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最后,孔睿诚如此对于这个八卦做出定论：“不过，在叶榆市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悲剧，违禁者是不值得同情的家伙,充其量只是因为那个女人太天真，蠢到这么多年都没有看透自己的枕边人。”
柳停云觉得他讲这话，颇有种居高临下马后炮批判的意味。
轻信自己身边人而招来不幸的例子，从古至今国内国外简直多得说不过去。
放眼望去几乎整个叶榆市所有申请过陪伴者的居民,有一个算一个都能够其在其中。
往明白了讲，轻信亲人或者伴侣一事，毕竟是因为彼此曾经有深厚感情,倒还说得过去。
而他的同伴们至今却是被一个萍水相逢的青年给迷花了眼……
褐肤年轻人现在嘴上说得这么轻松,那不过是因为他没有见过赵归明，也不知道那时候还能不能维持现在的清醒。
不过柳停云倒不会因为一点小想法，去纠正孔睿诚的发言，褐肤年轻人的话里有他更感兴趣的东西。
那就是和论坛里如出一辙的‘违禁者都是垃圾’的论调。
“违反规则确实是件不道德的事,不过那个女人也因此受到了惩罚，没有必要再继续苛责了吧。”
孔睿诚听闻这话,本来眉头刚皱，却因为想到什么似的又松了松：“你说得对，我们甚至还应该感谢他们对叶榆市做出的贡献呢。全因为他们这些耗材,我们大家才可以活得那么轻松。”
“叶榆市的一切不都是靠我们的精神能量实现的吗？这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大概是因为近些日子以来确实找不着人说话，或者说柳停云连续一段时间安于生活的伪装，让所有人都放下了戒心。
任谁也想象不到昨日已被抓获的违禁者正坐在自己的身边。
饶是孔睿诚也想不出一个月的灯红酒绿温香软玉,竟然还没有泡软这个人的骨头。
他只把柳停云的问题当做正常的疑惑，又重新抽出一支新的烟，虚虚在空中点了点。柳停云马上意会到他的用意，殷切地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机替孔睿诚点烟。
“这个么,这个都是我们在叶榆市住了很久的老人才知道的事了。不过也算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彻底归属了这里的居民，我们这些原住民谈论的时候，才不会刻意避开他们……否则新人怎么问都是白搭。”
褐肤年轻人朝着柳停云笑了一下。
说起来也确实如此，孔睿诚喜欢交朋友，他热衷于交朋友，只要周围见到了不属于叶榆市的新面孔，就会忍不住走上前去向那人搭讪。
哪怕没有明显的标识，区分陪伴者和住民，是长居在这里所有人的共通技能。
两者之间有差异的不是外表，而是脸上的神色，哪怕同样有着端正秀丽的容貌，叶榆市居民们的神情中总是带着被过度满足以后的恹恹，懒洋洋地提不起兴致。
而不是像那些走在街头的‘活人偶’，永远顾盼神飞，永远光彩照人，永远焕发活力。
或多或少带着营业性的态度，无论何等姿态各异，对于他们永远都是千依百顺。
可能有谁会喜欢陪伴者小小叛逆的模样，但无疑都设定在最为安全的程度。
居民们总是会因此感到无聊，说到底，这些经由自己手里创造出来的东西，偶尔也不如活生生的人类来得更加新奇兴奋，往往能给人带来新的感受。
孔睿诚的聚会里时不时都会出现新的面孔，众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就像是柳停云初次加入聚会时的那样热情，好似自己枯萎的兴趣也会随着这些新鲜的面孔变得更加鲜活。
仔细想起来，这些新面孔真正能留下来的没有几个。
叶榆市是不乏新人加入的，但这依旧是座极度缺乏人口的新城。
很难不去想象他们对那些人做了什么，这是一场先来者对后来者的围捕，他们故意隐去最重要的信息，而缺失的那部分信息恰好就是造成他们消失的关键因素。
“总有新人会被骗去冒犯一下夜间巡逻者的权威，最后他们都失踪了。这不能怪我们的隐瞒。”
孔睿诚此刻口中的‘我们’，显然也将柳停云包含在其中：“这只是一场筛选，毕竟如果不耐心等待，谁能确保他们都是可以留到最后的人呢？”
柳停云觉得自己离日夜猜测的那个答案渐近了。
为了印证心里的想法，他明知故问：“为什么要筛选呢？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里获得幸福吗？”
“这只是一个必要的牺牲，叶榆市是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的地方，但不是所有来到叶榆市的人都能成为站在上面的享受阳光雨露的幸运儿。”
“它就像一朵花，而这道程序就像是个筛子，在筛子抖动间被抖落下来的人就会成为这座城市的基石，以另外一种方式做出贡献，并且以另外一种形式获得幸福。”
褐肤年轻人轻描淡写地说道：“你知道吗？梦境空间里的一切都可以凭空捏造，但现实世界是需要讲基本法的。梦想成真也是需要付出代价幻梦变成现实则需要物质基础作为依托。”
“我们城市至今靠梦之都实现的一切：将末世里横行的丧尸抗拒在城外，让城内的所有人都衣食无忧，大家都有漂亮的房子和漂亮的车子，每天都有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自动送到家中。”
“这一切听起来都太抽象，抽象到总是会有人将梦之都的运转想象成一个魔法。他们以为丧尸们是被仙女教母施展的魔法驱赶在外的，土地里的粮食和田野里的牲畜都可以自己生长不需要人照顾，至于衣物、工具、建筑都是一夜之间凭空变出来的——”
“然后他们唯一需要办到的事情就是许愿，向小精灵、小仙女，或者神灯之类的玩意许愿。其实和求神拜佛没什么两样，梦境活跃度就是传说中的功德，只不过和现实的区别就是这个世界功德不再是和尚们开的空头支票，突然就有了能够兑现你承诺的佛祖或者上帝。”
“那想法太天真了，事实上的真相绝非如此。梦之都的运作至少比他们想象中的符合逻辑，它像是一个处理器，就像你需要一磅碎猪肉，就得给绞肉机插上电，然后将一整块猪肉给丢进去。”
“不过梦之都是比绞肉机更高等的存在，它有更复杂的程序支撑它处理更多的东西，不过还是需要付出成本。我们的精神能量就是驱动它运转的能源，但原材料也同样不可血少，现在你明白了么？所谓的原材料——”
柳停云接话：“就是那些违反宵禁的人的肉///体。”
“看来你明白得不算太晚，”褐肤年轻人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笑容，“你很聪明，所以我第一眼就能判断出来你能留到最后，成为叶榆市真正的居民。”
现在这个居民指不定什么时候要被夜间巡逻队的人给拖出去处死了。
柳停云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了他的夸赞。
管他的，反正在事发之前，能从这群本地人口里套出多少东西就意味着他在面临审讯的时候多么有利。
他并不觉得骇人，实际上这个世界上唯一让他觉得骇人的可能就只是昆弥塔大厦里的那一位。
未知的恐惧远远比揭开面纱的恐惧要令人惊骇得许多。
叶榆市和梦之都看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却不像赵归明那样无解，他屹今没能窥见青年真相的一份半点，并且预感自己恐怕这辈子也可能无法窥见了——
赵归明就是这样无边无际的东西。
他又说：“所以那些工作人员，那些‘陪伴者’，就是所谓的活人俑？梦之都改造他们的躯体，抹杀他们的意志，输入固定的程序，让他们好兢兢业业为这座城市效力？”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通过这种方法制造供养者，然后让他们干完所有该做的工作。”
孔睿诚有一点闲不住，又开始把玩自己手里的茶杯：“活人俑？你是怎么想到这个词语的，还真不错。总体意思非常贴切，单具体的每一个字却都不怎么符合。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活着，也是不是人类，况且他们也不是埋在墓里的丧葬品。”
但他们的前身，却是用来殉祭这个城市的活祭品。
柳停云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没有多余的激动，他听闻真相后的反应很平淡，就像是一个正常的、融入城市后的叶榆市居民。
“可毕竟是已逝者的血肉，近距离接触的话……难道不觉得恶心？”
“谁知道呢？你会探究外卖商家和餐馆给你送来的肉，究竟用是什么做成的吗？”
孔睿诚随口说道：“老鼠肉？狐狸肉？还是说上个世纪东西联邦冰库里的储备肉？只要能填饱肚子并且没有异味不就行了，真要追究的话，那么你一辈子都在外面吃不好了……”
“平心而论，这片土地上每个角落里恐怕都有过死人，我们种的菜吃的水果都生长在埋藏过尸体的肥沃土地。再继续往下讨论，我们和外界环境不停地交换物质，组成你身体的那些物质元素没准几百年前、几千年前在别人的身体之内，所谓‘物与我皆无尽也’，哎呀，大家本来都是一体。”
柳停云不知道他们的话题，怎么又突然跳到了哲学和文学这一方面。
不过经过孔睿诚的一番比喻，梦之都在他的印象里已经彻底和绞肉机分不开联系。
“就算是绞肉机，梦之都也是了不起的绞肉机。”
褐肤年轻人立马说道：“它的绞肉……啊不，加工方法是你绝对想象不出来的。不知道怎么，一个违禁者处死以后，他们会给予举报者一个陪伴者的名额，这和我们之前的办理业务可完全不一样。”
“它是彻底属于主人的财产，任由别人怎么支配都好。而我们的陪伴者顶多只是拥有一个使用权，相当于支付精神能量去租赁，要是触犯了什么条款，办公大楼的那些人随时都可以给你回收回去。”
柳停云想到自己家里的那个‘母亲’，继续虚与委蛇道：“确实，他们曾经因为账单想要销毁我的陪伴者。”
孔睿诚把手一拍，立马摊开道：“看吧，我就说办公大楼的都是一群……”
柳停云见他口型明显想要说‘崽种’，可能是觉得才讲完叶榆市内部有多么具有默契，就背着人家骂人有些不好，又吞吞吐吐把那两个字咽了回去。
“他们都是一群见钱眼开的葛朗台，”孔睿诚说道，“如果不是他们前段时间大派特派购物打折券，大家一股脑都去超前消费了，我怎么可能沦落到现在约不齐人出来办party的地步。”
“不过你也不用太嫌弃你的陪伴者，梦之都的程序肯定不至于直接把尸体随便拿洗洗，就投入使用那么简单。”
他摩挲了一下下巴：“我时常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科技或者狠活，你想，这群吝啬鬼竟然愿意对举报者下这么重的赏，固然有一部分是因为宵禁制度乃是叶榆市的稳定基础。不过能让铁公鸡分文不贪，绝对非常具有难度。”
“办公大楼内部有人说，一个违禁者可以制造出两到个陪伴者，这种东西还能有约数的吗？所以我猜测他们是把收集来的原材料搅和在一起，放进流水线里统一制造……”
话题好像又回到了绞肉机上面，好像又是一个能够加水淀粉和卡拉胶等添加剂的绞肉机。
柳停云不禁怀疑这个人对于绞肉机是否有什么癖好。
不过倘若这就是叶榆市这个乌托邦运营的真相的话，也怪不得那些先来者们会不约而同对于后来者进行隐瞒。
这是理所当然会被促成的默契。
想要享受现在的生活，就必须要维持一定的供养者的数量。
让他们去工作，让他们去劳作，让他们去城外和那些丧尸们进行战斗。
然后城市里的市民们继续醉生梦死，继续过着自己觉得厌倦，但是又在物资上极近充裕的生活。
如果再搭配上梦境空间的日常，那可以说得上是双倍的快感。
既然已经定居在这里的人不愿意成为活祭品，那就唆使后来加入，没有敬畏心的新人沦为活祭品。
掌握着真相的他们既可以一定程度上参与这场快乐的闹剧，又绝对不会让自己亲自陷入危险之中。
没有比这更加愉快的事了。
看似桃花源般的叶榆市，平和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的全是污浊。
——
叶榆市基地近些日子以来，向全市的居民们派发了许多购物消费券，着实狠狠带动了一笔当地消费。
这是一个很反常的讯号。
毕竟市民们的消费状况并不在办公大楼的管理范畴。
因为人类无条件膨胀的，即使你不去刻意鼓励，来到叶榆市定居的市民们通常都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报复性地进行消费。实现以往的日子里，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的愿望。
当然，不是说报复性消费这段时期过去以后，大家都会迎来一场短暂的克制。
而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即便市民们对物质丧失了以往的激情，但是却并不妨碍养成习惯的他们，继续大手大脚地挥霍。
所以垄断了叶榆市所有供货源的梦之都，从来不缺乏供给它运转的能量。
他们从来不屑于像普通的商贩那样，搞什么年终大促、活动满减、节日折扣等小把戏。
叶榆市的供货市场永远充足又美好，梦之都为居民们提供的服务永远物美价廉，工作人员为居民们服务的态度永远热情又周到。
但是近些日子以来，叶榆市基地番五次地收到了梦之都需要精神能量的警报。
可惜新年的氛围早已远去，街头元宵节的节日装饰都不见了踪影，可以用来说道的情人节和妇女节也成为了过去时。
办公大楼的工作人员只好抬出一个蹩脚的借口，并且以所有市民都无法拒绝的折扣开始了促销。
——3.15国际消费者权益日。
毕竟叶榆市是理想的的城邦，人类最后的秩序之所，梦与安宁以及丰饶之都。
这里不存在任何假冒伪劣产品，所以我们干脆就直接跳过打架环节，进行愉快的消费购物吧！
然而发出这等风潮之后，也只是稍稍解决了梦之都近些日子来收支青黄不接的燃眉之急。
工作人员们来不及感受一下月末打印账单，催收贷款的欣喜，就借着为梦之都巨大的经济赤字感到焦头烂额。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和托管系统连夜崩溃陷入维护阶段的青年是同一个人。
那就是赵归明。
赵归明很久没有做梦了。
他不需要通过睡眠这种行为达到休息的目的，尽管可以通过模拟的手段致使自己进入梦乡。
到了他这种存在，想要干扰他的梦境，或者说和他的梦境产生互动，即便是十分短暂的一刻，就能令梦之都不间断地搜刮无数名人类而积攒的精神能量迅速见底。
赵归明和蔺梦怡在这一段时间里，一共相约在梦境空间中会面了次。
每一次都让这个结构精妙的机器在不堪重负的情况下，近乎于要停止运转。
不过这并不是他所需要关注的事。
他目前正在昆弥塔大厦里，和占据叶榆市的所有者商量如何结束昨晚上发生的那样一场闹剧。
即便是在游戏之中，主角不停地翻山越岭，闯关刷怪，但是每一个副本所拿到的剧本，恐怕都有所不同。
“这需要精心策划，”赵归明说，“否则我担心他们会感到腻味。”
仓鼠是需要精心饲养的生物，不要让他们饥饿或者干渴，不要让他们过于孤单或者亲热，也不要让它们填饱肚子以后无所事事，否则它们会以你想象不到的速度遭遇挫折，然后如同嫩芽一般枯败着死掉。
坐在沙发上的女孩托腮安静地听他讲故事。
她身材娇小，肤色极白，黑发如同鸦羽般漂亮披散在肩头，眼睛是如同红梅一般的颜色。
无论如何那也不是人类该有的眼睛，但是就是十分美丽，就像是名贵的玛瑙红玉。
旁人瞧去了，既不觉得可怖，也不会觉得怪异，因为此刻女孩正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青年说话，好似好学生望着老师一般，脸上带着仰慕的神采。
“很娇气吧，”青年笑着说，“其实我不介意他们朝着我撒娇，但是不知为什么，又看上去有些怕我，所以我不得不要为他们找些事情分散注意力。”
然后他们两个人开始谈论对于叶榆市和梦之都的布置，这是关于仓鼠闯关游戏的布置。
有起始位置，自然也有此行的终点。
靠着蛮力想要逃脱升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只要凭借勇气以往如前总会柳暗花明绝处缝生，闯关完成以后又继续回到自己的囚笼。
“梦之都应该有一个核心装置，只要破坏它，一切东西都会停止运转。”
少女主动向青年提议说道：“然后他们会获得这片丰饶的土地，整个南中行省内，我允许他们在这里建设容身之所，庇护之城。我进行清洁计划的时候会避开这里，等到后来，这里依旧会是理想的城邦，人类最后的秩序之所，受陛下您支配的安宁与丰饶之都。”
她站起来，说完这段话，一动不动瞧着青年，似乎在等待他的表扬。
“那么你打算将核心装置放在哪里？”
“放在这里，叶榆市的最中心，待会我就让折珠过来进行布置。”
赵归明稍稍点了点头，又说：“我饲养的人类很聪明，有的时候能够意识到自己正在笼子里，然后拼了命地想要逃出去。”
可是逃出去又有什么用呢？
外面象征可不止是自由和新鲜的空气，外面不仅有会捉老鼠的小猫，还有同样不介意玩弄老鼠的小狗。
不如在饲主营造的笼子里，一辈子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生活。
——
柳停云做了一个梦，是还没有进入深度睡眠，因此没有彻底落入梦境空间就被惊醒的梦。
他竟然梦见赵归明。
青年朝着他和煦又平淡地展颜一笑，依旧是那样的目光，不像是看着同类，倒像是瞧见一团刚刚出生的小鸟。
他听见这人用极近温和的声音叹气：“我会将你们照顾得很好。”
“不会让你们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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