。


    她教儿子如何脱离生父孝道的掣肘,不说具体方法、不说如何去做,而是告诉他人心如何,朱家诸人性格如何,你该怎么利用人心,该如何站上道德高地,继而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旁征博引,举身边的小例子,调用这个世界的历史,揉碎了掰开了,教导儿子如何驾驭人心、人性。


    大郎一路听着,直到走到家门口,脑子里还满是娘教导的种种深刻心术,什么朱家什么批命,早就抛到了脑后。


    任十一站在院中,看到徒弟脸上没什么气愤伤心的表情,还挺惊讶,看向周逸芳。


    周逸芳和他对视上,笑笑。


    任十一知道,这本该对大郎打击很大的事情,又被她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


    周家有一群小伙子帮忙,很快就把烧毁的断壁残垣收拾干净,又快速搭了一个草棚,供一家人暂时遮风挡雨。


    大郎做完自家的活,抬头看了看凄风苦雨的邻居,指挥几个兄弟:“大家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帮村民去干活。”


    周逸芳看看天色:“这一次几个村子都整村被烧毁,无家可归的人太多了。眼看着一天又要过去,接下来几天不知道会不会遇上刮风下雨,一家一户搭草棚,何时才能搭完?”


    大郎皱紧了眉头:“那怎么办?我人手不够啊,我还想把周边几个被占小镇都收了,最迟后日就要整队出发。”


    周逸芳:“如果事事都要像在自家一样亲力亲为,你人手再多一倍也不够。村里家园虽毁,但人都在,可以先发动村民一起建一个集体安置的地方,若能接济一些助他们度过这几日那就更好。”


    大郎眼睛一亮,击掌:“娘说得对,我给他们一处庇护之地便可,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去做。”


    他从小受周逸芳教导,有善心但从不泛滥,周逸芳点一句,他就能想到妥善的下一步。


    教导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治理之道优势便在这里,他继承了她一贯的行事作风,只需轻轻一点,便能融会贯通。


    找到解决办法的大郎不仅要帮这个村子,还派人去通知其他手下,将这个命令传达各村,每个村子都派几人同去帮忙,天黑之前,帮百姓们一起搭出一个今晚能安睡的地方。


    建议一出,村民们都醒悟过来觉得这个法子很好,若不然,每个人都要风餐露宿多日才可能有个房子。


    这一天的太阳下山圆月升起时,一个个焦黑冒着青烟的村子里,纷纷搭起了大大的茅屋棚子,各家抢救下来的床单被子挂在四周充当篷子,全村的人有了一个能挡风安睡的地方。


    一起搭棚子时,都有穿着士兵布衫的青壮年过来帮忙,干着干着,大家就聊开了,问起这帮人的来头。


    “我们都是从东营跑出来的。”


    “哦――真是你们啊!那官府装山匪抢劫的事也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宁可当逃兵都要走,要不然,我们也要被逼着去祸害老百姓了。”


    “丧良心的狗官!”


    “以后不会了,我们周小将是个好人,有我们在,狗官管不着你们。”


    “周小将是哪个?”


    “周瑾,敖山村周秀才的孙子,你们不知道啊?他一完事儿就回家去了!唉别说,周小将才十七岁呢,本事可大,功夫可好,要不是他,我们逃不出东营,更守不住西山,没有他啊,你们都要被陆长生这帮畜生糟践死了。”


    士兵们对周瑾的夸奖太过夸张,仿佛他无所不能又无比完美,村民们干活之余,好奇心全都被调动起来,纷纷打听云湖镇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厉害人物。


    混在其中的枣子巷小子们便立刻宣扬大郎从小到大种种“传奇”事迹,小子吹牛,那是天花乱坠,但如今有打下云湖镇的事实在,大家都听得一愣一愣的,信了大半。


    只是听着听着,有人突然发现了端倪:“敖山村周秀才……他们只出了一个老秀才啊!那不是……那不是……”


    “朱家那个?”有人小声猜测。


    有人试探询问:“周小将……莫不是朱大善人的那位……那位长子?”


    枣子巷小子们立刻义愤填膺:“人家有自己的长子,我们大郎早就姓周了,当年就从母姓,是周家人了!”


    村民们怕他们发怒,不敢多说,诺诺点头。


    这几个小子却不服气,也不管这是不是老大家里的私事,突突突说了个痛快,把昨晚在朱家的事都抖落了个干净。


    村民们听八卦听得干活都不累了,听完后,纷纷感慨:“朱家可真是糊涂,那道士肯定是算错了命,把一个天生将军算成了天生孽障,将军杀敌和孽障杀人那能一样吗?怪不得说宁要讨饭娘不要当官爹,只有当娘的,自己心疼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扔掉这个好孩子。”


    也有说:“周娘子也不容易,一个女人在城里摆摊卖货,以前可是富富贵贵的朱夫人呢。”


    “朱家忒狠心了,亲生儿子也能不要。”


    “朱大爷还是好命,生死关头,赶出家门的儿子到底还是回来救他了。这要是换个记仇的,稍稍晚上一步,朱家可就彻底没了。”


    “但这以后也没什么情面了,不都说了,断绝父子关系了。”


    “能不断绝吗?周小将不断关系,周家娘子也不能同意。周家全家背井离乡,一个女人辛辛苦苦拉拔孩子长大,结果孩子转头去认这个狠心绝情的亲爹?周家娘子要被活活气死!”


    草棚搭好了,大郎和朱家的事也都传遍了,两边断绝关系的事众所周知,并且大众更偏向大郎这边,理解他的举动。


    朱家这个人人赞誉的大善人,却突然变得没有那么完美了。大家发现,原来大善人也会那样狠心,亲生的长子说不要就不要,这些年宁可给东家西家捐钱都没有给前妻儿子半个铜板。


    八卦流言总是传得飞快,等到大郎收整队伍准备出发攻打其他小镇时,整个云湖镇里里外外都知道了这件事,就仿佛当年,大郎不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云湖。


    朱其成正在为父亲办理丧事,朱老夫人因为丈夫去世、大郎突然出现而情绪波动过大,病倒在床。


    按照朱家在云湖镇的地位,白事纵然想要简办,依旧会有很多人主动上门吊唁,这一次照理该是如此,但来客数量低出了朱其成预期。


    直到他得知大郎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他突然明白了一切,顿时心中悲凉。


    帮人无数,最终敌不过眼前权势;而亲子陌路,全都是自己当年结下的因。


    很多人在看周逸芳的态度,尤其朱老爷出殡那日,有人想着,这个昔日儿媳是否会上门上柱香,无论念着当年旧情还是显摆讽刺,会不会去朱家人面前走一圈?


    周逸芳自然不会去的,她为了大郎,也要和朱家切割得干干净净。


    大郎呆了两日又走了,她又恢复到从前的生活。一边照顾父母,一边和任十一修建房屋,任十一抽空上山打猎,得来的食物,她自家留一些,给村里特别困难的人家分一点。


    房屋未修建完,天气越来越凉,对老百姓来说很不幸,这年的气温降得史无前例地快。


    周家有单独的草棚,没有和别人去挤。周逸芳把唯一的厚被子给了父母,自己和任十一一人一张临时拼凑缝补的薄被。


    到了夜里,草棚呼呼刮风,直直往被窝里钻。


    周逸芳半夜睡得越来越冷,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待要醒来时,突然背后覆上一道热源,包括了她整个身子,热量源源不断地透过皮肤传入血液,浓烈的困意再次袭来,她来不及细想,再次陷入梦乡。


    清晨,如往常一样,一家人被鸟叫声吵醒。


    周逸芳睁开眼发现自己全身被人裹着,眼前只看得到一片衣领,以及衣领下古铜色的锁骨……


    “芳娘――”周母的声音传过来,戛然而止。


    草棚简陋,用稻草悬挂起来隔了三个空间,周父周母一个,周逸芳和任十一各一个,这里也只是供大家睡个觉,没有任何家具。


    周母绕过草帘子想和女儿说话,却没想到,在女儿的草席上看到了任十一。


    两人抱在一起,身上盖着两条薄被,说不出的暧昧……


    周逸芳一把推开任十一,面上却万分镇定:“娘,你昨晚睡得冷吗?”


    “不……不冷……”周母说不出话来。


    周逸芳起身,大家都是和衣而睡,也没什么衣服可穿的,稍微整理一下,披上外套,她镇定走出去:“我去做饭。”


    周母瞪着眼睛,被女儿的态度搞得自己都糊涂了,难道是自己大惊小怪了?什么时候的事?自己病糊涂了忘记了?


    任十一也是没想到周逸芳会这个反应,咳了咳,埋着头叠被子,然后跟着快速蹿了出去,留下周母一人依旧回不过神。


    任十一一跑出去,就被周逸芳瞪在了原地,哪怕她离他老远。


    他脚尖一转,“乖乖”走过去。


    周逸芳问:“怎么回事?”


    任十一:“昨天夜里太冷,我过来查看你这边情况,见你缩着身子发抖……”


    周逸芳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就睡过来了?”


    任十一:“嗯。”


    周逸芳:“……”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着反正只有亲娘看到,随他去吧。如今日子过得饥寒交迫,周母身体也不好,要做的事情太多,不过抱着睡一觉而已,她是不在乎的。


    任十一见她这态度反而摸不着头脑了:“有关系吗?”


    周逸芳:“没关系。”


    任十一微微瞪大眼,脸上就差写上几个字:你别骗我。


    周逸芳看他一眼,挤开他拿野菜:“只有我娘看见,再说,清者自清。”


    任十一跟一堵山似的猛地挡在她面前:“那要是……清者不清呢?”


    周逸芳诧异地抬眼看他。


    任十一仿佛要和人去决斗一半,神色坚毅决然,死死盯着周逸芳,等她回答。


    周逸芳更为惊讶,和他对视了半晌,忽然问:“你当真的?”


    任十一:“我不会说假话。”


    周逸芳又和他对视了半天,看得任十一额间冒汗,仿佛一场大战马上就要失败,自己下一秒就会被人一剑封喉。


    “两人睡一起的确暖和,不清……那就搬过来睡吧。”


    任十一:“???!!!”


    第455章 大善人37


    周母满腹震惊却没有嚷嚷出来,回去拉着周父不知道说了多久话,两人走出草棚时,面色已经如常。


    二老站在草棚前,盯着烧火做饭的两人看了一会儿,纷纷收回视线自去忙活。


    周逸芳抬眼看了看父母的方向,意外两人居然直接默认了此事,连与她谈一谈的打算都没有。


    感动又酸涩。


    任十一的心情则是从忐忑二老不同意到渐渐安心最后喜悦又激动。


    “我今天去打猎。”


    他和周逸芳说。


    “嗯?”周逸芳奇怪,“昨天不是说先把院子收拾了,明日再去吗?”


    任十一看着她:“今天高兴,吃点好的庆祝一下。”


    周逸芳反应过来,被他看得竟然有些脸热,低头捞红薯,说:“那你去吧,早去早回,打只野鸡野兔吃一顿就好,不用太铺张。”


    任十一答应,但傍晚下山时,不仅两手提满了猎物,肩头还挂着一个傻孢子。


    “怎么这么多?”周逸芳上前帮忙。


    任十一对着她笑:“日子好,运气也好。”


    周逸芳服了他了,又是无奈又是笑:“傻乐什么?一身臭味,赶紧去河边洗洗。”


    “哎!”任十一还是乐,一向沉默寡言的人,难得走在路上都能被人感受到喜气。


    周逸芳原本没那么上心,大概朝夕相处太多年了,不是夫妻也早就是家人,她以为,最多是两张床并一张床,彼此相处难有新变化。结果看到任十一这模样,她突然心跳也快了一些,对未来充满了新的期待。


    想到这个变化,她暗自摇头,提着猎物进了院子。


    周父周母走出来:“今天怎么打了这么多猎物?”


    周逸芳好笑:“问他去,跟天上掉馅饼儿似的。”


    周父看她一眼,目光尽是了然,语气有些酸:“可不是馅饼儿,出了这个门,他八辈子也捡不着。”


    周逸芳:“爹――”


    周母早已没了早上的震惊,看到任十一如此能干,心里反而从未有过的踏实,低声问女儿:“你们不走个仪式?虽然现在乱糟糟的……”


    周逸芳打断摇头:“一把年纪了,搞那些做什么,以前怎么过日子,以后还是怎么过。就是大郎那边――”她沉吟了一下,“我自己去和他说。”


    对于孩子的教养,周父周母完全信任女儿,早已撒手不管了,见她一切都有主意,便不再多说。


    也不是他们过分开明,实在是当下的局势太乱,连家都没有,粮食都不够,周逸芳和任十一又年纪不小,没必要徒增麻烦。


    话虽如此,到底,在周父周母和任十一的有心之下,一家人还是吃了一顿颇有仪式感的晚饭。晚饭前,任十一以水代茶,郑重下跪,给周父周母磕头敬茶。


    这是大家没预料到的,但喝了茶的二老面上再没有任何疑虑。


    “爹。”


    “娘。”


    任十一活了三十几年,第一次喊这两个称呼,陌生得差点喊不出口,喊完却仿佛倦鸟归巢,雨夜归家,整颗心都安宁下来。


    周父喝了茶说:“既然你们已经决定,日后就好好扶持至白首。不求你荣华富贵提携妻儿,只希望多年情谊相交,莫负芳娘。”


    任十一举手发誓。


    如此,一餐野菜加猎物的晚饭,周逸芳便算是和任十一结成了夫妻。


    任十一习武体格好,夜里身上热乎乎的,这晚以后,两人同睡一个草席,周逸芳再无梦中发冷的情况。


    大郎离家又是一月,收伏汴州城外八个小镇后回到了云湖镇。


    “我们一路打一路收了好多新人,现在我们西山营有两千多人了,娘,你们和我一起去西山吧!”


    “去西山的事再商量,这回回来,怎么多了个姑娘?”周逸芳打趣他。


    周家的房子是七天前搭好的,周逸芳不知道大郎何时回来,但知道自家在这里住不长,所以搭建的房屋很小,只够四人避寒居住。大郎兴冲冲地带着人回家,屋里腾挪不开,下属们全都去草棚烤火了,只有大郎留在正屋和家人说话。


    然而周逸芳眼睛利,早就看到了人群里十分显眼的年轻姑娘。


    大郎眼神发飘:“啊,是,也是我们新招揽的……”


    若是原先只是单纯打趣,这回却是真的觉得有意思了,周逸芳盯着儿子渐渐发红的脸:“新招揽的人就带来家里了?还是个小姑娘。难道是美色惑人――”


    “当然不是!”大郎立刻反驳,急急解释,“她是我们在泰安镇遇上的!家里开医馆,从小学医术,本事可大了。她家医馆我在东营就听过,叫永安医馆,他们那儿的人都说永安医馆妙手回春,老大夫人特别好。这次泰安镇被匪徒攻占,她祖父父亲都被害了,她自己被那帮贼寇虏去差点失了清白,是我们及时赶到才救下人。”


    周逸芳收了笑,认真听着,听到这问:“那你怎么没把人安置在泰安镇,反而带到身边了?”


    大郎说:“南星医术很好。我们这次受伤了不少人,队伍里没有大夫,很多人都是随便撒点药粉裹了伤口又上阵。她原本已经回家安葬家人,幺子上门买药粉,她听说后主动过来帮忙,兄弟们都说她的确有本事,伤口好得快了很多。”


    说到这,大郎语气赞赏:“我只想让她在泰安时帮帮忙,谁知队伍要走的时候,她来找我,说想跟着我们一起去打仗,她给我们当随行大夫。她说要给家人报仇,身为女子体弱又没有武力,只能支持我们这支还算正义的队伍。”


    周逸芳点头:“如此听着,倒是个很有勇气很有主意的姑娘。”


    亲人被害,自己险些被糟蹋,但是得救后快速处理后事恢复情绪,不仅能站出来帮助大郎的队伍,还预想借势报仇。


    “你把陆长生的余孽都已经清理干净,她应该报仇雪恨了?”


    大郎:“对,但她处理刀伤的本事真不错,我还没找到更好的大夫,就问她要不要留下来。”


    周逸芳看他一眼:“仅此而已?”


    大郎眼睛一飘,嗓门微微提高:“是啊……”


    周逸芳不戳破这隐隐晦晦不知道他自己是否知晓的小心思,转而说起自己和任十一的事情。


    “娘也有个事情要告诉你……”


    草棚里,南星和幺子几人围着火盆烤火,一群人正在感叹,今年深秋冷得仿佛冬日,如此诡异气温下,恐怕明年收成更难。


    正说着,突然听到一声来自大郎的暴喝:“师父!我要和你决斗!”


    幺子几人顿时激动地站起来,纷纷撩开草帘探头看热闹。


    “要打架了?”


    “任师父和大郎打吗?”


    任十一缓缓从屋内走出来,看着暴走冲出门的徒弟:“你打不过我。”


    “我不管!我要和你决斗!你……你怎么能……怎么能抢我娘!”


    几个小子挤在一起惊叹:“哇!怎么回事!大郎好像真的生气了。”“抢周婶子吗?”“怎么回事,大郎是不是傻了。”


    任十一抱剑在胸,居高临下看着徒弟兼继子:“以前她是你娘,我是你师父;以后她还是你娘,你也可以只当我是师父,我们只有你一个孩子,哪里来得抢?你又气什么?”


    大郎听完,愣住,竟然反驳不了。


    但是他就是委屈了,就是觉得娘亲被抢走了。


    “我不管!我要和你决斗!你就是抢了我娘!”


    周逸芳走出来对任十一说:“打一场吧,你已经一年多没教他了,看看他进益如何?”


    不想打的任十一马上转了口风:“行,我接受你的挑战,来吧。”


    大郎:“……”哎呀,更气了!


    师徒二人并无虚话,很快就到了院子外的空地摆起架势开打,其他人站在院子里围观,起初还能看清他们的招式,到后来,只觉得剑花纷飞,再也看不清了他们的动作和身影,擦擦眼一回神,战斗结束了――


    大郎被任十一一剑抵在心口,无法动弹。


    任十一目露赞赏:“独自在外没有荒废,剑术有进步。上过战场果然不同,你的剑已经是杀人的剑了。”


    大郎努嘴:“还不是打不过你。”


    任十一收剑,瞥他一眼:“你还嫩。”


    语气很是轻蔑,成功又把本已输得服气的大郎气到了。


    “娘――”


    周逸芳忍笑:“嗯?”


    大郎告状:“他欺负我!”指着任十一。


    周逸芳:“师父指导你的剑术何来欺负。”


    “……你果然不要我了。”


    周逸芳:“好了,别闹,家中与以往并无不同,瞧,你离家多日,回来还和幼时一样爱撒娇。真正的一家人,无论过了多久,是否分离,一旦在一起就如同往昔。我们对你的关爱只增不减。”


    大郎:“那……我和他,在你心里谁第一。”


    周逸芳看一眼任十一,笑:“自然是你第一。”


    大郎满意了,得意瞟一眼师父,跑过来抱住周逸芳的手臂:“娘,我们搬去西山吧,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周逸芳拍拍他的手臂,看向人群中的小姑娘:“好歹也是个小将军了,当着下属的面撒娇,真的好吗?”


    大郎抬头,正好和南星含笑的目光对上,脸一红,赶紧撒开娘亲的手站直了。


    又闹又笑的,一家人欢笑到晚饭后天黑了,家里住不下,大郎带着人回营地。


    周逸芳收拾好东西,确认父母已经歇下,举着油灯回屋,进去就看到任十一背对着门躺着,她躺下了也不见回身。


    她戳了戳他的后背。


    被戳到的肩头动了动,但人依旧不回头。


    周逸芳笑:“这是怎么了?今晚就这么睡了?”


    任十一:“嗯,睡了。不满意找你心里第一位的人去。”


    周逸芳哈哈大笑,笑出了声,笑得脑袋埋在了他后背上怎么也停不下来。


    任十一不满回身,皱着眉瞪着她。


    月光清冽,周逸芳一边擦笑出的眼泪一边隐约看到他的表情,忍下了笑问他:“那你说,我和大郎,在你心里谁是第一?”


    任十一定在那,竟答不上来。


    那日全村转移,他去给大郎报信,亲眼看到大郎下山救援云湖镇后,他没有立刻回村找周逸芳,而是一整夜尾随大郎,护着他杀敌救人,护了一整夜才带着人回到村里。


    周逸芳从这件事便看出,这个从不表达的任师父,对自己的徒弟其实万般爱护重视,比亲生父亲都不差。


    爱人和孩子是不冲突的,哪有明显的区分。他们可以同等重要,也可以在某些时候战胜另一方,只看具体情境下什么选择最合适。同理,父母也是如此。


    大郎年纪小还不明白这些,所以才会问这样的傻问题。


    周逸芳轻声说:“还生气吗?”


    任十一微微低身,唇落在她额头上:“你说一句我是第一。”


    周逸芳含笑:“嗯,你在我心里是第一。”


    任十一贴在她额头的唇瓣勾起:“不气了。”


    第456章 大善人38


    大郎对娘亲说的“一切都不会变”将信将疑,第二天回到村里,不管做什么,目光总忍不住投到娘亲和师父身上,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然而,什么都没看出来。除了两人偶尔眼神有些他说不出的不对劲儿,别的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他想挑刺儿都挑不出来。


    一天还没过去,大郎就放弃了。


    娘亲和师父是什么关系,好像真的对自己影响不大……


    再想起镇上那位姓朱的生父,难掩厌恶的大郎瞬间门觉得自家师父样样都好,娘亲和师父在一起又有何不可?


    “娘,我们去镇上逛逛吧,家里这些用具太简陋了,云湖镇店铺多,我们采买好了再上山。”


    一贫如洗形容这些被纵火的村子再合适不过,周家也一样,只不过周逸芳居安思危,提前埋了几块银子在院子里。


    大郎灭了陆长生的队伍,收拢了他们抢下来的金银,一部分发给百姓,一部分留下自用,所以他现在是全家最富有的,周逸芳这几块深藏的银子挖出来又黯然失色。


    “也好,给你祖父母买些过冬的衣裳。”


    于是,周逸芳、任十一、大郎这一家三口出门去镇上逛了。


    大郎夺过云湖镇的控制权后,镇上很快恢复了以往的节奏。外面八个小镇全都被陆长生的人破坏得七七八八,唯独云湖镇,西山营的人及时赶来,当夜解决,天亮后便恢复了平静。所以云湖镇的经济生活影响不大,进了镇上,依旧有七七八八的店铺开着。


    西山营掌控了所有小镇后,各地的消息便联通起来,云湖镇的百姓通过亲戚朋友得知外面种种惨状,无不庆幸自己的“例外”,而大家也很清楚,这份例外是因为沾了周家甚至朱家的光。


    于是,周逸芳上街,走到哪都受到大家热情招呼。如今大家对朱家情绪复杂,但是对周家却很是明确――对周小将的家人,自然要客气甚至尊重。


    这个地方他们三人不是第一次来,但前后差异如此之大,大郎心中难免有所变化,他甚至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地位权势背后的附加值。


    周逸芳搭上他的肩膀:“无须因他人态度而心境起伏,你只需记得,你想要什么,要做什么,目标是什么,这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与你目标无关,不过浮云而已。”


    大郎心情复杂:“娘,那次我们来,大家对朱夫人也是这样热情,是不是,你和离以前也是这样人人尊重?”


    周逸芳:“他们尊重的不过是‘朱家夫人’这个头衔,我的儿子不一样能给我‘周小将娘亲’这个头衔吗?”


    顿时,所有的复杂情绪如潮水般后退,大郎挺直了身子,意气风发:“对!我会给娘亲更好的,最好的!比朱家更多更好!”


    周逸芳慈爱地笑:“娘相信你。”


    任十一看着他们娘俩,嘴角微勾。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购物,走到一家布料店,突然听到一阵吵嚷声。


    “丧门星!毒妇!”


    “你有没有良心,白养了你二十年……当初怎么没生出来就把你粪桶溺死……”


    “那是你亲弟弟,你怎么下得去手啊!”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举着鸡毛掸子神色癫狂地追着一个年轻女子打,嘴里骂的话又脏又毒。


    前面逃跑的女子也不甘示弱,毫不顾忌对方年长,骂得一样激烈:“你溺死啊,你巴不得溺死我……”


    “没把我溺死,那是你活该下半辈子遭报应!”


    “你恨不得死的是我,他是亲弟弟,我是亲姐姐,替我去死也是他该的!”


    这两人对骂中夹杂的话语信息量太大,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事,跑出来围观。


    周逸芳一开始没认出人,直到周围的人议论起来,她才恍然,原来眼前白发苍苍满脸沧桑的老太太是朱其成姐姐那个婆母,当年要打大郎的万婆子。


    她问身边的人:“万家这是怎么了?几年不见,老夫人苍老得认不出了。”


    她一问,周围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都凑过来给她解释。


    周逸芳当初不报复万家直接离开是因为她发现万家小姑娘表里不一。她看似纯良无害,实际上很会利用弟弟,甚至暗藏妒忌。大多孩子妒忌表现在明面上,但是这个小姑娘已经学会了面上友爱,背后下手,把人弄哭后还会用装乖、装弱等手段吸引大人注意而掩盖行径。


    当初她欺负大郎,最后却迎来万婆子大闹朱家,这个手段不是针对大郎才有的,而是她一贯如此对待弟弟。


    周逸芳发现这件事后便觉得这家人自有苦果吃,但着实没想到,这姑娘能狠到把亲弟弟的命也送出去。


    一个月前,陆长生攻入云湖镇,万家也是镇上富有人家,被流匪重点关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万宁儿从小虐待弟弟,那个男孩听说寡言呆愣仿佛傻子,万家夫妻让万宁儿照顾弟弟,给姐弟俩留下充足的护卫,谁知道匪徒退去,儿子却死了。


    事发时,万宁儿哭得凄惨无人怀疑,然而半个月后,朱V整理儿子遗物,意外发现了他藏得隐蔽的手抄本。孩子年复一年痴痴傻傻,他们只当这个孩子废了,还想给女儿招赘照顾弟弟,结果看了手抄本却发现儿子竟能写一手好字,不仅如此,这一本本手抄本都是他的心情记录,从七八岁开始写,直到被姐姐害死。


    每一页都是亲姐姐对他那些不为人知的虐待和算计。


    ????他后期表现越痴呆,万宁儿对他越肆无忌惮,但是他的性格已然养成,只将每日经历记录在手抄本上,措辞平静无波仿佛被伤害的不是自己,提起父母祖母都宛如陌生人。


    周逸芳若在,大概能推测这个孩子是被虐待得疑似自闭,然而这里的人只当他是个天生傻子。


    朱V看完手抄本后彻底崩溃,万婆子一夜白头,顶梁柱万姐夫仿佛老了二十岁,家中下人趁机偷盗逃离,万家眨眼败了。


    这样追着孙女打的情景不是第一天上演,这半个月,万家隔三差五就会闹上一回,左右邻居早已习惯。


    周逸芳指给大郎看:“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万家婆子,和她孙女宁儿。”


    大郎皱眉看着万婆子孔武有力地扯住孙女后衣襟,将人按倒在地劈头盖脸抽打,厌恶地移开视线。


    “娘,你当年做得对。”


    万宁儿被万婆子打得很惨,然而周逸芳一行并没有半点怜悯,转身进了店铺继续挑选布料。


    大郎抱着一大包布料出来时,万婆子打累了,正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哭嚎,他们三人从她身边经过,万婆子抬头看过来。


    周逸芳低头与她对视。


    这些年,周逸芳为了养家很劳累,但是她心态平和做事自如,面容变化不算巨大,万婆子一眼认出了人,再看她身边的高壮少年,想起坊间门传闻,也知道这是哪个了。


    既然已经认出了老熟人,周逸芳便停了停,与她说:“当年宁儿和大郎那件事,我事后发现大郎身上被掐了两块淤青,当时我便说是宁儿先动手打人才有了后面的事,朱其成不愿意和你们再起矛盾,我和大郎只能忍下委屈;我和朱其成和离,你到处传播假道士的批命,让我们母子在云湖镇难以容身,我离开云湖镇前在街上遇见朱V带着孩子出门,亲眼看到宁儿为达目的背着朱V掐幼弟,但是你欺辱我们母子在先,我为何要来提醒你们?何况说了你也不会信。”


    万婆子张着嘴听着周逸芳说出当年一桩桩事情,整个人都反应不过来了。


    照周逸芳所说,自家的悲剧在十几年前就能避免,然而因为自己亲手做的一桩桩一件件错事,这个真相隐藏了十几年一切为时已晚才浮出水面……


    万婆子一口气上不来,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周逸芳没动,视线转到伏在地上满脸伤痕的宁儿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抬步走了。


    任十一和大郎都跟着她的步调,没给旁人半分眼神。


    宁儿躺在地上,不理会昏死的祖母,眼神呆滞地望着天,久远记忆里那个溪边扑蝶的情形残缺浮现,她忘记自己怎么打了大郎,但深深记得祖母那次大闹了舅舅家,她害怕得装病一晚上。最后没人发现蹊跷,全家呵护宝贝了她好一段时间门,舅舅对她越发疼爱,她便知道,自己没有做错……


    回到村里,周父周母听到万家的下场,真是狠狠出了一口气。当年为了大郎,他们忍气吞声离开,到如今,天道轮回,那些伤害他们的人皆有报应,真是令人好生畅快。


    又过了几日,一切行囊收拾完毕,大郎拔营回西山,全家跟着他去了山上。在此期间门,朱其成很有自知之明,完全避开了他们,不曾来碍周逸芳的眼。


    一家人重新团聚,但是和当年在枣子巷的日子是彻底不同了。大郎不是领着几个孩子守卫街坊的少年,而是掌管大片小镇乡村,统领两千多人的首领。


    西山无人开发,是一片山林,他要带人开拓山林修建房屋;队伍扩增到两千多人,他要统帅训练;官府虎视眈眈,他要小心防范、谋求新地;山下村镇大小事务,他要定期处理……


    他们自称西山营,打的旗号是自己才是真正守城卫民的汴州军,而那些假扮山匪残害百姓的狗官人人诛之。


    大郎在汴州府的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定下目标――打下汴州城,夺取汴州军权。


    “我的目标大吗?”少年郎雄心勃勃,但也会心存忐忑,对自己不确定的时候,他总去找娘亲聊天。


    周逸芳翻着南星拿来的医书,说:“不大,汴州各处起义军皆不如你,徐徐图之。”


    大郎心定了,拉着朋友下属琢磨怎么“徐徐图之”。


    偶尔,他们遭受挫折找不到突破,大郎便会去找亲娘取经,大郎说自己遇到了什么事,周逸芳陪他看史书,有时候看了一晚,有时候看上几天,大郎便能自己想到主意。


    任十一从不管娘俩的事,只盯着大郎的剑术,天不亮就等在操练场训练徒弟,练完了便回周逸芳身边吃早饭。


    周逸芳对儿子说,西山营的摊子越铺越大,你该培养几个能独自带队杀敌的属下。


    大郎眼睛一转,盯上了师父:“师父,我挑几个人,你训练训练他们的功夫?”


    任十一:“可。”


    乱世武将都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但是若是拼杀之前有人专门训练他们的杀人技巧,那又不一样了。


    枣子巷的孩子们总是觉得很神奇:“周婶子怎么什么都知道?”


    大郎却觉得理所当然:“我娘可是能考状元的人!”


    知道周逸芳有“状元之才”的只这么几个亲近人,其他人只看到大郎一个农家子,无师自通,19岁领军,一步步扩大自己的势力,保护百姓、攻略新地、能打能杀,不仅没有被官府剿灭反而不断吞并其他帮派,渐渐变成汴州城外不可忽视的一方势力。


    第457章 大善人39


    人家说天高皇帝远,南方打打杀杀好几年,渐渐起来几股反抗朝廷的势力,打着诛暴君的旗号,和官兵对抗,直到朝廷军队一退再退,失守半边国土。


    大郎的境遇没人家那么得天独厚,他就在皇帝边上,京城隔壁。


    他要造反,汴州军上万人全都抽调过来打一场,他完全撑不住。


    所以,大郎不造反,他打出的旗号是,清理汴州军中的蛀虫,还百姓一片青天,西山营才是汴州军东营正统,而所谓的东营,不过是一帮土匪。


    西山营打流民匪徒,平山头贼寇,把汴州府丢失的被流民山匪占领的县城一个接一个收复,当半边汴州府被西山营占领后,无能为力的汴州府衙才向朝廷报告了这个消息。


    西山营得知后,有人担心皇帝会派大军前来攻打西山。


    已经十分成熟干练的大郎沉着冷静:“皇帝骄奢淫逸,对外软弱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军民生死。只要不影响他继续享乐,他不会在乎汴州城的都尉是谁。”


    毕竟,守住了半边汴州的周瑾,一没有反朝廷二没有杀命官,每次都是在匪徒作乱后,赶去剿匪收复失地。而他的要求也如此简单――要都尉之职、惩罚勾结匪徒的官员、给遭遇匪祸的百姓免税赋。


    除了给自己争取官职之外,其余都没有私心,一切都是为百姓发声。


    哪怕官府管控下的百姓,都暗暗支持西山营,恨不得今晚,周瑾就能带来杀进城里,把狗官们都给砍了。


    此时,众望所归的大郎提出要求后十分诚信地停下所有动作,暂不操心外头诸事,而忙起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孙南星,当日救援八小镇时遇到的医馆后人,后来立志为家族复仇进了大郎的队伍,一路跟着他们打仗、救援。


    当年上山,别人带着山下得来的战利品,她背着家中残留的一箱子医家藏书。这一年多,她一边成为军医,一边研究医书,偶尔回到西山,还会和周逸芳交流医学。


    周母身子不好,西山药材不全,南星记在心上,每次外出都会在当地看一看,几次下来,就把药方凑齐了。


    孙家擅长推拿,这一点周逸芳不及南星,小姑娘只要在西山,都会给她和周母做推拿,改善她们身上的沉疴旧病。


    你说她是巴结大郎亲人?周逸芳的眼睛还是很亮的,一个姑娘家,哪里有战事她就上哪里,哪怕大郎没上阵,她都会跟着队伍跑老远,把自己弄得黑黝黝的,像半个糙汉……如此费心巴结真是没得到半点便宜。


    大郎当年刚遇到南星时,南星还是个白白净净嫩生生的小姑娘,清亮的眼睛望着你,让你心跳都快了几分。


    “现在呢?”


    周逸芳问儿子。


    大郎晒黑的脸上露出几丝暗红:“现在更好看了,眼神也更利了,我都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周逸芳噗嗤笑了。


    “喜欢姑娘却连眼睛都不敢看,你这小将军太没有胆量了些。”


    大郎哎呀一声,抓着娘亲的手臂蹲在她身边,仰头期盼地看着她:“娘,你就说,我娶南星能不能成?”


    周逸芳抬手戳了戳他的脑门:“成不成,你问娘有什么用?你要问人家姑娘自己啊。”


    大郎眼神飘啊飘:“我……我这不是……没底气嘛……”


    周逸芳失笑:“倒也不用没底气,想娶一个姑娘为妻,只要你是真心诚意,是做足了一辈子与她相扶相持的准备,便可以大步上前。哪怕失败了,那也不丢人,婚姻嫁娶,本就是两情相悦,失败了洒脱祝福依旧不失一桩佳话。”


    大郎被她说得有点信了,想了一会儿,又蹲回去:“可我不想失败啊……”


    周逸芳:“强扭的瓜不甜,身为男子,要有祝福心仪之人寻得真爱的胸襟。”


    大郎觉得娘亲说得有道理,虽然他一想到南星嫁给别人心里就很不好受。


    周逸芳拍拍他的身子让他回去坐好,神色严肃几分。


    “娘?”大郎收拢了情绪,疑惑看过来。


    周逸芳:“你如今也是个小将军了,再过一段时间,朝廷大概率会封你为汴州都尉。那你想过自己未来会走到哪一步吗?”


    大郎挺直身板:“自然想过,我肯定不会为这个狗朝廷卖命的,待我找到良机,我就反了它!”


    周逸芳看着已经二十多岁的儿子,青年经历多次大大小小的战斗变得面容坚毅,眼神坚定,年少时的稚气早已消失不见。他就像一柄出鞘的剑,锋芒毕现。


    “虽然你是我的儿子,但南星是个坚毅聪慧的好姑娘,她与我、与你祖母相处日久,我们将她当成孙女一般。如今你说你想娶南星为妻,我也想问你几个问题。”


    大郎点头:“您问。”


    “纵观历史,无论一方诸侯还是开国帝王,一路征战一路强大,身边少不了三妻四妾红颜知己。东汉刘秀曾说‘娶妻当得阴丽华’,你比之刘秀,南星比之阴丽华,如何?”


    大郎“啊?”了一声挠头:“娘,你觉得我能成为刘秀吗?”


    “有何不可?”


    大郎激动得脸都红了一点,是被娘亲的这份信任激励的。


    周逸芳提醒他:“我问你的不是这个。”


    “哦哦。”大郎回神,回忆了一下娘亲说的话,终于明白过来,“娘,您怕我以后会遇到‘郭圣通’,南星受委屈?”


    周逸芳:“我怕你们彼此受委屈。南星是个倔强自强的姑娘,她做不了长孙皇后,恐怕也当不成阴丽华,你若是成不了气候,夫妻问题不大;你若是成为一方诸侯,夫妻恐不睦。南星家人不在世上了,娘喜欢这个姑娘,就想为她考虑一些,她如果嫁一个普通将士,夫妻齐心,日子定然美满。你是娘的儿子,娘也要为你考虑,你若有大报复,娶一个贤惠女子更合适。”


    大郎发懵,他只是喜欢南星这个姑娘,从没想过未来还有这么多可能存在的隐患或者说夫妻矛盾。


    “那……我再想想?”


    周逸芳:“去吧。”


    三日之后,大郎回来了,他给周逸芳的答复是:我还是要南星。


    “娘,我希望未来的妻子是像您这样的,南星正是和您一样的女子。如果我要娶一个贤惠妻子为我打理后院照顾妾室、子女,其实我的选择很多,可是我不喜欢。我怕未来我再遇到第二个南星第三个南星,纵然妻子贤惠,但南星们也不会愿意嫁给我。”


    “天下美色良多,但我只钟意这一种。若能得自己所爱,放弃那些可有可无的,并不可惜。”


    周逸芳:“人心易变,你记住自己今日所说的话。”


    大郎认真点头:“我记得。”


    “自己去找南星聊聊吧,如果姑娘愿意,我就给你准备婚事。”


    大郎笑起来:“好!我这就去!”


    大郎兴冲冲走了,任十一从门外进来。


    “你让他现在做承诺,到了日后可不一定能作准。”


    周逸芳笑笑:“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我这个做娘亲的,尽了教导、警戒儿子的责任,夫妻的感情则需要他们自己经营。夫妻夫妻,真正两心相依走到最后的能有几个?我啊,安排不了他们未来几十年的日子。”


    任十一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再少,也有我们一个。走,今日夕阳不错,去后山看落日。”


    周逸芳含笑与他一起出了门。


    一个月后,朝廷信使来到西山,传旨封大郎为汴州守城都尉,掌管汴州整府兵力,上一任都尉被摘去乌纱,压入大牢。


    大郎接了官印官袍,却没有立刻下山去兵营,而是说自己马上要成婚,山上喜堂都布置得差不多了,暂时不下山。


    汴州知府拿他没办法,新来的监军被他命令去兵营熟悉环境,西山营依旧围得铁桶一样,无人能进。


    就在朝廷人员忐忑不安大郎到底有没有反心时,有一天,西山上突然鞭炮齐鸣,喜乐喧闹,果真办起了盛大婚礼。


    在行伍中呆了一年多的南星已有英姿飒爽的气质,一身大红嫁衣并不繁复,简单利落十分衬她。


    大郎成婚,西山营下辖各地人人为他欢庆,原本简单的婚礼因为从上到下真心实意的祝福而变得无比盛大热闹。


    婚礼当晚,大郎拉着南星跑出洞房,爬上西山的山头看万家灯火。


    今晚为了庆祝他们的婚礼,各地宵禁取消,但日子艰难的百姓本该为了省油早早吹灯,今晚,却是各家各户门口都挂起了灯笼,久久不灭。


    “南星,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们一起看这片灯火点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广。”


    南星握住他的手掌:“嗯!”


    第二天,新人给长辈敬茶。


    南星郑重给周逸芳磕了一个头:“夫君向我提亲时说了娘对儿媳的爱护,南星本是孤女,能遇上娘亲,遇上诸位长辈是南星此生莫大福分,今后我们夫妻一体,定会相互扶持、孝敬长辈,不让诸位长辈再为我们操心。”


    “娘,谢谢您。”南星递上茶,说得眼眶含泪。


    周逸芳接过,送上准备的红包:“从此便是一家人了,不必说谢。你从前很好,嫁给大郎了,依旧随心便好。”


    南星感动不已。


    艰苦的年份,西山营群狼环伺,婚礼热闹了一天,山上山下包括新人都恢复往常。


    大郎忙着应付衙门那些事,南星又去山下看诊积攒实践经验。


    最闲的人,反倒是在山上养老的周逸芳任十一还有周父周母了。


    “所以啊,养好孩子是十分重要的,养个孽子孽女一辈子受苦,养个有出息的,年轻轻就养老享福。”


    她也不是无端感慨,而是山下传来消息,万家女儿卷了家中钱财跑了,万家婆子上吊自杀,朱V夫妻潦倒住进朱家打秋风。


    朱其成送了一份庆贺大郎成婚的礼物上山,因为朱家身份特殊,婚礼当天下面的人怕晦气,直接截下没送上来。


    今天婚礼过完了,他们就把这些有的没的人家送来的东西一起拿过来,又提了提朱家,说了说他们近况。


    朱家的日子不好不坏。不好是因为大郎身份越高,他们遭受的冷落会越多,比之从前人人称道自然是十分不好;不坏是因为他们从前做人还是不错的,家产也都在,又在大郎公正管理下,依旧过着富有生活。


    周逸芳把所有贺礼都看了,手一挥,全都拿去换钱,充公。


    管账务的李先生收到钱时乐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忍不住念叨:“这办一桩婚礼真是划算啊。”


    给他打下手的小书童眼睛都瞪圆了,忍不住说:“周小将――都尉大人多成婚几次,我们又可以打好几――哎呦――”


    李先生收起拍书童的算盘:“让都尉大人听到,送你去夫人手下挨针!”


    “孙大夫是个好人,都尉和孙大夫天作之合,肯定和和美美白头到老!小的刚才是胡说,胡说!嘿嘿。”


    第458章 大善人40


    大郎成为汴州都尉以后,周逸芳很少再插手他的事情,她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陪伴逐渐年老的父母、转移到和任十一的生活上。


    周母的身体太差,大郎有了出息后,她心情开阔愉快,又好了那么两年,然后状况便直转急下。


    大郎和南星婚后第一年生下一个女儿,因为出生在西山营,小名西西。


    周母看到曾孙女的降生,乐得合不拢嘴,看着曾孙女从咿咿呀呀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婆、婆、婆”,精神头又好了几分。


    但人的生老病死无法抵抗,当西西能趴在周母床头喊“曾祖母”时,周母含笑而逝。


    周母的离开,带走了周父的精气神,他变得不爱外出,经常坐在书房看书写字,周逸芳抱着西西去找他,让他给曾孙女启蒙。


    周父看着软软糯糯的曾孙女,总算开心了一些,说:“想起你刚出生的时候了,也是这样小小一个,大夫说你娘伤了身子恐难再孕,我抱着你就想,古有木兰从军,我家的女儿我也能将她教养得胜过无数男儿。”


    周逸芳将西西放到周父怀里:“那如今再劳烦父亲帮忙教养西西,这个孩子未来定比我从前身份高,也许父亲真能教养出一个胜过无数男儿的女子。”


    周父连忙接住软绵绵的曾孙女,看到她对自己露出甜甜的笑,举着小手喊“曾祖父~”,心一下子软了。


    “哪里还需要我教?你能教养出大郎,还教不了西西吗?”


    周逸芳便知道周父果然是觉得人生没有了目标方向,又失去了陪伴之人,整个人就丧失了生活的动力。


    “大郎当年不也是父亲一手启蒙教导的吗?如今大郎公务繁忙,南星长期在军营,我和十一三不五时出门游玩,西西的教养只有劳烦父亲了。”


    周父一听,立刻抱住了曾孙女:“行了,不就是你和十一想出去玩吗?小西儿啊,你就和曾祖父相依为命吧。你爹娘也好、祖父祖母也好,可都是大忙人。”


    西西不懂,但很熟悉曾祖父,抱着他的脖子跳啊跳:“玩,出去玩。”


    周父无奈,笑呵呵地起身抱着曾孙女出门看花花去了。


    任十一看一眼周逸芳,给她一个点赞的眼神。老爷子自从周母去世后,让他出门比登天还难,但小西西一句话,他就乐颠颠出去了。


    周逸芳笑:“好了,我们两个也无事一身轻了,下山去走走?”


    任十一:“去哪儿?”


    “枣子巷?”


    “绕着云湖走,此时云湖风光正好。”


    “好啊。”


    于是,当大郎收到娘和师父下山游玩的消息时,这对夫妇已经在云湖边烤野鸭吃了。


    大郎笑着收起信纸,全然不担心娘和师父会遇上什么危险、出现什么意外,转眼便将精力投放到眼前的公务上。


    掌管了汴州军的大郎短时间内一直非常配合官府和朝廷,看不出半点反叛迹象,他当初为百姓争取的免税赋政策给了全府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当初流民叛乱又杀了好多大地主,汴州百姓这辈子没过过这样轻松的日子。


    而这两年州府各地还敢阳奉阴违继续苛捐杂税的贪官们,逃不过十天,就会在半夜血洒豪宅。


    以前死了一个贵人,满城满州府搜查,如今也搜查,军纪严明之下,这搜查手段更加严厉,但是就很奇怪,作奸犯科的人搜出来不少,杀官员的真正罪犯?从没找到过。


    这种随时被刺杀的恐怖气氛笼罩下,再贪的贪官都不敢手伸太长,汴州府虽然还是朝廷管辖,却难得清明了大半。


    老百姓不是傻子,都知道这样的好日子是谁带来的,到如今,汴州府百姓心中真正的一把手是周瑾,周瑾指哪儿,他们自发打哪儿。


    以前官府招兵买马民怨沸腾,如今西山营接管兵营后解散了被迫服役的人员,大郎想要朝南推进收复汴州府隔壁的河州城时,百姓们踊跃报名入伍,那些被他放回家的士兵又自发回来了。


    打河州城之前,汴州知府、皇后的亲兄弟,先一步溜了。


    以前汴州府富裕,他有背景靠山,所以能在这里搂钱享受,现在贪官一个接一个出事,驻军那插不进一根手指,他哪里还呆得下去?写了信联系了皇后,快速跑路,回京城做他的皇亲国戚去也。


    如此,汴州城彻底落入了大郎手中。


    攻打河州的计划提上了议程。


    周逸芳虽然经常出门,但是儿子每次行动都在她的关注之下,她看着他从少年打到而立之年,从领着几个邻居小伙伴护卫街坊打到率领千军万马攻城略地。


    当年的道士有一点说得没错,大郎这辈子斩杀的敌人不计其数。


    但他护卫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


    善是什么?是一只蚂蚁也不舍得杀死?还是手染鲜血却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


    ……


    大郎从汴州军发家,人人皆知他不听朝廷号令但从未另立旗帜,甚至对皇帝还挺忠心,牢牢守着京城不允许任何人攻打。


    一十五岁那年,他终于反了,调转方向北上。这个被他宝贝蛋似的护着的皇城,被他自己亲手攻下。


    皇室众人仓皇而逃,皇帝被大郎从美人身上拽下扔在地上。


    大郎反得光明正大,绑了皇帝,扫荡皇宫王府,天亮之后便号召天下,一番痛斥谩骂,总结下来就一句话:皇帝是个暴君,天下忍够了他,我替天行道把皇帝反了,从此以后这天下我来当!


    非常狂妄。


    南边的人骂他篡位,但百姓们都鼓掌欢庆。


    更让百姓觉得大快人心的是,大郎把一帮子作威作福的皇亲国戚关进了一个农庄,令人看管着,督促他们日日早起种地,烈日锄草,过一过穷苦人家的日子。


    那个农庄就在京郊,谁想去看落难皇帝都可以过去看,想丢块石头,只要别砸出人命,守卫们也不阻止。


    顿时,这地儿就成了一个西洋景儿了,皇子皇孙们羞得不肯出门,却又舍不得死,只好被守卫拖着出来做活;老百姓嗑着瓜子看着从前的大官老爷灰头土脸,心中恶气尽出。


    地里的庄稼都是皇子皇孙们的口粮,可是老百姓厌恶他们,不是丢石头,就是人多踩踏毁了庄稼,还有人故意半夜过来践踏破坏,把这帮曾经的王公贵族弄得哭天喊地、咒骂不已。


    守卫们冷嘲热讽:“过去大家年年辛劳,年年被官府搜刮得一穷一白,你们不过遇到一两次,这就受不了了?”


    前朝皇室农庄如此新奇,转眼传遍了大江南北,听了这狗皇帝的下场,百姓们对大郎这个汴州王印象快速飙升。


    三十五岁那年,大郎一统山河。


    天下一统,再三拒绝称帝的大郎正式登基为帝,册封妻子孙南星为皇后,生母周逸芳为皇太后,予师父任十一国公爵位,皇夫称号。


    这样的重组家庭,放在民间挺普遍,但是放到皇室就很有些奇怪,毕竟谁见过太后还改嫁有丈夫的?


    要不改嫁离开皇室,要不留在皇室做太后守寡。


    可是大郎姓周,从母姓,是周家子孙,周逸芳和任十一更像是招赘……这个王朝,从开国皇帝的家庭情况开始,就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以至于未来百年,对于女子招赘、子女从母姓落户女家都格外宽容甚至保护。


    大郎和孙南星生了三个孩子,一女一子,女儿出生早,先是曾祖父教养,后来被祖母带到身边,跟着祖父练剑,十五岁,初封公主之位,自请从军,跑去了皇后供职的军营。


    长子十岁,一直由周逸芳教养,沉稳坚毅,内敛严肃,小小孩子就像个小大人,做事一板一眼。


    次子四岁,像极了大郎小时候,拿着一把木剑在御花园满地跑,对着花花草草就是一阵嘿嘿哈哈,“辣手摧花”。


    三个孩子年纪相差太大,长辈们倒没太多偏爱偏心。


    孙南星喜欢从医,除了怀孕生孩子,其余时候都在军营,她的一手外科医术全军闻名;大郎南征北战,越到后来,越见不到人。反而是他们夫妻一人,倒是日日在军营,避开了异地分离的问题。


    如此一来,孩子的教养基本落在了周逸芳和任十一身上。


    大郎夫妻也是光棍,一句话:“娘的教养我们放心。”就当了甩手掌柜,去完成自己的广阔理想去了。


    大郎登基以后,三宫六院的话题突然成了重点话题,皇帝说国库紧张,不养闲人;皇后说一切听皇帝的。


    大臣们找上太后。


    太后:出门玩了,勿扰。


    有人找上了皇帝的生父,还把朱家姻亲中的年轻姑娘找了出来,试图来一个表哥表妹好姻缘。


    大郎一查到底,把牵扯朱家的官员全都一撸到底,从重处罚。


    皇帝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天下人便开始笑朱家。


    大郎那个批命天下皆知却也成了天下第一大笑话,朱家当日迷信过路道士却把一个帝王之命的孩子赶出家门逐出族谱,就仿佛一个人抱着一颗金蛋却听信谗言以为是毒丹,忙不迭扔了,失去的是整个家族升为皇室的泼天富贵。


    朱其成被打击得不行,郁郁寡欢,早早离世。


    人站得越高,迎面而来的事情就越多、越杂。这些事情不过是大郎这一路经历的冰山一角,但好在他的人格、能力、观念已经被塑造成形,一切困难终会迎刃而解。


    前朝皇室众人早就在安逸中养得身娇肉贵,很多人经不住操劳便早早离世,也有顽强的人活了下来,过起普通百姓的日子。


    这一个农庄,大郎一直留着,留给子孙后代,留给天下百姓,警示自己的子孙,若是一朝昏庸忘本,你也会是如此下场。


    周逸芳看着儿子再也不需要自己扶持、指导,看着帝后夫妻终于有了时间教养子女,便渐渐撒手不管所有事情。


    她和任十一或宅在宫里自娱自乐,或出门看景赏花安享晚年,日子过得神仙也不换。


    如此又过了一三十年,在子孙环绕中,她安详闭上了眼睛。


    三十年时间教养出一个开国明君,四十年富贵安享,这一世,周逸芳的人生可谓圆满。


    颜华回到地府,原主依旧站在幻境前,看着上面显示的老年大郎――他一身帝王黑袍,头戴皇冠,神色威严,正坐在金銮殿上,听皇太子禀告南边水患。


    颜华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看了几十年了,还没看够吗?”


    第459章 白月光


    周逸芳回身,神色又喜又悲:“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我没想到他真的能成为……成为皇帝……”


    颜华一笑:“大郎的确有开国帝王拥有的一切品质,你想,当年他被你们丢弃山寺,十几年后还能趁着乱世成为一地霸主,若是有人细心教导,自然无限可能。”


    “是啊……”周逸芳低头喃喃。


    有些心结,劝说无用,幻境一游能让她纾解怨气,但是放下心结还是靠个人自己。颜华不再出声,等着她自己想明白。


    怨气消解,执念所剩不多,周逸芳滞留在幻境前,看着大郎驾崩新帝登基这才收回视线。


    “大人,我想走了。”


    颜华:“那就走吧。”


    周逸芳点头,慢慢往外飘,脑中不断闪过颜华从小教育大郎的情景,她想在喝孟婆汤前多记下一些,免得下辈子又如前世那般软弱无用。


    走出怨女部,明明灭灭的黑暗之中飘了一段路,周逸芳迎面遇上一个人。


    “朱其成?”


    “夫人。”


    周逸芳从执念中清醒,却再也叫不出临死前的夫君称呼,甚至对眼前叫了一辈子夫君的男人心生厌恶。


    朱其成在她漠然的目光下,缓缓移开视线,两人无言朝着同一个方向飘去。


    “你没投胎?”一段路后,周逸芳出声问。


    “地府大人说我有功德但难解执念无法投胎,这几百年我一直滞留在饿鬼部。饿鬼部部长曾试着代我吃遍天下美食却依旧无法送我离开,直到听说你这边正在解执念,让我一同观看了颜大人的幻境。”


    周逸芳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你的执念是大郎,却去了饿鬼部,你是恨大郎如此对你这个生父,让你饥寒交迫中死去吗?”


    朱其成说不出话来。


    周逸芳也不想再开口。


    快走到奈何桥时,朱其成说:“我已知道错了,然大错已成,再无弥补可能……夫人,下辈子若我能遇上你和大郎,哪怕只是擦肩而过,我也愿意舍一切助你们人生顺遂。”


    周逸芳摇头:“是你我欠了大郎,下辈子……下辈子做个对家人好一点的善人吧。否则,这所谓功德又有何用,不过换来执念中百年疯魔而已……这恐怕,才是对我们真正的报应吧。”


    朱其成又一次说不出话。


    两人沉默地来到奈何桥前,周逸芳毫不犹豫地端起孟婆汤,仰头饮下。


    朱其成看着她的动作,闭了闭眼,缓缓端起孟婆汤……


    外头发生的事情,颜华并不知道,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解了一个魂魄的执念,同时顺手帮了另一位同僚。


    她送走了周逸芳,又打开了下一个执念之魂的故事。


    新的执念之魂名贺涵元,乃中书侍郎贺必蓉次女,三岁识字,五岁能诗,七岁一首踏青绝句传遍京城、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大加赞赏,言:此女必有出息。


    贺涵元也的确不负所望,十五岁中了解元,十八岁殿试夺头魁,入秘书省,任从六品秘书郎。


    不错,贺涵元所在的世界是为数不多的女尊世界,女子读书、科举、上朝为官;男子绣花、掌家、管理后宅。


    贺涵元是京城闻名的才女,是众多王公贵族父辈口中的“别人家女儿”,是天下读书人都认可甚至向往的名士。


    她年少得意,满腹诗书,相貌秀丽,举止儒雅,是京城双玉之一。


    京城双玉,是大家私底下评出来的两位出色少女,一个是十八岁状元、文名出众的贺涵元,一个是十六岁投军、三年驱敌几百里的袁世卉。


    两人同龄。


    那年,贺涵元十九,京城举办七月初七灯会。贺必蓉想带婚事未定的次女进宫参加宴席,贺涵元却向往宫外的民间灯会,早早与朋友相约出门。


    贺必蓉拿小女儿没办法,只好放她自在去了。


    这个女尊国家国号婧,每年七月初七从皇宫到乡村,都会有一场极其盛大的灯会。灯会上杂耍演出戏曲把戏层出不穷,灯谜对联题诗写字各种各样,这一夜,也是男子一年之中唯一一次能自由出门的日子,他们带着面具,带着小厮或者跟着家中长辈,出门看灯会、相看未来妻主。


    灯会上除了男子戴面具,也有部分女子会戴上,不过女子受到的拘束很小,全看个人喜好。


    贺涵元名声大,容貌俊,走到哪都会吸引人的目光,为了避免麻烦,她们一行人同样戴上了面具。


    灯会年年来,但这十九岁的七夕灯会,贺涵元沦陷了一生。


    贺涵元是个才女,身边结交之人也多是有才之士,她们几个女孩一路逛街一路猜灯谜联诗词,吸引了众多目光,从东走到西,几乎无敌手。


    灯会的尽头是皇宫外的官家灯位,官家在这里设立了最精致豪华的各色灯笼,也布置了难度不一的题目,有文有武,只要答中了,就能拿到相应的宫灯。


    这些宫灯上,都是成双成对寓意极好的宫画,民间百姓得到一盏,就觉得是受到了皇帝的祝福,日后说起来便是:我们是拿到了皇上宫灯的夫妻!仿佛皇帝赐婚一般。


    贺涵元她们自然无心取宫灯,却喜欢来挑战那些题目,往年,贺涵元都会拿到最好最大的头魁彩灯,今年原本以为也是如此――谁知,一行人到了那,却看到已有人在。


    不仅有人捷足先登,还是一个素色清雅的男子。


    他的声音温润,容貌藏在面具下难以辨析,但身如修竹,腰细腿长,所有女子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未见真容便觉得是个美人。


    他不仅外貌极佳,更是聪慧。贺涵元站在他边上,看着他一题一题解开皇帝设下的重重关卡,对那些小宫灯全然不以为意,目标直指最大的彩头――凤凰比翼灯


    贺涵元对宫灯没有过分的兴趣,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一个男人过五关斩六将,心中充满新奇,但是围观路人中,有同样想要今年这个凤凰灯的,焦急不满起来,眼看着这个男子马上就要成功,猛地使了不光彩手段。


    七夕灯会人流量极大,冲突一起,人群拥挤,瞬间就出现了不可控场面。


    街边守卫迅速入场,人声鼎沸,或哀嚎或咒骂……


    被攻击的男子大概没想到有人会因为一个灯笼而使出这种手段,猝不及防,整个身子都朝着人群脚下倒去。


    贺涵元不曾多想,一把抱住了人,紧紧将人扶住。


    男子的脸磕在她胸口,面具在推搡中掉落,贺涵元看到面具下的如玉脸庞,整个人都仿佛被吸了魂。


    这一晚的风波过去,贺涵元记住了一个名字:叶杏阳。国子监祭酒长子,叶家大公子。


    贺涵元以为这是七夕灯会下,上天赐给自己的一段姻缘,然而到后来她终于认命,认命自己的一生都丢在了这一晚。


    贺涵元禀告母亲贺必蓉想要求娶叶杏阳,然而贺必蓉打听完叶家情况,想要让夫郎去试探口风时,叶家传出了和袁家订婚的消息。


    就是那个和贺涵元齐名的袁世卉。


    不等贺涵元为失恋而颓废,皇帝赐下了一道圣旨:赐婚皇三子与贺涵元。


    婧国的皇室姓梁,皇三子名梁修言。听到这个人的时候,贺涵元几乎想不起他的模样,甚至想不起皇宫还有这一号人?


    然而说起皇三子的生父,却人尽皆知――当今宠夫俪夫郎。这位俪夫郎还有一个贺涵元同样无比熟悉的女儿,皇三女。皇三女是皇上最小的女儿,也是她最宠爱的女儿,地位大概只比皇太女低了一点点。


    俪夫郎的地位不止如此,还在于,他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这是什么说法呢?


    因为婧国女尊的缘故,像皇帝这样有多个夫郎的,若是妻主随性,其实很难确定某一日怀孕生下的孩子是哪个夫郎血脉。在这里,这本也不是什么好计较的事情,都是女人自己生的,当然都是女人亲生孩子,至于孩子爹,一律都是正夫。


    但是如果妻主宠爱哪个夫郎,也会有这种单独为这个男人生孩子的情况。据说,皇帝宠爱俪夫郎便是如此,她一连和俪夫郎相处了小半年,直到怀孕后才搬回自己的寝宫。


    婧国女人生孩子不吃力,但是毕竟怀胎十月,很多事情还是不太方便的,大多数女人都不愿意多生,这里的避孕手段非常先进。皇帝生了六个孩子,却只有俪夫郎有明确的一儿一女。这份独宠可见一斑。


    然而俪夫郎的宠爱至今未丢,还顺延到了皇三女身上,却没有给皇三子一星半点。贺涵元不仅婚前想不起有这么一个皇子,婚后更是对这个皇子厌恶到极点。


    贺涵元是个满腹诗书极有才华的女子,她从小到大犹如明珠一般熠熠生辉,而这位皇三子梁修言,却是个大字不识、笨嘴拙舌、畏畏缩缩,甚至随时随地丧失存在感的无趣男人。


    贺涵元心中有叶杏阳这个白月光,转眼看到的却是这么一个粗鄙的夫郎,心中如何能意平?


    另一边,袁世卉边疆战事紧张,不能立刻回京城成亲,袁家儿女多,几个袁家小子为了照顾姐姐亏欠的未来嫂子,经常邀请叶杏阳出门做客。


    某一次,贺涵元上朋友家聚会,又撞见了被人下绊子而狼狈进后院更衣的叶杏阳……因为成婚按下去的爱慕又翻涌出来。


    贺涵元一直认为自己和叶杏阳之间有天赐的缘分,只是可惜在最重要的时刻晚了一步,从此错过一生。但她的目光无法不被叶杏阳吸引,明知道男女大防,却还是一次又一次打听他的消息,为他写诗、写词、写赞美的文章。


    这些诗词文章不带淫邪之意,满是对叶杏阳的赞赏,一经传出,便轰动不已,叶杏阳的名声跟着高涨,成为了婧国有名的才子美人。


    婧国对男子的约束非常严厉,贺涵元为叶杏阳名声着想,从没有任何越矩行为,她几乎是用自己的才情成就了叶杏阳的美名,对外又极度克制不露出半点端倪。


    只不过,同是女人,袁世卉却很清楚贺涵元的心思,每回遇到贺涵元都冷着一张脸,从不和她打招呼。成婚后不久,袁世卉就将叶杏阳带去了边疆。


    叶杏阳走了,贺涵元也无心做官,不顾母亲反对,挂冠而去,独自游览天下,看遍江川山河,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诗词。


    然而她看似悠闲自在,心却一直在边关故人身上,一年又一年,但凡边疆有任何事,她都比袁家叶家的亲人还着急为叶杏阳排忧解难。


    贺必蓉被这个女儿气得直呼断绝关系。


    然而这样气死贺家人的日子过得也不长久。


    几年后,皇室政变,袁世卉被奸臣诬陷,惨死沙场,袁夫郎替夫出征,收回被蛮夷侵略的城池后伤重不治,二人留下一个尚不知事的幼子。


    第460章 白月光2


    颜华进入幻境成为贺涵元的时间是在袁世卉和叶杏阳订婚前。


    到来的第一天清晨,她起床推开门,内心深处就有一股冲动不断催促着她,催促什么呢?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去向叶杏阳提亲?


    念头一闪而过,心底的冲动和缓了一些。


    那便的确如此了。


    她叹了一声气,倒也理解原主,毕竟百年怨气皆为叶杏阳,如今仿佛再有了一次机会,如何能不让他激动着急。


    如今的贺涵元理了理衣袖,抬步走出自己的院子。


    贺家母女三人都有官职,去衙门的时间差不多,每日清晨一同在前厅用餐。


    贺涵元是次女,上头还有一个姐姐贺柳元,不过这个姐姐容貌极其像贺必蓉的侍夫,容貌资质皆平平,所以虽是长女,却没有容貌肖贺夫郎的贺涵元这般受宠受重视。


    这里也体现了这个女尊国存在的一个后宅现象。虽然说孩子都是女子所生,十月怀胎每个都是骨肉,但是十只手指头还有长短,同是自己生的孩子也会有所偏爱。


    再加上,生女多像父,生儿多像母,重女轻男在这里是人之常情,但同是女儿,相貌不同,待遇难免也会有所差异。


    就如这中书侍郎府中,长女像极了某位侍夫,身为正夫的贺夫郎看着这样的女儿难以产生浓烈的父爱,贺涵元五官像贺夫郎,身为一家主夫的贺夫郎就对她极为疼爱。


    然而长幼之序不能乱,贺涵元注定不能继承大部分家业,而她却又容貌姣好、才华出众,贺必蓉这个母亲就也更加偏疼她这个次女了。


    贺涵元一边吃饭一边观察家中母女关系,心中闪过这个世界的后宅争斗,已经大概有些摸清女尊国的后宅争什么斗什么了。


    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明确是自己的孩子;如果挣不到专属于自己的孩子,那就为容貌肖似自己疑似自己儿女的孩子争资源;或者使心计确定哪个孩子是自己的……


    总之,在这个世界,后宅的男人争斗核心大概都围绕在:孩子血脉。确定了血脉才会有更多类似其他世界一样的权力资源争斗。


    而这个世界的女人则致力于打压这种心思,要求男子对所有子女视如己出,不得嫉妒、不得偏心,要贤惠宽容。


    贺涵元想着这些,感觉挺有意思,在科技落后的古代,无论滴血认亲还是容貌相似,这些都不能百分百确定孩子的亲子关系,要是几个男人斗了一辈子,结果胜利者捧上去的女儿实际不是自己血脉……那可不就有趣了?


    “笑什么呢?”贺必蓉一抬眼就看到小女儿一边吃饭一边抿唇笑。


    贺涵元后知后觉地发现说的是自己,连忙收敛了笑容:“想到昨日和朋友的某个趣事。”


    贺必蓉看她一眼:“好好当差,办差时莫总想着玩儿。”


    贺涵元乖顺地应是。


    母女三人吃了饭便坐着轿子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去,贺涵元去了秘书省,这相当于皇宫里的图书馆,所有工作都与书籍有关,很适合原主的性子。


    只是今日她心底一直有一股冲动,催促着她去做某件事,隔一会儿都要压制一下才能不耽误她熟悉差事。


    半天过去,贺涵元被心底这股劲儿闹得不耐烦了,轻轻摔下书本,在心中说:“七月初七灯会,皇上那盏凤凰宫灯是给未婚夫妻的,你说,叶杏阳为什么去赢这盏宫灯。”


    心底的冲动一下子寂静了。


    接下来的半天,她总算好好做自己的正事。


    下了值,心里又开始躁动起来。


    贺涵元倒也理解,一辈子都觉得自己只是错过了一步,如今再来一次,当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挽回。


    她也不一味压制,一边回忆着贺家和叶家有哪些交集,一边安抚:“男女大防,你再急也不能冲进叶府找人,且等我筹划。”


    这也不是糊弄原主,既然是原主的执念,她肯定是要努力为她筹谋的,叶杏阳前世能够在妻主牺牲后独自领军夺回城池,想必是个很不错的男子,还是可以观察发展一下。


    把心底的关系圈仔细捋了一遍,她的确找到了好几个能联系上叶家的朋友。


    她的同窗向晚亭,向大将军的侄女,有个弟弟和叶杏阳是闺中好友,婚后,这二人还经常有联系,叶杏阳在边疆遇到什么问题,都是向晚亭通过弟弟那得知又告诉原主。


    第二天正好是休沐,贺涵元便去找向晚亭了。


    贺必蓉是二品大员,向大将军能与之匹敌,但向晚亭的母亲却不行,她只是一个五品小官。所以向晚亭虽然和贺涵元是同窗,但实际交情没有非常好,并不在贺涵元真正的好友圈内。


    二人友情突飞猛进是在贺涵元发现叶杏阳与他们的关系后,主动靠近的。


    如今还只是普通同窗而已。


    因此,贺涵元突然上门,向晚亭受宠若惊,忙不迭地呼唤小厮招待茶水,又有些疑惑这位贺同窗所为何来。


    贺涵元摸摸鼻子,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听说,你们家在京外有一处别院,桂花开得极好?”


    向晚亭恍然大悟,贺涵元出了名的风雅人物,最喜欢赏花赏月吟诗作对,家里那处桂花林的确很不错,不过只是对她们普通人家而言,贺涵元这样的高官之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有些不敢招待:“的确有桂花别院,只是小门小户,不是多好的景致。”


    贺涵元一把拉住向晚亭的手:“诶~怎么能这么说,赏花赏的是花的本色,又不是雕梁画栋,我听陈姐姐说,你家的桂花林非常出色,向妹妹难道是想独藏美景,不愿我等闲人去叨扰?”


    向晚亭连忙摇手:“当然不是,贺姐姐能来寒舍,蓬荜生辉,妹妹高兴还来不及。”


    贺涵元立刻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啊,明日,明日我还有一日休沐,我们一起去赏花。”


    贺涵元是所有年轻学子崇拜的对象,甚至是一些书生中流传的神话,向晚亭能和她结识,与她一起共赏花,可能还能领略一下她的才华,不知道内心多激动,脸颊都有些微微红了。


    “好好,明日妹妹扫榻相迎。”


    第二日,贺涵元果然和向晚亭一同去了京外的桂花园林。向家的园子是真的小,但还算精致,院子里的桂花树量不多,但花开得很盛,布局也很巧妙,看得出来园林的主人很是花了一番功夫。


    游人从园外就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随着小径一路往里走,几步一景,让人忍不住呼“巧夺天工”。


    贺涵元本是找了一个借口和向晚亭亲近,进了园林却渐渐忘了这个心思,真的被这个小园子吸引住了。


    向晚亭为了招待她也是费心费力,不过一晚的时间,便做了许多安排。


    穿过桂花林走入一小假山池塘,拾级而上进了一个小亭子,亭子里早已温了桂花酒,还准备了笔墨纸砚和棋盘。


    坐在假山亭子上,远眺便是京外山野风景,清风拂来便是馥郁桂花香,饮一杯温酒,香气入喉,仿佛整个人都徜徉在桂花海中。


    贺涵元推辞不过,应向晚亭的请求,作了一幅画。


    作画后已到午时,向晚亭又邀请她下假山用膳。


    用膳的地方摆在园林最高的临风阁,四面有窗,四面都是景儿,东面桂花林馥郁,西面京外松林听涛,南边远山如黛,北边一道小溪蜿蜒绕过乡野。


    “好巧的设计!”贺涵元忍不住又一次感慨,“这个园林是请了哪位高人画图?”


    向晚亭顿时低头忍笑,一副低调又自豪的模样。


    贺涵元斜视她:“莫不是你自己?”


    向晚亭连忙摆手:“自然不是!我哪里有这样的雅趣?贺姐姐,设计者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不好广而告之。我只和你说,你莫要张扬出去。”


    贺涵元心中一动,面色认真地点头:“好,我与你承诺,此事你告知于我,我绝不二传。”


    向晚亭见她如此认真,心中更加信任,与有荣焉地说:“是我家弟弟,和他的一位闺阁好友一起畅想画下的图纸。后来我娘看见了,觉得甚是好,挣得两位弟弟同意,改造了这京外的园林。”


    贺涵元立刻对向家弟弟大加赞赏。


    向晚亭也是个十分实诚的人,被贺涵元夸得不好意思了,又说了一句实在话:“其实我家弟弟也没有如此才气,主要还是叶家公子……”


    话出口,才发觉不妥。


    贺涵元装作不知,自然地询问:“叶家公子,是叶家那位名杏阳的公子?”


    向晚亭诧异:“贺姐姐也知道?”


    贺涵元微微一笑,饮了一杯酒:“知道。七月初七灯会,我可是旁观了这位公子一路解开陛下设下的题卡,就差一点就能拔得头筹拿到凤凰灯。”


    向晚亭啊了一声:“原来当时贺姐姐也在场?!”


    贺涵元:“是啊,我本来想去答题,谁知道被这位叶公子捷足先登,只是可惜,就差最后几关,被小人搅和了。当时叶公子差点受伤,我帮了一下。”


    向晚亭跟着点头:“是啊――”说着,感觉不对,猛地瞪大眼,“那晚帮忙的女子竟然是你?”


    贺涵元挑眉:“你也知道这事?”


    向晚亭:“当然,当时我弟弟就在边上啊!他回家与我们说了这事,气愤许久,唯独夸了当时伸手相助的面具女子呢。”


    贺涵元哈哈一笑:“举手之劳,当不得令弟夸赞。”


    向晚亭觉得实在是太巧了,怎么能这么巧,刚好那个帮了弟弟们的人就是自己向往崇拜的贺涵元?现在,她对贺涵元的崇拜更深了。


    “我回家就同弟弟去说,他一定高兴坏了。”


    贺涵元挑眉:“有何可高兴的?”


    向晚亭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说:“我家弟弟也识得几个字,爱读些诗词,贺姐姐的诗词,家弟很喜欢。”


    贺涵元恍然地“哦”了一声:“那劳烦贤妹帮我说一声‘谢谢’吧,多谢令弟如此抬爱。”


    贺涵元的态度就好像一个偶像对粉丝说,谢谢你对我的喜欢,这对迷妹迷弟来说,心情就是“我果然没有喜欢错人!”


    向晚亭感动极了。


    贺涵元把话题转回去,问:“初七那晚,令弟和朋友……都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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