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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  ? 第六十一章


    ◎“我喊你韩自中的时候,记得要答应。”◎


    云霁闻言望了一眼陆康, 凭他多年征战经验,不可能想不到这样简单的战术。


    韩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云霁的想法不错, 你们都没意见吧?”


    王峰、蔡赫等人没什么意见, 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喝茶。


    云霁恍然大悟, 这群老狐狸,谁都不想担责任, 拿她当枪使。特别是陆康, 既让她看到了军内现状,又很轻松地把她推出去做靶子, 当真是……老奸巨猾。


    在回鹰眼营的路上, 云霁与周敬谦齐头并进, 她侧过脸问他:“周副将, 您为何不让我提起阿辰。”


    周敬谦又变成了一副好老人的模样,仿佛议事营帐里的那一瞬, 是云霁的错觉。


    “看来云侍卫是误会了,阿辰还是一个小孩子, 提他做什么。”他乐呵呵地回道。


    一阵风刮过, 云霁微微眯起眼睛, 开始说一些关于阿辰的事。


    “或许是身世艰难的缘故,自然格外的眷顾他。他可以抓住风,能够感知水流, 敏锐地察觉四季流转。周副将, 这样的孩子如果默默无闻, 是一种极大的损失。”


    周敬谦笑着说:“有云侍卫慧眼识珠, 他怎么会默默无闻呢?不过啊, 有些明珠可以嵌在华冠上,有些只能藏在盒子里,世道如此,莫强求啊。”


    他两腿一夹马肚,身下骏马飞快地往前奔去。


    红日将落,远处一团火烧云。橘黄色的暖光笼罩在身上,云霁却感受不到暖意,世道如此,人心难测,明珠暗投。


    云霁骑着流星回到逍遥小院。


    这名字还是韩自中起的,他说,“咱们五个人安居一隅,不拘于军中规矩,最是逍遥。”


    她跳下马,樊忠牵着流星去马棚,一面说:“还没吃呢吧?大林去开会了,他给你留了饭,在厨房里。”


    樊忠一颗赤诚心,爱马如命,做人也很实在。


    “好,我一会就去。”云霁笑着回话。


    阿辰蹲在石磨旁,专心看蚂蚁搬家,云霁蹲在他边上,“这我知道,蚂蚁搬家要下雨。”


    阿辰仰起头看她,虽然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她说的不错。


    “云侍卫,雨很大。”阿辰拿着小树枝比划着,“水会变大,是假的。雨一过,就断流。”


    云霁点点头:“好,我会告诉陆康他们的。”


    她歪头看了一会阿辰,鬼使神差道:“你往后就叫我阿姐吧。”


    云霁想到自己同他一般大的时候,也总是跟在张殊南身后,喋喋不休地叫着“殊南哥哥。”


    仿佛只要她一直喊,人就不会走散。


    阿辰愣了一下,小树枝拦住蚁群的去路。为首的大蚂蚁们手忙脚乱,但很快就找到了新路,绕过树枝继续前进。


    “哦……”阿辰的声音有点发颤,“阿姐。”


    云霁满意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去看看韩自中。”


    韩自中悠闲地躺在床上,他用了治愈术,屁股上的伤已经愈合了。在云霁走进来的那一瞬,他飞快地翻了个身,趴在那小声地哼哼。


    云霁站在榻边看他,“你爹知道你伤了,他说你活该,过两日再来找你算账。”


    韩自中哭丧着脸,痛心疾首道:“老的没良心,小的也没良心。”


    云霁靠在床架子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韩自中拧过头看她,然后就忘了要说什么,只是怔怔的看着她。


    他不是没见过她笑,但来了漠北后,头一回见她每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加入南极生物峮七留陆五令八巴儿吴笑的如此轻松。平时总是飞扬着的凤眼,也弯垂下来,就好像凤凰落在弯月上。没涂胭脂的嘴唇泛着淡淡的粉色,左脸颊上有一个极小的梨涡。


    韩自中觉得,这十几棍挨的不亏。


    “韩自中。”云霁忽然喊他。


    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不自然地摸了摸头,“怎么突然喊我。”


    云霁笑眯眯道:“我喊你韩自中的时候,记得要答应。”


    方才迎着红日时,她想明白一件事。就算韩自中不是韩自中又如何,如今的世道,好不容易碰到志同道合者,合该抱团取暖才是。


    韩自中还溺在刚才的笑容里,糊里糊涂地“嗯”了一声,又把头埋回枕头里,闷闷地说:“你快去吃饭吧,一会凉了没人给你热。”


    这个云霁,没事笑什么笑,弄得他心烦意乱。


    *


    风驱急雨洒关外,雷过时黑夜如昼。


    巡查的士兵从浑河赶回,禀告浑河情况。这一场暴雨导致浑河水流湍急,先前的断流之相荡然无存。


    陆康、周敬谦、赵恒三人在帐中议事。


    赵恒负手在背,来回踱步,忍了又忍,那一句话还是没忍住。


    “陆大人,这雨下的这样大,是不会断流了。”


    陆康抖开手中的名册,提笔舔墨,一面道:“不着急,耐着性子等等吧。这回伏击,我打算从你都下抽五十骑射兵协助步兵营,敬谦都下抽五十人放在边墙上。”


    周敬谦笑眯眯地问道:“那六十六伍如何安排?”


    陆康手上一顿,“那是你的兵,你看着办。”


    赵恒和周敬谦走出营帐,俩人套上蓑衣斗笠,赵恒是个直肠子,嘴上劈啦啪啦地往外冒话。


    “那个六十六伍,都是些硬骨头,你可别惹祸上身。”


    周敬谦反问他:“如果没有他们,如何能发现浑河断流?”


    赵恒被噎到没话说,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死鸭子嘴硬:“这不是还没断流吗?况且……咱们打仗靠的是真本事,不是装神弄鬼的假把式。”


    “是不是假把式,战场上见真章。”周敬谦一头扎进急风骤雨之中,身影在雨帘中逐渐模糊。


    天亮时,骤雨亦停歇。雨后天气格外清爽,几人围着院中的石桌吃早饭。


    韩自中深知做戏要做全套的道理,不肯坐下来,靠着石磨站着吃饼。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兵爬上山丘,走进小院后,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大林。


    大林叼着饼,两只手飞快地在衣服上蹭了两回,才伸手接过。


    樊忠不大在意那纸上写了什么,低头将自己的饼一分为二,递给送信的孩子吃。


    大林看完后,又将纸递给了云霁,韩自中凑上来边看边念:“抽调六十六伍巡查城北边墙,于午时在城北边墙集中。”


    “哎呦,这调令是什么意思?”韩自中明知故问。


    “你照做就是,废话真多。”云霁若无其事地捧起碗喝粥,但韩自中还是从她的神情中窥到了一丝激动。


    吃完饭,众人回屋子收拾行囊。


    云霁解开裹着长弓的布条,抚摸着弓身上的木芙蓉花纹,一时无言。


    韩自中靠在门框上,神情难得正经,问她:“害怕吗?”


    云霁摇摇头,抬头看他,答非所问;“我没有杀过人。”


    韩自中仍旧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神情格外的认真,有一种陌生的割裂感。


    “在战场上,没有对错,只有输赢。”他口吻很平淡,“放心,有我在,你永远不会输。”


    “韩自中,你是将军的儿子。”


    她好像在提醒他,也是在提醒自己。


    过了良久,云霁开始将布条裹回去,她低声说:“我只保家卫国,绝不开疆拓土。”


    韩自中轻松地耸耸肩,“随你啊。”


    云霁闻声怔怔地望过去,只看见韩自中的背影,她兀自笑了一声,真奇怪。


    午时刚过,六十六伍出现在城北边墙。


    周敬谦手下大刘队将上前点人,发现少了一人,问道:“韩自中去哪了?”


    大林回道:“韩自中屁股有伤,一会就到。”


    刘队将引他们沿着暗道走进城墙内部,墙内用木头和石砖隔出屋子和通道。墙上不时有人走动,沙沙地往下掉着碎屑。


    云霁用手护住阿辰的脑袋,七拐八拐,终于见到了周敬谦。


    周敬谦坐在石头垒起来的“椅子”上,见到大林时嘴角有一瞬的抽搐,那是激动的表现。但他很快地调整过来,开门见山道:“樊忠和大林在城墙外协助骑射兵,云霁和韩自中在城墙上伏击。至于阿辰……”


    阿辰的手捏着云霁的衣角,不着痕迹地往她身后躲了躲。


    云霁接道:“他跟着我。”


    周敬谦点点头,随即道:“我们无法预知浑河什么时候会断流,所以当你们走进城墙的这一刻,就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随时准备迎战。”


    “是。”


    众人应声而出,刘队将又将他们带至边墙内侧,十几个幄帐整齐地立在城墙脚下。


    韩自中从幄帐中探出头来,笑道:“你们好慢啊,我都来了有一会了。”


    几人走进帐内,地方不大,但韩自中收拾的很干净。


    他们很自觉的将最里面的位置留给云霁,阿辰从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一张白布,“挂,给阿姐。”


    云霁还没反应过来,韩自中这回懂的很快。


    这是大林特意叮嘱的,云霁毕竟是女儿家,挂一个帘子总归是好些的。


    韩自中手脚麻利地扯出一条麻绳绕在支撑幄帐的木柱上,再将白布的两头系在绳子上,一个简易的遮挡就成了。


    他掀起白布,对云霁道:“抓紧时间睡觉,我们俩日落后要上城墙守夜。”


    云霁抿着唇,快步往里走,落下一声“谢谢。”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坐在门口的大林恰好能听见。他从地上握起一把沙,看着不远处的城墙发呆。


    62  ? 第六十二章


    ◎今夜会有一只凰鸟要腾飞。◎


    云霁与韩自中走上城楼时, 西边一轮红日将半边天染的通红,最后的霞光落在冰冷的盔甲上,一阵风沙刮过, 石子打磨金属发出“呲啦”的声响, 莫名悲凉。


    韩自中不知从哪里揪来得狗尾巴草,含在嘴里, 吊儿郎当的模样。


    “咱们先坐一会,蛮人喜欢夜里活动, 这时候不必认真。”


    云霁顺着墙壁坐下来, 拆了束发的巾绩,侧着脑袋, 五指插进头发里, 慢慢地往下捋。


    关外条件艰苦, 赶上少雨的季节, 水都不够人喝,更别提沐发了。发间脏东西不少, 多是石子和沙土,大概是缺水和暴晒的缘故, 头发泛黄, 发尾干枯的像稻草。


    她好不容易捋顺了些, 随口问:“你懂的倒不少,韩将军教你的?”


    过了好一会还没等到韩自中的回答,云霁抬起头望过去, 不料对上韩自中失神的模样。


    韩自中在看到她捋头发的一瞬间, 本体的记忆瞬间充斥在眼前。


    在人潮涌动的街道, 眼前风姿绰约的小娘子扯下蒙眼的白绸, 雪白的绸布穿过乌云一般的头发, 从纤细的指尖滑落。她冷清的声线里掺杂着一线笑意,微红的嘴唇开开合合,催命的低语亦变得动听。


    云霁边盘头边说:“傻了?”


    仇千行默默地将眼睛挪开,他在韩自中的记忆中刚巧看到云霁手拿菜刀,和颜悦色地问“剁哪一只手?”,两张脸重叠,着实有些瘆人。


    他望着一望无际的荒漠,脑海中又开始出现韩自中小时候的事。


    哦,看来是想得越多,记忆就会越清晰。


    “嗯,是我父亲教的。”韩自中咽了口唾沫润嗓子,边回忆边说,“打小他就期望我以后能承接他的衣钵,精通兵法战术,为国效力。”


    云霁以手为梳,使劲往后扒拉着头发,他瞥了一眼,笑道:“你再使劲点,这一束稻草怕是保不住了。”


    “真是讨厌。”云霁用巾绩将头发固定,长叹一息,“等回了逍遥小院,我得让大林再帮我剪短一些。”


    韩自中拿起水囊,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继续说啊,后来呢,你是怎么开窍的?”云霁靠着墙壁,似笑非笑的看着韩自中。


    即使知道他没有坏心,但她更很喜欢在迷雾中找寻真相。


    韩自中慢悠悠地将水囊挂回腰间,脑中飞快地想出了一个借口。


    他对上云霁的眼睛,诚恳地说道:“因为你。”


    不知不觉间红日已坠入黄沙,塞外气温骤降,云霁在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中打了个寒颤。


    韩自中讲话,也忒肉麻了些。


    云霁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是吗?因为我哪一点?”


    “自从咱们在街上一见,我便立誓要痛改前非,往后做顶天立地的好男儿。”韩自中面不改色道。


    云霁长“哦”了一声,撑着下巴,徐徐道:“原来立誓真的可以激发一个人的潜力?你也教教我吧。”


    韩自中这才听出她的话外之意,心道她脑子果然好使,看样子已是不动声色的怀疑他许久了。


    他握拳轻咳两声,不情不愿道:“我先前是不愿意同我爹上战场,故意装纨绔。”韩自中说着就站了起来,背对着云霁,声音轻飘飘地,“后头的事,你还要我如何说呢?”


    风中杂糅着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这不是仇千行现编出来的借口,而是他消化了“韩自中”的记忆,可以确定的一点:韩自中对云霁一见钟情。


    云霁定定的看着韩自中的背影,忽然想明白了,她尴尬地咳嗽一声,将视线挪开。


    “后头的事,咱们不都知道吗?”云霁装糊涂。


    韩自中的手搭在城砖上,将话题扯开,“天黑了,咱们该干活了。”


    云霁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站起来,目光紧盯着浑河的方向。


    负责守夜的是从鹰眼营第一伍中抽调出来的,皆是精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为了不使蛮人发现异样,不燃火把,更不许随意走动,发出声响。


    足足守了十日,众人疲惫不堪。昼夜颠倒不说,夜里漆黑一片,没有光线,要想看清楚简直是天方夜谭。


    只能靠耳朵听,听狂风大作、听飞沙走石,从惊弓之鸟到习以为常,每个人的神经都像弓弦,不断地绷紧、放松、再绷紧、再放松……直到士气大衰。


    他们都清楚为什么要守在这里,所以对云霁和韩自中没什么好脸色。


    当然,对云霁格外有仇意。毕竟,韩自中是将军的儿子。


    这夜,守夜的将士们懒懒散散地瘫在地上,云霁拎着弓顺着台阶走上来,地上的人没动静,她默默地捋了一回耳边的碎发,小心翼翼地从横七竖八的腿中穿过去。


    饶是如此,地上还是有人发出了不耐烦的喘息。


    韩自中瞅准了是谁,刚要发作,云霁握着他的胳膊,压着声音说:“算了,大家都很累,不要给大林惹事。”


    月中天时,韩自中的神情陡然紧张起来,他紧抿着唇,瞥了一眼身旁的云霁。


    浑河断流了,大批人马正在河道,直奔边墙而来……但他不能告诉云霁。


    昨日夜里,阿福和墨山现身,特意又叮嘱了他一回:“这是凡人云霁命中一劫,万不可干扰,切记切记!”


    韩自中心中暗骂:她一个凡人,怎么可能知道百里外的情况。等发现敌军的时候,这群烂泥压根没有反手之力。


    云霁亦疲倦,她直勾勾地望着深沉夜幕,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


    她发觉,今夜的沙喜鹊格外活跃……不,与其说是活跃,不如说更像是在乱窜。


    耳边的鼾声干扰着思绪,云霁不能确定,这是紧张过度,还是蛮人过河的预警?


    她缓缓地蹲了下去,额头抵着墙体,手掌紧紧地贴合在墙上。这是唐延教她的,在犹豫不决时,要绝对的相信自己的本能与天赋。


    她慢慢地沉了下去,好像沉入一片沙海中。


    黄沙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孔不入,裹挟着几不可察的轻颤,从掌心的纹路渗透进血脉,顺着血管来到心脏……扑通,扑通,随着心脏一起颤抖。


    “呼!”云霁猛地睁开眼睛,伴随着几声急促的深呼吸,她转过头,眼神格外坚定,“韩自中——”


    韩自中的眼睛亮一下,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已经动了起来。


    云霁看着韩自中以极快的速度奔下城墙,顺脚还踹醒了正在酣睡的几人,在他们压着声音的咒骂中,云霁默默地将视线放回了自己的长弓上。


    好奇怪,明明什么都没说,但他好似什么都懂了。就好像他早已了洞察一切,只等她一声令下。


    韩自中闯入周敬谦营帐时,他刚和衣睡下。


    听完韩自中的回禀,周敬谦披衣站了起来,用浓茶醒神,凝重道:“云霁可有把握?”


    韩自中抱臂看他,道:“话我带到了,信不信由你。”


    周敬谦将茶碗放在木桌上,细想片刻后,把亲兵喊来身边,下令:“全军进入战时状态,速把消息递去步兵营和骑兵营。”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韩自中,“城墙上,我就交给你们了。”


    “放心。”韩自中撂下两个字,飞快地走出营帐,在城墙下碰到了阿辰。


    “你呆在下面最安全,别上来添麻烦了。”韩自中催促他回去。


    阿辰固执道:“阿姐,我跟着。”


    又是云霁,真是烦人。韩自中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粗布麻衣,随手抓了一个士兵问:“有没有适合他的盔甲?”


    士兵摇摇头:“没有,他这么小,怎么可能有合适的。”


    韩自中开始解身上的盔甲,有些粗鲁的套在阿辰身上,叮嘱道:“别乱跑,别乱动,老老实实地待在云霁身边,听见了吗?”


    云霁死死地盯着浑河的方向,身后传来一阵哐当声,她拧着眉头,回身去看是谁。


    阿辰被这一眼吓得停住了脚,怪不好意思地朝上拽了拽铠甲。


    云霁看着韩自中,问:“你是上来当活靶子的?赶紧下去再拿一套。”


    韩自中的耳朵动了动,咧嘴一笑:“来不及了,你照顾好这小子就行,不用担心我。”


    他话音刚落,从远处的漆黑中,隐约传来沉闷的声浪。


    众人的神经瞬时绷紧,随即开始隐蔽。


    云霁手里握着弓,贴着阿辰的耳朵说:“你蹲好,只需要告诉我,风口在哪。”


    蹲在她左边的韩自中用气声问道:“没什么要叮嘱我的吗?”


    云霁看着那双笑眼,没好气的回道:“有,你千万漏头,千万别死在我面前,我怕被血溅着,怪骇人的。”


    韩自中晓得她在生气,拍着胸脯保证道:“成,我记下了。”


    城墙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风中的声浪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清晰,这说明蛮人的队伍越来越近。


    这一刻,他们是黑夜中的猎手,耐心的等待着猎物落入圈套,然后给予致命一击。


    云霁的目光变得锐利,紧抿着唇。韩自中只悄悄看了一眼,就料定,今夜会有一只凰鸟要腾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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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  ? 第六十三章


    今夜无月无星, 狂风大作。


    宋国喜将关外的异族统称为蛮人,以此来彰显自己的“文明”,这不过是掩耳盗铃。短短数十年间, 契丹人用铁蹄踏平了关外的土地, 宋国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契丹部落中的大巫师神速姑在半月之前便有预言, 浑河将断流。


    此等机会,千载难逢, 首领耶律折德当即便派其十一子, 耶律奇正率兵跨过浑河。


    耶律奇正年轻气盛,擅长夜间作战。剑走偏锋, 突袭战术未尝一败。


    黑夜作披风, 风声为鼓鸣, 一队契丹精锐正以极快地速度朝着凤凰楼来, 另有大军积压在浑河边缘,待前方传来捷报, 立刻攻城,夺取宁武关。


    耶律奇正一路顺畅, 但此人心思缜密, 先派一支五人小队率先靠近边墙, 自己则放慢速度,若前方小队遭遇不测,可以立即撤退。


    五个契丹人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时, 云霁很敏锐的听见拉弓的声音, 她压着声音道:“别动, 别放箭, 再等等, 大鱼在后面。”


    契丹人骑着马,大摇大摆的在城下晃荡了一会,环顾四周见无异样,便放心的吹了口哨。


    又是一阵马蹄声,大部队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视线中的人越来越多,云霁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中默念:快了,快了,鱼快进网了。


    “嗖”一支箭自城墙上射了出去,正中前面的小兵。


    云霁脸色刷白,有人破坏了战术。


    契丹人反应极快,立刻便用自己的语言喊着撤退。城下骚动一片,就像渔网破了一个洞,肥鱼争先恐后地往外涌着。


    “点火把!快点火把!”


    韩自中的反应也很快,他像久经沙场的老兵,在云霁愣神的时候,当机立断,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火把一点,墙上的弓箭手立刻进入战斗状态,挽弓搭箭,射杀敌军。附近潜伏的步兵营收到消息,迅速地包裹上来,试图把窟窿补上。


    云霁射箭的速度并不快,她的目光不会在小兵小卒上逗留,箭头只会对准敌军中指挥者。


    在周围人已经射完一桶箭的时候,她才堪堪射出四五支。


    墙上的弓箭手少,墙下的步兵对上契丹人的铁骑精锐,渐显颓势。按照道理,骑兵营应该迅速从外围支援,为何援兵还没到?


    韩自中射出一箭,搭弓的间隙喊道:“骑兵营恐怕是被浑河沿岸的契丹人牵制住了,底下的步兵营撑不了多久了!”


    话音刚落,步兵营好不容易补上的窟窿被一匹黢黑的宝马撞开,健硕的马身高高昂起,两蹄腾空,随着一声长鸣,踏死两名步兵……


    骑马者正是耶律奇正,他手拿弯刀,连续劈死迎在面前的汉人,寒刀饮血,硬生生砍出一条血路。


    耶律奇正举刀呼唤部下,契丹士兵很快地聚拢到他的身边,队形似尖刀,与汉人士兵缠斗,大有突破重围的趋势。


    与此同时,弓兵们“嗖嗖嗖”地射了十几箭,都如天女散花般的落在耶律奇正的周围。


    云霁也将箭头瞄准黑马上的壮汉,扯弦似月,手肘止不住的颤抖,这样的力度已是她的极限了。


    她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她能感觉到,马背上的人是个威胁。


    “咻”地一声,羽箭追着黑马而去,仅仅擦在马尾巴上,弓兵们惋惜道:“小娘子终归是小娘子,力气不够啊。”


    韩自中亦挽弓搭箭,云霁没什么表情,只用余光去看韩自中的动作。


    她想,如果是韩自中,应当是能射中的。


    羽箭离弦,是往耶律奇正的方向去,却出乎意料的落在了他身旁,射死了一名部将。


    “啧,歪了。”韩自中风轻云淡的解释道。


    他抬眼瞥了一眼半空中的墨山,用神识与他交流,“满意了?”


    墨山回道:“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如果没我阻止,你怕是要遭天罚。”


    仇千行白了一眼墨山,转脸去看云霁。


    云霁冷着脸,好看的额头上拧着三道皱纹,显然是在懊恼。他刚想安慰,就听身后的瞭望台上传来一阵呼喊:“阿姐!风口!这!”


    云霁几乎是听到声音的那一霎那就动了起来。


    “云霁,上瞭望台要走暗道,你来不及的。”韩自中喊道。


    云霁脚下一顿,抬头看了一眼阿辰,他身上没有穿盔甲,显然是爬上去的。


    下一刻她就飞快地将箭筒甩掉,扯下甲胄。长弓背在身后,嘴里衔着一支羽箭,手脚并用地踩着石砖往上攀爬。


    韩自中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异样,随即低声笑了起来,真乃奇女子也。


    瞭望台的外周经风吹雨打,石砖和泥土有所脱落,云霁将手指深深地嵌入这些缝隙中,使自己能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去。


    很快,她就爬到顶端。没时间喘息,云霁顺着阿辰指的方位,将一只手悬在空中,按着唐延教她的方法,感知风速与风向。


    果然不错,这里的风格外猛烈。


    她迅速地将长弓扯下,取下含在嘴里的羽箭,迅速地找寻耶律奇正。


    此时,耶律奇正已经突破步兵的包围,带领着部下,朝着浑河的方向疾驰而去。


    云霁握弓的手微微发颤,她爬上来只带了一支羽箭,只有一次机会。


    风声在耳边怒吼,箭头已经对准了耶律奇正,他的身子随着马匹的奔腾忽上忽下,融在黑夜中,已经很难辨别。


    射他□□黑马,有十成把握。射马上人,只有七成把握。


    韩自中仰头看瞭望台上的云霁,墨山忽然问他:“你觉得,她会射马还是射人?”


    他的指尖划过沾染着血渍的石砖,没有回答。


    她神情凝重,密密麻麻的汗水布满额头。箭头稍稍偏下,千钧一发之际,云霁忽然想起唐师傅的话。


    “机会转瞬即逝,出手即是杀招。”


    血色染红弓弦,血肉模糊的指头忽然变得坚决无比。


    今夜无月,此刻,她的弓就是月。


    “唰”地一声,一支羽箭乘着疾风,直冲耶律奇正的方向而去。


    夜色太沉,距离太远,她不知道这一箭是否能射中,但求问心无愧。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响彻天地的哀嚎,夹杂着破碎的契丹语。阿辰默默地牵住她的衣角,仍然沉浸在震惊之中。


    “阿姐射中了。”阿辰很激动。


    云霁问道:“你能听得懂契丹语?”


    阿辰摇摇头,“听不懂,但他们很伤心、生气。”


    云霁已不在乎到底射没射中了,这一仗使她心力交瘁,她只想好好地歇一歇。


    另一边,韩自中将手枕在脑后,晃晃悠悠地走下城墙,口吻轻松道:“看吧,我说她一定会射人。”


    “胡说,你明明什么都没说。”墨山紧随其后,忍不住反驳道。


    韩自中耸耸肩道:“我肯定说了,是你没听见罢了。行了,你别跟着我了,我很累,要休息了。”


    墨山挠一挠头,笑道:“哎呀,竟忘了你如今是肉体凡胎。你休息归休息,叮嘱你的事一定要记在心上,千万不要做任何干扰她命数的事情。”


    “真啰嗦。”


    韩自中摆摆手,往六十六伍的营帐走。


    营帐内有着轻微的呼吸声,韩自中为了不惊动阿辰和云霁,施了一个昏睡决。


    他掀开白布,只见被子里鼓鼓囊囊的,不见人。


    这是什么睡觉的姿势?韩自中哑然失笑,将人从被子里揪出来。


    托昏睡决的福,云霁在做一场美梦,神情平静且放松。韩自中将被子掖在她下巴那,撑着脑袋静静看了一会,又将她两只手捉了出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十个手指头没一块好皮,手掌上全是细口子。


    韩自中耐着性子替她处理伤口。先用清水反复清理皮肤,取出伤口中残留的石子泥土,再用金创药仔仔细细地铺上一层,最后拿干净的纱布裹起来。


    他没干过这种细致活,前前后后忙碌了快一个时辰,最后看着十个白花花的小萝卜,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大林和樊忠清理战场回来,见三人睡得昏天黑地,也和衣睡下了。


    —


    云霁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以至于醒来时,思绪的割裂感异常重。


    上一刻她还在大明山上与张殊南说话,下一瞬就被关外干燥的气息打得晕头转向。


    她撑着身体做起来,举着十个萝卜看了很久,又看了看周围的摆设,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逍遥小院了。


    不对啊,不应该在城北边墙吗?


    云霁想揉揉眼睛,但手指被裹的太严实,只能轻轻地蹭两下。


    她掀开被子,发觉身上的衣服还是先前穿的那一件,灰蒙蒙地,脏的很。


    推开房门,韩自中在外面的房间里看书,抬眼看向她,笑道:“呦,终于舍得醒了?”


    云霁嗓子有点干,声音微哑:“我睡了多久?怎么回来的?咱们赢了吗?”


    她一连三问,韩自中倒了一杯水递给她,云霁费力地将水杯捧在掌心,问了第四个问题。


    “我的手是谁包的?”她的语气很嫌弃,“这也太丑了吧。”


    韩自中轻咳一声,言简意赅地回答了第四个问题。


    “正是在下。”


    64  ? 第六十四章


    ◎“不是四人,是五人。”◎


    云霁小心翼翼地抿上两口水, 干笑道:“哦,那还挺有特色的。”


    她坐下来,接着说道:“上面三个问题, 你还没回答我。”


    韩自中低头翻了一页书, “这事说来话长,咱们须得从长计议——”


    “麻烦你长话短说。”云霁用两根萝卜敲敲桌沿, “快点,我道耐心有限。”


    韩自中慢悠悠地将书一合, 迎上她的眼, 说:“你一箭射死了契丹的十一王子耶律奇正,就是昨夜那个骑黑马的男人。”


    驴头不对马嘴, 她问的压根不是这事。


    云霁刚要发作, 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弧度, 追问他:“你是如何得知的?”


    韩自中说:“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是探子传回来的消息, 契丹人已经在准备葬礼了。你睡了两日,抓紧收拾一下, 我爹要见你。”


    “好, 你替我打盆水进来, 我要梳洗。”云霁起身往里屋走,没走两步又转过身来,举起十个小萝卜, 强忍着笑说, “这玩意能拆了吗?怪丢人的。”


    韩自中“嘁”了一声, 揶揄道:“看来你是晓得要论功行赏, 在我面前耍起官威来了。”


    嘴上这样说着, 他还是去厨房端了一盆水。


    云霁临窗坐着,正低头解纱布。韩自中将袖子一卷,往盆里撂了块脸帕,边拧边说:“解开也不能沾水,别费力气了。”


    他拿着湿脸帕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往云霁脸上招呼,坏笑道:“凑合点,小爷没伺候过人。”


    云霁也不扭捏,头向前探了探,好让他擦拭的更方便,声音透过脸帕后有点发闷:“两日没洗脸了,你擦干净点,别糊弄我。”


    韩自中的动作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他紧抿着唇,试图让视线只停留在皮肤上,却还是不自主地去寻她的眼,他想,魔君宝座上的黑珍珠,不过尔尔。


    意料之外的四目相对。


    云霁眨巴了一下眼睛,问他:“你看我做什么?”


    韩自中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发涩,他飞快地把眼睛挪开,专注地去搓已经干净的不能再干净的额头,恶狠狠地反问:“你洗脸还睁着眼睛?”


    “我看看你洗到哪里了。”云霁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催促道,“好了吗?”


    “啪嗒”一声,脸帕被韩自中丢进盆里,溅起不小的水花。


    “好了好了,有人伺候还挑三拣四。”他虚张声势,不自然地摸了摸发红的耳垂,若无其事地往外走,“你抓紧收拾,咱们还能赶上大营的午饭。”


    云霁颇费力地换了一套衣服,坐在镜子前梳头时,她才发觉自己的皮肤已被风沙研磨粗糙,摸上去皱巴巴的。唯独一双眼睛还算亮,在小麦色皮肤的衬托下,倒还真有点沧海遗珠的味道。


    原来他是在看这个。


    云霁沉默着将头发盘好,墙上挂着的长弓反射在镜中,她忽然从抽屉里摸出纸笔,倒水研墨,飞快地写下一封家书。


    她走进院子,韩自中立刻嚷嚷了起来:“姐姐,您也忒慢了一些,饭都吃不上热乎的了!”


    樊忠将马牵出来,大林关切地问她:“你这手能骑马不?”


    云霁笑道:“那是自然。”


    她翻身上马,环顾四周后,突然问道:“阿辰怎么不去?”


    樊忠和韩自中没说话,大林笑了笑,若无其事道:“阿辰在周副将那,你放心吧。”


    她听明白了。


    云霁默了一默,旋即勒紧缰绳,“咱们走吧。”


    一行四人往宁武大营去。


    *


    宁武大营内,将士们各个面带喜色,在看见云霁等人时纷纷驻足,并投以示好的目光。


    城北边墙一战,眼前这位小娘子巾帼不让须眉,竟然射死了耶律奇正与四名随行将领,最令人惊讶的是,她一共只射了六支箭。


    将军营帐里,常统制和王、蔡两位正将都在,韩武一见云霁和韩自中就笑开了花,连忙招呼他们坐下。


    陆康没来,听大林说,他身体抱恙不便前来。


    韩武道:“这一仗打得真是漂亮,你们六十六伍有功。”


    除了云霁和韩自中的功劳,还有樊忠和大林。


    大林的“收放战术”让契丹人摸不着规律,心烦焦虑,忙中出错。而樊忠则游走于战场之中,只要契丹人一落马,他乘乱上前牵马,一场仗打下来,竟然顺走了十二匹战马,还有四匹受伤的在马厩治疗。


    王峰笑道:“老蔡得好好犒劳樊忠,上回还说战马不够用,这回凭白多了十几匹,我羡慕你哟。”


    蔡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得干笑笑。这个王峰哪里是羡慕,分明是故意膈应他。


    樊忠和蔡赫可是老熟人,樊忠原来是骑兵营的兵马使,不过他脾气古怪,见不得底下人拿战马当畜生待,骑兵营里的人没几个看他顺眼的,蔡赫只好革了樊忠的职。


    樊忠听不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拱手道:“这是卑职的分内之事。”


    蔡赫借坡下驴,当机立断道:“本将怜惜人才,你还是回骑兵营领职吧。”


    樊忠怔了怔,抬眼看了看大林,又看了看云霁,摇头道:“卑职还是想呆在六十六伍。”


    他看大林,是真舍不得。看云霁,是舍不得流星。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还是常统制出来打圆场,他说:“这几个人在一起才有大用处,分开了恐怕就不行了。”


    韩武看向云霁,道:“你射死了耶律奇正,这是大功劳。上报朝廷,替你请军功是不必说的,在我这里,你还想要什么奖赏?”


    众人都在等云霁的回答。


    云霁缓缓道:“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如果要赏,就请韩将军犒劳全军吧。”


    赏赐都是身外之物,她不是为了赏赐才来到这里的。


    韩自中适时笑道:“那就全军上下,杀羊吃肉喝酒!”


    “有你什么事。”韩武笑骂一声,随即大手一挥,“就这么办,咱们庆上三天三夜。”


    王、蔡两人出去后,韩武对常统制说道:“既然他们四人不肯分开,就一并纳入神威营中。平常在鹰眼营参训,作战时由神威营指挥。”


    “不是四人,是五人。”云霁说道。


    大林脸上一僵,神情有些无奈。


    今天没有周副将劝阻,她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了。


    “是一名叫阿辰的士兵,发现浑河断流的是他,助我射杀耶律奇正的也是他。”


    韩武来了兴趣,问道:“那他为何不来?”


    大林怕云霁一股脑儿地将阿辰地身世说出来,忙道:“他今日在周副将那做事,所以不曾前来。”


    “难怪,那下回带来给我见见。”韩武道。


    众人刚走出将军营帐,云霁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折了回去。


    她从袖中掏出家书,放在陈旧桌案上,笑道:“还是要一份奖赏吧,这是我的家书,请将军替我捎回去。”


    “我就猜到你要回头。”韩武抽出一张板凳让她坐下,认真道,“你哥哥云安,今秋的殿试中考取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封八品国子监丞。先前没告诉你,是怕你分心。”


    云霁知晓大哥的动向,心中放心不少,笑了笑,“那今日怎么又告诉我了?”


    韩武咽下一口浓茶,开门见山道:“我呈与官家的军报,你是用国子监丞舍妹的身份,还是临安云霁?”


    “自然是——”


    “你听我说完,考虑好再回话。”韩武摆摆手,示意云霁听下去,“重文轻武之风盛极几朝,此前关外虽有女子从军的先例,但大都是城中居民为了自保的无奈之举,不曾上报朝廷。所以云霁,我不知官家会如何看待此事,更无法确定这件事是否会对云安产生影响。这世道啊,对女子确实是难了一些。”


    云霁垂着眼睛,无可奈何地一笑:“所以我才来到这里啊。”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上韩武的视线,眼神格外地坚定,“挣军功还分什么男女,将军只说临安云霁就好。时日还长,总有一日,我会让朝廷记住这个名字的。”


    韩武欣慰地笑了起来,又问:“韩自中没给你添麻烦吧?”


    “他很好,我们相处地很融洽。”云霁回道。


    韩武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去吧好孩子,回去好好地歇一歇,等到冬日来临,日子就有些难熬了。”


    云霁走出大营,韩自中懒洋洋地靠在木柱子上,一见她就开始絮叨:“还以为你一会就能出来,这时候去吃饭,白面馒头指定是没有了。”


    这韩自中哪里都好,就是嘴太碎,云霁默默想着。


    俩人并肩走着,云霁问她:“大林和樊忠呢?”


    “他们先去吃饭了,是不是觉得我特义气?”韩自中用肩膀顶了顶她。


    云霁“哦”了一声,抿着唇,神情有些凝重,“大林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韩自中侧首看了她一会,语气平平:“既然知道大林会生气,为什么还要说?你应该晓得,他们不想让阿辰活在光下,这对他也是一种保护。”


    云霁静静地看着天上飘过的云,有些感慨,“我只是想让他堂堂正正的活着,往后没有大林,没有我们,阿辰也能好好活着。”


    “他每次看向我的时候,眼里都饱含着期待和崇拜,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辰一辈子生活在阴暗中。你能做到见死不救吗?我做不到。”


    韩自中定定地看着云霁,忽然微微一笑: “我骗你的,大林没有生气,我想他只是需要静一静。”


    云霁猛地推搡了他一把,从马厩里牵出流星,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韩自中跟在后面喊:“饭都不吃了吗?你这小娘子脾气怎么这么大?!”


    65  ? 第六十五章


    ◎契丹的下一任大巫。◎


    乌云浓稠, 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黄沙,席卷着街道,契丹国一片愁云惨淡。


    在沙尘中, 十一王子的遗体被运回王城, 放置在英灵殿内。


    耶律折德看着儿子的遗体,一时间悲愤交加, 猛地踢翻火盆,命仆人去请大巫师。


    生死有命, 战场无情, 他可以忍受儿子的死亡,但绝不容忍, 他们引以为豪、屡战屡胜的突袭战术的失败。


    为什么宋人会提前设下埋伏?还是身边有奸细, 泄漏了大巫的预言?


    七王子耶律奇衡上前扶父王坐下, 他一脸铁青, 视线扫过十一弟的尸体,让耶律奇正的部下如实回禀夜间的情形。


    耶律奇正的部下匍匐在地上,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回道:“宋人设下埋伏,十一王子带领我们杀出重围, 距胡杨林还有七八丈, 突然从背后冒出来一支羽箭, 我们来不及阻拦,那箭就直直地插入王子的后颈。”


    耶律奇衡冷笑道:“从宁武城北至小胡杨林之间约百丈,照你的说法, 宋人射出的那一支箭竟能有八、九十丈?无星无月, 狂风大作之下, 他要真有这本事, 还会等你们突出重围后再射箭?满嘴胡言, 来人,把他拖出去,斩首示众。”


    那人大喊冤枉,双手奉上羽箭,凄厉道:“有羽箭为证,还有随行的二十三位士兵皆能作证。属下对天神起誓,若有一句隐瞒,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耶律奇衡拿过羽箭,箭尾上刻着‘六十六伍’,确实是宋军的箭。


    他冷漠地扫过一眼,啧声:“孤还是那句话,若宋军真有这本事,便不会守着宁武关做缩头乌龟。”


    “大巫师到——”


    身着神服,手持权杖的神速姑仪态端庄,在信徒的簇拥下走入大殿,随着她的步伐,一条银蟒从神服中缓缓爬出,游向大殿中央的棺材。


    众人行跪拜大礼,耶律折德起身相迎。


    银蟒在尸身上来回游走,最后又回到神速姑身上,紧贴着她的青铜面具。


    蛇头高高地昂起,吐着猩红的信子,不断发出“嘶嘶”的声音,如同低语。


    神速姑微微点头,银蟒便顺着脖子游回神服内,没了踪迹。


    耶律折德问道:“我儿当真是死于宋人箭下?”


    “是的。”神速姑向耶律奇衡伸出手,示意他将羽箭呈上。她垂眼细看,随后走至大殿中央,权杖“哐哐哐”砸地三下,如雷贯耳。


    “本座要与祖神交谈。”


    大巫的神仆立刻取来神鼓与腰铃,并请大王与其余人等退出大殿等候。


    神速姑手左手持鼓,盘腿坐在西北角上,双眼半睁半闭,在三声哈欠后,她立刻跳了起来。


    鼓声如雷,响铃不息,神速姑又唱又跳,声音时而沉闷时而尖锐,时而缓慢时而急促。


    鼓声骤停,她紧闭双眼,浑身震颤不止,状似癫狂,牙关不断的发出“格格格”声。


    “你请我来有什么事?”神速姑摇头晃脑,自问自答道,“请祖神指点,这支箭的来路。”


    在问完这句话后,她突然僵住,一动不动,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哐当”,神鼓突然从手中坠落,一路滚到了角落里。神速姑痛苦的跪在地上,四肢朝着空中胡乱扒拉着什么。


    青铜面具四分五裂,面具下是一张极为美艳年轻的脸庞。


    “祖神恕罪!”她竭力扬起头颅,拉长脖子,试图从濒死中逃离。


    凄厉的叫声传到殿外,众人神情突变,耶律折德问神仆:“大巫这是怎么了?是祖神发怒了吗?”


    神仆亦是满脸凝重,只摇头道:“请大王稍安勿躁。”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在一阵铃响后,殿门开了。在满地狼藉中,神速姑背对着众人,她佝偻着身躯,不可置信道:“竟然是一位女子。”


    “什么女子?”耶律折德看着不同于往日的神速姑,他急忙走上前,“大巫,您这是怎么了?”


    当他看到神速姑的正脸后,登时愣在原地,神情中满是恐慌与错愕。


    已经辅佐了三位大王的神速姑,传说中芳龄永驻的契丹大巫,竟在须臾间干枯苍老。


    耶律奇衡也想上前,耶律折德大手一挥,声音在微微颤抖:“全都退下!”


    神速姑以神杖为拐,颤颤巍巍的走向椅子,气息虚弱:“射出这一箭的,是一位女子。”


    “大巫,您为何会衰老?”耶律折德此刻只关心大巫的安危,这关系到契丹国运,他追问道,“是祖神发怒了吗?”


    神速姑极缓的摇摇头,“此女子非寻常人,祖神不肯告知,是我一意孤行——”


    她缓了口气,继续说:“事关契丹国命运,我不得不这样做。”


    事已至此,耶律折德只能接受,他还抱有一线希望,“您只是身体上衰老了,并无性命之忧吧?”


    神速姑看向耶律折德,她的眼睛浑浊不堪,“我不能再庇佑契丹了。”她淡淡道,“大王,我要去侍奉祖神了。”


    饶是见惯了生死离别的耶律折德,一时间也无法接受。他颓然的坐在椅子上,问道:“祖神会再赐予契丹一个大巫吗?”


    “祖神不会抛弃他虔诚的信徒,神早已料到今日。”神速姑由衷一笑,神情坦然,“十二年前从祭祀台逃走的汉人女子,她肚中的孩子,是契丹王族血统与东方血脉的融合,他是天生的通灵者。”


    耶律折德眼前一亮,又不大确定,犹豫道:“那个女人还活着吗?难道她生下老六的孩子了?!”


    “当年在大漠中找寻了七天七夜都不见踪影,您也说过,她可能葬身黄沙之中了。”耶律折德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契丹六王子耶律奇烈,曾是他最宠爱的儿子。


    十二年前,也是一场突袭作战,契丹大获全胜,掠夺了许多金银粮草,还有一名宋人女子,名唤春苔。


    耶律奇烈执意要将春苔养在府上,为了打消王族上下的顾虑,他向祖神发誓,春苔是他的奴仆,是俘虏,是低贱的废物。


    耶律折德时常在想,如果他的六儿子没有欺骗祖神,那么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耶律奇烈最终还是违背了誓言,他不可自拔的爱上了春苔,冷落了王妃。他甚至带着春苔招摇过市,频繁出席大小宴会,这一举动无疑是一种挑衅,引起了贵族们的强烈不满。


    贵族们联名上书,请求大王严惩六王子。他当然不忍心罚自己的儿子,于是将怒火转向了那个蛊惑人心的妖孽。


    彼时,春苔已经怀孕三月有余,被囚禁在祭祀台。神速姑占卜,只有用烈火才能断绝肮脏的血脉,彻底消除罪孽。


    行刑当日,耶律奇烈带领部下杀入祭祀台,劫走了春苔。耶律折德派人追击,再三警告后,耶律奇烈拒不投降,他无奈狠心下令,命侍卫就地诛杀,不留活口。


    耶律奇烈为了保护春苔,被一箭射下马,在地上翻滚了三四圈后没了动静。马背上的春苔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抓住缰绳,朝着宁武关的方向疾驰。


    老天爷都在帮她,在一阵沙尘暴后,大漠中彻底没了女人的身影。


    “她怎么可以活着?!”耶律折德拍案而起,怒道,“耻辱,这个孩子是契丹族的耻辱,他绝不可能是我们的大巫。”


    “大王——”神速姑陡然严肃,她衰老的面容上饱含着无奈,“我是祖神选中的信徒,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神意。祖神告诉我,那个孩子还活着,他就在关外,在射箭之人身边。”


    “看着我,大王,请注视着我的双眼。”神速姑凹陷的眼眶看得耶律折德心惊,他将视线转至一旁,试图躲开那张苍老恐怖的面容。


    神速姑的声调陡然上扬,尖锐刺耳的声音响彻大殿,“您会找到那个孩子,并将他带回契丹。而我会唤醒他体内属于契丹的那一部分,他的信仰和灵魂终将属于契丹。”


    耶律折德不得不看向神速姑,注视着她空洞恐怖的双瞳。他虽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在脸面和国运之间,作为大王,他必须也只能选择国家。


    即使这个孩子的归来,会让他这一脉颜面扫地,甚至会动摇王权的归属。


    神速姑的神权敲在石砖上,“咚”一下,惨白的眼珠穿过耶律折德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殿门,有一道人影印在上面。


    她说:“七王子,进来吧。”


    人影晃动了一下,殿门旋即被推开,耶律齐衡走了进来。他扶着肩膀行礼,口中说着逾礼、请罪的话,神情却很凝重,眉头拧出川纹。


    耶律折德坐在椅子上,沉声道:“既然听到了,本王思来想去,这件事由你去做最合适不过。日后你承袭王位,这孩子便是你的大巫,他也会辅佐你治理契丹。”


    耶律奇衡虽排行老七,但在契丹族多年的征战与扩张下,几位哥哥陆续战死沙场,如今他已是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


    但他更在意的是射箭者。在很多年前,约莫是十七八年,关外确实有一个神射手。


    那个神射手与大哥棋逢对手,不相上下,两人交手数次都未分出高低。


    不过,自沙岭一战,宋军大败后,他就消失了。好像一阵风沙,来势汹汹,去时了无踪迹。


    女人……女人怎么会是弓箭手?


    耶律奇衡疑惑地看向神速姑,话还没问出口,神速姑像是读懂了他的内心,缓缓开口道:“殿下,大巫的预言从不出错。不要过分在意那个女人,她自有她的命运。”


    耶律奇衡追问道:“我去哪里才能找到……”


    他斟酌了一下,目光迅速地划过愁容满面的耶律折德,接着道:“下一任大巫?”


    神速姑古怪的笑了笑:“他们在一起,缘分到了,自会相见,不必强求。”


    神速姑离去后,耶律折德静静地坐了一会,随后撑着扶手慢慢起身,负手在背,缓缓地往殿外走。


    耶律折德在石阶上,仰头看天,身影中满是苍凉与无奈。


    耶律奇衡站在他身后几步的距离,他藏在阴暗中,无声一笑。


    父王,还是记挂着六哥啊。


    可是,一个受贵族唾骂的杂种,凭什么做他的大巫?


    66  ? 第六十六章


    ◎“问张殊南安。”“此身已许国,无意成家。”◎


    十一月十日, 宁武关来的驿夫前脚刚进京城,张殊南后脚就得到了消息。


    张殊南在枢密院任职三月有余,为人处事谦逊有礼, 张弛有度, 枢密院上下对张郎君赞不绝口。


    枢密院事王清正有意培养他,故枢密院的大小事务张殊南都能插上一手, 也没什么事能逃得了他的眼睛。


    宁武关战报先送到枢密院河西房,河西房登记入册后便派人呈送给王相公过目, 张殊南提前得了消息, 早早地候在王相公的身边,只等军报送上来。


    河西房来送军报时, 张殊南将笔搁下, 看似很识趣地要告退。


    王清正摆摆手, 笑道:“你如今管院中事务, 又得官家十分器重,自然是看得了的, 不用避嫌。”


    张殊南微微一笑,点头应下。


    王清正展开军报, 视线飞快地扫过, 面上神情大变。唯恐自己看错, 又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喜笑颜开,拍案叫绝:“好啊!韩武这回是立了大功, 出其不意, 狠狠地杀了契丹人的威风, 官家知道后定会龙颜大悦。”


    张殊南看过军报后, 耐住心中波澜, 神色如常道:“关外来年的军饷,是有着落了。”


    “争气,这韩武确实争气。”王清正摸着胡子,喝了半盏茶润嗓子,笑道,“先前没听说过云霁这号人物,莫非是神兵天降?嗯……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我朝又添一员猛将,我心甚慰。”


    赵靖在屋里整理物件,侍卫扣了扣门,恭恭敬敬道:“赵小哥,外面有人要见你。”


    赵靖正纳闷是谁,走到门房,那人就迎了上来,自报家门:“我是定远将军府上的管家,这是将军要转交给张承旨的信件。”


    管家望了望四周,压低了声音说:“是从关外来的。”


    赵靖点点头,将信件收下。他穿过抄手游廊走回去,远远地就瞧见屋子里有一抹绯红。


    他走进去后疑惑道:“郎君要外出办公吗?我去吩咐他们套马车。”


    张殊南收拾文书的手顿了一下,他有些焦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坐了下来,神情复杂地望着远处。整整三个月,云霁没有寄一份家书,了无音讯。直到今日看到军报,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为她高兴之余,又多了一份担忧。


    赵靖将信件呈上,说道:“方才定远将军府上的管家送来的信件,是关外来的。”


    张殊南的眼里闪过一丝喜悦,又被很快的抑制住,但赵靖还是从他微微扬起的眼角窥探到了不同于寻常的高兴。


    泛黄的信封被捏在手中,张殊南想了想,“你去套车吧,我要去寻云安。”


    “哎。”赵靖应声而出,跨过门槛时偷偷地拿余光觑了一眼张殊南,心中很是疑惑,郎君盯着信封在傻乐什么?


    云安的府邸设在龙津桥南边,就靠着国子监,他上值下值很是方便。


    张殊南来的匆匆,官服都没来得及换,看得云安心里一紧,忙问:“出什么事了?”


    张殊南把信递过去,笑道:“云霁立了军功,来信了。”


    赵靖这时才反应过来,怪不得郎君高兴,原来是二娘子写信回来了。


    云安的眼睛“蹭”地一下就亮了,见信件完好,边拆边问:“你没打开看?”


    “这是你妹妹的信,我怎么好拆?”张殊南坐下来喝茶,忍不住催促,“还不念念?”


    崔清桐牵着小孩的手从内院绕过来,云冰洁最黏张殊南,一见到他就沾上去,笑嘻嘻地贴着张殊南地腿站。


    放在平时,云安是要教训她的。不过今日云霁来信,他顾不上这么多,等崔清桐落座后,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念家书。


    信中云霁说自己一切安好,勿挂勿念。再问家人身体是否康健,生活是否顺心如意,侄子侄女是否乖巧懂事。


    云安念到结尾,啧声道:“这丫头当真是野惯了,出去三个月就给我写这几句话,我是白疼她了。”


    张殊南端茶的姿势有些僵硬,他将茶盏放下,试探道:“没了?”


    云安笃定道:“没了。”


    张殊南的脸色眼见着阴沉下来,抿着唇不说话。


    云安到底是记仇的,假意安慰他说:“哎呀,这毕竟是我妹妹的家书,没提外人也是情有可原哦?张兄千万别往里去。”


    张殊南皱了一下眉头,故作平静道:“无妨,我还有事,先回了。”


    云冰洁眼睛尖,瞧见信反面还有一行小字,立刻嚷嚷起来:“反面不是还有字吗,爹爹快念。”


    张殊南刚站起身,又坐了回去,淡淡开口:“我也不是很急。”


    “问张殊南安。”云安显然有些不大情愿,念着念着又笑出来声,“她还真是记仇。”


    张殊南怔了一下,也跟着无奈地笑了起来。从前他给云父寄信,总会在最后添一句“问二妹妹安。”


    云冰洁小大人似地安慰张殊南:“舅舅,姨姨一向如此简洁,她是记挂你的。”


    张殊南摸了摸她的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这头云安板着脸要教训云冰洁口无遮拦,谁料手中的信纸“唰”地一下被张殊南抽走,他一面将信纸折好,一面说:“我先回了,云霁所立军功须得官家看过军报后才能告知你。”


    云安急忙道:“你怎么还抢家书?!”


    张殊南反问他:“我从前寄回去的家书,是谁收着的?”


    云安不接话茬,他难得见张殊南犯浑。


    “既然如此,她的信理应由我收着。”张殊南抬脚就走,生怕云安返回。


    云安无可奈何地喝了口茶,抬眼正对上崔清桐疑惑地眼神,她问:“你晓得信是云霁拿的?”


    云安没有正面回复,只说:“那可是状元郎的信件,谁敢弄丢?”


    崔清桐后知后觉道:“你的意思是,父亲和母亲也晓得?”


    云安将茶盏搁下,慢悠悠地往书房走:“我也要去写封家书,好让他们放心。”


    *


    景泰皇帝使诸卿五日一朝,其余时间只见几位相公与要臣。看更多精品温文来企 鹅裙以污贰 二期无儿把以张殊南为枢密都承旨,涉及军政要事时,可侍立于侧,随事陈奏,行领旨、传旨之职。


    军报第二日就呈与官家,韩武在军报中浓墨重彩地提了云霁,王清正定是要为云霁请军功的,于是他在大殿上着重提出:“斩将,是为奇功啊。”


    官家虽重文轻武,但关外打了胜仗,他心甚悦,当即便说:“射杀契丹王子,确实奇功一件。钱绢并赐,破格迁升为……”


    景泰皇帝顿了顿,又看了一眼军报,有些犯难:“啊,他原先是定远将军的亲卫。”


    姚相公岂能坐视不理,放任枢密院在官家面前显摆?他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个云霁可有在兵籍房入册管理?”


    言外之意是,若无兵籍,也无档案,如何破格迁升?


    王相公冷笑道:“无兵籍便不算军功,姚相公的意思我算是听明白了。”


    枢密院和三司又闹了起来,景泰皇帝撑着脑袋,不着痕迹地望了郑相公一眼。


    郑肇心领神会,轻轻咳嗽一声,又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出来搅和稀泥。


    “无论是亲卫还是官兵,都该算军功。”郑相公笑着说,“只是这位云霁小哥未登记在册,受封升迁难以录档,不如等到定远将军下回进京面圣时,将他带在身边,于大殿之上受封,更能显官家的爱民爱兵之心,也能激励边关将士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张殊南平静地候在一旁,今日之局面,他昨日看到军报时就已料到。


    王清正瞥了一眼郑肇,不阴不阳道:“定远将军才离京,下回进京也得是三年后了,郑相公倒是有耐心。”


    姚立君是个墙头草,见好就收,附和道:“今日有诸位作证,王相公还怕这军功长脚跑掉?”


    景泰皇帝见状,笑道:“郑公言之有理,那便先赐钱绢,至于军中职务,就由枢密院定夺吧。”


    王清正怏怏应下,憋着一口怨气,不作他言。


    散朝后,皇帝独留了张殊南说话。赐座赐茶后,他开门见山道:“殊南在枢密院任职,有何感想?”


    景泰皇帝不勤于国事,好风流雅事,私下里很是偏爱文人墨客,而张殊南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他更是爱不释手,宠爱有加。


    张殊南拱手回道:“臣跟随王相公学习,受益匪浅。”


    皇帝无奈一笑,眼睛瞥过大殿侧边的四季琉璃屏风,拍了拍扶手:“也罢,既然你心系枢密院,朕也不好勉强。”


    张殊南晓得,皇帝意不在此处,垂眼看茶,等着后话。


    “若朕没记错,过完今岁,你二十又六了。”皇帝看向他,笑道,“殊南家中无高堂,婚事无人做主。不过,你既做了朕的状元郎,那朕理应替你做主啊。”


    张殊南眉梢一颤,当即搁下茶盏,叩谢圣恩。


    “劳官家挂怀,臣不胜受恩感激。但入仕六载,未有成绩回报官家,臣惭愧难堪。”


    他顿了顿,头深深地埋下去,脊背不松,“此身已许国,无意成家。臣辜负官家厚爱,请官家降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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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7  ? 第六十七章


    ◎“我确实心有所属。”◎


    大殿之上, 一派寂静。


    皇帝身边的几位内侍胆战心惊,暗道这位状元郎好大的架子,驸马爷都瞧不上。


    景泰皇帝垂眼看了他一会, 拇指上的玉扳指转了一圈, 旋即哈哈一笑:“起来吧,殊南。朕不过是同你唠几句家常, 你又是下跪叩头,又是请罚请罪, 倒成了朕的不是。”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张殊南又是一叩首,这才起身告退。


    张殊南走出大殿后, 自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位袅窕美人。


    美人华服玉冠, 面如桃花, 举手投足间自成风流。


    景泰帝将贤妃郑灵均拥入怀中, 啧声:“你方才也听见了,是这张殊南油盐不进, 可不是朕不替蔓露着想。”


    两人坐在一起,倒像是父女。


    郑灵均低眉垂眼, 保养得宜的脸庞上寻不到多少皱纹, 她轻轻叹一息, 指尖划过袖口上的龙纹,“官家莫不是想替昭宁公主打算?妾身可不答应,咱们蔓露可拖不得。”


    景泰皇帝长眉一挑, 道:“越说越没谱, 手心手背都是肉, 朕怎么会偏袒哪一个?再说了, 朕疼不疼香山, 你该是最明白的。”


    不提还好,这一提“香山”,郑灵均就气不打一出来。


    大公主封号镜山,四公主封号香山也是常理之中,可偏偏桑皇后老来得女,不晓得用什么法子哄骗了官家,赐号六公主“昭宁”,真真是显她是嫡出公主,不同寻常。


    贤妃面上不显,往景泰皇帝身上凑了凑,娇声道:“是妾口不择言,大丈夫不与小女子计较。”


    景泰帝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你放心,回头朕在让王清正去说他两句,兴许没几日他就想通了。”


    大殿上的事没一会就传到了桑皇后的耳中,彼时韦元同在里屋练字,桑皇后牵着韦元同的手坐下来,仔仔细细地将大殿上的情形说与她听,心情很是愉悦。


    韦元同问道:“母亲是在高兴贤妃娘子的如意算盘落空?”


    桑皇后摆摆手,笑意浓厚:“不止,你再猜猜。”


    韦元同心里记挂着那一副还没写成的字,心不在焉道:“女儿猜不到。”


    “你难道就不想找一位温润如玉,轩然霞举的如意郎君?”桑皇后压低了声音,“状元巡街那日,你不也在宫墙上遥遥相望?”


    韦元同飞虹了脸颊,急忙道:“我是仰慕张承旨的才华,并未有他想。”


    桑皇后继续说道:“可你父皇却想把这样的好事,拱手送给韦蔓露。那丫头,十年都读不完一本书。让她与张郎君相配,你心里就不觉得惋惜?”


    “张承旨自请调去枢密院,说明此人心系社稷,清正坦荡,不会贪图虚名富贵。”韦元同走向书桌,拿起笔杆,“做了驸马爷便只能挂虚衔,不能参与朝政,这可不是人人都想要的好事。”


    桑皇后拿她没辙,只说:“你总是大道理一箩筐,光替别人着想,丝毫不为自己打算。”


    桑皇后出了门,身旁的内侍轻声道:“殿下请恕臣多嘴,倘若官家真的赐婚,那张殊南还能抗旨不尊?贤妃娘子不是善罢甘休之人,殿下还是得早做打算啊。”


    她点头道:“嗯,这话不错。公主尚不更事,本宫这个做母亲的不能不管。”


    没过两日,一封书信自仁明殿出,于黄昏时分送进了王清正的居所。


    王清正看过桑皇后的书信,又忆起皇帝的嘱托,不免头大。他站在窗前看月,负手在背,颇无奈地笑笑:“月有圆缺,人无两全呐。”


    翌日上值时,王清正把张殊南喊来喝茶。张殊南正好将宁武关的赏赐数目罗列出来,刚要呈上,就见王清正摆摆手,笑道:“这事不急,我有另一件事要问你,你先坐下。”


    “殊南啊,若我没记错,你应该还未成亲吧?”王清正问道。


    张殊南微微一笑,反问:“官家找您了?”


    得,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王清正摇一摇头,比划了两个手指头,感叹道:“不止,你现在很是抢手啊。”


    除了贤妃,便是桑皇后了。


    张殊南唇边勾出一点弧度,带着讽刺的笑:“臣已经回绝了官家。”


    王清正捋了一把胡子,笑道:“我不替人说媒,替你周旋一番也不费什么力气。只一件事,老夫要问个清。”


    “王相公请问。”


    “你当真是无意于男女之情,还是……”王清正将茶盏扣上,神情格外认真,“你心有所属,不愿辜负?”


    张殊南微微一怔,随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一盏茶凉,王清正以为他实在有难言之隐,于是摆手示意此事作罢。


    “我确实心有所属。”张殊南忽然开口,对上王清正的视线,诚恳道,“我与她相识多年,是天定缘分。还请王相公替我多多周旋,以成全我多年苦心。”


    他本可以不说,王清正也拿他没辙。但在沉默中,他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一双清棱棱凤目,是日思夜想,辗转难眠的煎熬。


    王清正略有浑浊的眼睛忽然间有了神采,谁还没年轻过呢?他无声地点点头,从袖中摸出桑皇后的信件,递给张殊南看。


    “只要你初心不改,有老夫在,你放心。”王清正拍了拍他的肩膀,“趁早把事办了,省的别人惦记。”


    张殊南把这话记下了。


    几日后,封赏边关将士的册子送到了官家面前。景泰皇帝粗略的扫了一眼,很是爽快的提笔批了,侧过头同身旁的胡内侍说:“这王清正哪里都好,就是总爱在军政上与朕离心,可惜了。”


    胡内侍回道:“王相公是直爽之人。”


    景泰帝命人将册子送往枢密院,无奈一笑:“这些个武官都是直肠子,说话做事执拗的很,脑筋转不过弯来,不如郑肇等人,深得朕心。”-


    十二月初一,朝廷的封赏抵达宁武关。车队延绵数里,将士喜出望外,感叹终于能过个好年了。


    景泰皇帝的旨意于半月前送到了韩武的手上,韩武看了再看,翻来覆去的看,愣是没看见云霁的封赏,倒是他提了从四品明威将军。


    韩武看着油灯里微弱的火苗,狠狠地抹了把脸,叹息中满是无奈与惋惜。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同云霁说,难道要直接挑明了告诉她,朝廷讲门楣,论出身,重男子,轻武学,叫她里外里死了这条心?


    那这丫头往后该如何自处?她会不会撂挑子不干?韩武左思右想,瞻前顾后,整晚不得好眠。


    第二日,常林见韩将军两眼肿似核桃,关切道:“将军有什么烦心事?”


    韩武眨巴两下眼睛,哪壶不开提哪壶:“最近云霁来找你了吗?她有没有提起有关朝廷封赏的事?”


    常林回道:“大林领着她来过几回,都是为了练兵的事,私下里没听她提起过。”


    “那丫头似乎不大在乎这些虚名。”常林笑了一下,“小郎君也是,整日跟着云霁,将军不担心吗?”


    韩武摸了摸后脑勺,莫名其妙道:“咋了?他又惹什么事了?你去把这小兔崽子喊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常林摆摆手,连忙道:“小郎君踏实的很,每日除了练兵,还与云霁一同学习兵法战术。”


    “那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韩武送了一口气,转过头往帐子里走,走出去了两三步,突然反应过来了,招手让常林上前,沉着脸问,“你也看出来了?”


    常林点点头,道:“不止我,大家多多少少都看出了点门路来。上一回小郎君被罚军棍,实际上是替云霁受罚。”


    “啊?你怎么没告诉我?”韩武拧着眉头问。


    “还不是怕您生气吗?那日陆康要治云霁的罪,小郎君当鹰眼营众将士的面将她死死护在身后,狠呛陆康,一步不让。”常林说的绘声绘色,边说边笑,“大家伙都说,小郎君与云霁是江湖儿女,天造地设呢。”


    韩武神情坦然,“哦……那就随他们说去吧。”


    常林愣了愣:“您不管管?”


    “咋个管?难道你不喜欢云霁吗?”韩武开始收拾面前杂乱的纸张,显然有些漫不经心。


    常林帮着一起收拾:“云霁这小丫头,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华有才华,谁看了不稀罕?我的意思是,既然小郎君与云霁年龄相当,又志趣相投,不如早些将事情定下。成家以后,她在军营中行走也更加方便。”


    常林将纸抹平整,补充道:“我这也是替云霁着想。军营里的这些大老粗都素了好几年了……”


    他觑了眼韩武,不好意思往下说了。


    韩武冷哼道:“谁敢?!老子剁了他们喂狗。”


    “不怕贼偷,但怕贼惦记啊。”常林小声嘀咕。


    “孩子们的事,让孩子们自己解决嘛。”韩武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无奈笑笑,“你只晓得我儿子,那云霁乐不乐意?若是情投意合,哪里还有你做媒的机会。”


    常林一时间哑口无言,捏了捏鼻梁,好一会才到道:“云霁嘛……好像对小郎君没那个意思。”


    “那你急个屁啊。”韩武哭笑不得,骂骂咧咧的赶常林出去。


    常林也觉得自己将这事想的太简单,红着脸往外走,又听韩武喊他:“回来!给你一打岔,我倒把正事忘了。”


    韩武一改先前的闲适,神情凝重道:“云霁没有军籍,除了钱绢,朝廷没有给她封职升迁。不过,军功记账,让她三年后随我进京述职,一同面圣。虽然朝廷没有给她封官,但在军中,我想提她做队将,宁武关上下只要她瞧中的官兵,都可以收入麾下。”


    常林瞪着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震惊于朝廷的决定。但他很快的调整过来,拱手道:“属下明白了。”


    “你将原话告诉她,若她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寻我。”韩武摆手示意常林退下。


    68  ? 第六十八章


    ◎“谁说我对她有了?”◎


    此后数日, 每天都有将领跑来常林面前抱怨,说云霁和韩自中把他们手下最为出色的将士都挑走了。


    人多的时候,乌泱泱一大片, 能将帐篷填满。常林也没法子, 搬出将军的话来,恩威并施, 他们只得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云霁也来找过韩武一回,韩武以为她是心有不平, 酝酿了好久, 腹稿打了三回才敢见她。


    云霁坐下来,开门见山道:“将军, 我这支队伍, 听谁的差遣?”


    韩武神色一松, 笑笑:“你想听谁的差遣?”


    “自然是只听您的差遣。”云霁掀眼看他, 到底是上过一次战场了,面孔虽年轻, 气势上与先前已大不一样。


    韩武眼中的欣赏很浓,但他的语气很平淡, 反问:“又一个神威营?”


    云霁默了一默, 直视他:“我以为, 您就是这个意思。”


    韩武笑道:“小云霁,你很敢想,也想的不错。除却这一条, 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韩武还是想让她问出口。


    云霁的嘴角弯了弯, 她微微垂下眼, 仿佛在思索什么。


    “嗯, 我想……”她有些犹豫。


    韩武的掌心开始冒汗, 鼓励道:“没事,大胆的说出来。”


    她“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笑的很愉悦,表情也变得生动活泼。长眉微挑,一双眼清亮有神。


    “我想让韩自中做副队将。”云霁笑眯眯的看着韩武,很满意他错愕的神情,“你放心,不是因为他是将军的儿子。他确有实力。”


    “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归州营。”


    丢失的十二州,一定会归来。


    等到云霁走出去,韩武靠在椅背上,似愁非愁,似笑非笑,自言自语道:“这小子的眼光,还真就不赖。”


    做不成儿媳妇,做干闺女也好,韩武想-


    塞外的秋,叫北风一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毛毯似的厚云平铺在天际,阴影投在暗沉的沙地上,一明一暗,交织着苍凉。


    十二月中旬,云霁他们从鹰眼营搬去宁武大营。新建的归州营在神威营后方,营地宽敞又气派。


    阿辰舍不得山上的逍遥小院,怀里抱着小包袱,眼眶通红。


    这个“家”,曾住着素未蒙面的母亲。来往十二个春秋中有残羹剩饭,有破布麻衣,有奚落白眼,还有大林和樊忠的照顾。


    韩自中他们先行一步,云霁留下来安抚阿辰。


    小孩子脾气倔,云霁蹲下来,与他平视,轻声道:“不要把离别当作结束,只要你不忘,根永远在。”


    阿辰狠狠地抹了把泪,小手攥着云霁的衣摆,仍然抿着唇不说话。但云霁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要进宁武大营,只能从正门入,几个偏门只有作战时才会打开。


    辕门外,云霁掏出令牌表明身份,即有官兵上前接应。


    她跳下马,一手牵流星,一手牵阿辰。辕门离归州营三百步,这一路上受到了不少目光。


    其中,不乏恶意的眼神。云霁紧紧握着阿辰的手,试图给他更多的勇气和底气。


    韩自中的大嗓门,站在归州营外都能听见:“云霁怎么还没回来,不是骑马跌了吧?!”


    樊忠坐在木头桩子上,看见云霁与阿辰时,后背明显放松了许多,走上前去接缰绳。


    阿辰跟着樊忠先去安顿,云霁则走进营帐,睨了韩自中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韩自中咧嘴笑道:“云队将,属下这是关心你啊。”


    云霁坐在主位上,开始翻看归州营的花名册,正色道:“我要精,不要多。不过,如果与我们的想法不一致,再精也不要。”


    韩自中跟着入座,没有接话。


    日光渐暗,云霁点了油灯。韩自中支着下巴,盯着摇曳烛影,自然而然地恍了神。


    他不可避免的想起了玄女。


    不过,令他感到诧异的是,他想起的不是穿戴凤冠华服,端庄不容亵渎的玄女,而是倾盆大雨中,手持铁剑,青发高高束起的她。


    云霁将名单看完,抬眼正对上韩自中发痴的目光。


    她不免皱了眉头,刚要开口训他,却又从他的目光中琢磨出一点不寻常的意味。


    他总是这样,在看她,也在透过她看别人。


    眼神从不会出卖人的内心。韩自中目光中隐藏着一个秘密,而她讨厌秘密。


    “呼。”云霁将面前的烛火吹灭,骤然晦暗,伴随着一缕青烟,韩自中回过神来,问她:“怎么了?”


    云霁看起来很平静,她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淡淡道:“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别这样看我?”


    她迅速的接了下一句,没给韩自中辩解的机会。


    “除非你想告诉我为什么。”


    韩自中看着脚底的一块青砖,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从她的神情到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了。


    他第一次做凡人,头一回感受时光的缓慢流逝。与云霁朝夕相处的这些天,他也会想,云霁与玄女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韩自中微微侧过脸,刻意避开她的视线,说:“好大的架子,还不许人看?”


    云霁冷哼一声:“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韩自中不再说话,良久良久,他终于对上她的目光,“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你自然也是你。”


    “哗啦”一下,韩自中歪头躲过云霁掷出的名册。


    “出去。”简单的两个字,盛着压抑的怒火。云霁敲了敲桌子,补充道,“我三天不想见你。”


    韩自中站在营帐外摸鼻子,正巧樊忠走过来,问他:“云霁在忙吗?大林让我来问他,晚上是吃烙饼还是疙瘩汤。”


    韩自中歪过身子,朝着里面嚷嚷:“云霁!你晚上想吃什么?”


    “滚!”虽然只有一个字,但似有千斤重。


    韩自中吃了瘪,恶狠狠地说:“不管她,不给她吃,最好饿死她。”


    樊忠用一种了然的眼神看着他,毫不客气的指出:“你又惹她了,你总惹她做什么?就你这样的,根本就不可能有小娘子愿意同你在一处。”


    “你养马还养出心得了?”韩自中嘴上也不饶人。


    樊忠梗着脖子,不甘落后:“怪不得云霁不喜欢你。”


    “你哪里看出来她不喜欢我?”韩自中指着自己,夸张道,“我这么英俊潇洒,体贴温柔的人,难道还配不上她?”


    樊忠踹了一颗石子,笑道:“配不配得上是一码事,喜不喜欢又是另一码事。大家伙都看出来了,云霁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韩自中笑了:“谁说我对她有了?”


    *


    腊月初五,汴京早早地落了一场碎雪。


    张殊南婉拒胡内侍撑伞相送,冒雪走在宫道上。马车停在宫门外,赵靖看见眼前一抹绯红匆匆而来,撑着伞迎上去,急切道:“郎君怎么不打伞?”


    张殊南自顾掸了掸肩膀上的雪粒子,撩袍上车,“无妨,回府吧。”


    官家今日召他觐见,正事没聊一件,字画倒看了好几幅。张殊南有心事,看得心不在焉,有些敷衍。


    不知景泰皇帝是不是真没看出来张殊南的心不在焉,还是他另有所图。只见他示意内侍将字画撤下,一面道:“殊南,朕在湖心亭设下午宴,咱们一边赏雪,一边谈诗作词,岂不美哉?”


    张殊南神情依旧淡然,拱手道:“臣还有公务尚未处理,怕是——”


    “诶,不急于一时。”话还没说完,就被景泰皇帝打断,“殊南这是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驳朕的好意吗?”


    张殊南默了一默,“臣不敢。”


    “那就好,你随朕来吧。”景泰皇帝心情大好,负手在背,领着张殊南往后殿去。


    皇帝刚坐上步撵,只见胡内侍焦急地从殿外走来,贴在皇帝身边,轻声说:“王相公要张承旨速速回枢密院。”


    景泰皇帝眉头一横,问道:“你告诉他,朕要留张承旨用午膳了吗?”


    胡内侍连连点头:“臣说了,但王相公说事发突然,一定要请张承旨立刻返回枢密院。”


    “他王清正管天管地,管不着朕!”皇帝气的吹胡子瞪眼,摆手,“什么事发突然,我看他就是诚心给朕添堵。”


    张殊南当即拱手道:“官家息怒,王相公心系社稷,想来必定是有大事,才会着急至此。”


    胡内侍擦一擦脸上的热汗,一个劲的附和道:“王相公还说,见不着张承旨,他便一直守在宫外。”


    “罢了罢了!”景泰皇帝拍着步辇围栏,无奈道,“朕真是拿这个王清正没法子,殊南,既然如此,你就回去吧。”


    张殊南行礼告退,脚下飞快,不一会就没了踪影。


    景泰皇帝靠在步撵上,晃晃悠悠地往湖心亭去。胡内侍讨好道:“王相公与张承旨朝乾夕惕,是百姓之福啊。”


    景泰皇帝哼哼一声:“朕看他是巴不得走,避着朕才好!这个张殊南,是不想给朕做女婿啊。”


    胡内侍哪敢附和这话,只得回:“公主是金枝玉叶,官家是真龙天子。能得圣眼青睐,张承旨只怕是要偷着乐呢!”


    景泰皇帝侧过头看了他一阵,说:“朕心中有数。贤妃那,你如实回禀,朕也不去了。”


    胡内侍被皇帝看得发毛,连连应下。


    这一头,贤妃与四公主韦蔓露左等右等不见官家与张殊南的身影,却等来一个胡内侍。


    贤妃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她当即便猜到事情黄了。不容胡内侍回禀,拉着个冷脸,领着四公主回宫了。


    69  ? 第六十九章


    ◎云霁在关外吃苦受冻,张殊南就该在京城陪着受着。◎


    回府的路上, 赵靖隔着车帘回禀:“王相公也来了,却没进宫,马车只是在宫门外停了一会。”


    张殊南的声音有些沉闷:“嗯, 我知道。”


    赵靖又问:“那咱们现下是回府, 还是去枢密院?左手边的箱笼里有手炉,郎君方才淋了雪, 快暖暖手。”


    今冬可是格外的冷啊,雪粒子混在寒风里, 好像能扎进骨头缝。


    张殊南微微活动了一下被冻僵的手指关节, 没有去拿手炉。


    “还有一件大氅,郎君快披上。”赵靖提醒道。


    赵靖发现, 张殊南今年冬天衣服穿得少。从前也没有这一习惯, 今年倒是奇怪的很, 就连云郎君也说过他好几回, 可张郎君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全没放在心上。


    赵靖总是想, 挥毫洒墨的手若是生了冻疮,那就太可惜了。


    “赵靖, 往后不用为我准备这些。”张殊南的声音从马车里飘出来, “半月前让孙嬷嬷订的东西, 都齐全了吗?”


    “孙嬷嬷都收拾全了,用樟木箱子装着,四个角钉死了, 保险的很。”赵靖回道。


    赵靖心中更好奇了, 张郎君自己不肯穿冬衣, 却又吩咐孙嬷嬷在商铺里订了十几件保暖衣物。张殊南为人清正, 吃穿用度从不侈靡, 可这些衣服,都是用锦缎作里子,缝了兽皮挡风。除了衣服,还有帽子、围脖、耳衣、手套、皮靴,总之上上下下都预备齐全了。


    张殊南道:“你不必陪我回府,去云安那一趟,问他是否有家书要递给云霁。明日把箱子送去河西房,登记在送往宁武关的军需里。”


    赵靖应声而去,人到半路,这才恍然大悟:郎君这是替二娘子准备的冬装啊!


    等到了云府,云安将信交给赵靖后,送他出府。


    俩人并肩走了一段路,赵靖管不住嘴,絮絮叨叨:“大人替二娘子准备了一箱子的冬装,自己却不肯加一件厚衣裳,手脚冻的冰凉,都快生冻疮了。我劝不动他,还是得请大郎君出山。”


    云安脚下微滞,神情有些复杂,恶狠狠地说:“冻死他拉到,我才没闲工夫管他。”


    张殊南的心思,他如何猜不到?只是云霁在关外吃苦受冻,张殊南就该在京城陪着受着,云安狠着心想。


    正巧走到大门口,赵靖尴尬的笑了笑,拱手告退-


    正月二十,年前最后一批军需抵达宁武关。至此,直到来年四月,朝廷都不会再拨粮草军需。


    云霁坐在帐篷里,虽然面前摆着烧炭的铜盆,但是冻得脸色发青。她终于理解,为什么韩武说冬日难捱了。


    塞外的风像冰刀子,寒气从沙地里冒上来,从脚底板一直传到天灵盖,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暖和的地方。


    天气冷就算了,多穿衣服也能扛过去。可棉花不够用,发下来的冬衣都是用棉花混着稻草填充,哪哪都漏风,丝毫不保暖。


    “阿嚏!”云霁嗅了嗅鼻子,发紫的手从袖子里探出来,十分艰难地翻了一页书后又缩了回去。


    她生在富贵人家,长在鱼米之乡,哪里遭过这样的罪,十一月底生了一场风寒,连绵至今还未大好。


    韩自中实在看不下去了,私底下问韩武要了一筐棉花,非要填进云霁的衣服里。云霁性子倔,自然是不肯的,只说:“你们都冷着,叫我一人穿暖,我良心难安。”


    大林也跟着劝:“我们这些粗汉子搁关外冻了这些年,都冻习惯了。你年纪轻轻不经冻,回头冻成老毛病就不值当了。”


    云霁忍着咳,不为所动:“不出半个月,就要下大雪了。我现在手僵的连弓都拉不动,若是契丹人雪天突袭,该怎么办?他们会因为我年轻,是个女子,就放过我吗?”


    “不必再劝,我心中自有决断。”云霁眼中坚定,“这是我必须要过的一关。”


    她话都说到此处,众人也无言以对。


    起头的韩自中沉着脸往外走,云霁颤了颤嘴唇,终归是没说出来话。


    黄昏时分,韩自中端了一锅热汤进来。锅盖一掀,生姜的辛辣味扑面而来,他盛了一碗给云霁:“喝吧。”


    云霁浑浑噩噩地被子里探出头,捧着碗喝了一口,生姜特有的辣味激得她灵台骤然清醒,问他:“哪来的生姜?”


    行军打仗,又在关外,几个月里吃不上一顿菜,怎么会有生姜?


    韩自中坐在榻边,随口回答:“去城里换的。”


    云霁先怔了一会,陡然一惊,问他:“你糊涂了?你爹立下的军规,没有他的手谕,谁都不许进宁武城,违令者斩?!”


    韩自中“嗯”了一声,不大在意:“我背着人去的,没被发现。”


    “你拿什么去换的?”云霁觉得韩自中的反应太过平淡,不自觉握上他的膀子。


    云霁的眉头拧在一起,韩自中的冬衣摸起来硬邦邦的,还有点扎手。


    韩自中察觉到她情绪不对,赶忙将手抽了出来,谁料云霁速度也很快,她指尖迅速发力,“哗啦”一下,将袖子上的布料扯开,一把稻草顺势滚了出来。


    韩自中竟然用冬衣里的棉换生姜……云霁的手悬在半空,神情复杂。


    “别闹了。”韩自中猛的站起来,背对着她,“把锅里的喝完,早点休息。”


    云霁掀了被子追下来,因为情绪起的太急,惹得一阵短促的咳嗽。


    “咳咳——你把棉抽了,还怎么过冬。”云霁怒道,“你为何做事如此顾头不顾尾?!”


    韩自中转过身直视云霁,道:“你不肯加衣,也不肯再请军医来看,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云霁的手垂在身边,默默地握成了拳,“我没有要求你这样做。”


    “你的想法与决定,我没法改变。”韩自中忽然叹息一声,“可你是我们的队将,我们因为你而聚集在一起。如果你倒下了,我们该何去何从?”


    她忽然觉得眼眶发涩,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韩自中神情凝重道:“云霁,我知道你想证明自己,你也得学会接受自己的不足。虽然你的体格不如男子,但是你的箭术已远远凌驾于他们之上,这还不够吗?”


    云霁扶着额头,久久不曾言语。


    韩自中无奈地摇摇头,上前扶她。云霁轻飘飘地躲过他的搀扶,靠着床沿站,嗓音涩涩:“你没有一点私心?”


    韩自中收回手,去追她的视线,大方回道:“自然是有私心的。”


    “呼呼——呼呼——”北风在低吟,吹动厚重帐布。


    云霁揉着脑袋,口吻无奈:“韩自中你这样……我很难办。”


    “哪里难办?”韩自中笑道,“为朋友两肋插刀,是我一贯的作风。”


    他也没弄清,对云霁存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韩自中自嘲地弯了弯嘴唇,窝在这副凡人身躯里太久,竟也变得优柔寡断。


    因为她是玄女的转世,所以才对她好吗?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说服他的心。


    韩自中没给云霁再说话的机会,掉头往外走,独留一句叮嘱:“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他走的太快,云霁要说的话卡在嗓子眼,她惆怅地看着门口,苦恼该如何清爽又不伤和气地解决掉这一桩桃花债-


    两日后的除夕夜,众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喝烈酒,吃烤羊,唱唱跳跳,好不热闹。


    这是一年中,难得可以放松的日子,也是最想家的时候。


    云霁悄悄躲在稻草垛里,手里握着一坛酒,仰头看漆黑的夜。自景泰三年七月初七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美的夜空。


    或许是有的,只是故人不在,无心赏景吧。


    云霁一边想着,一边喝酒,塞外的酒烈,烧的嗓子火辣辣,身体也熏得热烘烘。不知道爹爹和母亲好不好,大哥他们怎么样,张殊南——她咳疾未痊,暗暗地有一阵低咳。


    眼前忽然出现深灰色的袍子,云霁垂着头没动,坛口往唇边送:“不要管我。今日是除夕,喝醉了才好睡觉。”


    韩自中也没动,却一针见血:“偷偷躲在这里,是想家了?”


    “我也不是木石心肠。”云霁笑了笑,酒气浓重,“怎么不去陪你爹?我听他们说,韩将军也鲜少回京。”


    韩自中蹲下来,与她平视:“我爹找你,要不要喝盏浓茶醒神?”


    云霁摇摇头,一头倒进草垛,闷声道:“不去不见,我今日什么都不想做。”


    这不像是她的作风,看来确实心情不佳,兴致不高。韩自中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好似无意:“哦?可惜了,有人从京城给你寄了东西,那就明日再看吧。”


    “嗯,明日再看。”她随口答应,只想韩自中快点走开,好让她一个人静静。等了一会,发觉韩自中还没走,她坐起身来,看着一脸坏笑的汉字中,忽然反应了过来。


    “你故意耍我?”云霁腰身一扭,轻快地站了起来。酒烧的她脸颊坨红,眼睛亮亮的,“走啊,现在就去。”


    “东西什么时候送来的?怎么才告诉我?”云霁连连发问。


    韩自中回道:“跟着最后一批军需来的,有人特意嘱咐,要今日交给你。”


    “什么人啊?”韩自中看了她好几眼,明知故问,“好大的本事,能通过军需给你递东西。”


    “自然是张——”她顿了顿,“不说了,我先过去。”


    云霁没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对劲,也没心思去深究,很欣喜地一个劲的往前走。


    韩自中渐渐落在了后面,慢慢走着,心里盛着一股说不清、辨不明的情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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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  ? 第七十章


    ◎“她生来就是凡人,也终将化为尘土。”◎


    韩武先看见云霁, 笑着把她领进帐子里,“这是张殊南捎给你的,还挺沉的, 我派人给你送过去。”


    他又从书案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厚信封, 递给云霁:“你的家书。”


    云霁向韩武道谢,韩自中磨磨唧唧地走进来, 靠在角落里,看起来兴致不高。


    韩武看在眼里, 也没有安慰的话, 指了箱子:“整好你来了,帮着一起抬回去。”


    韩自中随口回道:“也不是给我的东西……”


    韩武笑骂道:“别给我犯死相, 快去。”


    韩自中捋了袖子, 与另外三位将士合力将箱子搬回了归州营。


    云霁蹲在箱子前, 正预备着撕下封条时, 歪着头看了一眼身后站着的韩自中,疑惑道:“你怎么还不回去?”


    韩自中耸耸肩, 说:“我给你搬回来的,对吧?”


    “是啊。”云霁点头。


    韩自中跟着点头, 理所当然道:“那我站在这里看看我搬回来了什么, 应当不过分吧?”


    不就是一箱衣服吗, 有什么稀罕的,仇千行心里不大爽快。


    他自然知道箱子里面装了什么,但他就是想看看, 张殊南在云霁心里是个什么地位?她会不会小气地连看都不让看?


    云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又想凭张殊南的性格人品, 很难寄出一些让人误会的东西, 于是大大方方地撕封开箱, 敞开来给韩自中看。


    竟然是一整箱冬装,云霁从最上面翻到最底下,不经感慨张殊南这人,着实不大懂风月,好在为人实在……应该也算优点吧。


    韩自中报臂笑道:“这是说什么来什么啊,不过我还是挺惊讶的。”


    “惊讶什么?”云霁一件一件地将衣服理出来。


    “铁石心肠的张承旨,也是会心疼人的。”韩自中顺势坐了下来,撑着脑袋看她收拾,“我爹说,官家想招他做驸马,尚四公主还是六公主,都可。”


    韩武远在关外,又不是朝中重臣、官家的心腹,哪里能知道这么多秘密?还是前几日司命与墨山下来看他,他趁司命不注意,又把命簿翻了一通,才晓得文昌帝君这一世桃花不浅。


    果然不出他所料,云霁整理衣服的手一顿,在晦暗不明的烛光下,她的情绪瞬然低沉。


    隔了有一会,云霁才说:“是吗?张承旨好福气。”


    韩自中明知故问:“你们是旧相识?”


    云霁翻起一件狐狸皮毛制成的裘装,相较于其他衣物,这一件很容易就能看出是照着女儿家的身量缝制的,且工艺十分上心。


    白狐皮毛做衬里,贴身穿着。外面罩着一层宝蓝色的外衣罩,面上虽没什么花纹,镶边处却大有文章,绣着朵朵木芙蓉。


    云霁默默地抚摸着纹路,韩自中只瞥了一眼,便认出这花纹与她长弓上刻着的,出自一人之手。


    “我们是旧相识,相识很久。”她说。


    韩自中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觉得头晕胸闷,起身往外走,“我回了,你早些休息。”


    “韩自中,等等。”云霁将收拾出来的衣服又塞回了箱子里,当然了,除了那件白狐裘。


    她指着箱子:“把这些衣服拆了,再重新缝制进你们的冬衣里。嗯……余下的劳你冒险送进城中。我听说城里还有不少孩子,这些料子够他们做一件冬衣了。”


    韩自中笑道:“当真舍得?”


    云霁道:“我又没有长八只手四条腿,这么多衣服怎么穿的完?你都能拿棉花换生姜,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云霁膝上摆着白狐裘,唇边莫名地漾起一点笑意。张殊南知道自己不会一人享受,所以故意寄了一箱子衣服来,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呐。


    韩自中越看心里越不自在,心中暗道文昌这人心眼子忒足,先前在琅邪台他就好装正人君子,下凡了还是一肚子坏水。明明是他把云霁整到关外来的,还有脸在这里装好人,真真是脸都不要了。


    云霁见韩自中出去了,自己也拎着衣服往帐篷深处走。一架长屏风隔断内外,她换上白狐裘,又用铁钳子捡了几块黑炭放进火盆里,盘腿坐在绒毯上,就着火光看家书。


    “家中一切安好,父母身体康健,小妹勿分心牵挂。”


    云霁笑弯了眉眼,又不自觉地瘪了唇角。云安和她不愧是亲兄妹,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脾气。


    ……


    “听闻小妹英勇,斩敌军大将,家人甚感骄傲。山高水长,高兴之余难免担忧,盼多回家书,常报平安,自珍重。”


    云霁红着眼眶往下看,云安在最后写道:“他在京中为你周旋护航,只写五字太过单薄,小妹心中有数,兄不多提。”


    云霁顺势躺在绒毯上,拽出衣领深处里藏着的长命锁,默默用指腹描绘上面的纹路。


    火光映在她的脸颊上,白狐裘柔软贴身,酒气借着暖意升腾,云霁闲适地闭上了眼。


    梦里的她又回到了临安大明山。数以千计的星星缀在头顶,她趴在张殊南的肩膀上,数着下山的台阶。


    张殊南背着她走在烟雾缭绕的水镇中,家门口站着爹娘和云安,他们笑着问她:“累不累?咱们回去吃油果子吧。”


    她一点也不累,想告诉他们,今夜的星空很美。


    周围忽然响起军营的号角,伴随着一阵嘈杂的声响。云霁从美梦中坠回现实,她缓缓睁开眼,火盆不知什么时候灭的,信纸散在手边。


    在地上睡了一晚上,有些腰酸背痛。云霁撑着腰坐起来,墨黑斗篷滑落,堆在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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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她拎着斗篷认真地看了一会,实在想不起来这是谁的衣服,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塞外的酒确实名不虚传,云霁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猛地灌了一大壶浓茶,又拿冷水搓了搓脸,灵台这才清醒。


    清醒以后,她又看着斗篷思考了一会,心中有了定论,十有八九是韩自中的。


    这个人的心肠也忒歹毒了,见她睡在地上,竟然没有叫醒她。害得她浑身难受,哪里都不舒服-


    韩自中在练武场上见到了行动略不方便的云霁,她坐下来低头解长弓上的布条,而屁股底下垫着的正是他的斗篷。


    韩自中上前笑道:“你不谢谢我就算了,为何故意将我的斗篷弄皱?”


    云霁没抬头,故作惊讶道:“啊?原来是你的斗篷。请问韩副队将,你见本队将睡在地上,为何不叫醒我?”


    “你打量我是个傻子?”韩自中反问,“把你喊起来,然后你再治我一个”打扰队将好梦”的罪名?”


    韩自中弯腰拽着斗篷一角,使劲一抽,连带着云霁的屁股都挪到了板凳沿,嘟囔一声:“不识好人心。”


    云霁稳坐如泰山,手上的布条将好全部解开,漏出光泽鲜亮的长弓。


    与此同时,阿辰与大林也走过了来。大林是干家务的一把好手,连夜就给阿辰赶制了一套冬衣,还用边角料给他做了一个小皮帽。


    阿辰高兴地在云霁面前转了个圈,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新衣服。小孩子眼睛尖,他突然凑到云霁身边,用手去抚摸她衣沿上的花纹,惊讶道:“这个,和长弓一样。”


    大林也探头看,笑道:“这衣服上的木芙蓉栩栩如生,与你长弓上的相互呼应,心思确实巧妙啊。”


    韩自中默不作声地又是一用力,这回是将斗篷抽出来了。他掸了掸斗篷,神色如常道:“我先过去训练了。”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但又处处透露着诡异。韩自中主动去训练,这和太阳从西边出来有什么区别?


    大林疑惑地看向云霁,云霁耸耸肩,道:“他最近总是这样,神经兮兮。”


    刚入夜,仇千行便千里传音,把墨山和阿福喊了下来。


    俩人正襟危坐,以为仇千行有十分重要的事要说。仇千行也绷着一张脸,三人僵持了一会后,他突然说:“我想给云霁送个礼物。”


    墨山和阿福面面相觑,又十分默契地有一声长且缓且惊讶的:“啊?”


    阿福托着下巴,不解道:“你就为了这事,急匆匆的把我们喊下来?”


    “对啊。”仇千行理所当然道,“这事还不重要吗?”


    墨山严肃道:“你为何要给她送东西?这事我们不好做决断,还是得问司命。”


    “文昌帝君——”仇千行顿了顿,“就是那个凡人张殊南,给云霁送了一件衣裳。我也想给云霁送个东西。”


    墨山疑惑道:“帝君与娘娘的情劫,你掺合什么?”


    阿福从兜里摸出一块菊花糕,砸砸嘴:“是东荒小魔君仇千行想送,还是凡人韩自中想送,你想清楚了吗?”


    仇千行白他一眼:“司命说了,韩自中就是我在人间的一世,他是我,我是他。谁送,有区别吗?”


    阿福接着问道:“那是送给玄女娘娘,还是送给云霁?仇千行,她们不是一个人,你应该很清楚。”


    “凡人云霁只是玄女娘娘的一线元神,她生来就是凡人,也终将化为尘土。”阿福咽下半块糕点,“你得想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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