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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 第三十一章


    ◎“仅仅是喜欢,就能做到这一步吗?”◎


    清风卷起青纱帐, 斑驳的日光打在玄女的侧脸上。这光正巧打在眼皮上,照得她难受的很,玄女愤怒地坐起身来, 又呆呆地坐着, 等着意识回笼。


    说起来也奇怪,不晓得是不是认床的缘故。她从前蒙着头睡的毛病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每天都会被日头刺醒,着实有些烦人了。


    灵台逐渐清明, 玄女想起来昨夜的情状来。


    她黄昏时喝了杯浓茶, 一直清醒到后半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或许是踢被子的声音大了些, 文昌沉声道:“你在抓耗子吗?”


    动静停了, 传来幽幽一声:“我睡不着。”


    接着又是一阵悉悉索索, 玄女抱着被子走下来, 声音有点闷:“哎,阿福在就好了, 讲个故事或许就睡着了。不打扰你了,我去找阿福。”


    文昌坐起身来, 一挥手, 玄女又躺回了床上。他披了件外袍, 从外间走进来,坐在玄女榻边,道:“把眼睛闭上。”


    文昌一边拍着她的肩膀, 一边轻声道:“人间有一个君王生了重病, 命不久矣——”


    玄女疑惑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拍我肩膀?”


    文昌反问她:“昆仑山哄睡的习俗与天宫不大一样吗?”


    “大差不差吧, 但你不觉得这个故事用来哄人睡觉, 太过沉重了吗?”玄女睁着眼睛看她,一双凤目撑得微圆,竟有点可爱,“阿福讲的都是小动物的故事。”


    文昌盯着她看了一会,终是投降,“好吧。猗天苏门山里住着一群五彩鸟……”


    她心满意足的将眼睛闭上,下一刻,文昌的指尖极快地点在了玄女的眉间,然后她就睡过去了


    玄女坐在榻上冷笑一声,趁着她没有灵力,三番五次的下昏睡诀,实在是太无耻了。


    玄女洗漱更衣后,气势汹汹地杀到大殿,“文昌,不想讲故事就罢了,下昏睡诀算什么英雄?”


    仙气腾腾的西王母正坐在主位上喝茶,悠悠地抬头看向她,似笑非笑道:“文曲星君说你受伤了,伤哪了?”


    玄女怔了怔,旋即十分自然地理了理衣袖裙边,带着从容且端庄的仪态,走向西王母。路过文昌帝君时,她还停下来,和颜悦色道:“帝君下次不要再施昏睡诀了。”


    玄女将手递给西王母,眉头微挑,“难为娘娘心里还记挂着我,足足七日才肯相见。”


    “本尊是怕扰你好事。”西王母搁下茶盏,握住玄女的手,一时间神情多变,堪称精彩。


    她低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你管这叫好事?”玄女耸耸肩,“从鹿妩的幻术中出来后。”


    玄女将那日同鹿妩的打斗细细说给她听。


    “可有征兆?除了文昌帝君,还有谁晓得此事?”


    玄女先是摇摇头,又想起仇千行那小子来,侧过身子看向文昌。她凝神想要传音,片刻后很是无奈地叹息一声,没有灵力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啊。


    玄女朝文昌走去,弯下腰,遮着半张脸问:“你觉得,凭仇千行的智商,有多大可能猜到?”


    文昌望着近在咫尺的玉面,颇为镇静,对上她的眼睛,轻声道:“绝无可能。”


    西王母望着两人亲密作态,心道她这个灵力不恢复也无妨。


    玄女直起身,笃定道:“除了文昌帝君,没人晓得。娘娘觉得,这事同鹿妩的幻术有关系吗?”


    西王母细想了想,道:“依着鹿妩的性子,若是晓得此事,定不会轻易放过。嗯……灵力为混沌元气孕育而生,此事须得问三清啊。走吧,本尊同你走一趟三十三天,问一问道德天尊便可知其中缘由。”


    文昌也站起来,大有跟着一同去三十三天的意思。玄女看了他一眼,道:“有娘娘陪我,就不劳烦帝君了。”


    西王母瞪她,批评道:“文昌帝君是好心,你这样冷冰冰的成何体统。况且此事帝君既已知晓,他同去也无妨。”


    西王母那点小心思,玄女哪能不晓得呢。她当下没反驳什么,两人并肩走了一段时,玄女淡淡道:“你别想了,我同文昌帝君并无可能。”


    西王母一针见血,“你若是对文昌帝君无意,便不会同他生出这么多枝节来。云霁,我不在意你承不承瑶池,我只是不希望你一直孤寂。神生漫长,同有情人做快活事才是正理。”


    玄女停在原地,看着西王母的背影。文昌从后面跟上来,问:“怎么不动,累了?”


    玄女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被风迷眼睛了罢了。”


    三人进了兜率宫,道德天尊座下的小童子见西王母娘娘尊驾已十分震惊,再往后面一瞧,竟还有九天玄女娘娘与文昌帝君,他暗自掐指头算了算,今日是什么大日子,能叫三位大人物同时登门。


    宝殿中的青铜鼎燃起一道轻烟,飘飘荡荡地,在半空中逐渐显出一个面目和善的白发老头来。


    文昌帝君起身行礼,道德天尊乐呵呵地免了他的礼数。他看向坐着的两位神女,问:“西王母娘娘与玄女娘娘可是有事要问?”


    玄女问:“本尊的灵力忽然消失,想问一问其中缘由。”


    道德天尊摸着胡须,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玄女娘娘仔细回想一二,是否打破了阴阳和谐,违了天道?”


    玄女拧着眉头,仔细琢磨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来。


    文昌的供奉!原本想着寻个时间去处理一下的,不成想竟将此事抛之脑后。


    难道就是因为她用了文昌的供奉,违了天道?


    道德天尊适时提醒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事应当早有预兆。”


    玄女眼神微妙地变了,阿福突然变回人身、与仇千行打斗时用的那节竹子……原来不是灵力不稳,是天道的再三警告啊。


    西王母见玄女神色凝重,问:“可有想起来?”


    玄女尴尬的笑了笑,这叫她如何开口,这事说出来,未免也太丢人了吧。


    “本尊……”她心虚地觑了眼文昌,清清嗓子道,“好像有点印象,又好像记不大清楚。或许、可能和供奉有点关系吧?”


    西王母追问:“和供奉有什么关系?你做什么了?”


    别问了,再问真的要神节不保了。


    在玄女的沉默中,一直没说话的文昌帝君默默地拎起一只玉佩来,平静道:“是本君的问题。”


    在钟山时,他隐约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问题,方才经由道德天尊提点,他便能确定了。


    “赠与玄女娘娘的玉佩中,盛着本君的灵气。”文昌的声音在玄女耳边回荡,“抱歉。”


    西王母一副了然的神情,对着道德天尊笑了笑,道:“一桩情、事纠葛,天尊见笑了。”


    玄女侧过头瞧了瞧玉佩,又将目光挪到文昌面上。怪不得玉佩灵气充沛,怪不得文昌执意相送,她盯着文昌的眼睛,“为什么?”


    不等文昌回答,玄女已经将这件事前后联系想得明白。她缓缓说道:“你知道我用了你的供奉,你也知道我的灵气不足,所以将自己的灵气赠予我使用,是吗?”


    她的语气不辨喜怒,句句迫近,“仅仅是喜欢,就能做到这一步吗?”


    文昌回看她,仍是那两字,不轻不重,字字清晰,“值得。”


    玄女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只巨手攥住,有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在盘旋。她很讨厌被情绪牵着鼻子走,可是文昌却能一次又一次的扰乱她的情绪。


    不对,问题的关键不应该在这里。如果天道要罚,早就该罚,为何要等到自己从鹿妩的幻境中出来才罚?


    道德天尊忽然念道:“负阴抱阳,阴阳和谐啊。”


    是了,玄女突然明白了。


    文昌赠与,起先是他一厢情愿,并不会干扰她。可她在鹿妩的幻境察觉到了文昌的心意,亦使自己的情思受到波动,阴阳骤然失衡,所以她的灵力才会消失。


    玄女叹了口气,“不怪你,是我的问题,你不必自责。”


    西王母轻咳了一声,“既然事已清楚,天尊可有法子解决?”


    道德天尊笑道:“解铃还得系铃人,既是因为情爱而失了阴阳平衡,玄女娘娘与文昌帝君渡一回情劫,便可了结此事。”


    “别无他法?”玄女皱眉,“你们仙界哪有这么多劫要历?罢了,如今本尊挂靠在仙界,历劫也成,但不能换个劫吗?这事归根究底是本尊的错,文昌帝君亦是好心,他实在不必同我共渡情劫。”


    文昌正襟危坐,面上没什么表情。


    “玄女娘娘此话差矣。”道德天尊的声音从空虚中而来,“情之一字,非一人可成。”


    玄女僵直坐着,哑口无言,无言以对。


    她不否认,她确实动心了。


    轻烟散去,道德天尊的身影亦逐渐淡去。


    文昌将玉佩收回袖中,道:“本君每百年都要入人间历练,此际恰逢百年,玄女娘娘可以随我共入凡世。”


    玄女惊道:“每十天都要下去一回,你也不嫌累?”


    西王母揉一揉眉间,口吻无奈:“人间每百年便会降生一位文昌星转世,辅佐君王开创盛世,他也不必回回都亲自下去,投个影子就行。罢了,你回去收拾一下,就随文昌帝君下凡历劫吧。”


    “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吧?”玄女苦笑一声,待历劫归来,有些事当真是很难再算得清楚了。


    她与文昌之间,怎么就剪不断理还乱呢。


    西王母起身往外走,“早去早回,早了一桩心事。你在仙界司掌除邪灭煞,如今身上半分灵力也无,当真是想将这事闹的人尽皆知?”


    作者有话说:


    本文设定:


    神界崩塌后,少部分神挂靠在仙界,如九天玄女、西王母以及斗姆元君。


    虽然她们挂靠在仙界体系里,但地位还是相当高的,比如文昌帝君见到三清要要行礼,但是玄女和西王母可以坐着说话。


    现如今仙界里的花神、水神、雷神等等,本质上还是仙,只是借了“神”的名号。


    32  ? 第三十二章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回紫薇宫的路上, 玄女与文昌皆是沉默。走到墨池旁,等西王母先进了紫薇宫,玄女方才唤住文昌:“文昌帝君, 本尊有话要说。”


    文昌停住脚步, “玄女娘娘请讲。”


    自三十三天出来,俩人之间就漂浮着一层刻意的陌生。


    “此次历劫, 我……”玄女一口气卡在喉间,她到底该同文昌说些什么呢。


    “凡人短暂的一生如同一粒毫不起眼的尘埃, 于娘娘来说, 不过是睡上个七八日,不必担忧。”文昌的目光很复杂, 玄女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好像在隔雾看花, 无论怎么看, 都看不真切。


    在她漫长的神生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像是燃的正旺盛的烈焰, 被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浇下,最终只剩一摊灰烬和绝望的青烟。


    玄女探究的视线让文昌觉得难受, 他难得失礼, 转过身往回走, 声音很平静:“就当是一场予我的成全,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如果没有看见他眼中的失望与遮掩,或许玄女会相信他的说辞。


    不必放在心上, 真的是不想她放在心上吗?


    玄女立在墨池前静看了一会, 无声道:“这亦是于我的一场成全。”


    阿福得知玄女娘娘的灵力消失是与供奉有关, 一张小脸当即便垮了下来, 坐在角落里十分凄苦地啃着菊花糕。


    玄女以为阿福是舍不得自己要睡上个七八日, 坐在他身边安慰道:“你只当我是出去游历了一番,一会把你送去菊花仙子那,好不好?”


    阿福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了,委屈道:“娘娘,这事怪我。如果我早些时候同你说——”


    “你也晓得是那玉佩的缘故?”玄女打断了阿福的话。


    玉佩?不是供奉鼎的事?阿福缓过神来,斩钉截铁道:“我不知道。”


    他一改愁容,站起身来,笑道:“不劳烦娘娘送我,我可以自己去。”


    玄女长眉微挑,感叹道:“果然,鸟都是没良心的。”


    阿福提醒她:“娘娘也是鸟呀……哎!不要打我的头,看那看那,墨山在朝你招手!”


    墨山站在廊下冲俩人招手,身边还站着一位先前没见过的星君。


    玄女慢腾腾地晃悠过去,“什么事?”


    墨山道:“这是司命星君。帝君让我来请娘娘,他已将紫薇宫事务安排妥当,可以下界历劫了。”


    玄女哦了一声,问:“此次下凡,我与文昌分别是个什么命格?”


    司命星君摇一摇头,道:“帝君每回的命格都大差不差,比如这回帝君将诞于乱世,辅佐君王完成统一大业。但娘娘与帝君不同,娘娘是下凡渡情劫,不由我安排命格,凡事种种,皆由天定。”


    “好吧,既是天罚,我也只能坦然接受了。”玄女无奈笑道,“墨山,往后几日,照顾好阿福。”


    “嗯,娘娘放心吧。对了——”墨山推开寝殿房门时,突然轻声说了一句,“这回也是帝君头一次历情劫,之前的每一世,凡间的帝君都是长命百岁,寂寞终老。”


    玄女像是没听懂他话中深意一般,乐呵呵地:“他对自己真下得去手啊。”


    阿福默默地扶一扶额。


    西王母坐在桌案前喝茶,见玄女进来了,拿她寻个开心,“本尊原想着待你入睡后把你领回昆仑山,不过这寝殿里恰好两张床榻,甚好甚好。”


    玄女瞟她一眼,“倒也不用假惺惺的说这话,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她路过碧纱橱时,文昌坐在榻边翻看卷宗。她脚下顿了一下,总觉得什么都不说太过尴尬,搜肠刮肚,冒出来一句:“我头一次历劫,下凡以后多多照顾啊。”


    “咳咳。”坐外面喝茶的西王母呛了一口茶,“别废话了,赶紧躺着,东王公还在蓬莱岛等本尊呢。”


    文昌将卷轴一合,搁在榻边,笑道:“好,我定多多照顾你。”


    玄女躺在榻上,司命星君施法将她的一缕神识提出后放入净瓶内,她便陷入沉睡。


    司命星君走到文昌帝君榻边时,文昌突然问:“当真不晓得她的命格?”


    他摇摇头,“臣当真不知晓。不过既是情劫,总逃不脱……”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文昌口吻平淡。


    这话听得西王母眉心一跳,好心劝道:“情劫便是如此,或许归来后你们还会再生出一段缘分来。”


    文昌已经躺了下去,话中落雪,“我与她的缘分,本就是一场强求,禁不住折腾。”


    司命星君将文昌帝君的神识提出后,众人退出寝殿,西王母给紫薇宫里里外外施加了三层结界,固若金汤。


    墨山与司命星君要将神识投入浮世三千海中,待俩人离去后,西王母话语里多了一丝哀愁:“可惜了,本尊原以为文昌帝君能与她成一段姻缘,经此变故,怕是不成了。”


    阿福也跟着有一声叹息:“帝君晓得娘娘记忆被封印一事了。”


    西王母并不意外:“他们朝夕相对,文昌很聪明,被他发现只是迟早的事。阿福,靠法术封印不是长久之计,本尊也在等一个契机,等她能承受这一切。”


    “您知道玄女娘娘还是不吃菊花糕吗?女娲娘娘羽化那一日,她记了十五万年,从不敢忘。”阿福垂着眼看脚下的青砖,“这样的她,如何能接受真相?我会一直陪着她,我不想再见她痛苦。”


    他突然吼道:“请您不要再动揭开真相的念头了!”


    西王母看着阿福背影,默默地将手放在他的头顶,安抚道:“阿福,玄女能有你,是她的幸运。”


    豆大的泪水从阿福的眼眶滑落,坠在青砖地上,“她是上古战神,本应该恣意潇洒,她不该变成这样。您在说什么笑话?”


    阿福顿了一下,“从来就没有什么幸运,天道从未眷顾她。”


    西王母坐在石凳上,眼前浮现起玄女疯魔那一日的场景来。


    神界陨落后,依照清屿尊神的吩咐,她将昏迷的玄女从须弥山带回昆仑山。玄女醒后几近疯魔,意识流离于清醒与虚幻,她无奈将其困于昆仑山之巅,在玄女数次试图自毁元神后,她与东王公动了封印玄女记忆的念头。


    但玄女元神强大,又或许是她心中执念太深,封印的法术下了一层又一层,她总是能轻易地破开。


    每冲破一次封印,玄女就会再一次回想起那些令她痛苦的往事,反复数次后,竟有堕落之兆。


    曾经的战神面目狰狞,神识涣散,一柄诛仙剑屠尽昆仑山之巅大半生灵,仙君死伤无数。


    她使昆仑仙山成了无尽炼狱,翠林不在,横尸遍地。


    玄女立在半空中,每一次挥剑,便引来一道天雷,她的嘶吼声尖锐、刺耳:“凌苍,你出来,出来受死!”


    昆仑山之巅黑云密布,乱石横飞,诛仙剑剑气所到之处尽为灰烬。东王公趁其不备,用锁神链勉强将其控制住,对西王母道:“快点,再下一次封印。”


    锁神链深深地嵌在她的蝴蝶骨上,她哀嚎着,声音痛苦至极。


    玄女一直在挣扎,神血四溅,铁链声响一声接着一声,直砸心底,“放开我,放开我!”


    “我是神界的战神,你们没有资格锁住我!”


    西王母看着这样的玄女,心如刀绞。


    她知道,每下一次封印,与玄女来说就是一场撕心裂肺的折磨。她慢慢走到玄女面前,蹲下来,轻声道:“云霁,这不是你的错,是罗睺太狡猾。”


    云霁?


    玄女挣扎的动作突然停止,瞳孔闪动了一下,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西王母。


    西王母以为她恢复了神智,伸手想摸她的脸颊。


    她的脸已血肉模糊,噗噗地往外渗着滚烫的鲜血。


    “骗子。”


    玄女眼中的光亮转瞬即逝,浓烈的杀意取而代之,血红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西王母看。


    她体内突然爆发出一股神力,威力之大竟将锁神链震成八段,接着“嗖”地一剑直冲西王母眉心而去。


    “去死吧凌苍,我不会再上当了!”


    西王母仰头翻身躲过第一剑,玄女第二剑就跟了上来,招式极为凌厉,皆是死招。


    她以剑法威震八荒,此时虽左手执剑,西王母仍然难以招架,眼见诛仙剑直冲咽喉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东王公心有不忍,仍使出往生之术。


    此术用于净化邪魔妖物,对神族本无大用,但此刻玄女已有入魔之征,无疑是灭顶之灾。


    “不可!她不能死!”西王母出口时已经晚了,往生术朝着玄女铺天盖地般压了下来。


    玄女左手持诛仙剑,实力大不如前。在往生之术笼罩之下,她五感尽失,只凭本能抵挡。


    左挡右抵之间还是被佛文击中,狠狠坠于碎石之中,七窍流血,没了声息。


    就在众人以为玄女已死之时,碎石中传来断断续续地咳嗽声。


    她还没有死,诛仙剑的黑息包裹着她的身躯。


    她仅凭着心中的执念,又站了起来。


    玄女撑着剑,倚靠在石柱上,神血在脚下汇聚成了一条溪流。


    她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声音沙哑恐怖:“呵……凌苍……我不会死,我以神躯为誓——”


    她的躯体会消散,可她的元神将永不熄灭,带着深沉的怨恨,永远笼罩着六界八荒。


    东王公大惊,对西王母吼道:“不要让她立誓,灭了她的元神!”


    “我说了,她不能死!”西王母将剑插在地上,慢慢地走过去,“云霁,不要一错再错,到此为止吧。”


    玄女的身躯剧烈的颤抖着,这副残破的身躯已是千疮百孔,骨头的碎渣混着肉泥往下落。她轻轻地笑了,神情冰冷:“你看……你知道,其实你们都知道……是我的错。”


    玄女举起自己的右手,一道可怖的疤痕覆在手背上,她厌恶自己,厌恶这道疤痕。


    “你们都知道这道疤是如何来的,你们也知道我的右手再也无法握起诛仙剑。为什么要留下我,为什么要让我痛苦?”


    “清屿,我知错了……”她神情痛苦,“你回来吧,带着他们回来吧。”


    混乱之中,蓝衣青年踩着乱石走来出来,目光坚定道:“用我的时间做封印。”


    西王母不肯:“阿福,她已经清醒了,我们总有别的法子。”


    “她已经承受不住了。”阿福走上前,神情严肃,“若想封印记忆,必须有所牺牲。我是玄女娘娘的神兽,这里唯一有资格为她牺牲的是我,请您动手吧。”


    西王母只好施展封印,在封印的最后一刻,她迟疑了:“阿福,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一旦法术施下,你就会失去时间。若有一日玄女冲破封印,你会永远的消失,此术无解。”


    青年在火焰中化成丹鸟,仰天长啸一声。


    他身上的火焰尽数进入玄女体内,白光骤现,一道咒法随即压下。


    光束散去,青年变成了小童子的模样。永远是小童子的模样。


    玄女的神情逐渐变得平静,身体慢慢地从石柱上滑落,她看着眼前的炼狱血海,凄惨地笑了。


    从神之巅的战神,到疯魔的堕神她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死一般的寂静中,玄女倾身将指尖点在神血汇聚成的血潭中,无声地念出了轮回咒。


    她的身体里涌出大量的灵力,碧波荡漾,净化着昆仑仙山。


    死于诛仙剑下的生灵即为永灭,本没有轮回的机会,但她以尊神的灵力作为交换,灵力将引导这些生灵重诞世间。


    玄女坐在那,一动不动,神色木然。


    失去了太多的灵力,她好冷。


    呼吸是冷的,血也是冷的,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意侵袭着她。


    不是疯魔后的幡然醒悟,是终于明白,她再也回不去了。


    在漫长的神生中,她打过数不清的胜仗,却留给自己一场残破不堪的败局。


    昆仑山落下一场天雨,洗刷着血腥罪恶的土地。


    阿福踩着血水走上前,他跪在玄女面前,默默地拥抱她,“我还在,娘娘还有我。”


    在阿福的怀中,她感受到了一点暖意,像是从心底里燃起来的,一团瘦弱不堪的火苗,却拼了命地想要驱逐寒冬。


    玄女将眼睛闭上,她的头重重地抵在阿福的肩膀上,任由封印将她一剖为二。


    一个罪孽深重。


    一个渴望新生。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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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人间世,逢与别,似浮云聚散月亏盈。 📖


    33  ? 第三十三章


    ◎“杀鸡焉用牛刀啊”◎


    宋国, 景泰三年。


    六月里,临安府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小半个月。烟雨笼罩着水城,水汽活像是要渗进骨子里似的。


    妙手馆的宋郎中撑着伞, 领着一位小童子走到云府门口。立在门口的小厮一瞧见宋郎中, 立刻上前引他从侧门入内。


    宋郎中将油纸伞递给小童子,用袖子掸了掸身上的雨珠, 边走边问:“我临行前见一妇人在医馆门前徘徊,于心不忍, 赠了她几副药, 这才耽搁了,林孺人未有怪罪吧?”


    林春景, 七品孺人, 云怀为之妻。


    小厮笑道:“我家娘子是出了名的温婉贤德, 您且放宽心。”他将宋郎中领至内院, 月洞下立着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娘子,那小厮道:“这位是娘子屋里的梧琴姑娘, 郎中跟着她去吧。”


    梧琴微微点头,道:“宋郎中请吧, 娘子正等您呢。”


    俩人沿着长廊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内院雕栏玉砌, 亭台楼阁,处处彰显着这家主人的雅致气度。宋郎中不禁感叹,云大人虽是个六品散官, 但云家的这份家底, 着实令人惊讶。


    宋郎中问:“敢问梧琴姑娘, 林孺人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梧琴笑道:“不是, 是二娘子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二娘子还在习武吗?”宋郎中问。


    梧琴无奈道:“是呢, 娘子也劝不住她。这不正赶上雨季,腿疼的都快走不了路了。”


    甫一进雩风轩,便听得二娘子脆生生道:“母亲,我当真没事,你就放我去吧。今日唐师傅要传授剑术,我不好落下的。我保证,只站在旁边看,绝不上手。”


    这位二娘子云霁,正是云大人的心头宝。她不爱胭脂水粉,不好吟诗作对,偏要做个铁娘子,整日里舞刀弄剑。


    这才十岁,就落下一个阴雨天骨头疼的毛病。


    宋郎中笑着入内,朝着林孺人行礼后,又对床榻上的云霁道:“二娘子,老夫上回已经同您说过了,这腿疼需得静养,少动为妙。”


    云霁耸耸肩道:“习武之人,讲究持之以恒,不可一日不练功。宋郎中,你再开些膏药给我,还有上回止疼的药丸,我觉得挺有效果的。”


    林娘子难得对女儿冷脸,只说:“宋郎中,她这几日膝盖不能弯曲,您看可有法子解决?”


    宋郎中从药箱子里取出纸笔,边写边说:“您就算请来宫里的太医,也架不住二娘子来回折腾。”


    他将药方递给屋内的丫鬟,神情严肃道:“二娘子,请恕老夫无理了。您趁着年轻,最好仔细养上半年,腿疾是能痊愈的。不然,您这腿怕是要废了。”


    坐在床上的云霁小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知道了,多谢宋郎中。”


    宋郎中走后,林娘子板着脸,吩咐梧琴:“你派人去前院同唐延说,二娘子往后都不去了。再将此事告诉阿郎,我是管不了二娘了,叫他来管。”


    云霁瞪着眼睛:“爹爹说,女子当自强。女儿志不在闺房内院,誓要保家卫国,守护一方百姓平安。母亲这是独断专行,便是爹爹来了,我也不服。”


    林娘子晓得云霁脾气倔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她看着云霁,认真道:“你想做的事,母亲从未阻拦过。可有一条,母亲绝不能容忍——”


    “哪一条?”云霁问。


    林夫人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汤婆子,覆在小儿膝盖上,垂眼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云霁扑进林娘子怀里,软着声哄她:“好啦,是女儿错了。这回定当好好修养,再不敢偷偷练武了。母亲别和我生气了,好不好?”


    母女俩好一阵腻歪,周嬷嬷掀了帘子进来,道:“娘子,阿郎递话回来,下午家中有客要来,请您早些准备。”


    林夫人问:“什么人,是来府上做客吗?”


    周嬷嬷道:“是阿郎早些年资助的一位张郎君,如今已过了省试,还是连中二元。阿郎惜才,邀其在家暂住些时日,以待来年的殿试。”


    云霁从林夫人怀里冒出头来,“那同我大哥哥比,谁读书更厉害些?”


    林夫人笑道:“自然是这位张郎君更厉害些。好了,你乖乖休息,不准乱跑。”


    林夫人前脚刚出雩风轩,云霁后脚就让文瑛替她更衣。小宜头摇的似拨浪鼓,说什么也不愿意,“不成,您别为难我了。娘子好说话,周嬷嬷可是个不好相处的,回头又要说我了。”


    云霁自己爬起来穿衣服,只说:“我坐在那看,保准不乱动。要是周嬷嬷找你麻烦,我定当护着你。”


    “当真?”


    “自然当真,我什么说过谎话?”云霁从衣柜里摸了一条红襻膊,将袖口束好,“我膝盖好像不大能弯曲,你扶着我走。”


    主仆俩人慢悠悠地挪到前院,唐延正在廊下擦剑,看见云霁时笑了起来:“方才梧琴姑娘同我说,二娘子这半年都不再练武了,我自是不肯信。”


    唐延今年五十有三,身形魁梧,刀枪剑戟无不精通。这样的人物为何会出现在云府,谁也不晓得,只知道阿郎十分器重此人,他亦以忠心回报,早些年临安府曾遭山匪打劫,城里的富贵人家无一幸免,多亏有唐延坐镇,云家才能毫发无伤。


    唐延见谁都板着一张冷脸,唯独见了二娘子才肯露笑。


    她接过唐延递过来的剑,挽起剑花来,“我这腿是不能大动了,又是雨天,站在这挽挽剑花罢。”


    “既不能动,我们便练点静的。”唐延进屋翻找了一会,拎着一把弓出来,“弓练得好,百米外可取敌人首级。”


    说话间唐延挽弓搭箭,咻地一声,这箭隔着一个池塘,准确地将一片绿叶钉在了木门上。


    唐延问:“学吗?”


    云霁面漏喜色,道:“唐师傅肯教,我没有不愿意学的。”


    她接过弓箭,回想着方才唐师傅架弓的姿势。唐延在院中揪下一节细树枝,回头看二娘子时,她已能将动作完成的大差不差。


    这就是唐延喜欢她的原因,云霁极有武学天赋,只可惜是个女儿身。


    唐延用树枝点了点她的左臂,“手臂下沉,手肘内旋。用虎口推弓,大拇指不要施加力气。”他又拍她右臂,“左肩推弓,右肩拉弓,虎口停在下颌处。”


    唐延拖了一张长凳坐下来,道:“开弓三平,腕平、手平、肩平。今日明日后日,就练这个姿势。”


    廊檐下落着雨帘,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开弓、收弓,不厌其烦。


    云霁练武时极为专注,爹爹回家的动静都没能影响到她。


    云怀为站在侧门看女儿,唐延耳朵尖动了动,并未起身。大郎君云安对着身旁的张殊南道:“这是我小妹,惯爱舞刀弄剑的,张兄见笑了。”


    张殊南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赞道:“二娘子年纪虽小,却很专注。许多人穷极一生,都未能达此境界,这是极难得的品质。”


    云怀为很满意张殊南的夸奖,乐呵呵地:“随她玩去吧,咱们去正堂喝茶。”


    三人转身离去,唐延这才问:“今日家里来客人了?”


    云霁将弓放下,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汗,余光瞥见爹爹与大哥,还有一个陌生的背影,“啊,是个读书人,要来家里暂住些时日。听周嬷嬷说他十分厉害,连中二元呢,就等来年参加殿试了。”


    唐延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今日便练到这里吧,一会娘子该寻你去见客人了。”


    “我竟忘了这一茬,那我明日再来。”云霁将弓交还给唐延,慢腾腾地挪回雩风轩。经赶慢赶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梳了如今临安府里时兴的发髻,乖巧地坐在屋子里等着周嬷嬷来请。


    周嬷嬷来请时很惊讶于二娘子今日的乖巧,又极为痛心地想,张郎君与二娘子差了有八岁,这乘龙快婿不晓得要便宜谁家了。


    云霁来到正堂,云怀安将小女唤来眼前,道:“这位是张贡士,要在咱们家住上些时日。”


    眼前的青年轩轩如朝霞举,光而不耀。


    云霁屈膝礼道:“张贡士。”


    林娘子道:“不必拘这些俗礼,张郎君与你大哥同龄,你唤他殊南哥哥就好。”


    张殊南拱手作礼:“二妹妹。”


    见完礼,便入座听爹爹絮絮叨叨,无不是夸赞张殊南文采斐然、一表人才。


    当然了,这话确实也没错。


    谈话间,云霁也弄明白了张殊南与爹爹的渊源。原来她爹爹闲着无趣,资助了许多家境清寒的学子,张殊南正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一位,不,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有出息。


    如果他明年再中一元,便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且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林娘子越看张殊南越喜欢,当即提议道:“云安明年也要参加春闱,殊南若是得空,也提点提点云安吧?”


    张殊南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林娘子看了一眼埋头吃糕点的云霁,紧接着道:“既是做学问,不如在府中开辟一个小学堂,带着我们云霁一起吧?”


    “杀鸡焉用牛刀啊。”云霁咽下一口糕点。


    一声极细微的“咔哒”入耳,云霁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张殊南,很确定是他发出的声音。


    他端茶的手抖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人间副本开启。


    云霁:云府二娘子,十岁。


    张殊南:受云大人资助的穷书生,十八岁。感谢在2022-06-02 12:48:19~2022-06-03 20:3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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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 第三十四章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这是我今日教给你的道理。”◎


    云父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云霁起身道:“女儿失言了,父亲母亲莫怪。只是张……殊南哥哥与大哥是做学问的,女儿在一旁岂不是捣乱, 怕打扰了哥哥们。”


    林娘子淡淡地瞥了眼云霁, “你安静的坐在那读书练字,自然不会打扰。”


    “这主意不错, 就这样定下吧。”云父偏过头吩咐立在一旁的钱管事,“将后院湖边上的‘云水间’收拾出来, 再置办些书柜书桌。”


    云霁见爹爹发话, 此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只得乖乖应下:“女儿知道了。”再坐下来时, 连糕点也不想多吃了, 神色恹恹的, 盯着脚底下的一块青砖发愣。


    真不晓得这位张郎君来家里, 究竟是大哥的福,还是自己的祸啊。


    张殊南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看过云霁, 能将情绪直白的写在脸上,看来云家很宠爱这位敢爱敢恨的二娘子。


    夜里用过晚膳, 林娘子让张殊南与云安同住归真院。俩兄弟顺着长廊往回走, 云安道:“今日小妹口无遮拦, 张兄莫怪。”


    张殊南道:“不会,二妹妹正是活泼的年纪。”


    “我倒觉得她太过活泼了些。”云安摇一摇头,“哪有姑娘家一心想做铁娘子, 保家卫国的?”


    夜雨声阵阵, 张殊南淡淡道:“你这句话里有无奈、有宠爱, 却没有愁。”


    云安被看穿了心思, 笑道:“家里就这么一个妹妹, 她愿意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


    张殊南问:“家中没有夫子吗?”


    云安古怪地笑了一声,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有过四个,但她总有法子把人气走,你明日就晓得她的厉害了。”


    另一头,云霁回了雩风轩,很惆怅地栽倒在榻上,小宜蹲下来替她脱鞋,安慰道:“张郎君一看就与那些拖着长胡须的夫子不同,他不会为难二娘子的。”


    云霁坐起身来,自己拆着头顶的小珠钗,幽幽道:“你光知道看长相,以后是要吃大亏的,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十七岁就是贡士,这不是变态,还能是什么?”


    小宜愣了一会,道:“可是,张郎君真的很英俊呀。”


    云霁摆摆手:“你还是太浅薄了,去书架上把昨日我看到一半的兵书拿来吧。”


    小宜将书取来,又怕夜里太黑,往屋子里添了三盏烛台。


    云霁做什么事都专注,书看到丑时一刻,她才打着哈欠去沐浴,真正睡下时天际已微亮。


    日上三竿,云霁才晃晃悠悠地绕到云水间。


    张殊南在给云安讲文章,云霁本想着从后门悄悄进去,猫着腰才将门推开,就听得张殊南说:“二娘子,请从前门进来。”


    云霁轻轻地叹息一声,只好从前门进。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撑着摇摇欲坠的脑袋,时不时还要打上一个哈欠。


    睡的实在是太晚了,若不是怕母亲生气,她才不来呢。


    张殊南将批注过的文章递给云安,走到了云霁面前,神情严肃:“二娘子,为何来的这么晚?”


    她方才打了个哈欠,眼睛里水灵灵地,懒洋洋道:“我起晚了。”


    张殊南平静道:“这并不是理由。二娘子,我同你说话时,你应当站起来回话。”


    云霁好像清醒了一点,她扶着桌案站起来,对着那张英俊的脸庞,反问:“这为何不是理由呢?穿衣吃饭睡觉,这是人之常情呀。”


    云安默默地笑了一下,云霁的聪明劲全都用在了歪路子上,张殊南怕是要吃瘪。


    张殊南低下头凝看她,道:“二娘子心里不愿来,又担心父母责备,所以不得不来,是表里不一。”


    云霁这回彻底清醒了,从没人同她说过这么重的话。她瞪着眼睛,恶狠狠地咬着牙,却想不出反驳的话。


    “我是受林娘子所托,但并未强迫二娘子来,二娘子为何要欺负无关的旁人?”张殊南口吻平淡,但他面上始终没有笑意,有一种严肃的压迫感。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这是我今日教给你的道理。”张殊南转身回到讲桌前,不再看她,“二娘子请回吧。”


    云霁僵在原地,脸色苍白。嘴微张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一双凤眼跟着张殊南动,恨不得在他身上剜出两个血洞来。


    “云安,我方才给你批注的地方,你要仔细琢磨。”


    他当真不理她了。


    云霁从嗓子里滚出一声粗气,她打从娘胎里出来,从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


    小宜颤抖着手拽了拽云霁的衣袖,劝道:“二娘子……张郎君是客人。”


    是啊,是爹爹请回来的客人,未来的状元郎,她惹不起!


    哐当一声,云霁夺门而出,将木门砸的震天响。


    张殊南仿佛未闻,继续翻看手上的卷轴。云安瞪着眼睛看他,张殊南抬起头看他一眼,问:“你看我做什么?”


    云安磕磕绊绊道:“这可能是她……十年来听过最重的话。”


    张殊南提笔蘸墨,道:“我昨日说二娘子品质难得,并不是恭维话。”


    云霁气的浑身发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着更难受!索性跑到前院去找唐延,要好好动一动,把心头上那股子邪火发泄出去。


    唐延见她今日格外浮躁,并不点明,仍旧让她拉弓。


    拉了三四个来回后,云霁问:“唐师傅,咱们不能学点别的吗?”


    “你心不静,学什么都不成。”唐延拍了拍身旁的长凳,“同我说说,是什么事呢?”


    云霁坐下来,沉默了好一会,“有人说我表里不一,还说我不自重。”


    唐延却笑了起来:“二娘子啊,这话可不能只听一半,复述的时候更不能断章取义。你再仔细想想,这个人当真是这个意思吗?”


    云霁哑口无言,垂着头看手掌上的纹路,声音闷闷地:“我很生气,可是我又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


    唐延道:“既然觉得有道理,那改了就好。”


    “可是我很生气。”云霁重复道。


    “世人都会生气,从愤怒中清醒过来,才叫本事。”唐延指向檐下的一串风铃,右手端着大茶碗,“二娘子,你拉弓时盯着这串风铃,什么时候能保持一盏茶功夫不眨眼,我就教你新东西。”


    云霁盯着那串风铃,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已经眼眶发涩,泪眼朦胧。再回头一看,他那大茶碗才下去一丁点,她拿出帕子擦眼泪,“人怎么可能不眨眼睛?”


    唐延抬眼看她,笑道:“克服寻常人所不能之事,方能成为你立足的本事。”


    “要想成为弓箭手,首先就是要克服身体上的本能反应,心如死水,不动如山。”唐延一直看着她说话,半次眨眼都未曾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在战场上,一个眨眼或是一次轻晃,都可能会使你失去最佳的杀敌机会。”


    云霁神情严肃,点点头:“我明白了。”


    云霁练到两眼通红,盯着风铃的时间越来越长,仅仅一个下午的功夫,她便能做到一盏茶的功夫不眨眼。


    唐延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光芒,但他克制的很好,只说:“二娘子夜里早些休息,不要在看书了,实在无聊就抬头数星星。”


    云霁顺着回廊往后院走,云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妹,等等我。”


    云安与张殊南正好从云水间出来,远远地瞧见云霁,云安道:“她铁定还在生气,一会我替你说和说和。”


    云霁站在原地等俩人走上前来,张殊南注意到她眼眶发红,睫毛湿答答的,便问:“二妹妹,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哼,这时候晓得叫二妹妹了,早上训人的时候,可是一口一个二娘子,半分面子也没给啊。


    云霁不答话,刚走出两步,想到张殊南今天早上说的一句“人必自重而后人重”,她又转过身来,先有一礼,口吻生疏道:“多谢张贡生挂念,云霁还有事要忙,恕不作陪了。”


    她说完这话,眼风还轻飘飘打张殊南面上剐过,很得意的走了。


    云安立在一旁感叹:“完了,这回是彻底惹上她了。”


    张殊南问道:“她刚才这态度,不是很好吗?”


    云安摇摇头:“你不了解她。这小丫头要强,她若是见了你暴跳如雷倒也没事。现下看来,她这是同你杠上了,方才那句话就是战书。”


    “战书?”张殊南反应过来,“是她叫我‘张贡生’?”


    “不错。”云安幸灾乐祸道,“你早上可是铁面无情的叫她二娘子啊。”


    张殊南轻轻笑道:“你这妹妹,怪可爱的。”


    “她五岁的时候,就敢徒手抓小青蛇,再丢进我的被子里。”云安打了个抖嗦,诚恳道,“先说好,这是你们俩的事,不要扯上我。”


    张殊南负手在背,看着小姑娘晃晃荡荡地背影。她突然转过头来,朝着张殊南做了个鬼脸。


    他哑然失笑,云安还沉浸在小青蛇的恐惧中,被张殊南这一笑弄得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在笑他怕小青蛇,他强调道:“那条蛇有我手膀子那么粗!”


    张殊南敷衍道:“那可真是一条大蛇,回头再说起这个故事,还是叫大青蛇吧,更严谨些。”


    作者有话说:


    文昌帝君:天上地下,论讲道理的本事,本君一骑绝尘。


    玄女娘娘: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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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 第三十五章


    ◎“而不是推男女之别出来做挡箭牌。”◎


    用过晚膳后, 云霁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星星。


    六月初的晚风,虽说不上冷,但云霁早早地就换上了轻薄的夏衫, 吹久了还是觉得有些凉。


    她伸了个懒腰, 从躺椅里爬起来。进屋时见屋内灯火通明,随手挥灭了两三盏, “阿盈,点这么多灯做什么?”


    阿盈从屏风后探出头来, 道:“二娘子不是夜里要看书吗, 我想着将灯点亮些,不累眼。”


    云霁摆摆手道:“今晚不看了, 你去备水吧, 我要沐浴。”


    阿盈哦了一声, 觉得二娘子今夜有些奇怪。


    她从前可是不挨到鸡叫不睡觉的主, 怎么这时候就要沐浴更衣了呢?


    云霁从净房出来后,麻溜地上榻, 放纱帐,再将被子压在下巴那, 舒坦道:“我睡了, 明日卯时三刻唤我起身。”


    这回小宜也觉得奇怪了, 她疑惑问:“二娘子明日要出府办事吗?”


    “不是。”云霁翻了个身,“明日去云水间。”


    阿盈和小宜四目相对,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来……二娘子这是, 转性了?


    床榻上又有一声暴躁的翻动, 小宜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 确实是二娘子本人。


    她掀起纱帐走进去, 便瞧见二娘子从床头滚到床尾来, 顶着乱糟糟地头发,可怜兮兮地说:“我睡不着,小宜,你念书给我听吧。”


    念到后半夜,云霁越听越起劲,小宜头点的和拨浪鼓似地,她弱弱地问:“二娘子明日还要早起吗?”


    遭了,把这茬忘记了。云霁赶忙躺好,将眼睛闭上,“明日就算下刀子,你也得卯时三刻喊我。”


    小宜吹灭了屋内最后一盏灯,打着哈欠睡在了外间。


    卯时三刻,小宜准时掀起纱帐唤云霁起身。她先是熟门熟路地将人从鼓鼓囊囊地被子里捞出来,再晃动着云霁的肩膀,道:“二娘子,醒醒,醒醒!”


    云霁困的眼睛都睁不开,烦躁地将小宜的手掸开,又藏进被子里。


    “困死了,不要吵我。”


    小宜站在榻边,无奈的叹息一声:“昨日是谁信誓旦旦的要去云水间的?”


    被子里的人动了一下,云霁盯着一头乱糟糟地头发爬了出来,虚弱道:“这家里……真是请了个祖宗回来,还是专门克我的。”


    她先是洗漱更衣,然后……然后梳头的时候没忍住,又趴在梳妆台上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辰时两刻。


    被小宜推醒后发觉已经来不及了,扒拉了两口白粥,匆匆忙忙地往云水间赶。


    虽然没能赶上俩人的早课,但云霁的出现已然让云安十分惊讶了。他趁着张殊南批改课业的功夫,走到云霁身边,语重心长道:“小妹,你若是遇到事情了,一定要同大哥说。”


    云霁拧着眉头看他,“你抽什么风?”


    “你起这么早,一定有事瞒着我。”云安笃定道,“大哥一定替你摆平。”


    张殊南站在那看着兄妹俩窃窃私语,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云霁瞟了眼张殊南,轻声道:“把你的嘴闭上,就是帮大忙了。”


    云安被她呛习惯了,他也不恼,耸耸肩坐了回去。


    张殊南继续给云安讲文章,云霁呆呆坐了一会,又开始犯困。


    她也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只是为了向张殊南证明,自己能起得来吗?


    愚蠢,实在是太愚蠢了!


    她困的不行,耳边回荡着张殊南同云安讲课的声音,很平缓,很催眠。


    云霁不敢直接趴在书桌上睡,只得坐在那晃晃荡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小鸡崽子啄米。


    睡熟了,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了下去,脑袋直直地往桌面上栽。


    “哐”一声响,她醒了,不知砸中了什么,但能肯定是脑袋砸的,竟然不疼。


    云霁两手撑着桌面起来,先入眼的是一个有些发红的手掌,天青色的衣袖。她愣了愣,仰头看眼前人,更清醒了,是张殊南。


    完了,出师不利。


    “嗯……”云霁将身体往后仰了仰,故作镇静道,“多谢殊南哥哥。”


    张殊南不动声色地将手掌收回,问:“二娘子来这里,只是为了睡觉吗?”


    哦,又是二娘子,很好。


    云霁报臂看他,无所谓地笑了笑:“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吗?”


    “张贡士?”她挑眉道,“我不是男子,不用念书考功名。”


    张殊南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沉下脸,语气严肃:“那二娘子为何要舞枪弄棒,不在闺中学做女红?”


    云霁将身子摆正,定定地看着他:“我不喜欢女红,不行吗?”


    “那二娘子方才就应当直截了当的同我说,你不喜欢念书做学问,而不是——”张殊南顿了顿,眼中流光微动,“而不是推男女之别出来做挡箭牌。”


    云霁怔怔地看着张殊南,他继续说:“舞枪弄棒还是读书习字,关乎选择,并无区别。二娘子若是真想挣个公平,就别再给自己戴上枷锁,永远不要。”


    小姑娘脸上煞白无光,躲开张殊南的目光,转头去看窗外的湖。垂在身旁的手死死地扣着板凳边,身体微微发颤。


    云霁因为被当面拆穿而感到羞愧和愤怒,也因为眼前这个人懂她,而感到震惊。


    他才入云府不过两日,算上今日,他们只见了四面,交谈不超过十句话。


    可他很轻易的就能挑明她心中所求所想,对一个姑娘家,在重文抑武的风气下,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空中飘起了细雨,平静的湖面泛起圈圈涟漪。


    张殊南平静地望着她的侧脸,“二娘子,记住了吗?


    依着她之前的脾气,现在该同张殊南大吵一架,再让爹爹将他赶出府去。


    但云霁心中却一种莫名的感觉,张殊南和她是一路人,如果今日错过,便不会再有机会同行。


    云霁转过头,直挺挺地站了起来,木头椅子在地上划拉出刺耳的响声,听得云安心惊胆战,祈求这位祖宗高抬贵手,饶未来的状元郎一命。


    “殊南哥哥。”她盯着张殊南衣服上的暗纹,很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来,“云霁受教了。”


    小姑娘还是太年轻,脸颊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微微侧脸,抿着唇不说话了。


    他的神情陡然温和了许多,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挑挑拣拣,企鹅裙以污二儿期无耳把以正理本文选了几篇文章出来,放在她面前,道:“这几篇文赋我自认为写的还算不错,字体也适于临摹,二妹妹若不嫌弃,可以诵读临摹,只当静心。这于你挽弓射箭,也大有益处。”


    云霁坐下来,将袖口挽起两寸,从笔筒里挑出一杆紫毫,安安静静地开始临贴。


    云安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写字的云霁,仿佛见了鬼。手上握着的笔杆戳在纸上,晕出好大一块墨团也不晓得。


    张殊南卷了一册书敲在他头上,提醒道:“这篇废了,重写吧。”


    云安用口语比了两个字:佩服。


    张殊南没作声,余光瞥见伏案的小姑娘,眼中闪过一点笑意。


    云霁认认真真写了一个上午的字,云安有事先走,云水间里只有张殊南与她。


    俩人各忙各的,张殊南蘸墨时偶尔看向坐在窗边的云霁。


    淡烟疏雨,少女的神情专注,握笔的手腕因为不熟练而微微颤抖。一缕青丝垂在耳旁,任由它在微风中如何晃荡,皆不能动摇她半分。


    午时将临摹的文章递给张殊南看,青年的眉头极轻微的挑了一下,这个小姑娘,在文事上,着实没什么天赋啊。


    云霁也晓得自己那狗爬字实在是拿不出手,很踌躇的等着张殊南的点评。


    他拿起朱笔,在纸上圈圈画画,等他停手时,那纸上密密麻麻的红圈圈,看的云霁心里发怵。


    “二妹妹,这是字写得……”张殊南轻轻笑道,“不尽人意啊。”


    云霁一颗心跌宕起伏,抿着唇还是不说话。


    张殊南将纸压在案上,道:“若是勤加练习,我相信二妹妹会有所进步的。”


    “那是自然。”云霁对自己很有信心,她撑了个懒腰,“我下午不来了,要去练箭术。”


    “明早再见吧。”她站在云水间门口,伸手接雨,无奈道,“好讨厌下雨天啊。”


    张殊南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下午练箭时,唐延问她为何高兴,云霁拉弓的手突然松了,紧绷的弦抖出一段颤音。


    她莫名道:“我高兴的很明显吗?”


    “很明显。”唐延喝了一口茶,“愿意和我说说吗?”


    有雨落在她的眼睛里,她先是忍耐了一会不闭眼,不过没忍住,眨巴了好几下。


    云霁又将弓拉起来,道:“昨天那个惹我生气的人,我今日发现他很不一样。”


    唐延很有兴趣地问她:“仅一天,就可以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吗?”


    云霁沉吟片刻道:“按道理来说,应该不成,但这回很奇怪。我看见张殊南,就很想同他斗嘴,又很想相信他,好像……本该如此,顺理成章。”


    她自己也摇摇头:“我这样说,好像有些奇怪。”


    “哦,是张郎君”唐延笑道,“感觉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东西。”


    云霁有些不自然,她的眼睛又多眨了两下,“爹爹说,张郎君日后必定有大作为。我想,他或许可以改变如今重文轻武的局面,甚至更进一步,让女子也能能拥有一方天地。”


    唐延忽然变了神情,望着雨雾道:“二娘子,如今的局面不是一人之力就能改变的,你更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一人身上。”


    “旁人替你求来的东西,虽有一时满足,但其实与你心中所想,相差太多。”唐延转过头看她,“不如自己去搏。”


    唐延从身边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你已经可以搭箭了。”


    云霁心头一颤,拈弓搭箭,箭头寒光凛凛,她的眼神越发坚定。


    她在看靶芯,也在看万里河山。


    塞外的黄沙终有一日会摩擦她的肌肤,她将在此起彼伏地沙线中策马扬鞭,在红日中寻找一颗干枯的树,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守护这片苍凉的土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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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 第三十六章


    ◎“可云家二娘子形容尚小,这婚事如何能成?”◎


    自打张殊南住进了云家, 他虽不出门,但临安城里有关他的传闻却从未停歇过。


    大抵是因为张殊南一进临安城,就被云怀为截回家去了。这还不算完, 城中大户人家的各类拜帖与请帖都被他挡了回去, 一概不接。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 各大酒馆茶楼中最炙手可热的话题,当属张郎君的姻缘。


    大伙都说, 云大人这回是十拿九稳, 必能白得个乘龙快婿。等来年张郎君过了殿试,再受封官职, 云府就能举家迁到京城享福去了。


    老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 富来酒馆里的酒混子凑在一起, 那流言蜚语传的更快、更不堪入耳了。


    那酒馆里是正热闹, 围的里三圈外三圈。圈中心,一个赤膊大汉, 正夸夸其谈,“从前都说东云西崔, 要我说, 那城西的崔家, 运道就是没有城东的云家好。”


    城西的崔家是临安城首富,同云家打了几十年的擂台


    左边坐着一个瘦高个抓了把花生米往嘴里撂,“这话还要你来说?崔家是从商发家, 哪里比得过云家, 还不是外头那群势利眼捧起来的。”


    有人不大同意, “你这就是放了碗骂娘, 上回崔员外散喜钱, 我瞧着你上蹿下跳,可是收了不少好处。云大人不过是个散官,仗着祖上荫庇,哪有崔家实在。”


    瘦高个啐他一口,骂道:“有钱就是老子爹娘。”


    这时又有人问:“可云家二娘子形容尚小,这婚事如何能成?”


    “成不成的另说。”赤膊大汉拿汗巾子抹了把脸,“崔家的三娘子,今年及笄。你说说,崔家能有这个命数吗?那张贡士,能瞧得上商贾家的


    YH


    女儿吗?痴人说梦话。”


    酒楼的陈老板趴在木楼梯的栏杆上笑,余光瞥见人群外立着一位中年男子,赫然是崔家的外院管事,黄荣。


    黄荣脸色铁青,身旁的小厮各个气焰滔天,显然是听了有一会了。


    陈老板当即大喝一声,“听听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还不把嘴闭上!”


    “让他继续说。”人群里让开一条道,黄荣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一身肥膘,喂狗正合适。”


    赤膊大汉当即跪了下来,身上的肉颤出波浪,他猛抽了自己十来下嘴巴,求饶道:“小人是马尿喝多了,鬼迷心窍,求黄管事放我一条生路。”


    富来酒馆里寂静一片,黄荣不阴不阳地笑了笑,“成,饶你一回。”


    大汉刚松一口气,就听黄荣道:“带他出去醒醒酒。”


    他脸色煞白,又是磕头又是抽嘴巴,脸上赘肉横飞,血顺着额头往下流。


    “求黄管事行行好,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崔家的小厮上前来拽他,俩人左右钳住他的膀子,再有一人往他嘴里塞上布条,架猪似的拖去了酒楼外的巷子里。


    黄荣乐呵呵地走到瘦高个面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颊,道:“做儿子的,总得孝敬孝敬衣食父母吧?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要老子娘教你吗?”


    瘦高个抖得和米筛似得,一个劲的点头,结结巴巴地吐不出半个字。酒楼外传来一声极凄惨的哀嚎,他身上一僵,竟将一泡热尿激了下来,滴滴答答的,骚气熏天。


    黄荣嫌弃地往后退了两步,抬手动了动手指,当即便有小厮将瘦高个请了出去。


    黄荣环顾四周,和气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说话还是要积点德,我就不打扰诸位喝酒谈事了。”


    陈老板赶忙追了出去,陪笑道:“黄管事今日来,是又什么事要吩咐我吗?”


    黄荣踩着木凳上马车,“本想着来谈谈明年酒楼续租的事,现在看来也没必要了。”


    陈老板急的满头大汗,整个人攀在马车上,一个劲的解释:“方才的事是我管理不善,还请黄管事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这,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就靠着酒楼维持生计啊!”


    驾车的小厮扬鞭抽马屁股,那鞭子像是长了眼,拐了个弯,扎扎实实地抽在陈老板身上,他闪躲不及,被抽倒在地上,直叫哎呦。


    马车扬尘而去,黄荣回府后并未将此事禀告给崔员外。只是这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富来酒馆里的一场闹剧,如同一阵旋风,不出半日的功夫,临安城里就传的沸沸扬扬,配着聒噪的蝉鸣,又给临安城的街头巷尾带来了不少乐子。


    崔家大娘子身边的杨嬷嬷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听了外面的闲言碎语当即便将此事告诉了崔大娘子。


    崔大娘子,韩菊香,崔永之妻。她膝下有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都嫁作人妇了,只有三女儿崔清桐还在身边。


    韩氏听酒楼之事,火大了,一下将手上的茶盏砸了,对着杨嬷嬷骂道:“这群腌臜货,还敢编排起咱们家来,算个什么东西?”


    林嬷嬷跟在后头添火,道:“谁说不是呢,青天白日的,还拿咱们家三姐儿当话头。”


    韩菊香气得直喘,恨道:“他云家清高,可我崔家的女儿也是不差的,怎么就配不上那个张贡士了?”


    “咱们家三姐儿自然是好的。”杨嬷嬷端来一盏凉茶递过去,“大娘子,奴婢有一话,不晓得当不当说。”


    “你只管说就是了,磨磨唧唧的。”


    杨嬷嬷道:“虽说咱家已是临安城首富了,可在名头上终归比不得那些个官宦人家。既然眼前有个现成的便宜,何不先下手为强,替三姐寻个好郎君,也给咱们家谋个好出路。往后若是有个当大官的姑爷在,莫说临安城,就是放在京城,咱们家也是不虚的。”


    “哎,谁叫大姐儿、二姐儿不争气,嫁的都是商贾人家。”韩氏听了后话,眼睛亮了一下,又有些犹豫,“官人最不喜欢穷酸文人,他能同意吗?就算官人能同意,云家也定不愿意把这个香饽饽放出来。”


    杨嬷嬷笑道:“这张贡士又不姓云,男婚女嫁的事,云家能管得着吗?况且,云二娘子才十岁,他家本就占不着这个便宜。过两日便是乞巧节了,我们做个诗宴,将临安城里的娘子郎君都请来,还怕他云家不放人?”


    杨嬷嬷顿了顿,轻声道:“哪怕那张贡士不做崔家女婿,能与咱们家交个好,做个人情也是极好的。”


    韩娘子连连说好,晚膳时就将这个主意说给崔永听。


    崔清桐好吟诗作对,家里办诗会,她自然是一万个愿意的,当即便将此事揽下,她要亲自操办。


    崔永当下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只是埋头吃饭。夜里准备歇息时,冷不防对韩氏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我门清的很。那张贡士日后必定有大作为,我理解你想替三姐儿选一位好夫婿,可自古文人多情滥情,我怕他过了殿试,被榜下捉婿,嫌弃清桐的出身。”


    韩氏坐在他身边,觉得夫君说的也很有道理,纠结了好半天,才叹息道:“可我也不想,咱们三个女儿都嫁作商人妇啊。”


    崔永搂着她的肩膀,道:“商人妇怎么了,这些年我可没短你吃穿,让你做首富大娘子,风风光光地出门。”


    韩氏笑道:“你又混说。只是清桐这孩子好风雅,你让她去管家算账,可是难呢。你没瞧见她方才那欢脱的模样,你只当是哄孩子开心,就做一回诗会吧。”


    “内院的事我不管,随你们折腾去。”崔永躺下来,舒服地叹一声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别光看云家风光,云怀为的小女儿,也够他喝一壶的。”


    韩氏也躺下来,跟着笑:“这回我可是得见一见,他家那个铁娘子的厉害。”


    第二日天刚亮,崔家的小厮就将诗会的请帖送了出去,临安城里排得上号的人家,都收到了请帖。


    诗会日子正定在七月初七,乞巧节。


    林娘子将请帖合上,递给身旁立着的周嬷嬷,笑道:“这韩菊香,是想替她的小女儿揽婿了。”


    周嬷嬷嘴角撇了撇,“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娘子要去吗?”


    “怎么能不去呢?”林娘子端着茶碗,抿上一口,“她并不是为了请我们,是要请张郎君。外面的风言风语传的越发难听,这张郎君再不露面,那群饿狼可要急了。”


    周嬷嬷还想再说话,却被林娘子挡住了话茬:“这都是个人的造化,强求不得。若是咱们家云霁再大个一两岁,官人断不会把张郎君请来家里住。好了,你准备些点心,我去看看孩子们。”


    林娘子行至云水间,张殊南与云安见林娘子来了,纷纷将手上的东西搁下,倒是云霁,仍旧坐在那练字。


    小宜刚想唤二娘子,林娘子摇头示意她不要打扰。


    云霁写完最后一个字,吐出一口浊气,一抬头就见三人齐刷刷地看着自己。


    “瞧我做什么?”云霁站起来行礼,“母亲来了怎么不唤我?”


    林娘子拿过云霁方才练的字,满意的点了点头,“我见你认真,不忍打扰。快把手洗了,坐下来吃点心,我有事要说。”


    37  ? 第三十七章


    ◎“乖一点。”◎


    云霁走到屋外净手, 林娘子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绿豆汤递给张殊南,笑道:“张郎君费心了。”


    张殊南接过碗,道:“二娘子天资聪颖, 稍加打磨便可大放异彩。”


    云安不爱吃汤汤水水, 捻起一块栗子糕,摇头道:“殊南兄太过谦虚了, 打磨师傅可比美玉还难得。”


    云霁急着吃点心,手上的水都没来得及擦, 匆匆地往回走。小宜跟在后面喊:“二娘子, 擦擦手呀。”


    云霁迈进屋子时飞快的将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擦了擦了, 干净的很。”


    张殊南将她的小动作纳入眼底, 白瓷勺搅着绿豆, 只用了半口就搁下了。


    云霁凑到周嬷嬷身旁, 周嬷嬷笑着递过去一碗赤豆小元宵,道:“知道二娘子喜欢, 里头的红豆沙可是熬了一个早上呢。”


    云霁端着碗贴着林娘子坐下来,林娘子道:“崔家要办一场诗会, 日子就定在乞巧节。既然人家送了请帖来, 不能辜负好意, 你们只管去玩一玩,权当做放松。”


    云霁努努嘴,“我才不去呢, 临安城里的诗会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无非是郎君们吟诗作对、推杯换盏、谈天说地;娘子们描眉画眼、选花簪花。等到了夜里, 就对月穿针、等蜘蛛结网, 无聊极了。”


    林娘子道:“那你觉得, 什么有意思呢?”


    云霁笑道:“那当然是去街上玩啦。先买一个磨喝乐,再买一支含苞待放的莲花,从街头一路逛到街尾,站在斜月桥上边看杂耍表演。看完表演了,就爬上大明山的山顶看烟火。最后啊,坐上小舟,喝一杯果子酒,慢慢地荡回家,这才叫过乞巧节。”


    小姑娘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笑起来的时候又像弯弯地月亮。


    “听起来是挺有意思的。”林娘子很赞同云霁的想法,却道,“可那天我们都要去崔家做客,没人陪你逛街市。”


    “我可以自己去。”云霁偏头看着母亲,迟疑道,“我可以吗?”


    林娘子收了她的空碗道:“不成。不过你若是老实一点,等诗会散了,可以带你逛一会晚市。”


    云霁只得妥协,转过头见张殊南手里的绿豆汤还是满满当当,问道:“殊南哥哥不爱喝绿豆汤吗?”


    张殊南有些不好意思,抱歉道:“这绿豆汤里加了白糖,我不喜甜。”


    周嬷嬷赶忙道:“哎呦,奴婢光想着二娘子喜甜,竟忘了问张郎君的喜好,实在是对不住张郎君,奴婢这就让厨房的人再做一碗来。”


    张殊南摆摆手:“不碍事,只是可惜了这碗绿豆汤。”


    林娘子心里一动,生出些苦涩来,“我们家里都好吃甜食,日常饭菜也是甜口,张郎君住下一月有余,直到今日才不经意说出此事,是我疏忽了。”


    “娘子言重了。”张殊南平静道,“我承蒙云大人关照,不好再麻烦主人家了。”


    云霁后知后觉道:“我就说你怎么看着好像瘦了些,原来是饭菜不合口味啊!”


    林娘子看了一眼周嬷嬷,周嬷嬷心领神会,亲自去安排张郎君的饮食。她又道:“乞巧节要穿新衣,午后会有绸庄的伙计上门,到时候你们来前院好好挑一挑颜色样式。”


    用过午膳后,绸庄掌柜娘子领着伙计抬着一个大箱子进了云府。


    箱子里放着各色布料与花纹式样,另有三大本搭配样式,看得人不晓得从何下手。


    云安选衣裳极快,他偏爱暖色,譬如杏黄、柳绿。云霁总爱笑话他远远看上去像个绿油油的大萝卜还像黄灿灿的韭菜花。


    云霁看得眼花缭乱,还得是绸庄赵掌柜出手,她道:“二娘子正是可爱年纪,就该穿得鲜亮一些。”于是定了肉色绫夹短衣,下配石榴红裙,外搭鹅黄对襟长褙子。


    张殊南挑的比云安还快,他选了一身墨绿色长衫,就坐在一旁喝茶了。


    青年面如冠玉,眼似古井无波,气质超尘。


    赵娘子的眼睛总是往他身上瞟,深以为今日这趟来的太值了。


    林娘子走到张殊南面前,道:“殊南,日后你少不得要出门见客,再多做一件吧。”


    张殊南怔了怔,刚要开口回绝,林氏已然替他挑起了颜色。


    云霁钻过来凑热闹,“不如做一件绯红圆领袍吧?我还没见过殊南哥哥穿亮色呢。”


    “胡闹,现在不成。”林娘子看向云霁,“等殊南中了状元,就可着茜袍戴红花,跨马游街,好不风光。”


    云霁坐回椅子里,捧着脸,哀怨道:“可那时候,殊南哥哥在京城,我就看不到了呀。”


    林娘子问张殊南,“青莲色好吗?”


    张殊南颌首,“心如世上青莲色,夫人好眼光。”


    赵娘子笑着同云霁打趣道:“等云郎君中状元,二娘子可不就瞧见了吗?”


    “啊?等他中状元……”云霁皱着眉道,“那不如让母亲再生个弟弟咯。”


    有外人在,云安羞愧难当,当即拍案而起,作势要来撕她的嘴。


    云霁反应也开,咻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再一个闪身,十分灵巧地躲在了张殊南身后,抓着他背后的衣裳,漏出半张脸朝着云安做鬼脸。


    “诶!抓不着,抓不着!”


    林娘子无奈地摇摇头,训她:“云霁,不可这样说哥哥,过来道歉。”


    张殊南将云霁从背后抓出来,她不情不愿地贴着他站。张殊南只得轻轻地推了推她的后背,道:“乖一点。”


    云霁这才撅着嘴走到云安面前,扯着他的衣角,撒娇道:“好哥哥,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云安是拿她没辙,恶狠狠地去拧她的脸,落的时候倒是轻飘飘,“你下回再这样,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妹了。”


    云霁先是点点头,又让云安弯下腰,她坏心眼地附耳说道:“你不认我,那我就是状元郎的妹妹了。”


    说罢,她便如同一阵风似地跑出了正厅,嚷嚷着:“我去找唐师傅了!”


    林娘子让周嬷嬷领着赵掌柜去领定金,云安与张殊南并肩往归真院走。


    半路上,云安有点醋意,酸溜溜地说:“这小丫头,好没良心,都不同我亲近了。”


    张殊南安慰道:“正是因为她与你最是亲近,所以二妹妹才敢无理取闹,你应该高兴才是。”


    云安苦笑一声:“谢谢你安慰我,这福气还是留给你吧。”


    *


    至乞巧节,云大人与两位郎君在前院左等右等,就是等不见夫人与女儿,他差人去问,不一会小宜跑着来回话:“回阿郎,二娘子不肯簪花,正闹小脾气呢。”


    宋国无论男女,皆以簪花为风流事,节日里更要插花戴花。


    今日云怀为簪了菊花,张殊南耳边只有一朵白色的小绢花,云安的品味就有些独特,簪了女子更为喜欢的月季。


    云怀为问:“她要造反吗,为什么不肯簪花?”


    小宜回道:“二娘子嫌月季俗气,菊花太大,绢花纱花太假……”


    云安听了没忍住,幽幽道:“她还真是个祖宗。”


    云怀为喝了半盏浓茶降火,道:“她这是不想去赴宴,想尽法子的折腾。你去告诉二娘子,她再胡闹下去,休怪我翻脸。”


    小宜哎了一声,刚要退下,就听得张殊南道:“我记得后院湖边有一丛木芙蓉,兴许二妹妹会喜欢,你挑些白色、浅粉的摘,再告诉她花名拒霜。”


    小宜捧着新采的木芙蓉进屋,递到云霁眼前道:“这是张郎君挑的花,叫拒霜花,二娘子看看可喜欢?”


    “什么拒霜花,不就是湖边花丛里的花嘛。”云霁托着下巴,哼哼一声,“就那朵浅粉色的吧,看着还行。”


    林娘子长舒一口气,暗道张殊南确实有本事,把云霁的小脾气摸的一清二楚。


    这小丫头无非就是不想同别人戴一样的花罢了。


    林娘子与云霁行至前院,云怀为一盏茶刚好见底,他是个女儿奴,见云霁今日打扮的格外俏皮精致,硬生生地将先前的不悦咽了回去,还要夸一句:“哎呀,霁儿今日的簪的花十分特别。这套衣服也好看,真叫为父眼前一亮啊!”


    云霁傲娇地扬一扬头,“那是自然,我先前只是不爱打扮罢了!”


    崔府外车水马人,大大小小的车舆停在路边。


    云家的车舆到时,众人很默契地让开一条道,崔永亲自出来迎接。


    崔永拉着云怀为的手寒暄了两三句后,看向立在一旁的张殊南,行礼道:“这位便是张贡士了吧?当真是玉树临风,楚楚谡谡。”


    张殊南一袭青莲色圆领袍,身姿颀长,如云中鹤。


    他亦回礼,“崔员外。”


    崔永摆摆手,笑道:“我只是个商人,受不起张贡士的礼。我已备下了好茶美酒,咱们坐下来慢慢聊,请吧。”


    云怀为领着张殊南往里走,活像领着他亲儿子,眼尾都笑出褶子来了。


    云霁站在后面摇一摇头,拉住云安的袖口,嘱咐道:“你一会落座时离殊南哥哥远一点。”


    云安不解道:“为何?”


    云霁憋着笑:“对比太惨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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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  ? 第三十八章


    ◎“殊南哥哥不会喜欢崔三娘这样的。”◎


    云安这会子没空同云霁计较, 他恶狠狠地蹬了云霁一眼,快步往院中去。


    正巧韩娘子带着崔清桐出来,云安脚下飞快, 看见崔清桐的裙摆时已经来不及了, 崔清桐撞上了他的肩膀,愣愣地往后倒。


    幸好云安反应快, 伸手抓住崔三娘子的手臂。一个惊恐,一个惊艳, 俩人的眼神在空中黏了好一会, 待崔娘子站稳后,云安迅速地将松开手, 拱手道歉:“怪我走的太急, 三娘子可有伤到?”


    崔清桐红着脸摇摇头:“不碍事。”


    韩娘子没注意身后的动静, 光顾着和林娘子说话, 云霁看得是真真的。


    她只是不爱看正经书,闲书看得确实不少。这不就是话本子里写的才子佳人、英雄救美、天造地设吗?


    韩娘子看着云霁道:“这便是二娘子吧?哎呦, 打扮的真好看。我记得上一回见你,你才五岁, 在后院里爬树掏鸟窝, 没成想掉进小池塘里。我在后面看着, 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


    她这话一出口,身边围着的女眷都跟着笑,云霁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总之就是好没面子。


    林娘子温声打着圆场:“她那会还是小娃娃, 是调皮了些。”


    云霁呵呵一笑:“我记得呢。那时我才攀上树杈, 身后就传来一声刺耳的鸡叫, 这才脚滑了。”


    对付不要脸, 就是要比她更不要脸。


    韩娘子唇边的笑有点僵硬,崔清桐走上前来,有点摸不清准状况。


    林娘子不动声色地揽上云霁,云霁立马甜甜一笑,“清桐姐姐,好久不见你了。”


    崔清桐还在想,这丫头怎么突然喊的如此亲切,云霁已然揽上她的胳膊,拽着她往里走了。


    林娘子仍旧是笑眯眯的模样,“韩娘子,童言无忌嘛。”


    崔府不同于云府的秀气与内敛,府中格局摆设浮夸,金窗玉栏,各色花灯点缀其间,缤纷迷眼,时刻彰显着崔家在临安城里首富的地位。


    云霁一言难尽地摇摇头,俗,俗不可耐。


    小娘子们在院子的彩楼下聊天说话、插花游戏,年长些的夫人娘子们坐在廊下喝茶唠嗑。男人们则坐的更远些,时不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云霁捧着小脸坐在石阶上发呆,她就不该来。这群小娘子怎会如此幼稚,这么大人了,竟然还在玩翻花绳。


    “哎呀。”有个小野果砸在她头上,云霁摸着头四处张望,云安立在不远处的树下在冲她招手。


    云霁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问:“砸我做什么?”


    云安痛心疾首道:“你怎么坐在那发呆,你同她们一起玩啊。你小时候还和崔清桐一起玩过的,你记不记得?”


    “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吧哥哥?”云霁拨弄着发髻里的一支蝴蝶钗,“韩娘子方才在大门口嘲笑我小时候爬树,弄得母亲很尴尬,你和崔三娘之间是有些悬的。”


    云安脸都涨红了,“不要胡说,我就是问问。”


    云霁耸耸肩:“我就是随口说说。”


    云安神神秘秘地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纸来,递给云霁,叮嘱道:“你把这几首诗背下来,一会很不经意地在崔三娘面前念几句。”


    云霁拧着眉头道:“好土哦,我才不要呢。况且你这诗写的也不咋地,不如请殊南哥哥随口念几句给你。”


    “你想要什么,哥都给你买。”云安伸出两个指头,“两个磨喝乐,成不成?”


    云霁默默比划了个三,云安很心痛地点了点头。


    云霁坐在角落里背诗,越背越无语,云安写诗的水平实在是太臭了。以她看话本子的经历来说,这个诗一旦念出去,云安和崔三娘就真黄了。


    她把纸条揉成小团团,极悲壮地凑到小娘子们身边。


    小娘子们坐在草地上,正在小声地谈论在场的郎君,一个个脸颊绯红,眼神乱飘。


    李四娘道:“我原以为陈郎君已经很英俊了,今日一见张贡士,才晓得什么是人外有人。”


    王二娘道:“陈郎君就算了吧,赵郎君都比他英俊呢。”


    钱五娘道:“若说这临安城里最英俊的郎君,当属——”


    云霁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就等着钱五娘念出云安的名字,然后她顺理成章的接下话茬,再给云安加一把火。


    “当属黄郎君。”


    “对对对,我怎么把黄郎君忘了。”


    云霁默默地扶一扶额,百家姓都快念完了,还没听到云安的名字。她在这一刻深深地觉得丢脸,没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吹了。


    角落里传来轻轻地一声,“我觉得,云郎君也很英俊。”


    被夹在中间的崔清桐脸颊微红,点点头道:“这话不错。”


    李四娘道:“云郎君是很英俊,就是看起来不大稳重,总爱穿轻佻的颜色。”


    云霁将这话记下,决定回去让云安跟着张殊南学穿衣服。


    坐在她前面的娘子回头瞧见是云二娘,当即就把她拽到中间来,让她贴着崔清桐坐,“二妹妹,张郎君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呀?”


    “吃饭、睡觉、做学问。”云霁看着身边的崔清桐,老老实实道,“和云安一起。”


    小娘子们愣了一下,神情有些复杂。


    云霁将方才那话回味了一遍,赶忙解释道:“两位哥哥是住在一个院子里。”


    崔清桐松了一口气,又摸了摸云霁的脑袋,道:“她还是个小姑娘,咱们不说这些了。”


    云霁心道:别啊,多说一些,我喜欢听。


    晚膳也是在崔家用的。


    崔清桐别出心裁,将桌椅布置在庭院里,一道四时景屏风将女眷与男客隔开。乐师奏乐,庭燎照明,花灯灿灿,彩带飘飘,好不浪漫。


    一向挑剔的云霁,也悄声对林夫人道:“崔三娘好有情趣呀,同她母亲一点也不一样。”


    这样的高评价也与云安答应的三个磨喝乐有关。


    屏风这边安安静静,只闻碗筷碰撞,丫鬟走动声;屏风那一头,筹光交错,推杯换盏,吟诗作对行酒令。


    男人们说得最多的话便是“敬张贡士一杯”、“再敬张贡士一杯”以及“咱们一起敬张贡士一杯”。


    云霁看着屏风上的人影与光影,扯了扯林娘子的衣袖,担忧地问:“殊南哥哥能喝酒吗?他会不会醉呀?”


    “你怎么不担心你大哥?”林娘子笑了笑,“有你爹爹在,不会出事的。”


    云霁又问:“用完晚膳要带我去买磨喝乐哦。”


    林娘子点了点小姑娘的脑门,“知道了我的小祖宗,都这么大人了,还喜欢收集小玩意。”


    好不容易熬到晚膳结束,陆陆续续地有人离席。


    云霁同母亲坐在廊下看小姑娘们对月穿针,她心里焦急地很,反复的问:“爹爹怎么还没结束,卖磨喝乐的小贩都要收摊了。”


    没一会,云安走了过来,脸上没什么笑意,他说:“父亲与殊南兄在席上喝多了,在正厅与崔员外喝茶醒酒,咱们还得再等一会。”


    云霁长叹一息:“我就说殊南哥哥不能喝吧?”


    她偏过头,看见月光下的云安神情中有一点落寞,关切问道:“大哥,你怎么啦?”


    云安心里藏不住事,轻声道:“韩夫人与崔三娘也在。”


    云霁眨巴着眼睛,还没明白是什么事。林娘子笑了起来,无奈道:“你都能收买你小妹夸崔三娘,现在却不敢坐在里面旁听吗?”


    云霁反应过来了:“啊,韩夫人想撮合崔三娘和殊南哥哥?”


    云安点点头。


    “这怎么可能,大哥你太紧张啦。”云霁抿了一口牛乳茶,“殊南哥哥不会喜欢崔三娘这样的。”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云安道。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这么笃定。


    林娘子站了起来,对儿子道:“你父亲能坐在那,我们也能坐在那,走吧。”


    云霁看着母亲与大哥往前厅走,她在后面喊:“喂,咱们要去买磨喝乐的啊!”


    云安转过头对她道:“磨喝乐每年都能买,但你大哥的姻缘是转瞬即逝的。”


    骗子,说好了去逛晚市,去买磨喝乐的。云霁狠狠地踹了一跤木柱,又坐下来生了一会闷气。


    正所谓,忍一时越想越气。


    四周静悄悄地,能隐约听见街上的欢声笑语,在沉默中,云霁决定一个人去逛晚市。


    她说干就干,跟着出府的人群,很快就摸到了南门夜市。


    夜市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杂耍的吆喝声,仿佛炸在耳边,身后的人群像浪潮似地,不断地把她往里推。


    穿着不俗又没下人陪同的小姑娘,刚一进夜市就被盯上了。


    云霁摸了摸随身的小荷包,先从里头掏出两个铜板买了一支双头莲。然后举着双头莲走到糖果铺子,小手一通乱指,糖韵果、糖靡乳糕浇、笑靥儿,总之那铺子上摆着的,她都点了个遍。


    店伙计以为来了一单大生意,手上利落地将甜果子包进油皮纸里。


    云霁去摸身侧的小荷包……空空荡荡,她惊道:“我的荷包不见了!”


    店伙计有些生气,“小娘子,这会子正忙,您不好拿我寻开心吧?”


    “我没有拿你寻开心。”云霁将身上摸了个遍,焦急地往四周看,“我的荷包真的丢了。”


    店掌柜好心地拿出一块笑靥儿递给她,叮嘱道:“小娘子,夜里不安全,你早些回家去吧。”


    云霁晓得自己的荷包是找不回来了,叹了一口气,接过糕点,“我不白吃你的,明日我会让小厮来你铺里买糖,权当是这块笑靥儿的回礼了。”


    店掌柜暗道这小娘子谈吐不凡,必然是贵人家的娘子,乐呵呵道:“那我就多谢小娘子了。”


    39  ? 第三十九章


    ◎“你能确定,云霁现下还在后院?”◎


    云霁吃着笑靥儿, 依着昨日说的计划,晃悠到磨喝乐的摊子前。


    虽然没钱,但看看总是可以的吧。


    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娃娃, 穿金戴银, 彩绸裹身,或坐或立或躺, 神态不一。


    其中有一个娃娃,放在最高处。


    透过红碧纱制的帐子, 能瞧见他坐在香木制的屋子里, 屋子虽小却五脏俱全,桌椅家具码得整齐, 屋子外用汉白玉雕刻的栏杆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云霁指着他问:“这个有人定了吗?”


    “我正愁呢, 摆了好几日, 只有小娘子问了价格。”老板叹息一声, 伸出四个手指头来,“这个娃娃出自大师之手, 要四千钱。那嵌在上头的都是真金白银,头上的宝石冠子, 可是西域珍品。”


    云霁很可惜的摇摇头:“太贵了, 临安城里怕是没有买得起的。”


    老板挑出几个平平无奇的磨喝乐, “小娘子若看得上眼,我便宜些卖给你。”


    云霁还是摇头:“我荷包丢了,可以赊账吗?”


    老板一改先前的和颜悦色, 两手一揣, “不成。”


    他打量了一下小娘子的穿着, 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不如小娘子告诉我家住在哪里, 我亲自将磨喝乐送到你家中,这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也安心些。”


    云霁想起之前丢掉的荷包,警惕的往后退了两步:“不成。”


    她刚要离开,又想到万一这个老板真是坏人,悄悄跟踪她怎么办?云霁抿起唇角,先做了一个深呼吸,随手一指,喊道:“你看那!”


    老板转过头去看,她提裙拔腿就跑,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人影。老板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街道,没弄明白这小娘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霁跟着人潮一路走到夜市街尾的牌坊下,在往前走就到大明山山脚了。她可怜兮兮地在牌坊下的石墩子上坐了一会,没有买到糖果子,也没有磨喝乐,唯一的一支双头莲也在刚才跑路的时候被扯坏了,光秃秃地剩个杆子。


    罢了,这时候上山,还能看一场烟花。


    她顺着石阶一级一级地往上爬,石阶两旁的小石灯有明有暗,幸好今夜的月亮又圆又亮,山间还有流萤飞舞,倒也不用担心看不见路。


    崔府正堂。


    韩娘子不停地朝着崔员外使眼色,崔永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尴尬一笑:“我家三娘点茶手艺不俗。”


    崔清桐只得站起来道:“请诸位稍候片刻,容我下去准备。”


    下人将点茶的器具备齐,崔清桐再回到正堂时已用襻膊将衣袖束好,净手后坐下来展示茶艺。


    张殊南侧过身子问云安:“怎么没看到二妹妹?”


    云安一颗心都系在崔清桐身上,不大在意道:“没带她去晚市,正闹脾气呢。”


    哦,原来是闹脾气了。


    张殊南追问道:“她一个人在后院吗?”


    “嗯,应当是在后院里坐着。”云安答道。


    崔清桐手腕轻巧灵活,边注茶边以茶筅击拂,用茶匙加水,使盏面上的茶末出现图案。仆人将茶碗分别呈与众人,云怀为看着茶面上的纹路,感叹道:“三娘子的茶百戏,可堪临安一绝。”


    云安看着茶碗上的重山翠岭,全然没注意到张殊南的神色淡了许多,他忍着酒后的一点烧心燥热,静看他一眼,两眼,问:“你能确定,云霁现下还在后院?”


    云安被他盯的后背发凉,抿了抿发干的唇,紧张道:“应该吧……她不会乱跑的。”


    这个小姑娘,不跑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崔永看着垂头想事的张殊南,笑着问:“张贡士家中可有为你安排婚事啊?”


    林娘子默默地喝茶,心中暗道:商人便是商人,做事情目的性太强,叫人一眼看透,好没意思。


    云怀为端盏的手抖了一下,险些将茶水扑出去,他小心地用余光去看张殊南的脸色,心道不好。


    张殊南出生于北边,父母皆死于战乱,他幼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村里的老书生见他天资聪颖,给了他几个铜钱,让他跟着逃难的人一路南下,这才能有机会活命。


    正堂内蓦地寂静下来,张殊南抬手将茶碗放下,茶碗碰在桌案上有一声闷响,他面容平静:“我家中无人,无心婚事,只愿报效朝廷。有生之年能见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此生无憾。”


    他站起来拱手道:“崔员外见谅,我想起一桩要紧事,先行告退了。”


    堂中众人见张殊南匆匆离去,崔永很是慌张地看向云怀安,云怀安摆摆手,道:“无妨无妨,他不是心思狭隘之人,此时离去定当是有缘由的。”


    林娘子也不晓得张殊南的身世,听到“家中无人”四字后,神情也有些凝重。


    云怀为站起身来,道:“多谢崔兄今日款待,来日我做东,请崔兄一家来府上小聚。”


    等三人出了正堂,林娘子才轻声问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些时候同我说?”


    云怀为道:“我若是同你说了,你定会格外优待殊南,这对他来说反而是负担。对了,殊南急匆匆地去做什么?”


    林娘子摇摇头,云安接道:“应该是去找云霁了。他方才问了我两回,兴许是不大放心吧。”


    云怀安笑道:“他这个哥哥,做得比你称职。”


    说话间迎面有个丫鬟小跑而来,气喘吁吁道:“云大人,方才张郎君来找二娘子,十几个仆人在后院找了一圈,并未看见二娘子。”


    云怀为沉声道:“怎么会呢?”


    云安一拍脑门,道:“她方才闹着要去逛夜市,定是见我们都去喝茶了,就生气自己跑了出去。”


    林娘子虽然心里也着急,但面上不显,镇静道:“她只是等的无聊,先回府了,不必担心。”


    三人出了崔府大门,云府的车夫上前接引,道:“张郎君借了一匹马,往南门夜市去了。”


    坐上马车后,林娘子板着脸训道:“你妹妹也是十岁的姑娘了,刚才的话怎么能当着外人的面说?既然殊南去了南门,现在就送你去北门,我和你爹爹先回家,再派些人手出去寻找。”


    云怀为拍了拍夫人的手:“兴许这丫头已经在家里坐着了。她同唐延学了不少防身的功夫,不会出事的。”


    林娘子长长地叹息一声:“再怎么样,云霁也才十岁啊。今日幸好有殊南在,再耽搁下去,我真的怕她出事。”


    云安攒眉不展,后悔道:“这事怨我,我不该……”


    “好了。”林娘子打断他的话,“先找到人,再揽错也不迟。北门到了,你赶紧下去找人吧。”


    云安飞快地奔下马车,消失在人群中。


    张殊南回忆着云霁在云水间讲的计划,先往买糖果的铺子走。他问老板:“你可曾见过一个模样俏丽,穿着鹅黄对襟长褙子的小姑娘?”


    一连问了几家,才有一家老板点着头说见过:“啊,那位小娘子来买糖果,我的伙计都给她包好了,要付钱的时候才发现荷包被人摸了去。我见她可爱,便给了她一块笑靥儿。”


    张殊南又问:“那你可知她往哪个方向走了?”


    老板往北面指了指,“人太多了,只晓得往这个方向去了。”


    张殊南点点头,道:“她挑了哪些点心,各包几块,不要多。”


    老板手上飞快,不一会就将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眉开眼笑地:“郎君,一共六十文。”


    张殊南不爱吃甜食,也没想到这小小一个油包的糖果这么贵,他怔了一瞬,旋即从钱袋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


    老板拿着小剪子剪下一块,又用小戥子称重,将多余的碎银子还给青年。


    张殊南拎着油包,顺着糖铺老板指的方向继续走下去,没走多远,就见到卖磨喝乐的店铺。


    老板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见过这位小娘子,但是她跑的太快,我一个晃神,她就不见了。”


    张殊南问:“她有没有看中的磨喝乐?”


    老板指了指头顶上最贵的那一个,笑道:“这小娘子年纪小,眼光倒不差。”


    张殊南顺着他的手指望了一眼,就专心的去挑下面摆放着的磨喝乐。


    有一个坐在莲花上的小娃娃很是精致,莲花瓣丝丝分明,他问:“这个娃娃多少钱?”


    老板取出来递给张殊南细看,“郎君好眼光,这个娃娃全临安城只此一个,巧在造型独特,原价要一千四百文。我见郎君气度非凡,只收您一千文三百文,回头您发达了,常来我这买娃娃就好。”


    张殊南将方才剩下来的碎银子递过去,老板用戥子一称,算下来只有一千二百九十文。


    那老板叹息一声:“一千二百九十文也成,我就当做个人情生意。”


    他将磨喝乐包装好,张殊南接过后问:“大明山怎么走?”


    老板站在店铺外,指着一处说:“顺着这条道一直走,就可以瞧见登山道台阶了。不过今年乞巧不放烟花,郎君去大明山做什么?”


    “为何不放?”


    老板答道:“今年雨水太多,烟花受潮,放不了了。”


    张殊南无奈地叹息一声,这小姑娘连放不放烟花都不晓得,只怕还蹲在山上傻傻地等烟花呢。


    山中夏季蚊虫蛇蚁,山上无灯,张殊南一颗心不落地,快步往大明山去。


    40  ? 第四十章


    ◎“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云霁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托着脑袋等烟花。


    自己也不晓得究竟到了什么时辰,总之,山脚下火龙一般的灯火渐次熄灭, 一轮明月慢悠悠地挪到了头顶上, 也没能等来烟花。


    山间越发寂静,月色澄明。虬枝错落, 树影婆娑。


    蝉鸣声混着不知名的昆虫在叫,伴着夏风拂过树叶的瑟瑟声, 云霁默默地将自己蜷起来, 缩在大石头上不敢动弹。


    不时有活物迅速地蹿过树丛,簌簌簌地, 激的她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完了, 这要怎么下山, 不会要在山上过夜了吧?


    在夜风里, 她拢了拢衣襟,抱着双膝, 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小、存在感更低一点。


    黑暗里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害怕地将眼睛闭上, 但听觉变得更加敏锐起来。


    夜风如同一双无形的手, 轻拂过她的后背。云霁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口中喃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殊南远远看见石头上的蜷缩着小姑娘时,松了一口气。


    她听见, 有衣衫擦过树叶, 鞋子踩碎树叶。咔嚓一声传入耳时, 云霁已然叫了起来:“妖魔鬼怪休得害我!”


    他饶有兴趣地停在她面前, 没作声。


    云霁拧着眉头等了好一会, 又听见轻轻地呼吸声。她壮着胆子缓缓地将头抬起来,眯着眼睛去看。


    哦,是黑色的靴子,云霁松了半口气,是人。


    再往上看,是青莲色的袍子……直到挪到张殊南面上,她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浊气,劫后余生般地抱怨起来:“殊南哥哥,你吓死我了。”


    她又有点惊喜,“怎么是你来找我呀?”


    张殊南冷着脸看她:“一声不吭地跑出去,你晓得怕?”


    云霁理亏,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又捏了捏耳垂,抿着唇笑:“我只是想看烟花嘛。”


    她眼睛尖,瞧见张殊南手上拎着的油纸包,歪着脑袋伸手去要:“是不是给我买的?那你也一定晓得,我的荷包被人偷走了。”


    言外之意是,她已经很可怜了,就不要再计较今夜之事了。


    张殊南将油纸包递给她,坐在大石头上看远处苍茫茫。


    云霁手上飞快地拆开油纸包,捏起一块韵果儿就往嘴里撂,仰头看明月,摇一摇头:“今夜月亮太圆太亮,没有星星。”


    张殊南问:“你很喜欢看星星吗?”


    “喜欢。”云霁又拎起一块笑靥儿,神情陡然严肃起来,“一颗星星很渺小,只有一点微弱的亮,但十颗、百颗、千颗万颗的星星聚集在一起,就可以点亮夜空。”


    张殊南眼中稍怔,随即站起身来,背对着她问:“二妹妹也会成为一颗星星吗?”


    “那是自然,我一定会成为一颗最大最亮的星星。”云霁笃定道,“和你一样。”


    他回头看她,目光相交之际,他笑道:“好,那我等着二妹妹成为星星。”


    云霁将油纸包裹好,又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将手举起来,目若藏星:“击掌为誓。”


    张殊南转身不轻不重地拍了上去,噙笑分明,“一言为定。”


    云霁的手仍旧是悬在半空中,张殊南不解问道:“怎么了?”


    “我……腿麻了,拽一把。”云霁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的模样,“兴许是山间寒气重,膝盖痛。”


    张殊南无声一笑,问:“那一会如何下山?”


    云霁又举起一只手来,理所当然道:“劳烦殊南哥哥背我了。”


    张殊南眯眼叹说:“你这小丫头,惯会偷懒耍赖。”


    他半蹲下来,“上来吧。”


    云霁笑得眼睛像月牙,手脚麻利地站在大石头上,没有半分膝盖疼的模样。她两只手臂抱着张殊南的脖子,小腿卡在他腰上,催促道:“好了好了,可以下山了。”


    张殊南的手卡在她的膝窝,缓缓地直起身子,又将小孩往上头托了托,确定无碍后,慢慢地踩着石阶下山。


    云霁的小脑袋就搁在他的肩膀上,发髻上一支蝴蝶钗子颤颤巍巍地抖出一串细微地声响。


    她今天起得早,在崔家耽搁了许久,又逛夜市爬山,在轻轻晃动下,竟有些瞌睡。


    贴在他衣服上,能闻到酒味,很淡,意外的不熏人。


    云霁昏昏欲睡,忽然说:“殊南哥哥不能和崔三娘在一起。”


    张殊南反问她:“为什么?”


    “因为……”云霁强撑着眼皮,嘟囔一声,“因为云安喜欢崔三娘。虽然云安很坏,也不来找我,但是他毕竟是我大哥嘛。”


    张殊南“嗯”了一声,又说:“困了就睡一会,一会就到家了。”


    云霁很担忧地问:“爹爹和母亲会不会生气?”


    “会,但是你可以睡一个好觉,明早起来再受训。”张殊南道。


    云霁终于将眼睛耷拉下来,脸颊卡在他肩膀上的一块硬骨头上,“那就好,我要睡了。”


    张殊南听着身后逐渐平稳的呼吸,脚下又放缓了一点。等到了山脚下,他又背着小丫头穿过街市去找马。


    马厩的小厮守着最后一匹马,头顶着木柱打瞌睡。张殊南轻轻碰了碰他伸在外面的脚,小厮惊醒过来,当即道:“我等郎君——”


    身上的小孩动了一下,张殊南“嘘”了一声,轻声道:“劳烦你了,明日会有人来领马,他会将报酬给你。”


    小厮点点头,打着哈欠往屋子里去了。


    月坠之时,青年背着小姑娘穿过长长的临水街道,石砖上青苔密布,水道上悠悠荡着一叶轻舟,木棹入水时拨起圈圈涟漪,惊起一声鸟啼。


    天亮之际,水乡雾气氤氲,幽幽入梦。


    张殊南叩响云府的大门,小厮开门后见是张郎君和二娘子,高兴地差点叫出声来。


    他拧着眉头摇摇头,道:“二娘子睡着了,你去告诉老爷与夫人,让他们不必担忧。”


    小厮连忙点头,张殊南背着云霁走到雩风轩,云怀为与林娘子、云安匆匆赶来,三人皆是一夜未眠,眼下乌青,好不憔悴。


    见云霁在张殊南背上睡得正香甜,云怀为气不打一出来,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儿污要死药死妖尔当即就要把人叫起来,张殊南轻声道:“我答应二妹妹,会有一夜好眠。既然人没事,不如大家都回去养一养精神,睡醒了再训也不迟。”


    云怀为重重地叹息一声,摆摆手,示意云安回去歇息。


    林娘子领着张殊南进入雩风轩,将云霁稳妥放上床后,又将她臂弯上卡着的油纸包取下来搁在桌上。


    林娘子与张殊南站在屋外,她问:“云霁是去哪了?”


    张殊南道:“她逛了一圈夜市,又爬上大明山等烟花。”


    林娘子抚着胸口长叹一息,道:“殊南,幸好有你在,我快要被她吓死了。”


    张殊南摆摆手,道:“无妨,只要人没事就好。”


    “好了,你也一夜未睡,早点回去歇着吧。不用拘于俗礼,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林娘子与张殊南在雩风轩门口分开,此时天边已大亮,墙外喧嚣声渐起,而云府内各院关门闭窗,不闻半点响声。


    云霁这一觉睡得极香甜,眼睛睁开时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还愣了一愣。她翻身起来,唤道:“小宜,小宜!”


    小宜才睡下不久,又被二娘子唤醒。她揉着眼睛走过去,“二娘子,求您行行好,昨夜大家担心的一宿没睡,正补觉呢。”


    云霁将声音放小了三分,问:“爹爹和母亲呢,也在休息吗?”


    “是呢,老爷本想立刻教训您,还是张郎君拦下来的。”小宜打着哈欠,眼角有些湿润,“您现下还是想想一会的说辞吧。”


    云霁打了个寒颤,轻手轻脚地洗漱更衣,小宜跟在后面干着急:“二娘子可不能再出门了,老爷真的要生气了。”


    云霁转过身来,语重心长道:“我知道,我换身衣服去跪祠堂罢了。你赶紧回去补觉,记得给我送些吃的就行。”


    云霁出门前,顺手将桌子上的油纸包摸走,悄悄摸摸地藏在祠堂的坐垫下,等饿的时候垫肚子。


    云怀为这一觉睡到晌午,他起身后饭也不吃,立刻杀去雩风轩。在得知云霁已经主动跪在祠堂后,他冷笑一声:“让她跪足三天三夜,我才晓得她当真是知错了。”


    林娘子劝道:“三天是否太久了些,二娘的膝盖本就不好。”


    云怀为脚下一顿,看向身边的戴均,吩咐道:“找人看着二娘子,需得扎扎实实地跪满三日。”


    “云怀为!”林娘子见戴均领命而去,急道,“你还有完没完了?”


    云怀为负手而立,恨道:“我昨日才发现,云霁太有主意、行事毫无章法,胆大妄为。我若再不管她,往后就真的管不住了。”


    林娘子站在那静了好一会,垂着头淡淡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云怀为转过脸,惊讶地看着自家夫人,“你说什么?”


    林娘子抬起头,神色如常道:“我女儿的脾性,我最清楚。云霁会认错,但她骨子里的倔强,你管不了。”


    “竹已破土而出,拦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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