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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 第四十一章


    ◎“二娘子自有家人心疼,你回吧。”◎


    戴均安排四个婆子轮班盯着二娘子跪祠堂, 云霁张着嘴巴,不可置信道:“爹爹玩真的?”


    她伸出三个手指头,目瞪口呆:“三天?你听错了吧。”


    戴均行礼道:“二娘子, 老爷确实说了三天三夜。”


    云霁泻了气似地歪在竹垫上, 哼哼道:“我要见母亲……我要见母亲!”


    “老爷吩咐我时,娘子也在旁边。”戴均默默地补了一刀。


    云霁这下彻底没话说了, 戴均走后,她悄悄地同小宜说:“你去拿几本话本子、奇闻闲书给我, 我无聊的紧。”


    小宜“哎”了一声, 快步而出,没一会就拎着一个小包袱回来, 全都是云霁爱看的。


    她翻开一本《奇山记》, 站在侧面的婆子立马走上前来, 严肃道:“二娘子, 您还是收起来吧。”


    云霁抬起头看她:“爹爹说不能看吗?”


    “不曾。”


    云霁又问:“那你管我做什么?”


    老婆子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云霁软硬兼施, 语气缓和了一些:“好嬷嬷,你不说, 我不说, 谁会晓得呢?爹爹如今是气在头上, 过两日就好了,我还是云府的二娘子,您又何必得罪我呢?”


    云霁笑了笑:“这话我不单同您说, 劳您和其他三位婆婆也说清楚, 咱们好好相处个三日, 我会记着恩情的。”


    老婆子被她说动了, 站回了原位, 目不斜视。


    云霁看了一会,更来劲了,把腿抽了出来,一屁股坐在竹垫上看书。


    她看得入迷,临近午膳时林娘子拎着食盒走进来,轻轻地咳嗽一声。


    云霁吓得立马将手上的书丢到祭台下面,把腿一折,口中念念有词:“女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林娘子走到云霁面前,让祠堂内的丫鬟婆子都出去。云霁悄悄地看她一眼,娇憨一笑:“母亲来啦。”


    “我不该来,该你爹爹来,看看你是怎么跪祠堂的。”林娘子自己搬来一张板凳,坐下来说,“你爹爹这回是气急了,你最好老实一点。”


    云霁自己去摸食盒,果然是她爱吃的菜式,什么糖醋排骨、油闷大虾云云,她一边扒饭,一边鼓鼓囊囊道:“知道啦,我会乖乖地跪着的。”


    她吃完饭,林娘子抽出一对护膝来,蹲下来给云霁穿戴上,一面叮嘱道:“偷懒也得偷的聪明些,别给你爹爹抓到把柄。”


    云霁顺势抱住母亲的腰,贴了又贴,撒娇道:“母亲,我在山上特别害怕,下回再也不敢了。”


    林娘子摸了摸小孩的头,安慰道:“好了好了,母亲不生气了。你乖一些,晚上我会劝你爹爹的。”


    林娘子走后,云霁乖乖地跪回竹垫上,先是跪的笔直,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弯了下去,最后头抵在竹垫上,活像一只大虾。


    这才跪了五个时辰,她已经顶不住了。


    小宜紧张地问:“二娘子,你怎么了?”


    “我……累了。”云霁哭丧着脸说,“腰疼腿疼膝盖疼,哪哪都疼。”


    小宜没法子,只能给她敲敲背,捏捏肩。


    没一会,送晚膳的丫鬟来了,云霁摆摆手道:“我没有胃口,拿回去吧。”


    她撑着小宜站起来,膝盖如同被数万根银针扎似的,颤颤抖抖的将腿直起来。


    婆子眉头一拧,又要说话。


    云霁疼的龇牙咧嘴,五官皱成一团,倒吸凉气:“我,我要如厕!如厕都不成吗?!”


    入夜后,云霁心疼小宜陪了她一天,换阿盈来陪。


    她想睡觉,腿又麻的难受,睡不着。


    夜色渐浓,云霁的小脑袋点来点去,和敲木鱼似的,一下跟着一下,最后实在没顶住,往边上一歪,睡过去了。


    盯着她的婆子也睡,阿盈靠着柱子也打瞌睡,祠堂里睡的是昏天黑地。


    “吱呀”一声,有人轻手轻脚地推开木门走了进来。


    烛影晃动,在晦暗间交织,来人身姿颀长,手臂里搭着一件黑色披风。


    他看着云霁歪七扭八地睡姿,无奈地笑了笑,将披风搭在小姑娘身上,又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磨喝乐,就放在竹垫旁。


    阿盈半睡半醒时,眯着眼睛瞧见有个黑影替二娘子盖披风,她以为是大郎君,便没有作声,继续睡了。


    天际放亮,日光透过纸糊的窗子照进一地斑驳。


    阿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再定睛一看,二娘子身上的披风又不见了。


    难道昨夜是她做梦了吗?


    云霁被她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地从地上爬起来,身边的一个磨喝乐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一个莲花造型的磨喝乐。


    云霁拿着磨喝乐发呆,阿盈端着洗脸盆走过来,惊讶道:“这只磨喝乐好独特,二娘子什么时候得的?”


    云霁摇摇头,“不知道,我一睁眼就瞧见它了。”


    阿盈笑着说:“兴许是有人送的。”


    她笃定昨夜一定有人进来了,那人是谁呢?


    云霁细细翻看这个磨喝乐,唇角扬起一个弧度,真好看啊。


    嗯?云霁愣了一下,在莲花瓣的最里面,刻了“竹之”。


    字形有点眼熟,但她此刻没有心思多想,只猜工匠刻上去的。


    日头逐渐上移,今日格外湿热。祠堂内油灯香烟袅袅,暑热伴着烟熏火燎,熏得人睁不开眼。


    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滑落至鼻梁,还有几滴不长眼的偏要往她眼睛里去,咸汗刺的眼睛密密麻麻的疼,她用袖口揩了揩眼睛,对阿盈道:“你出去吧,这苦不该由你受。”


    阿盈看着二娘子开裂的嘴唇,心疼地将茶碗贴在她唇边,哄着:“二娘子,喝一点水吧?”


    云霁错开脸,恶狠狠地咽了口唾沫道:“不喝。水喝多了要如厕,我这双腿已经麻木无知觉了,不动反而不疼。”


    “你出去吧,看得我心烦。”云霁自鼻腔滚出一声叹息,前倾着身子,两手撑地以缓解腰间的酸楚,双眼盯着那个凭空出现的莲花磨喝乐看。


    “我去求娘子,娘子一定能劝动老爷的。”阿盈说。


    “母亲怎么会没求呢?”云霁不屑的笑了笑,“不就是三日吗,谁跪不下来似的。”


    阿盈不信邪,非要去试一试。她拎着裙摆急匆匆地往主院跑,穿过回廊时又停了下来,来回踱步。二娘子说的不错,娘子定然是劝过了,那这府里还有谁能劝动老爷……对了,张郎君!


    阿盈一咬牙一跺脚,转了方向,往归真院去了。


    她站在归真院门前,请院外小厮进去禀告。不一会,张郎君身边伺候的赵靖小哥就走了出来,领阿盈进了西院。


    赵靖小哥原是云府的家仆,后来老爷将其派去照顾张殊南的衣食起居。


    阿盈走进屋子,张殊南坐在书桌后,抬眼问她:“二妹妹怎么了?”


    阿盈回道:“是奴婢自作主张来找您的,还请张郎君去劝一劝老爷,二娘子再跪下去,当真是吃不住了。”


    张殊南神情淡淡地:“云大人管教女儿,这是家事。我只是暂住的外人,如何能插手?”


    阿盈怔了怔,哀求道:“可是能在老爷面前说上话的,府中只有张郎君了,请张郎君心疼心疼二娘子吧!”


    张殊南目光经过她面颊,落在窗外烈阳,随口说道:“二娘子自有家人心疼,你回吧。”


    阿盈离去后,张殊南收拾出两篇文章来,是要去主院的意思。


    赵靖问道:“郎君方才不是说不管吗?”


    张殊南看向他,面色如常,“谁说要管?我去同云大人探讨文章罢了。”


    赵靖一路琢磨,直到张殊南进了主院,他才琢磨出其中的道理来。


    说来说去就是两个字:避嫌。


    虽说张郎君与二娘子年龄不大相称,但郎君毕竟是外男。方才那个叫阿盈的丫鬟是二娘子的贴身侍婢,无故跑来归真院已是极为不妥了,若是郎君再一口将此事应下,传出去定是会有损两人的声誉。


    不如迂回一些,先一口回绝,再悄悄地说和此事,这才是两全之计。


    戴均见赵靖立在院中傻笑,上前问道:“笑什么呢?”


    赵靖看着戴管事,很是敬佩道:“我在想张郎君这样的玲珑人物,往后能做到六部尚书吗?”


    戴均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招呼在他的后脑勺上,训道:“成日里瞎想,你只管好好伺候郎君,且有好日子等着你。”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张殊南就从书房出来了,他看向戴均道:“云大人免了二娘子的责罚,戴管事可以去传话了。”


    戴均愣了一下,就听张殊南续道:“让云安也去吧。”


    祠堂内,阿盈将方才一事一五一十的说与云霁听。


    她没什么反应,只是弓着身子,直愣愣地看着地面。


    太累了,身体已经麻木,意识也变得迟缓。每一根骨头都在疯狂的叫嚣,膝盖上的血液堆积在一处,不断地累积、不断地膨大,好像下一刻就要冲破屏障,倾泻而出。


    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麻,如同万蚂啃噬骨头,不致命,却恨不得把腿剁了。


    “云霁!云霁!不用跪了,爹爹原谅你了!”


    她听见有人在叫。


    阿盈兴奋地推搡着云霁的肩膀,高兴道:“是大郎君的声音,二娘子听见了,不用跪了!”


    啪,一根无形的弦终于断掉了。


    云霁止不住的往前栽下去,闭眼前看见的是云安焦急的面容。


    她想,还是自家哥哥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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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  ? 第四十二章


    ◎“他对我这样好,是不是为了讨好爹爹?”◎


    妙手馆的宋大夫看了一上午的诊, 刚坐下来喘口气,云府的小厮就奔了进来。


    宋大夫将茶盏搁下,问:“二娘子又怎么了?”


    小厮摆摆手, “请宋大夫快快收拾, 最好是领上一位女徒弟,马车已经在外候着了。”


    宋大夫一听这话, 便晓得此事非同一般,让人把自己的大女儿宋巧唤来, 父女俩将药箱收拾好后, 坐上马车往云府去了。


    宋大夫走进雩风轩,先瞧见云府的大郎君一脸严肃地坐在院子里, 神情冷的好似霜冻。


    小宜红着一双眼, 站在门口朝着宋大夫招手:“宋大夫, 您快进来吧。”


    宋大夫朝着云安微微弓腰, 随即领着宋巧往里走。


    床榻前放着青纱帐,轻纱帐前又另设了一道山水屏风。


    宋大夫绕过屏风, 丫鬟稍稍掀起一角,宋大夫便瞧见林娘子坐在床尾, 二娘子脸色苍白地躺在那, 膝盖处的布料上印着两团血渍。


    “宋大夫。”林娘子摆摆手示意丫鬟将纱帐放下, 阿盈搬来一张绣墩儿,就搁在纱帐外,“这次又要劳烦您了。”


    他坐下后, 纱帐内有丫鬟将二娘子的手递出来, 宋大夫把脉后道:“二娘子这是中暑了。抓香薷一两、厚朴五钱、姜炒黄连三钱, 制成黄连香薷饮, 放凉后服用即可。”


    当即便有小厮出门抓药煎药。


    “至于膝上的伤……”宋大夫顿了顿, 没有说下去。


    林娘子接道:“是跪伤。”


    知晓了缘由,才能对症下药。


    “煮两锅汤,一锅猪蹄汤,一锅北艾汤。”宋大夫先吩咐丫鬟,而后对站在一旁的宋巧道,“你拿把剪子,进去吧。”


    “先将膝盖上的布料剪开,可有粘连?”


    “哗啦”一声,是剪刀划破布料的声音。


    布料已经粘在了伤处,揭下时云霁的腿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轻声哼哼。


    宋巧随后道:“爹,两膝处肌肤肿胀溃烂,有脓液渗出。”


    林娘子心痛如割:“可有法子先止疼?”


    宋大夫从药箱中取出两包药粉,递给小宜道:“这是山茄花与火麻花的粉末,用水冲开,喂二娘子饮下。”


    小宜立马去办,没一会就捧着小瓷碗回来,云霁服下后,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昏昏睡去。


    宋大夫将身子转过来,背对着青纱帐道:“将二娘子扶起来,先用猪蹄汤和北艾汤清洗创口,待伤口干燥后,铺金创药粉,裹上纱布,每两日换一回药。”


    青纱帐内水声阵阵,宋大夫走至桌案,写下一幅内服药方:“每日服用两次消肿活络汤,少动多躺,不出半月即可痊愈。”


    一切妥当后,周嬷嬷亲自送俩人出门,云安急忙迎上来问:“伤的严重吗?云霁可有危险?”


    宋大夫笑道:“无妨,是皮外伤,好好修养即可。”


    “辛苦宋大夫了。”云安松了一口气,转过脸看向周嬷嬷,吩咐道,“嬷嬷,好好谢谢宋大夫。”


    周嬷嬷道:“郎君放心,娘子已经交代过了。”


    她看向宋氏父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宋大夫请随我来吧。”


    宋大夫在人情世故上亦是人精,当即拱手笑道:“多谢娘子和郎君。”


    云安走进雩风轩,林娘子正坐在榻边抹眼泪,见儿子来了,轻声道:“你妹妹这回是遭了大罪了,  你是如何劝动你爹爹的?”


    云安站在榻边,云霁脸色惨白无光,睡梦中还微皱着眉头,抿着唇,还是一副倔强不服输的模样。


    “我劝了一回,爹爹将我赶了出去,今日还是戴管事唤我去祠堂的。”他疑惑道,“不是母亲劝的吗?”


    她确实劝了,但是没劝动。


    林娘子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在片刻的沉默中就将此事想了个明白,但她并未点明,淡淡道:“老爷  打小就宝贝云霁,怎么舍得她跪上三天。”


    云安小声地嘟囔一句:“跪上三天,云霁的腿还要不要了。”


    林娘子替云霁掖好被子,与云安一同往外走,“她的性子,是要吃点苦头才能压住的。”


    云安的余光擦过桌上的磨喝乐,脚下一顿,奇怪道:“云霁什么时候有的这个磨喝乐?”


    阿盈随口接道:“诶,不是昨晚上——”


    她也不是傻子,立刻就反应过来,昨天夜里看见的黑影不是大郎君。


    云安更奇怪了,追问:“昨晚上怎么了?”


    阿盈支支吾吾地傻笑,林娘子瞥了一眼磨喝乐,扯开话茬:“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你妹妹了?”


    云安叹息道:“同妹妹比,我就是根草。这样的磨喝乐没有千钱是下不来的,上回我同爹爹说想换  一套笔墨,爹爹愣是没答应,还说——”


    “张郎君用最普通的笔墨也能写出一手好文章。”


    云安连连点头:“对对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母亲是如何得知的?”


    林娘子微笑道:“因为我也是这样想的。”


    *


    止疼药剂的效果逐渐减弱,膝盖上的疼痛感越发明显。云霁整整睡了两日,第三日清晨在疼痛中醒来,睁着眼睛痴愣愣地看床帐,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屋子。


    她灵台昏昏沉沉,想要起身,却发觉自己两条腿重若千斤。


    云霁无奈下只能张嘴唤人,嗓子哑的像是被石子打磨过一般,“小宜……”


    小宜听见动静,立马扑了过来,又是笑又是抹眼泪的,“二娘子,你终于睡醒了,可担心死我了。”


    云霁点点头,说话的声音很轻,没什么力气:“扶我坐起来,我还想喝水。”


    “好好好。”小宜架着她稍微往上挪了挪,又拿了两个软枕过来,等等云霁坐稳了、靠实在了,她才转过身子去拿水。


    小宜坐在榻边,小瓷勺舀着蜂蜜水,一勺一勺地送进云霁的口中。


    她当真是渴极了,一碗蜂蜜水毫不费力地就喝了个干净。


    “还想喝。”云霁看着小宜,干瘪的两瓣唇总算是有了点血色。


    小宜哄道:“才睡醒不能喝太多水,二娘子饿不饿,想不想喝粥?”


    云霁摇摇头,掀开被子看到被纱布缠绕的双腿,明白为什么刚才起不来了。


    “二娘子不必担心,宋大夫说只要按时吃药换药,好好修养,不出半个月就能痊愈了。”


    云霁舔了舔嘴唇,故作轻松道:“这是谁包扎的,也太丑了些。”


    小宜咳嗽一声,尴尬道:“我先前也没学过包扎……”


    她勉强地笑了笑,将目光又挪到了桌上摆放着的磨喝乐上,下巴扬了扬:“把那个拿过来。”


    小宜去拿磨喝乐,递给云霁,“这是谁送的?大郎君将二娘子从祠堂里抱出来时,手里头就一直攥着。”


    云霁的头朝里头歪了歪,小宜只能看见半个侧脸。


    她想在殊南哥哥对阿盈说的话。


    手里还是攥着那个磨喝乐,指尖一厘一厘地抚摸过莲花的花纹,心里的那点委屈难受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人浸在里头,溺的难受。


    眼周红了一圈,尽管如此,云霁还是极倔强地说:“当然是大哥送的了,大哥是最疼我的了。”


    小宜晓得二娘子在难受什么。


    在二娘子昏睡时,阿盈已经将张郎君的绝情一字一句地说与她听了,甚至还模仿了张郎君冷漠地神情与语调,让她不得不信。


    小宜看着小姑娘,她这两日瘦狠了,青丝蜷在锁骨上,脖子上青筋淡淡。她坐在榻边,安慰道:“张郎君或许有他的苦衷。”


    云霁默了一默,平且慢地说道:“我以为他是真心待我好,我心里自然也是拿他当亲哥哥看的。他同我讲道理、监督我练字;他去大明山找我,买了糖果子给我吃,又亲自背我下山——”


    她嗅了嗅鼻子,转过头看着小宜,一双眼湿润润的。


    “我们还击掌为誓……”


    云霁笃定道:“他对我这样好,是不是为了讨好爹爹?”


    小宜看着心都要揪成一团乱,捏起一张软帕轻轻替她擦去泪珠,“二娘子,咱们实在不必为了外人伤心感怀啊。如今你既然晓得了张郎君的为人,往后的日子只当他不存在,是个无关紧要的死物。有这么多人关心、喜欢您,不缺张殊南这个伪君子。”


    云霁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我还是很难受,他怎么能骗我呢?”


    小宜劝道:“二娘子还小,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您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若是将每一个都记挂在心上,一颗心岂不是得撑炸啦?”


    “您同张郎君,还是有许多快乐的回忆的,不是吗?二娘子只是恰好看到了张郎君不好的一面。”小宜安抚似得拍了拍她,缓声道,“他只是与您擦肩而过的路人。”


    道理虽如此,以云霁的年纪却很难释怀,她打绕着指间卷的一缕发,默不作声。


    小宜温声道:“我去拿点粥来。”


    她前脚刚出门,小姑娘后脚就拿起磨喝乐,虔诚地许愿:“张殊南这样坏的人,一定考不上状元。”


    说完后她又有些后悔,还有点心软,张殊南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叹息一声后补充道:“让他考第二名吧……不是状元就好。”


    43  ? 第四十三章


    ◎张郎君的小尾巴不见了◎


    大抵是因为受了委屈, 云霁这回破天荒地格外老实,整日里窝在床上,愣是没哼哼一声。


    在云怀为的授意下, 各类补品膏药流水似的淌进雩风轩。这还不算完, 怕女儿无聊,请了瓦舍里的“说话人”来家中讲评书、说故事。


    这一日“说话人”在院中讲完一段, 屋子里坐着喝茶的云怀为很是讨好的问云霁:“这一段说得好,乖乖觉得如何?”


    床上的云霁不仅记恨跪祠堂一事, 心里还怪云怀为将张殊南领回家里住。


    她手里摆弄着一个木兔子, 不温不火道:“我觉得……也就一般。”


    第二日,院子里说书人就换成了戏曲班子。


    为此, 林娘子暗地里没少同云安打趣:“你爹爹一身文人傲骨, 只肯在小女儿面前折腰。”


    好不容易挨到半个月后, 宋大夫来瞧过后, 点点头:“嗯,这回养的不错, 可以下床活动了。”


    当天夜里就拆了绷带,云霁舒舒服服地沐浴后坐在妆镜前梳头发, 小宜过来问:“二娘子明早要去水云间吗?”


    云霁的眼神暗了暗, 把梳子撂进抽屉里, 无所谓地耸耸肩:“不去,这都躺了半个月了,明日出去逛逛。”


    她又走出屋子, 站在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 仰头看星星时, 轻轻地有一句:“往后都不去了。”


    十岁的小姑娘哪里懂什么释然、放下, 很固执地要同张殊南“恩断义绝”。


    *


    秋阳杲杲, 万里无云。


    梧桐树上的一片黄叶打着旋落下时,转眼已是秋季。


    二娘子疏远张郎君的事,云府众人心照不宣。


    原先三个人形影不离,云水间里热热闹闹,一片欢声笑语。二娘子总爱跟着张郎君跑,脆生生地叫着“殊南哥哥”。


    可是自打二娘子伤养好了后,她就再没去过云水间,老爷知晓此事后也只是摆摆手道:“云霁不爱去,便不去了。”


    打扫回廊的小丫头说:“就前两日,我瞧见二娘子与张郎君迎面相碰,二娘子冷着脸就走过去了。”


    院子里浇花的小厮补充道:“若是张郎君在院子里,二娘子都是避着走的,跟躲瘟神似的。”


    三言两语间,众人得出一个结论:不知是什么缘由,但张郎君的小尾巴不见了。


    云安不止一回地问过张殊南:“你到底怎么惹她了?按理说,是你把她从大明山背回来的,她不是恩将仇报的性子。”


    张殊南垂眼看书,平静道:“小孩子的脾气阴晴不定,不必挂怀。”


    云安想了想,这话放在云霁身上倒也没错,毕竟她从讨厌张殊南到亲近张殊南,也只用了两天。


    赵靖见张郎君的茶碗空了,拿起茶碗去外间添茶。正巧周嬷嬷过来送茶点,他站在那周嬷嬷聊了几句,耽搁了好一会。


    等他端着茶碗回来时,张殊南仍旧是撑头看书的姿态,他的余光飘过张郎君面前摊着的书,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方才他出去的时候,张郎君看的就是这一页,怎么回来了还在这一页上?


    赵靖心里暗自猜测:定是这一页写的极为深奥,所以郎君看得格外细致认真。


    云霁每日同唐师傅练习射箭,就连唐延也问她:“你是不是同张郎君闹变扭了?”


    嚯,他问的倒是直白。


    “没有。”云霁拉弓的手顿了一下,问他,“是我心思不定吗?”


    唐延撑着头往后仰,“不,二娘子很镇静,射出的箭更是平稳、坚定。”


    她目光锐利,开满弓,迅速放箭。咻地一声,羽箭疾如雷电,而云霁并不看箭是否射中靶心,反而看向唐延,轻描淡写道:“不能扰我心弦,必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正中靶心。


    唐延不由地将身子坐直,对上她仍然稚嫩,却骤显凌厉的眼睛。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箭定天下的狂气。


    唐延咧着嘴笑,那是由衷的,从心底里发出的笑。他笑着站起来,拍了拍云霁的肩膀,道:“成了,成了。”


    云霁不晓得什么成了。


    唐延背过身去,只说:“今日很好,不练了,明日再来吧。”


    他转身回屋,笑着笑着,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


    用午膳时,阿盈笑眯眯地提起一事:“春深茶楼来了一位郑师傅,从前在宫里的蜜煎局做事。这师傅有个奇怪规矩,只在中午开火,想必是有些真功夫的。”


    “这有什么稀奇的,城南的大荣欣一开始打着的也是蜜煎局的名头,做出来的东西,不过尔尔。”


    云霁没有兴致,夹着一块蜜藕往嘴里送,嚼了两口又吐了出来。


    小宜赶忙递了一盏清茶过来,云霁漱过口,拿帕子点了点唇边的水渍,对阿盈道:“若是不好吃,我就拿你试问。”


    阿盈点点头,打着保票道:“保准好吃,我听人说排队的人从街头站到街尾呢。”


    “噱头,都是噱头。”


    她被那一口蜜藕腻的没胃口,当即派人将出门一事告知爹爹与母亲,再命人备马。


    一切妥当后,云霁领着阿盈与小宜往外走,心道这回钱袋子总不能再丢了吧?


    马车还没到春深茶楼就停下来,阿盈掀帘问道:“怎么就停了?”


    小厮回道:“二娘子,前头人太多了,马车过不去。”


    小宜看着眼前海浪似地脑袋,劝道:“要不,咱们还是换一家吃吧?”


    云霁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人越多,她越是要吃,必须要看看这个郑师傅到底是有真材实料,还是花拳绣腿。


    她下了马车,决定走过去。


    好不容易走到春深酒楼门口,跑堂的小哥扬着手里的汗巾子,扯着嗓子喊道:“感谢诸位厚爱,今日实在是没有空位了,请您明日赶早!”


    一时间人喊马嘶,吵的吵,骂的骂,热闹的不行。


    云霁上前问道:“我不在这吃,打包带走也不成吗?”


    跑堂的陪着笑道:“小娘子,咱们这位郑师傅规矩大,每日做的点心蜜饯都是有定数的,实在是对不住您了。”


    没法子了,只能随便找一家吃饭了。


    云霁刚走两步,就听得身后一声极为熟悉的女声唤她:“云二娘,且等等!”


    她转过头去,就瞧见崔三娘笑着从茶楼里出来,走到她面前问:“二妹妹是来吃点心的吗?”


    云霁正纳闷为何会有这么巧的事,崔清桐已然牵着她往里走,笑道:“这是我母亲娘家开的茶楼。我方才坐在二楼,往底下一瞧,觉得这位小娘子身影十分眼熟,没想到真的是你。”


    云霁眼睛亮了亮,当下就想管她叫嫂嫂。走了两步又觉得这样做不大妥当,脚下一停,俏皮一笑:“崔姐姐,外头那位小哥说座位已经满了,我不好再加一桌的。俗话说好事多磨,我明日再来也不迟。”


    崔清桐听得此话眉目舒展,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今日也是一个人来的,而二妹妹同我坐一桌不就好了?”


    云霁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


    包厢的桌上空荡荡的,崔清桐坐下后点了郑师傅的招牌手艺——雕花蜜饯一行。


    云霁听着菜名有些糊涂,等蜜饯上来后,才晓得其中奥秘。


    十二个精致的小碟里盛着各式各样的镂空花球,细看还有用柳叶刀雕出的花鸟图案。


    云霁夹了一块雕花金桔放入口中,嗯……雕花很不错,但口味上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她有些失望。


    崔清桐眼里蕴着清雅的笑,“好吃吗?”


    云霁没有姐姐,她看着崔清桐温柔的目光,十分违心地回道:“嗯,好吃的,姐姐也尝尝。”


    崔清桐松了一口气,将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温和地:“我吃甜的会牙疼。二妹妹多尝几种,一会我在喊他们装几份给你带回去。”


    她顿了顿,雪腮微红,不经意道:“也不晓得云郎君和张郎君爱不爱吃甜?”


    云霁很自然地、飞快地接道:“张殊南不爱吃甜。”


    话一出口,云霁一时呆愣在那,她夹了一块梅果儿放进口中,抵在牙膛上,抿了好一会。再抬起头时,还是一贯的明媚笑意:“崔姐姐,你是想问我大哥吗?”


    崔清桐红着脸点点头。


    云霁蜜眼弯弯:“大哥喜甜,回头我一定告诉他,是崔姐姐送的。”


    她好半晌后又从喉咙里磨出一句很迷惑的问:“崔姐姐不爱吃甜,为什么要给大哥送甜蜜饯?”


    崔清桐凝眉细细看了她一会,倒也没有扭捏作态,大大方方道:“因为我很喜欢二妹妹,所以爱屋及乌。我不爱吃甜蜜饯,但你们高兴,我也会感觉到幸福。”


    不对,这话反了。


    应当是“因为我很喜欢云安,所以爱屋及乌。”


    云霁看着她垂弯的温柔眉眼,灵台陡然清明,崔清桐是故意这样说的。


    “好,我知道了。”云霁压低声音,似有深意,“崔姐姐,我知道了。”


    那么,张殊南给她买糕点的时候,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他也同崔清桐一般吗?


    云霁突然很想问问张殊南,她是一个极心软的人,如果在买糕点的那一刻,张殊南是真心想这个妹妹高兴的话,那她……


    她会原谅他。


    44  ? 第四十四章


    ◎始信衣冠等巾帼,冷箭映妙目,挽弓破阵,一箭可安天下。◎


    云霁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着蜜饯, 这包厢离楼梯口近,屋外有一阵嘈杂,兼有鞋子踩在木头上的“砰砰”声, 由远及近, 她耳朵好使,模模糊糊地听清几个文绉绉的词。


    原是来茶楼里谈天说地的文人墨客。


    崔清桐抿了口清茶, 笑道:“下回二妹妹再来,我给安排一个靠里面的包厢, 要清净许多。”


    云霁吃腻了蜜饯, 也寻来一碗茶清清口,道:“不热闹哪里能叫茶楼呢?”


    声音靠近包厢门时突然落了四个字, “竹之闲人”, 云霁听得清清楚楚, 呛了一口茶, 苦涩味绕在嗓子眼,冲得她直皱眉头。


    她蹭的一下站起身来, 快步走到门口,耳朵贴在门上, 猫着腰跟着声音走。


    “竹之闲人的墨宝?我有好些年没瞧见他的画了, 你可别被市面上的赝品骗咯!”


    “此言差矣。竹之闲人的画中气韵可谓出神入化, 寻常赝品岂能糊弄我的眼?我这回是走了大运,收的定是真迹,一会你见了就晓得了。”


    云霁跟着声音往前走, 声音越来越细微, 她恨不得将耳朵贴在墙上, 全然没注意即将撞上额头的柜角。


    千钧一发之际, 还是崔清桐将人拽住。云霁愣了一下, 才发觉那尖角离眼睛只差毫厘。


    崔清桐紧张地问她:“二妹妹,出什么事了,你在听什么?”


    云霁反握着崔清桐的手,瞪着眼睛焦急道:“画!崔姐姐,求你帮帮我,他们方才说的竹之闲人的画,我想看。”


    竹之闲人,崔清桐早年间听过这个名字。


    据说看过他画的人,无不赞其意境超凡脱俗、笔法精道简洁,可称神乎其乎。


    但竹之闲人的画极少在市面上流动,最近一次出现,也得是五年前了。


    彼时崔员外附庸风雅,对古董字画很是痴迷,有外地商人带来了一幅《饮风草居图》。他将那画一展开,年纪尚小的崔清桐立马就认了出来,画的是狂风骤雨下的雁荡山。


    笔墨简练,水墨浓淡合宜。寥寥数笔,疏懒散淡,可窥画者文人傲骨。时至今日,崔清桐闭上眼细细回想,此画仍能浮现在眼前,震撼心间。


    崔员外大喜,以为出自名家之手,问值几钱?


    那商人尴尬一笑,道:“是山间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叫竹之闲人。他说此画售价五两黄金,低了不卖。”


    崔员外心道既不是名家,一幅水墨画,也敢要价五两黄金?不买名家之画,又如何显得他情趣高雅?


    他摆摆手,笑道:“这画我欣赏不来,你去问问旁人吧。”


    后来这画落入谁人手中,倒是没听人提起了。


    崔清桐扶着云霁坐下来,见小丫头魂不守舍的模样,好奇她这么小的年纪,与竹之闲人会是有什么交集?


    思忖片刻后,崔清桐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拍了拍云霁的手道:“二妹妹别急,我今日定能让你瞧见。”


    她转过身指了个丫鬟去把请茶楼的陈掌柜,那陈掌柜一听是三娘子请他,把手中的活计搁下,没半柱香的功夫就来了。


    陈掌柜问道:“三娘子有何吩咐吗?”


    崔清桐笑道:“我听说隔壁包厢里有竹之闲人的一幅画,很想借来一观,只是我不好出面,得请陈掌柜替我想个齐全办法。”


    陈掌柜想了想,回道:“这事好办,便说是我家主人想看画,免了他们今日的茶钱,再另送一场孟师傅的茶百戏,我想他们不会拒绝。”


    崔清桐合掌称好,“那我就恭候陈掌柜佳音了。”


    云霁坐如针毡,崔清桐将扇面靠在鼻尖,凑过去低声问她:“二妹妹,你也晓得竹之闲人?”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犹豫道:“我前几日得了个玩具,上面正好刻着‘竹之’二字。”


    “玩具?那估计不是一个人,他是个画家。”崔清桐笑了笑,“我也很想看他的话,今日是借二妹妹的福。若不是二妹妹耳听六路,当着是要错过了!”


    云霁垂头静静地看着鲜亮的茶面,忽然想起磨喝乐上刻着的‘竹之’,那字形……很像张殊南的字。


    她临摹他的字也快两个月了,虽说写出来的差距仍旧很大,但是她看了两个月,一笔一画、横竖撇捺,可以说很是熟悉了。


    她当时为什么没有想到?


    云霁竭力地表现出镇定的模样,但是端茶盏的手还是微微发颤,茶面荡起涟漪。


    如果竹之闲人就是张殊南……他为什么要卖画,为什么夜里进了祠堂,白日里却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最好不是,这只是个一个巧合,她在心里默念。


    陈掌柜去了有一回功夫,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位高个子的小哥,他手里捧着一幅卷轴。


    陈掌柜对着崔清桐微微欠身,道:“隔壁包厢的郎君很愿意将此画借给娘子们观赏,但此画确实贵重,所以派了身边的小哥过来,三娘子若是介意——”


    “我不介意,将画展开吧。”崔清桐道。


    云霁将茶碗搁在身旁丫鬟托着的漆盘里,手心微微发汗,她不找痕迹地在裙摆上蹭了蹭。


    小哥缓缓将画展开,云霁的心情也随之跌宕起伏,猛地一下站起身来,一双凤目撑地圆润,虚指着画,磕磕绊绊问:“这……这画得是……”


    她怎么会认不出来,画的是大明山,她和张殊南看过的一片夜空。


    小哥道:“小娘子,这幅画名为《大明山观星图》,落款是景泰三年七月初七。”


    崔清桐亦站起身来,很是感叹道:“我原以为竹之闲人只画水墨,没想他工笔重彩亦是出神入化。”


    云霁痴愣愣地看着画,他以石青、石绿做山石河流,朱砂画草木,淡墨铺天,白|粉做星星……


    没有明月,全是星星。


    崔清桐凑近一些,念道:“这还有题词,‘始信衣冠等巾帼,冷箭映妙目,挽弓破阵,一箭可安天下。’”


    云霁好像受了当头一棒,二十二字个如同惊雷炸在耳边,惊得灵台混沌,脚下虚浮。她靠着桌案勉强站住,眼眶生了酸楚,一股子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萦绕在心头。


    真的是张殊南……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开口问道:“这画,值多少钱?”


    小哥一边收画,一面道:“我家郎君花了二十两黄金。”


    崔清桐惊讶道:“这何止二十两黄金?”


    “在古物居里摆出来的时候,众人只当是有人打着竹之闲人的名号招摇撞骗,我家郎君慧眼识珠,当即将这画收下来,这才免于拍卖叫价。”小哥拱手道,“既然两位娘子已经看过,我便回了。”


    云霁心里藏不住事,她一定要找云安问个清楚。


    她看向崔清桐,勉强笑了笑:“崔姐姐,我出来的有些久了,该回家了。”


    崔清桐以为小姑娘失落是因为此竹之非彼竹之,于是安慰道:“好哦,食盒已经放在你的马车上了,回家后派一位小厮给我传个话,我好放心。”


    云霁胡乱地点点头,直到坐上马车,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刚到云府门口,马车一停下,周嬷嬷就迎了上来,一口一个小祖宗。


    “小祖宗,不是就去一会吗?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娘子都等急了,生怕您出事,赶紧随我回雩风轩吧。”


    云霁想了一路,她非要将这件事问个清楚明白。


    她飞快地甩开周嬷嬷的手,拎着裙子就往归真院的方向跑,不忘叮嘱:“找个人去崔家递话给崔三娘,就说我到家了。”


    周嬷嬷年纪大了,哪里跟的上云霁的步子,只得唤小宜回雩风轩回禀此事。


    云霁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归真院,没去找张殊南,熟门熟路地蹿进云安的屋子,让下人们全都出去,“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吓得云安撒了半碗茶,十分惊愕地看着眼前气喘吁吁地云霁。


    “出什么事了?”云安赶忙问她。


    云霁坐下来,先猛地灌了一碗茶,又拿袖口擦了擦嘴,问他:“你知道竹之闲人是谁吗?”


    云安目光闪了闪,“什么竹之闲人,你从哪听来的怪名字。”


    云霁指着他的右手道:“你每回心虚的时候,大拇指就会不停地搓着食指,你可以说谎,但是身体动作不会骗人。”


    云霁逼近一步,笃定道:“你知道张殊南就是竹之闲人,对不对?”


    云安晓得这事是瞒不下去了,点点头:“是,我知道,但这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为什么要卖画?”云霁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拧着眉头道,“一个贡士,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画卖掉?”


    云安深深地看了云霁一眼,叹一口气道:“这件事我也是两个月前才知晓的,你既然问出口,不问出个结果不会罢休。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将此事当作过眼云烟,不要纠结于心。”


    云霁紧张地点点头。


    云安缓缓道来:“张殊南的家人死于战乱,他无依无靠,逃难来的南边。幸好天资聪颖,没学过一天画,下笔却神乎其乎。爹爹有一回见到他的画,疑似天人之作,当即便要见他,由人引路长途跋涉至雁荡山,张殊南就住在山中的破草屋中,那年他才八岁。”


    “所以爹爹决定资助他念书?可是有了爹爹的资助,他为什么还要卖画?”


    “张殊南孤标傲世,从不肯白收爹爹的钱。他的画很抢手,但是他不屑于以此为生,半年或几年才能画出一张,他将画卖出去,得到钱就送还给爹爹,数十年如此。”


    云霁忽然想到张殊南袖口的磨边,涩涩问道:“所以,他住在咱们家,也是——”


    “嗯,他从不欠人情。”云安笑了笑,“这次卖画,兴许是钱不够用了。”


    云安突然转过脸看她,神情凝重道:“你屋里那个磨喝乐,是他买给你的吧?小妹,多一个哥哥对你好,我很高兴,但张殊南过得清苦,寒门难出贵子这句话,绝不是空穴来风。成大事者,光有才华是不够的,这是一个吞人噬金的深渊,无底,无尽头。”


    云霁怔在那,云安好像话里有话。


    她听得云里雾里,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云安摸了摸她的头,“你已经不是小娘子了,该懂事了。”


    45  ? 第四十五章


    ◎“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云霁稍稍往后一仰, 他的手就卡在半空没个落处。


    她眉稍一扬,挑了又落:“你同我打什么哑谜,咱们之间有什么话不能直白的说吗?”


    云安讪讪地收回手, 右手的拇指搓上食指, 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


    云霁一手撑案,借力将身子送出去, 另一手猝不及防地捏上云安的脸,佯装生气道:“你定是在想鬼心思敷衍我, 看我如何教训你。”


    连搓带揉, 她坏心眼地将云安的脸颊往外扯,看他龇牙咧嘴的滑稽模样, 笑得更灿烂了, “你说, 再不敢哄骗欺瞒云霁女侠了, 我今日才肯饶过你。”


    兄妹俩正闹腾着,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云霁抬起头去看,原来是母亲。


    她仍就不撒手, 如同往常一般地笑着说:“母亲, 大哥又欺负我。”


    林娘子静立着, 脸色冷的像冰块,只盯着云霁看。


    云霁被她盯的心里发毛,乖乖地松开作恶的手, 人从桌案上下来, 还顺手扶平了衣服上的褶皱。


    她讨好地一笑:“母亲怎么来啦?”


    林娘子侧过身子道:“云安, 你先出去, 我有话同云霁说。”


    云霁晃着头, 很亲切地揽上林娘子的手臂,笑道:“有什么话咱们回雩风轩说呀,我今天在春深茶楼见到了崔三娘,吃了雕花蜜饯,还带了不少回来呢。”


    她以为这招仍旧好使,悄悄地抬头去寻林娘子的脸色,却对上一双冷眼……


    云霁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垂着头站在一旁,等着听训。


    云安出去后,林娘子端庄坐在椅子上,冷冷道:“你跪下。”


    若是云怀为说这话,云霁定是要梗着脖子问他要一个理由的。


    但母亲不一样,她说跪,便跪吧。


    林娘子垂眼看着跪的笔直的云霁,晓得她心中不服气,神情严肃道:“你觉得自己没错是吗?”


    云霁点点头,“女儿不知错在何处。”


    林娘子道:“你外出玩耍,回府后未立刻拜见家中长辈,是错;你不经通传,径直闯入归真院,是错;你没大没小,同你大哥嬉笑打闹,是错上加错。”


    “回府后没拜见母亲,叫母亲牵肠挂肚,是云霁错了。但是——”她话锋一转,微微仰头道,“我自小便同大哥黏在一处,十分亲近要好,我来归真院找大哥有什么错?母亲好奇怪,从前没说过,为何偏今日单拎出来说?”


    林娘子冷笑道:“原是我错了,没有教好你,纵得你无法无天,不知男女有别。”


    云霁紧皱着眉头,索性站起来道:“母亲在说什么?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娘子忽而叹息道:“你业已是十岁的娘子了,这归真院不是你大哥一人居住,还有张郎君,你不该出现在这。”


    云霁固执道:“张郎君也是哥哥啊。”


    林娘子道:“你可以同云安、张郎君在云水间里读书习字,但你不能无故闯入他们的院子里。我知道你定会用身正不怕影子斜来反驳,但众口铄金,你有想过任性的后果吗?”


    “你同云安感情深厚,那旁人会怎么想?今日这事传出去,你到底是进了云安的屋子,还是张殊南的屋子,你怎么说得清啊?”


    “你不怕,他们就不怕吗?”


    林娘子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声音发颤:“你晓得文人最怕什么吗?最怕别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这是要命的!”


    云霁脸色难看,“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她一声不吭,两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垫上的蔓草纹。


    林娘子将脸别到一旁,摆摆手:“你回去好好想清楚,去吧。”


    房门一开,云霁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云安还没来得及问上两句,就被林娘子叫了进去。


    林娘子也不遮掩,开门见山道:“你妹妹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云安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云霁尚且在模模糊糊、懵懵懂懂的阶段,但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云安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对话内容告诉林娘子,林娘子听罢后更觉得头疼,问道:“我问过阿盈,云霁跪祠堂时,她夜里见到一个黑影进来给云霁盖披风,她当时以为是你。后来阿盈去求张殊南劝 一劝老爷,张殊南一口回绝了此事,这便是云霁三个月来疏远张殊南的原因。”


    云安神情凝重道:“我有些看不懂他,我不敢相信他竟然对云霁动了心思,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林娘子摇摇头道:“张殊南若是对云霁动了歪心眼,这些事他不会背着人做。或许是因为他无依无靠,突然有个妹妹出现在身边,从前无法倾泻的感情找到了寄托,所以对云霁格外的好。”


    她不担心张殊南,只担心云霁。


    云霁如今是小孩子心性,等某日顿悟,又会生出什么样的执念?她不敢深想,更不敢拿此事做赌。


    林娘子沉默许久,言语中尽显无奈:“你去把张郎君请来吧。”


    云安“啊”了一声,起身连忙道:“这样做是否不太妥当?此事只是我们的猜测,况且张兄未有逾矩之处,母亲贸然挑明,岂不是伤了我们与张兄的情份?”


    林娘子道:“你照做便是,我心中有数。”


    张殊南坐在案前,东屋里的动静闹的大,他很难不知道。


    他用尽手中一盏茶,正逢云安敲门。


    “殊南兄,母亲请你到东屋里喝茶说话。”云安站在门前,神情不大自然。张殊南越过他时,都没敢抬眼看他。


    张殊南从院中穿行,迈上台阶时,云安在身后忽然喊住他:“殊南兄,倘若我母亲有言辞不当之处,还望你海涵,她只是”


    张殊南转过身子看他,平静道:“只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云安,我都明白,你放心吧。”


    秋高气爽,十分凉爽的天气,云安硬生生被这话激出一身冷汗来。


    原来他心里早已清楚此事,却又如此淡然。


    张殊南的背影带着一点孤寂,有着与年龄并不相称的苍凉,倒像是……一阵秋风刮过,他搓了搓膀子,倒像是长白山苦寒之地上伫立着的一棵松。


    云怀安曾评价张殊南极为理智,清醒异常,不似凡人。


    云安这时才想明白,这才不是什么夸奖的话,只是拐着弯说:张殊南这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冷血冷情,有着一颗捂不热的心。


    张殊南走进屋内,林娘子注意到他穿得还是原来的旧袍子,藏在袖中的手松了又紧,笑道:“殊南,你坐下吧,我有话同你说。”


    他点点头,坐下后突然道:“林娘子,我这几日收到几封汴京的来信,无不是劝我早些动身赴京,好为来年的殿试早做打算。”


    林娘子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来不及反应,问道:“怎会如此突然,同老爷说了吗?你是如何想的呢?”


    “我打算在立冬前动身。在动身前将州试与省试的要点梳理出来,若云安勤于反思,刻苦钻研,不出五年便可进京参加殿选。”


    张殊南对上林娘子的视线,眼中平静无波,微笑道:“这几月多谢您的照顾。”


    林娘子被他捅破了心事,再一瞧张殊南如此通情达理,将事事安排的周全,滴水不漏,竟又心疼起他来,勉强笑道:“过完年再动身吧,好让我放心。”


    张殊南口吻平淡道:“嗯,林娘子放心。”


    此放心非彼放心。


    林娘子发髻边的流苏颤了一回,她轻声道:“云霁小时候很爱吃保母做的菊花糕,六岁时保母回乡下养老,她伤心了好些日子,茶饭不思。老爷将临安城里的菊花糕都买了遍,明明都是一样的味道,她却说不对。我实在拿她没辙,只能派人将保母接回府中。那天保母做了五屉菊花糕,云霁一口没吃,你猜她说什么?”


    张殊南眼风向人,摇头道:“我猜不中。”


    林娘子苦笑一声:“她说,虽然这些菊花糕是保母做的,但她与保姆的心境都不似从前,所以味道一定不对。”


    “然后呢?”张殊南问。


    林娘子道:“自此以后,她再也不提保姆,也不吃菊花糕了。”


    在林娘子徐缓的叙说中,张殊南的目光难得起了波动,很久之后他才无可奈何地泛起一声笑,“确实像她能做出来的事。”


    “殊南,别怪我小题大做,风声鹤唳。”林娘子站起身来,定定看着他,“我怕她日后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张殊南亦站起身来,目光相接时,不见风起云涌,若深潭静渊:“林娘子有见过云霁射箭时的模样吗?”


    林娘子不知他是何意。


    “她是一只雁,不会囿于江南水路,终要高飞远走的。”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拱手道:“二妹妹那,我会多加注意。”


    张殊南离去后,林娘子静坐许久,将那一句话在舌尖上翻来覆去的品,手中捏着的一把团扇滑落在地。


    云安轻轻地将门推开,她抬眼与他对视,摇摇头,很无奈地垂眉一笑:“晚了。”


    晚了,她发觉的太晚。


    不该见的,他们不该相见。


    作者有话说:


    应该昨天发的,但是忘记设置存稿箱了QAQ上午补一下!”“


    46  ? 第四十六章


    ◎“别买菊花糕。”◎


    自那日被林娘子训诫后, 云霁足足在屋子里闭门反省了三日,茶不思饭不想,好不容易长起来的二两肉又瘦没了。


    夜里, 她坐在檐下看星星, 膝盖上放着莲花磨喝乐。秋风扑在身上,怪冷清萧瑟的。


    小宜臂弯里扣着一件宝蓝色披风, 走过来替她穿戴上,关心道:“夜里风大, 二娘子小心着凉。”


    云霁没有作声。


    小宜顺势坐在她身旁, 问道:“二娘子还在想娘子的话吗?”


    云霁摇摇头道:“母亲的话我已经想的很明白了。”


    “那二娘子为何不高兴?”小宜问。


    云霁将膝盖上的磨喝乐捧起来,轻声道:“我不是不高兴, 是觉得悲哀。”


    小宜侧过脸看她, 云霁认真道:“母亲说得没错, 我是身份是内院女眷, 那日行事确实莽撞,险些坏了三个人的名声。”


    “可我的身份只能是内院女眷吗?难道我这一生都要被禁锢在枷锁之中, 不言外、不外出,守着三从四德、男女大防过日子吗?”


    小宜的眼神很复杂, 良久良久, 她才轻声道:“二娘子, 别再说了,这样的话不可以让娘子知晓。”


    有一片乌云划过,遮住月华。


    云霁静默几息:“我不会和母亲说的, 她没有错, 她只是礼制下的牺牲品……不, 我们都是牺牲品。”


    “二小姐——”小宜急切地将声调扬高, 又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拽着她的袖口,几近恳求道,“求您了,别再说了,别再想着这些事。”


    云霁盯着她,反而一笑。字句掷地,重若千斤。


    “仅仅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吗,那为什么连我们都不一样?为什么我走进归真院是大逆不道,而你们却可以随意出入?为什么崔三娘可以坐在茶楼里谈笑风生,而我只能坐在内院里,等着爹爹的同意才能出门?为什么我出门的时候要带帏帽,而你却不用?”


    小宜怔怔地看着她,张着嘴巴,“这是……规矩……是身份不一样。”


    云霁好像猜到了她的回答,嗓子里滚出一声又轻又薄的笑:“身份?是谁定的身份,又是谁在我们中间划了三六九等?我们像不像一个明码标价的物件,按照他们的规矩,他们的设想去活。”


    小宜试图用低头来遮掩情绪,但是她的肩膀有着细微的颤抖。


    “二娘子,是真的长大了。”她由衷一叹,垂着头去理裙子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突然道,“这是命,我认命啦。”


    云霁笃定道:“我不要你们反抗命运,是要你们看着我,看我如何冲破枷锁,顶天立地,将可笑的规矩和吃人的礼制踩在脚下。只有我先站起来,才有千千万万的我们站起来,才能推动变革,才能改变现状。”


    乌云飘开,绸缎一般的月光洒落下来,她迎着月光,闭着眼去感受,“有一个人告诉我,他相信衣冠等巾帼。我也很想告诉他,终有一日我们将平等相视,是超脱于地位与身份的,堂堂正正的平等。”


    月光为她描上一层清冷,小宜呆呆地看着她,问:“那个人是谁?”


    云霁将眼睛睁开,粲然一笑:“早点歇息吧,明日我得去云水间呢。”


    小宜看着二娘子的背影,过了好一会才琢磨出来,她口中的那个人是张郎君。


    *


    早上云霁没等阿盈过来叫,自己就爬了起来,乖乖地洗漱更衣。


    阿盈掐指算了算日子,并没有什么大事,只得感叹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踏踏实实地用过早膳,心情很是愉悦的往云水间走。


    没想到却在云水间外碰见了张殊南,他坐在湖边上,手里握着一本书,但是他没在看书,只是静静地望着湖面。


    云霁走过去同他打招呼,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切:“真是巧了,殊南哥哥来的好早。”


    她这个人就是有一点好,那就是不记仇。不计他人仇,不计自己的过,只要她心里愿意将此事翻过,那便能如同没发生过一般。


    张殊南握书的手几不可查的颤了一下,他缓缓地抬头看她,目光淡淡地:“不巧,我正是在此处等二妹妹。”


    云霁被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愣,她指了指自己,疑惑道:“怎么了,为何要等我?”


    “啊!”她恍然大悟,摸了摸发髻间的小珠钗,不大自然道,“先前我误会了一些事,对殊南哥哥多有不敬。今日我给哥哥道歉,殊南哥哥就不要生我的气了。”


    云水间内,云安站在窗户前,静静地看着湖边上的两人。


    张殊南远眺湖面,同窗边的云安对视一瞬后,平静道:“无妨,这都是小事,二妹妹不必挂心。”


    云霁站在他身后,看不见张殊南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下去:“好久没练字了,应当会有些退步,殊南哥哥——”


    “二妹妹。”张殊南打断她的话,转过身回看她,认真道,“往后的日子,你就不要来云水间了。”


    云霁愣在原地,仿佛一冷水从头浇下,她还没反应过来,高兴和震惊杂糅在一起,神情有些滑稽。


    “为什么?”


    张殊南换了一个更委婉的说法:“我要给云安上课,你坐在里面,难免会有打扰。”


    云霁松了口气,心中还是觉得奇怪,追问道:“可是我坐在屋子里不说话,怎么会打扰你们?先前也是这样的,为什么现在就不成了?”


    因为张殊南是侧着身子站的,她这时才清楚地看见窗边站着的云安,兄妹俩的视线撞在空中,云安有些心虚地将目光挪开。


    原来还是为了那件事。


    云霁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默不作声地同张殊南又拉开了好几步的距离,冷漠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你大可以直截了当的同我说。”


    她别过脸看湖,眼中的满是失望:“我真的看不懂你,我以为你不一样,可是你又同他们一样。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地戏弄我,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张殊南静看她片刻后,头一回喊了她的名字:“云霁,看着我。”


    她诧异地转过脸看他,有一滴泪在转头时顺着眼角滑落,洇在鬓角里,只有一道浅浅的泪痕。


    张殊南眉间微滞,继而郑重道:“君子一言九鼎,我说出去的话,从不收回。”


    云霁直愣愣地盯着他看,隔着眼睛里水雾望着他。


    “十岁,还是小娘子。”张殊南将先前一直握在手里的书递给她,云霁不肯接,张殊南就一直将手伸着,她没辙,这才不情不愿地接下来。


    张殊南道:“我将经年所写的文章挑了些适合你临摹的制成了书籍,你每日临摹一篇,让侍女交给赵靖,我批改后再送还给你。”


    这书在张殊南手里握了许久,封面上竟有一点余热。


    云霁忽然感到一股名为无可奈何,又名生不逢时的情绪在体内乱窜。


    张殊南说的对,她还是个小娘子,还没有能力高飞。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韬光养晦,耐性地等待时机的到来。


    她的手捏着书脊,很无力地垂在裙摆两侧,轻声道:“我知道了。”


    眼前的小姑娘,虽沮丧无奈,但仍有一股不着不屈的傲气在。他知道云安还站在窗口,也知道会有仆人将今天的事告知林娘子。


    在长长久久地寂静中,张殊南脚下微动,这一下还有些犹豫,但随后紧跟着的两步,格外的坚定。


    云霁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抹深蓝,她呆呆地抬头,正好对上张殊南的目光,像平静的湖面,更像竹林里瑟瑟的青叶,极温柔地看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忍着泪的缘故,她的眉眼格外的生动。


    他安抚似的摸了摸云霁的脑袋,很轻很轻地一句:“始信衣冠等巾帼,冷箭映妙目,挽弓破阵,一箭可安天下。”


    云霁的心扑通了一下。


    原来,看和亲耳听见,是不一样的感受。


    好吧,这是属于他们俩个人的暗号。


    云霁嗅了嗅鼻子,膝盖一弯,十分流畅地从他的手掌下逃出来,故作潇洒道:“如此甚好,正遂了我的意,回头你们求着我来,我也不来了!”


    张殊南目送云霁离开,回到云水间后,云安坐立难安,几次三番想要张口问他,却硬生生地被张殊南冰冷的眼神逼了回去。


    张殊南不轻不重地将笔撂回笔筒里,挑眉问他:“你要不要听?”


    云安一下子被他镇住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手足无措地很。他确实心不在焉,他想知道张殊南同云霁说了什么,想问他为什么要摸云霁的脑袋。


    这是很难以启齿的龌龊心思,这是在用最恶毒的想法揣测张殊南。


    他问不出口。


    张殊南正色看他,用几近训斥的口吻道:“云安,你还是小孩子吗?你需要我像哄云霁一般哄你吗?如果你不能将事情分成两面来看,固执的认为一件事非黑即白,非对即错,那么你最好不要在官场碰到我。”


    “我会用更直白、猛烈的语言抨击你。”张殊南负手看他,字字如刀似箭,“你学的是什么文人风骨?我放眼看去,只见优柔寡断、冬烘头脑、矫情做作。我不会浪费时间解释,如果你心中纠结难断,就请你离开。”


    坐在屋外的赵靖惊讶地将脑袋探进屋子里,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来,吓得直拍胸口。他伺候张郎君六年,第一次见张郎君发这么大的火。


    这一通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训斥反倒将云安骂清醒了,他长舒一口气,心道张殊南如此坦荡,他揪着细枝末节又有何意义?


    他相信张殊南的人品。


    云安站起来,拱手作礼,诚恳道:“殊南兄,我思虑过度,一头撞进了死胡同,多谢您赐教。”


    张殊南不再多言,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拿起书本继续授课。


    *


    转眼就快到冬至。


    云安的功课进步很快,云霁更是不用说了。


    从一开始满页的红圈圈,到游刃有余,她只用了两个月。不仅是临摹,云霁在临摹中越来越有自己的特色,潇潇洒洒,收放自如。


    云怀为看女儿的字帖时,不由咂舌道:“字是好字,就是不像女儿家的字。”


    云霁歪头一笑:“不像就对咯。”


    张殊南说得不错,字练好了,对她的箭术也大有益处。


    如今她已经不满足于站射、跪射,唐延找了一匹小马驹来,让她练骑射。


    不过只能在云府里晃悠,林娘子怕云霁受伤,很少让她去郊外跑马。


    冬至这天,云府上下都换了一身新衣服,祭祀先祖后,众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


    用过午膳后,云怀为要领着妻子、儿女出门走动、拜访,本想着邀请张殊南一同前去,张殊南说有事要忙,云怀为只好作罢。


    张殊南回到归真院后,喊赵靖同他一起收拾行李。他没有多少东西,收拾的很快,将将好装满一个箱子。


    赵靖疑惑道:“咱们不是过完年才进京吗?”


    “怕河面结冰,还是早日动身为妙。”张殊南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他,“你去买两张明日的船票。”


    赵靖惊道:“走的如此匆忙吗?”


    张殊南点点头,又添道:“回来的时候,把剩下的钱都买糖果子,分别用油纸包装好。”


    他忽而笑了一声:“别买菊花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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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 第四十七章


    ◎“他哪里有这多闲钱?”◎


    云怀为一行人酉时才回府, 赵靖小哥等了三盏茶的功夫,才提着大包小包的糖果子往雩风轩去。


    阿盈瞪着眼睛,一阵风似地跑进房间里, 对云霁道:“二娘子, 张郎君让赵靖小哥送了好些糖果子过来,少说得有十二三袋呢。”


    云霁刚沐浴完, 正用帕子绞着湿头发,惊讶道:“他买这么多糖果子做什么?你让赵靖进来, 我有话问他。”


    阿盈“哎”了一声, 招招手喊小厮在妆台前架起一道屏风,云霁默默地撇撇嘴, 没有作声。


    赵靖进来后, 献宝似的将袋子依次码在桌子上, 拱手道:“二娘子。”


    小宜站在云霁身后, 木梳子上沾着茉莉花油,轻轻地梳理着。


    云霁舒坦地眯着眼, 问他:“张郎君买这么多糖果子做什么?”


    “嗯……”赵靖卡了一下,“郎君说冬至就是要吃糖果子。”


    云霁被他这话逗乐了, 笑道:“他这是哪里的规矩?”


    她忽然想起云安的话, 张殊南不是南方人, 是从北方逃南来的。或许北方人在冬至这天,就是要吃糖果子吧。


    云霁收了笑意,又很无奈地摇摇头:“好吧, 你回去替我谢谢殊南哥哥, 买得这样多, 我怎么吃得下呢?”


    赵靖不晓得是哪根筋搭错了, 随口道:“二娘子是不喜欢吃菊花糕吗?”


    “怎么这样问呢?”云霁侧过身子, 看着屏风后不大清楚的影子道,“谈不上不爱吃,只是不吃罢了。”


    赵靖笑道:“难怪郎君特意吩咐我,别买菊花糕呢。”


    云霁怔了一下,张殊南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她发愣的时间有些长,赵靖见屏风内没了动静,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不确定地唤道:“二娘子?”


    小宜轻声提醒道:“兴许是大郎君说的呢。”


    云霁点点头,朝着屏风那头语气如常道:“赵靖小哥辛苦了,去外间喝盏茶再回去吧。”


    赵靖长舒一口气,口中念着告退,跟着雩风轩的小丫头下去喝茶了。


    赵靖小哥走了没多久,林娘子就来了,云霁坐在桌子前,撑着下巴奇怪道:“怎么今日都来我这里呢。”


    林娘子打开桌上的油纸包,掰了半块笑靥儿吃,问:“这是谁送的,好大的手笔呀。”


    小宜回道:“是张郎君派赵靖小哥送来的,说是依着北方的规矩,冬至这天要吃糖果子的。”


    林娘子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跳了一回,坐下来安静地将手里的笑靥儿吃完,才道:“哦,这个习俗我头一回听,挺新鲜的。”


    她拿起帕子擦过唇边的碎屑,对云霁道:“明日你同唐师傅去郊外跑马吧。”


    云霁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扬声道:“当真?爹爹也同意了吗?母亲没有哄女儿吧?大哥去不去呢,张郎君去不去?”


    林娘子点头道:“自然当真,他们有其他的事要忙,明日你早些出门,太阳落山前一定要归家。”


    云霁高兴地去衣箱里去翻百皱旋裙配上加厚群青貉袖,翻得正起劲,转过头叮嘱小宜:“明日拿食盒装些糖果子当干粮,骑累了还可以垫肚子。”


    小宜应下后,拎着茶壶去给林娘子倒茶,冷不防对上林娘子一双愁眼,她摆摆手,示意小宜不必添茶,站起身来,静悄悄地往外走。


    小宜心领神会,跟在林娘子身后。


    夜里风寒,林娘子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暖炉,垂眉道:“天一亮,你就唤二娘子起身,跟唐延从侧门出府。”


    小宜默了一默,轻声问道:“这……是否同张郎君有关呢?”


    林娘子拨弄了一会暖炉,笑道:“你是越过越聪明了。”


    小宜忙道:“是奴婢多嘴了。”


    “无妨,本来就是要告诉你的。不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期陆六吴灵吧爸而伍然等云霁回过神来,无人在旁安慰她,我才头疼。”林娘子侧过身子看她,“张郎君明晨动身赴京,我不希望云霁去码头送他。”


    “当然了,这也是张郎君自己的意思。”


    “奴婢晓得了……”小宜忧虑道,“可是,但以二娘子的脾性,后日发现了,定是要闹大动静的。”


    林娘子长叹一息:“任她闹去,左不过几日的功夫就好了。你回去吧,出来太久,怕她多心。”


    小宜“哎”了一声,将林娘子送到月洞门下,等人影转过墙角,她换上一副轻松的神情,笑着走进屋。


    “二娘子,时辰不早了,咱们早些就寝吧?”


    云霁心里欢喜,此时最是好说话的时候,乖乖地往床榻那走,笑道:“好好好,我不折腾啦,衣物都找的差不多了,你一会再看看还缺些什么?”


    阿盈将纱帐放下,打趣道:“小宜姐姐做事,二娘子只管放一百个心。您睡个好觉,明日才有精神骑马呢。”


    翌日,天际刚放亮,小宜就掀起纱帐,轻声地唤云霁起身。


    云霁揉着眼睛,顶着乱糟糟地头发做起来,连打了三四个哈欠,朦朦胧胧道:“鸡……鸡还没打鸣,起这么早做什么?”


    小宜笑道:“娘子昨日叮嘱,落日前一定要归家。如果二娘子再睡下去,骑马的时间可就少咯。”


    话音入耳,云霁登时清醒了大半,快步下榻,连忙道:“对对对,不能再睡了。”


    小娘子的头发高高束起,戴一顶缠枝花鸟小金冠。上穿加绒群青貉袖,下搭百皱石榴红旋裙,踩着一双小靴子。鹅蛋似的小脸埋在一圈兔毛中,细长的眉毛,上挑的凤眼,神气极了。


    小宜将今日要


    依誮


    用的东西收拾妥当,领着二娘子去侧门寻唐师傅。


    云霁疑惑道:“为何不走正门?”


    小宜笑道:“走正门不大方便,侧门不是正好可以骑着马出门?”


    云霁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唐延已在马上等候多时,他身旁一匹白色的小马驹正无聊地用蹄子刨地。


    云霁脆生生地唤道:“流星!”


    小马驹高兴地叫唤起来,云霁十分利落地踩着马鞍,一个翻身就稳当地坐在了马背上。


    小宜将东西搁置在马车上,又拎着一个帏帽走过来,伸手递给马背上的云霁。


    “二娘子,将帽子戴上,等出了城门就可以拿下来了。”


    云霁握着缰绳,同小宜软磨硬泡起来:“这还早着呢,不会有人瞧见我的。你看我头顶的小金冠,要是被帽子压塌了就不好看了。”


    小宜固执道:“我替你整理好,不会压坏的。”


    云霁只好弯下腰,任由小宜替她带好帏帽。唐延将长弓和箭筒递给她,云霁背在身后,一切妥当后,她一勒缰绳,两腿夹紧马身。


    “驾”


    流星是个极通人性的小马,无需扬鞭自奋蹄,听得小主人一声令下,撒欢似的往前跑。


    “唐师傅,咱们比一比,看谁先出城门。”


    唐延哈哈一笑,旋即跟上云霁。


    小宜扬声道:“二娘子,您慢一点!”


    一黑一白两匹马没一会功夫就从眼前消失,小宜摇一摇头,坐上马车晃晃荡荡地往郊外去。


    寂静的街道上只闻哒哒的马蹄。


    唐延很快就追上云霁,同她并肩而行,问:“畅快吗?”


    她的帏帽被冷风分割开,发出飒飒的声音。


    云霁一手执缰绳,另一手扬鞭。马身虽颠簸,但她微微前倾,上半身竟不见半点起伏。她爽朗笑道:“这算什么畅快,要在草原上、大漠里跑马,才叫人生得意事。”


    唐延欣喜一笑,反问她:“二娘子要去关外吗?”


    马背上的小娘子眉眼飞扬,目似流星,笃定道:“关外十二州还在蛮人手中,我自是要去的!”


    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为她镀上一层耀眼的金光。


    “好,好,好。”唐延连说三个好,反手给了流星一鞭,流星飞快地窜了出去,他的声音跟在后面,“去吧,再跑快一些!”


    两人出了城门才渐渐将速度放下来,在城外的茶摊子上歇息片刻,云霁猛灌三碗热茶,才觉得喉咙里的寒意缓和不少。


    云府的马车姗姗来迟,小宜拎着食盒走下来,笑道:“你们跑的真是快,一溜烟就没影了,快吃点糕点吧。”


    唐延拾起一块皂儿糕,看着塞的满满当当地食盒,问:“怎么准备了这么多?”


    云霁嘴里含着韵果儿,无奈笑道:“殊南哥哥送的,屋子里还有十几袋呢。也不晓得他是如何想的,这幸好是冬季,能多摆上些时日,若是春夏,真真是要浪费了。”


    唐延咽着糕,没接这话。


    她转过脸,见茶摊子的老板是个衣着朴素的老年人,用干净手帕包了五六块果子递过去,笑道:“老人家,尝几块果子吧?”


    老汉赶忙站起来双手接过,感恩道:“小娘子心善,多谢小娘子了。”


    他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块糕点往嘴里送,笑起来的时候满脸褶子:“嗯,这味道错不了,是庆和坊的手艺。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在庆和坊对面的茶楼里当小厮,每日闻着甜香味,心里可痒痒了。但他家的果子卖的忒贵,一个月里最多吃上两块。”


    云霁对银子没什么概念,愣愣地问:“贵?”


    老汉点点头,指了指食盒道:“这一盒子,最起码三百文了。”


    云霁瞪着眼睛,后知后觉道:“那……算上我屋里的,岂不是得有一千文?”


    “他哪里有这多闲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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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  ? 第四十八章


    ◎“故人赠箭,岂敢不收?”◎


    小宜不轻不重地咳嗽两声:“嗯, 张郎君是进士,不会缺银子使的。”


    云霁摇摇头道:“你不晓得,他这人靠本事吃饭, 过得清苦——”


    她突然反应过来, 将目光停在小宜面上,有一点审视的意味。


    “先是赵靖小哥提起菊花糕, 后是母亲破天荒的准我一人出府跑马。”云霁缓缓地站起身来,迫近她, “你极力周旋、费尽心思, 瞒的是什么事?和张殊南有关,是不是?”


    小宜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眼睛往唐延那瞟, 大有求救的意思在。


    云霁转过头看唐延: “唐师傅, 你也知道是吗?”


    唐延沉着脸不作声。


    云霁反而一笑:“我唤你一声师傅, 您该对得起我这份信任才是啊。”


    唐延被这一句激得浑身发颤,“啪”的一声, 将茶盏掼在桌案上,沉声道:“张郎君今晨乘船赴京, 特意叮嘱, 不让二娘子相送。”


    寒风卷地, 云霁唰地一下变了脸色,胡乱地吐了几个字出来,不成句。


    “好啊……哄我骗我……你们……张殊南……”


    小宜上前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云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猛地推开小宜, 快步走向流星。


    她冷着脸翻身上马, 勒绳疾驰而去。


    小宜跟在后面追了两步, 急得快要落泪。


    云霁不停地挥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必须要见张殊南一面。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她晓得,是唐延追上来了。


    唐延纵马驰近,并不是为了拦她,扬声道:“云霁,别去码头!快去钟楼水坝,兴许还能见上一面!”


    话音落下,他将速度放了下来,看马蹄声渐远。


    她进城后勒绳转了方向,拼了命地往钟楼水坝赶。


    一定要见到他,一定要见到张殊南。


    急促的马蹄声使喧闹的街道安静下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来,透过尘土,颇为震惊地看着马背上的小娘子,奔驰甚急。


    她眉头紧锁,看着年岁尚小,却满面怒容,眼里好似往外蹦着火星子,让人望而生畏。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竟如此大逆不道,不带帷帽就罢了,还背着一把长弓,招摇过市,当真是家门不幸。


    沿街商铺中有常去云府送东西的伙计,一眼就认出,那小娘子是云府的二娘子。


    商家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路边闲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胭脂铺子陈娘子讥讽道:“我是真没想到,云府这样的书香门第,竟然出了个铁娘子。这往后嫁到谁家,可真是够喝上一壶的。”


    肉铺掌柜笑道:“你就是瞧着眼馋。云家若是招女婿,这临安城里的青年才俊怕是能将云府的大门踩烂咯。”


    米店的掌故看着坐在店门口玩米的傻儿子,不阴不阳道:“这话不错,要是我儿子能做云府女婿,她就是个母夜叉,我也拿她像观音似的供着。”


    众人又是一阵嬉笑,又担心被人听去,断了供应云府的财路。闲聊了几句,各自寻了个由头,回店里去了。


    *


    云霁一路奔出十二三里,在钟楼水坝前被守卫拦住。这是大运河入口,水利重地,只能下马步行上坝。


    她猛地一勒缰绳,流星前掌腾空,发出一声嘶吼。


    云霁旋即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地顺着石阶往上爬。


    呼呼风响,河面宽阔,银波泛泛。


    盖因是冬至的第二天,只有三四艘行船,散落在河面上。


    云霁很快就找到了张殊南,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身上仍旧穿着那一件洗得发白的圆袍。


    张殊南也注意到水坝上立着的小娘子。


    寒风将她红色的旋裙高高地吹起,是天地间唯一的一点亮色。


    四目相对之际,云霁从身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挽弓搭箭。


    她神情凝重,除了静,还是静,再无半点情绪。


    弓弦拉至耳后,银锋对准甲板上的身影,蓄势待发。


    “飕”的一声,一支羽箭离弦,携雷霆之势之冲张殊南而去,呜呜声响,划破河面。


    她头也不回,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去。


    张殊南冷静地站着。


    “锵。”


    羽箭离他的脸只差分毫,尽管银锋没有碰到,但箭尾的羽毛还是擦到了脸颊,留下一道血痕后死死钉在他身后的船板上。


    赵靖怕张郎君受寒,捧着一件斗篷出来,见到甲板上的羽箭,当即便叫了起来:“这是哪里来的箭,郎君有没有受伤?!”


    “无妨。”


    张殊南转过身去拔箭,脸颊上的血痕还在往外渗着血。


    “故人赠箭,岂敢不收?”


    他握着箭杆,回了船舱,亦没有再看临安城一眼。


    *


    云霁回府后,执拗地跪了三天祠堂,任谁来劝都没用。


    从祠堂出来后就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吃糖果子了,房间里的小玩意也被她锁进了箱子里。


    每日的作息极为规律,除了读书练字,便是习武练箭。


    景泰四年秋季,张殊南殿试中状元,不负众望地成为开国以来最年轻且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官家大喜,破格封其为宝章阁侍制兼右谏议大夫,特赐银鱼袋。


    景泰皇帝甚至在殿上直呼:“张卿实乃惊世奇才!”


    云怀为收到了张殊南的来信,他在信中感念云大人的知遇之恩,叮嘱云安要精于学问,切莫荒废时光,最后问林娘子与二妹妹安。


    二妹妹安?


    云霁端正地坐在位置上,神情没什么变化。


    这封信后来不翼而飞,可以说,张殊南每次寄来的信,最后都会凭空消失。


    *


    时光飞逝,云霁十二岁时,已是临安城里小有名气的神射手了。


    当然了,这个名气,不是什么好名气。


    这一日,云霁坐在灯下挑水泡时,林娘子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忽然说道:“那件事,是母亲做的不对,没有考虑到你的情绪,你能不能原谅母亲。”


    云霁将小银针在蜡烛上烤了一会,转过头同她四目相视,说道:“母亲,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她静了一会,嗓子里滚出一个许久不曾提起的名字。


    “张殊南……他走的那天,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永远无法阻挡离别,也永远别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只有我站的够高,才能望得更远,才有资格去触碰属于我的天地。”


    *


    云霁十三岁时,崔清桐成了云家的媳妇。


    这一场拉锯持续了整整三年,最后在崔清桐的软磨硬泡与云怀为的主动示好下,崔永才答应了这一门婚事。


    这一场婚礼办的极为盛大,崔家与云家摆了上百桌酒席,喜钱散的像落雨。


    洞房花烛夜,众人拽着云安不放,云霁担心嫂嫂肚子饿,悄悄地端了一碗元宵钻进了喜房。


    崔清桐从她陪嫁的木箱子里取出一个画轴递给云霁,笑道:“打开看看。”


    画刚开了一半,云霁已然认出这幅画了,她抬眼看向崔清桐,轻声问道:“嫂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清桐将遮脸的扇子挪开,神情温柔似水。


    “我知道竹之闲人是他,也知道画中人是你。”她拍了拍云霁的手,接着说道,“这画本来就是你的,我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云霁只觉得眼眶烫的厉害,刚出屋子,就有一滴泪落在了地上。


    *


    娘子贤惠,儿女可爱,云安终究没能将心思放在做学问上,直到二十三岁,才中进士。


    张殊南年仅二十五岁已是正三品端明殿学士,佩紫金鱼袋。


    此时云霁已有十七岁了,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以箭术名动江南。


    云安明年要入京殿选,本想着居家迁去京城,云怀为摆摆手道:“这片土地养育了云家,我离不开他。况且——”


    他看了一眼崔清桐,笑道:“同你爹爹斗嘴,其乐无穷,我可舍不得他。”


    云父林母晓得云霁是留不住了,索性让云安带她一起去京城。


    临行前,唐延交给云霁一个象骨扳指,笑道:“这个扳指跟随我多年,如今就赠予你了。”


    “多谢师傅。”


    云霁将扳指套在拇指上,唐延已提前改过尺寸,大小正合适。


    唐延仰头看天,感叹道:“我已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今日还有最后一个道理要告诉你。”


    “我曾是军中最优秀的射手,箭无虚发,从未失手。唯有一次,虽不是失手,却令我抱憾终生,无颜面对军中将士。”


    “彼时契丹部队中也有一个射手,我与他是棋逢对手,不分高下。在沙岭战役中,我的箭锋对着他,他的箭锋对着我,那一箭如果射出去,我有八成的把握能杀了他,但是我——”


    唐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没有射出去,我怕了,我怕他那一箭会射中我。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什么射手,而是契丹的大王子。他那一箭没有射在我身上,却射中了将军。沙岭之战,我们死了主将,丢了六座城池,一败涂地。”


    云霁默默地将手中的一盏茶饮尽,指腹摩擦着象骨扳指,肃然道:“我会抓住一切转瞬即逝的细节,将每一箭都当作此生绝无仅有的机会。”


    她站起身,恭敬一礼:“我必叫契丹人将关外十二州如数奉还,再不敢犯。”


    49  ? 第四十九章


    ◎“好久不见。”◎


    景泰十年的暮春时节, 一艘自江南出发的客船靠在了汴京的盛丰码头。


    自客船上下来一对年轻的夫妇,身后跟着一个身量高挑,林下风致的小娘子, 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奶娃娃。


    码头边上候着三辆宽敞气派的车驾, 车里跳出来一位衣着讲究的小哥,高兴地迎上去, 边跑边叫:“大郎君!二娘子!”


    云霁定睛一瞧,原来是张殊南身边的赵靖小哥。


    赵靖自从跟着张殊南来了汴京, 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云家人了, 此刻两眼泪汪汪地,握着云安的手急切地问:“老爷夫人身体可好?这一路累不累?小主子们有没有晕船?”


    站在一旁的崔清桐笑道:“都好, 一切都好。”


    赵靖朝着崔清桐与云霁一礼, 腼腆一笑:“崔娘子好, 二娘子好。”


    云霁轻轻推一推小儿的背, 笑道:“行啦,黏着我一路了, 快去找赵靖哥哥抱。”


    这俩小的也不认生,乖乖地扑在赵靖的腿边。


    赵靖弯腰一捞, 让云冰洁坐在肩膀上, 把云长青夹在腋窝里, 轻松得很。


    一行人往车辇那走,云安忽然道:“张兄今日在府中吗?”


    赵靖摇摇头道:“大人今日旬休,原本是打算来码头的, 谁想今晨被官家急召进宫, 他说一定回来用晚膳。”


    云安笑道:“那等哪日他空闲了, 我再登门拜访吧。”


    赵靖愣了愣, 将两个小儿放在车上, 回道:“大郎君这是哪里的话,我就是来接您回府的呀。”


    云安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云霁,轻声道:“我携家带眷,住在府上易招人口舌——”


    “大人吩咐,一定要将您带回府中。”赵靖打断云安的话,“我理不清其中道理,等大人回来了,您再亲自同他说吧!”


    云安只好作罢,朝着身后的云霁与崔清桐招招手,“上车吧。”


    车至张府,只见府门大开,丫鬟小厮迎成两列。一行人刚下车,便被丫鬟婆子簇拥着往里走,好不热闹。


    一进张府大门,便见亭台楼阁,环溪绕府。廊桥相连,假山园林,移步换景。


    饶是云霁,也不免感叹一句:“好大的府邸啊。”


    同她并肩而行的崔清桐笑道:“真不愧是官家御赐的宅子,雕梁画栋,处处文雅,好似桂殿兰宫。”


    官家急召入宫、官家御赐的宅子。


    云霁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一别经年,她真怕,人已不是故人。


    赵靖先安排云安一家住在西内院的寄畅轩内,要引云霁去东内院。云霁摆摆手道:“不必单独安置我,我瞧着寄畅轩内空屋子不少,随便住一间就是。”


    赵靖道:“大人说,东内院的木兰阁地方宽敞,最适合二娘子习武。”


    既然张殊南已经安排,她也不再坚持,跟在赵靖身后。


    赵靖边走边笑道:“今日在码头,我第一眼竟没认出二娘子来。”


    云霁道:“此话怎讲?”


    赵靖摸了摸鼻子,说:“二娘子沉稳许多,气质变了。”


    “我也不能,一直是小孩子脾气啊。”云霁无奈笑笑。


    一来二去,两人也逐渐熟络起来,她同赵靖闲聊起来,“殊南哥……嗯……这些年都是你在照顾大人吗?”


    赵靖回道:“我哪里懂照顾人的事。”


    云霁心沉了一点,他正值壮年、年轻有为,这是难免的事。


    她轻声说:“我们应该先去拜见夫人的。”


    “夫人?”赵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乐呵呵道,“二娘子误会了,大人还未娶妻,府中也没有妾室娘子。我平日里只管外院的琐碎小事,内院有一位孙嬷嬷,她负责大人的饮食起居。”


    云霁更是惊讶地问:“一位也没有?”


    赵靖耸耸肩:“没有。大人刚中状元那会,上门说媒的人能从这排到菜市口。前来拜访的官员络绎不绝,都快将门槛踩烂了。”


    “后来呢?”云霁很有兴趣的问。


    “大人行事清正,在朝上弹劾了不少贪官污吏。其中有几个上门求亲最凶的,被一贬再贬,下场十分凄惨。后来就没人敢做大人的媒了,他还有个诨号——”赵靖压低了声,“铁心郎君。”


    云霁哑然失笑:“这确实很像他的作风。”


    赵靖伸手一指,道:“二娘子看,那就是木兰阁。”


    云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登时怔在原地。


    那是一座抱水而立的楼阁,从楼中延伸出一个由六根木柱支撑的平台,刚好立在湖中心。


    自从张殊南走后,她六年不曾踏进云水间。


    这个木兰阁,分明是按照云水间的样式建造的。


    赵靖添道:“这府里的装饰陈设都是御赐的,只有这一处,是大人的意思。”


    云霁飘飘忽忽地走进木兰阁,阁内有丫鬟正在收拾物件,赵靖咳嗽一声,拿出管家的谱来,说道:“这是二娘子,你们要好好伺候。”


    “是。”一众丫鬟放下手中的活计,在云霁面前立成一排,行礼道,“请二娘子安。”


    云霁不大习惯这样的场面,只得尴尬的笑笑。


    赵靖走后,名唤青枝的丫鬟走上前来,引着云霁往净房走。


    “二娘子一路风尘,水已备好,先沐浴更衣吧。”


    她刚褪了衣服搁在衣架上,青枝就走了进来,吓得云霁扑腾一下埋进水里,脸蒸得发红。


    青枝手里拿着水瓢,笑道:“二娘子别怕,奴婢只是想伺候您沐浴。”


    过了一会,云霁逐渐放松下来,端详了一阵青枝。她那一瓢热水浇下来,浇不热心口的冰凉。


    云霁喉间有些发涩:“你同我家中的一个……姊妹,长得有几分相似。”


    她没有带贴身丫鬟来汴京。小宜嫁给了一个教书的夫子,阿盈也有了心上人,云霁不忍心叫她们离开故土。


    这个青枝,细看眉眼是有几分像小宜的。


    青枝笑道:“那真是巧了,如果有机会,奴婢也想见一见她呢。”


    青枝说她是两年前才被买进府里的,而小宜正好是两年前成的婚。


    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吗?云霁不愿意深想。


    接近晚膳时,张殊南还是没有归府。


    赵靖说兴许是官家留他在宫中用膳,所以不能赶回来吧。


    用过晚膳后,云霁散了头发,坐在平台上吹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落雨,雨丝风片,吹皱轻薄的春衫。


    当她的脚踏上汴京的土地时,她的心就一直不能平静。


    迷茫,无措,怀疑,不安。


    她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回廊突然亮起了灯,一个接着一个,倒映在湖面上,连成模糊不清的花火。


    她站起身来,问青枝:“那是怎么了?”


    青枝回道:“二娘子,那是大人回来了。”


    张殊南回来了,她似乎恢复了一点生气,对着镜子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饰,再从衣柜里挑出一件水青长褙子换上,转脸对青枝平静道:“我是客人,主人归家了,我需得前去拜见。”


    青枝点点头,叫来一个丫鬟掌灯,她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领着云霁往主院走。


    云霁每一步都走得平稳,神情亦端庄,是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


    但她的心仿佛是暴风中无依无靠的一艘孤帆,封闭六年的情绪好像要在这一刻迸发。


    她走得煎熬,每一步都在道德与情感中煎熬。


    如坠冰窖,也在烈焰中炙烤。


    从东内院到主院的路并不远,主院的小厮领着云霁入内,将她安置在外间,恭敬道:“请二娘子稍坐片刻,我去回禀大人。”


    云霁端正坐在椅子上,看着前方,实则坐如针毡。


    她猛地站起来,急慌慌地往外走。她不该来的,应该等明日,同大哥和嫂子一起来拜见,才不失礼数。


    他不是住在归真院里的张殊南了,他是不告而别的张殊南,是当朝状元,是端明殿学士,是官家眼前的红人……


    他可能不是张殊南了。


    雨好像大了,她慌忙朝着月洞走去,身后传来开门声,一声熟悉的叫唤追了上来:“二妹妹。”


    云霁僵在原地,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甚至能听清雨珠划过树叶。


    她屏住呼吸,缓缓地将身子转了过去。


    记忆中的张殊南同眼前的张殊南开始重合,清简如旧,还是一贯的深色圆袍,连端茶盏的姿势都没变过。


    没了少年意气,多了些许沧桑。那一双眼变得更加深邃平静,如深潭静渊,不起半点风澜。


    云霁静静地望着他,四目相对之际,洞若观火。


    张殊南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将茶盏搁在围栏上,负手走了过来。


    他停在她面前,温柔平缓地语调很快响起:“好久不见。”


    有一滴雨珠坠进她的眼里,张殊南注意到,她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


    云霁不言不语,只抬手掸了掸肩上的雨珠,良久,才说:“深夜贸然来访,是我思虑不周,还请张大人莫怪,早些回去歇息吧。”


    张殊南低下头看她,用一种笃定的口吻说:“你在生气。”


    云霁抬眼笑了笑,“是的。”


    张殊南还在想要用何种借口才能将六年前的不告而别圆回去,云霁已然神色如常,口吻平淡的反问他:“六年不见,张大人不请我喝一盏茶吗?”


    50  ? 第五十章


    ◎“这些年对于我的成长,你还满意吗?”◎


    张殊南平静地与她对视, 或者说,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不曾挪开。


    雨帘渐密, 他的眼中流露出的情绪, 隔着一层细雾,云霁辨不清楚。


    “太晚了, 我派人送二妹妹回去吧。”他的声音有些疲倦。


    云霁眯起眼睛,唇边的弧度又上扬了些, 她没有说话, 转身往回走。


    张殊南还是那个张殊南,克己复礼, 他做的很好, 没有漏出破绽。


    云霁记性很好, 她没有撑伞, 沉默地往回走。


    过了一会,她看着脚下昏黄不定的光晕, 忽然问道:“张殊南,这些年你过得累不累?”


    身后只有轻微的脚步声, 他们始终隔了一段距离, 等了很久, 她也没有等到他的答案。


    她并不意外。


    云霁接着轻声问道:“得偿所愿了吗?”


    像河堤裂开一条细微的口子,夜风送来一声轻叹,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先前更加低沉, 还有毫不遮掩的疲倦。


    “很累。”他低声笑了笑, “也没有得偿所愿。”


    云霁伸手将一缕碎发别在耳后, 终于由衷一笑:“这些年对于我的成长, 你还满意吗?”


    她转过身子看他, 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她的眼睛越发的凌厉。


    亮得让他感到莫名的心虚。


    “从你在云府见到我的第一面起,你就已经将我划为一支可以助你成就宏图大业的箭。”


    “我不得不承认,你看人很准,也是一个极为大胆的赌徒。”云霁冷笑一声,“将如此深沉的心思放在一个年仅十岁的孩童身上,张大人,您可真是衣冠楚楚啊。”


    张殊南有些困难地迎上她眼睛,在云霁平铺直叙、甚至有些云淡风轻的控诉中,他默默地将视线滑下,最终落在那张开开合合的唇上。


    他沉眉笑了。


    沉眉是因为云霁知晓了真相,而笑,则是欣慰这一支箭,终于尖锐锋利。


    他说:“你就这样将我定罪,不给我一点辩驳的机会吗?”


    夜风卷起她的裙摆,云霁也跟着笑:“你不用辩驳,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罢了。”


    她转过身接着往前走,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最终我们还是走在一条道上,其中的那些曲折,我并不会放在心上。今夜,就当是我们重新认识一回——”


    她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送,兼有一声很亲切的唤:“殊南哥哥。”


    云霁离去后,张殊南提着灯在廊桥上伫立许久,直到不远处的木兰阁熄了灯,他弯下腰将灯笼掐灭,身形隐入黑夜之中。


    *


    翌日清晨,云安携娘子崔氏、一双儿女与小妹云安,在正堂拜见了张殊南。


    张殊南一身燕居常服,眼底一团乌青,想来是一夜未得好眠。


    云安道:“我昨夜细想许久,觉得住在张兄府上终不是长久之计。我打算找城内的地产商人,先租住一处宅院过渡。”


    云霁坐在尾端,颇安静地喝着茶。


    张殊南的视线由云霁身上掠过,稍忖片刻后答道:“我少时得云老爷照顾才能有今日地位,若不能照顾好你们,我真是无颜以对。”


    云安连忙道:“我这一双儿女最是活蹦乱跳,是担心给张兄添麻烦。”


    张殊南道:“府中宽敞,你不必担忧。等秋天的殿试一过,官家赐下宅邸,你们一家直接搬过去,也方便许多。”


    张殊南都将话说到了这份上,云安也不好再推阻,只得安心住下。


    他还有公务要忙,寒暄几句后便出府了。


    云安要在屋中温书,崔清桐只好牵着一双儿女去寻云霁。


    她是何等聪明的人物,瞧见木兰阁的样式时,已经猜到了六分,再一见云霁身边跟着的青枝丫头,心中已经了然。


    崔清桐也不点明,只说:“二妹妹,今日天好,咱们去逛逛汴京城吧。”


    云霁有些不大想去,青枝在一旁劝道:“这个季节城中月季正盛,有许多围绕月季所制成的东西,等过了春季,可就没有了。”


    崔清桐顺水推舟道:“正巧了,我最爱月季。我同二娘子人生地不熟的,还得请青枝姑娘带路呢。”


    云霁眼瞧着是躲不过去了,草草梳妆打扮后就跟着她们出府了。


    马车内,云冰洁攀爬在车窗上,兴奋道:“好热闹呀,这得有十个临安城那么热闹。”


    云长青摸了摸小妹的头,笑道:“往后这就是咱们的家了,哥哥天天带你出来玩。”


    云霁看着两个小的,有些恍惚,愣愣地发呆。


    崔清桐问她:“你小时候同云安也是这样吗?”


    云霁回过神来,很感叹道:“大哥从小就让着我,但我那会不懂事,总是欺负他。有一回欺负狠了,将一条小青蛇丢进他被子里,他气的三天没理我。”


    “后来呢?”崔清桐问。


    “后来他主动买了蜜饯给我,还同我道歉,说不该对我发火。”云霁撑着下巴回忆,眼里满是幸福,“他真的是很好的大哥。”


    马车停在首饰铺子门口,青枝陪着崔清桐挑选首饰,云霁对这些金银玩意提不起兴趣,两个小孩更是呆不住,抱着崔清桐的大腿哀求着:“母亲,你就让姨姨带我们出去逛逛吧。”


    崔清桐被两个小的吵得头大,云霁发誓一定照看好这俩活宝,她这才同意他们出去逛逛。


    汴京街道商铺林立,还有不少沿街叫卖的小摊小贩,许多小玩意都是临安城不曾有的。


    冰洁和长青正是爱热闹的年纪,上蹿下跳地,看见什么都想要。一条街还没逛到底,云霁两只手就已经满满当当了。


    前面有一大群人围在一起,热闹得不行,云冰洁指了指人群,对云霁道:“姨姨,我过去看一下。”


    云霁想无非就是什么杂技表演,点了点头,同意俩个小孩往里钻,她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


    小孩像耗子似的,不一会就钻到了人群最前面,却不是什么杂技表演,而是投壶游戏。


    云霁左闪右躲,虽然有些勉强,但好歹也挤了进来。她一瞧是投壶游戏,兴致便灭了大半,拎着两个小孩的衣领就要往外走。


    云长青撒娇道:“看一会好不好?就看一局!”


    盖因云安对她十分宠爱,所以她对着云安的俩个孩子是没什么办法的,除了宠着,只能宠着。


    他们如愿以偿地看了几局,云霁也将规则弄清楚了。


    花五十文得八支矢,站在三丈外投壶。中三次,五十文如数归还;中五次,奖励三十文;若是八支全中,便可得一贯钱。


    听起来条件诱人,况且投壶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无奸不商,她一眼就瞧出那壶口是歪的也就罢了,壶内还没有红小豆打底。投出去的矢很难进入壶身,就算进去了,也极易弹出来。


    有个不信邪的青衣小郎君,花了几百文,也就勉强中了一回。


    云霁笑了笑,拽着俩个小孩要走。


    说时迟那时快,云冰洁喊道:“姨姨,他们好丢人,还没有你厉害呢。”


    云霁能感受到四周齐刷刷的目光,那小郎君脸涨得通红,当即就要再掏五十文,请云霁来投。


    她笑着打圆场:“童言无忌,诸位莫怪。”


    云冰洁咬着手指,不解道:“难道姨姨是担心他们跌了脸面,太过于羞愧,所以不愿投吗?”


    云霁扶一扶额,在想云冰洁这小妮子,既不像云安,也不像崔清桐,那到底是随了谁?!


    摆摊的汉子摸着络腮胡哈哈大笑,从钱匣子里掏出几文钱来,抛在她们面前的地上。


    “小娘子好大的口气,快拿着钱买糖吃,将嘴巴糊上吧!”


    云霁看着尘土里的几文钱,啧声:“你这一双手,当真是碍眼的很。”


    她领着云冰洁和云长青走到场子中央,对着方才的小郎君道:“劳烦郎君替我看一下小孩子。”


    青衣小郎君没想到她认真了,赶忙劝道:“我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娘子莫要上他们的当啊!”


    云霁摆摆手,示意他往后站站,随即从箭筒里拿了八支矢,立在红线外,昂首问他:“我若是连中八支,这钱怎么算啊?”


    大汉捧腹狂笑不止,只说:“若是连中八支,我将这位小郎君输的钱奉还,再给你一贯钱。”


    “行。”云霁支起手肘,手腕后仰,准备投壶。


    “嗖嗖嗖。”


    她投的速度极快,一支追着一支,每一支都正中壶心。


    在短暂的寂静后,周围爆发出异常热烈的欢呼。人越围越多,有好事者吆喝着:“给钱!给钱!”


    小郎君目瞪口呆,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


    那汉子这晓得今日是踢着一块铁板,他很是肉痛的将钱退了,又从钱匣子里拿出一贯钱了递给眼前的小娘子,低声道:“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娘子高抬贵手。”


    云霁没有接钱,反而笑着看他:“这贯钱,我不要。若我盲投再中八支,便剁你一只手,如何?”


    汉子吓得倒退三步,狠狠地在地上吐一口痰,怒道:“你这小娘子用心险恶、欺人太甚!我只不过是摆个摊谋生,你竟是要我的命!”


    云霁漠然道:“你在这里弄虚作假,不也是谋财害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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