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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草寇(倒v开始)


    那夜寒风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星空上的明月十分耀眼,照得地上的人影成双。


    沈凭带着急促的脚步在拥簇人海里穿梭,身后还有另一人对他穷追不舍。


    直到他远离市集后, 慢慢感觉到没有被跟踪时才放缓了脚步, 他喘着气转头看了眼只有零星人影的道路, 心中暗叹了一声“造孽”才算放下心来。


    今夜他真的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沈凭把情绪平复下来时,整个人虚脱似的晃了下,他抬眼看了看天色推算出时间不早, 心想先回驿站歇脚,待明日瞧见赵或便当作无事发生。


    可正当他要提步离开之际, 耳边竟传来一道尖锐的叫声。


    “公子快跑!”是小孩子。


    沈凭下意识循声望去, 只见一处漆黑的树丛中有寒光闪过, 令他刹时明白有人被刀剑劫持了。


    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况且独来独往惯了又无侍卫随行,加之此行的目的还未达成, 如若中途出了事难以回京复命, 换来的变数只会更棘手。


    思索间,只见他把视线从那树丛中移开, 假装四处查看无果后选择离开, 彻底地无视了方才的那道声响。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顺利, 沈凭正打算跨出的脚,被凭空甩来的长刀拦住去路, 惊得他连忙收回脚尖,看着衣袂被那利刀削断一片。


    他沉眼打量插在地面上的长刀, 脑海里涌进数不清的影视画面和百科记载, 大致推敲出是草寇专用的武器, 当他身后传来一声粗犷的吼叫时, 转身望去,对方果不其然对上了号。


    当真是来路不明的草寇,甚至还有一老两幼被他们劫持在手中,看模样虽狼狈了些,但还是安然无恙的。


    沈凭的视线扫过一名身穿锦服的孩童处,对方身上难挡那股正义凛然之气,甚至在看到沈凭被拦下后,竟然满脸失望,可想而知,刚才那胆大的叫声是出自这个孩子口中了。


    一名身着麻衣,身披兽皮的男人朝沈凭走来,弯腰捡起他脚边的长刀后,和另一名猴儿似的同伴围绕着沈凭走了两圈,目光上下打量。


    他们所在的位置四周来往的百姓极少,偶尔走过去三两个人,听见动静都装瞎绕道而行,根本指望不上路人出手相助。


    沈凭淡定地让这两人打量,视线则把周围的地形地貌都收入眼底。


    匪徒搓着下巴道:“看这位公子不像本地人,欲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的道理,无需大爷我教你了吧。”


    沈凭问道:“若我留下了钱财,你是放我走呢,还是连他们也一起放了呢?”


    说着他朝着被挟持的另外三人投去目光。


    那两位小孩闻言双眼倏地亮了起来,唯独那位素袍老人却始终面色沉着。


    草寇见他和自己讨价还价,毫不留情戳破他说:“你若是见死不救的侠义,刚才就不会装模做样地想逃了。”


    沈凭心想这话倒没说错。


    又见其他草寇不耐烦地喊道:“少他娘的废话,不给钱老子先废了你!”


    “好吧。”沈凭看似妥协,却左右看了眼无人的四周,忽地拔高声大喊,“相公你说句话啊!”


    此言一出,原本抱剑躲着看戏的赵或喉间一噎,顿时漏出了声,即使他刻意把咳嗽声压低,但在这静谧无人的环境里仍旧无济于事。


    无奈之下,他只能应声从暗处走出,握着吞山啸怒视着悠然自得的沈凭。


    一众草寇看到赵或手里那把霸气的长剑时,不由心中一紧,不过沈凭却发现,面前站着的这位草寇头领,相比其余人的警惕,他眼中显露的是对吞山啸的贪婪。


    赵或潇洒地从远处走来,肆无忌惮地站在沈凭身边,低骂道:“别喊这恶心人的称呼。”


    沈凭道:“难道不是你对号入座?”


    “你!”赵或咬牙,“我没你这么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话,却惹得草寇越发不快,头领瞧见来了位待宰羔羊,盘算着先从吞山啸下手。


    随后见他朝两人大吼了一声:“闭嘴!吵死了!”


    沈凭索性别开脸不去管赵或,竖着耳朵听着动静。


    被人莫名吼停的赵或心中瞬间燃起不悦,斜睨了眼那草寇果断喊回去:“滚!”


    沈凭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奇怪地朝赵或看了眼,只见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指不定转眼就要和对方拔刀相见。


    考虑到有老者和小孩在,他决定稍作劝架,等把人质带走了再动手。


    赵或感觉到手臂被人贴近,转头看去时,瞧见沈凭挤眉弄眼卖力地安抚自己,无奈下他只能先忍着这群草寇。


    草寇听见赵或的反驳时,脸上率先一愣,随后恼羞成怒地拿刀指着赵或道:“把手里的剑给我!”


    赵或的脸色因被哄而缓和了些,闻言间,他抬起手里的吞山啸问草寇道:“你要这个?”


    草寇恶狠狠道:“是。”说着想要伸手夺走。


    结果被赵或轻松躲开,“允许你拿了吗?”


    不仅如此,他还把草寇指着自己的长刀一把挥掉,不屑地扫了眼四周的几个大汉,“把人放了。”


    充满命令的语气让沈凭顿时无言以对,看来今晚做什么都是煽风点火,还不如趁机把人救走。


    几名草寇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为了支持头领纷纷靠上前来。


    那头领像极得了鼓励一般,看到赵或嚣张跋扈的态度怒火中烧,气得上前想要推搡一把他的肩膀,试图吓唬对方,顺便给自己造势壮胆。


    不料那草寇的手将碰到赵或的衣袍之时,手腕忽地传来剧烈的阵痛,眨眼间只听见地面传来响亮的沉闷声,随着砂石飞扬,这具彪悍的身躯竟被赵或单手甩到了地上。


    这骇人的一幕令沈凭感到震惊。


    赵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易把那位对他不敬的草寇甩至地上,除此之外,他为了抵挡涌上来的另外几位草寇,十分干脆地把头领拖起来,随后毫不留情丢到那数名同伙身上。


    惨叫声随着他们的不堪一击接踵而来,赵或一手握剑一手招架着几人的围攻。


    站在不远处的沈凭连忙抬手,捂住穿着寒酸的那位孩子的双眼,而老者则捂着另一位孩子。


    他感觉到臂弯被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垂眼看去时,发现这个孩子的手腕处,各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当手腕贴在一起,仿佛看到了一对镣铐在那手腕间。


    哀嚎声打断了沈凭的注意力,他将孩子搂紧去缓解对方的害怕。


    一行人就这么静静观望,直到赵或三两下将草寇制裁得跪地求饶。


    路过的百姓见状立马冲去镇上去报官,约莫两柱香过去,他们终于看到远方出现的官兵。


    赵或把挣扎的几人绑好手脚,随后朝沈凭看去,对视间皆明白各自不愿暴露身份,相互颔首后,赶在官兵抵达之前离开此地。


    他上前自觉分担老者手里的小孩,一行人快步朝着驿站的方向而去。待临近驿站之时,随行的老人突然将他们喊停。


    起先沈凭以为他想带着孩子回家,但老人只是看了眼抱着他们的孩子,道:“两位公子留步。”


    沈凭说道:“老先生,走过这条巷口我们就能派人送你们回去了。”


    但是老人却摆手说:“孩子不是我的。”


    话落,沈凭和赵或两人相觑了一眼,随后看向老者,只见他接着说道:“我也只是在街上偶遇这两个小孩,他们在人群中找我讨食,我本来打算将他们送去官府,好让他们父母亲前来认领,不料路上遭人劫走。”


    他和蔼的眼神落在两个孩子身上,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也带了几分自责。


    事情转变得突然,沈凭看回怀里安静的孩子,再朝赵或看去时,发现他抱着的孩子昏昏欲睡,显然是奔波累着了。


    可是眼下若是带着他们返途,只怕会引人注目,若暴露了身份,恐耽误去鸦川口的时间。


    沈凭思前想后道:“不知老先生家中是否方便?”


    老人似乎看破沈凭的为难,稍作思忖后道:“寒舍唯有我一人,公子可是想把孩子寄托在我这?”


    沈凭点头,道:“我们此行匆忙,恐不能带着两个孩子,还请老先生收留一夜,明日官兵将会亲自登门将孩子接走。”


    老人借着路边的灯火仔细将两人看了遍,最终还是道:“随我来吧。”


    两人抱着孩子,跟随着老人穿过附近的小巷,一炷香后,众人停在了一处小院门前,竹门两侧吊挂着灯笼照明,推门进到院子中时,能听见寒风把竹林刮得沙沙作响的声音,清幽寂静,看得出这位老人是位文人雅士。


    老人带着他们进屋后掌起灯来,随着灯火亮起,屋内瞬间灯火通明,几个书架顿时映入他们的眼中。


    赵或抱着那锦衣孩子,早已在他的肩上熟睡,沈凭见他手忙脚乱地安置孩子,顿感无奈,便只能上前去搭了一把手。


    待两人从屏风后方走出来,瞧见老人从侧间拿出成人所穿的素袍,许是打算给孩子换上。


    不过未等老人开口,赵或反倒抢先说道:“你们帮这小孩洗漱,我去一趟市集。”


    他打算去置办些体面的东西。


    沈凭没有阻拦,因为这是他刚才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想法,经赵或这么一说,倒也省得他去操心了。


    待赵或离开后,沈凭在那孩子的面前蹲下身来,拨开他凌乱的头发轻声问道:“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老人把手中的衣袍搁置在一边,顺口回答了他的话:“这个叫菜菜,里头那个叫”


    “吕星。”菜菜抢答了老人的话。


    沈凭朝老人的方向看去,只见对方坐在圈椅中,自顾自地喝起了茶水,他连忙向老人自我介绍道:“在下姓沈,字幸仁。”


    老人则扫了眼他,“章伸。”


    沈凭起身朝他作揖行礼道:“烦请老先生为我指路去洗漱。”


    章伸从圈椅中起身朝屋外走去,沈凭则牵起菜菜跟随而上,还不忘嘱咐说道:“听哥哥的话,洗漱完就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会有人送你回家的。”


    他看着老人生火烧水时挽袖上前帮忙,准备妥当后,沈凭带着菜菜坐在灶台边上,跟着老人一起取暖。


    等着热水烧开的过程中,橙红的火光将三人的脸颊照亮,也让沈凭看清菜菜脸上局促的神色,还有老人平静从容的神态。


    想到官府明天要上门盘问,他想先作打听,届时留下官印书信,免得官府为难他们。


    当他正想问菜菜家住何处时,只见那孩子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朝他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沈凭放轻声音问。


    菜菜紧张地抠着自己的指甲,小声问:“哥哥会送我回家吗?”


    沈凭会心一笑,“那你可以告诉我家在何处吗?”


    菜菜用力地点头,这时就连他身边坐着的老人都往他们看来。


    孩子看着他的双眼在火光下十分明亮,宛如天上的星星似的,非常认真回答了他的话。


    “我家在鸦川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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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掌勺


    浴间中传来哗哗的水声, 而柴房中瞧见两人端坐灶台之前,凝视着火光出神。


    把菜菜送到浴间洗漱后,沈凭坐下和章伸闲聊了几句两个孩子的事情, 很快二人就把话题转移到了鸦川口上, 随着章伸的一番话下来, 也让沈凭逐渐意识到了另一件事情。


    启州无籍难民。


    章伸其实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者,但沈凭发现,他们每每谈起两个孩子从何而来时, 他的神情总是浮现出一些沉重,后来据他的描述, 沈凭也大概明白这其中的难言之隐出自何处。


    菜菜是无籍难民, 而吕星显然是启州人。


    章伸如柴的手握着一根新鲜的竹子, 此刻正捣鼓着灶台里的火堆, 以便保持着火势。


    他语气沉沉说:“这些无籍难民原本属于越州,但前朝年间越州受于外敌, 百姓为了取得良田被迫改户籍随了外寇。如今越州被收复回来, 当初那些为了良田改了外籍的百姓,却因户籍再次丢了田, 并且遭到越州户籍的百姓排挤, 被骂内奸, 多次寻求官府无果后便开始流落。”


    这些无籍的难民遭受歧视和排斥,被人认为是外敌余民, 那些觊觎良田的百姓,为了一己私欲, 鼓动旁人将流着同样血脉的外籍族人视为异类, 将其驱赶, 甚至划分三六九等, 最终逼得他们走投无路远离家乡。


    沈凭问道:“先生可是担心菜菜?”


    章伸拱火的动作顿了下,“我倒是盼着他能找到家人,若不能,也希望给他找户年轻人家养着入个户籍,但若是交给了官府,恐怕未必能这么圆满。”


    沈凭道:“先生何出此言?”


    章伸丢下手中的竹子,拍了拍掌心说:“今夜有一事未告知你二人,原本想与你们分道扬镳不再插手此事,不过终究还是一场缘分,也不妨告诉你,那吕星,是启州刺史的孩子。”


    闻言,沈凭不由一愣,“是那吕庆保的儿子?”


    他在世家中对这些官员都略有耳闻,而这位启州刺史吕庆保能让他记住,是因为沈怀建在抵达启州边境写过家书回沈府,书信上曾有所提及,此人打算自掏腰包从中州引水进启州,为启州修缮一条属于自己的江河。


    不过后来沈凭去了解过,这件事情被不了了之,哪怕吕庆保家财万贯,因启州的地理位置特殊,不少连绵矮山,若没有愚公移山的本事,绝不是区区银钱能解决。


    灶台里的星火仍旧在噼啪作响,章伸垂下的眼底难掩黯然,“吕庆保也曾试图改变越启两州百姓的局势,但也不过以卵投石,听闻他今年过后上京述职,需要得到百姓的大力支持,你说,若他知晓自己的儿子和无籍的难民惺惺相惜,会善罢甘休吗?”


    一旦失去了两州百姓的拥护,莫说升迁,恐怕还会受到连累也不止,这种节骨眼上,即便不是吕庆保,换作旁人都不敢轻易冒险。


    如此一来,这些人与其把菜菜交给官府,还不如让他自生自灭,免得引火烧身。


    院子外传来开门的声响,沈凭知道是赵或从市集中回来了,连忙起身朝外走去,远离灶台离开柴房后,寒冬的冷风迎面刮来,让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赵或离开的时间有些长,但是当他们看到带回来的东西时,又恍然明白此行不易。


    他不仅为两个孩子买了新的衣裳,还为老人的宅子添了两个暖炉,如此一来,暖炉燃起后,这间小房子也终于暖和了起来。


    待把所有事情都安置好后已至深夜,虽然沈凭心中还有事情想继续打探,但考虑到老人和孩子折腾一天需要早些休息,他寒暄了几句后,便和赵或离开了小院。


    两人走在回去驿站的路上,刺骨的寒风从小巷里灌进来,让沈凭冷不防地打了个哆嗦,忍不住腹诽拿走自己氅衣的小贼,心想路不算远,咬咬牙很快也能回到。


    他把章伸说的话全部告诉了赵或,毕竟两人一路同行,若打算留下来的话,还是需要提前敲定好主意。


    就在他准备把多留一日的计划说出,忽地肩膀一沉,暖烘烘的感觉自后背卷席全身,等他转头看去时,只见赵或扶着吞山啸一言不发。


    他一时哑然,冻僵的脸上也扯不出笑容,看着赵或背影的神情中带着些迷蒙。


    赵或看见身边走慢的人,疑惑地回头看去,入眼瞧见一张冻得茫然的脸颊。


    “看什么?走啊。”他朝沈凭喊道。


    沈凭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走上前说:“谢谢。”


    赵或道:“谢什么谢,本王是让你替我拿着。”


    再这么说话牙齿打磕绊,他都要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了。


    沈凭能感觉到身体渐渐回暖,对于他的话也没有再去挑刺反驳,自然也不会想太多,权当是得了赏赐的心思。


    他回想起今夜发生的事情,又道:“我想明日去找一趟章老。”


    赵或道:“嗯,顺便把两个孩子带走。”


    沈凭抬首看了眼他,随后点头表示赞同,其实这个是他留下最主要的目的,了解多一些有关启州的事情,也许能让他查到沈怀建遇刺的线索。


    两人并肩而行,赵或见他点头后不再说话,偏头看去时,瞧见他眉头微蹙的模样,思忖着询问:“你想通过无籍难民和启州百姓这件事情为线索,入手去调查遇刺案?”


    沈凭有些意外自己的心思被一眼识破,但他并未掩饰自己的想法,承认道:“父亲遇刺前正是遇到了无籍难民,或许这是个突破口。”


    赵或道:“的确是个方法,不过难民从越州而来,恐怕我们要过了鸦川口前去越州一趟。”


    不过沈凭思忖着说:“也许有一人能帮到我们。”


    赵或疑惑看他问:“谁?”


    沈凭回道:“吕庆保。”


    次日一早,和章伸约好时辰的两人提前到了小院,只是来给他们开门的不是章伸,而是寄住的两个孩子。


    吕星和菜菜两人都穿上了新衣裳,许是安安稳稳睡了一夜的原因,两个小家伙看着比昨天精神多了,也让沈凭看清他们两个的模样。


    年纪相仿,十岁不到的孩子胆子大得离谱,连离家出走这种事情都敢做。


    但是离家出走的这个想法却又很快被否认了,据赵或和孩子们打闹中得知,是菜菜想带吕星去鸦川口,带对方去自己家里玩。因为菜菜说他家中附近有一座火焰山,只要玩游戏赢了就能去一探究竟了。


    为了这个约定,菜菜不惜千里迢迢上启州城找吕星,之后去了吕府找到对方后,带着他跋山涉水回去鸦川口。


    这件事情虽然荒唐,但在沈凭看来却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毕竟连穿越这种事情都能发生,他倒是没有什么可惊叹的了。


    待到章伸回来后,只见老人手里提着菜篮子,沈凭见状立刻上前帮忙,不过还没碰到那菜篮子时,有两个小身影从他身边穿过,十分积极接过老人手里的东西。


    老人慈眉善目的脸上顿时笑容满面,看着两个孩子绕膝争活儿干,索性由着他们把菜篮子提进去柴房。


    随后他停在了沈凭和赵或面前,笑盈盈说道:“留下来吃顿饭吧。”


    他们两人相识一眼,看向老人时默契地点了下头。


    不过赵或还是把话先说开,“我们打算午后启程去鸦川口,今早我们收到消息,吕庆保在鸦川口。”


    昨夜他派人连夜去查吕庆保的行踪,得知对方近段时日都在鸦川口查案。


    老人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听见这句话时,眼中还是闪过失落,不过很快他又恢复如初朝着两人说道:“也好,也好。”


    沈凭轻声道:“若有缘,晚辈必将两个孩子的消息带回给老人家。”


    章伸听见时略带喜色,深知山水相逢终究分别的道理,遂也不再伤感,带着两人有说有笑地往柴房而去。


    几人分工明确,赵或负责看着院子里两个打闹的孩子,实则是因为吞山啸被他们强取了,需要时刻瞅着他们免得受伤。


    沈凭则在老人身边打下手,备菜烧柴什么杂活儿都做了,唯一不敢碰的就是掌勺。


    当他端着木盆出门洗着第三轮菜时,恰好看见廊下站着的赵或。


    他弯腰在搭起来的石桌上仔细地洗菜,双手被冷水泡得通红也没有耽搁。


    赵或盯着那双僵硬修长的手在冷水里摘菜,语气带着些嘲讽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公子啊,这双芊芊玉指还真遭不住吃苦。”


    沈凭手中的动作没有停下,但嘴上却不饶人,暗示道:“是啊,我这双手用途在哪,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你!”打耳光的旧事重提,让赵或倏地转身怒视着他,但为了不暴露身份还是决定忍下来,靠近他低声警告,“凡是不过三,这事儿我跟你没完。”


    沈凭把洗干净的菜端起来,通红的双手稳稳握着木盆,起身时见他隐忍的样子,忽地脑海灵光一闪,浅笑道:“让殿下受委屈了,不如我为殿下掌勺一道专属你的菜如何?”


    赵或闻言垂头看向他端着的木盆,盆子里放着些新鲜的蔬菜,看样子若是仔细捯饬一番,并非成不了美食。


    所以他不仅答应了沈凭这个提议,还贴心帮他将木盆端回柴房里,满怀期待地点了一道菜给自己,顺便多嘴问了一句做法,但却没听懂沈凭那五花八门的操作步骤,最后不疑有他,还是带着欣然回到院子中,陪两个小孩尽情地玩去了。


    然而,当赵或看到出锅的成品后,当时的他始终无法逼着自己下手夹菜,可面对沈凭那翘首以盼的神情时,他又妥协了,最终还是故作坚强打破这场僵局。


    在赵或舍命尝了一口那道五颜六色的菜后,他当即在心中含恨发誓,今后绝对不会再去相信,沈凭说出任何一句用厨艺献殷勤的话。


    但是在多年以后,他反倒活学活用起来,将沈凭的胃拿捏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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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寄养


    鸦川口是越州和启州的分界点, 在越州还未收复之际,这里曾是两州的互市,交易着来自五湖四海的货物, 启州的鸦川口曾有传言, 掌控鸦川口就是掌控了启州的经济命脉, 也是唯一一处能和繁华的启州城相较之地。


    因为带着两个小孩的缘故,沈凭和赵或前去鸦川口的速度也受到了影响,比预计抵达时间推迟了两日。


    他们到达鸦川口的州城已是落日黄昏, 赵或没有把具体的行程告知官府,不过守城的士兵中有人眼力见了得, 瞧见了吞山啸时连忙前去禀报, 不久后, 他们一行人就被请到了太守唐昌民的府上。


    还未等他们问起有关吕庆保的去向, 府门外忽见一辆马车疾驰停下,片刻后瞧见一身穿三品官服的男人从马车中急忙下来, 面色蜡黄身形削瘦, 走起路来急急匆匆,即便是在这大冬天里, 都能瞧见他的额间起一层密汗。


    唐昌民下马车时, 率先远远朝站在正厅的几人看去, 之后就是一路小跑来到他们的面前,太守虽和吏部侍郎同品级, 但就职之地大有不同,在唐昌民和赵或行礼时, 便也朝着沈凭相互回礼。


    府内的侍女为四周掌灯, 但唐昌民甚至忘记邀请他们落座, 只顾着招待不周一事和赵或不断求着开恩。


    不过赵或既说了不在意, 对方还不厌其烦地求饶,片刻后难免让他失了耐心,在他感觉到唐昌民还想继续认错时,话锋忽地一转问道:“不知沈大人眼下可还在驿站?”


    这个问题是沈凭今夜抵达最想知道的,只是他刚才一直没有办法插入话题,此时听见赵或把唐昌民抛给自己处理,索性顺水推舟接上话又问:“唐大人是否能为在下指路一二?”


    对方比他年纪稍长,为了能尽快得到消息,他率先从称呼上拉近距离。


    唐昌民认错的话被卡在嘴边,又见赵或带着两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孩子去玩耍,他不好意思追上去继续求饶,便顺着他们给的台阶而下,随后看向沈凭回道:“昨日吕大人得知《明盛大典》滞留在越州,特意派人前去打听具体位置,沈大人不放心,这几日他们二人时常往启越两州交界的方向而去。”


    沈凭有些不能理解,“难道《明盛大典》没有侍卫护送吗?”


    圣旨从魏都一路下到越州,还派三品官员亲自取回,可见朝廷对其的重视程度。


    但此时看到唐昌民欲言又止的样子,沈凭稍加深思后,大概明白受阻为难的缘由所在,也终于能理解为什么沈怀建当初坚决请奏,必须亲自将典籍带回去。


    山高皇帝远,皇权不下县。


    他没有继续追问唐昌民要答案,与其在这打听,不如当面询问沈怀建。


    站在不远处的赵或虽在和两个孩子打闹,但听见身后没了交谈时,三两句话把孩子打发掉后,又悄无声息站回了沈凭的身边。


    他将刚才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知道没有逗留此地的必要,干脆把另一件事情先解决掉。


    赵或看着唐昌民说道:“劳烦唐大人为我二人带路前去驿站。”


    唐昌民见两人都提出要去驿站,生怕此行自己会因为招待不周落了口舌,连忙说:“殿下不如和大公子留宿此处,微臣回府前,已派人告知吕大人和沈大人二位在此,想必晚点便会到了。”


    他边说边引路,想继续为他们介绍厢房的位置,却在下一刻被赵或果断回绝了。


    赵或道:“大人不必拘礼,本王此行除了相助大公子取《明盛大典》回京之外,还有一事要做。”


    他未等对方问话便续道:“本王要调查沈怀建遇刺案。”


    赵或拒绝唐昌民为他们接风洗尘的一切事宜,十分干脆选择前去驿站落脚。


    不过在马车到了驿站时,他们恰好遇见沈怀建回来。


    当时沈凭坐在马车内陪着两个孩子,车帘从外被赵或撩起,随后用眼神示意他下马车。


    他透过车帘的一角看见沈怀建的身影,连忙从马车里出来,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快步走到沈怀建的面前。


    沈怀建见到赵或原本打算行礼,但是被对方阻止了,后来他瞧见沈凭跳下马车时,心里不禁担心孩子会不会摔跤,直至看清那孩子带着满脸的着急,疾步朝自己跑来那一刻,让他不自觉顿足在原地不动,张开手欣然地等着孩子跑来。


    他的思绪仿佛回到数年以前,有一位失去母亲的孩子也如这般跌宕狂奔,慌张的神色似乎和眼前的脸颊重叠,却又截然不同。


    至于区别何在,他如今仍旧不敢妄下定论。


    “父亲!”沈凭看着他重复喊了两声,直到对方那出神的双眼和自己对视上。


    沈怀建脱口安慰道:“没事,爹没事。”


    沈凭听见他自称“爹”时,握着他臂膀的手收紧了下,有一种作为代替品才有的心虚感油然而生,让他身上的动作骤然间绷紧。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沈怀建第一次说出这个称呼,是在下意识中说出的,让他不禁怀疑当初是不是自己分析错了称呼。


    不过这些想法都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在沈怀建欣慰的安抚声中迫切检查对方,从头到脚地查看对方身上的伤处,“伤口呢?在哪,给我看看。”


    沈怀建边笑边找给他,当那件厚重的衣袍从手臂的位置被掀起来时,一道小臂长短的伤口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显然是被尖锐的利器从侧面划下,不过已经逐渐结痂了,看样子出事后的确被人一直悉心照料着。


    正当沈凭还在不断嘘寒问暖间,又见一辆马车从他们身后驶来。


    赵或当时正打算把两个孩子送去休息,但是在那马车停下后,吕星瞧见了马车内出现之人,那困顿的双眼如同看见星芒,脸上浮现出欣喜若狂的笑容,脚刚一落地,二话不说就朝着那身材微胖的男人怀里小跑而去。


    “爹爹!”小孩尖细的喊叫声在这夜里十分刺耳。


    吕庆保当然听见了,当循声看到自己那失踪许久的儿子出现在眼前时,刹那间两眼一热,哽咽地弯腰跑过去接住迎面扑来的孩子。


    之后他在孩子的欢声笑语中,哭着感受着险些断子绝孙的后怕。


    这一幕在沈怀建眼中看到时,不由自主地偏头看了眼沈凭,待沈凭察觉身边投来的视线,转头看去间,父子两人对视一眼,竟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一众人回了驿站中,跟着前来的唐昌民殷勤地给众人点了一桌子的启州菜,所有人都围坐在暖烘烘的包厢里用膳。


    期间谈了几句有关遇刺案和典籍的事情,不过碍于小孩仍在需要避嫌,遂言简意赅一笔带过,倒是吕星喋喋不休地和吕庆保介绍自己的朋友菜菜。


    菜菜性子内敛,许是年纪小的缘故,他看不懂吕庆保脸上闪过的情绪,但又或许年幼经历颇多,他能察觉到对方隐忍的生气。


    吕星童言无忌,有父母亲的溺爱不懂人情世故,因为吕庆保掩饰的原因,他也感觉不到有什么变化,只是在他看见菜菜躲在沈凭身后时,想要伸手把人牵过来,却被爹爹莫名其妙拉回了怀里。


    这样的结果在沈凭和赵或两人看来不过人之常情,两个孩子因意外的缘分相遇相识相知,他们不知道中间隔着的是怎么样的世态炎凉,只会纯粹地和对方分享自己认为最好的一切,在无情的世道里活得无忧无虑。


    沈凭没有出手阻拦吕庆保对菜菜的敌意,他想在孩子最信任自己的时候,提前让他认清冷暖自知的道理。


    他不能保证菜菜日后遇到的人会和章伸一样,一旦他人失去了善意,所有事情都将举步维艰,那又是谁来教他道理呢?


    沈凭能感觉到菜菜抓住自己后背的衣袍越发用力,他心想也差不多了,想回头把菜菜抱过来,却在转身的时候,身后的菜菜被一双长臂捞走。


    他顺着视线看去,只见赵或十分霸道地把孩子抱在怀里,模样看着趾高气昂,用一副“我要替他撑腰”的表情看向沈凭。


    沈凭眼前一黑,顿时觉得自己片刻前脑子里那些深谋远虑,在赵或面前都能化为灰烬。


    果然他的所有计算中,赵或如同程序故障般的存在,时时刻刻都提醒他去修复。


    吕庆保忽悠自己的孩子很有一套,他光明正大在儿子面前表现得很喜欢菜菜,直到把吕星哄离了包厢,再回头想找菜菜算账之际,却奈何孩子在赵或怀里不能发作,只将视线落在菜菜抱着他人脖颈的手臂上。


    赵或见到吕庆保站在门口迟迟不进,索性扬了扬下颚示意他上前,那眼中的挑衅不言而喻,气势更是不容旁人轻易动摇,把这屋内的其余人看得胆战心惊。


    有了赵或摆明的立场,即便吕庆保先前有想法,现在也不敢再提及半分,打碎的牙往肚子里吞,颤颤巍巍地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不过就在这时吕庆保突然提道:“殿下,若此行有要事缠身,总不能一直带着这个孩子吧。”


    此言一出,沈凭和赵或相互看了对方一眼,显然还未成家的这两人,一直都把这个问题给忽略了。


    无论是查案还是取书,菜菜都不能跟随他们行动,后续还要考虑解决菜菜生存之事。如此看来,显然双方都没有足够的精力同时兼顾。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包厢中的唐昌民从椅子中起身,唯唯诺诺地看着赵或的方向道:“不如、不如把孩子放在微臣家中暂时养着,府上有奶娘可以兼顾照看,殿下和大公子也能放心。”


    吕庆保没有自荐,因为深知即便说出口,赵或也未必会松手把孩子交给自己。


    沈凭朝赵或的方向走去,菜菜感觉到身后有人,从那宽厚的肩膀中抬头看向沈凭,眼底的警惕渐消,逐渐变得乖巧温驯。


    看到这双清澈的眼睛时,沈凭内心一软,但脸上依旧面不改色,挂着淡漠平静的神情,这是他此趟路途中一成不变的态度,初衷希望通过保持距离而减少被依赖,现在看来似乎效果并不大。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和孩子说话时声音刻意放轻,“菜菜,哥哥们需要去做一些事情,可能需要和你分别一段时间,你会害怕吗?”


    菜菜搂着赵或的手勒紧了些,袖口也滑落了下来,露出手腕那道狰狞的疤痕。


    他很认真地和沈凭对视,还偷偷看了眼赵或,似乎从两人沉静的脸色感觉到隐形的压力,原本他想点头的动作,竟变成了很轻的摇头。


    沈凭将他的变化收尽眼底,却没有追问,而是很有耐心等着对方回答,抱着他的赵或更是如此,甚至稍作用力回抱,尝试给他一些勇气。


    沉默片刻后,孩子声若蚊蝇地回答道:“菜菜不怕。”


    作者有话说:


    修文多数为了句子的流畅,剧情不会改动(如有改动会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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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山河


    关于护送《明盛大典》的重任, 从沈凭抵达鸦川口起就落在他的肩头上。


    来到的这几日里,他除了每日出门会见到赵或练武回来更衣,其余时辰两人都是兵分两路行事, 碰了面谈不上客气, 反正总有斗不完的嘴, 看不完的脸色。


    这日沈凭早早出了门,想着先去找一趟唐昌民,为自己安排一辆马车, 他计划从鸦川关口而过,前去越州打听有关《明盛大典》的消息, 尽早接回来便和沈怀建离开。


    他前脚踏出驿站门, 就看到攀越被栓在不远处的树下。


    其实这种情况极少出现, 这一路上他也摸索出大概的规律, 只有赵或有要事不能随时抽身,攀越才会面临眼前这种境况。并且每每出现这种情况之时, 攀越都会表现得垂头丧气, 一旦瞧见熟人出现,便会发出的动静引人注目, 令人难以忽视其存在。


    沈凭站在门前看着天地一色, 白雾随着他的呼吸从口中呵出, 启州的寒冬冷到让人头皮发麻。


    只见他踩着被扫干净的地面,朝树下的攀越缓步走去, 树上堆积的雪堆早被攀越抖了下来,脚下薄薄的一层雪上全是马蹄印。


    沈凭仍旧抬手抚摸着攀越的鬃毛, 他来时没想到这边会这么冷, 如今家家户户也临近过年, 街上行人就更少了, 少了人气的州城温度都低几分。


    他抬首看了看天色,想着差不多也要离开,随后看向攀越轻声道:“乖乖呆着等你主子回来,我也走了。”


    攀越终归是灵性的兽类,听见后顿时不满地重重喷气,湿润的气体出现在空气中成了晶体,朝着他的身上宣泄不满。


    沈凭见状想要哄两句再离开,不料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养了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是赵或。


    闻言,沈凭回过身来,而身边站着的攀越则兴奋地朝着主子的方向踩踏,以各种方式让对方给自己解开绳索,震得天上地下都是它闹出的动静,就连叶子上覆着的雪花都震落在两人面前。


    他看着赵或走向绳索的方向,有意打探道:“不知殿下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不过赵或扫了眼他却反问:“不知大公子的《明盛大典》可寻到踪迹了?”


    沈凭眉头微蹙起,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对方问出了他当下的难处,据他这几日和吕庆保多方打听了消息,得知眼下《明盛大典》也许被守卫越州的十二卫府截留,如今启越两州的官衙因出现歧视难民一事,不断相互推卸责任闹得不和,而吕庆保的处境因述职变得尴尬,命唐昌民多次去信越州无果,很显然越州完全不卖这个面子。


    今日他之所以打算出门亲自打探,是以沈怀建得知他如今的困境时,和他提及起启州有一件令人十分棘手之事。


    鸦川关口常年有匪徒杀人劫财,来往两州的百姓苦不堪言,官府对此避而不谈视而不见,即便尝试出兵都是无功而返。


    久而久之,百姓对两州的骠骑兵叫骂连天,责怪他们软弱无能还占良田耕种,如此一来,民怨声导致两州官府日渐疏远,就连两州的士兵都另设阵营,和两州的官衙刻意保持距离,形成三足鼎立互不相干的局面。


    只要匪徒一日还在,莫说《明盛大典》的去向了,恐怕就连跨过鸦川关口都是一件难事。


    见他没有说话,赵或把缰绳丢回马背上,冻到发红的手紧握着吞山啸,但却没有丝毫不适,手背还能瞧见几道颜色较深的划伤,看伤口痕迹还未完全愈合,猜测应是今早练武导致的。


    沈凭看着他威风凛凛又不披大氅的样子,答非所问道:“听说鸦川关口的景色很好。”


    两人这种互相问话,却又满嘴废料回答的方式,掰着手指一算,情况也持续有数日了,沈凭有时候生怕隔墙有耳,会以为他们在秘密通话,实际上全是废话连篇。


    赵或倒是接住他的话,回道:“是很好,本王今日得闲,你求本王,本王便带你走一程也不是不行。”


    沈凭料到如此,装作毫无兴趣说:“殿下何至于此降尊临卑。”


    赵或道:“本王不想回京后,被人怪罪照顾不周。”


    沈凭笑了笑,道:“我以为殿下是不敢旧地重游,省的回忆起伤心丑事。”


    在到达鸦川关口附近的时候,逐渐能看到峦嶂上的积雪,巨大的岩石和茂密的冷杉树林扎根其中。远远看去,那延绵的山脉就像冬眠的白蛇盘旋在三州边界,等待着来年的苏醒。


    有了赵或的引路,沈凭很明显感觉到自己少走了许多弯路,比起他跟着吕庆保等人弯弯绕绕地走着,赵或的干脆利落倒是显得效率高了许多,对比起来,这倒是让他感觉启州的官府,对鸦川关口的匪徒心中危惧,恨不得能绕则绕避开被发现。


    只是两人的行动受了一定的影响,起先赵或打算各自骑马前去,但是沈凭很坦然地承认自己不会骑马,而赵或显然不打算把攀越丢在驿站,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给沈凭找到马车后送到鸦川关口附近。


    两座山口之间有一条大道,但是奈何这条道路过去曲折,也因此养了不少匪徒在其中,让他们能在这种攻守皆宜的地带横行霸道。


    其实沈凭已多次前来,目的是为了找到能安全抵达越州的路,但此行前有沈怀建后有他,父子两人来回数次,显然在这一点上都没有突破。


    可是今日却大有收获,赵或不仅为他指了明路,还带他一观鸦川口的山景。


    那日两人气喘吁吁站上了山脉的高处,徒留攀越在附近肆意的撒野。蓝天之上万里无云,眺望远方各处高低有致的丘陵盆地,将起伏连绵的山河收入眼底,一副人间雪景图在视线的临摹中逐现,裹着人烟从四处呼啸而来。


    沈凭的双眼一片清明,他的眼中带着笑,带着激动和惊喜,皆因登高时看见天然无染之景所现。


    太值了,他心想。


    若是人间走一遭,看过盛世大好河山,尝过人间烟火色,何愁死而无憾。


    赵或站在一侧,偏头看了眼身边站着的人,原本想要嘲弄一番他只会流连烟花之地时,却被他眼角隐忍着的湿润而愣住。


    他看见沈凭眼中的情绪,那是毫不遮掩的热爱。


    这一刻,彻底将他方才心中所想狠狠反击,以一种让人感到陌生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这是沈凭吗?他心想。


    赵或看着那眼角竟有一瞬间恍惚,他突然很想询问沈凭为何如此,但又觉冒犯,所以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换掉,“好看吗?”


    其实他心知肚明,若不好看,人的情绪又怎会如此起伏。


    沈凭如鲠在喉,即使点着头只是回了一个“嗯”字,也任由寒风将他的哽咽卷席离开,但还是被赵或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看着白雪皑皑的远方,各自的衣袍被风刮得作响,但他们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随着沈凭的一声长叹,他压下心中的涌动低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世间。”


    没有被尾气污染的空气,没有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没有坚如磐石的沥青大道。


    赵或不懂他哪来的感叹,却因他的反常感到不可思议,“雪融了和京城相差无几。”


    “不是的。”沈凭急忙地反驳了他的话,脑海里有关前世的种种稍纵即逝,但在转头看向他时,一切又回到了现实中,令他到了嘴边的话被迫戛然而止,“算了。”


    算了,没人能懂。


    赵或见他欲言又止,心中的好奇竟被激起,可回想刚才那润眸时,竟生了丝于心不忍,索性抬臂指着一个方向,语气潇洒说道:“若你喜欢,来年我可以带你去那边。”


    沈凭疑惑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唯有千里之外若隐若现的延绵山脉,远到他甚至觉得那是天边。


    他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赵或被问起时双眼闪烁,眼睛如那白日高挂的月亮般,脸上带着少年独有的傲气道:“北越关山。”


    那是他成名的地方。


    这一次,两人都没有互相取笑嘲弄对方,面对各自所言时,剩的不过坦诚相待,这是为数不多的和平相处。


    沈凭带着笑说道:“听着就很远,遥不可及似的。”


    赵或收回手,扶剑看向他道:“不远,只要你想去,任何地方都不远。”


    “是吗?”沈凭的声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温柔,他看着少年坚定不移的双眼,心底忽然觉得,此刻在他的身上,竟也能看见傲然屹立的北越关山之影。


    赵或转头看他,却在相视间忘了要回答他的话,情不自禁陷入他那满是认真欣赏的眼眸中,如此凝视着半晌后,他只怔怔地点了下头当作回应。


    沈凭见他失神,倒是起了逗弄的心思,道:“嗯,的确近在眼前。”


    话落,赵或在那闪过狡黠的笑眼里突然清醒,下一刻连忙把脸撇开看向远方,嘀咕道:“你懂什么。”


    刺骨的寒风卷起雪絮落在他的耳廓,瞬间被那发烫的耳朵融化。


    山峰之上,人影双双并肩,一言不发地远眺北越关山的方向。


    赵或虽然将路指明给了沈凭,但还是猜到了有关《明盛大典》的护送出了问题,两人前来启州虽各司其职,可细想又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在其中。


    刺杀朝廷命官已是要事,何况还要带着典籍完好无损送回京都,看似两件事情,却又息息相关。


    今日之后,即便他们互不干扰这么多天,也该和谐相处先把事情办好。


    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人都体现出前所未有的默契,几乎是心照不宣地把各自调查的事情共享。


    当赵或得知《明盛大典》可能落入了越州十二卫的手中时,脸上不由带了几分狐疑问道:“你如何确定是越州十二卫?”


    驿站的厢房中点了暖炉,沈凭把大氅褪了下来,此刻正端坐在暖炉边上喝着热茶。


    他捏着茶盖刮着杯中的茶沫,如实交代道:“唐昌民数次传信给越州官府无果,后来将你抵达启州的消息散播出去,不久后就收到了唯一的一封回信,其中便提及了十二卫。”


    赵或站在窗边,透过被打开的窗缝看向街道上的动静,双手抱于胸前倚在一侧,听见沈凭的话时,语气笃定地回道:“不可能。”


    不可能是越州十二卫。


    沈凭问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消息。”


    赵或将视线收回,朝他看去说:“既然如此,有关《明盛大典》这件事交给我。”


    他不等沈凭回话,见他投来目光时偏头看了眼窗边,随后轻抬了抬下颚。


    坐在圈椅里的沈凭立刻意识到有状况,把手中的茶盏放下,连忙起身朝他的方向走去,寻着那窗口的缝隙靠上去,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距离。


    赵或见他贴近时,潜意识中想要闪躲,打算移开位置给对方探头查看,但不知为何他的四肢却纹丝不动,任由着那身体紧紧贴在自己抱着的手臂前。


    两人离得近,他甚至能嗅到对方青丝上的清香,能清晰看见那纤长的眼睫,让他忽地忘了屋外的动静,只觉这屋内的温度似乎高得离谱,令他喉咙发干不免口渴,忍不住悄悄舔了下唇。


    就在他认为自己该喝杯水润润喉时,突然他的手臂被沈凭抬手按住。


    他甚至来不及挥开对方,骤然间,窗外传来一阵令人感到窒息的哀嚎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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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歧视


    喧沸的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乱, 这是沈凭来到启州之后经常能看见的场景——难民和启州百姓的冲突。


    其实对于这种现象他们并非不能出手,他知道唐昌民乃是支持清流派的官员,显然唐昌民也知道他和赵抑之间有牵扯, 否则不会在收留菜菜这一事上殷勤。


    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即使他想为难民解困, 能做的不过是暗示唐昌民罢了,出手恐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而赵或面对突发状况时反而静观其变居多,支持世家派的吕庆保对他有所耳闻, 知道他了解两州的境况。


    为了在赵或面前争个好形象,他接连数日都想方设法去缓和启州眼下的情况, 只是行事畏手畏脚的, 效果并不显著。


    赵或的袖手旁观让沈凭有些捉摸不透, 按照前面他对赵或的了解,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早该把启州掀翻才是, 反倒有些时候选择视而不见, 恍若旁人。


    起先两人不过是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动静,各自心中都盘算着有官府出现, 只要没有见血的情况就不出手。


    但是在片刻后, 他们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时, 酒楼厢房中的两人再也顾不上用膳,连忙赶到事发现场。


    原本沈怀建今日出门捡药回驿站, 出药铺后听说旁边的街道上,有难民和百姓发生冲突, 他二话不说就带着车夫往旁边赶去, 手中拎着的药在推搡中洒落一地, 身上挡风的大氅更是不见所踪, 但他还是奋不顾身站在难民面前。


    当时有一位屠夫手中举着木棍,明显是打算以殴打的方式驱赶,眼看木棍将要落在难民的身上,沈怀建果断抬手去挡。


    但眼前忽地出现一抹白色的影子,下一刻,只闻见一声隐忍的闷哼,他转眼看清之时双眸骤然震惊。


    “凭儿!”沈怀建立刻将他从面前拉开,连忙去检查他被重棍所击中的肩膀。


    那厢跟在身后的赵或未料如此,早有准备的动作未能赶得上沈凭,眼下正准备上前查看一番,余光又见打人的屠夫挥起手里的木棍,对方想要用蛮力赶走聚集的人群。


    那屠夫似失了理智般,企图再度朝着沈凭接着殴打时,赵或见状眉头一皱,不满地“啧”了声,眨眼间闪身站在沈凭前方,长腿抬起,毫不留情往那屠夫胸前狠狠踹去。


    这一脚用了他足足七成的力气,那屠夫禁不住这一遭,整个身子朝后抛出,后背硬生生撞到门板上,随着一声疼痛的大喊响起,屠夫手里握着的木棍也因麻木而震落。


    当他忍着剧烈的疼痛抬眼看去时,入眼不见沈凭的身影,因为赵或那虎体猿臂的身形早已将人挡了个十足。


    赵或回头看了眼捂着肩膀的沈凭,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循声看去,人群的不远处朝他们的方向跑来了一群官兵。


    不少百姓见到官兵纷纷让路,人流随着官兵的到来而分开,也让人瞧清官兵前方领头的唐昌民。


    屠夫见到赵或时已不敢再生事,如今又见官兵出现,原本那凶煞的神情骤然变色。


    赵或转身盯着沈凭的肩膀,语气带着些责备道:“下回跑慢点。”


    沈凭藏着发颤的手臂垂眸,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看向沈怀建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官兵将围观的百姓分离,唐昌民快步走到他们面前不停请罪,刚才他远远便看见沈凭受伤的一幕,心知为时已晚,此时嘴上只能不停询问是否要大夫。


    不过都给沈凭摇头拦下,而一旁的赵或听着那些重复的话心烦,见到沈凭朝难民的方向看去,大约猜到他想处理难民一事,随后清了清嗓打断啰嗦的唐昌民。


    “什么情况?”他问道。


    唐昌民听见发话,连忙回身看向他,微微弯腰交代说:“我们启州的百姓来衙门报案,说、说有无籍难民在此强抢蔬果闹事。”


    赵或闻言时抬了抬眼,显然对这种报案的理由持有质疑,正欲深究之际,忽地听见身旁起了骚动。


    “胡说八道!”人群里听见一道高声反驳,“明明是你们看不起我无籍百姓的钱财!”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把目光朝那声音的源头看去,只见一名身着麻色素衣的中年男人怒目圆瞪看着唐昌民,此人站在难民之前,身后除了站着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之外,还有一位和菜菜年纪相仿的小孩被护在其中。


    他盯着唐昌民的方向喝道:“若非启州的百姓去报官,试问这位大人你今日可还会出现在此?”


    四周都是旁观的百姓,但是这些百姓会很刻意地和这群人保持距离,更有甚者举袖捂着口鼻,满脸带着嫌弃,睨着眼打量着聚集一起的难民。


    男人从难民中走出来,脸颊的颧骨还能看见未消的淤血,沈凭欲带着沈怀建为他让路,不想男人径直来到两人的面前,肃然起敬朝着他们抱拳行礼。


    随后听见男人对着沈怀建说:“林金伟替大伙再次谢过沈先生出手相助。”


    沈怀建回礼叹道:“无需言谢,你们受苦了。”


    见状,站在一侧的沈凭感觉到意外,也看见林金伟再一次给自己鞠躬行礼。


    他和赵或的眼中带着疑惑,转头看向一旁站着的唐昌民。


    当唐昌民看见赵或眼底的冷漠时,心底一惊,脸色满是为难,迅速为自己求饶道:“殿下恕罪。”


    他刻意把尊称压低,唯有“恕罪”两字十分清晰,但都抵挡不住赵或脸上逐渐生出的不满。


    见众人一番沉默,沈怀建无奈朝四周的百姓说道:“同是天下一家亲,大家何苦相互刁难对方。倘若没有他们相助,那日有户籍的我也将身死驿站之前,又如何还能在启州见到我儿。”


    这一次唐昌民只能把头垂下,再也不敢抬头去看赵或。


    如今看来,无籍难民的出现,让遇刺案的线索发生极大的改变。因为他们来启州之前,收到有关遇刺案的具体细节里,提及罪魁祸首时,皆是意有所指无籍难民。眼下突如其来这一幕,几乎推翻先前的一切调查,这也是赵或脸色不悦的根本原因。


    唐昌民等人冒着欺君的风险刻意隐瞒其中真相,恐怕这背后大有文章。


    再看赵或渐沉的脸色,沈凭大概明白他已有决断,接下来他们再也无法装聋作哑下去了。


    周遭的百姓大概都猜到赵或是位厉害人物,竟能让三品官员卑躬屈膝为其办事,这一点连林金伟也看在眼中。只是他并未求着伸冤,当听见沈怀建为无籍难民解围时,轻抬下颚深深吸了口气,扫视一圈四周,最后将受到的屈辱都化作一声冷笑。


    他转头朝沈怀建弯腰行礼道:“沈先生,我与村民只是路过此地,诸如此事在上京的路上数不胜数,既然不受待见,我们也不打算久留,得先生关照的这几日我们终生铭记,只盼将来有缘能再见先生,我林某必将整衣敛容拜谢沈先生。”


    闻言,沈怀建想挽留却欲言又止,深知他当下处境,若是冒然劝其留下,又将寸步难行遭受羞辱。


    林金伟看出他的想法,可世道无情,他只能遗憾道:“先生仁义。”


    说罢,他转头看了眼身后数十名的同伴,示意告辞离开。


    沈凭抬首和赵或对视了一眼,随后听见赵或淡道:“且慢。”


    他的语气品不出什么滋味来,但却有不容抗拒的气势所在。


    沈凭带了些期待看向赵或,也盼着他能把这件事情暂时圆起来,方便后续顺利调查遇刺案的真相,不过令人没想到的是,赵或毫不委婉摆明身份,用最干脆的方式去处理。


    赵或懒得再看唐昌民一眼,指着沈怀建朝他们果断说道:“今日出手相助诸位之人乃是朝廷命官,先前驿站遇刺一事颇有疑点,诸位无籍百姓既是当事者,便派人随本王去衙门走一趟提供证据。”


    众人听闻时皆是一阵哗然,林金伟和他身后的村民更是瞠目结舌,显然沈怀建从未向他们透露过自己的身份,而这群受人歧视的村民对官员难抱信任,却万万没想到,救他们的竟还是位官员。


    为了调查事宜,赵或既不作解释,也不给时间众人去适应,只道:“今日之事对错交由官衙裁定,由本王坐镇前堂替诸位百姓伸冤,即日起,若有争议可到衙门击鼓状告!”


    有了他的一番发话,眨眼间只见百姓陆陆续续下跪行礼。


    赵或瞥了眼抬袖抹汗的唐昌民,冷冷道:“还不去请个大夫过来。”


    随后伸手拽起沈凭的手臂转身离去。


    经过此事,赵或的名声又在鸦川口传开,不过这一次比起那不堪的败仗后遗,明显友好了许多。


    沈凭如今和赵或同在一条船上,难民因他是沈怀建之子,对待他比对待旁人客气许多,见面后时常拿出为数不多的越州特产招待他。后来沈凭从赵或口中得知,难民此举在越州百姓家中属最高的待客之道。


    思及此,沈凭去找到吕庆保和唐昌民谈起安顿难民一事,两人对此事皆表示赞同,唐昌民为了将功补过也亲自揽下这活儿来干,并保证会尽最大的能力缓解歧视的局面。


    见他鞠躬尽瘁做到这个程度,作为同级的沈凭也学会适可而止,避免因此事逼人太甚,让唐昌民官途受阻。


    接下来的几日他留在驿站安心养伤,偶尔会前去唐昌民的家中探望菜菜。


    这日他带着糖食去了唐家,还未进门就隐约听见府邸一侧的巷口里传来欢笑声,他站在原地静静听了一会儿后认出那笑声,然后见他折身朝着巷口的方向走去,听着天真无邪的窃窃私语逐渐清晰。


    两个小孩鬼鬼祟祟躲着讲话,实际都被沈凭听得一清二楚。


    吕星:“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菜菜:“嗯!”


    但菜菜似乎有些犹豫,又听见他说道:“我害怕吕大人。”


    吕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怕,爹爹他非常好,我平日见他对府里的下人都很好。”


    菜菜说道:“如果吕大人生气的话,我们就约定下一次去。”


    吕星思考了下,道:“也好,反正幸仁哥哥一直都在启州,你就会一直住在这里。”


    还没等菜菜回话,他又兴奋问道:“对了!环链都准备了吗?”


    吕星的声音中带着迫不及待,明显是两人筹划已久的小计划了。


    菜菜用力地点了点头,正想回答他的话,突然巷口传来一道温柔的问话。


    “能不能也把我带上呢?”沈凭探身出来,双眼带笑看着前方。


    巷子中的两个孩子惊讶地转头过来,他们身上的衣袍全是脏兮兮的,不知从哪沾的泥灰,而吕星此刻正抬起手腕伸到菜菜的面前,被吓得忘了把手放下,两人皆是呆愣看着来人。


    菜菜悄悄把放下手,吕星则在看到是沈凭时,脸上立刻浮现起灿烂的笑容,下一刻就听见他兴奋尖锐的叫声响彻小巷,拔腿朝着沈凭飞奔跑去。


    “幸仁哥哥!”


    沈凭蹲下身接住扑进怀里的孩子,抬眼带笑看了看菜菜,见他朝后挪去几步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他把手中提着的东西放下,然后伸出另一只手等着菜菜的回应。


    菜菜见状怔了下,双手略有局促地拍了拍身上弄脏的地方,踌躇半晌才终于抬脚缓缓走向沈凭,直到站在了对方的面前他都不敢贴近。


    沈凭的手臂一收,将两个孩子都抱在进怀里,抬脸蹭了蹭他们的脸蛋,耐心听着他们在耳边喋喋不休说着发生的趣事。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28章 典籍


    有关《明盛大典》的消息很快传来, 与此同时,遇刺案也有了新的发现。


    在赵或的坐镇之下,吕庆保快速调派人手协助唐昌民调查, 通过林金伟等人的排查, 他们发现当日刺杀沈怀建之人和鸦川关口的匪徒有关系。


    但令人费解的一点是, 鸦川关口的匪徒谋财害命并无规律而言,唯有刺杀沈怀建这一次是有备而来。


    当沈凭知道这个消息时,他的脑海里告诉自己, 这绝非是巧合,定是有人刻意埋伏想置沈怀建于死地。


    然而当他想继续查下去的时候, 赵或很无情地说出线索断了, 因为想要调查下去, 就必须要和匪徒碰面。但是莫说启州官府了, 就连偌大的越州都对其视而不见,想要碰面难免见血, 谈何容易。


    鸦川口的几座山脉, 就像腰斩两州的利剑,形成一条巨大的沟壑在其中, 让各州互不干涉, 互不搭理。


    后来沈凭日思夜想有关这一路发生的事, 大胆地往沈怀建途径的州城去想,推测是否有人泄露了此次行程才引来杀身之祸。


    只是这样的想法无法印证, 若是这么推敲,恐怕连魏都的人都有嫌疑, 而沈怀建奉命离京的消息朝中人人皆知, 这并非是秘密行事, 若要找凶手, 如同大海捞针。


    正当他为此事还在抓耳挠腮时,突然收到有关《明盛大典》的下落。


    典籍是沈怀建此行的主要目的,赵或派人来传消息那会儿,沈怀建还在药堂复诊。沈凭索性亲自去把典籍接回,心里开始盘算着提前安排沈怀建秘密离开启州一事。


    《明盛大典》打的是“纳天下之术,集百家之书,咏缅怀先贤,以勉励后昆”的名号。当初沈凭便是通过魏都存留的典籍了解这个时代,也在其中大致了解到先皇的一些事迹。


    要论丰功伟绩,同为赵氏皇帝,身为赵渊民生父的先皇,对比其儿子的功绩的确逊色许多。


    且不说丢了广袤大地,就连先皇那引以为傲的储君儿子,到最后都被谢文邺亲手了结。


    如果非要说出些先皇的成就来,首屈一指的莫过这《明盛大典》了,它是一个时代的象征,是标志。


    关于前朝往事以白纸黑字被记载起来,点点滴滴都收录在秘书省中,就像当初沈怀建给沈凭讲述这些前事时,用了一句很经典的话来形容纸上的过去。


    “这些文字不是轻描淡写,他们是被历史组成的走马灯,承载着前人血淋淋的故事。”


    白纸黑字,刀光剑影,这就是书籍的要处,也是魅力所在。


    但是这样庄重严肃的文学作品,今日却在烟花柳巷里交到沈凭的手中,只因赵或认为在这样的地方中能够避人耳目。


    把《明盛大典》找到的人,是赵或的好友贺宽,此人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越州骠骑府副将。


    沈凭当时掀起珠帘走近包厢后,入眼看到贺宽的背影那一刻,脑海中刹时想起和赵或在茶楼纠缠的当晚。


    直到贺宽转头看来时,他立刻笃定了这个想法,千真万确,当日那人就是贺宽。


    不过他的惊讶也只是转瞬即逝,他带着目的前来,自然牵挂的也只有典籍。


    沈凭在贺宽一脸严肃正经中,双手接过那本拳头厚度的典籍,虽然轻而易举将《明盛大典》托在手里,但他还是感觉十分沉淀,甚至能透过典籍封面的几个烫金大字,看到魏朝的千秋万代。


    为了让典籍完好无损,贺宽特意命人用竹编为典籍打造了个书盒,盒子四角用铁片固定防止变形,可谓是面面俱到。


    检查完的沈凭起身朝他谢礼,两人相互回礼之后,坐在一旁的赵或才把事情原委说出。


    “先前听闻典籍在越州,那日你说起越州十二卫府截了这书,本王说不可能,是因为见初便是掌管十二卫的人。”见初是贺宽的字。


    闻言贺宽颔首接话说道:“十二卫府并未截留典籍,但我们截留了一批铁制品,典籍正是藏在这其中。”


    他说着看向赵或,沉吟须臾后续道:“不过殿下,若是要计较起来,大公子非要说是我们截下的也是对的。”


    “不是我说的。”沈凭不得不为自己解释一下,免得还未感恩就落了个锱铢必较的声名。


    赵或冷笑道:“他都还没磕头谢本王,岂敢与你一般计较。”


    冷嘲热讽不过家常便饭,所以沈凭也没有退让的意思,端着茶杯悠闲回道:“我今夜敲锣打鼓二胡唢呐齐上阵,为表殿下对我的出手相助。”


    一听“唢呐”二字,赵或的脸色顿时变黑,凝视沈凭的双眼中满是气忿,“你敢咒本王”


    贺宽打断道:“也许是拜堂用的唢呐。”


    赵或拍桌道:“你觉得可能吗?”


    谁知沈凭挑眉一笑,“怎么不算呢?”


    话落,赵或登时被气得语塞难言,最后起身踱步站到窗边透气。


    花街柳巷,华灯初上,莺歌燕舞,灯火阑珊,为四周定上了夜妆。


    沈凭敛起神色朝贺宽看去,脑海里回想起遇刺案,随后问起有关鸦川关口的事情,“贺将军可知鸦川口的匪徒?”


    贺宽今夜赶来还未用膳,听闻时手中长箸刚夹起面前的菜,只见他抬眼看了看窗边倚着的人,见到对方颔首后,他便把长箸一松搁在碗边,正色道:“不瞒大公子,我与殿下已决心剿匪。”


    贺宽的肤色比起赵或稍微深一些,五官棱角分明,面容俊朗身佩弯刀,身着劲装手带铁臂缚,沈凭知道这是常年在关外游走的配置。


    自越州收复回来后,赵或和贺宽都卸了将军的头衔,前者回了京城当闲散霸王,后者则选择留在越州驻守。


    贺家世代出名将,哪怕是庶出都被老将军教得一身正骨,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好儿郎。


    不过贺宽的父亲贺远行是个例外,是贺家这几代里唯一出的文官,如今身居边州要职,且贺远行只有一位夫人,夫妻两人伉俪情深,见老将军膝下儿孙皆有出息,如胶似漆的夫妻二人原本打算双宿双飞。但碍于老将军的逼迫之下,无奈生了贺宽,在贺远行这一支里就只有贺宽这株独苗。


    老将军拧不过夫妻两人不愿再生,又怕卿卿我我的两人耽误孩子,索性想方设法把贺宽接到身边亲自管教。


    好在贺宽最后不负众望,在贺远行夫妇二人的意外中成长得十分出色,这些事情都是赵或后来告诉沈凭的。


    为了调查遇刺案,赵或早在京城出发的前一个晚上,派人快马加鞭通知贺宽暗中留意有关启越两州的情况,贺宽收到消息后,便在两州交界留了心眼。


    得知赵或快要抵达启州前,他截留了那批来历不明的铁制品,原因很简单,这些制品没有太府寺的批文。


    输送这批货物的镖局对货物中藏着铁制品表示不知情,又逢贺宽加了人手在临近鸦川关口的附近,当属下向他禀报后,他便马不停蹄赶去告知了赵或。


    那日茶楼鱼目混杂,两人虽然碰面谈事,但都用十分隐晦的方式简单说完就离开,只是没想到沈凭会出现在那茶楼里,还尾随了他们身后,以至于在百姓面前上演了一场闹剧。


    那夜贺宽虽然离开了,但还是听见些许风声,他在取笑赵或的同时自然也将沈凭记住了。


    今日得知沈凭是沈怀建之子,有关遇刺案的细节他也不再避嫌,把和剿匪的计划全盘托出。


    攻打鸦川关口的匪窝一事,是赵或抵达启州之后所决定的事情,目的不仅仅只是调查遇刺案这么简单。


    当沈凭听完他们定下的计划之后,当即明白赵或的目的是想还两州百姓安宁,如今又经歧视案,令他的决心显然更加的坚定了。


    贺宽道:“陈甘落马的消息传来越州后,牵动不少官员的动作,这批铁制品恐怕是浑水摸鱼抵达鸦川关口,并且给了不少赏钱镖局。”


    谁人不知关口四周是匪徒的一方天地,想要过去,只要留下足够的买路财,何愁过不去这崎岖之路。


    沈凭问道:“这镖局知晓私运《明盛大典》可是戴罪之举?”


    听他问起镖局时,贺宽的脸上有一丝犹疑,站在窗边的赵或见状回道:“是苏氏的镖局。”


    沈凭转头朝他看去,“三起三落依旧富可敌国的浙商苏家?”


    赵或点头道:“如今的当家人名唤苏尝玉,他的行事风格比起苏家祖上更加低调。但他的名声却能传遍五湖四海,战乱之时他为了钱财能相助外敌运输饷械,他也因此在天下的商人中挂着‘卖国贼’的名号。”


    沈凭有些意外道:“所以即便如此,他还是平安无事。”


    区区一个商人的影响力,竟能在官商之间横行。


    贺宽说道:“苏氏的生意遍布天下,只要他想掐掉旁人的财路都是轻而易举,何况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如果没有合理的缘由,没有确凿的证据,几乎没有人敢上门去找他。


    世人皆知他只为钱财折腰,且以性命为买主保密,苏家的人从来不需要卖主求荣,因为在他们的背后,得到的远比世人想象中的更多。


    “没错。”赵或瞥向窗外渐渐飘起的雪花,看那脸色便知道此人有多难对付,“苏尝玉虽未曾拜师,但对心术有所专研,而在他背后指教的人,你未必不曾听说过。”


    沈凭眉梢微蹙:“谁?”


    赵或和他对视道:“方重德。”


    《明盛大典》当中的每一部分都会记载着编纂者的姓名,其中开篇经史两章排在首位的正是方重德,就连其余章节他更是有所涉及。


    此人历经两朝,是前朝太子最尊重的师长,曾受储君之拜,官至前朝太师,是天下文人里最为德高望重的先生,没有之一。


    赵渊民登基时曾亲自上门拜见方重德,请他为自己的孩子教学,甚至给他赐干涉朝政的权力。


    但是皇帝不仅被对方婉拒,甚至连太师府的门都没有踏进去。


    不过后来这位太师的下场却是十分狼狈,因为谢文邺以“悖论难辨明智,知其误仍错行”的理由逐方重德离京,打破天下文人学子对此人厚重的滤镜。


    那日魏都瓢泼大雨,年岁已高的老者孤身站在狂风暴雨中,和撑伞的谢文邺对峙而站。


    他没有怨世道不公给他带来的冤枉,而是直指皇城的方向,抛下一句“欲为势知而欺己,怀义者终成锈刀”后,毅然决然离开魏都。


    方重德离开后便销声匿迹,有不少文客想要为他辩解一二,但是换来的只有遭人冷眼。


    久而久之,这位老者的姓名便无人再提及,而朝廷漩涡中心里站着的人都知道,他的结局是违抗皇令所导致的。


    后来清流派在朝中崛起,为首的孔伐在官阶比自己高的谢文邺面前无可讳言,除了有皇帝的刻意为之以外,还有一个缘由是极少人所知道的。


    孔伐乃是当年维护方重德的人之一,朝中百官只知道他对谢文邺恨之入骨,殊不知其中诸多细节。


    而在方重德消失不久之后,江湖中突然传出他在苏府的消息,有人说方重德离开魏都颠沛流离中遭受重病折磨,是苏尝玉救了他一命。


    贺宽垂眼看着茶杯中波澜的水纹,似在回忆着旧事,喃喃道:“但凡和苏家接近的人都是带有欲望的,即便没有心术也能被他轻松掌控。”


    “原来如此。”赵或将窗扇拉上的动作一顿,随着屋外的笙歌被隔绝,他的眼底忽现调侃的笑意看向贺宽,“贺大将军竟也是带着欲望接近人家苏公子。”


    作者有话说:


    回顾前朝关系:


    赵渊民和先太子是亲兄弟,先皇是他俩的亲爹。


    裴姬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的(类似先皇后娘家很好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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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是命


    贺宽带有欲望接近苏尝玉的这种说法是不严谨的。


    他这个人一本正经, 除了偶尔蹦出几句荤话膈应人之外,端的都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就连爱好都在同辈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十分喜爱垂钓, 常常能在河岸边坐上一整天, 若是钓到了肥鱼, 定会兴高采烈拿回府上,命人挂在大门前炫耀一番,有时候还会专门宴请三两好友到家中一聚, 实则是为了显摆自己的鱼。


    他如今离开了北越关山后,在越州城落脚, 闲来无事总会提着鱼竿到越州唯一的内河, 他喜爱到偏僻之地垂钓, 偏偏这时候又遇上有同样爱好的苏尝玉。


    苏尝玉平日极少聚众参加宴席, 基本是礼到人不到,一旦露面少了, 即便遇见也不会认得出来, 而贺宽正是如此。


    所以当他们两人的鱼钩同时钩中同一条鱼后,互不相识的两人站在偏僻的河岸边上, 为了一条肥鱼吵得面红耳赤。


    有道“两岸猿声啼不住”, 但那日是“两岸骂声啼不住”。


    虽说这种概率属于千载难逢, 可是他们的随从却看不下去,多次劝阻无果后, 随从直接亮出各自身份想要为自己的主子争一口气,不料话落, 争吵声戛然而止, 最后两人都沉默不语。


    贺宽更是默默地把那鱼一脚踹回河里去, 两人各自收拾东西离开了河岸, 当作无事发生散去。


    原因很简单,苏贺两家在魏都属于老死不相往来的门第,理由是苏尝玉当年卖过一批器械给外敌,正是这批器械让贺老将军在战事中一败涂地,若非有人通风报信只怕全军覆没,至此以后贺家的重任落在贺宽的肩上。


    商人为财,武将为战,贺老将军以耻卸去官职,从此也记恨起苏家,苏尝玉也因此被扣上“卖国贼”的罪名,两家人在不知不觉中划了楚河汉界。


    垂钓一事发生后,两人偶尔都能碰见对方,渐渐地竟在钓鱼上暗自较劲了起来,哪怕一句话不说,甩出的鱼饵仿佛弹药,恨不得炸了对方垂钓的领地。


    三人前后脚离开花楼,贺宽前去越州骠骑府调遣士兵,而沈凭则带着《明盛大典》去见沈怀建,并且告知把他送离启州的打算。


    沈怀建理解他的用心良苦,自然也答应了他的安排。不过他夙愿未了,离开之前想要见一见那些无籍的难民们。


    赵或得知此事便应了他的要求,但是在他们去见林金伟的前一天晚上,官府突然前来禀报,匪徒劫财时失手杀害了无籍难民。


    赵或当夜立即下令派人封锁全城,随后和沈凭一同赶到事发之地,当他们到达之际,听见拥挤的人群中传出林金伟近似乎癫狂的嘶吼声。


    “我林某与诸位父老乡亲们至此遭尽白眼排挤,只因区区户籍之名!想当年越州沦陷外敌,谁人不是为求活路,为一口饭养家而被迫脱离乡籍!如今官府无能,答应还乡在前,转头反悔在后,不以光明磊落的手段取我良田,竟以卑鄙之举驱赶抢占钱粮!今日不过逃命又遭迫害,尔等袖手旁观时,和那鸦川口的匪徒到底又有何区别!”


    站在人群外的赵或闻言顿时拔高声命人让路,人潮很快随着官兵的驱散远离了林金伟,他们也在百姓散开之时看清了前方状况。


    带着满身伤痕的林金伟此刻正跪在地上,残破不堪的衣衫被鲜血染红,而他怀中正紧紧抱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幼童尸首。


    他们认出来那是林金伟等人一直护着的孩子,眼下却死于非命了,林金伟身侧站着的仍旧还是无籍的难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清晰可见的伤口,而在他们脚边是四处散落的包袱。


    沈凭见状立刻下令命人传大夫,随后快步来到林金伟的面前蹲下身,他看着那死不瞑目的孩子时如鲠在喉,嘴唇微张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来,身体更是处于一种宕机的状态。


    生在和平时代的他,此刻为眼前这种无法无天,猖獗谋害的场面而感到窒息。


    林金伟知道他们来到后一直埋头在尸体中,不愿抬首与之对视,但是他们能清晰看见他剧烈颤抖的肩膀,那是隐忍着巨大的悲伤时所致,他无声的痛哭让沈凭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令他觉得此刻说出任何安慰的话都如同羞辱对方。


    站在一侧的赵或察觉到他的不妥,立即命人疏散人群,大夫很快赶来了此地为难民检查伤势。


    正当赵或想要询问难民有关今夜发生之事时,看到吕庆保和唐昌民匆匆赶来。


    沈凭一直陪在林金伟的身侧,他留意着对方的情绪变化,那是在唐昌民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他注意到林金伟神色出现警惕,身子更是有瞬间的僵硬。


    他带着疑惑偏头朝狼藉的四周看去,发现所有的难民都埋头于胸,即便有人抬眼悄悄往他们看来,都在被发现时惊恐地低下头去。


    沈凭整理了下情绪,不断说服自己去接纳如今发生的每一件事。


    他手心用力攥着衣袍,敛起眼底的愧色看向林金伟,将声音压得很低说:“逝者安息。”


    但是林金伟仍旧沉默着。


    沈凭不敢再直视怀里的孩子,但他知道这个孩子和林金伟甚至其他人没有血缘关系。无籍难民千千万,这个孩子是一对饿死的夫妇托孤给他们,原本林金伟打算有了户籍后,给孩子找个清贫人家收养,不必跟着一把年纪的他受苦受累,可如今却亲眼看着这个孩子葬身眼前。


    “林叔,相信我。”沈凭目光坚定地望着他,“定会还你们一个结果。”


    话落须臾,才见林金伟缓缓转过头来,布满血丝的双眼带着绝望和不甘看着他,最终眼眶兜不住他的一行泪水,从那沧桑的皱纹滑落在孩子的尸首上。


    沈怀建得知此事后去见了林金伟,当晚众人都想方设法希望能从难民口中得到些线索,但是都无疾而终,很明显察觉到难民刻意和众人保持距离,他们以一种自我保护的状态将自己圈起来。


    唯独沈怀建出现之时,林金伟才自愿说出了第一句话。


    当时众人想要借助沈怀建去调查事故线索,但是林金伟见到其余人在场都闭口不谈,只是闷闷不乐坐在沈怀建的面前。


    赵或见状把其余人遣退离开驿站四周,带着沈凭悄无声息进了隔壁的厢房,透过他们厢房打开的窗户听到了事情的原委。


    这些难民们都被安顿了起来,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却被安排在歧视他们的百姓居所之中。


    林金伟声音带着颤抖说:“只要我打开门,残羹烂菜都会扑面而来,后来我们躲着,藏着,避开家家户户吃饭的时辰出去找吃的,我光明正大花钱买的食物,到了他们嘴边成了乞讨!沈大人!我们没办法忍受,我们只能逃,只能离开。”


    只是谁会想到偏偏遇到匪徒,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他们躲避不成,逃命无路,最后被人凌虐于刀下。


    他的语气越说越激动,到了后面成了放声大哭,那种无助的悲伤几乎响彻整个厢房。


    而在隔壁的赵或听闻后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眨眼间跨步走向桌面放着的吞山啸,带着勃然大怒去找唐昌民算账。


    沈凭快步冲向厢房门前张手拦住他的去路,两人无法张声,以免被听见动静,所以沈凭只能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要鲁莽行事。


    赵或气得呼吸加重,胸膛更是急促地起伏着,双眼怒火中烧,沈凭也看出他在拼命克制自我。


    绝望的哭声在最后还是隐隐消失在了漫漫长夜里,当沈怀建把人送走之后,折返回厢房时看到意料之中的两人站在里面。


    这一次赵或没有把安顿的事情交给任何人,而是和沈凭亲力亲为选了茶楼给他们暂时落脚,并且派人送信给贺宽,命他查出林金伟的旧籍。


    经此一事,沈凭知道沈怀建恐怕再难下定决心离开启州。


    但是他念及沈怀建的安危,且《明盛大典》关乎他回京复命,在今晚更知事态愈发复杂,他实在不能安心把沈怀建留在鸦川口,索性把剿匪的事情全盘托出。


    沈怀建凝重的神色中看到了一丝波澜,沈凭捕捉到这瞬间的变化,欲打算多劝几句时,忽见他眼神沉重看着自己。


    不过,这一次沈怀建望着他时只道:“幸观形与色,窥辨仁与恶。”


    沈凭一时间缄默,因为他听懂了沈怀建为自己提的字,让他在此时彻彻底底明白一件事。


    他是魏朝的三品官员,不是游手好闲的沈幸仁了,沈怀建此刻在提醒他,面对百姓的沉冤莫白,就该为其伸张正义,而不是纸上谈兵。


    不日后,沈怀建在赵或的安排下,秘密离开了鸦川口,朝着启州城的方向而去,待这件事情尘埃落定后众人会在启州城相见,届时再护送《明盛大典》回魏都。


    安顿难民一事是出自唐昌民之手,明知难免因无籍易被排挤,却仍旧将住宅安顿在其中,驱赶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只是他们不知唐昌民当初这样安排的居心。


    为了进一步调查,沈凭利用职权暂免他参与查案事宜,决定循序渐进将他推出局外,让遇刺案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和唐昌民为同级,但却有一点微妙的差距在其中,他来启州身负的是接替秘书监职务,乃正三品,在唐昌民的从三品之上,这也是他来到启州后受得起对方行礼的主要原因。


    而身为皇子的赵或虽然能直接下令罢免唐昌民,但是他身后有庞大的世家派,如果不能名正言顺找到理由罢免清流派的唐昌民,只怕这件事情传到远在魏都的朝廷后,势必又要掀起一阵风波。


    然而,在他们计划好了一切欲行动之际,不料突然收到来自贺宽的消息。


    骠骑府在两州交界抓到落跑的匪徒,经过拷问得知是杀害难民的凶手之一,匪徒一口咬定这件事情是自己所谋划,和其余人无关,恰巧想要劫财不成才失手杀了人。


    此消息一出,无疑让人感到猝不及防,计划赶不上的变化,也彻底搅乱他们行动,让事态的发展往另一个方向演变,成了难民自愿选择出逃才被匪徒杀害,而非因为遭受百姓的排挤才导致悲剧发生,令唐昌民洗清刻意设陷欺压难民的嫌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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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来信


    贺宽将匪徒从越州押至启州的大牢中, 他虽带了骠骑兵来,但人数并不多,只因掌管两州府兵的官员都是各司其职, 不宜喧宾夺主。


    经过难民被害一事后, 赵或对启州心有存疑, 他做不到毫无防备动用启州的府兵,就必须要用到曾并肩作战过的越州骠骑府。


    此次抓到匪徒的时机来得恰好,贺宽虽带了零散几人前来, 实际上在入到启州的途中将人布防妥当,一旦下了命令, 埋藏在暗处的骠骑兵便会成为一把利刃, 指哪打哪。


    沈凭跟随着赵或前去牢房中审讯匪徒, 贺宽则借着守护百姓那冠冕堂皇的理由去了鸦川关口。


    牢房中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将其余囚犯吓得不轻, 沈凭和赵或站在牢房中,面无表情看着被严刑拷打的匪徒。


    赵或总是时不时转头瞥一眼身边的人, 但见到那波澜不惊的脸色时又转头回去, 生怕错过什么精彩的神色变化似的。


    而沈凭那厢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实际上内心一直心慌意乱着。


    他生平未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即便在影视剧中也有一定尺度把控, 可眼前这一幕, 哪怕拿鲜血淋漓来形容都是保守的。若非有厚重的氅衣将他裹住,他袖下轻颤的手恐怕要成为赵或的笑柄。


    一炷香后,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唯独剩下那做誊录的人未曾停笔, 寒冬腊月里, 录事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水。


    待见到那录事将毛笔搁置下的那一刻, 角落里站着的两抹身影动了下, 两人一前一后抬脚朝录事的方向走去。


    沈凭仔细地把爰书从头到尾看完,眉头也随之微微皱起,“太详细了。”


    甚至详细到连林金伟出门的时辰都能说得出来,实在过分离奇。


    这也是赵或看到时所感到意外之处,他扫了眼不远处那奄奄一息的匪徒,道:“你指的是有备而来还是苦肉计?”


    沈凭不得不承认他的敏锐,也逐渐习惯两人在事态嗅觉上的同频反应,“那他为什么要用苦肉计折磨自己?”


    如果是蓄谋已久的话,说明从林金伟等人被安顿时起,难民们便已经被匪徒盯上了。


    但匪徒即便丧心病狂也并不愚蠢,明知劫财却挑身无分文的难民下手,何至于此?


    若是苦肉计,何须演得如此逼真去掩饰杀人的事实?


    无论是哪个行为都是疑点重重,所以当沈凭反问的时候,赵或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陷入了沉思。


    在他们思考时,忽然听见牢房外有脚步声急匆匆赶来,两人同时抬首朝外看去,只见一袭劲装的贺宽风尘仆仆出现在众人眼中。


    赵或和沈凭对视了一眼,随后抬脚朝着牢房外走去,狱吏等人见赵或离开后也悉数跟上脚步出去,不一会儿,牢房内便只剩沈凭一人。


    他拿着爰书朝着牢门外边走边看,但在经过那皮开肉绽的匪徒时,除了嗅到一阵浓郁的血腥味之外,他的余光还察觉有一道目光投向自己。


    这偌大的牢房中不见旁人,所以他很快就锁定是那匪徒朝自己看来,当他毫不犹豫转向那匪徒的方向时,果不其然对视上一双阴沉的血眼。


    刹那间他的内心不由颤了下,并非因这双眼睛中的戾气让他感到发寒,而是那匪徒的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容。


    沈凭很快将自己镇定住,慢慢卷起手中的爰书转身朝他走去,神色如常看着他,思忖须臾后道:“受何人指使?”


    过了晌午,天色竟愈发变得阴暗起来,沈凭从大牢出来后,能看见脚下才被扫净的青砖地面,被扫开的雪堆渐渐融在路边两侧,他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但还是止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出了大牢片刻,远处停着的马车逐渐朝他行驶而来,待到马车来到面前,一直陷在思绪里的沈凭才回过神来,入眼除了看见车夫外,还见裹着大衣跟在马车一侧的唐昌民出现在眼前。


    “唐大人?”沈凭转头看了看四周,后知后觉发现没有赵或的身影。


    唐昌民低眉顺眼说道:“天


    寒地冻,还要大公子亲自前来为下官的烂摊子操心,这几日菜菜总把您挂在嘴边惦记着,下官也跟着忧心,便来亲自接一趟大公子。”


    他低垂着眉眼并未抬头看沈凭,双肩内扣将身子放低,如此卑躬屈膝的姿态总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


    沈凭只是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转而抬眼看了看天空,大雪后的天边仍旧带着些灰色,刮过身上的风如刺骨的寒冰,叫人昏昏欲睡,也让他感觉到身体疲惫,有种得了感冒的错觉涌上心头。


    自打匪徒被抓之后,他们如今算得上是一条船的人,难民被杀的事情根本怪罪不到唐昌民的头上,沈凭索性为他找了个办事不周的罪名担着,将查案事宜都包揽在自己身上,让他去办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至于功劳苦劳沈凭更是一个不要,如今他把百姓对唐昌民失去的信心保住,才换得眼前的百依百顺。


    沈凭缓缓朝着马车走去,眼看上车之前,他似乎记起什么事情,偏头朝身旁恭敬站着的唐昌民看去,道:“匪徒死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像是一件平常发生的事情。


    唐昌民垂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举起双手递到他的面前,让他方便借力扶着利用自己上马车。


    沈凭并未伸手去扶,只续道:“他说,今夜他会死在迷宫里,终有一场大火会吞噬鸦川口。”


    说着,他好像又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问了句唐昌民,“我想去看看这场大火,到底会是什么。”


    但他没等对方回答,又好像根本不指望能得到什么答案,转头上了马车,当那帷裳落下时,车厢内传出一声无奈的叹气。


    马车朝着驿站的方向回去,沈凭回到驿站时看到正在用膳的赵或,他脚步顿足了下,最终还是选择朝着那不起眼的角落走去。


    赵或的对面摆放着一副干净的碗筷,就像是为来人专门准备的,所以在沈凭坐下后,顺其自然拿起来长箸和他一起用膳。


    不过沈凭才吃下第一口热汤暖身,就看到面前缓缓推来一封书信,当他看到那信上的落款时神色一顿,随后悄无声息把信拿起,神情自然的将信打开。


    待他看完之后又若无其事将长箸拾起,慢悠悠地吃起来,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但他却能清楚感觉到,面前有一道炙热的目光盯着自己不放。


    两人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吃完一顿饭,待沈凭把长箸搁置那一刻,抬眼正好对上赵或的视线。


    他淡淡扫了眼问道:“殿下自己不吃,却监视旁人用餐,这是个什么毛病?”


    赵或冷哼一声,拿起冷茶喝下一口说:“本王再不盯着,抓到再多的囚犯就会被你杀光。”


    沈凭表现得很意外,道:“难道不是殿下命人下手重才致死的吗?”


    随着茶杯被赵或重重落在桌上,他那如猎虎的双眼隐约带着杀气,凝视沈凭道:“你敢再说一遍,今日本王就让你再进一次牢房。”


    只见沈凭淡定地笑了笑说:“殿下,我可是良民百姓,何况人家还有不在场证明。”


    赵或道:“谁?”


    沈凭道:“你。”


    他的回答让赵或哑然,即使沈凭是最后离开牢房,也没人能证明是他动手让囚犯死去,或许真的是失血过多才致死。


    其实赵或并不会拿沈凭如何,因为那匪徒于他而言已毫无作用,只是他想验证面前的人是不是披着羊皮的狼,会不会因怀恨而变得心狠手辣,把他们同踩着的船给掀翻,去帮清流派掩饰罪行。


    沈凭见他没有继续纠缠这个事情,索性拿出刚才那封信摊开说:“陈写来信托我相助一件事情。”


    赵或没等他说下去,一口回绝道:“不帮。”


    未料被拒绝得快,沈凭怔了下,知道赵或对自己不信任,知晓方才对于匪徒死亡一事没有主动解释,心知难免让对方有所怀疑,只是匪徒的确是失血过多而亡,他懒得解释罢了,毕竟言多必失,也避免被追问。


    他很有耐心地和赵或周旋,把他的拒绝当作耳旁风,接着说:“信中提及一人,今年秋闱中脱颖而出的一位探花郎,此人出生越州,在赶考时因摘荣上京参加秋闱。如今收到乡亲数月前给他寄来的书信,得知弟弟失踪,他多方打听猜测弟弟可能在启州,眼下他被公事绊脚难以抽身,希望我们能出手相助于他。”


    话落,只听见赵或嗤笑道:“这魏都到底还是让他迷乱了眼,分不清是前途重要还是弟弟重要。”


    沈凭没有回他的话,世间常态,没有一把秤能平衡人的选择,没有一句话能解释人的所想。


    毕竟如今的他只知道自己要活着,只要对活着有益无害的事情,他可以去做,旁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担心这个孩子死了。”他压低声道。


    赵或眉头一皱,听懂他话有所指,想起那日林金伟抱着的那个孩子,神情变得颇为肃然起来,“你不查一查又如何知道?”


    话音刚落,只见沈凭这会儿变得无辜起来,带着失落看他道:“我这不是单枪匹马漫无目的嘛。”


    赵或登时反应过来自己入了套,但后路又被堵死,拉不下脸去推翻不帮忙的话,只能硬着头皮瞪住他那狡猾的双眸吼道:“沈幸仁,我真的受够你了!”


    沈凭失笑一声,笑脸盈盈看着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放软的语气里带了些哄人的滋味,“那我用匪徒临死前的遗言,去换殿下这一次相助如何?”


    闻言,赵或欲炸开的怒气果真被浇灭,神情认真看着他,盼着能听到一些线索。


    岂料沈凭故意吊着他的胃口,在陈写的书信上方轻轻敲了敲道:“还请殿下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回个信。”


    猛然间他的身体被一道影子罩住在角落里,只见赵或带着不耐烦起身,憋着一肚子气绕过桌子,十分干脆拽起沈凭的手腕将人拖走。


    手腕的痛让沈凭不禁紧拧着眉头,不过他没有反抗赵或,为避免被连拖带拽,只能快步跟上脚步,边走边问道:“去哪?”


    赵或头也不回带着他出门,压着被耍后的羞怒道:“鸦川关口。”


    “巧了。”沈凭眉梢轻挑,“那匪徒的遗言里也提及了此地。”


    但是赵或已不再去分清他话中真假,直接将人拖到攀越面前,强制命令他上马。


    沈凭苦口婆心解释道:“这一次是真的,遗言里的确提到鸦川关口的山谷。”


    赵或见他不肯上马,松开他的手腕后利落翻身上了马背,随后侧身压下。


    那厢沈凭还想继续说下去时,突然眼前闪来一条长臂,二话不说将他捞上马背,甚至连惊慌的时间都没留给他。


    赵或扣紧他的腰身,把人固定在宽厚的怀里,随后长腿夹紧马腹,骤然间,攀越如烈风般疾驰跑了出去,吓得沈凭惊呼了一声,“赵或!你放开我!”


    果然,千不该万不该去惹这个疯子!


    “想去山谷迷宫好说。”赵或暗中在他腰间恶劣地掐了把,俯身在他耳边冷笑,“但这么玩你三殿下,哥哥当真好手段啊。”


    作者有话说:


    幸仁:少发癫!


    惊临:做不到!(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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