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菲涅尔灯14


    电影的第一处取景地在中缅边境, 他们先飞昆明再转车到芒市,在炎炎夏日里冒着毒辣阳光,与导演和编剧汇合。


    演员无需实地勘查外景, 但这段时间宁则远正在跟美术组、摄影组开会, 对接角色服化道和场景设计;所以叫他们一同前去碰个头, 一是试妆,二是围读剧本,有修改意见和不满之处就抓紧时间提出来,方便调整。


    朝夕相处的枕边人, 投入到工作中很可能是另一副陌生面孔。裴令宣就不习惯宁则远在开会时六亲不认的态度,哪怕不是针对他。


    起因是兰昱森说自己有护肤品代言在身, 不能晒黑肤色, 不过化妆和特效是可以接受的。宁则远小他将近十岁,可训斥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面,直接问:“那你这样也配叫演员吗?”


    两三天的接触下来,裴令宣发觉兰昱森是温吞如水的个性,换作他一定和导演大吵一架,但兰昱森只说:“我让经纪人再跟品牌方协商一下。”


    在场唯一的女演员悄悄垂下了头。


    叶慈未婚妻凌莎的扮演者是走清纯路线的知名小花白夕微, 严格来说她只是友情出演, 戏份少,没太大心理压力;然而剧本里给她和叶慈安排了一场亲热戏——够不上床戏, 但依然要亲吻和露肤。


    宁则远看穿她的迟疑和忐忑, 说:“你也是,不要给我来什么你不拍吻戏那一套。当演员是要有牺牲的,不愿意的话, 你就回去拍广告上综艺,我的剧组不欢迎你。”


    “我也再和经纪人商量一下……”白夕微跟随兰昱森的背影离开了临时会议室。


    “你太凶了。”裴令宣喝着小蛇从路边水果摊买来的鲜榨芒果汁, “一开头就给他们下马威固然能省许多事,但严厉过头会招人反感。”


    “那不正好?我最讨厌演员对一个导演的评价是「这位导演人很好,善于听取意见,和他相处很愉快」,我不需要他们和我相处愉快,我们就是单纯的共事关系。我的责任是拍好电影,他们的义务是演好角色,达不到我要求的人,不配留在我的剧组。”


    “那你完了,你爸这几十年来辛辛苦苦积攒的口碑和人缘,要被你败完了。”


    宁则远:“我不是没见过我爸在片场的样子,还要哄着他们演这个演那个。但对我来说,没有演员是不可替代的,不行就换人。再说也不是要他们下油锅,为角色减肥增重、晒黑美白,这些都是最基本的职业素养。不接吻戏就更不可思议了,她是想演一辈子的高中生美少女吗?”


    裴令宣说:“我和一些女演员聊过,她们觉得很多时候,吻戏和床戏是刻意为之,露骨激情戏的噱头远大于在情节中的必要性。而且作为东亚人,保守传统是文化底色。”


    “什么叫必要性呢?”宁则远向他寻求解答,“塑造一对你侬我侬的成年人情侣,他们同居、谈婚论嫁,但晚上分房睡,从来不亲热?合理吗?”


    “可是有些画面不一定要拍出来。”


    “不一定要拍出来,换句话说就是不需要拍出来,反正观众都知道他们会亲热,所以这种事不用呈现在剧情中,是这意思吗?”宁则远第一次比他还咄咄逼人,“那电影有必要拍吗?小说有必要写吗?我们都知道王子和公主最后会幸福地生活在城堡里,所以过程怎么样就不重要了吗?”


    “打住!”裴令宣推出手道,“你工作不顺利,别拿我撒气。我可是演过各种床戏和吻戏的人,和他们才不一样呢。”


    宁则远往后倾身,靠着椅背,疲倦地说:“好,那你谈谈你,为什么你跟他们不一样,为什么你愿意演。我是初次合作东亚演员,不太理解他们。”


    “因为我注定要把他们甩在身后。”裴令宣咬着吸管发笑,“我不懂电影,但我知道这是一门探索和挖掘灵魂的艺术。我演过的角色都是假的,可是他们拥有的那些爱恨情仇是真的,灵魂和肉身构筑了完整的人,理性与欲望不可分割。如果我是一个深爱未婚妻的男人,那我必然渴望着她的身心。所以我完全能够接受,用肢体表演去呈现叶慈对凌莎的爱恋。”


    宁则远牵住他搁在桌面的手,低声问:“我能亲亲你吗?”


    裴令宣:“干嘛?”


    宁则远的亲吻落在他的手背,紧接着俯下身,半边脸颊与他手指的亲密贴合。“谢谢你,幸好我还拥有一个思维正常的优秀演员。”


    开完会,兰昱森飞回去美黑和减肥,他要瘦到营养不良的样子;白夕微去找教练定制增重增肌的健身计划,导演希望她在影片里是一个健康强韧的女性形象。


    裴令宣的身材保持原样刚刚好,他什么也不用做,每天出门遛弯儿晒晒太阳,再黑几度就够了。但他懂分内之事,没老板的吩咐不敢走,就留在芒市陪着宁则远上班。每当工作一结束,对方又会恢复平时云淡风轻的状态,所以他的日子不算很难熬。


    宁则远的工作是过目摄影师带回来的照片和视频,从中挑选出电影里每个情节发生的场景,没有合适的场地还得从头搭建,是项复杂而庞大的工程。


    裴令宣耐不住寂寞,在床上滚来滚去,扭动得像一条蜕皮的蛇。


    “你再忍忍,后天就去旅游了。”宁则远说的是去实地考察,还能顺带招募一些群众演员。


    “谁要去缅甸旅游啊,你没听网上说吗,那边很危险的。”裴令宣停下说话,说完继续翻滚。


    宁则远的脸上映着电脑屏幕的光,“你真相信有人会在小旅馆割掉你的肾,把你放在装满冰块的浴缸里?”


    “才不是,现在升级了,是骗你去搞诈骗,顺便买卖你的器官。在那种混乱的国度,有数不清的犯罪集团盘踞……等等,”裴令宣爬起来说,“你自己都写类似题材的故事了,居然不知道这些事吗?”


    “我就是太知道了,才会问你为什么相信。”


    “你觉得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宁则远中场休息,去冰箱拿出一瓶纯净水解渴,坐到床边。


    裴令宣躺到人腿上,望着上方的脸,“你凭什么说是假的?”


    “我的阅读量和阅片量同等丰富,我不只看名著和类型文学,也看过大量的通俗读物;对中文网络小说的涉猎是从认识你开始的,因为你演的卓昀,我去看了《晴雨燕歌》,然后我就很好奇,大陆的主流观众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故事。”


    他兴味盎然地追问:“你还有这份闲心啊。那结论呢?你觉得观众喜欢什么样的故事?”


    “无聊庸俗的故事吧。”


    裴令宣笑得捶床,“难道没有一本是你喜欢的?”


    “有,我看了几篇创作于九十年代末期的文章,那时中文网络论坛才刚崛起,他们自称是地下文学,百无禁忌,内容放在今天看也很惊世骇俗;但我很喜欢,我看到了他们身为创作者的野心。而你看到的,在微博广为流传的骇人听闻的都市传说、黑暗故事,大多是根据那些小说瞎编的,不足为信。”宁则远补充道,“我的电影也是瞎编的。包括把人拐卖去东欧拍虐杀电影,那都是美国人瞎编的。”


    “我又没有真情实感地相信……”裴令宣悻然,“你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怎么叫有幽默感?”


    “算了算了,你坐过去干活儿吧,我看见你头疼。”


    “不是你先极力吸引我过来的吗?”宁则远摸着他的额头。


    “我后悔了!”


    裴令宣翻身藏进被子,空调吹出的冷气混合着洗衣液的香味,催人欲睡。


    宁则远掰着他的肩膀,说:“其实我有个情节想不通,你替我参考参考。”


    “什么情节?”他露出眼睛问。


    “但乐是一个老毒贩,他手下不缺为他卖命的人才,而叶慈是警察,他执着于让一名警察归降于他的理由是什么?”


    “成就感啊。”


    “除此之外呢?”


    裴令宣坐起来,“如果要按现实情况,这情节是说不通的,没有毒贩会试图策反一个和自己有深仇大恨的警察为自己打工,风险太高了;叶慈被识破身份的那一刻起,等待他的结局就只有死无葬身之地。但你这是电影,所以逻辑通顺即可。但乐为什么要让叶慈臣服于他,因为叶慈和莫允都是他的战利品,就像古代的将军会把敌人的头骨做成酒盏或装饰品,戴在身上炫耀功勋;但乐和他们的差别只是在于,他更倾向于让敌人活着饱受摧残。”


    “但是——”他卖了卖关子道,“你不是问我什么是幽默感吗?毒贩但乐在穷山恶水的金三角开设了一间学校,专为自己培养士兵和接班人,可学校里的英语老师在得知妻子出轨的当天上吊自杀了,从此学校再也没有英语老师。而叶慈恰好英语过了专八,又是警队的格斗术冠军,枪法也一流,所以但乐想他留在学校里给孩子们教英语——这就叫幽默感。”


    宁则远笑道:“你是天才,好,就这么改。”


    “啊?”裴令宣愕然,“真听我的?”


    “就听你的。不过我会弱化原来的英语老师自杀的原因。”


    “不再斟酌斟酌?”


    宁则远:“不用斟酌了,你很有想象力,试试当编剧吧。”


    裴令宣突然很开心,捧着对方的脸蛋亲了又亲,“你是头一个懂得欣赏我的脑洞的人!”


    “希望我不是最后一个。”宁则远自带的幽默感来得恰不逢时。


    他恨恨地瞪了一会儿,随后软绵绵地靠上去,“明天再改,今天先欺负我,我想被你欺负。”


    第42章 菲涅尔灯15


    宁则远说话算话, 第三天就带上他和两位摄影师去了缅甸勘选实景场地。他们在区政府派遣的华裔公务员阿款的陪同下,辗转了两座小镇和几间村寨,旅途条件简陋, 一路坎坷暂不赘述;奔走半个月下来, 裴令宣是一目了然的晒黑了。


    深度游玩既能祛魅, 也能消除恐惧。当他身临其境,看到集市上远道而来的小商贩们摆着摊,售卖新鲜采摘的蔬菜和热带水果、不知真假的翡翠原石和茶叶、装在铁笼子里的动物幼崽,锅碗瓢盆、草帽布衫……无论贫穷或富裕, 大家都在好好过日子,网络上那些耸人听闻的江湖传说也就不攻自破了。


    宁则远会站在街头, 在手中的速写本上画下分镜草稿, 和摄影师商量自己在这一场景中想要的视觉表达。


    偏远的边陲小镇,潮湿闷热的南方,却令裴令宣不由得想起了遥远而寒冷的北国,他果然喜欢冬天多过夏天。


    晚上吃当地菜,酸辣爽口的食物极具东南亚风味,配一扎冰镇啤酒。


    两个摄影师喝多了, 搂着中国话说得不标准的阿款胡言乱语, 在哼哼哧哧的笑骂声里,他问宁则远:“你在大兴安岭拍的短片呢?最终剪出来没有?”


    “剪出来了, ”宁则远隔着吵吵嚷嚷的噪音和他说, “但我不打算公映。”


    “为什么?”他还想起自己当初对明伽的评价,如今看来略显可笑。


    “不够好。短片体量小,我忍痛割爱了太多内容;想做成两小时的纪录片, 目前积累的素材又不够。”宁则远把剩余的半瓶啤酒,平均分配到两人的杯中。“我可能会继续拍下去, 拍到足够剪出一部令我满意的长片为止。”


    裴令宣莫名触动,举起杯子和对方碰了碰,“能带上我吗?”


    宁则远喝光整杯酒,利落道:“只要你愿意去。”


    他扭捏地说:“那你想不想我陪你去?”


    “我想啊。”


    “好呀,我会满足你的。”


    宁则远对于他非要在口舌之争中占上风的幼稚做法很不屑,可又无法真正讨厌他,所以起身道:“我要去走走。”


    “我也去。”裴令宣堂而皇之地紧随其后。


    他们俩平日里相处全然不检点,也从不避讳私人关系,摄影师小乾喝多了,口无遮拦地打趣道:“宁导,裴老师,你们俩别去钻小树林啊,这里是东南亚,万一踩到毒蛇……唔——”


    另一个摄影师冯哥捂了他的嘴,跟他们挥手道:“钻!随便钻!被咬了我有电话,空运血清!”


    阿款听不懂这么地道的俚语,问:“钻小树林做什么?”


    小乾:“就是干那档子事儿!”


    “这里可没有做那种生意的女人,他们找的谁家姑娘?”


    冯哥和小乾不知作何解释,借酒劲大放厥词:“裴老师!要不让阿款跟着你们去涨涨见识?”


    裴令宣什么场面没见过,嘻嘻哈哈地应付过去,他转过来一瞧宁则远,小宁导居然有些脸红。


    他挥手拍人脑门儿一掌,警醒道:“想什么呢你?丑话说在前面,我是不可能再迁就你了。在外面你想都别想。”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虫蛇蚁兽,他连泰国都不愿意去的人,要不是为了演男主角,怎么可能跟来这种地方喂蚊子。那些稀奇古怪寻求刺激的鬼主意,休想在他身上应验。


    宁则远扶着被他扇红的前额说:“我没那么夸张。”


    裴令宣半信半疑,但他管不了别人怎么想,也罢,能管好手脚就行。


    他们走出暂住的农家小院,在一条昏暗的土路散步,村寨星星点点的灯火映亮了坑坑洼洼的地面,天边的月亮在云雾遮绕下时隐时现。


    “你究竟喷了多少花露水?”宁则远吸吸鼻子,嗅着空气道,“我嗅觉快失灵了,只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


    裴令宣也闻了闻自己的手臂,“还好啊,没有很刺鼻。”


    他能不喷花露水吗,他被咬了肿起红疹或脓包算谁的,他也有护肤品代言合约在身,管理维护好皮肤是工作的一部分。


    宁则远突发奇想,和他聊道:“我看过一种流行小说,讲人类分为六种性别,世界上有三种男人和三种女人,分别是A、B和O……”


    “为什么不是ABC?”


    “因为是Alpha、Beta和Omega的简称。”


    “这些词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代表不同的性别。”


    “OK,你继续。”


    宁则远:“就是在这个世界观里,不同的个体会散发出不同的信息素气味。而性别为O的人被看作雌性,他们产生的信息素,会对性别为A的人造成极大的诱惑力,致使A发情。”


    裴令宣思考道:“感觉是仿照了犬科动物的生殖系统。母狗就会在发情期分泌出特殊的气味,诱导周围的公狗发情。”


    “是的,大概是这意思。”


    “然后呢?”


    “然后三种性别也意味着由强到弱的……资源分配,A最强,O最弱,B最平均。O的数量通常极为稀少,会沦为配种和繁殖的工具;A则是处在社会顶层的掠夺者,B是数量众多且庸庸碌碌的工蚁。”


    “嗯。”


    “也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你现在散发的味道很像一个O……”


    “如果你闻到花露水也能发情,那一定不是我的问题。”


    宁则远说:“你是对的,这是我的问题。我曾经一度以为我不是重欲的人,而且我对你以外的人,确实不会有想要把ta们绑起来的欲望。”


    “你是不是就想让我承认,是我太过分了,才把你变成了禽兽?”


    “我没这么说。”


    “你已经说过了。”


    “那我尽量纠正。”


    “不纠正也没关系,”裴令宣凝视高高挂起的月亮道,“人的性向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他打从心底里不信精神分析和心理测评那一套。


    “但你好像不是很喜欢。”宁则远看着他。


    裴令宣笑笑,“我不喜欢的事情多了去了,哪儿能什么都按照我的心意来啊。我对你也没那指望,你不用苛求自己。如果你是想对你的一些过激行为向我道歉,那我接受。”


    “为什么对我没那指望?”


    “因为我们并不会很长久地在一起。”他踢走脚下的一块石子,“我非常反感婚姻制度和异性恋的夫妻关系,你真的希望我像管马戏团的猴子一样管着你吗?不许夜不归宿,不许对我动粗,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我听着头都要炸了。我不在乎你什么样子,你就算要去找别人过夜,也只用跟我说一声就好了。”


    “你……”宁则远的呼吸沉沉地漫开,轻轻的消散,“你真是太懂怎么刺伤人了。”


    “我很抱歉,可是我们不能谈以后。我很喜欢跟你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你什么都好,年轻,有理想,有实力,有野心,还对我死心塌地。就算我甩了你,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男朋友了,但我知道,我们不合适。是你妈妈让我不要伤害你,我才推心置腹和你讲这番话,不然我大可以骗你,我爱上你了,还爱得情难自已,你快把所有珍贵的好东西都送到我眼前吧。”


    裴令宣发愁道:“但我答应了你妈妈,所以我提前告诉你,我的心会变,我不属于你,也不想你属于我,我们人就不是一心一意的动物,至少我不是。我和你又生不出孩子,不用繁殖养育后代,更没有搭建一个温馨稳定的小家庭的需求了。想开点吧,明伽,将来你再回忆这段感情,会觉得自己很傻的。你拥有那么多别人求之不得的优越条件,何苦在我这道坎上过不去呢。”


    宁则远:“你成功伤害到我了。”


    “对不起……”他深感无力。


    “我和你说过的全是气话,我只想你把更多的情绪放在我身上,不管是高兴还是生气,快乐还是痛苦,你能看到我,我就很满足。但是……”宁则远红着眼眶,声音中哭腔漫漶,“你不是,你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我。”


    裴令宣忽然被人抱住,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


    “我爱你,就算你根本不在意我,我也始终爱你。”宁则远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他感受到泪水浸透衣服的湿意。


    “可是我没有能力跟你演戏,我做不到每天都在漫无目的地倒数,数你哪一天会离开我。所以……”温热的嘴唇和冰凉的泪珠印在他的耳垂,手指的热度贴靠在他的颈侧。


    他右耳悬挂的金属耳饰被摘出,久违的轻快从耳垂蔓延到发梢。


    “你去吧,不管你在天涯海角,我永远爱你。”


    夜深,裴令宣失眠了。


    他坐在窗下仰望着异国的月夜,闪亮的星星里显现出宁则远走远的背影,那条路并不平坦,深黑而幽长,他回来时甚至偶遇了一只孤独的刺猬,它在慢悠慢悠地赶路,见了他只是不慌不忙地钻进草丛,在茂密枝叶里拨开一条窸窸窣窣的行迹。


    新打的耳洞愈合不易,他的伤口每天都会流血,不过往后再也不用再戴那只耳环了,应该能够缓慢地长出新肉。时间会治愈一切——这句话永不过时。


    他猜想宁则远也睡不着,他希望对方的伤口也能像这样一天天痊愈。


    也许他死后会下地狱,但那种事谁又知道呢。


    没有了沉甸甸的爱压在心头,他仿佛又回归最初的轻盈;他蜷缩在藤条编制的椅子里,前后摇晃着身躯,好难过啊,还是好难过啊。


    第43章 菲涅尔灯16


    以他多年的经验, 分手之痛,痛不过三天。一般消沉一周,他又能满血复活。


    事实上他在第二天就离开了前期筹备中的片场, 回到狐朋狗友云集的圈子里, 找寻自由之身的意义。


    听说他要远赴蛮荒之地拍戏, 在雨林里与矮瘦的东南亚男人为伴,玩伴们纷纷扼腕;那里的人都黑得像挥舞干柴的猴儿,去了什么福都享不到。所以他们连夜召集了一群脸蛋标致、身材过硬的混血男模,在海边别墅给他办了场风风光光的夏日派对。


    还附赠他一沓体检报告, 说全是精挑细选来的,保证没病, 希望他在去之前充分享尽齐人之福。


    这等好事裴令宣无福消受, 他还是很爱惜自己的,深知纵欲无度的危害性。


    但一个个肤色各异的浓颜大帅哥围着你一人献媚,烤肉串送汽水做鸡尾酒,连冰淇淋都亲手喂到你嘴边,那被迷得晕头转向也属人之常情。


    远处就是棕榈树、蓝色大海和金黄的沙滩,澄澈的天空, 阳光正好, 他愿意的话还能带着这群漂亮男孩子坐游轮出海,狂欢一天一夜再回来。这时候再回想那些情啊爱啊的, 只觉得是无足轻重的幼稚把戏。


    他和宁则远的不合适, 就体现在这方面。他所求的不过是世俗浮名、纸醉金迷,以及能妥善从容地处置自己的生老病死。而宁则远能抛下这一切,待在那种被贫穷肆虐的荒芜秘境, 他们俩就没有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美色当前,能把持住的都不是真男人。他就没把持住, 吃了一大堆帅哥送来的海鲜烧烤和热量爆炸的甜食。幸亏小蛇提醒他后天还要赶通告,不能再胡来了,他才跑去卫生间把方才吃的全吐了。


    他吐完后脸色苍白,彻底没了胃口,看谁都像盘丝洞的妖精,于是匆匆向狐朋狗友告辞,赶飞机回家。


    他不爱挪窝儿,旧公寓住了七八年,独门独户,至今不认识上下两层楼的邻居。小蛇送他到小区的地下车库,让他先上去,自己要去洗车。他走过冷清的停车场,独自乘电梯上楼。


    在电梯门关上的前一秒,一只细细的手臂横进来,肌肤雪白到扎眼。留双马尾长辫的女孩子背着双肩包走到他身边,面朝进出口的方向站立,攥着背包带子等待门合拢。


    她没有刷卡按楼层,要么她没带门禁卡,要么她不住这里;裴令宣等了十来秒,没等到女孩开口借用他的卡,他那一层楼只有他一位住户,所以只剩一种可能:她要去他家。


    想到林子晗说的会在偶像家门口蹲点的疯狂粉丝,通常还是家境很好的女生。他端详着身侧的少女,她妆化得浓,个子有165cm,绝对不超过20岁,背包和拉链挂饰是奢侈品牌的限定款。


    “你胆子真大啊。”裴令宣不客气道,“你爸妈没教过你,不要跟着陌生男性回家吗?”


    “我去我亲哥哥的家,有问题吗?”女孩子精细勾描过的眼尾睨着他,倨傲地伸出手道,“裴晶晶。”


    裴令宣罕见地慌了,纳闷道:“你等等,我打个电话。”


    “你是要打给我爸?”裴晶晶死死按下他的手腕,尖声道,“不准!你敢通知他,我就死在你家里!让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裴令宣还没缓过神来,“叮”的一声,电梯门开启,他家到了。


    裴晶晶,今年十四岁,初中二年级在读,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裴令宣把她安置在客厅,让她先歇着,然后去厨房拿招待她的饮料。可惜家里只有咖啡,果汁要等小蛇顺路买回来。


    “你来找我,你爸妈知道吗?”他站到电视机前,与裴晶晶展开兄妹间的首次谈话。他上次见她是十年前,她还是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小朋友,一转眼都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岁月如梭啊。


    “你一个男明星,为什么不更谨慎点?”裴晶晶气恼道,“你该先问我父母的姓名和出生年月,精确到门牌号的家庭住址。否则你怎么确定我真的是你妹妹,而不是私生粉假冒的?”


    裴令宣:“就凭你这中二病发作的架势,我相信你真的只有十四岁。其次是假扮我妹妹没意义,如果能查到我有个妹妹,就会知道我跟她不亲,没赶她走就是仁至义尽了。”


    “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妹妹,我一个未成年少女,千辛万苦来投奔你,你忍心赶我走吗?”裴晶晶愤愤地夺过那罐加浓咖啡,刚抠开拉环,就被裴令宣抢下——


    他喝了一口道:“这是我给自己拿的,你是小孩子,不能碰咖啡。等我的助理给你买可乐吧。”


    “晶晶,你十四岁。”他心平气和道,“我的父母离婚才十三年,所以严格来说,你是婚外情生下的私生女,我没讨厌你,你就该知足了。”


    面对他的羞辱,裴晶晶成熟硬朗得不像涉世未深的少女,质问他:“你在乎过那个家吗?你在乎过你的父母吗?你丢下爸爸和你亲妈不管不顾十多年,是我在代替你履行儿女的职责,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


    牙尖嘴利,刁钻古怪,还很drama,是他亲妹妹没错了……


    裴令宣说:“好,那你讲吧,你来找我有什么目的?我不在乎那个家,所以不跟你演温情戏码,你能单枪匹马地找到我,说明你有过人之处,而且又是我妹妹,只要你说,我就满足你的心愿。”


    “我也想演戏。”裴晶晶抬高尖尖的下巴,“我自认为我的表演天赋不比你差,只是我没有一个懂得培养我的妈妈。爸爸对你心灰意冷,不愿意联络你,我只好自己来找你了。我在你家地下停车场蹲了三天才等到你……”


    “三天?那你睡哪儿?”


    “这你别管,我有我的生存诀窍,你就说你答不答应?”


    “我答应你,问题是你的父母答不答应?”裴令宣无计可施地笑着,“你的监护人又不是我,这件事不是我说了算的。”


    “只要你答应,我有办法搞定他们。”裴晶晶胸有成竹。


    “你有什么办法?”


    “学你啊,跟他们断绝关系。”


    裴令宣感觉这下他的报应才真来了,天上掉下个胡搅蛮缠的妹妹,不好收场。


    “晶晶,你还小,先回学校上课,我会送你去读戏剧学院的附中,等你安安稳稳地上了大学,我保证介绍很多机会给你。”他循循善诱道,“你现在这个年纪,并没有合适的戏路。客串某某人的女儿那种跑龙套角色,演了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回学校享受你的校园生活,等你长大了,选择范围会更广。”


    “跑龙套我也愿意演。”有其兄必有其妹,他的妹妹倔强得和他如出一辙。“我不是你,没有一出道就演主角的命,但我能吃苦,人也聪明;你就当是投资我,等未来我能靠演戏赚钱了,率先回报你。”


    裴令宣困扰地摸后颈道:“我们家的基因怎么回事……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功利。”


    裴晶晶虔诚地凝望他,“哥,我不是傻乎乎的小女生,我的智商和成年人相当,我不是一时冲动羡慕谁才想要当演员,我这辈子就只想做这一件事,我必须做到,谁也不能阻止我。你不帮我,我就去签模特经纪公司,先从平面模特做起,我早晚会和你站在一个领奖台上。”


    “这样吧,反正你在放暑假,回家也是上特长班,这两个月你就跟着我,我会跟你爸妈说好,免得他们担心你。你跟我去剧组感受下你心心念念的演员生活,你能吃得下那份苦,我们再谈下一步。”


    妹妹飞扑上来拥抱他,喜极而泣道:“谢谢哥!你才是我的亲人!”


    小蛇对家中从天而降一位新的小祖宗很不适应,叫来麦迈评评理。小姑娘不懂事就罢了,你裴令宣一个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着她瞎胡闹。


    麦迈揣摩着兄妹俩的脸,啧啧称奇道:“像啊,眉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亲兄妹。”


    裴令宣:“我长得像妈。”


    裴晶晶:“我也长得像妈妈。”


    “这重要吗!?”小蛇无助地抓挠头皮,沮丧道,“你妹妹什么都不会,跟着去不是添乱吗?我伺候你不够,还得伺候她,我不干!打死我我都不干!”


    “小蛇哥哥你放心,我手脚健全不是娇娇女,洗衣做饭都能自己来,你只用照顾我哥,不用管我,我努力当个隐形人,坚决不给你添麻烦。”


    别说,裴晶晶这滑头滑脑的机灵劲儿,是跟他一模一样。裴令宣欣慰至极,越看妹妹越喜欢,就当养女儿吧,白捡一个十四岁的女儿,赚到了。


    “这简单啊!多大点事儿!”麦迈在心里打着小算盘,眼中闪现精光,他安慰小蛇说:“你要忙不过来,我叫小橘跟你们一块儿去,眉姐去非洲度假了,也给小橘放了假,她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派给你当帮手。”


    小蛇嘟嘟囔囔:“这还差不多……”


    “晶晶妹妹,”麦迈笑容满面道,“如果你想找经纪人,先考虑我哈,大家熟门熟路的,跟你哥也处这么些年了……”


    裴晶晶乖顺地挽着裴令宣的胳膊,娇声娇气说:“我都听哥哥的。”


    她好乖啊……她好乖啊!裴令宣的心融化了,欣然扮起兄妹情深的桥段,揽她薄薄的肩膀道:“走,哥哥带你上街买裙子。”


    “好呀!等我去补个妆!”少女拎着包溜进洗手间。


    不过老实说,他并不期待带着妹妹拍戏的生活……拖家带口打工都是要被鄙视的,他能想象到宁则远会如何看待他。


    可是已经分手了,为什么要在意前任的看法?


    裴令宣清空脑海中的胡思乱想,给他的亲生父亲发了条短信:晶晶在我这里,我找到机会再送她回家。


    第44章 菲涅尔灯17


    裴晶晶思想早熟, 但行为习惯上终究是中学女生,喜欢买时尚杂志和毛绒玩偶,喜爱七分糖的奶茶和样式可爱的甜点, 宵夜还死活要点麻辣小龙虾。


    裴令宣想着再过几天就要去荒山野岭吃糠咽菜了, 爽快满足了妹妹的所有要求。


    血缘的力量不可小觑, 他和裴晶晶这才第二次见面,就成为了一对情投意合的兄妹,上下街都互相挽着手;妹妹165的个头和90斤的体重,像根白白嫩嫩的青笋, 牵在手里粉酥酥、水灵灵,真怕温度再高些就把她晒化了, 裴令宣心甘情愿地为她撑伞拎袋子, 想想若干年后她或许会嫁人,真恨不得提前把那个狗男人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他们兄妹情深,外表上又不没能拉开年龄差距,以至于狗仔误认为他在跟圈外女友搞地下恋情,联合营销号送了他一手惊天动地的塌房事故。还把日子挑在他进组的前两天——那会儿他乘坐大巴在东南亚的深山老林里赶路,手机信号不通畅, 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


    等他到达第一场戏的拍摄地点,#裴令宣恋情曝光#的话题已经在微博热搜挂了两天, “某男星陪女友购物, 当街搂抱如胶似漆”的八卦标题满天飞,他和裴晶晶一起喝奶茶买蛋糕,深夜在路边大排档吃小龙虾的高清照片和视频传遍全网。


    小蛇凑热闹不嫌事大, 举着手机找信号,实时为他播报论坛的热门帖子:“真瓜主来爆料了!女方是未成年粉丝……影帝等着坐牢吧????”


    裴令宣一口矿泉水还没咽进去, 被呛得猛咳不止,“什么乱七八糟的!让她们删帖!”


    裴晶晶是体力旺盛的青少年,赶了两天的路面不改色,既不晕车也不困乏,热情地刷着手机道:“哥,他们把你说的太不堪了,污蔑你草粉,你要不要赶快发微博澄清啊。”


    他灌了一瓶水压惊,把自己的手机丢给小蛇,指挥道:“打电话给麦迈。”


    打第三遍麦迈才接,相比起他们的措手不及,麦迈司空见惯道:“我知道,我这边早叫人把文案整理好了,你今晚……不,明天,明天早上和晶晶各自发一份申明,带几张你们的合影。我早觉得你那孤傲天才的人设不接地气,咱们老百姓还是爱看有烟火气的节目,你得有生活气息,他们才觉得你是活人。这不机会就来了?宠妹狂魔,妹控哥哥,不得吸一大波路人好感啊?我发现你真是命里带火啊令宣,凭空冒出一个拖油瓶妹妹都能帮你火上浇油,这一票赚大发了。”


    裴令宣说:“不好,晶晶才十四岁,我不想她过早暴露在公众视野里。”


    “没关系的哥哥!我能经营好自己的人设!”裴晶晶举起手,“而且我的心脏很强大,不怕挨骂!”


    他被头顶的烈日晒得犯晕,摆手道:“我不管了,是福是祸你自己受着。”


    “我们来拍照片!”妹妹凑到他旁边,高举起拍立得相机,和他闪了一张搞怪俏皮的合影。


    他们先在剧组租住的小村寨安顿下来,他得到了倒贴钱演戏的男主角应有的待遇,一栋由竹木搭建的能遮风避雨的民居,二楼给他和晶晶,小蛇和小橘住他们楼下。院子里种着迷迭香和柠檬树等有驱蚊防虫功效的植物,房间里配备了蚊帐和电风扇,从窗户望出去,能见到搬运木材和建筑废料的工人流着汗走过蝉鸣鸟叫的酷暑。


    一问原因,是宁导患有重度完美主义情结,坚持要还原村落九十年代的原貌,正和本地克族的老族长曼普一起齐心协力修复寨子里破损的旧庙。


    裴令宣没问过宁则远为这部电影搞到了多少预算,他只想到这些开支里有自己一份片酬。倘若花钱也分有意义和无意义,那花在建房子上,总比拿给他花天酒地来得有价值。


    他觉得自己也是魔怔了,怎么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不该啊。


    他抵达的当晚,老族长曼普在自家大设宴席款待他们,碍于双方语言不通,只能靠会点中文的华裔乡民充当翻译进行交流;老曼普用克族话聊起那座寺庙的由来,是大约五十年前一位外国老板捐建的,可惜后来老板被枪打死了,庙里的喇嘛也跑光了。


    裴晶晶听得入迷,问:“那位老板是做什么的?”


    老曼普笑哈哈道:“他免费送我们种子,教我们种一种颜色很美丽的花,可是行政区的区长突然不给种了,叫我们把花田里的农作物连根拔起,换成玉米和咖啡,不过现在我们都改种水稻了。”


    裴晶晶又问:“什么颜色很美丽的花啊?”


    裴令宣扳过她勤学好问的小脑袋,告诉她:“罂粟。”


    裴晶晶惊呼着捂住嘴巴。


    宁则远被他们兄妹俩逗笑了,但笑得很轻,并在视线接触之前转移了目光,问起老曼普这附近有无玉矿或金矿开采地。


    裴晶晶和他嘀咕:“导演蛮帅的诶,他这么年轻,为什么能当导演啊?”


    裴令宣没正面回答,反问:“谁跟你说导演只能是老头子了?”


    两人讲话声量没控制得当,宁则远全听进耳朵里,答道:“我有一个非常厉害的父亲,因为他,我才能年纪轻轻就当上导演。”


    裴晶晶自豪地搂着裴令宣的手臂说:“我也有个非常厉害的哥哥,看来我也能年纪轻轻就当上影后啦。”


    “你是崇拜你哥哥,才想当演员的吗?”


    “不是呀,我从小就会跟着电视节目唱唱跳跳,模仿连续剧里的名场面。自从知道了我亲哥哥是天才演员,我更加坚信我会成功了,我也要做天才!”裴晶晶是标准外向型人格,不怕生不露怯,说风就是雨地站起来,提议道,“宁导,要不然我给你跳个舞吧?我会跳民族舞、现代舞和爵士,还会唱歌呢,我跳完了,你看有没有什么我能演的角色?”


    裴令宣扣着她手腕子将她拽回凳子上坐好,“晶晶乖,别闹,别闹。”


    察觉到宁则远的眼光飘过来锁定他,他赶忙辩驳:“不关我的事,我没教过她这么干……”


    “我作证,不是哥哥教我的。”裴晶晶恳切地双手合十,“宁导你人帅心善,拜托拜托。”


    “走,跟我回去!”裴令宣心惊肉跳,揪着她仓皇逃离。


    “你干嘛呀?”裴晶晶被他拖得脚步踉跄,挣脱他的束缚,不开心道,“哥,你是嫌我给你丢脸吗?”


    裴令宣的大脑一团混沌,待怒火消减,他屏息凝神道:“晶晶,你所做的举动很危险,别人会因此看轻你,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可我只是想大方坦荡地展示自己。”


    “你不能。”


    “为什么我不能?”


    “因为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坏人,你会吃亏。”


    “宁导也是坏人吗?”


    “他是很好很好的人,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裴令宣不知该怎样为她描述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有笼统地告诫她,“你记住我说的话,以后绝对不可以再这样。”


    “噢……”妹妹像枯萎的花骨朵,受伤地耷拉下头。


    “哥哥知道,你也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子,你不想让哥哥为难,可我们年龄不一样,能力也不同,你有想要的,跟哥哥说就好,我会想方设法帮你实现。”


    裴晶晶没有兴高采烈或激动,而是问:“那你在事业起步的初期,也有人对你说这种话,为你保驾护航,把你想要的都送到你手边吗?”


    裴令宣:“没有。”


    “所以哥哥你也吃过很多苦啊。我们是兄妹,为什么你不相信我有靠自己的能力?你当年并不比我大几岁。”


    他无奈失笑:“就是因为我吃过那些苦,才不想让你跟我吃同样的苦头。”


    “你这么心疼我呀?”妹妹微微侧过脸,乌亮的眸子顾盼生辉,俏生生地瞅着他,眉尾上扬的狡黠眼色也跟他像极了。


    裴令宣十分严谨地解答她的疑问:“我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都是孤家寡人,但你太可爱了,作为亲哥哥,我愿意爱你。”


    裴晶晶务实道:“你和宁导很熟吗?难道他会听你的给我一个角色。”


    “这个啊……”他遗憾道,“要是你早一个星期来找我,这件事就妥了。不过你来得不巧,我跟他分手了,所以他不会听我的。”


    “那你去找他复合啊。”她笋尖似的细秀食指戳戳他的肩膀,“我感觉他吃你这套……”


    他坚定道:“不行。”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裴晶晶头一扭,直冲冲地走了。


    且不论他脸皮有没有那么厚,就算他干的出来,宁则远也不可能再吃他这套了,说不定还会掐死他。亲妹妹固然不能薄待,但自己的命最重要。


    “晶晶,晶晶,”他追上去,好声好气地哄她,“这是部惊悚片,不适合你。我们先从某某人的女儿或某某女同学演起好不好?”


    “不要!你一出道就演犯罪分子了,我就只能演跑龙套的女儿和女同学……”


    “不是你说龙套你也愿意演吗?”


    “你根本不疼我!你只想搪塞我!”


    ……


    哄女孩子难如登天,幸好我喜欢男人。夜间裴令宣躺在床上庆幸地想。


    他今天体力和脑力都被挖空了,想尽快入睡,可现实不如人意,睁眼到凌晨也没能睡着。


    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晚睡的黄鼠狼也能偷到鸡。床头充电的手机屏幕忽地亮起,他拿过一看,是宁则远给他发来的消息。


    ——有个角色你妹妹可以试试,叫她明天上午11点找我试镜。


    第45章 菲涅尔灯18


    裴令宣


    1小时前来自微博网页版


    :上午好, 这是我的妹妹裴晶晶@布呤布呤亮晶晶,没有早点把亲妹妹介绍给大家认识,是我做哥哥不够称职, 感谢诸位的监督。


    [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布呤布呤亮晶晶


    刚刚来自小粉猪糖果屋里的iphone


    :谢谢大家的关注, 我们是亲兄妹, 虽然相差十五岁,但哥哥很疼我,这是他奖励我期末考试成绩优异,陪我逛街给我买的礼物!爱他!


    [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186)裴神:都没想到我还有个妹妹吧?


    (395)我是裴粉我就爽到头皮发麻了


    (767)这波真的送他坐上了顶流宝座


    (540)宋胖子亏惨啦!!!前两天花大钱给男二买热搜, 结果被反将一军!


    (122)提纯失败


    (109)裴妹一小时内涨了16万粉丝


    (234)早说了是营销草热度,你们还不信


    (482)黑子又被打脸了, 那可是纵横内娱十余年, 从没被抓到过把柄的裴神啊!


    (397)亲妹又咋了,我就不信他到这岁数没谈过恋爱


    (174)发生了什么?????


    (301)我以为你们应该都知道……裴不是直男


    (135)妹妹好漂亮,她才只有十四岁,美人胚子啊


    (1162)影帝私联大粉实锤(附聊天记录)


    (845)宋胖独宠晗晗子,这不就出手了


    (531)嫂子变小姨子,添华又为他人做嫁衣?


    (793)cp粉和抚慰进, 想采访下你们


    (288)律师函来了, 造谣的一个都跑不掉


    (418)假的,从没听说过他有妹妹


    ——翻页——


    “吃饭。”裴令宣真想一筷子敲到裴晶晶的头上, 但实际动作是为她新舀了半碗玉米粥。


    网瘾少女一大清早就捧着手机狂刷微博, 左手划拉着屏幕,右手刚拿起筷子,又大呼小叫道:“哇……我的微博底下来了好多人!都是你的粉丝, 她们说羡慕我……还夸我漂亮呢!”


    “手机给我,”他铁面无私地摊开手掌, “吃完饭再还你。”


    “我不看了!”裴晶晶装模作样地端起小碗喝粥。


    他们坐在竹篱围成的小院里吃早饭,隔壁邻舍的小孩子在门外跑来跑去,满心好奇地抻长脖子,睁大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珠,戒备地打量着他们这些外来人。


    裴令宣爱逗孩子,招手叫他们进来吃饭。这时一角鲜艳的窄裙闯入眼帘,脸庞黝黑、长发盘在脑后的女人轰走了顽皮稚童,她也有着漆黑乌润的眼眸,淳朴一笑,戴银镯的手腕搭在篱笆上,替他们掩好门扉。


    上午十点半,兄妹俩从寨子这头走到那头,敲开了宁则远的房门。


    宁导熬了夜,精神面貌略逊于昨天,眼眶里有血丝,冷漠而无味地度量着裴晶晶身材和脸蛋,询问:“你多大?说周岁。”


    “十四岁,明年一月满十五。”裴晶晶神采奕奕地回答。


    “你不上学吗?”


    “放暑假啊。”


    “先说好,这个故事里没有国民初恋、邻家女孩那样的角色给你演。”


    裴晶晶:“嗯!”


    “这个角色我还没写出来,她没有台词,基本上算是可有可无的人物,所以……如果你要演,就必须演出我心目中的效果,不然后期终剪我也会删掉她。”宁则远把丑话说在前头。


    “明白。”裴晶晶绽露明艳的笑容。


    “我说得更清楚一点,你要扮演的是一个老男人新迎娶的小妻子。”宁则远观察着她的脸色,“她不是少女,是十五岁就嫁给了大毒枭做姨太太的年轻女人。我本来想找寨子里的克族女孩来饰演她,但你既然你出现了,那从形象上看,肯定是你更亮眼。”


    裴令宣打断道:“有激情戏吗?”


    宁则远:“没有,她只有两场戏,一场是和她年迈的丈夫从床上醒来,一场是在花园照顾家里的孩子。”


    “我要演!”裴晶晶说,“给我一次机会吧宁导!”


    裴令宣讥诮道:“你知道怎么当妈吗?你就要演。”


    这个角色的设置是没问题,但裴晶晶是在都市长大的女孩子,再虎再莽撞,仍只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恐怕无法设想做人家小老婆的处境。


    “这村里有很多女孩子,十四五岁就当妈妈了,我不会可以跟她们学啊。”


    她天真无邪的机灵样子让宁则远的嘴角有了笑意,“好,你很聪明,那行吧,试镜就到这里。”


    裴晶晶眨着眼睛,嘴巴张成O型,“啊?我被录用啦!?”


    “对,就你了。反正我说了,你演的不好,我就把你剪掉。”


    “我保证好好演!”她欣喜地挽住裴令宣,骄傲道,“哥哥,我要跟你演同一部电影了诶!你说爸爸看到了会作何感想?”


    裴令宣冷声道:“会想打断我的腿。”


    “那我保护你。”裴晶晶赖着他撒娇。


    他干涩地笑了两声,但细听之下更多是悦然。


    “谢谢宁导。”他懂事地摁着妹妹的头鞠了一躬。


    “裴老师客气了。”宁则远坐回电脑桌前,送客意图明显。


    一走出门,裴晶晶全方位展现了自己的早熟,当起他的情感导师,“哥,我觉得宁导人真的不错,你找他复合吧。你这种丧尽天良的花花公子,又能浪荡到几时呢?”


    “你是被夺舍了吗?”裴令宣摇晃她的头颅,想听听里面装了多少水,“你听谁说的我是花花公子?还有什么草粉,这些词你都哪里学来的?”


    “草粉是网上看到的啊。然后嘛……昨天在车上你睡着了,我就偷偷看了你的手机,你的未读消息那么多,我不用看内容,只看你给那些人的备注,就猜到了你很不简单。刚才只是试你一下,结果你不打自招了,哇哈哈哈。”裴晶晶肆无忌惮地笑话他。


    “你……”裴令宣气得手抖,“你要是个男孩,我今天不揍死你。”


    裴晶晶见机行事,拉着他颤抖的手,发出女孩子特有的抑扬顿挫、娇气发嗲的“嗯~”的声音。


    使得他的愤怒和戾气在一刹那间化为乌有,没脾气了。


    “我是关心你啊,我们是亲兄妹,但这十多年来,我不知道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也不知道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嗯……偷看你手机是我不对,我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你要是气不过,我也让你看我的手机,哦!我给你看我和暗恋男生的聊天记录!”


    裴令宣:“别给我,我不看。”开什么玩笑,十几岁小屁孩的聊天记录有什么可看的,赤裸裸的羞辱他!


    “所以是你自己不看的哦。”裴晶晶大获全胜,再接再厉道,“哥哥,你别瞧着我小,我看人眼光可准了,我昨晚睡前在网上搜过宁导了,他爸是真的厉害啊!龙生龙,凤生凤,他一定也不差。我妈妈说了,男人关了灯都一样,要找就找个有钱有势的,别亏待了自己。”


    “你妈都教你些什么……”话到一半,裴令宣幡然醒悟自己没资格教训别人,而且他是疯了吗,怎么会和黄毛丫头较真。他冷眼道:“大人的事小孩别插嘴。”


    “你不相信我女人的直觉。”


    “你一丫头片子,算什么女人?”


    “哼,你冥顽不灵,迟早有你后悔的。”


    一路斗嘴回到住处,裴令宣的脑仁被吵得四分五裂,想找针线把裴晶晶的嘴缝上。但他还要读剧本记台词,干脆装聋作哑不理人了。


    裴晶晶心智发育超前,晓得男人也是要靠哄的,倚仗辈分优势向他认错示好:“哥哥,令宣哥哥。我想找邻居家的女孩聊天,但我不会说她们的语言,我觉得英语她们也听不懂,你帮帮我呀。”


    “你那么有能耐,我这个哥哥帮不上你的忙。”


    “帮得上帮得上,我哥哥全世界第一厉害!”


    这点吹捧对他不奏效,他巍然不动。


    “你再装腔作势,我就去找宁导了,我会跟他说你老早就想跟他复合,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所以派我去探他口风……”


    裴令宣脊椎骨都在震颤,他惨败道:“……大小姐,看在我是你亲哥的面子上,别害我。”


    “那你做哥哥的,该不该陪妹妹去?”


    “该!我陪你去,走吧走吧。”


    他同样说不来克族话,裴晶晶想做的事,只有去求助会说中文的乡民。但一间寨子总有百十来号人,要找到那样的乡民,最直接的办法是问副导演要人。裴晶晶才来剧组一天不到,谁也不认识,有他这男主角哥哥出面,好歹没人敢欺负她。


    在娱乐圈这种名利场上打滚,谁还不是根墙头草,见风使舵,拜高踩低。他和宁则远那点儿猫腻,外人不知,剧组内早就传遍了。一个个都是人精,很难说不是在等着看他笑话,或攒着他的黑料等日后抛售。他无所谓被人看不起,但他的妹妹不能受一丁点委屈。


    然而去找副导演的途中,他们巧遇了宁则远。宁导身旁跟着的,正是昨天在老族长曼普家吃饭时充当翻译的华裔乡民。


    管你是前任现任、新欢旧爱,既然没撕破脸,见面就得打招呼。裴令宣说:“巧了宁导,这人能借我们用用吗?”


    宁则远领着人往镇上去,手里还在接电话,没时间跟他们细说,只道:“我这边结束了就让他去找你们。”


    “谢谢啦。”


    擦肩而过后,裴晶晶扯扯他的袖子,督促他:“抓紧机会啊,哥哥。”


    她大概是年少无知,怀抱着要把自己认为不错的两个人凑成一对的玩乐心思,来搅合他的事。


    但人与人的关系不是两条直线,不是不交叉就平行,更不是不重叠就永无交集。他和宁则远之间有相交和缠绕,有断裂和割离,有过纯粹紧密的灵肉结合,也能这般疏远宁静地相处。


    “不是的,晶晶。”他抚摸着她那头秀丽柔婉的少女的黑发。“我很喜欢他,所以我不会跟他在一起。”


    他颠沛流离十余载,已经度过了充满占有欲和势必要与人性斗争到底的时期。他不相信爱是柔和似水、温软无害的童话故事,爱要剖开胸腔,袒露一颗赤红跳动的心脏,在伤害与被伤害的反复刺痛和痊愈中骨血相融。但他没有长那个东西,妈妈生他的时候,就没有把心吐给他。


    他只希望在余生当中,不受任何生与死、爱与恨的牵绊。


    血脉相连的兄妹间或许也有心灵感应。裴晶晶突然领悟了,善解人意道:“我错啦哥哥,我不会再捣蛋了。”


    裴令宣笑了笑,一股剧烈的悔恨降临在他身上,他原本有机会不错过妹妹的童年。他的身体最近有些不同,或者说异样,他的胸腔里似乎有根细如丝、绵如云的枝条在发芽,痒痒的,不时又疼痛到无以复加。


    可能是要长出来了吧。


    第46章 菲涅尔灯19


    一部警匪题材的惊悚动作片, 想从观众那里挣得票房和口碑,为主演安排几场精彩绝伦的打戏是必不可少的工序。叶慈是警校的优秀毕业生,又在危险岗位奋战多年, 他应当是年轻又老练, 精干又狠辣, 出类拔萃而不露锋芒,还得具备电影男主角的突出特征:帅。


    裴令宣知道自己不算很帅的那一类,他并不英武伟岸,外貌偏于秀气, 是非常含蓄的东方长相。也有很多人夸他漂亮,但他从不觉得自己漂亮, 他只是拥有一张适合被展览的脸;骨骼撑起的窄瘦脸庞, 五官大小和位置比例恰到好处,不会惊艳四座,但耐得住挑剔和观赏。


    还有个优点是他白,所以人群中很难忽略他。然而演电影不是上舞台唱跳,长成小白脸不尽然是好处,他在外形上吃过很多亏;这不是他能选的, 他能做的只有后天改进增色, 尽可能地满足导演的要求。


    宁则远要他晒黑一点,他就天天顶着大太阳去河边读剧本, 日日用功, 成功把自己晒成了没洗过的蜂蜜罐子的颜色,透着天然而健康的充盈生命力。


    可惜生活一向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他要在八月接受警队教练员的培训, 以便在电影中表现得更像一名真正的警察,但扮演凌莎的白夕微档期有变, 她的经纪人向导演提议先拍她的戏份。


    什么戏先拍,什么戏留到后面拍,除了客观条件的限制,主要取决于导演的个人观念,有的导演就喜欢在后期演员状态好的阶段再拍开头的戏份。而宁导认为叶慈和凌莎有情人欢好的戏码什么时候拍都行,所以将就女演员的档期,把裴令宣从河边叫去了镇上。


    那一日他和裴晶晶碰到宁则远边打电话,边带翻译出门,就是在处理这件事。


    前前后后耽搁了小半月,等到开拍那天,裴令宣和白小姐其实才见第二次面,不过纵使给他们时间彼此熟悉,他也不会和搭档的女演员培养出感情。


    类似状况他遇到过不止一两回,初次见面就要演母子、恋人、仇人等等,这才是考验演技的时候。


    白小姐是时下最受欢迎的清纯小白花,她应该没有按照宁则远的标准去增肌和美黑,依然是那样清水出芙蓉的娇弱美人。又也许她已经尽力了,因为她和宁则远说“导演我真的怎么吃都不长肉”的眼神实在我见犹怜。


    裴令宣相信世界上的确有怎么吃都不长肉的人,林子晗就是这种体质,他很羡慕;他更相信白小姐没说谎,因为他亲眼见她喝了一大杯泰式奶茶,吃了两个鸡腿汉堡。


    但宁则远是导演,导演只看结果,宁导面无表情地说:“嗯,你的形象是绑匪喜欢的类型,怪不得他们选你做人质。”


    白夕微听不明白这是夸奖还是贬低,只好不吭声。


    换衣化妆、布置灯光、排练走位,正式开拍已是下午两点。


    这场戏的取景地在距离寨子六十公里的区行政中心,两条交叉的马路把镇子切割成四个方向,他们所处酒店位于十字路口的西南角,与区政府办事处隔街相望。


    百叶窗外是受烈日普照的喧嚣闹市,清凉温馨的房间内摆着送给客人的玫瑰花束。舟车劳顿的情侣拖着大件小件的行李进屋,男方插好房卡蹲身收拾箱包,女方走到窗边俯瞰街景,她拉上窗帘时发现了那束红艳艳的鲜花。


    她嗅着花香,将长发理到耳后,然后旋转裙摆扭过身,朝男朋友勾手道:“你过来。”


    他放下手头的琐事,来到她身旁。


    再然后是顺理成章的调情和亲热。


    前置情节换了10个机位,每次都是一条过,大家满心欢喜今天能提早收工,没想到重头戏上却卡壳了,没人掉链子,是宁导的完美主义症状发作。


    第四次喊Cut,宁则远走到摄像机前挡住了镜头,问道:“你到底会不会演?”


    白夕微的脸涨得通红,紧张道:“对、对不起宁导……我没演过电影,很抱歉……”


    宁则远:“没说你,我说他。”


    裴令宣愣了愣,随即不甘示弱道:“那你倒是说怎么改啊,你只让我们重来,又不说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我看不出来她是你女朋友,你亲她的样子比上了发条的机器人还敷衍呆板。”


    好毒啊,好毒啊!裴令宣强忍着那口气,调整道:“那宁导您指导一下,我要怎么做才不敷衍不呆板?把她按到墙上还是掐她的腰?”


    一旁的执行导演和摄影师捂嘴笑出声,近处的白夕微双手无处安放地揪了揪裙子。


    “哪样你都不行。”宁则远宣判道,“再试一次,你自己找感觉,你不是你,你是叶慈,你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你女朋友几面,而且你们都要结婚了,你不爱她吗?”


    “不,导演,我们对叶慈的理解不同。”裴令宣争辩道,“我觉得他是内敛闷骚型,如果他是急色的男人,一进门他就该抱着他老婆滚床单了,可他只是在收拾行李,这段大白天的亲密是凌莎主动的。”


    白夕微夹在他们中间,她弱弱地说:“宁导,我觉得裴老师说的有道理……我能感觉到叶慈在很温柔地爱我,他很尊重我,不是霸道强势的……”


    “那你呢?”宁则远看她道,“按照我的设计,这场戏确实是你主动,你闻到花香,然后很想要你的男朋友,所以你叫他过来。但你的经纪人说了,不能破坏你在粉丝眼中清纯玉女的形象,为你考虑,接下来的主动权只能交由他。”


    “现实中的情侣当然可以先亲半个小时再发生关系,也可以选择亲完各自干别的。但这是在拍电影,并且拍的不是你们俩谈恋爱的拉拉扯扯,我在拍一对热恋期的、只差领证的真夫妻,没有观众走进电影院是为了看你们刚才那种粗糙拙劣的表演,与其跟我废话,不如想想你们怎么演更有说服力。”宁则远转头对其他人道,“大家休息十分钟,待会儿再来一条,今天过不了就明天继续。”


    裴令宣恍然生出错觉——他不会是为了教训我,才在开拍前跟我分手的吧?


    他们要还是先前的关系,他今晚必须扒了宁则远的皮,可恨的虐待狂,神经病。


    “裴老师,你就亲得更真一些好了,别借位……”白夕微对他说,“不然明天我们还要继续拍这出……小宁导好严格啊。”结尾那句是悄声说的。


    裴令宣:“好吧,不好意思。”


    拍吻戏,刚开头会感到尴尬和无所适从,但多来几遍也就麻木了,就算全程真亲,也没有丝毫暧昧或动情,裴令宣甚至有点愤怒,所以搂在女演员腰侧的手力道重了两分,白夕微的皮肤吹弹可破,腰肢细盈柔软,被不适应的力量按着,娇滴滴的呜咽一声。


    导演没喊停就不能停,可是他嘴唇真的亲麻了,于是托起怀中轻盈细弱的肢体,按照步骤抱她去床上。


    摄影师听着耳麦里导演的指令,跟随他们的步调运镜。


    他单膝跪进床里,再将女演员放上去,一条手臂撑在她的耳侧,另一只手徘徊在她缩到膝盖以上的裙摆边缘,他满脑子都是“怎么还没完怎么还没完”,和她延续着持久的吻。


    “Cut.”宁则远在工作台后起身,迟了半天才说,“过了。”


    刚结束漫长表演的两人刚松了一口气,唇部的僵硬发麻感尚未褪去,又听到下一个噩耗——


    “撩她裙子那段,换机位再来一条。凌莎,你手指攥着他的衣服会显得你很没有安全感,你记得搂他脖子,他是你男人,不是服务员。”


    白夕微眼睛空洞地应道:“哦……”


    裴令宣求情:“宁导,先休息下吧。”


    宁则远说:“五分钟,免得你们休息久了又形同陌路了。”


    “我演过七八部偶像剧,从没觉得拍吻戏这么煎熬过……”白夕微撇嘴。


    “他有病。”裴令宣直言不讳。


    “啊?”白夕微眨巴着她清澈的眼眸,探听道,“什么病啊?”


    “不是那种病,是……”裴令宣没想好措辞,冷不丁听到宁则远的声音由远及近道——


    “裴老师,我从不把私人情绪带入工作,希望你也不要有。”


    “咳。”他闭了嘴。


    宁则远过来给他们讲下一场戏的注意事项,说的什么裴令宣没认真听。他就剩一个念头:不想演了!


    辛苦工作一天,傍晚回到寨子,小院里只见着小橘,没见到裴晶晶。问之,答曰:妹妹在房间宅一下午了,说不想吃晚饭,别叫她。


    裴令宣亲自去敲妹妹的闺门,还在长身体,不吃饭哪儿行。


    裴晶晶没有不见他,开了门,泪眼汪汪地跟他哭诉道:“叫你把我一个人丢家里,我遇见渣男了!”


    他想到许多糟糕的可能性,严肃道:“发生了什么事?跟我说。”


    裴晶晶把手机屏幕伸到他脸前,“你看嘛,不喜欢我可以直说啊,还找那么烂的借口,他在侮辱我!”


    裴令宣被挑高的心脏落回胸腔,紧接着是无语。


    裴晶晶让他看的是通讯软件里的聊天记录,对话如下:


    :好喜欢你噢,我们谈恋爱好不好吖?


    Crush:不了吧,我配不上你


    :为什么T^T


    Crush:因为我是渣男,我很坏的


    裴令宣掩埋了心底的省略号,问:“这就值得你难受一下午,还不吃晚饭?”


    “可人家就是很难过啊!我暗恋他三个月,他不喜欢我怎么不明说!”裴晶晶夺回手机,赌气地钻入房间。


    他跟进去伸手讨要,“给我,我帮你。”


    “你不会要骂他吧?”妹妹紧紧地护住了手机。


    “我不骂他,我只是能让他永远记住你。”


    裴晶晶半信半疑地把手机给他。


    裴令宣在对话框中打字,发送——


    :你有多坏?坏给我看看


    那头估计也是个网瘾少年,回得很快——


    Crush:……额?


    :好期待你伤害我吖


    Crush:/流汗


    Crush:我错了,姐


    裴晶晶发出惊天爆笑,抢走手机不准他再发了,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捏拳捶着大腿道:“啊啊啊你好厉害啊哥哥!”


    裴令宣拎着她的衣领拽她下楼,“走,吃饭。”


    受到妹妹的启发,他的饭越吃越心不在焉,顺手给宁则远连发了数条消息——


    :宁公子


    :宁导演


    :求求您换个人选吧


    :我演不了


    谁料对方恰巧拿着手机,名字立即变成正在输入的状态,害得裴令宣连撤回都来不及,只能咬着筷子等回复。


    宁则远:不行,我只要你


    他发出想杀人而不得的哀怨声音。


    裴晶晶眼尖地捡起他刚离手的手机,“哥哥,在跟谁聊天啊?我帮你回!”


    “还给……”他话才起了头,人便消失在桌边。


    妹妹一溜烟儿蹿出小院,高喊道:“哈哈哈哈哈我去找宁导啦!你们有事当面说吧!”


    裴令宣摔了筷子,想杀人的心更甚。


    小蛇生怕成为炮灰,弯腰到桌底下捡筷子,脱离他的视线范围。


    他连个出气筒都找不到,只有追出去抓捕裴晶晶。这一天天的,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扎小人咒他!


    第47章 菲涅尔灯20


    宁则远隔着半个村就听见了裴晶晶清脆的笑声, 他最近睡眠不好,患上轻微的听力过敏,被噪音一搅扰, 仿若天地倒悬, 头晕目眩。


    女孩子跑到他家门前, 掉以轻心让人抓到了,惊叫笑闹声不断。他想假装听不见,然而银铃晃荡般悦耳的欢笑在下一秒演变为哭嚎,凄楚到叫人揪心。


    他推开门一探究竟, 只见裴晶晶蹲在屋檐下埋头大哭,裴令宣在手忙脚乱地哄她:“对不起对不起……哥哥不是故意的, 打疼你了吗?”


    宁则远回屋从冰柜里拿出一罐冷藏的啤酒, 倚着门框看戏。


    裴令宣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的,他是一时失手才让巴掌扇到妹妹脸上,但就像每个动手打了孩子的家长都会为自己找理由一样——这不能全怪他,是熊孩子太浑了!


    裴晶晶不仅乱跑,还遛他,带着他兜圈子捉迷藏, 并且笑得那么欢。他气不过, 抓到她的一瞬间下意识想给她点教训;他有控制力度,可体格差距在那里, 他自以为轻轻的一耳光仍然把妹妹的脸打肿了。


    少女的脸蛋何其娇嫩, 当场红得犹如上过妆的鸡蛋白,裴晶晶瞪大了雾蒙蒙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瘪着嘴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我惹她干嘛呢?


    裴令宣悔不当初, 想跟她道歉哄哄她,但妹妹的倔脾气犯了,往地上一蹲,脸埋入膝盖,把自个儿包裹成蘑菇,不理他了。


    “晶晶公主,世界上最美丽的小仙女……别哭了,哥哥让你打回来,你别难过了好不好?”他黔驴技穷,陪她一块儿蹲下,绞尽脑汁地挽回着兄妹感情。忽然那边传来抠开易拉罐拉环和气泡水咕噜的响声,他受到影响回头一看,是宁导独自坐在门槛上喝酒,酒在左手,右手握着手机,垂下的目光扫过亮光流闪的屏幕。


    好呀,来看我笑话了!


    裴令宣作势要去找茬儿,可眼下的麻烦还没解决——


    听了他的好话,裴晶晶愈发伤心欲绝,扬起头哭叫道:“呜啊啊我要回家!你是不我哥!你打我的脸,谁家哥哥打妹妹啊,你丧心病狂,呜呜呜哇啊啊……”


    “哥哥错了,哥哥错了。”裴令宣将精力投注到她身上,想给她擦眼泪,但伸去的手被一把挥开,他再退一步道,“哥哥都诚心诚意跟你道歉了,你提要求好吗?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哥哥都去搬梯子给你摘,别哭了……哭又不能解决问题。”


    裴晶晶舞着手臂抓挠他的脸和脖子,“你还敢说!你大骗子!只会说好话哄人!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


    不远处的宁则远哧声一笑,连手机都不玩了,专注围观他们兄妹俩。


    裴令宣结结实实地挨了两爪,脖子根和下巴印上指甲痕迹。他忍着疼道:“那你总得说出来,你想怎么样嘛……你说了我才能为你做啊。”


    “哼!”裴晶晶收回手臂,扭过脸继续生闷气,颊边挂着清亮的泪珠。


    裴令宣没研究过女孩子的喜好,凭直觉道:“给你买包包?你喜欢什么牌子的?爱马仕?”


    “谁要背那么老气的包啊!”


    哦……看来包包是正中下怀了。他接着猜道:“香奈儿?Celine?Miumiu?”


    裴晶晶不哭了,细手指抹去泪花,嘟起的嘴唇咕哝道:“我都要。”


    “好,都买。”他摸摸妹妹的头,她没拒绝。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小女孩喜欢漂亮的裙子包包多正常啊,穿的用的于他来说只是小钱,不过裴晶晶对这些小玩意儿还有需求,是不是说明她父母对她不够大方?那两口子也真是,又不缺钱,怎么还舍不得富养女儿?


    等送她回家时,他可得好好和他亲爹谈一谈,姑娘大了就会想打扮炫耀自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愿意负责妹妹未来上学和生活的所有花销,只要她健康快乐。你作为亲人给不了她的,她就会去外面找,去外面找就容易被男人骗。那太吓人了,他妹妹绝不能被几只包包几条裙子骗到手。


    “你不要以为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了。”裴晶晶绞着自己手指玩儿,“你下次再敢打我,我就不认你了,让你做一辈子孤家寡人。”


    裴令宣弹她太阳穴,假意训斥她:“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今天打你是轻的,你下次再把你哥当猴耍试试?”


    “小家子气,不跟你说了。”裴晶晶把揣热乎的他的手机还给他,拍拍屁股走人。临了没忘记跟宁则远挥手:“宁导拜拜。”


    “拜拜。”宁则远目送少女伶伶俐俐地走远,问留下的人,“你不走吗?”


    裴令宣说:“要走啊,走之前想跟你说,我在微信上是开玩笑的。”


    “嗯,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宁导捏扁空罐子,大公无私道,“拍电影不是儿戏,希望你不要因为私人感情反反复复。”


    裴令宣反悔不想走了,“你敢说你今天来来回回折腾我们,不是在对我公报私仇?”


    “我跟你有什么仇?”


    “你介意我「玩弄」了你的感情。”


    “是,我私底下是咽不下那口气,所以我很开心坐在这儿,看你妹妹怎么收拾你。”宁则远把变形的易拉罐投掷进院子里的竹筐。“拍电影是我们双方的工作,你今天演的不怎么样是有目共睹的,我指正你,要你重来,是我身为导演的职责所在。我没有向你公报私仇,我不会那么做。”


    裴令宣:“这是你的一面之词,人都喜欢美化自己。”


    “或许是你被那些庸人的阿谀奉承惯坏了,觉得不顺着你的导演都是在针对你。”


    “所以是我的错?我又自作多情了?”


    “我不知道。”宁则远摇头表示无知,“就算凝视着你的眼睛,我也看不穿你在想什么,但我渴望知道。这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很神秘,这足以令每个导演为你着迷。可是当我们建立了现实世界中的联结以后,在我真正靠近你、倾听过你的想法以后,我发现我无法理解你,你好像也不需要我的理解。”


    “你当然不会理解。”他说。


    “你上次的明确拒绝,我听得再清楚不过了,你不喜欢我,我只是被你踩着往上爬的某一阶天梯……我接受。我很羡慕你妹妹,她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站在那里,你就与生俱来地爱她,而我却不行。不过我从小就熟知「得不到就不要」的道理。我不会勉强你了,我把对你的喜欢和爱恋,都收回到了镜头中。如果我们能把这部电影完成得很好,也算给这段……感情?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裴令宣笑道:“如果是这样,那你的爱也太收放自如了。”


    “不然我要怎么做?跪地乞求你吗?”宁则远也笑,“说实话,我这个人的自我非常强大,你要是想像训狗那样对待我,你会失败。”


    “我是很失败。我就该一文不值,混迹多年仍旧一事无成,等待你们这些天生的大人物来发掘我,把我捧成大明星。我要敬着你、怕着你、爱着你,才能满足你们这种自我非常强大的人的成就感。但你猜怎么着?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人,你也别想用什么东西捆住我。我之所以说,我不想演了,是在告诉你,你随时可以把我换掉,我现在不稀罕了。”


    宁则远露出疑色,问:“你生气是因为白天我对你太严格了,还是在气我不像原来那样顺从你了?”


    “都不是!”他真希望脚下能出现一块大石头,让他磨刀霍霍,要么能举起来砸死宁则远!


    对方自说自话道:“对不起,假如是我害你心情不好了,我道歉。你不要动不动就说不演了,那是小孩子的气话。”


    眼看宁则远要走下台阶,他喝止道:“站住!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弄死你。”


    “请不要弄死我。”宁则远高举着手投降,回到台阶之上。


    裴令宣火冒三丈,急步走回了住处。路上有乡民在焚烧枯枝败叶,苦涩的烟味弥漫了家家户户,他想要有人用树枝拍打他的前胸后背,助他驱除晦气;若追溯起来,他在草原上随便勾搭的愣头青竟成了他今日的业障——此事处处透着邪门儿啊。


    娱乐圈迷信成风,他怕不是被人做局诅咒了。


    他一进家门,真如煞神降临,正其乐融融烤肉串的三人立马停止了说笑。


    只有裴晶晶天不怕地不怕,戏谑他:“哥哥,你没把宁导带回来啊?我们烤了四个人的份呢!”


    他微微笑道:“你再瞎胡闹,或是当着我的面提他一次,我就打你一次。等你被打破相了没人要,将来就留在家里跟我相依为命吧。”


    “你……你、你!”裴晶晶被他骂得接不上话,委屈地躲到小橘怀里。


    小蛇刚烤好三串嫩牛肉,递给她说:“乖啊妹妹,别听你哥的,他每回挨了导演的骂就要发疯。”


    不愧是贴身助理啊,对他的习性脾气了如指掌。裴令宣黑沉着脸上了楼,房门一关谁也不见。


    他躺在硬梆梆的竹板床上,簸荡的多般情愁在胸骨下涌现,随心跳的搏动呼之欲出;他全心全意地体会着血液的扶摇、疼痛的绽放,穿空裂岸,物我两忘。


    他一直跑,一直跑,跑过了漫天的泥雨,跑过了众多陷落沼泽的竞争者,他望见雨后初晴的红云,一道滚滚的惊雷却掠过头顶超越了他。他的身体在这一刻碎得不成样子,雷声响彻云霄,连绵落下的雨水将他的碎块淹没。


    第48章 菲涅尔灯21


    室内吻戏过了, 第二场拍外景。凌莎被绑匪杀害,叶慈在兵荒马乱之中抱着她的尸体,不知该去往何处。


    此处要展现他痛失挚爱的悲, 复仇之心萌芽的恨, 和被飞来横祸打乱了生活方向感的迷惘。


    不过相比技巧而言, 这里对演员体力的苛求更甚,大热天在太阳下一站就是几小时,白夕微演尸体一动不能动,裴令宣要持续抱着她。宁导对构图和人物姿势的雕琢, 仿佛是在绘制一幅世界名画,连他们各自的手型如何摆、头发丝被风拂动的弧度也要吹毛求疵。


    裴令宣无比感激白小姐那随吃不胖的体质, 她要真去增重了十五斤, 他的手臂将不堪重负。


    这一天的拍摄历程同样是状况百出,一会儿衣服坏了,一会儿插线板烧了,但最惊悚的意外事故莫过于化妆师从箱子里捞出一条大水蛇——谁也不知道它怎么钻进去的,幸亏当地居民对付野生动物的经验颇丰,娴熟地操起家伙捕捉, 把误闯人间的剧毒物种放进麻袋, 带去野外湖泊放生。


    最终是有惊无险地拍完了,听到导演喊“Cut”并说“这条很好”的时刻, 裴令宣浑身的筋脉血管绵柔地软化开来, 待放下女演员,他双臂的支撑力到了极限,酸涩胀痛感弥散整个上半身。


    小蛇对他关怀备至, 为他按摩上肢的肌肉和韧带,并低声说:“你手机刚才响了很久, 你看下。”


    他以为是电话,结果是有人在微信上给他弹了几十条消息。这人还不是别人,是向来找他没好事的陆玮琛。


    一年半载没联系过,突然间又作什么妖。他点进标记了26条未读消息的对话框,没有文字或语音,全是一段一段的小视频。


    裴令宣把矿泉水瓶丢给小蛇,“我去接个电话。”


    “要不要陪你啊?”


    “不要。”


    来到稍显僻静处,他打开那些一看便是在酒店房间录制的视频,雪白的赤肉在画面中绞扭律动,播放出的淫[]乱喊叫声清晰刺耳。他往上翻着,找到了一段露脸的,那就不再是面红心跳了,而是肝胆俱裂、毛骨悚然。


    被拍到脸的那一方,有着与他极为肖似的脸蛋,从视频中这个角度看,起码能骗过九成没亲眼见过他的人。


    这绝对是拍摄者有意为之,为了博人眼球和以假乱真,还给出镜的人眼睛蒙上了黑布,戴着球型口塞;模糊了五官的精确度,并放大了轮廓和氛围,很精明的做法。如若不是他确信自己从没玩过这一出,恐怕也会被蒙骗过去。


    既然是陆玮琛发来的,那影片主角的身份不难猜,不是小顾,就是小顾2号。当然,他和小顾似乎没有本质区别,如果宁则远有这爱好,视频里的人就该是他了。


    陆公子给他发这东西,大概率不是单纯的骚扰或勒索;果然,他最害怕的事情来了。


    裴令宣拨通了对方的常用号码,陆玮琛料到他会打来,早有预谋道:“宣宣,我发你的电影好看吗?”


    “好看。”他处变不惊,问,“我又是哪里得罪你们了?”


    “哪儿是得罪啊,这是大家惦记你,宣宣,你越来越红,咱们见面的机会都变少了。我和小孟都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们啊?”陆玮琛假正经地说完,和身边的人相视一笑,蛇鼠一窝。


    “我要是不想回去呢?”


    “那明天的热搜可就精彩了,我们在为你出谋划策想标题呢。你说是先把视频传给你的粉丝,让她们过过眼瘾,还是直接上传到网站,公开下载好啊?”


    “那不是我。”


    “有区别么?观众认准那是你,媒体口径一致那是你,就算你有八张嘴也说不清啊。”陆玮琛又和旁边人笑了两声,然后对着电话里的他说道,“不是吓唬你啊,你赶紧回来,我暂时没发给另外的人看过,再晚两天可说不准了。对了,你别告诉小远哦,这事儿闹大了,难看的是你自己。”


    “我最快也要后天才回得去。”


    “不着急,你慢慢来,路上注意安全啊。你要是被人绑架分尸了,我和小孟会心疼的,哈哈哈。”


    他听着话筒里串通一气的大笑,若无其事地回了片场。


    “请假?”宁则远思考了两秒,回绝道,“不行。”


    “不是跟你申请,是通知。”


    “你还知道你是演员吗?”


    他们站在街尾的水果摊前,这个角落处于镜头之外,临时招来的群众演员沿街席地而坐,聚集在树荫下纳凉。


    “我知道啊,但演员也是人,我有私事要处理。”裴令宣看了看手机时钟,不想再拖延时间,“我会尽快赶回来,如果我迟到了,你就换人演。”


    宁则远拽住他的手腕,没让他走,“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个人的私事。”


    “如果只是小事,你不会说走就走。是急事的话,你讲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裴令宣甩开手,嘲笑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最初是怎么在一起的?”


    宁则远没作声。


    “我就是会为一己私欲,将工作和责任弃之不理的人。”他强硬地说,“我要去见很重要的人,无论你批不批准、允不允许,我都去定了。”


    宁则远没再阻拦他。他走时从水果摊上顺了一颗芒果,咬掉皮,啃着里面熟甜多汁的果肉,当作今天的晚饭。


    陆玮琛言出必行,动作也足够快,为给他点颜色瞧瞧,先放了些边角料增加他在互联网的活跃度。他在机场候机的两小时里,网上流传出一段他喝酒的视频,“裴令宣夜店”的词条在热搜榜上迅速攀升,他的大名昵称黑称登时挂满了各大八卦论坛和小组首页。


    关键是这段他有印象,是他本人不假,童叟无欺,百口莫辩。


    麦迈火急火燎地打来问他什么时候的事,你乱搞就算了,怎么能留下这种把柄呢,才给你打造了“清冷超然外表下有一颗温柔心的完美哥哥”人设,你就搞出“夜店咖”的丑闻,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大小也算个流量明星了,崩人设是要被黑一辈子的!


    “这只是埋线,前奏而已。”他淡定道,“我在机场,正要回国呢。要是我能妥善了结,你再想想怎么帮我洗白,要是我跟他们没谈成,你就准备棺材为我收尸吧。”


    “啥?啥意思?你别想不开啊令宣,他们有你的料,我也握了不少他们的料啊。走流量路线不就这回事吗?你来我往,兵不厌诈。其实夜店咖也不算很黑吧,要不咱们转型当风流浪子,那样还稳妥点,你本色出演嘛。”


    “不,这次不是子晗公司做的,跟兰昱森也没关系,是我自己惹上的事端。麦哥,你给我点时间吧,后天,后天我再联络你,在那之前你什么也别做。”


    他晚上就吃了一颗芒果,没多余力气周旋,挂断通话后仰靠在座椅里,戴上口罩和帽子小憩。


    【天道好轮回,裴粉被蒸煮打脸爽不爽啊】


    裱花袋的嘴嘴发布讨论:


    裴粉:我们哥哥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文学系学霸,清清白白0绯闻的谦谦君子,只有妹妹没有嫂子


    结果啊啊啊啊啊笑死,高岭之花翻车了捏


    来欣赏灯红酒绿中的玩咖裴神吧


    [GIF][GIF]


    李耳兔:


    不懂你们在嘲什么……成年人泡吧喝酒也犯法吗?


    [引用:李耳兔……]裱花袋的嘴嘴[楼主]:


    成年人泡吧喝酒ok啊,嘲的是滤镜比城墙还厚的粉丝谢谢


    小猪佩奇:


    楼主这图截得好好,抱走


    Cherry:


    我觉得他在这个视频里比平时有魅力多了,就是很生动你们懂吗


    他其实是不常笑的一个人,喝点酒居然能笑得活色生香,更爱了


    孝庄:


    裴粉继续自我安慰呗


    这视频搞不好就是嫂子拍的,他那是冲嫂子笑的,你们还高兴呢


    [引用:孝庄……]裱花袋的嘴嘴[楼主]:


    裴粉:我们不听我们不听


    十九层:


    反正我是脱粉了,滤镜碎一地


    现实里认识的爱混夜店酒吧的人都不太干净


    [引用:十九层……]更适合中国宝宝的体质:


    救了个大命,好好读书吧别追星了


    [引用:十九层……]非现实主义:???


    [引用:十九层……]模仿游戏:


    清朝干尸成精了?还会上网?[惊恐][惊恐]


    紫色史迪奇:


    他去的哪家夜店啊,实不相瞒,我想偶遇


    ……


    小蛇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拧开一瓶机场买来的纯净水,递给想睡而睡不着的他。


    “哥,我看了网上的舆论,也还好啦。这都什么年代了,也不至于因为你喝酒就质疑你的私德。”


    “难道我的私德就经得起细扒吗?”裴令宣好似看开了,漫不经意道,“也不是没人教过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小节有失者难成大事。可这么多年来,我只听进去了前半句。”


    “没事的哥,大不了从头再来。”小蛇心胸旷达,开导他说,“你头脑聪明,能读书又会处事,即便不演戏了,转行去干别的,也能成一番事业。”


    裴令宣说:“可是我不想干别的,我只想演戏;我生来就是要做演员的,老天爷没给我其他的路走。”


    小蛇笑起来,“不管你选择做什么,我都给你跑腿当跟班。”


    他挪了挪小蛇鸭舌帽的帽檐,盯着那双日常中他极少直视的眼睛,问:“我对你说不上有多好吧,你为什么对我忠心耿耿啊。”


    佘冉有双不大不小,长宽度适中,俗称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的眼睛,不深不浅的褐色眼眸透着光,郑重地说:“哥,我永远做不了演员,我没有勇气站在众人瞩目之下表演,但你可以,而且你那么出色。我看到你,就觉得我在过另一种人生。我不敢说我在和你一起实现梦想,可是我的确有分享你的梦想,这让我很幸福。”


    他随口一问,却得到了如此庄重的回答。幸好这架飞机的型号低端,商务舱高档得不明显,他转身就能拥抱与他相伴了无数个日夜和旅程的伙伴、亲人、朋友。


    “我们都会成功的。”裴令宣抽身回到原位,以他惯用的口吻道,“他们放弃,是他们知难而退,但我不会,我要做他们不能成为的人。”


    “万一做不到呢?”小蛇剥开包装袋,咬了口点心垫肚子。


    “怎么可能?”他轻声嘲弄道,“我可是裴令宣啊,我想要的,从未失手过。”


    第49章 菲涅尔灯22


    回国的那天36度, 他在酒店休息了一个白天,下午请造型团队上门做全套妆发,隆重得宛如要去参加节目。


    他说是朋友间的聚会, 不穿正装, 所以造型师给他选了一身品牌走秀款, 精致时髦,打扮出来很洋气,像T台上的男模特。这与他平常私服的风格大相径庭,但人穿衣服本就不全是凭自身喜好, 在特定的场合,衣服是穿给别人看的。


    他这身装束不图清凉舒适, 只为卖弄色相, 考虑到喻孟的癖好,他还亲手挑了一只银灿灿的流苏耳坠,强行穿过愈合中的耳洞;痛感还好,但流的血浸透了半张纸。


    亏得他是明星,出门有专车,进出的场所都开着充足的冷气, 不然这一趟不中暑也得落个伤口感染发炎。


    从前他皮肤白, 给人感觉冷冷的、有距离,所以剪的发型总是趋于保守;去了东南亚拍戏, 宁则远要求故事背景与人物气质结合, 希望突显叶慈在度假期间的随和惬意,于是让他别理发,头发留长了更适配丧妻后颓废度日的鳏夫形象。


    他带着蜜色皮肤和变长的黑发回国, 反倒给予了造型师新灵感,想着他是去见朋友, 活泼些也无妨,干脆为他烫翘了发尾;右边鬓角的头发往后梳,编了小节辫子再喷发胶固定,露出白皙的右耳和耳垂悬坠的流苏。


    小蛇的评价是:这很男团,像马上要登台打歌了。


    男团好啊,偶像团体是流行文化的产物,更是资本手中的玩物。他这叫认清了自己的地位,你人漂亮,顶着这样那样的光环,却没能耐脚踏实地,非要攀附权贵,那你跟玩物有什么区别?顶多是更高级,牵出去更体面。


    他是可以不走这条路的,他最好的命是学那些厚积薄发的前辈,隐忍、沉默、坚守初心,接受命运是公平的,宠幸过你,也会去宠幸旁人。有多少男演员是人到中年才迎来事业的起步或巅峰?你凭什么不能熬?


    你想走捷径,看吧,这就是代价。


    他如果不是那么高调地靠向宁则远,陆玮琛和喻孟未必想得出这招来打压他。这是在说,既然你甘心臣服于权势,那但凡有权有势的,都能来轻贱你;婊子是没资格挑客人的,你卖给谁不是卖。


    他坐在车子里深深浅浅地想着,追忆他的人生,回溯他作为演员的职业生涯。人一旦懦弱,就会开始推卸责任,怨天尤人,偏偏饶过自己。他忽然很想妈妈,是那个叫妈妈的女人把他送到这个蝇营狗苟的圈子里,可是她还没有教会他怎样做人,就抛下他离开了。


    他好恨妈妈。


    裴令宣下了车,在俱乐部经理的引领下进入一间包房。


    富家公子的花样多,屋里充斥着烟酒和麻醉植物制剂的气味,他跟他们打交道多年,却依然弄不清这群人为何执迷于慢性自杀。


    陆玮琛握着话筒,坐在茶几上唱歌,声情并茂,歌喉很不赖,看到他被送进来,起哄地嚎叫一声。裴令宣觉得陆公子的心智水平应该停留在小脑发育不全的青少年阶段,有此残酷对比,他当即原谅了宁则远,小宁导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人样儿。


    他前任喻孟,嗯……也许嗑药嗑疯了,正抱着一个看不见相貌的人,大约是男人吧,在做很下流的事情。


    陆玮琛把音响调至静音,丢开话筒,迎上来赠予他一个热烈的熊抱,看来是喝多了,满身酒气,捧住他的脸无中生有道:“宣宣,你怎么长变了!你去整容了?来,我摸摸……”


    说着手指在他脸上摁来摁去,“也没有啊,都是原装的……”


    沙发那端的喻孟不晓得抽什么风,突然打了身下的人一耳光。那人露出脸的空隙,裴令宣认出来了,是顾……具体名字他记不得了,就叫小顾吧。


    可怜的小顾先替喻孟整理好衣服,才捂着自己衣扣掉落的衬衫衣襟,慌忙地躲进洗手间。


    “见了你的老相好,不去打声招呼啊?”陆玮琛推了他一把。


    他站稳,不卑不亢地向前男友问好: “小孟。”


    “你这身,是你新欢的品味吗?”喻孟懒洋洋地瞧着他。


    “不是。”他如实道,“我是因为要见你,才这么细致打扮的。”


    喻孟或许不相信,但总归是被他的谄媚取悦到了,拍了拍沙发垫子道:“坐。”


    裴令宣不是太有兴致和他们对峙,他说:“你们能删掉那些视频吗?以后也不要再拍了。”


    “一来就提条件?你真不跟我们客气啊。”陆玮琛拎了一瓶开过的红酒坐到近处,拔掉木塞子,往高脚玻璃杯里倒入一半,递到他手上,“先喝酒,看看你的诚意。”


    裴令宣接过酒杯又说:“我可以喝,我也知道你们让我来干什么。”


    他怕好酒白白洒了,先放平杯子,再陈述道:“我是很识时务的,你们让我做的,我不敢不做,只要你们拿捏着小顾,我就要受你们摆布。但你们也知道,我最大的价值,不是在床上伺候人。”


    陆玮琛专心听着,忿忿不平道:“宣宣,你也把我们想得太龌龊了,我们是叫你来叙旧的。”


    叙旧这个词用得好,冠冕堂皇。他其实猜不透陆玮琛是出于何种心理掺合到其中,他和陆玮琛相识的时间远早于其他人,但对方不曾表露过对他有兴趣。他没闲心去揣摩,可能在陆玮琛眼中,他就是那个,想欺负,又愁找不到恰当时机的偶然对象。


    “你不想,但小孟很想啊。”他对主使者说,“是吧小孟?把我关进你的房子里,让我再也见不到外人,只能对你摇尾乞怜,你就开心了?”


    喻孟嗑药那劲头还没过,拉他的手把他拽到触手可及之处,搂着他的肩,像捡回了心爱的玩具,声音软绵绵地发笑:“我喜欢你,你什么都知道,却还要离开我。这次我看你怎么跑,你背叛我、伤害我、羞辱我……可我还是喜欢你,我才是受害者。”


    两年过去了,他和喻孟仍旧不能沟通。但该说的话不能少说,他耐心道:“你不喜欢我,你都有新的宝贝了。”


    “他是假的,我把他丢了。”喻孟抚摸着他的头发,想低头亲他,然而视线昏花,屡屡与他的脸庞 错过。


    他挡开喻孟的头,和听得懂人话的陆玮琛说:“我来提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两全其美?”


    “嗯。”


    此时,小顾从洗手间出来了。清水洗净的脸蛋很苍白,并未贸然上前,只安安分分地站在一边。


    “这个宝贝,你们一定把他调教得很好,”裴令宣指身形单薄的小顾说,“我可不能抢他的饭碗,我还是想做我的老本行。”


    陆玮琛:“也没说不让你演戏。”


    “不是演戏,是赚钱。”他纠正道,“你们毁了我,再去捧一个新人,那是吃力不讨好。即使你们能捧红他,那前期投入和回本周期你们算过吗?小心得不偿失啊。”


    他话锋一转:“但我呢?我是现成的摇钱树,我一个月要推掉的剧本,有这个数。”他的手指比划着数字七。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我把经纪合约签给你们一年,合同有效期的这一年内,随你们怎么操作,我负责赚钱,你们负责算账,我保证我一年为你们创造的利润,够你们养好多小顾和小小顾了。”


    他相信这两人虽是游手好闲的二世祖,但不完全是弱智低能儿。在利益的诱惑面前,什么恩怨情仇都得靠边站,谁还嫌钱多啊,有钱人最懂钱的好处了。他开出的价码或许不够诱人,却比他们原本的馊主意划算一百倍。


    卖身上位那是外界对娱乐圈的误解,真正手握顶级资源的明星,哪个不是商业价值非比寻常,要么能帮金主赚钱,要么能帮金主洗钱。商人逐利,傻逼才倒贴钱睡明星呢。


    “好主意啊,宣宣,你怎么那么聪明?不过依我看……”陆玮琛竖着指头比数字二,“两年起,低于两年不谈。”


    “就两年,”他划出底线道,“超过两年不谈。视频随便你们传,大不了我退圈。”


    陆玮琛没蠢到他以为的那份上,把给他的红酒分作两杯,和他干杯道:“能屈能伸,别开生面,总算知道老陆为什么器重你了。对自己真够狠啊,这杯我敬你。”


    喝过酒,陆玮琛松口道:“这事儿我没意见,就看你能不能说服小孟了。”


    “这有什么难的?”裴令宣勾回喻孟的脖子,吻了吻那张脸上他最喜欢的部位,直而挺的鼻梁,柔声道:“小孟,你要是两年后还喜欢我,我们就复合。”


    喻孟渐渐醒神,问:“那我约你出去,你会不会答应我?”


    “看我心情。”他喝了半口酒,将喝过的杯沿喂到喻孟的唇边,“喝完就是作数了,不许反悔的。”


    喻孟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按着他的后颈要亲他。他往后躲开,摘下右耳的耳坠,凝结着血块的银针剥离皮肉的触感很疼,他的指尖将冰凉的事物摁在对方的嘴唇上,“送你啦。”


    这种要什么有什么的公子哥,躺下是锦衣玉食,睁眼是姹紫嫣红,左拥右抱腻味了,只想来点刺激的。你要从豺狼虎豹嘴里全身而退,那就不能给他们一口咬到;他是不会脱光了让这俩人随便上的,毕竟欲壑难填,当进食不再困难时,折磨猎物往往会成为一种乐趣。


    他要小心翼翼地披着人皮,活在他们中间。


    裴令宣全须全尾地立在小顾的眼前,他说:“我要回家了,他们俩拜托你,可以吧?”


    小顾幽幽的眸光像在燃烧,颤抖的眼眶落出两滴泪珠,但终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第50章 菲涅尔灯23


    完事他请小蛇吃了一顿饭, 点的菜色豪华而丰盛,他想敞开了吃,却发觉因长时间控制饭量使得他的胃变得很小, 塞不下过量的食物。


    二人吃饱喝足, 半夜三更乘飞机回家, 提前约司机准点来接机,却遭遇暴雨天气,延误了大半小时落地。


    凌晨三点到家雨又停了,裴令宣困得想洗洗睡了, 可自家客厅却闪现一位不速之客。


    宁则远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提醒他们道:“小声点, 晶晶睡着了。”


    他掐了掐手臂, 不是错觉,他感到这一切荒谬绝伦,于是推开客房的门叫醒裴晶晶问话。妹妹揉着眼睛不甘不愿地起床,蔫巴得像颗寄人篱下的小白菜。


    “宁导不放心小橘姐姐陪我啊,就亲自送我回来了……”裴晶晶脑袋是钝的,打着哈欠道, “那做人的礼节是要讲的呀, 都到家门口了,难道不请人进来坐坐?你好意思问呢, 你这亲哥哥说走就走, 把未成年的妹妹丢在异国他乡,我要是出了事,看你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哎呀, 我真的困死了,可不可以睡醒了再说啊……”


    “小橘是跟你们一起回来的?她人呢?”


    “她下班回家了啊, 人家是员工,不是24小时听候差遣的佣人。”裴晶晶躺回枕头上,声音越变越小,“而且有宁导留下来陪我嘛……”


    “你什么脑子?”裴令宣血压飙升,先锁了房门,再揪起她的小辫子教育她道,“他是个男的,你怎么敢留陌生男人在家,自己安心回房间睡觉啊?”


    “你说过宁导不是坏人啊……”裴晶晶一脸无辜,被他扯疼了头发,龇牙咧嘴地拍打着他的手背,困惑道,“而且他不是同性恋吗?”


    “别说同性恋,哪怕是无性恋都不行!”


    “知道了知道了!好疼啊……啊——”


    她一尖叫,裴令宣撒了手。


    接着一大堆毛绒玩偶和抱枕接连向他砸来,裴晶晶驱赶道:“教训完了吧?滚出去!我要睡觉了!”


    他关上房门回了客厅,乍一看空无一人,却又听得见说话声。原来是热情好客的小蛇在厨房泡咖啡,并邀宁则远品尝。


    他在餐桌前和客人面对面坐下,小蛇给他也端来一杯,怕他们聊得久,还附赠一盘巧克力曲奇饼、一罐水果味硬糖。


    “谢谢你送我妹妹回来。”两地相隔万水千山,花钱是小事,沉重的是一来一回耽误的时间,他这句谢谢未免太轻了。


    “应该的。”宁则远关心他道,“你要见的人,见到了吗?”


    “见完了。”他吞咽着滚烫酸苦的液体,心想今晚不用睡了。


    “那后天启程吧,明天你在家休息,觉睡好了我们再谈工作。”


    “没有工作了,我不演了。”裴令宣放下空杯子,“宁导你要哪天走都可以,请便。但请容许我辞演。”


    “我们不是说好不开这种玩笑了吗?”


    “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


    “全剧组都在等我们。”宁则远加重语气道,“我是导演,我本来不该离开,但我觉得如果是我来接你,能让你心情好一点,


    你不要赌气好吗?”


    “我没有赌气。我是为这部电影考虑,我继续演下去对你的作品没好处。”


    “你什么时候那么在乎网上的评价了?”


    裴令宣:“不是那回事。”


    “那是哪回事?”宁则远不想和他打哑谜,“不管是谁,他们想掰手腕,大可以冲我来。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我不会让你出事。”


    “我告诉你真话吧,”他打开糖罐子,剥出一枚粉色硬糖含在嘴里,“我不想演了,是因为你。”


    “我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我对你过敏。”


    宁则远:“这叫理由吗?”


    “怎么不叫理由?”他右耳的伤口有些痒,他挠了挠耳垂。


    “别碰,你流血了。”宁则远起身到处找纸巾,并试着询问小蛇哪里有酒精和棉签。


    “不要忙活了,这次流血与你无关。”裴令宣单手支着下巴,手指在反光的桌面滑来滑去。“我和喻孟和好了,就是我那个病怏怏的前任,你记得吧?”


    宁则远在灯光下回过头看他,然后垂首思索,又像仅仅是单纯的一言不发。


    他接着说:“不过还多了一个人,是你的老熟人,陆玮琛。我也没试过同时交往两个男朋友,但今天白天和他们见面,感觉还挺不错的。你早说过你不能接受开放式关系,所以我就不邀请你参与了。”


    “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啊,人生在于体验。”


    “他们强迫你的吗?”


    裴令宣笑道:“看你说的,他们要是强迫我了,我能好端端坐在这儿跟你聊天?”


    宁则远走回桌边,背影遮挡了顶灯的光源,来自高处的目光睨视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毁掉美好的东西?”


    他咔嚓咔嚓地嚼碎了变薄的糖块,高浓度的甜味使舌苔发麻。“是,我被两个男人操过,所以对你来说我不美好了。这样不是很好吗?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俩也算互不相欠了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宁则远在他身前蹲了下去,牵住他的手,引导他面向自己,“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并不重要。我是在问,你愿意跟我走吗?”


    “去哪儿?”


    “都可以。如果拍摄顺利,我们会在缅甸待到年底;冬天你想看雪,我们就回兴安岭,你想待在暖和的地方,我们就去地球的另一边。如果你想过春节,就跟我回家;你提前告诉我你想吃的菜,我去学,我给你做。而且,我妈妈还会织很漂亮的围巾。”宁则远把掌心偏高的体温渡给他。


    “等开了春,你有新工作,我也要继续剪片子。但我们可以视频或通电话,你有不愉快的事都可以跟我说,我帮你出气,或者你拿我出气,我绝无怨言。等这部电影完成了,还有下一部电影,只要你想演,我的男主角就一直是你。”


    他听得笑了,眼底荡漾着畅想里生机盎然的春天。


    宁则远认为这是动容,所以更加绘声绘色道:“我写了很多剧本,可是我嫌它们不够好,没胆子拿给你看。那些故事的灵感来源都是你,你想演什么样的角色我能写。你说过,你想爬到那个谁也够不到的尖尖上去……我做你的梯子,我帮你,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咖啡喝多了,一股糖味盖不住的苦涩涌上他的心尖、喉头,还有眼睛。


    泪水不由自主地漫出眼眶,朦胧了他的视野。


    他成年以来就没有这么真挚地哭过,滚热的泪珠淌在他的手背上,宁则远举着手要帮他擦眼泪,他捧住那只手挨紧自己的脸颊,被混合了水渍的手掌包围着,是他体会过的最温暖的肌肤相亲。他很舍不得,他用力地将吻烙印在对方的手指背,然后把垂落在耳旁的碍事头发往后拂,他水光淋漓的眼睛浮现出清漾的笑,他颤声说:“我很高兴。”


    他高兴,宁则远当然也高兴。


    是明伽,十九岁的明伽才会笑得这么傻气。


    “但是,我们不一样。”他精准地收敛笑容,不留一丝笑过的痕迹,“我没有打算让你插手我的人生,你有你的活法,我也有我的。”


    宁则远疲惫地垂下头,从他脸庞落下的手又紧紧攥住了他的指头,捏得他指尖发白。


    “他们给了你什么?究竟是什么值得你这样?”


    他不以为然道:“钱啊。”


    对方缓慢仰起的双眼幽黑而深邃,“多少钱?我给你,我比他们有钱。”


    裴令宣的发烫的心脏逐渐冷却,恢复如常跳动的频率,他劝解道:“你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既然你不肯说,我自己去找他们。”


    “你非要来搞破坏吗?你硬要把事情搞到无法收场才肯罢休吗?”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怠,脊柱好似托承不起头颅,头重脚轻的眩晕感愈加明显。“你父母对你的期许,和你自己的理想,是拍出好的电影,你应该专注于工作,而不是跟一群沽名钓誉之辈勾心斗角,你最好远离那些趋炎附势的人,比如我。”


    “那我能反过来问你吗?” 宁则远也质问道,“我是有多没出息,才让你这么看不起我?”


    “明伽,你能不能成熟点?你以为所有事情都像故事里那样,掀翻桌子就能解决吗?我没有看不起你,是你看不起我。我不是不谙世事,要你为我遮风挡雨的柔花弱草,我是有脑子有能力的成年人,你愿意帮我,我很感谢你,但我不用你解救,你明白吗?”


    “你一定要这么固执吗?”


    “我就是这么固执。”


    “……好。”尽管犹疑了片刻,但已经是妥协,宁则远放开了他的手,“你还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吗?”


    裴令宣决然道:“没有。”


    他太累了,累到不愿多加思考,权当这就是结局。宁则远离开时并无异常,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摔他家的门,那么这就该是结局了,如果止步于此,他们今后再见还能成为点头之交。


    但他在床上昏睡到次日中午,却被一阵急促的铃声吵醒。


    电话里的陆玮琛骂骂咧咧道:“你他妈还敢睡觉?快来把你这条小疯狗拎回去!我警告你裴令宣,别跟我耍什么心眼,要你死比要你活简单!你要不信邪大可以试试!”


    他哪有胆子不信邪,他简直不要太信。可是从这座城市飞到那座城市,最快也要四五小时,等他赶到陆玮琛那里,残局已被收拾过了。


    宁则远的衣服上沾着干涸的血迹,陆玮琛包扎完的胳膊缠着纱布,面部多了两处淤青;喻孟不在——是幸事,在的话可能不止流这点血,他们见面的地点也将从陆玮琛的房子换到派出所。


    “怎么受伤了?”他明知故问地关怀伤者。


    “你问他啊。”陆玮琛瞄了罪魁祸首一眼,但兴师问罪的腔调却是对准他,“你男朋友,一大早来按我门铃,我看他风尘仆仆的,叫他跟我一桌吃早饭,他倒好,偷了我家厨房的刀要捅死我,幸亏我反应快躲得及时。”


    “你报警了?刀呢?”


    “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我能让警察来抓他吗?”陆玮琛自嘲道,“刀我洗干净放回去了呗,这医药费还是我自个儿掏的呢。”


    裴令宣背脊发寒,他径直走去宁则远跟前;那张脸阴沉却不惨淡,见到他,眼中甚至流露亮光。


    他没有心软,扬手一巴掌打上去,从耳际到面颊,强劲狠绝的力道同时震颤了他的手掌,五感失调的钝痛席卷他的整条手臂。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别插手我的事?”


    宁则远剧烈的耳鸣干扰下晃了神,转回头目光空洞地望着他。


    “你电影看多了?你当这是在救风尘?


    陆玮琛充当和事佬道:“你打他干嘛?这就是场误会。”


    他充耳不闻,一字一顿道:“你听好,从今往后我不想跟你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你好自为之,别再纠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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