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现代言情 > 过关山 > 60-70
    第61章 两州


    转眼夏至, 前去官州的队伍途径江州驻停歇脚,这也让沈凭有幸感受一回魏都各州的风土人情。


    众人在两州交界落脚,预计一日后便能抵达官州境内, 因路途遥远且赶, 一行人早已疲惫不堪。


    原先计划夜里继续赶路早些进官州, 但巧遇了江州巡察使钱观仲,队伍盛情难却便留了步,当夜一同用膳闲谈。


    孟悦恒一路上和沈凭交谈甚少, 即便见到钱观仲也不见攀谈,和在魏都时判若两人。


    后来他见沈凭和钱观仲交谈甚欢, 不好上前打扰, 提出赶路导致晕车不适便离开了。


    钱观仲派人送他回驿站, 随后和沈凭离开茶楼往镇上而去, 两人一览江州夜市。


    集市中仍旧热闹非凡,不少百姓的手中拿着蒲扇消暑, 闲逛在大街小巷之中。


    沈凭跟随钱观仲的脚步融入人群, 偶尔能看见他用方言和百姓们交谈,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摊位商铺, 也让沈凭深感江州百姓的热情。


    他在铺子中转悠, 最后脚步落在铺子中摆放的瓷器前。


    仔细端详那瓷器, 瓶身的釉料染成青色,高远宁静的泼墨山水描绘瓶身, 点缀着属于江州标志性的柳树。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瓷器落在一方桌案之上供人选择。


    钱观仲和掌柜闲谈, 转眼瞧见沈凭站在瓷器前方, 两人移步到沈凭身侧。


    掌柜年过半百, 但精神十分饱满, 就连钱观仲这般喜爱养生之人与之并肩,都稍显逊色。


    他向沈凭一一介绍桌面上的瓷瓶,随后还问起用途在何处,打算给到对方更好的陈设建议。


    沈凭表态自己只是好奇,转而问起这些瓷器的产地。


    掌柜闻言热情并未削减,反倒大方说道:“这是江州独有的瓷业,往中州一带也有,这么说吧,只要有江河,就有这上好的瓷器。”


    沈凭转眼朝钱观仲看去,瞧见对方点头承认后更加意外,“我原以为,这瓷器是在魏都和启州一带盛产。”


    掌柜笑道:“小兄弟有所不知,并非尔等吹嘘作假,天下的瓷器皆由江州出,你能在魏都和启州瞧见,或许是漕运而去的货物罢了,想要这细腻的烧制工艺,便只有江州了。”


    他说时神采奕奕,很显然,瓷器对于江州的百姓而言,是一件引以为傲之事。


    而沈凭打听的原因,是以陶瓷乃丝绸之路的三大商品之一。


    丝织从官州而出,陶瓷从江州而出,茶叶则由其余各州选出上品。


    片刻后,两人和掌柜作了告别,出了店铺,钱观仲压低声说道:“陛下在江州城遇刺时,打碎的便是江州瓷窑的汝瓷,可惜了,那几件汝瓷乃是珍品,近段时日官衙还想烧制出献给陛下,却如何都复刻不出。”


    不想突然提到刺杀一案,沈凭垂眼思索,但却没有急着转移话题,只是接着陶瓷一事问道:“晚辈瞧着江州偶有南诏人,不知他们对于陶瓷可欣赏得来?”


    钱观仲负手而行,那沧桑的脸上浮现几分笑意,道:“谈不上欣赏,但我从前与贺大人时常来往,曾谈起瓷器在魏朝以外盛行一事。”


    巡察使多有联络,贺远行从前身为官州巡察使便没少和他来往,两人交好对彼此州城互相了解。


    且贺远行在启州上任之前,两人手下都有得力的下属,如今接替官州的巡察使杨昆山,便是他们两人一手培养出来的同僚。


    沈凭能和钱观仲相交,只因晚膳之时,钱观仲提了一嘴启州,显然是贺远行曾向他提起过什么,才会得今夜这般盛情交谈,一路上为沈凭不断解疑。


    虽然沈凭和他们来往甚少,但他回忆起贺远行处事的方式,发现他们之间颇有几分相似。


    从言行举止的细致中有所体会,他们从不吝于对晚辈的教导,博学多才侃侃而谈,不会有所怠慢,任何事情都会亲力亲为,当真是百姓所求的父母官。


    匆匆一别之后,次日一早,队伍便继续赶路。


    沈凭和孟悦恒打上照面,关心了几句他的身体,许是一路快马加鞭,两人的精神不济,昨夜稍作休息以后,今早孟悦恒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话也多了些。


    在他们抵达官州城之前,一路上都颇为融洽。


    官州位于南方,即使到了夏至,仍旧处于高温时节,沿途的路程中,沈凭觉得自己的体感并未发生过改变。


    而令他感觉变化最大之事,是踏入官州城的那一刻起,南诏人的数量骤增,让他倍感惊讶。


    南诏人的长袍衣裳多为彩色,偶有阔绰之人,会以兽皮作用点缀,除此之外,他们穿着的大口裤在人群中十分显眼,集北方的潇洒和南方的典雅为一体。


    沈凭瞧见时很是心动,只因那裤子着实适合夏季所穿,若是将里衣稍作改动,搭配一起,不乏是件夏日清凉背心吊带。


    可惜身在古代,他也只能揽镜自赏了。


    官州城的驿站相比其他州城更加豪华,且添加了南方独特的建筑风格,据悉了解,这驿站历代都是由孟家所负责修缮。


    孟悦恒在魏都时常水土不服,如今回到官州身子也逐渐恢复,不日后,一场由他主持的接风洗尘宴,在官州城最大的茶楼中举办。


    三代从商出一官,成为孟家最为骄傲之事,正因如此,孟悦恒靠着榜眼的成绩取下孟家的当家权,至此成为官州百姓口中的“孟小老爷”。


    宴席的丰盛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宫宴,宴请前来的官员更是众多,一场接风洗尘宴,让沈凭结识了官州城的大小官员,也让他见识到孟家在官州城的地位。


    众人在宴席上谈笑风生,不少官员会对着孟悦恒赔笑,偶有吟诗作对,到了孟悦恒之处便有官吏主动提出相助,为其分担。


    这令沈凭不由想起徐泽海所言,纳税一事若成,恐怕在官州无人再能撼动孟家。


    孟悦恒是官州城官衙吏房中人,和沈凭属上下级关系,当初孟悦恒上京,托的便是徐泽海的欣赏,有了这层关系在,徐泽海命他上京也算合理。


    只是未料他的野心之大,反倒让清流派对他颇有微词。


    坐在沈凭一侧的是掌管户房的曹光见,此人长相粗犷却有几分文人雅士的气质,相比负责军府的另一位官员,显得清奇许多。


    两人相谈甚欢,沈凭也因此得知这群官员不属于两派,只要有孟家在,身在官州无两派。


    沈凭有些意外,未料会是如此,也对孟悦恒的立场多了几分掂量。


    酒过三巡之后,沈凭一骑绝尘,仍旧是这宴席上最清醒之人,不过为了掌握多一些官州的情况,他试图佯装出几分醉态,只是在人去楼空之际,这些惺惺作态都被孟悦恒戳破了。


    “在魏都常闻言大公子酒量过人,想来我官州城的酒清,恐不至于让大公子醉倒才是。”孟悦恒端坐在宴席之上,捏着酒杯看着他摇晃数下。


    沈凭执起手中的杯子,与他隔空相敬,随后仰头饮去。


    乐声跟着杯子放下时戛然而止,徒留几缕月色洒了进来,将热闹过后的宴席照得冷清。


    孟悦恒扫了眼醉倒在沈凭一侧的人,笑道:“方才曹光见所言,不知大公子如何看待?”


    曹光见今夜在宴席上,提及有关和南诏人买卖一事,沈凭坐在身侧听得一清二楚,也将事情记在心上,原因无他,曹光见所提的事情对丝绸之路有益。


    此次离京前,他收到不少世家官员的暗示,这些人将话带给沈怀建,之后传到他的耳边。


    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他们要沈凭把丝绸之路推动起来,很显然这件事对世家有益。


    当时他心想把官州获益的人挖出,可如今看来,挖任何人都没有作用,因为孟家在官州称得上一手遮天。


    沈凭缓缓回道:“价贵之物市场虽小,但商客质量高,曹大人所提‘重心加工价贵品’一事并非不可。”


    如果在贵重品上下功夫,届时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都有着一定的优势,且利润大。而唯一的难处在于需要官府联手推动,提供一定的渠道,不过现在看来,在官州是不需要的,只要孟家点头便能事事顺利。


    孟悦恒从榻上起身,经过醉倒下的兵房官员面前,捏着长箸站在沈凭前方。


    他微微弯腰,眼神扫过面前摆放整齐的菜肴,轻笑道:“看来大公子不是很喜欢官州的粗茶淡饭。”


    沈凭道:“倒也不是。”


    孟悦恒抬眼看他,道:“那不知是下官哪里招待不周呢?”


    闻言,沈凭看了一圈面前的佳肴,最后将视线落在桌面的一盘荤菜上,淡淡道:“主要是吃不到什么肉。”


    孟悦恒顺着他的视线瞧去,那是一盘蹄子肉,为了让那菜式瞧着别致,厨子特意将骨头部分放大做了摆设,让肉类都分散掉。


    他突然笑了两声,随后将手中捏着的长箸朝那荤菜伸去,最后把里头一块炖烂的肉夹出来,慢慢将其放在沈凭面前的白玉盘中,“来了官州,就不会让大公子吃不上肉。”


    沈凭倒没有客气,见他给自己夹菜,索性吃了起来,待咽下之后才回道:“好吃是好吃,可惜凉了。”


    两人把手中的长箸放下,孟悦恒拿起桌上的酒壶给他倒酒,“大公子有所不知,下官当年闻言你提及丝绸之路时,便对其十分敬佩,终于让我盼着你的到来了。”


    沈凭拿起酒杯的动作一顿,平静的眼神下闪过一丝暗芒,面对他的话抿唇不语。


    见孟悦恒将酒倒满后,两人捏起杯子抬起,在杯子轻轻相碰时,他忽地朝沈凭道:“沈幸仁,我的官州欢迎你。”


    沈凭望着那双满是贪婪的眼睛,恍惚感觉背脊隐隐发凉,让他深陷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中。


    片刻后,他倏地从榻上起身,看着渐渐直起腰的孟悦恒,脑海里的回忆线逐渐拉回了他们初次见面之时。


    新科榜眼受青睐上京,游走两派处事八面玲珑,为的是打听魏都各方动向。恰逢运河开凿国库空缺,所谓谋求职位故意得罪两党,实则借机取人为己谋财。


    他回想起孟悦恒对他们身份的了如指掌,记起苏尝玉提及此人时的评价,以及自己和徐泽海的周旋,恐早已被此人窥得动机,才有激怒两派之举的出现,暗中推动所有事情的发展,只为等着自己上钩,其目的,直指丝绸之路背后的泼天利益。


    良久,沈凭收回思绪,冷漠的眼底带着几分愠怒,沉声道:“你胆敢算计我?”


    孟悦恒佯装无辜“啊”了声,朝他诡异一笑,贴近些他轻声道:“都在官州了,你又能拿我如何呢?”


    作者有话说:


    因为需要整理开庭材料超级忙,明天请假一天不更新(探头偷看)(小心翼翼)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62章 野心


    湿热的长风拂过高楼, 将包厢两侧的纱帘吹起。


    孟悦恒将手中的酒杯放下,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被戳破时,脸上也看不出丝毫心虚, 反倒是欲望未减, 话落那一刻放肆笑了两声。


    他站在原地转了一圈, 视线扫过醉死在榻上的官员,抬手指向自己坐席一侧的人,道:“那位, 掌管着官州兵房的冯奇,你可知他所属朝中哪派?”


    沈凭没有回答他的话, 而是默不作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是谢文邺的世家派。”孟悦恒料到他的态度会如此, 也不做计较, 又指着他身边的曹光见, 自顾自循循道来,“而这位呢, 是璟王的清流派。”


    他说着慢慢走回沈凭的面前, 双眼睁大,整个人自我感觉骄傲, 这片土地给他带来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一切皆能为己所用, 让他俯视群雄。


    他自诩道:“榜眼不过是进魏都的敲门砖,想要在这个世道上横行, 唯有黄金。”


    沈凭见他谈起黄金时双眼如芒闪烁,克伐怨欲这一词, 此刻在他的身上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神色漠然看着孟悦恒道:“所以在坠楼案之后, 你便开始谋划科举上京一事?”


    孟悦恒眉梢微挑, 点头道:“不错, 你可知当我听闻丝绸之路的提议,竟是来自魏都的墙头草之时,我有多兴奋吗?”


    他回忆着初闻此事的自己,是疯狂的渴望,他当时甚至感觉到金钱在脚下肆无忌惮生长,而自己则被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包裹。


    孟悦恒靠近一些沈凭,着迷似的在他身上深吸了口气,双眼迷离道:“沈幸仁,你也许不知道,从那一刻起,你的身上其实全是金子的味道。”


    沈凭见他这副模样,瞬间抄起桌上的酒杯朝他脸上泼去,面无表情说:“带着你的狗鼻子给我滚远点。”


    孟悦恒未料他这般无礼,被泼时眼中掠过一丝怒气,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抹掉酒水,稍微收敛了些脸上的张狂,“你以为这里坐着之人,就没有心向魏都的风水宝地吗?”


    他环顾四周冷笑一声道:“可只要他们离开了官州,背后做的那些丑事公之于世该如何是好?我不倒向任意一派,是护着他们,是为他们着想。而你呢,你宁愿当那遭受冷眼的墙头草,也不愿倒向其中一方,和我又何尝不是同舟人?”


    他拿着徐泽海的举荐上京,做的是背刺之举,两派朝他投来橄榄枝一概不拒,全部囊括怀中,为的是等一个回官州的机会。


    当世人都认为沈凭和赵或关系不和之时,他不过小小试探一番得了佐证,从此他以另一个墙头草的身份躲在沈凭背后,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直到发现对方有意伸手官州那一刻起。


    他彻底明白了,他们其实是同样的人。


    “可笑。”沈凭不屑回道,对他所言嗤之以鼻,缓缓绕开面前的桌案走到他的面前,“你我所求不同,所念不同,就连立场,也不同。”


    什么同舟人,都是替死鬼。


    孟悦恒沉下脸色,“你以为赵抑识不破吗?我利用两派的排挤得到回官州的机会,是以纳税这件事情于朝廷而言难于登天。可是你沈大公子为了掺和一脚做了什么?让谣言肆起,借赵抑的相见煽风点火,让徐泽海自乱阵脚圆了你的算盘。今日赵抑成全你来官州,他此举和弃你于不顾别无二致。”


    他将手指抵在沈凭的肩膀上,续道:“都不过是你的孤芳自赏,你的自以为是。”


    沈凭挥开他的手,笑了笑说:“那你就不觉得,世家舍得放你回官州,就不是谢文邺的圈套吗?”


    “是又如何!”孟悦恒甩袖转身,看着四周倒下的官员,指着这群为了欲望对自己俯首称臣的人,朝他拔高声响,“留在魏都我能得到这些吗?”


    他盯着沈凭的眼底不甘却傲慢,“我既玩不过赵抑,我也不愿做谢文邺的走狗傀儡,所以我要做自己,我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


    沈凭抿唇不语,在听见他这句话时心脏骤地抽痛了下。


    若只是为了自己而活,何错之有。


    孟悦恒缓缓将手垂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拉开两人的距离,“今日我与你坦诚相见,并非为了争得高下,我不过想告诉你,在场的这些人,他们不属于魏都,只属于官州。只要你愿意,今后他们全部能为你所用。”


    沈凭敛起眼底的情绪,余光扫过四周的官吏,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他将心情平复下来,语气淡淡问道:“你想要什么?”


    孟悦恒闻言时眼睛一亮,把片刻前的一面全部伪装起来,兴奋凝视着他,急不可耐说:“我要丝绸之路,我要苏家在江湖的地位。”


    沈凭道:“加工贵重品,离开魏朝以物易物。”


    这也是他曾对苏尝玉说的原话,不过当他听见孟悦恒的回答时,便看出他和苏尝玉的区别。


    孟悦恒说道:“以物易物此举再议,有关贵重品所指是哪些?”


    此言一出,他对沈凭的信任如何便也昭然若揭。


    沈凭平静地说:“茶、瓷、织。”


    而相比这三样,其他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了。


    只见孟悦恒沉思半晌,随后道:“好。”


    他目不转睛盯着沈凭续道:“我知你本事不止于此,否则赵抑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对你器重,今夜我所言还望大公子慎重考虑,毕竟,官州此行关乎你的安危。”


    沈凭神情淡漠疏离,因今夜这场宴席感到生理不适,恨不得马上离开此处。


    他沉郁说道:“恐怕让你失望了,拿我的性命去要挟璟王,只怕换不来你想要的。”


    孟悦恒却满不在乎,用眼神将他上下打量,视线反复落在他身上被腰带勾勒出的细腰翘臀处,暗忖男子的线条竟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眼帘轻抬,促狭一笑回道:“大公子不必说得自己一无是处,即使将来你毫无作用可言,你猜会不会有人稀罕你这副销魂的身子呢?”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63章 安圆


    人去楼空, 唯有夜风萧瑟,屋外还见灯火阑珊,屋内只剩满地狼藉。


    待孟悦恒离开之后, 沈凭长叹了口气, 肩膀也慢慢放松下来, 抬脚离开包厢。


    他千算万算,唯独在孟悦恒这一点上漏算,或许从徐泽海对此人的评价开始, 他就应该有所察觉才是,到底为何会刻意屏蔽了此人呢?


    正当沈凭刚要一脚踏出茶楼时, 忽地有人端着托盘从他面前走过, 眼看那托盘将要撞上自己, 他下意识后撤一步, 不料被那小二伸手扯住了袖襟。


    两人骤停脚步对视,而沈凭也感觉到袖下的手中, 被人强行塞进一块冰凉的玉牌。


    他意识到事有异样, 索性配合对方的戏码,装作路过不慎撞到, 直至藏好玉牌后拉开距离, 两人互相颔首, 他自然而然离开了茶楼。


    待接走他的马车行驶一段距离后,他才用指尖撩起车帘一角, 看清那是苏家的茶楼时,明白手中揣着的那枚玉牌, 正是能号令苏家商行的信物。


    他和苏尝玉的交易中, 对方给了他最大的信任。


    天地辽阔, 初秋萧萧, 魏都远郊的一处猎场中,被几声杀猪般的尖叫响彻,震耳欲聋。


    随后听见一声骏马长嘶,远处瞧见一抹身影从马背上翻身跌落,引得周遭众人捧腹大笑。


    姜挽小心翼翼下马后,快步走到谢长清的面前,和杨礼一并把他从地上拉起,慢慢搀扶着朝观席的方向走去。


    今日原是秋日出猎,但裴姬在出行前一日受了风寒,皇帝念及爱妃身子下令作废此行。


    但王公贵族的公子们哪乐意,由赵或和谢长清牵头,两人找上赵抑让皇帝开金口,允得他们前来猎场赛马。


    赵抑和赵说因进宫探望裴姬迟来,刚一到,就被谢长清逮住姜挽,把姜挽当作对手非要争个高下,不想姜挽曾随着杨礼学过骑马,他带着那一知半解的技巧上马,险胜了想要逞强的谢长清。


    直到把谢长清安置在坐席上后,果然见到赵或来到他的面前取笑一番。


    赵或握着吞山啸戳他手里的点心,道:“早说了带你骑马偏不要,这下好了,人家安圆都懒得笑你了。”


    说着两人朝不远处的坐席看去,视线落在长公主赵睦身旁的侍女中。


    此人是赵睦的贴身侍女安圆,不过众所周知她曾有另一个身份——禁卫军翊卫。


    安圆身着青袍,手握一把银色刺剑,目光凛冽,英气的面容不苟言笑,当她察觉到有目光投向自己时,冷冷地扫视一圈众人后,与不远处的两人对视而上。


    赵或冷不防地打了个哆嗦,偏头往谢长清看去时,只见对方神情呆滞,连手中的点心都忘了咽下去,脖颈和脸颊莫名通红。


    他抬肘撞了下谢长清,看见对方回过神之后笑道:“求我,我可以立刻帮你讨回公道。”


    谢长清还在狼吞虎咽的动作一顿,生了一丝争强好胜的心思。


    今日赛马分为两大阵营,一是以赵抑为首的天家阵营,二是以庆平公主赵说为首的宗亲阵营。


    谢长清和赵说深知赵或的本事,对其死缠烂打许久,好不容易将人占着。


    虽然赵抑前来旁观坐镇,但也会适当为自己招揽人才,遂把贺宽扣在了自己旗下,让谢长清和赵说两人忿忿不平,即使赵说上前撒娇都不礼让。


    皇帝知晓这场赛马时,为了让这些孩子玩得尽兴,命礼部送来两份大礼,只是礼品被封藏在精雕细琢的箱匣之中,不到胜负分明之时不得揭晓。


    在谢长清犹豫之际,突然被一道甜美的声音打破两人的交谈,“三哥哥!”


    他们余光瞧见一抹身影快速跑来,转头看去,只见来人一袭粉色烟笼罗裙,外披缎绣金蝶氅衣,袖口绣着精致的蝶纹,出现时宛如精灵般扑来,而她的身后正是儒雅君子的张子航。


    赵说瞧见皇兄时并未刻意避嫌,这不仅是张子航对她的宠爱所致,更有夫妻二人对世俗规矩的不以为然,也因此常常被礼部指手画脚。


    赵或抬手拍了拍赵说的肩膀,顺势和张子航颔首招呼,“说说公主有何指教?”


    他喊的是赵说的小名。


    “哪敢指教,只是和夫君过来瞧瞧你们的风采罢了。”赵说方才将谢长清的比试都收入眼底,此刻到了面前瞧他咂嘴吃东西,也忍不住损道:“谢怀然,你可知外头都如何传你与安姐姐?”


    谢长清咽下口中的点心,十分有自知之明接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我知道,你少搬出来说与我听。”


    赵说闻言捂嘴笑了起来,双眼如弯月般,如银铃般的笑声感染了身旁之人,引得周遭对谢长清又是一阵取笑。


    这种情形谢长清见怪不怪,也懒得和他们计较下去,只红着脸对面前的佳肴大快朵颐。


    赵说上前拦住他疯狂进食,笑道:“不如让三哥哥替宗亲们争一口气?”


    谢长清手里的动作顿了下,转头看了眼兴高采烈的姜挽,见对方在赵抑面前邀功的模样心中不服,可又想到安圆作为女子要上场比试,不由为她感到吃亏。


    思前想后才回道:“你别让我的安圆上场,省得芊芊少女被你们欺负受伤。”


    赵说道:“那可轮不到我做决定了。”


    话落,只听见对面传来一声挑衅,众人转眼看去,发现贺宽立于人前,正色喊道:“最后一局了!你们若无人可用,不如认输罢。”


    赵或明知挑衅也别无他法,他将指尖抵在唇间,随着一声尖锐哨响,急蹄声由远及近,少顷,果不其然瞧见攀越出现在众人眼中。


    他扬首道:“本王的规矩不变,只接受二挑一。”


    席上的赵抑听闻后,朝杨礼递了个眼神,但未料有一人抢先站出身来。


    “什么破规矩!”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抹英姿飒爽的身影往贺宽身侧而站,那厢安圆抱着刺刀在身前,挑眉道:“燕王殿下多少有些瞧不起人了。”


    谢长清瞬间从坐席上起身,满脸着急地看着安圆的方向。


    赵或余光扫见身侧的动静,轻笑一声,对远处的两人调侃道:“安大人觉得此举有何不妥?”


    安圆将手中的刺刀拍在贺宽的怀里,拦住他的去路,自己选择翻身轻松跃到赛场内。


    只见她随意牵起一匹马在手,朝他回道:“当然不妥,毕竟和我单挑,殿下也必输无疑。”


    长空传来一声号令,礼部官员手中的白翎箭划破天际,两匹骏马扬起双蹄,地面的泥泞溅出两侧,马背上两抹挺拔的背影扬长而去,人与马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的影子如流星般从众人眼前划过,距离上不分伯仲。


    席上的众人渐渐沸腾起来,朝着栅栏的方向走去,远眺着马场上的两人。


    身为女子的安圆,有着让在场众多人望尘莫及的本领,更难得的是,她在任何的比试中,不会因对手的身份谦让抑或避讳,她只会拼尽全力为自己旗开得胜。


    马场的终点有一处金色的旗帜,只要马上之人取下那旗帜,便能夺得本场胜利。


    眼看终点将到,忽地听见赵或的一声高喊,缰绳抽出响亮的鞭鸣声,攀越似得了命令般,竟再度提速朝前飞奔。


    谢长清和赵说的叫喊声几乎要贯穿耳膜,张子航则在一侧带笑看着他们。


    相比这厢的热闹,赵抑等人则显得矜持许多,虽然四皇子赵弦也在,但奈何他性子内敛,即使内心激动,也只能双手紧握成拳,双眼亮晶晶地瞧着场下激烈的比试。


    安圆发现逐渐和自己拉开距离的身影时,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许是未料攀越的速度竟能有二次突破,且根本不逊色于起步之时,让她对这匹北越山的马刮目相看。


    可她不是轻易认输之人,见那金色旗帜就在前方,她双腿用力夹紧马腹,身子压低,缰绳用力一抽,身下的骏马紧跟提速。


    马匹如闪电般腾空而起掠过跑道,一场激烈的角逐由此开始,安圆快速抽中腰间的刺刀,眸色一凛,刺刀到众人倒吸冷气的空隙中脱手而出。


    赵或伸手朝向旗帜时,忽地余光瞥见一抹银色的光芒,随后瞬间收手回来,眨眼间旗帜的长杆被刺刀穿过,死死钉在地面之上。


    这种手段在比试中乃常见之举,说明敌方看待胜利绝非儿戏。


    他睨了眼那倒下的旗帜,手中缰绳收紧降下速度,随后立刻掉头,吞山啸就此出鞘!


    一抹银光自两人眼前闪过,随后剑鸣声在两人之间响起。


    吞山啸挡下刺刀取旗的动作,让金色的旗帜滑落在地,席上不少人开始为这场争夺放声呐喊,不顾形象只顾胜负,场面一度失控,令礼部想阻止都难。


    安圆自马背上跃身而起,刺刀被她轻松操控在手中,刀剑摩擦出刺耳尖锐的声响,随着刺刀挑开吞山啸,她落在地面用脚踩上旗帜长杆欲翘起。


    不想赵或翻身下马,随即见他转身挥出吞山啸,干脆砍断那长杆,金色的旗帜因折断的回弹飞出一段距离。


    赵或夸道:“宝刀未老啊安姐姐!”


    安圆一笑:“承让了小屁孩!”


    面对面的两人相视一眼,各自冷笑一声,转瞬间竟在原地消失,徒留两抹疾跑在秋日下的身影,而他们正朝着那金色的旗帜跑去。


    安圆自诩体力不如对方,所以她利用武器的优势去拦截,她将磁吸的刺刀一分为二,朝着那金色的旗帜甩出。


    赵或见状难缠,干脆转身拦住去路一决高下,岂料身后不见人影,乍一看眼角似有一抹青色闪过,他立刻垂首看向身侧。


    安圆闪身到他一旁出手,两位为了旗帜拔刀相见,但脸上却是挑衅的笑意。


    “殿下的功夫渐长,倒是这眼睛不太好使。”安圆逼近道。


    刀光剑影间,两人互不退让,各出奇招。


    赵或挡下她那锋芒尖细的刺刀后,接着身型的优势令对方被迫屈膝。


    他盯着安圆道:“许久未见,姐姐煽风点火的本事倒也渐长了。”


    安圆冷笑:“是吗?这都被你发现了。”


    说着瞬间屈膝使得两人受力滞空,她借机闪身躲开吞山啸的破势,待吞山啸将从她腰间而过时,忽地见她凌空跃起,翻身躲过那可怖的长剑,转头朝旗帜跑去。


    赵或见状立即跟上,随着他弯腰铲身,快步把旗帜踢走,之后迎面接住安圆的攻击。


    席上的众人为此提心吊胆,既担心两人受伤,又担心失了胜利。


    安圆见他穷追不舍,果断伸出刺刀再次较量,只不过这一次有所不同。


    她看着吞山啸毫不留情朝她脖颈挥来时,竟不作闪躲。


    谢长清在观席上紧紧握着栅栏,见那危险逼近安圆,他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竟在那一刻喊破了嗓子。


    “惊临!你别伤我的人啊——”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64章 巡坊


    安圆全神贯注投入这场对决中, 眼看赵或瞳孔骤缩,倏地收手之际,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提着刺刀击向赵或。


    赵或为了闪躲不得不后撤半步, 不想就在这迟疑的瞬间, 面前之人反手撤回刺刀,迅速后退几步,带着刺刀直直穿过金色旗帜的中央, 轻轻一挑,令这抹金色举在众人的目光之中。


    这一场比试, 以安圆取胜而落幕。


    赵或也输得心服口服。


    安圆抬了抬眼道:“殿下, 承让了。”


    赵或拱手道:“铤而走险, 在下佩服。”


    这一场较量让众人大饱眼福, 也让谢长清险些丢了魂魄。


    所有人带着期待朝着礼部的方向而去,在揭晓奖励之前, 众人落座在礼部安排好的茶宴上, 这是专门为他们赛马后而准备的,无拘无束, 想坐想躺都不受限制, 只管舒服便是。


    赵或和兄弟们闲聊之后, 提步往赵睦的方向而去。


    此时的赵睦正和安圆两人并肩而站,在摆设好的点心前方挑选各自喜爱的食物。


    赵或凑上前, 二话不说拿起漆盘的桂花糕塞到嘴里,瞧见长姐朝自己看来时, 坦坦荡荡咧嘴一笑。


    赵睦见状笑道:“正巧你来, 这桂花糕可还好吃?”


    她说着又往侍女托着的漆盘放上一碟桂花糕, 直到瞧见赵或频频点头时, 才接着温声细语说道:“这是母后专门命人为你准备的,特意让御膳房下足功夫,放了你爱吃的杏仁进去。”


    提起杏仁,赵或眸色一动,忽地脑海想起另一人。


    待他咽下口中的桂花糕后,咂了咂嘴道:“好吃。”


    赵睦带着他回到席上坐着,此刻众人都扎推闲谈,欢声笑语穿梭在茶宴间,各自畅谈着趣事。


    有宫女上前为他们添茶,赵或未等茶水倒满便端起抿了一口,之后慢悠悠地吃着面前的桂花糕。


    他打量了一圈赵睦,问道:“皇姐的伤可是痊愈了?”


    赵睦尝了一口糕点,因未咽下,遂没有及时回答,直到用锦帕擦拭干净嘴角才见她摇头,“区区淤伤,不碍事。”


    他们谈的正是江州出巡之时所发生的意外,那日幸好有安圆的及时出现,赵睦才得以在刺客剑下逃生,后面两人躲进粮仓中,撑到贺宽带着救兵前来才算脱险。


    赵或向安圆了解过事情经过,但始终不知长姐为何落得孤身一人,即便他多次试探也套不出话,反而发现父皇回京之后,命人给长公主府送了一封厚礼,让他不免觉得事情蹊跷。


    他看了眼一旁的安圆,“好在有安大人在。”


    话落,安圆朝他投了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颔首,随后瞧见安圆悄悄退下。


    赵睦察觉身侧的人离开,端在嘴边的茶水顿住,最后化作一声无奈轻叹。


    她把手中的茶杯搁置,朝赵或看去间,眼中虽带着笑意,但更多的却是无力,“惊临,江州的事情过去了。”


    既已成历史,便不要念念不忘才是。


    赵或明白她仍旧不愿多说,只能将话题转移,压低声道:“我知皇姐心中藏事,便不作多问,但有关刺客方面我还是想多些了解。”


    赵睦端放在腹前的手抬起,朝他的手背轻轻拍了下,垂眼说道:“姐姐该说的都说了,这一次听话,就当无事发生”


    话音未落,赵或打断说:“做不到。”


    没有去护驾已足够让他胡思乱想,出了意外之后,他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耿耿于怀,若此行另有隐情他无从知晓,不能为其解决,那他在沙场披荆斩棘这些年到底为了什么。


    赵睦见他撇开脑袋看向远处,眼神中藏着不甘,嘴唇紧抿,一副不愿妥协的态度。


    她浅浅笑道:“若你真的想为姐姐争一口气,那你也该去查此行的官员。”


    赵或闻言转头过来看她,对视的瞬间,看见对方眼底带着的期待。


    见此他心底也无可奈何,最终选择闷头扎进面前的桂花糕里,默不作声吃起来。


    “慢点吃。”赵睦小声嘱咐道,顺手将他掉落在肩上的青丝拨开,“见初应该和你谈过其中细节,我便不作多说,但那日遇刺之前,我留意到一点。”


    赵或手中的动作停下,耐心听着她的话。


    赵睦续道:“回京之路是临时决定,但刺客却能提前埋伏其中,恐怕此行有人早已将见初的行程提前透露。”


    因为当日贺宽乃先行,目的是为了引人耳目,却不想还是遭人刺杀,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


    赵或神情严肃看着面前的点心,良久后才喃喃道:“当日官员颇多,更有不幸之人命丧江里,只怕查无可查。”


    “那倘若刺客只杀我与父皇呢?”赵睦双眼直视着他道。


    赵或缓缓转头,望着她眼底敏锐的目光,忽地眉头一皱,“皇姐何出此言?”


    赵睦道:“刺客追杀我们中,刻意避开璟王下手。”


    话落,赵或望着她认真的神情,下意识摇头道:“不”可能。


    然而,话未说出口,突然被远处跑来之人所打断。


    谢长清早早瞅着他们的动静,发现安圆走远时便想上前,无奈被人重重围住难以抽身,好不容易借着口干舌燥的理由逃开,此时恨不得像一阵风似的刮过来。


    虽然他的心思都挂在脸上,但终究还是胆子小了些,到了他们面前又不敢率先寻上安圆,只能贴着赵或先找话题。


    他顺其自然坐在赵或身边,扯过他面前摆着的桂花糕,推搡他道:“话说怎得不见你带李冠那家伙来?”


    赵或瞧见眼花缭乱的点心中不见了一碟桂花糕,偏头发现被取走后,立马夺了回来放在怀里,挤掉搭在身上那胖乎乎的身子,不耐烦道:“别吃我的。”


    谢长清不乐意了,余光瞧见安圆走过来,又死皮赖脸问道:“我问你李冠呢?”


    赵或捏起桂花糕的动作停顿,思索半晌才含糊说:“派他调查事情去了。”


    官州因经济受制于南诏的压迫,税收连年逐降,士农工商无一行能在官州闯过一片天地,即使有所起色,也很快被孟家收入囊中。


    但在这般前有虎后有狼的环境中,苏尝玉靠着殷实的家底和天赐的远见,巧借南诏人为苏家在官州开辟一条商路——加工坊。


    孟家是盘踞在官州的一匹烈犬,但面对苏家却束手无策,若要挑起商战,只怕结局只有两败俱伤。


    孟悦恒是聪明人,他能接受苏尝玉在官州和自己分一杯羹,但他绝不能让孟家失了在官州的地位。


    只是随着苏氏的加工坊逐渐扩大,苏尝玉的野心便也昭然若揭,即使孟悦恒有意让出官州的红利以表示好,但苏尝玉明显不吃这一套。


    所以孟悦恒要利用沈凭,利用他所提的丝绸之路,彻底打通魏朝和南诏的商道,以此和苏家相对而立,顺势带动官州的商贾,借他人的起色去填上纳税的窟窿。


    沈凭被安排去巡官州的加工坊,此行是由掌监官州兵房的冯奇引领,两人同行已有数日,今日的最后一程,是去孟家瓷窑的加工坊。


    他从马车里下来,远远瞧见加工坊的掌事上前相迎,随后掌事带着他参观了一圈。


    孟家的加工坊远比先前所见的要大上许多,且按照掌事的话中得知,这只是孟家瓷窑的其中一部分,有关丝织品的加工坊,就算不去见,在对比之下,也能猜到规模有多大。


    仔仔细细走一趟下来已过了一个时辰,掌事带着他前去茶房歇脚,冯奇也在片刻后进了包厢中。


    两人见面客气地颔首,各自落座也都默不作声。


    这样的情况已持续了数日,冯奇相比曹光见更加沉默,板着黝黑的一张脸,仿佛见谁都扯不出笑容。


    即便是他们同行的这几日中,沈凭也未曾见他有过笑脸,他按部就班带着自己参观加工坊,结束之后便告辞离开不作逗留。


    如此和旁人刻意保持距离之人,却对孟家言听计从,甚至能在接风洗尘宴上陪笑。


    未过一刻,加工坊的掌事带着一名男子进来,此人生得魁梧,脸颊两侧长满胡须,上半身只穿了件宽大的无袖麻衣,一身着装瞧着像极了南诏人。


    他用着拗口的方言朝众人展示手中的瓷器,那是一只透影白瓷杯,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其胎秞如玻璃融为一体的白色瓷器,恰好包厢中开着窗,他托着白瓷杯走到窗边,骄傲地向众人展示一番。


    可当掌事询问沈凭有关售卖一事时,他察觉到师傅眼中闪过的失望。


    沈凭问道:“此物可是加工后的物品?”


    掌事连连点头,随后大致将加工过程说出,待他说完后众人起身散去。


    只是在他踏出包厢之前,偏头朝掌事看去问:“不知掌事认为此等上乘品,若用作以物易物可是能换取更好的东西回来?”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余光刻意朝师傅的方向瞥去,只见那人听见时眼神骤然发亮。


    但掌事却道:“大公子有所不知,这些瓷器若是流入互市上,可以换来数不尽的黄金。”


    沈凭收回视线道:“原来如此。”说罢和冯奇一并离开了加工坊。


    车轮滚滚,碾过飘落的秋叶。


    车厢内仍旧是无尽的沉默,沈凭翻看着离开前掌事送他的手账,其中记载着瓷窑中曾烧制出来的名品,还附带着最后出售的价格,上述标注的黄金重量,让他手中仿佛拿着的不是手账,而是千斤重的黄金。


    就在他琢磨得入迷之际,忽然听见冯奇开口说话。沈凭并未将视线从手账中移开,但竖着耳朵听着他的话。


    他的声音略微嘶哑,总带着一阵莫名的沉重在其中,“大公子为何认为以物易物可取?”


    沈凭翻过一页纸,回道:“以物易物,能让这件物品得到价值最大化,换来同等的东西,能吸纳更多新产业。”


    冯奇反问:“大公子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


    沈凭道:“暂时是这样认为的。”


    车厢内安静须臾,随后听见冯奇说道:“以物易物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人脉吗?”


    马车行驶过吵闹的集市后,四周的环境慢慢变得安静下来。


    沈凭将面前的手账收起,抬眼朝他看去道:“不错。”


    他提倡以物易物,就是为了人脉。


    冯奇眼底毫无波澜,只是在得到答案的时候有一丝释然,“既然如此,便是为世家而积累的罢了。”


    沈凭问道:“冯大人此话怎讲?”


    冯奇将视线落在腿上放着的手账,“沈家当初因为丝绸之路拒了世家,如今又为世家重启丝绸之路,这难道还不足以解释此举吗?”


    “所以冯大人认为我


    是为世家卖命。”沈凭凝视着他说。


    冯奇道:“你我皆是为世家卖命。”


    只闻沈凭一声轻笑,“若我不是呢。”


    话落,冯奇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而这微妙的变化恰好给沈凭捕捉,未等冯奇回答,他续道:“大人可知,身在官州,便没有两派而言。”


    之后冯奇便不再回话,两人余途和往常那般沉默,直到马车抵达驿站之时,沈凭并未急着下马车,而是端详冯奇良久后说道:“你既无心与孟家相交,又为何因孟悦恒所言而动摇?”


    冯奇倏地抬首与之对视,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明白对方将自己看穿,他心中一紧,连忙闪开沈凭的双眼,欲言又止间却迟迟不见发话。


    直至他的腿上被一物砸中,他转眼看去,发现那是加工坊的手账躺在自己的面前。


    当他看见手账封面的“孟”字时,再也掩饰不住眼底的厌恶,一把挥开腿上的手账,“是,孟悦恒是来找我。”


    他盯着沈凭愤恨道:“我冯奇不屑和这群人同流合污,但奈何在这官场上孤立无援。那日宴席之前,孟悦恒前来告知我一事,说沈家的大公子抵达官州,为的是帮助世家打开丝绸之路。我心中万千质疑,直到他告知我另一事。”


    沈凭眉头微蹙,“何事?”


    冯奇躲开他的视线,嫌弃道:“说你与燕王殿下有一腿!”


    沈凭一惊,“所以你信了?”


    冯奇立刻又转头看回来,怒道:“我断然是不信,但世家既派人前来,我定有意前来打探一二。”


    只是这一打探,便相当于尽入彀中,一旦他出现在宴席之上,从前与孟家百般划清界限之举,都将付之一炬,最后落得任人摆布的下场。


    不想孟悦恒会以此算计,沈凭也感到不可思议,他整理了下思绪,疑惑道:“大人那日前来,是想打听些什么?”


    冯奇瞅着他须臾,道:“看看你是不是断袖。”


    沈凭:“”


    未料在取向上被人摆了一道,他今天算是认栽了。


    正当他要离开之际,突然听见冯奇在他身后幽幽问道:“大公子难不成真与燕王不清不楚?”


    沈凭下马车时踉跄了下,险些当街摔倒,他站稳脚跟后,转头看向一脸肃然起敬的冯奇,竟一时间哑然。


    这要他怎么回答才好?


    他抬手抓了抓脑袋,最后敷衍道:“无可奉告!”说罢连忙朝着驿站走去。


    徒留一声“造孽”在身后久久不散。


    作者有话说:


    搞错榜单时间了!怒更1w字(大哭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65章 互市


    一场乌龙闹完, 沈凭很快将此事抛掷脑后,回想这段时日和冯奇四处探访,他也算见识到了孟悦恒的手段, 却想不清楚一点, 孟家为何要揪着冯奇不放?


    在他为此事感到懊恼之际, 正好带着苏家的玉牌再次踏足那茶楼,甫一进去,他便察觉到有目光朝自己投来, 他并未转头在人群中寻找,而是挑了个不起眼的桌子落座点菜。


    直到这顿饭用完之后, 见一小厮上前结账, 悄无声息取走他银票下的书信, 顺道:“官人这银票咱小店找不开。”


    沈凭一笑, “那如何是好?”


    小厮压低声道:“不如便免了吧。”


    白吃一顿霸王餐,沈凭便也不害臊, 闻言从圈椅中起身, 吃饱喝足便光明正大的离开了茶楼,但前脚未落, 忽地听闻身后传来几道锣鼓铿锵交叠的声响传来。


    他好奇回头看去, 才留意到原来这一楼竟有一处舞台, 那舞台的高度和餐桌齐平,随着鼓锣喧天的响声出现, 少顷,便瞧见有一红衣女子出现在舞台上, 手执一剑, 在长袖中舞动, 短短几个出场的动作, 赢得众人的拍掌叫绝。


    沈凭不自觉在原地伫立观看,又逢有人出门,他为了避让便回到了茶楼之中,脑海中闪过去年在魏都画仙楼所见的剑舞,此刻情不自禁为一场剑舞驻足观赏。


    时过两刻,这场剑舞才完美落幕,那女子在此起彼伏的掌声中退下,换来另一场表演的粉墨登场。


    沈凭的目光追随着那女子的背影,直到发现对方消失之后,他竟鬼使神差跟上脚步。


    回到驿站时,包厢门被推开瞬间,沈凭看着出现在屋内之人,眼神渐沉,但在对方看来之前又恢复如常。


    孟悦恒扶着案上的木匣起身,待沈凭反手关上门的那一刻,便道:“大公子让人好等啊。”


    沈凭无心搭理他,走到茶桌前方给自己添了杯水喝下,“深更半夜至此,孟大人不怕遭人嚼舌根。”


    孟悦恒愣了下,但很快明白这话中的意思,摸了摸鼻尖说:“只怕大公子对我这等凡夫俗子无感。”


    “嗯?”沈凭捏着杯子看他,右手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轻垂的眼中似含波儿,若有所思将人上下打量,竟挑眉浅笑,“未必不可尝尝你这一挂。”


    孟悦恒被沈凭的一句话吓得不清,当即怔在原地纹丝不动。


    但很快就被沈凭的笑声打断,随后见他走到窗边,推开一轮月色进屋,转身虚虚倚在那窗边,朝桌面的木匣抬了抬下颚,“里头的东西是什么?”


    孟悦恒打了个冷颤,回过神后连忙垂头去捣鼓面前的木匣,视线飘忽不定,讲话更是语无伦次,“就是,我命人带了,不是,就加工了一件丝织品。”


    其实是加工坊今日产出一件上乘品,但他半晌都没能把话说清楚,只能小心翼翼把东西从木匣中取出,轻轻放置在桌面。


    乍一见,沈凭的双眼骤然放大。


    那是一件完整的鸳鸯彩锦纹衣!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曾有一段时间被各式各样完整的“文物”所惊讶,事到如今再看也都是过眼云烟,明白这些东西带不走给后人,久而久之他便不甚在意。


    可当新世纪见过的残片前身出现时,他恍惚间像回到古墓中,又仿佛置身在博物馆里,一切梦回前世。


    孟悦恒见他目不转睛盯着这丝织品,却并未见其上前,以为此物还没打动他,欲再转头朝他讲解几句时,却被那偏头藏在月色的侧脸所怔愣住。


    清冷的月色将人照得破碎,沈凭的思绪又一次被扯回前世,让他的记忆出现混乱,额角隐隐作痛。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启州回到魏都开始,他渐渐发现自己陷在这个时代难以抽身,前世的一切偶尔鞭挞着他的思维,却又难以阻止他在历史的长河中随波逐流,这种无法脚踏实地的虚浮感,令他在求活的路上产生了焦虑。


    屋内的丝织品被人遗忘,孟悦恒的注意力都在窗边的人影上,他从未仔细瞧过沈凭,只因清楚对方乃是好阳之人,心中只对其抱有利用的心思罢了。


    但今夜他却不慎看见沈凭的另一面,是安静的,低落的,虚无缥缈的。


    待月色被乌云遮去,沈凭将现实捡了起来,正朝那木匣看去间,发现孟悦恒全神贯注盯着自己。


    他当即敛起所有的情绪,带着些许警惕开口道:“孟大人。”


    孟悦恒被他的声音惊醒,慌忙撇开视线,回看面前的丝织品后,才记起今夜此行的目的,随即连忙说道:“数日后此物将会面向南诏商旅售出。”


    沈凭道:“此物做工精细,恐怕一般人并不会高价买下。”


    不过孟悦恒并不见气馁,只道:“若是一般互市,只会有价无市,但在茶马互市未必如此。”


    闻言沈凭眉头皱了下,茶马互市在历史上的背景有关交易不错,但通常以茶易马或以马换茶,多数是以物易物的方式进行物质来往,是互惠互利的经济活动。


    但孟悦恒对以物易物的方式十分排挤,令沈凭不由怀疑此举是否能为他换来大量黄金。又或许这个朝代的茶马互市另有不同,让他从中嗅到发财之道。


    沈凭道:“隔行如隔山,祝你成功吧。”


    他没有心思和孟悦恒周旋,敷衍两句试图将他打发掉。


    不想孟悦恒却把丝织品推到他的面前,神情异样说道:“这些是给大公子届时所用。”


    沈凭不明问道:“给我?”


    孟悦恒道:“你执着于以物易物不愿与我坦诚相待,只因你对官州并不了解,为表诚意,这些丝织品便相赠于大公子,你我茶马互市中比较一番各自买卖手段,到时候大公子自会明白,以物易物,在官州什么都不是。”


    沈凭未料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说服自己,待孟悦恒离开之后,他揉着发酸的肩头,踱步走到那些木匣前方,端详良久才舍得伸手去触碰。


    当他以为只有那一件丝织品时,不想次日曹光见敲开他的厢房门,带着他去看了整整一马车的丝织品。


    沈凭平静看完之后,朝他问道:“不知曹大人可否告知有关茶马互市之事?”


    提起茶马互市,曹光见左顾右盼少顷后,转头压低声回道:“大公子有所不知,这茶马互市虽盛行于官州,但鱼龙混杂,边州商旅前来乃事小,主要是那南诏人来的极多,大公子只身前来官州,听下官一句劝,还是不去的好。”


    见他苦口婆心的模样,沈凭倒失笑了一声,“难道这就是俗话所说的,富贵险中求?”


    曹光见摇头喟叹道:“若说茶马互市是天下行商的发家之地并不为过,可自打陛下出征以后,官州又有何人曾上心,黑心商旅猖獗,说的便是这互市中人。”


    沈凭没想到南诏人的存在,逐渐渗入到官州大小事情中,令他想起各种历史事件,当即有危机感扑面而来。


    检查完丝织品后,他和曹光见作了告别,思索片刻,沈凭决定此行茶马互市非去不可。


    不是因为和孟悦恒的这一场较量,而是他要去会一会那南诏人,看看他们到底如何做到用商品悄无声息倾吞了官州。


    他请冯奇为这一次的茶马互市护卫,后来孟悦恒得知这件事情并不意外,甚至为冯奇加派了些府兵的人手前来相助,保证沈凭在互市中的安危。


    翌日天未亮,沈凭和冯奇抵达汐潮走廊的互市,已是一派人山人海的景象。商旅中有人推车,有人赶马,有人挑担,更有骆驼行驶其中。


    原本定好抵达之后要和孟悦恒会面,但沈凭故意将会面时间延迟,派人守着那一马车的丝织品,和冯奇两人融进人群中,两手空空在千奇百怪的交谈里穿梭。


    他们不停游走在各大小商旅交易间,待到接近晌午之时,他才慢悠悠来到和孟悦恒的集合之地。


    官州的初秋和夏季的区别并不大,潮热湿重,即使摆上冰鉴的屋内也要不断续冰,这天仿佛将人蒸熟。


    他们来到一处极为开阔的复廊,两边皆是来往的商人,此处来往之人身着的衣袍布料颇为精致,即使有人身着粗布麻衣,但能亮出手交易的东西都属非凡品。


    冯奇知道他要去找孟悦恒,在远远见到孟家的身影时便驻停了脚步,沈凭并未勉强他跟随,只身朝着孟悦恒的方向而去。


    不过还未靠近,他就听见孟悦恒和商旅拉扯的声音,这一路他听见不少稀奇古怪的口音,胜在冯奇热心为他区分,眼下一听见这动静,也轻而易举分清和孟悦恒纠缠之人,正是来自南诏国。


    他放缓步履上前间,大概听出来他们所为何事吵得面红耳赤。


    孟悦恒想将瓷器丝织以黄金交易,但南诏人却多方质疑瓷品的工艺,要求他带路前去瓷窑参观一二。


    但行商都明白谈得越多,问题越多,付出越多,对方越不领情的道理。孟悦恒交出几名加工坊的掌事,详细将工序一一说清,有条有理,但那南诏人偏不如意。


    双方拉扯越久,最先激动的必然先输。


    沈凭原本打算充当旁观者,只待他们的交易结束再上前,但他逐渐发现这场交涉的不妥,孟悦恒愈发着急,那南诏人便愈发淡定,甚至看穿孟悦恒对于黄金的执着,会在话语中不断引导孟悦恒加急,使得他们的目的达成。


    反观孟家一方,他们并非没有师爷到场,只不过对于交易贵重物品时,一旦孟悦恒出手,其余人即使想要相助都无济于事,因为他们无法在决策问题上见缝插针。


    孟悦恒整个人的动作开始变得躁乱起来,而那南诏人还在不停煽风点火,眼见今日加工坊非去不可时,他们余光中瞥见一抹身影出现。


    孟悦恒转眼看去,脑子里的冲动瞬间被来人的那张风流的脸给消散。


    今日沈凭穿着一袭蓝白的锦袍,手中拿着在互市中淘到的纳凉神器帷帽,瞧着贵气且逍遥。


    他缓步走到两边的中间,睨了眼四周摆放着的东西,因孟家的出现,交易的十步之内不得有旁人,所以脚下除了孟家加工坊的物品之外,那南诏人的黄金也肆无忌惮摆在面前。


    这种看似推心置腹谈判的方式,实则更像是激将法。


    如此洞若观火的本事,沈凭在远观时便有所留意,推动者并非是和孟悦恒谈判之人,而是在那人身侧站着的“师爷”。


    只见沈凭好奇地穿过他们中间,来到那一箱刺眼的黄金面前,弯腰拿起一块掂了掂,随后把目光往那位师爷看去,浅笑道:“果真是真金白银。”


    那群南诏人面面相觑,看着出现却不被阻拦的人感到莫名其妙。


    孟悦恒见状靠上前,一扫片刻前唇枪舌战的局面,贴近沈凭道:“你若喜欢,我现在马上带人去加工坊,日后这黄金就是我们的了。”


    沈凭将黄金往他怀里抛去,在他手忙脚乱接着之时,踱步站在那群南诏人身前,皮笑肉不笑道:“这瓷窑非去不可是吗?”


    面前的南诏人用着拗口的话回道:“是。”


    孟悦恒想靠近解释几句,但被沈凭反手拦了下来。


    随后见他十分干脆说道:“好,恕不奉陪。”


    说着他回头,用眼神示意孟悦恒听令办事,在这一刻的变化中,孟悦恒才恍然大悟方才险些被钱财冲昏头脑。


    他捡回理智后,连忙指挥众人将东西收拾起来,可箱子还未来得及盖上,南诏人忽地上前将他们层层包围,就连黄金都置之不理,反倒孟悦恒瞧着那一箱黄金时,眼底闪过一丝担心,生怕弄不见了。


    冯奇发现他们有所动静,当即握紧腰间的长剑,严阵以待恐随时上前拔刀相见。


    沈凭从容其中,眼中倒映着缓缓朝自己走来的男子,那挺拔的身躯带着压迫站在他的面前,此人面容俊朗,椎髻披毡,腰系佩刀,从他站出的那一刻起,其余南诏人纷纷让路。


    许是赵或平日不经意里,总用体型差给沈凭带来的压制,眼下面对此人的逼近他倒显得习惯,唯一担心的便是动手,恐怕不够对方一掐。


    正在双方僵持间,师爷上前低声说了句话,其余的沈凭都没听懂,唯独那个“王”字,他和孟悦恒都听得一清二楚。


    孟悦恒闻言霎时间后退一步,惊恐道:“是,南诏王。”


    南诏国统治者盛寻劝的出现,不仅让孟悦恒感到意外,就连沈凭都万万没想到。


    区区茶马互市竟能让此人降尊前来,且还是如此肆无忌惮,可想而知,魏朝在收复越州的数年里,官州被南诏人渗透的程度是有多么可怖。


    此人在南诏乃是庶出之子,后在六诏中游走,做的都是些寻常的小官,但却给了他摸清南诏的机会,从此开始谋划袭位之事。


    直至两年前一场平平无奇的围猎中,他靠着计谋令兄弟姐妹招风揽火,丑态尽出,之后步步击碎,逼得前者退位。不仅如此,他在六诏中埋下的人到了袭位那一刻收网,彻底把南诏掀翻洗清,最后直取南诏二字封王。


    沈凭的脑海里快速闪过历史的记载,然而事实证明,眼下南诏所做之事,根本无从考究。


    现在就像是一张白纸,任由后世的笔墨将其涂改记载,而在沈凭这里更是查无可查。没有历史的线索,就相当于要自己去摸索。


    生死未卜,前路不明。


    这一刻,沈凭明白什么才是历史,而他也能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人,但却是转瞬即逝的无名之辈。


    既然如此,那他不如痛快赌一把,随后听见他面对盛寻劝道:“买卖讲究你情我愿,今日你情我不愿,恕不接待,王请回吧。”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的领土意识达到顶峰。


    盛寻劝面色冷漠,瞧不出一丝悦色,用粗哑的嗓音回道:“茶马互市没有道理可言,这样的道理,你不懂。”他瞥了眼孟悦恒,“难道他还会不懂吗?”


    他的口音不似同行其余人的重,这归咎于他的生母,是官州人。


    沈凭回头看了眼孟悦恒,但视线却是扫过孟家今日护送的众人,无论是人数还是体格,在南诏人面前都相差悬殊。


    若是动起手来,不出片刻,孟家人恐怕连骨头都不剩。


    沈凭只能赌盛寻劝不会轻易动手,所以他看回对方时,刻意走近半步道:“南诏王扪心自问,看中的是孟家的物件吗?”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66章 舞弊


    盛寻劝睨着他不语。


    如此一来, 沈凭便更加肯定心中的想法,他望着盛寻劝续道:“自打这数年加工坊成为炙手可热的产业后,官州便不止苏孟两家独大。辽阔的官州土地上有数不清的加工坊, 你对孟家有想法, 因为孟家有独吞官州的资本。”


    盛寻劝的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他终于舍得用审视的目光去打量沈凭,借着身高的优势欺身,警告道:“若是孟家的狗, 劝你少管闲事。”


    沈凭略感窒息,稳住身形笑了笑说:“王若是不满, 大可去衙门击鼓鸣冤, 在我面前叫嚣, 算不上是光明磊落的王。”


    话落, 周围众人亲眼瞧见南诏王的脸色沉下,牙关紧咬与之对峙。


    身份一旦亮出, 莫说动手, 若这互市中稍微出事,只恐引人生疑, 会将所有的问题都将归咎在南诏身上, 届时百口莫辩, 稍有不慎就会挑起两国的战事。


    盛寻劝能坐上今日这个位置,一统南诏为其冠名, 绝非善类,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他与沈凭凝视片刻后, 最终甩袖讥笑一声, 将方才所有的情绪都付之一笑。


    但那眼底的涌动未消减半分, 只见他朝着沈凭说道:“孟家倒是来了个聪明人。”


    正当沈凭以为此事就此结束, 不想盛寻劝竟看向孟悦恒,扬眉笑道:“孟大人,若南诏能给你一万两黄金换加工坊的货,不知阁下可有意向?”


    沈凭当即察觉不妙,但心想孟悦恒清醒后不会答应,可不料下一刻身旁被人闪身上前,他亲眼看见孟悦恒双眸中的光芒,那种将金钱视作一切的贪念,在人前展露无遗。


    孟悦恒双眼放光道:“所言属实?”


    盛寻劝许是早已料到结果,遂道:“以王位担保。”


    闻言,孟悦恒欲转头取来契书,但在那契书递上来的瞬间,沈凭伸手一把抢过,之后拍在孟悦恒的胸口上,连着衣领将人朝后拽去,怒视着他道:“孟悦恒,你发什么病!”


    孟悦恒站稳脚跟,对上他的眼睛时怔愣了下,却无法压抑心中的激动,余光瞥见那一箱黄金神情恍惚。


    他缓缓转头看向沈凭道:“一万两你可知是什么概念吗?足够我带着你远走高飞了啊!”


    沈凭眉头紧皱,将他拽到眼前,低骂道:“你脖子上顶着的是猪脑吗?!”


    他再一次质疑,这真的是科举榜眼吗?


    孟悦恒看着怀里被揉烂的契书,脸色一变,连忙把他推开,抢过手里的契书嘶吼道:“沈凭你疯了!这是契书!一万两黄金的契书!”


    不远处站着的盛寻劝饶有兴致看着他们,脸上的神色耐人寻味。


    沈凭看着这张为金钱变得疯狂的脸,气得无话可说。


    孟悦恒劝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沈凭见他这般,立刻转头去寻冯奇的身影,然而就在他看见远处涌来的人群时,面色骤变朝孟家的人喊道:“完了,快走!”


    不错,他们遇到了蛮人,互市中最为野蛮的强盗。


    盛寻劝明显也察觉到四周的变化,他和身边的护卫立即撤离,在他被拥簇离开之时,忽地衣袂没人扯住,回头一看,只见对视上沈凭那双凌厉的眼睛。


    南诏王出现在魏都的领土,本就是一件令人蹊跷之事,沈凭料到他不会轻易动手,想借机将人拖住直到官府出现,好给南诏人一个警告。


    可是盛寻劝显然不会就此留下,也识破沈凭眼下的想法,他下意识出手,想将沈凭扯住衣袂的手折断。


    沈凭见状眼疾手快闪躲,也为这千钧一发之际而感到心有余悸,盛寻劝的护卫当即垒起人墙隔开他们两人。


    耳边是掠夺撕抢的动静,他们的余光都在这一刻留意到孟悦恒的身影。


    “沈凭!走啊!”孟悦恒虽朝着沈凭冲来,可那视线还是没有离开过南诏人手里的黄金。


    盛寻劝也发现他的目光,扫了眼沈凭后,朝他看去说道:“孟大人,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他在人墙后转身离开,那堵人墙将沈凭的脚步拦住,最终只能看着那背影消失在眼底。


    孟悦恒想要将人快速带走,但是强盗的脚步已逼至眼前,他回望了下提着东西远走的孟家人,转脸向沈凭催促道:“先走!”


    沈凭明白此地不宜久留,遂欲趁乱先离开。但走出几步后,他们远处听见有官兵的高喊声,而一并前来的冯奇此刻正不停捕捉闹事的强盗。


    一旦官府出现,任何人都要留下被盘问一番,互市本来就鱼龙混杂之地,有甚者会暗藏没有公文批示的货品,俗称黑货。


    孟悦恒听见官府的声响时脸色骤变,沈凭留意着冯奇的处境,并未发现他的异样。


    但很快他感觉到身边站着的身影消失,他下决心去替冯奇解围,并希望孟悦恒出手时,才后知后觉身边没有了身影。


    直到他远远看见孟家人如逃窜的模样,忽地回想起黑货一事,最后嘴角勾着一抹冷笑,站在原地目送孟悦恒离开。


    强盗被按在了官府的手中,而沈凭没能躲过被扣留,冯奇因受伤昏迷,没人能替自己解释两句,但盘问的府兵见他身着华服不禁多问了几句。


    沈凭闻声想将要腰牌取下递去给对方,但却摸空,他垂头时发现自己的腰牌丢失了。


    那府兵还在催促,让他不要耍花招。


    沈凭自言自语道:“我的腰牌呢?”


    然而那府兵以为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当即不悦说:“冒充官吏乃是重罪,若你说不清楚,便有理由怀疑你与强盗乃同犯!”


    沈凭皱眉继续找着腰牌,但面前的人却等得不耐烦,抬手抓着他的臂膀,粗暴拽着他甩到强盗之中。


    那莫名其妙的一掼,令他猝不及防被撂倒在地,模样十分狼狈。


    府兵眼底闪过一丝快意,他们将不满发泄在沈凭身上,更不愿听一句解释,只因他身着华贵,又混迹在这等利欲熏心的环境当中,无端便激起他们的仇富。


    沈凭有口难辨,方才被推到强盗的人群里,四周见他都纷纷避开保持距离,把他当作异类看待一般。


    他无可奈何,心想回到官府中再处理不迟,但是事情并不如他所想的顺利,他低估了他人的仇富心态,也发现这些府兵不打算按照流程行事。


    若是进了大牢中,不捧银子前来,恐怕他一辈子都要在那牢里蹲着。


    就在府兵试图跳过审问的环节送他坐牢时,这一切都被一位意想不到的人所打断。


    当时沈凭站在官衙的前堂,李冠面无表情从衙门而入,判罪的官吏见他冒犯,脸色十分不悦拍案斥骂,然而当李冠丢出的腰牌后,令着众人纷纷下跪。


    李冠的出现让沈凭感到意外,他的脑海中有一瞬以为赵或来了官州,视线更是随着他心中所想而四处观望,但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直至李冠给他看那腰牌,他才发现那并不是燕王府的腰牌,而是来自官州巡察使杨昆山。


    他很快意识到应该是钱观仲的相助,明白李冠不能轻易暴露身份。


    沈凭不知为何心中有一丝失落,回去驿站的途中闷声说道:“跟了一路又为何迟迟不见出现?”


    李冠在马车里坐立不安,听见时一愣,下意识问道:“大公子怎的知晓?”


    他自问这一路藏得很隐秘,就连冯奇这种会武功的人,都没能察觉到丝毫。


    沈凭扫了眼他手中拿着的腰牌说:“若你没有随我在江州逗留,又如何知道找钱观仲的门生相助?”


    李冠哑口无言,便也没有否认他的话,悄悄把那腰牌收了起来。


    折腾了整日,两人回到驿站时已是天黑,沈凭前脚刚踏进驿站,就看见小厮上前相迎,指着满桌的佳肴盛情请他过去。


    沈凭瞥了眼,知道那是孟悦恒给自己所安排的,回想这几日的种种,他提不起任何胃口,只让李冠去用膳,随后朝着厢房走去。


    李冠在他身后唤道:“大公子可有想吃的东西?”


    沈凭捡起所剩无几的一点精神摆头,“你吃吧。”


    李冠穷追不舍,欲言又止须臾才说:“是主子让属下来的。”


    这一点即使他不说,沈凭心中也知晓,“嗯,我只是累了。”


    他觉得应该是这段时日太奔波,才导致此时感到疲倦失落。


    起码他是这样认为的。


    李冠不再阻拦,目送他缓步回了厢房,心中竟又生了从前同样的念头,觉得沈凭的背影带着莫名的落寞。


    次日天未亮,沈凭的包厢门被冯奇敲开,不久后听见动静的李冠也跟着过来,但只是在包厢外,远远留意门前的动静并未浮面。


    屋内的沈凭身披一件薄衣,此刻正端坐在满身晨雾的冯奇面前。


    他看着冯奇那慌不择路的模样,沉声问道:“所以是你引来官府到那茶马互市上的?”


    冯奇连连点头,“当时我并未与你谈起,只因往年从未出过意外。南诏人随着茶马互市日渐增多,我只能不断加派人手,甚至在暗中限制南诏人入官州的行踪,是为了让官州免受外敌侵害。”


    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抖动,续道:“昨日当我瞧见南诏王出现时,便明白再不阻止便来不及了,索性下令命人前来,不料遇到强盗,才让那南诏王逃之夭夭。”


    沈凭皱眉问:“那孟悦恒为何要查你?”


    谈及此事,冯奇的眼中闪过一丝害怕,“从前我与他并不来往,所行之事他便也不会知晓,府兵的出现有好几次也搅黄他的交易,所以他对兵房官署记仇。这一次他丢了一万两黄金,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我等。”


    沈凭道:“即使你没出手,这次我也不会让他得逞的。”


    冯奇并未感到被安慰,只道:“不瞒大公子,若照着这般形势下去,只怕官州只有一个下场。”沈凭凝视着他,随后听见他接着说道:“被孟悦恒卖国求荣。”


    从抵达官州以来,他们所见的一切,都绕不开孟家。


    孟家在官州只手遮天的本事了得,这也是朝中两派争抢的原因之一,若能将孟家握在手中,便意味着把官州牢牢捏在手里。


    但孟悦恒把经商的狡猾带到了魏都,让那群老狐狸猝不及防,吃了闭门羹,逼得他们用最棘手的纳税一事将他放回官州。


    此举看似放虎归山,实则自生自灭。


    如今听着冯奇的话,沈凭心中忽感警铃大作,他回想起在茶马互市时,孟悦恒看见黄金的嘴脸。


    很显然,那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落回了官州,卖国求荣仿佛是迟早之事。


    他在这一刻竟恍然大悟,朝中两派或许要的不是官州的税收,而是孟家。


    孟家虽称不上富可敌国,但若想凿河,填进入一个孟悦恒绰绰有余,这才是两派的心思。


    他们不仅要官州的税,他们还要孟家,若孟悦恒在纳税一事上,交不出一份让朝廷满意的答卷,就必须要双手奉出孟家钱库。


    一番话下来,屋内两人的眉头愈发紧锁,天边泛起鱼肚白,一缕秋风从窗外吹进,凉爽自沈凭背后而来,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冯奇说道:“大公子,请还世家一个公道吧。”


    他为世家任劳任怨多年,快要连自己都保不住了。


    沈凭因他这句话陷入沉思中,良久,只见对面的人起身,绕到他的面前,深深作揖后道:“若除孟家,还官州百姓清净,不让外敌践踏黄土,我冯奇将誓死为大公子效劳。”


    闻言,沈凭立刻从圈椅中站起,薄唇紧抿,满眼复杂看着他躬身的背影,想伸手将人扶起,但却见他的指尖蜷缩收了起来,最后紧握成拳藏在了袖下。


    他沉吟片刻后道:“起来吧。”


    冯奇缓缓挺直身子骨看他,双眼带着坚定不移的忠诚,“大公子不必为立场而有所顾及,若是世家所派遣前来官州之人,早已数不胜数。”


    他转头朝着窗外看去,眉宇间是藏不尽过往,声音沉重道:“昨日南诏王的出现让我看清一事,即使世家来再多的人都已无济于事。魏都派遣而来的,若不成事终究死于非命,亡魂无从伸冤,百姓无处落脚,官州只会出现数不清的孟家,将人血洗净,最后被人入侵洗涤,成为他池之物。”


    他见视线落回沈凭身上,道:“世家救不了如今的官州,事到如今,我何至于此唯唯诺诺,不如放手一搏,起码不是那狼狈为奸的丧家犬。”


    官州若败,那将是蛀虫所腐蚀而致。


    沈凭轻声道:“如果被查出,只怕孟悦恒不会轻易放过你,这段时日你先顾及好自己。”


    冯奇颔首说:“眼下是招兵之际,他们定不会轻举妄动惹出是非。”


    时值秋季,风声逐啸。


    茶楼中人声鼎沸,沈凭趁着李冠去还腰牌之际,到苏尝玉的茶楼里开了上好的包厢。


    之后在里头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只是开门的一刹那,他被门口杵着的李冠吓了一跳。


    李冠在他开门的瞬间,瞥见屋内红衣女子一闪而过,收回视线后,又瞧着沈凭脸颊微红,额间布满细密的汗水,当即神情狐疑,佯装若无其事朝一边站着。


    沈凭连忙将门拉上,动作叫旁人看起来变得鬼鬼祟祟,放在李冠的眼中却越发显得不清白。


    两人尴尬站在门外少顷,李冠清了清嗓子说:“大公子,曹大人拜见。”


    随着马车在驿站停下,沈凭率先走了出来,正色看着曹光见上前,问道:“曹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曹光见注意到他身边多了名护卫,以为是互市后受惊所安排的,心中并未多想,只告知今日前来的目的,道:“下官前来取回那批丝织品。”


    话落,沈凭才记起孟悦恒在此前给自己送的丝织品,疑惑道:“可是有了交易?”


    曹光见未敢大声回答,“听闻苏氏的加工坊出了事,孟家想借着这批丝织品抢占苏氏手中的商人。”


    沈凭眉梢微挑,转头看了眼身旁的李冠,随后见他离开去拉那载满丝织品的马车而来。


    曹光见摇头叹道:“让大公子见笑了。”


    沈凭听明白言外之意,温声说:“人生在世,十有九事不如意,何须为自己的立场而感到羞愧。”


    都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曹光见垂头道:“近段时日孟家频频施压给各官署,户房握着官州的命脉,众人为了一口饭忙得焦头烂额。”


    “税收乃积弊,不可急。”沈凭的语气淡淡,听不出波澜,“大人放宽心才是。”


    但曹光见的眉梢仍不见舒展,说道:“如今占田人数多,但各县产出极少,百姓口粮紧缺得不到解决,想要税收,谈何容易,只怕明年官职难保了。”


    沈凭安静听着他向自己倒苦水,皆是有关土地贫瘠,百姓难熬之事。


    他的脑海中蓦然想起魏朝的兵制,一时竟没听见曹光见的问话,直到李冠走来喊了他一声。


    刹时间,沈凭从记忆中回过神来,随后定睛望着曹光见,总算听清楚他的告辞。


    然而他却抬手拦住曹光见的去路,左右看了眼四周,上前半步压低声说:“曹大人不如往招兵买马上查一查,也许能替你保住这位置。”


    其实他说得收敛,若能查出来,即使平步青云也毫不意外。


    因为府兵制的弊端,便是从招兵买马开始,名义上良田挂在府兵中,可长年累月下去,其中漏洞便愈发明显,一旦发现良田和征兵人数不符,便是曹光见升官发财之际。


    倘若真有漏洞在其中,只怕冯奇将要面对更大的挑战。


    沈凭用历史的教训,为曹光见指了一条明路,原本他以为曹光见的办事效率会受影响,不料数日后的深夜里,李冠将一封密信带来。


    正是来自曹光见的调查,信中把历来兵房征兵人数做了统计,竟发现有成千上万的土地,无法找到相对应的户名,也就意味着,有人钻了府兵制的漏洞,将良田侵占在手,导致官州税收连年减少。


    也让沈凭彻底明白孟悦恒为何要算计冯奇,将他笼络在手,原来竟是为了招兵买马,侵吞良田,染指官州一切。


    事已至此,其实曹光见心知肚明能操控此事者乃何人,但他无法与之抗衡,所以递了密帖给沈凭,意味着为对方奉命行事。


    沈凭命他将证据悉数收集在手,之后静观其变,等着孟悦恒出手。


    只是他未料孟悦恒手段狠辣,当他收到冯奇亲人失踪的消息时,顿时明白孟悦恒不再假惺惺和自己周旋,开始用尽一切方法达到目的,从长期的积少成多,到如今的威逼利诱,为了生财,不惜变得丧心病狂。


    中秋将至,魏都的昌盛大街两侧的商户门前,被挂上喜庆的红灯笼。


    一到节日前后,四海八方的百姓便会朝着魏都涌来,看尽京城繁荣,感受盛世的民安物阜。


    大理寺的官署大门被人踏破,有的案子来自各州府,更有来自启州遗留的无籍难民。


    不过赵或知晓这些百姓许多是离乡上京状告,只因收到喜讯的时间缓慢,未知事情早已尘埃落定,各州虽张贴公示,但他们羞于与人亲近,远离人群导致得知消息延迟。


    待处理好启州遗留的事宜后,赵或走出官署,不远处的莫笑见状驱使马车朝他而去。


    但马车还未到赵或面前,黄昏中只见有两抹身影坚定不移朝着大理寺而来。


    赵或顺着他们看去,直到看清并肩走来那位身着素衣的老者后,神情忽地一顿,随即抬脚朝对方快步走去。


    “章老?”赵或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唤了声面前之人。


    章伸听见熟悉的声音传来,从秋风中慢慢抬首,待看清赵或时恍若回到启州,还未等他看清赵或的衣着打扮时,站在他身边的人率先行礼。


    “草民拜见燕王殿下。”


    章伸未料钟嚣靠衣袍识出对方身份,反应过来后立刻屈膝想要跪下。


    但是被赵或眼疾手快地将其拦下,他扶起章伸和钟嚣,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笃定两人是冲着大理寺而来。


    他垂眼瞥见两人几乎磨破的鞋子,还有衣摆上凝固的污渍,沉声问道:“章老徒步上京,可是受了委屈?”


    若不是,他想不出两人此番颠簸,满是潦倒之状出现在此,会只是单纯路过。


    章伸闻声看了眼身侧的钟嚣,转头看回赵或,正言厉色道:“草民要为学生钟嚣,状告官州榜眼孟悦恒科举舞弊!”


    作者有话说:


    调整了节奏,暂时只更新6k。


    谢谢宝贝们的阅读和支持。


    感谢在2023-08-03 11:44:49~2023-08-07 21:1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吃掉大大苦茶】、梁飘然、sar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林星 2个;梁飘然、爻、sara、黄油焗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ra 100瓶;百花瓣 34瓶;爻 28瓶;骚话连篇 20瓶;人间客 15瓶;离谱RUN 5瓶;昭珩、丰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契书


    苏氏加工坊停产了, 此事在官州传得沸沸扬扬。


    而操控这一切之人来自沈凭,冯奇的一番话,让他意识到要先发制人。


    而停产的目的, 是为了让孟悦恒能快速吃到红利, 从而让他扩大加工坊的规模, 吸纳更多的产业进来。


    扩产的提议出来后,孟悦恒并非没有做,不过他只做了一半, 同意扩大加工坊,但无视他人的加入。


    和先前探讨加工坊的问题时一样, 他愿意做贵重物品的加工, 但也只是守着官州的一亩三分地, 不愿朝外走去。


    沈凭并不着急, 起码从两次的提议中发现,他得到了孟悦恒的信任, 只这一点, 便足矣。


    但他无法阻止孟悦恒对那一万两黄金念念不忘,因此在很早之前, 沈凭写信告知了苏尝玉此事, 加工坊规模扩大一事落地前, 他收到了来自魏都的回信。


    苏尝玉为他送上南诏人的交易契书,那一份契书, 奠定了苏家当年在官州的地位。


    很快沈凭便把事情安排妥当,将苏氏要和南诏商人续签契书的风声放了出去。


    不想孟悦恒的动作之快, 在南诏商人刚一入城, 孟家的马车亲自将其接到茶楼, 排场之大, 让众人皆以为商贾此行和孟家有关。


    另一边,苏氏既未安排接待,也不见苏尝玉出面洽谈,只为这商旅准备了上等的包厢,除此之外,相比孟家的热情,苏氏愈发显得潦草。


    沈凭见状特意点醒孟悦恒,让其借游玩官州的理由,带着南诏的商旅去孟家扩建的加工坊。


    这一次孟悦恒倒是听劝,亲自出马带着商旅前去加工坊中,也因此换来了南诏商人的一致好评。


    如此持续了十余日后,苏氏派了打理官州钱库的掌管着前来,在茶楼中安排了小宴,与那南诏商旅续签有关交易一事。


    孟悦恒不愿错过这一次的机会,计划当日待人前去把宴席毁掉,为此还寻上了沈凭谈起此事。


    当时沈凭正在厢房中练字,赵或给他写的字帖快被他练完了,若仔细看,能发现他的字有着难以察觉的进步。


    孟悦恒踱步来到他书案一侧,端详着他握笔练字的模样,口中说着有关南诏商人契书的事。


    “孟家和南诏人的交涉并不多,恐冒然前去,会让苏家从今往后与我们公然对立。”他说道。


    沈凭压低头,一笔一画照着字帖勾勒出来,提笔时道:“不错,闹得难看便是两败俱伤,不止苏家失了交易,南诏人恐怕对孟家的好印象都全然瓦解。”


    孟悦恒语气颇有几分着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希望沈凭能尽快给到他方法,“照你看,今夜该如何做才是?”


    他拿不定有关苏家上的决策,选择信任沈凭,不仅有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还记起在魏都之初,苏尝玉和沈凭共同出现在百花街,所以潜意识中要将沈凭利用到极致。


    只是沈凭此时的态度不冷不热,回答的话也很敷衍,“只要不是蛮力解决便好。”


    他将注意力放在练字上,口舌的功夫就成了打太极,无意中将孟悦恒逼得更急了。


    孟悦恒在他身侧来回踱步,眉头紧锁瞧着他认真学习的样子,不由心中烦躁,“可还有妙招?”


    他的双手撑在书案上方,表明了自己的目的,“我要拿下苏家和南诏这份契书。”


    不然他扩建加工坊是为何?


    他使计让沈凭千里迢迢到此又为何?


    如今他不办正事,将纳税事宜一拖再拖,和朝廷各种迂回,为的就是将沈凭留在官州为己所用,直到毫无用处那日。


    沈凭淡淡回道:“那你去拿就好了。”


    “沈幸仁!”他忽然生怒,将沈凭手边的字帖抽出甩到地上,“这破字别练了!你写得丑死了!”


    沈凭闻言一愣,当即练字的手就僵硬在纸上,浓墨将宣纸晕染成一片,而他的视线则落在被丢弃的字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孟悦恒话落便生了后悔,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重,想放软声音将正事先谈,再去考虑是否要将字帖捡起。


    然而他话未说出,就听见沈凭冷淡说道:“从始至终,这些都是你孟家的事,和我有何干系?”


    原本他并不想提及此事,但方才被甩字帖那一刻,他认为没必要再和孟悦恒拖延下去。


    孟悦恒听懂他话里行间的意思,也不再想着放低姿态索要计谋,只道:“若事成,我定为大公子备一份厚礼回京。”


    回京?沈凭听见这两个字时轻笑了声。


    有他这么百般刁难,能回才怪。


    他索性追问:“你要给我什么厚礼?”


    孟悦恒未料他变得咄咄逼人,有一瞬间的哑然,但很快就找回思绪说:“你看此事若成,你我便能在官州呼风唤雨,即使孟家的家主之位分你一半又如何?”


    沈凭眉梢微挑,吃着他给自己画的饼一言不发。


    孟悦恒可谓使出浑身解数,想以那三寸不烂之舌让他为自己出谋划策。


    但沈凭在新世纪听多了上级画饼,早就练得百毒不侵的凡体,丝毫不吃孟悦恒眼前这一套胡诌,索性扬言道:“我要钱。”


    孟悦恒喋喋不休的话戛然而止,逐渐明白继续胡扯皆是徒劳,沉思许久后才道:“好,倘若能签下南诏的契书,那我便将取出部分红利让给大公子。”


    沈凭道:“多少?”


    孟悦恒咽了咽喉咙说:“两分毛利。”


    沈凭一笑,“你猜我去街上要饭会不会更好?”


    孟悦恒着急解释道:“大公子又不是不知这加工坊才”


    “与我何干?”沈凭打断他的话,觑着他闪躲的眼神,干脆和他谈判起来,“若不能五五分,你现在马上捡起我的字帖放回桌上,然后带着你那装得下千山万水的心眼给我出去。”


    孟悦恒见他愠怒,还未意识到今夜做了何事犯他至此。


    但心想事情既然摆上了台面,两人身处官州,于自己而言,有的是时间和他消磨,现在当务之急还是那南诏商人之事。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点头应了下来,但不曾想沈凭并未就此罢休。


    只见沈凭说道:“既然如此,你我便先签下契书合同画押,保证出了这门不会变脸。”


    孟悦恒未料今夜这般曲折,生怕他不信任自己,不愿为自己卖命,只能忍着不甘被他牵着鼻子,将事情快速敲定下来。


    一炷香后,他们两人的契书按照沈凭的要求落实到位,待画押的那一刻,他连忙问道:“大公子可还满意?”


    沈凭冷冷说:“你让人拟一封公示,把苏氏加工坊被关一事转告南诏商旅,之后命人将瓷窑坊的那位南诏人带上,让他用南诏的方式与商旅交涉,无论今夜是否事成,都要将丝织品相赠于他以表诚意。”


    说罢,孟悦恒双眼一亮,为此计喜上眉梢,他双手一拍,展颜说道:“好主意!”


    沈凭见他想走,忙喊住他的脚步续道:“此外,再命人制造舆论,先把苏尝玉的恶名传出去,添油加醋地说,丧心病狂地扯,给苏家施压。”


    孟悦恒欣喜若狂地点头,眼底满是狂喜,直到沈凭说完,能瞧见他不断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想执行。


    事情拍定后,他连道谢都忘了说,马不停蹄朝着厢房外离去。


    沈凭的视线跟随着他的脚步,沉默看着那张字帖被他踩上脚印,最后缓缓朝着那字帖走去。


    不日后,官州商行人人奇闻,孟家凭借丝织品将苏氏击溃,成为南诏各方相争之人。


    只是有一事迟迟未见有结果,那便是孟悦恒答应给沈凭五成毛利。


    这样的结果原本就在沈凭的意料之中,高额的利润本就是令人爱不释手的东西,自打孟悦恒签了契书犹如人间蒸发,沈凭并未催促,是以眼下身处官州,最怕孟悦恒狗急跳墙,届时恐怕小命不保。


    所以他在孟悦恒玩失踪的这段时日里,请李冠去调查冯奇的家属被藏身何处,如今只需等一个时机,等着贪得无厌的欲望难以控制的那一刻,孟家便会被彻底瓦解在百姓之中。


    正当沈凭决定静观其变时,李冠给他带来了冯家人的消息。


    冯家人安然无恙,只是被软禁在了孟家的地盘中,而孟悦恒正以此要挟冯奇顺从。


    但沈凭无法出手相助,如今只能让冯奇稍安勿躁,听从孟悦恒的安排,以保家人的平安。


    中秋将至,沈凭收到了孟家送来的贺礼,并盛情邀请他前去中秋宴席赏月,虽然能见面,却是挑了个不能公然谈私事的场合。


    与此同时,沈凭正尝试着传信去江州。


    窗外的明月将厢房一角照亮,修长的背影投落在地面之上,宣纸的摩擦声回荡在屋内,时不时还能瞧见被遗弃的纸团散落在脚边。


    良久过后,李冠推门而入时,脚尖恰好滚来一个纸团,放眼望去,那书案上堆满数不清的废纸,唯独角落被镇尺压着的字帖完好无损。


    沈凭听见开门的动静,但依旧未见抬首,只道:“来得正好,有一封信要快马加鞭送去给钱观仲。”


    李冠将门阖上,亦步亦趋走到书案前,疑惑问道:“书信呢?”


    沈凭埋头说:“在写。”


    李冠:“”


    他扫了眼一角的字帖,再回看沈凭努力的样子,视线落在对方握笔的动作上,想要指导的话欲言又止,最终选择闭口不谈,免得伤人自尊。


    虽然他很想问到底是谁教沈凭写字的,为什么没有手把手地教他握笔?


    沈凭道:“你先坐,还有几个字快写完了。”


    李冠点头,但并未离开书案,似乎想起何事,抿了抿唇说:“大公子,今日属下收到魏都一月前送来的信。”


    沈凭还未抬首,“好,你说。”


    还有三个字。


    李冠犹疑了下道:“殿下将到官州查案。”


    话落,厢房中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里,沈凭写字的动作也停下了,李冠瞧着被墨水晕错的书信,顿时屏着呼吸,死死抿着嘴唇不敢再打扰。


    只是为时已晚,因为沈凭从书信中抬起了头,慢悠悠的搁下毛笔看着他。


    他的双手拿起写垮的书信慢慢揉成一团,最后扯出一抹令人发寒的笑,将纸团砸在他的身上。


    “过来,我说,你写。”


    作者有话说:


    画秋:谢谢你,大魏营销号。


    惊临:谁要教我做事?


    第68章 月亮


    中秋佳宴, 本是一场盛大的燃灯会,却因瓢泼大雨而草草结束。


    沈凭原想借着灯会避开参加孟悦恒的宴席,可惜天公不作美, 并未给他这个机会, 又逢孟家家丁频频来催, 他不得已只能前去茶楼与众人相聚。


    随着小厮的引路,很快他便瞧见茶楼其中一层的盛况,孟悦恒出手大方, 但凡他开口,这些官员便没有不敢前来的, 远远看去, 还能看到冯奇身在其中, 牵强地和同僚们饮酒。


    如今冯家人被孟悦恒控制在手, 冯奇即使有百般个不情愿,为了家人都只能委曲求全。


    而另一厢的曹光见则游刃有余周旋其中, 自从他挖出孟悦恒暗中的蝇营狗苟后, 生怕被对方察觉。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行为举止上愈发勤勉讨好, 随波逐流反倒让他显得不起眼。


    沈凭今日身穿着一袭暗红长袍牙白云纹滚边, 衬得他容光焕发, 若那眉头再舒展些许,更显模样潇洒。


    孟悦恒透过敬酒的人群缝隙中发现他的身影, 很快就见他从榻上起身,热情招呼道:“大公子!”


    他完全一副把欠债抛掷脑后的态度, 好在沈凭今日并非冲着讨债前来, 索性配合着他逢场作戏。


    两人走近之后, 都看清各自眼底的厉色, 不过还是挂着满面笑容,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沈凭似笑非笑道:“去感受了一趟官州的风土人情,可惜老天爷脾性不好,便又来叨扰孟大人了。”


    孟悦恒笑道:“大公子说得这般生疏,怎会是叨扰,你是我的贵人,我比谁都盼着你来。”


    边说边把沈凭请到主座一侧,看那整齐干净的桌案,猜到这是刻意留出来。


    为此沈凭又是寒暄几句,将他的诚意夸大,顿时这场宴席越发喜气洋洋。


    待他落座之后,随着孟悦恒的一声咳嗽,很快聚拢在一起的众人都分散,井然有序回到各自坐席之上。


    沈凭端着茶水垂眸品茗,将方才的一幕视而不见。


    众人惯例一阵阿谀奉承之后,孟悦恒举杯回敬,前后一刻下来,在场的众人都纷纷道贺,说着些表面的客套话。


    待有人朝沈凭敬酒之时,沈凭带着浅笑和他们虚与委蛇,清酒下肚,孟悦恒的话也从耳边传来。


    “从前闻言大公子剑舞乃魏都一绝,不知今日可有机会大饱眼福?”他眼中带笑看着沈凭说道。


    所有人都将目光朝沈凭投去,只见他端坐在席上,面对孟悦恒的言语付之一笑,那笑容瞧着勾人心魄,却又暗藏几分嘲弄在其中。


    他捏着酒杯朝孟悦恒抬起,缓缓回道:“剑舞不如喝酒深得我心。”


    孟悦恒听出他拒绝的意思,想着两人还有纠葛未了,他便也收起了为难的心思,遂问道:“那不知大公子来官州这数月,可有中意的东西?”


    两人相敬一杯,沈凭放下杯子时说:“有啊,剑舞。”


    话锋又转回到剑舞之上,孟悦恒当即有些哑然,席上有人见状立刻起身,眉飞色舞向他们举荐茶楼的舞女,“传闻此女子善舞,素爱一袭红衣,常执一轻剑在台上婆娑起舞,引得茶客目不转睛!”


    孟悦恒道:“竟有此奇女子,那还不速速请来为大公子献舞一曲。”


    话落,只见举荐之人从坐席上起身,连忙朝着宴席外走去,寻来茶楼的小厮交谈。


    沈凭手执长箸吃着桌上的佳肴,那模样看着仿佛对此事漠不关心,但实际他比谁都清楚这名舞女的存在。


    他的视线不经意扫了眼自己虎口的伤,看那伤口的形状,像是被利器所致,且已愈合结痂,若不仔细看,恐怕瞧不出异样。


    舞女很快被请到宴席,众人定睛一看,果真如那官吏所言,舞女样貌倾城,手执长剑,行走间带着几分飒爽。


    沈凭见到那红色的衣摆时,慢慢抬眼投去目光,甫一抬首,便和那舞女四目相对,只是在那一刹那,两人又别开眼,装作不曾相识。


    很快舞女被请上宴席中央,随着众人的喝彩声,一场惊艳的剑舞绽放在所有人的眼里。


    待舞毕之时,所有人还沉醉在意犹未尽之中,沈凭更是看得入迷,陷入其中久久,直到舞女离开都未能回过神来。


    孟悦恒移开视线后,转头往沈凭看去时,被那心不在焉的神色吸引。


    他未曾发觉,自己偶尔会被沈凭勾住,只是相比欲念,他更多的是对此人的探索。


    有时候他既好奇沈凭未知的一面,觉得他如带刺的花,稍有不慎会被刺伤,但又对其不可自拔想要靠近。


    这种感觉逐渐在他心中生了扭曲,他明知无法占有,便想摧毁,想撕碎。


    宴席的众人对方才的剑舞赞不绝口,有人吃醉倒在各自的坐席上,有人一副醉态在胡言乱语,席上还清醒着的人寥寥无几。


    天空劈下一道闪电,强烈的光亮将宴席照亮,却又转瞬间消失在眼前,宛如一梭光弹,闻其响难以见其身。


    不少人被这闪电扯回思绪,沈凭将心情平复,随后捏着杯中酒,听着雷电交加的雨幕饮酒入喉。


    岂料听见孟悦恒从坐席起身,忽然朝众人喊道:“这大雨拦路,不如今夜诸位不醉不休,上好的包厢必然为诸位准备好!”


    被雷电吵醒的众人高声喝彩,不断附和着孟悦恒。


    沈凭百般无聊坐在席上,直到看见孟悦恒突然转身朝自己看来。


    他偏头扫去,望着那双贪婪疯狂的双眼时,脑海蓦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只见孟悦恒朝他缓缓走去,来到他面前压低声说:“大公子,不如我们来玩一场游戏如何?”


    沈凭往椅背靠去,抬手支着额角,漫不经心道:“你说。”


    只要不是过分的游戏,他今夜奉陪到底也无妨。


    然而始料未及,下一刻他要为这随口的答应而买单。


    孟悦恒直勾勾盯着他说道:“我想抓人,不知大公子能否加入其中?”


    摸瞎子,这种游戏无非是用来助兴,取悦自己的癖好罢了。


    沈凭只觉有一阵厌恶从心头涌上,语气冷淡道:“没兴趣。”


    孟悦恒抬手把腰间的绦带解下,轻描淡写说:“你只会对冯家那几条人命感兴趣吗?”


    话落,席上有两抹身影倏地起身,怒视着面不改色的孟悦恒。


    沈凭和冯奇相觑一眼,那厢只见冯奇想上前问个明白,但很快被沈凭的出现挡住去路。


    他站在孟悦恒和冯奇的中间,沉静的脸色带着愠怒,凝视着孟悦恒说道:“把人放了。”


    又是一道雷鸣划破天际,将他们各异的神色瞬间照亮。


    孟悦恒抬起手中的绦带,无视他的话,道:“陪我玩,好吗?”


    冯奇看着沈凭的背影道:“大公子,此乃下官家事,让下官来,你千万莫要中了这小人的计!受了他的辱!”


    闻言,孟悦恒脸色顿时不悦,他微微侧头,冷冷瞥了眼冯奇,嗤了声说:“你想玩,我还未必想给你这个机会。”


    冯奇:“你!”


    沈凭冷声打断,“到底玩不玩。”


    孟悦恒瞬间眉眼一扬,稍微贴近些说:“那就烦请大公子将这冰清玉洁的模样收一收,好好陪我玩个尽兴吧。”


    说着他放声大笑后退数步,看着四周投来的目光道:“今夜便让我们沈大公子给诸位助兴如何?!”


    周围醉倒的众人早已丢了理智,听见有乐子,双眼如贪食的怪物,纵声催促着这场游戏的开始。


    众人原以为孟悦恒只是蒙眼抓人,想要看着沈凭被人摆布,受人玩弄。


    不曾想他经过两轮扑空之后,嘴角收了些许,也不动作,明显对此很不满意。


    孟悦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暴雨天中,他蒙着的双眼无法寻得见沈凭的位置,索性耍着无赖喊道:“沈凭!跪下!爬着让我抓!”


    雷鸣电闪之间,冯奇忍无可忍从坐席起身,想要和他彻底撕破脸皮。


    可脚步未见迈出,酒醒的曹光见上前拦住他的脚步,皱眉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冒然行事。


    暗中的李冠听见这一句高喊时转头看来,他犹豫再三,终究没有上前阻止打破这场胡闹,而是静待沈凭反驳。


    沈凭伫立在孟悦恒的不远处,安静注视着他,眸色如寒霜,又似瞧不清的深渊,叫人看得毛骨悚然。


    无一人敢阻拦这场闹剧,因为他们脚下踩着的是官州,是被孟家只手遮天的官州。


    他们背负着百姓的生存,被迫笼罩在这滚滚迷雾中寸步难行,看尽资本的脸色。


    孟悦恒没有听见爬行的动静,好心提醒道:“在官州想活着,就该听命行事。”


    酒壮怂人胆,每逢喝了酒,谁不会口出狂言几句,何况是他孟悦恒。


    沈凭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扫了眼四周无动于衷的人群,最后把视线落在怒不可遏的冯奇身上。


    两人双眼对视,神情各异,但冯奇还是捕捉到他眼底的一丝决绝。


    以性命要挟他人受辱,这样的手段,自古以来都被上位者不厌其烦反复使用。


    明知错不在己,可又能怎么办呢,毕竟人命关天啊。


    随着双膝下跪后的一声闷响传来,冯奇和曹光见两人皆在瞬间紧握成拳,被迫看着沈凭忍气吞声受了这羞辱。


    他看似沉声静气跪在地上,脸颊两侧却因牙关紧咬而颤动。


    转眼只见他双手缓缓朝着前方压下,面朝地板,在众人的沉默不言中,像狗似的匍匐在地上。


    什么自尊,什么傲骨,在这一刻都化作粉末消失殆尽,要多卑微有多卑微。


    听见动静的孟悦恒嘴角咧开,他找到沈凭跪着的方向后,开始癫狂地发笑,他的虚荣心在这一刻得到极大的满足,享受着他人屈服自己的感觉,令他险些忍不住摘下绦带去好好观摩一番。


    大雨在天际狂泻,卷着乌云不断翻滚,黑夜如被撕裂了一张口,雨水如瀑布灌入大地。


    孟悦恒抬起衣袖抹了把嘴角的口水,抬着脚小心翼翼往沈凭的方向走去,身子弯曲,双手朝低空中摸索,甚至还能听见他吹嘘的口哨声。


    他呼吸变得急促,微张着嘴疯狂地喘息,为即将触碰到沈凭而心跳加快。


    快意在摸黑中无限放大,他的笑声也逐渐变得诡异而惊悚,“沈幸仁啊沈幸仁!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


    他太爽了太过瘾了!


    在月色前都能黯然失色之人,竟如禽兽一般跪趴在自己脚边,任他嘲弄,任他吩咐,任他凌.辱!


    这和摘下月亮又有什么区别——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夹开防盗,宝贝们可以过了24小时后看。


    谢谢阅读和支持。


    感谢在2023-08-07 21:12:56~2023-08-09 20:4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森桉寄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在西元前 3瓶;春日樱花 2瓶;丰稔、多肉羔羊和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乱世如梏灭红尘 ??


    第69章 摘月


    【一】


    沈凭听着脚步声渐渐靠近, 但却没有丝毫要闪躲的意思,只是安静跪在地上,由着这场不公的游戏将他践踏。


    而孟悦恒就像个沉沦在欲望中的疯子, 借着醉酒不断折磨他人, 享受其中, 沉沦其中。


    他越是靠近一点沈凭,他的呼吸愈发小心谨慎,他怕把这月色踩碎, 却都不想看见完美无缺的模样。


    孟悦恒加快吸气,像个饥肠辘辘的觅食动物, 呲牙咧嘴地朝着前方扑去, “沈凭啊, 再陪我玩玩吧——”


    闪电自天地间劈下, 将黑夜划出瞬间的白昼,眨眼间宴席上刮来一阵狂风, 将人吹得摇摇欲坠。


    在众人目不斜视盯着沈凭时, 丝毫不曾留意有一抹身影闪身出现,毫不犹豫站在沈凭的前方, 为他挡下高楼刮来的风雨, 为他抬手扬开扑来的羞辱。


    所有人都在瞧见来人时瞬间起身, 唯有扑腾摔倒在地的孟悦恒仍旧一无所知,当作是沈凭和自己玩的把戏, 激起他前所未有的征服欲,逐渐放肆发笑起来。


    沈凭看到了, 他看到了面前一双湿透的长靴, 他看到了一双布满茧子的掌心, 他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沈幸仁, 把手给我。”是赵或。


    可此时此刻的沈凭却变得不知所措了,他突然感觉耻辱扑面而来,让他羞于伸手站起身。


    赵或皱眉望着他,原本弯腰不动,可身后的动静再起,他只觉心中一股恼怒,倏地站直转身,盯着蒙着双眼迎面扑来的孟悦恒冷哼了声。


    众人见状当即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他伸手掐住孟悦恒的脖颈,随后朝前跨出两步,单手把人拎着拖出,接着手臂一提,朝前一扔,毫不留情丢出宴席之外。


    等对方狼狈地爬起来,摘下绦带看清自己后,他才回头打算把人带走。


    结果转身一看,脚边的人不知何时起身,已抬着脚步离开了宴席,剩一个疲倦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楼梯。


    “燕、燕王殿下”孟悦恒慌不择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赵或充耳不闻,睨了眼四周众人,最后甩袖跟着离去,但在途径李冠的面前时,他忽地停下脚步,凝视着对方的双眼中布满冰霜,但却一言不发离开了茶楼。


    当时李冠想紧跟着离开,可却在那一眼之后,他的双腿如灌铅般,重得再也提不起来。


    雨幕模糊了长街,令人瞧不清前方的路途,大雨重重砸在人的身上,如一双无形的大掌压得叫人寸步难行。


    沈凭拖着无力的脚步从屋檐下走过,但还是被狂风暴雨浇湿了衣摆,他的脸色平静,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双眼睛幽深而悲凉。


    孟悦恒的羞辱没有将他打败,击溃他的是那只突然出现的手掌。


    他突然觉得自己并非刀枪不入,从只想苟活于世,到忍辱负重在夹缝中求生,他试问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应该不会轻易奔溃才是。


    可是现在的他又是怎么了?


    沈凭站在廊下,大雨无序在四周刮动,将他的前路都阻挡。他看着几步之遥的下一个长廊,脚下是倒灌的雨水,把路面浸得深不见底,如一堵水墙挡着他的前方,让他生了一丝胆怯。


    但那又如何,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死过一回了,何尝害怕于眼前。


    倒不如跨过去了再说。


    倒不如跨过去了再说。


    这个念头给了沈凭莫大的勇气,他迎着暴雨踩进急湍的水流中,任由自己被淋湿,把这席暗红的衣袍浸湿,感受着大雨的洗涤,让他呼吸变得急促,竟听不见身后的喊叫声。


    “沈幸仁!”赵或惊讶地望着雨中站着的人,加快脚步跑上前,当他站在廊下试图把人捞回时,又见沈凭跨出一步,令他双手抓空。


    他避开雨水的袭击,惊讶盯着雨里的人喊道:“沈幸仁!你给我回来!”


    这一次沈凭听见了声音,他在雨声中循声转头,看着出现在长廊的赵或,怔愣了下,忽然扬眉一笑。


    他因淋雨而开心,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也是赵或感到意外的。


    虽然他在雨里感觉呼吸很艰难,但却能冲刷他所受的屈辱,让他得到释怀。


    赵或想喊他回来的话卡在喉间,他们一人站在檐下躲雨,一人站在天地淋雨,如同两个不同世间的人隔空相望。


    沈凭抬手遮了下眼睛上方,朝他问了声:“你来官州做什么?”


    赵或闻言走出半步,回道:“查案。”


    沈凭一笑,“查案又为何来看我出丑?”


    赵或险些陷入那席红色的影子中,连忙撇嘴哼道:“是啊,错过了别提多可惜了。”


    沈凭放声笑了出来,水珠顺着他的眉眼留下,红衣衬得他肤色苍白若雪。


    他笑得那样放肆,眼中却没有丝毫悦色,“活着,到底要怎么样活着才是对的!”


    非要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才是对的吗?


    赵或抿唇望着他不语。


    沈凭垂下双手,闭着眼抬头淋雨,喃喃道:“当真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说着又垂下了头,最后深吸了一口气。


    赵或沉吟须臾,望着他问道:“沈幸仁,你想要什么?”


    沈凭听见了,但只是摇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但他又抬头看去,“不过明日未必这么想了。”


    他静静看着赵或片刻,朝前走近一步,望着廊下的人扬了扬下颚说:“要下来吗?”


    未料他会这般邀请淋雨,赵或忽然觉得方才的担心过分多余,回想茶楼里看见的那一幕,眼下又瞧见他淋得畅快,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心中别提有多郁闷了。


    他怎得就猜不透这个人的心思呢?


    “不去。”赵或双手抱臂于胸前,端着高高在上的样子。


    沈凭见状闷闷回道:“哦。”


    说着垂头看向脚边奔涌的雨水,竟生了一丝别的念头。


    赵或皱眉看他,心底的气更不打一处来,眼睛瞅着他缓缓蹲下身,心里暗骂他说多一句会死吗。


    想着便走上前,结果正打算让沈凭再邀请一句时,一瓢水猛地砸中他的脸颊,将他的衣襟全部泼湿。


    赵或的火气瞬间冲上脑海,立马起身想要怒骂对方,却在看见那张在雨中笑得放肆的脸颊时蓦然愣住,所有的怒气在瞬间抛掷脑后。


    这席红影让人移不开眼,让人心头滚烫,如月色披了红纱坠入人间,如那逃婚的新娘势要踏碎世俗的桎梏。


    他当时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跨出了脚步,走了三步才站在沈凭的面前,他凝眸看着笑时,竟抬手将那张脸捧住,之后快速俯身压了下去。


    他们在雨中接了吻,在雨中拥了抱。


    沈凭没有躲,他知道今夜躲不过这场掠夺,他是心甘情愿的,他想要纵情发泄。


    赵或在狂热的亲吻中解下长袍,随后盖住沈凭的脑袋,他在难舍难分中弯腰把人轻松托起,抱紧在怀中奔向不远处的客栈。


    当他一脚踢开客栈大门时,头也不回地朝着楼上而去,还不忘朝小厮喊道:“要上等的包厢!”


    小厮惊慌失措地把满身湿透的客人迎进来,手忙脚乱地询问道:“客官、客官要几间?”


    赵或闻声顿足,垂头看了眼颈窝还在拱火的人,冷笑道:“给本王来一层!”


    中秋之夜的惊雷将天地间的声音所覆盖,滂沱的雨声像遮羞的布,掩盖万物的动静。


    今晚的清酒,喝醉了月色。


    包厢内徒留一盏红烛,照应在墙上的是交叠的人影,满地散落的衣袍无人问津,带进屋内的雨水掺杂不知名的浊液,麝腥搅拌在呼吸之间,叫人喘也不是,喊也不是。


    沈凭争抢不过那主导的位置,被人霸王硬上弓也有理,他在生疏的伺候下丢盔弃甲,被搅得溃不成军,脚趾在横冲直撞的颠簸与欢愉中舒展。


    这一场角逐没有丝毫温柔,他颤抖地受着那颗虎牙的撕扯,听着耳边那些折磨人的荤话,被迫喊遍了那些令他难以启齿的称呼。


    “赵或。”


    “殿下。”


    “惊临。”


    他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拍打的水声像扑在岸上的浪,激荡起一阵阵的白色余潮。


    赵或的恶劣在今夜以倍数无限放大,他如疾驰在暴雨中的猎物,几次将人咬得缴械投降,一旦遭到嫌弃,立刻又发起凶猛的进攻,逼得沈凭声音含糊,哑了嗓子,找不到逃跑的路。


    可怖的,破碎的。


    “哥哥,你才是那衣冠禽兽,将本王吃得紧,黏得慌,着实难以自拔。” 赵或那起茧的手自下而上,嵌住沈凭修长的脖颈不放,将潮热的呼吸打在他湿润赤红的颈侧,喊着让沈凭瑟缩的称呼,刺激着他给自己带来更满足的包裹,像个图谋不轨的疯子。


    他将咬破的薄唇掰开,手指轻而易举撬开齿间,逼怀里人发声,命怀里人回答。


    霸道而夺命。


    沈凭找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却势要与他反驳一番,哑着嗓子嘲弄道:“少显摆你那狼吞虎咽的本事了,免得遭人嘲,惹人笑。”


    赵或捏住他牙关两侧的指腹添了些力气,语气颇为不满,“那又如何,终归还是臣服于本王之下,且看你今夜耐不耐得住撞就是了。”


    说罢,身子猛地一沉,又听见埋脸在被褥之人泄出的尾音,分不清那是呜咽还是哭吟。


    沈凭微微偏头,用那含水波的眼眸睨着他,低声不屑道:“换我来试试,也能让你欲罢不能。”


    赵或看着这张风流勾人的脸生了轻视时,脸色蓦地一黑,恨不得彻底淹没在此处,把人折磨到告饶,听着散落了一地的声音,徒剩怦然心跳。


    他强硬掐断沈凭的呼吸,用虎齿叼住那耳廓轻轻碾碎,宣示着他的征服欲。


    “不知死活。”说着将那面红耳赤的脸颊转过,低头强势吻住,今夜一场风雨,撞碎一轮月色。


    中秋之夜,不知倦怠,不知餍足。


    【二】


    过了一夜的骤雨,天际泛起鱼肚白,寒凉的秋风拂进了官州。


    沈凭昏昏沉沉睡了一个时辰便转醒,红肿的双眼看着屋内的狼藉渐渐聚拢,他也慢慢从疼痛中找回了清醒,四肢百骸传来的撕裂令人忍不住倒吸气。


    将近三个时辰的折腾,赵或把他拆得所剩无几,只记得昏迷前耳鬓厮磨的亲昵。


    沈凭乱糟糟地起了身,掀起床褥一角时,腰间忽地有一股蛮横的力气将他拖回,强制性搂在了怀中,甚至用身子蹭了蹭他的身后,似在表示不满被打扰。


    他偏头看了眼沉睡的赵或,那眉宇间轻轻皱了下,嘟囔了两句又熟睡了过去。


    待一切归于平静后,他才小心翼翼把腰间的长臂移开,无视全身上下的痕迹,撑着满身的疲惫下了榻。


    开门的瞬间,沈凭率先看见门口站着的李冠,两人对视的那一刻,他看见李冠眼中闪过的惊诧,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李冠缓缓垂下头,见他披着一袭半湿的红衣,“属下为大公子准备衣”


    沈凭轻声打断说:“不必了。”


    他晨起的声音十分沙哑,喉咙如破裂了般,叫人听得把脸垂得更低。


    李冠道:“昨夜之事,是属下处理不当。”


    回想茶楼发生的事情,沈凭的心湖如被投入一颗石子,激起些许浪花,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朝他笑了声说:“与你无关,何须有愧,昨夜已是过去,别再耿耿于怀。”


    无论是耻辱还是欢愉,到了今日都不值一提。


    李冠用力握着手中的长剑,沉吟半晌还想说什么,但被沈凭看穿后道:“去为他准备热水吧。”


    说着抬脚离开。


    李冠倏地抬首,双眼看着逐渐消失的人影,咬了咬牙,把想说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一连几日孟悦恒都上门拜访沈凭,扰得沈凭心绪不宁,几次回绝对方都当作听不见,显然是赵或的到来,才让他戒了神出鬼没的行踪。


    只是沈凭确实很需要休息,他趴在床上,用软枕盖着自己的脑袋,尽力把屋外的动静隔绝。


    如此又过了几日后,他才能恢复正常走动,只是身上的痕迹让他眉头紧锁,为此逼得他穿了领子稍高的衣袍,以便遮挡未消的痕迹。


    待他整理一番,打算出门打听是否有来自钱观仲的回信,刚一拉开门,就被站在门前的身影堵了个严实,吓得他忙不迭后退两步,顺着视线看清来人。


    不是赵或还能是谁?


    沈凭瞧着他这身整齐的衣着,中秋之夜的画面历历在目,让他难忘这衣袍下被遮住的健硕,确实会让人回味无穷。


    只可惜,他沈凭不是爱吃回头草的人。


    所以瞧见赵或出现时,他并不像对方那般眼神闪躲,反倒表现得十分平淡,和往常别无二致。


    他的态度被赵或看得明明白白,突然感觉心中生了一股无名之火,连盯着他的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沈幸仁,孟悦恒说你消失几日,你躲着作何?”他想关心的话全部化作质问,寻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凶了起来。


    “我为何躲着,殿下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吗?”沈凭瞥见他手里拿着书信,走近站在他面前,贴近些抬眼看他,眉眼轻挑勾人,那手却是伸向一侧,在赵或失神间将书信抽走。


    赵或的心猿意马被瞬间打散,气得抬手想要去抓人,不想给对方躲了个干净。


    他立刻追进屋内,“你给本王站住!”


    身后的李冠和远处赶来的孟悦恒都想进屋,但却见赵或蓦然回首,连忙把门给关上,将他们隔绝在外。


    沈凭走到书案的烛台之前,把钱观仲的书信拆开,看完之后便将信纸折起,随后伸到烛火中烧毁。


    赵或站在他的身边,锁眉看着火光映照的脸颊,顺着脖颈看去,隐约能发现藏在衣领下的痕迹,不禁让人回想起那销魂的夜晚。


    “看我做什么?”沈凭余光发现那炙热的目光,毫不留情将人戳穿。


    赵或一听,慌忙把视线收了回来,望向书案上那些歪斜的字体,开口嘲讽道:“本王在看你这丑字!”


    待书信燃尽后,沈凭转身回来,干脆盯着他说:“是吗?”


    赵或不想看他,索性绕到书案前,转移话题说道:“写得真不如我。”


    沈凭眼神未曾别开,扫了眼他起红的耳廓,故意把说话的声音拉长回道:“毕竟无师难自通,看来我还是回京求学才是。”


    “你敢?!”赵或猛地抬头,四目相对,对上一双狡黠的眼睛,牙关一咬,伸手快速拽住沈凭的衣领,隔着长案扯到面前,脸色不悦凝视着他,“逗你三殿下好玩是吗?”


    沈凭双手被迫撑在桌上,踮着脚,仰着头,眼底的笑渐浓,揶揄道:“啊,我有吗?”


    赵或俯下身看他,卖力在他这双荡漾人的眼中找到一丝别样,可终究什么余情都没有,让他攥着衣领的手愈发收紧,“沈幸仁,你好手段啊,提起裤子不认人。”


    沈凭闻言可怜道:“啊可是真情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奸/情才是让人恋恋不舍之物。”


    赵或听见此话脸色变黑,凝视着他抿唇不语。


    沈凭轻轻一笑,双手爬近了些,两人的鼻尖几乎贴近,他用着那调情的语调说道:“区区一场风花雪月事罢了,殿下难道忘了,我是那百花街的沈凭吗?”


    话落,只见赵或眉梢一蹙,脑袋瞬间变得清醒,拽着衣领的手也立刻松开,好似碰到污秽物般,恨不得甩手撇清。


    沈凭站稳脚跟后,抬手整理了下衣领,垂眼说道:“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赵或憋着心中的不痛快,胡乱扫开桌上的字帖,“命你协助本王查案。”


    他的话让沈凭想起初来乍到那晚的话,赵或确实说过这次突袭官州是为了查案。


    沈凭问道:“可是有关孟悦恒?”


    赵或颔首道:“此次行动不可轻易声张。”


    沈凭手中动作一顿,正色朝他看去,意识到事情重大,“需要我怎么相助?”


    “不需要。”赵或回答得很快,但其实带着几分赌气的成分在,“先静观其变。”


    沈凭见他拿着自己的字帖撒气,稍微把态度放软了些说:“若有关孟悦恒,我手中掌握的东西,也许真的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赵或看见自己的字帖,拿出时眼尖发现上方的脚印,答非所问道:“沈幸仁,你在本王面前大可不必两面三刀。”


    沈凭一愣,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感到迷惑不解,实在不解自己哪里招他惹他了,“听不懂殿下的意思。”


    赵或把字帖拿出来,丢到他面前说:“若你这般不爱练字,轻贱本王的苦劳,日后便莫要用字帖和本王纠缠不清!”


    沈凭一头雾水把字帖拿起来,仔细一看才明白他所指上方的脚印。


    好家伙,这不是孟悦恒踩的又是谁踩的。


    他一时语塞,“这是误会。”


    赵或绕出书案,眼神恶狠狠盯着他,一点解释都听不进去,板着脸说道:“人品不行就算了,床品也不行,真让人失望!”


    沈凭:“”


    这都能扯到床品。


    他试图安抚赵或,为这荒谬的误会说几句,“你听我给你说。”


    赵或拒道:“本王不想听,本王现在对你很失望。”


    沈凭想到还未成型的字,深吸一口气,无奈说:“这不是我踩的,我根本不舍”


    赵或冷哼:“少来这一套,你给本王闭嘴。”


    话被打断,沈凭也忍了,“我爱惜它都来不及,怎么会让”


    赵或转身想要离开,岂料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揉搓的声音,他脚步驻停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一声怒骂。


    “我说了不是我!”沈凭在忍无可忍中爆发。


    他怎么就没发现赵或脾气这么差呢!


    赵或怔愣少顷,木讷地回身看他,被他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笑,但好似又听清楚他方才所言,思索间轻咳了下,躲开他那恼怒的眼神说:“我听见了。”


    沈凭把揉碎的纸团狠狠砸在他的身上,丢了平日的儒雅冷静,气着说道:“我说了不是我!”


    赵或乖乖点头,“我知道了。”


    沈凭道:“那你朝我吼什么吼!”


    赵或惊讶看他怒吼的样子,想要辩驳时连忙收住嘴,别眼说:“你也没说是谁”


    沈凭指着门口的方向说:“孟悦恒踩的,你找他凶去啊!”


    赵或一听,立马打起精神,抬手拍了拍胸脯承诺说:“好,我马上找他算账。”


    说罢连忙掉头离开,拉开门后,入眼看到笑嘻嘻的孟悦恒迎上前,“殿下安。”


    赵或见他时脸色当即一变,“安什么安。”


    说着找了个理由把人叫进了屋内,见到孟悦恒自顾自想要坐下时,他若无其事地咳嗽了下。


    那厢孟悦恒才屈下的膝盖瞬间蹬直,抬头发现满脸铁青的沈凭,意识到情况不妙,随即恭恭敬敬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沈凭朝前走了两步,那两步简直踩在众人的惶恐上,只见他弯腰把地上的纸团捡起来,之后一言不发转身走回书案前,背对着屋内的众人。


    赵或透过缝隙看见他在整理那纸团,心中莫名觉得有丝快意。


    他收回目光朝孟悦恒扫了眼,回想起正事说:“陛下想知道孟大人纳税一事的进程如何了。”


    孟悦恒张了张嘴,把头低下,闪烁其辞道:“在做在做,这段时日微臣事事躬亲,不过因南诏王的出现,搅乱了计划耽误了进程。”


    有关南诏王的事情,赵或通过李冠的密报已有所了解,只是他不能承认罢了,若非他这次前来官州,只怕李冠还是需要藏在暗中相助,不能出现在孟悦恒的面前。


    赵或端着茶水喝了一口才道:“那不知孟大人打算何时着手处理纳税一事?”


    孟悦恒讪讪笑了声,余光瞧见沈凭走来的身影,话锋一转道:“此事还得看大公子。”


    赵或转头和顿足的沈凭对视了一眼,再看向孟悦恒时问道:“此话怎讲?”


    孟悦恒抬了抬眼帘,往沈凭的方向看道:“茶马互市中大公子不慎得罪了南诏王,眼下正命商旅打听大公子的踪迹,要官州交人。”


    未料孟悦恒用一张嘴颠三倒四,沈凭为他按头认罪之举感到可笑。


    他缓步走上前,脸色冷峻,心知孟悦恒今日能有恃无恐,和他们两人签的那份五五分的契书有莫大的关系。


    归根结底,便是要同生共死。


    【三】


    原以为会是一场打太极的形势,但赵或在听见孟悦恒的话时,用令人料想不到的方式去处理。


    他收回余光说:“既然如此,有关纳税之事,你便不必再插手了。”


    孟悦恒骤然抬起头,左右看了眼,着急地上前一步,“殿、殿下,此事乃圣旨”


    赵或道:“大人方才既都说了无暇顾及,眼下本王便命大公子替你分担些又如何?”


    站在一侧的沈凭眉眼舒展,似笑非笑看着孟悦恒不愿让出功劳的模样。


    自打来了官州后,他对孟悦恒的所作所为皆是放纵不管,唯独在茶马互市上阻止了他和南诏王的交易,至此都以旁观者的心态观望着。


    若是赵或没有出现,恐怕还要等上一等。


    不过就方才看来,只怕南诏国那边已有了动静,他何尝不能再推一把将事情做了呢。


    沈凭上前,将孟悦恒百口莫辩的话打断,站在赵或面前垂眼道:“殿下,不如让微臣相助孟大人,此事颇为复杂,大人又分身乏术,若有微臣在,想必殿下能早日回京向陛下禀报。”


    孟悦恒连忙应道:“对对对。”


    赵或抬眼看他顺应的样子,揣摩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给个期限。”


    孟悦恒很识趣闭了嘴,虽然想方设法把沈凭留下,但赵或既已出现,他即使有这样的心思都不敢表露出来。


    听见被问起期限,沈凭稍作思考,回道:“立冬之前。”


    有了期限,赵或便不想再为难下去,他想将视线收回,但不经意间扫见沈凭衣领下藏着的余痕,淡淡的粉色,叫人看得心猿意马。


    他的思绪有片刻回到中秋之夜,种种皆令他食髓知味,忽然间竟让他起了异样。


    沈凭还站在原地等着他发话,见他良久不回,打算抬起眼帘瞧清楚。


    然而在眨眼间,只见赵或从面前猛地起身,整个身影将他笼罩,无奈逼得他又把眼睛垂下,随后听见赵或莫名其妙开口赶人,“行了,回吧回吧,本王有要事处理,都给本王出去。”


    沈凭:“”又开始疯了。


    孟悦恒很快转身出了厢房。


    赵或看见沈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催促道:“耳聋了吗?”


    沈凭心想着纳税一事,懒得和他再辩,只瞥了他一眼便准备离开。


    不料赵或看到对方瞪着自己顿时不满,伸手一把将人扯了回来,“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沈凭道:“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说着就要抬手拨开他。


    但赵或轻松躲开,说道:“不准瞪我。”


    沈凭失笑,干脆退后一步,环视一圈四周,提醒他说:“殿下要不要看看这是谁的厢房。”


    赵或反应过来,明白方才自己喧宾夺主,却还是理直气壮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厢房现在起是本王的。”


    又是这副蛮不讲理的态度,沈凭自问早已习惯,索性不和他纠缠,余光看见还未完全离开的孟悦恒,心里惦记着要事,打发回道:“知道了,吵死了。”


    说罢抬脚离开,无视身后气得无语凝噎的赵或,任由着李冠上前安抚主子。


    出了驿站后,沈凭和孟悦恒两人狐假虎威告了别,那厢孟家的马车前脚消失,后脚驿站一侧的巷子就瞧见有人出现。


    沈凭转身看去,只见冯奇带着憔悴走出半个身子,眼下还布着乌青,显然是多日忧虑所致。


    他缓缓朝着驿站的方向回去,但并未上楼,而是兜去了驿站的马棚,除了瞧见冯奇之外,竟还发现攀越在马厩里。


    看到沈凭出现时,攀越用脑袋拱了下那不堪一击的木门,因缰绳的缘故,它只能在原地打转,利用周遭一切制造动静,最终如愿引得沈凭前来。


    冯奇来到身旁行礼,还未起身就听见沈凭问道:“何事闹得模样如此颓唐?”


    闻言,冯奇抬手搓了一把自己的脸,羞愧一笑道:“惦记家人罢了,让大公子见笑了。”


    沈凭抚摸攀越的手顿了下,“事情查得如何了?”


    在他卧床的几日里,冯奇和曹光见都曾夜访过他,将中秋宴之后发生的事情告知,冯奇从巡防中得知南诏商旅有异动,当时沈凭猜测孟悦恒心心念念互市的黄金交易,便命两人兵分两路调查。


    果不其然,从曹光见的回信中得知,孟悦恒联手他人私设官僚。


    如今的魏朝的官制中还存留着一个极大的弊端,州郡权力高者仍旧能自行辟除僚佐,孟悦恒的官职虽不及冯奇等人,但因地位特殊,在官州牵一发而动全身,其隐藏的权力之大在官州可谓无人能及。


    这也是沈凭今日见到他并未撕破脸的原因,只要还有作用,他未必不能忍着。


    冯奇回道:“南诏王并未出现,但南诏国的使节在境内有踪迹。”


    沈凭道:“果然还是不舍得南诏人的黄金。”


    冯奇道:“此孽障卖国求荣,大公子可需禀报殿下?”


    沈凭将手收回,沉默须臾说:“他未必不知晓。”


    冯奇不解其中意思,正当他想询问之际,被一道靠近的声音打破。


    “他说的不错。”赵或几步走到两人面前,神色悠哉看着冯奇,“你们在官州的一举一动,本王都了然于胸。”


    他抬手拦下冯奇行礼,续道:“你和曹光见的事情本王已从大公子处听说,有你两位能者暗中相助,定不会让他孟悦恒如愿以偿。”


    冯奇一听,立刻向沈凭的方向躬身道:“能助大公子一臂之力,实乃下官之幸也。”


    沈凭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收回,朝着冯奇回礼,随后见赵或来到攀越身旁,将其缰绳解下,由着它在后院中撒欢。


    三人走到树下站着,秋风从四面拂来,为他们带来几丝凉爽。


    冯奇向沈凭询问接下来的计划,沈凭沉思片刻,道:“不必再跟着使节了,这段时日江州商旅会带来新的风声,很快孟悦恒收到消息便有所作为,不过我想了解一事。”


    “大公子请讲。”冯奇道。


    沈凭说:“孟家可曾和魏都的官员有所联络?”


    冯奇思忖道:“若只是六部中,大公子也知晓,如今他属吏部所管,但私下和两派都相识,谈不上最相熟,何况孟家,只看利益。”


    只有黄金能让孟悦恒念念不忘,单从茶马互市之行中便深有体会。


    沈凭本就不报希望,对于这样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无奈之下他只道:“有劳大人了,还请大人稍安勿躁,待事情结束,夫人和孩子定会平安无恙归家。”


    说罢,两人相互道别,院子中只剩他和赵或两人。


    他们看着攀越在院子中兜兜转转,静默了半晌后,赵或说道:“一旦使节入城见了孟悦恒,整个官州都被握在盛寻劝的手里。”


    沈凭道:“我担心他狗急跳墙对冯家动手。”


    赵或问道:“那你想如何打算?”


    沈凭轻叹一声说:“从江州离开后,我和钱观仲一直保持联系,得知官州许多吃不到红利的商贾涌进了江州。但眼下官州身负纳税重任,若再这般看着流失,恐怕坐吃山空,更别提丝绸之路一事。”


    他转头朝赵或看去,接着说道:“孟家一日不倒,官州永如长夜。”


    赵或望着他担忧的眼睛,抿了抿唇问道:“你想升官吗?”


    沈凭不解道:“什么意思?”


    赵或认真看着他,回想起他在雨中说的话,反问道:“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当魏都的墙头草吗?”


    沈凭怔了下,似乎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眉眼抬了抬笑道:“殿下今日又是替我树立形象,又是要助我升官,若是被人知晓,恐以为我和殿下有桃/色交易了。”


    “本王是认真的。”赵或往前走上半步,凝视着他的双眼,“若你不是为了甩开这墙头草,何须千里迢迢到官州受辱。”


    沈凭眼神一顿,下意识躲开他的目光朝一侧看去,抿唇不语。


    赵或却由不得他躲着,穷追不舍问道:“若你无意,又为何与我共赴一场巫山?”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在沈凭耳边消失,他听不见树梢作响声,听不见攀越踏蹄声,整个人被这一句质问的话抽走了魂魄,失了感官。


    直到相互沉默了良久后,他才缓缓转头,捡回了思绪看向赵或,选择回答他的话。


    “我为什么选择你?”沈凭直视着他这双充满压迫的眼睛,一字一句回答他,“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不愿受制于任何一方的人。


    赵或听见这番话时内心一震,好似被人揭穿了藏着多年的秘密,被迫直面在危险面前,刹那间被难堪卷席,险些落荒而逃。


    他静静看着沈凭的眼中发生改变,这双沉静的眼睛逐渐变化多端,充斥着野心和欲望,唯独没有他认为的东西存在。


    赵或仿佛看清了什么,突然发出一声冷笑,猛然抬手钳住他的脸颊,如往日一般玩世不恭。


    他捏着这张笑里藏刀的脸,逼着沈凭仰视着自己,居高临下睥睨着说:“学着用身子讨好你三殿下,也能换来意想不到的东西。”


    沈凭与之相视,抬手攀上他的手臂,指尖如游走的蛇滑进他的衣袖里,身体贴近了些,踮脚靠近他的脸颊,放轻呼吸说道:“那就要看殿下能给人家什么了。”


    赵或另一只手把他的腰箍紧,干脆把人拉到怀里锁着,低头附耳说:“吏部尚书的位置,够不够让你上榻伺候你三殿下?”


    作者有话说: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汉末的《古诗十九首》


    谢谢阅读和支持。


    感谢在2023-08-09 20:47:49~2023-08-10 21:5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间飞行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间飞行 3个;森桉寄、不用发红包给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间飞行 20瓶;春日樱花 6瓶;嘶溜 3瓶;丰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弩弓


    手工业如一场狂风自江州卷席而来, 将官州的传统行业搅了个风云涌动。


    孟悦恒厚着脸皮找上门,寻沈凭为自己支招,只因在这场风暴中, 他听见了些许风声, 得知江州此次的发展和沈凭的点拨离不开关系。


    起先他仍旧持有怀疑的态度, 直到看见苏家在官州的掌事登门拜访沈凭后,苏氏连夜有所动作,并且在一月之余迅速带动小作坊发展。


    而孟家因落后了脚步, 待到要出手之时,已被苏氏风卷残云吞了个干净。


    眼看快要吃不上最后一口汤, 他不得已上门求见沈凭, 并且带了些新鲜玩意儿过来, 光明正大打着送礼赔罪的称呼贿赂, 将心思摆在台面之上。


    如此之举,若被御史台知晓, 定当上奏弹劾, 又是掀翻族谱叫骂不止。


    沈凭能怎么办?他除了收下别无他法,反正他也被骂不少了。


    而交换出去的条件很简单, 他命孟悦恒找人造势, 将孟家的招牌取出来, 并且利用赵或的名义为此宣传,还不忘提醒他, 务必把苏家和贺家的事情拎出来溜一圈,让苏尝玉“卖国贼”的名号传遍大街小巷, 人尽皆知。


    当时的孟悦恒心中怀抱着质疑, 不过这份质疑很快就被赵或打消, 因为赵或出面替他揽下宣传招牌一事。


    有了赵或的支持, 孟悦恒即使再多疑虑都烟消云散,毕竟当朝皇子力挺,即使商旅不买单,百姓终归还是会买单。


    如此一来,孟悦恒利用沈凭这招拉踩上位,不久后,孟家的招牌在官州和南诏商旅中一炮而红,彻底占据舆论和商行的主导地位。


    赵或从孟家回到驿站中,率先推开沈凭的厢房门,果不其然看见一抹身影在窗台前浇花。


    他的内心当即升起一股无名之火,用力摔上门后,快步上前来到窗边,把沈凭手中的茶壶一把夺回,丢到一边气道:“你看看你出的馊主意!本王都快成孟家的招牌了!”


    沈凭一听,失笑道:“反正殿下也要进孟家调查,我这不是给殿下制造了个好机会吗?”


    说着他转身回到厢房中,来到桌前给赵或倒了杯茶放下,示意对方坐下来慢慢说话。


    赵或气哄哄地上前,看见他手中喝着的茶杯,气势汹汹夺了过来仰头喝去,唯独对桌上倒好的茶水不感兴趣。


    “这种日子要持续多久?”他语气不善说道。


    沈凭伸手把桌上的食盒朝他推过去,一边掀起一边回道:“快了,冯奇说南诏的商旅陆续入城,不过你来了官州后,我推测盛寻劝不敢再入官州和孟悦恒见面。”


    赵或听见还要被利用,心中千万个不爽快,余光看见面前被推来一个食盒,目光顺着看去,直到掀开的瞬间,他看见新鲜出炉的桂花糕后,那暴躁的脾性瞬间熄了大半。


    “这是犒劳殿下的点心,还请殿下赏脸品尝一二。”沈凭笑着恭维道。


    赵或见状虽带着忸怩,不过还是吃了起来,当那松软的糕点入口时,他即使还有余火未消,也都抛掷脑后,只因这桂花糕实在好吃得很。


    他咽下糕点评价了一番,“还挺一般。”


    沈凭好奇问道:“比起上次呢?”


    他指的是从启州回京途中买的那一次。


    赵或反倒认真回想了下,含糊回道:“这一次的好吃。”


    沈凭展颜说:“果真没说错。”


    赵或狐疑看他,以为是这桂花糕中有蹊跷,当即放了下来,质问道:“沈幸仁,你该不会为了报复本王,给这桂花糕中下了毒药吧。”


    沈凭错愕,见他把吃了一半的桂花糕丢回了食盒,明白他话中意思,不由想要逗弄,“即使是,也绝不会是毒药。”


    他的眼神意味深长,让紧盯着的赵或满腹疑惑,然而片刻后,忽地见赵或耳根通红,冷酷哼了声后转头继续吃起来。


    沈凭在一旁坐下为他斟茶说:“我让人给这桂花糕磨了些杏仁碎,若你喜欢,改日我便再去瞧瞧。”


    赵或闷闷地“嗯”了声没在说话,顺手接过他递来的茶水抿了口。


    沈凭道:“曹光见从官署中打听到一事,孟悦恒利用职权批了南诏人通行的关文,若是如此,届时岂非不能扣下南诏人?”


    食盒里的桂花糕被赵或三两下除掉,他吃饱喝足后,过去的不满也都随着桂花糕荡然无存。


    他喝去一口热茶说道:“不错,若要动用到关文,恐怕不是一般商旅,扣不住也罢,盛寻劝不是蠢货,知道我在官州还敢来挑衅的话,处境只会尴尬难堪。”


    说着他想起一事,又接上说道:“冯家人被孟家转移了藏处,李冠潜伏这几日中找到了踪迹,恐怕到时候不能在孟家动手。”


    沈凭有些意外,没想到孟悦恒在这件事情上倒是多有防备,他思索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到时候便命冯奇调动士兵封锁孟家,以免行动时走漏消息给孟悦恒。”


    赵或颔首表示赞同此举,“这段时日我瞧见孟悦恒的父亲,此人绝非善类,如今官州不少百姓对孟家多有包容,不仅因孟家将减税当作功劳宣扬,且利用府兵之名抢占的良田租赁给百姓,打着舍己为公的名义吃尽百姓钱粮。”


    这是孟家在官州难以动摇的最根本原因,孟老爷掌管孟家时,把官州的官员握紧,让他们为其办事,官商勾结。


    但士农工商总归是商人最遭嫌弃,孟老爷便靠着钱财从百姓中揽获民心,一旦有官员想对孟家出手,孟家便以此为利刃,抖出官员的黑幕,再稍微火上浇油,让百姓把官员拖下水。


    倘若官员想将此事闹到刺史面前,孟家便会制造一场又一场的意外,让这些人出不了官州城,彻底死无全尸,让人查无可查。


    而曾经身为官州刺史的贺远行深知此事,只是他证据有限,每逢要定罪之时便有百姓升堂闹事,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另辟蹊径削弱孟家。


    贺远行选择了苏家,暗中给机会苏家在官州发展壮大,让苏氏的商行快速崛起,在官州和孟家相互撕咬。


    从这几年孟家的没落来看,苏尝玉功不可没,谁又能想到看似势不两立的贺苏两家,背地却有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举动,只不过对于此事知者信者,屈指可数。


    毕竟谈起勋贵功臣和“卖国贼”同舟共济,听着都像是助纣为虐,所以旁人只会当作笑话。


    沈凭告知冯奇变动,他对此表示不意外,反倒对于调兵一事有些踌躇,沈凭察觉时多问了两句,但冯奇只道无碍。


    到了深秋,官州的天气变得无常,偶有湿冷寒冬,却少见飘雪,但那湿冷十分刺骨,即使坐在屋内都是手脚冰冷,正因如此,屋内的人只能趁着有暖阳多些出门走动暖身。


    自打赵或来了官州之后,这驿站几乎是被他一人使唤。


    孟悦恒在安排吃住方面相当周全,不仅为驿站添足人手为他所用,还考虑到其他官员前来是否会叨扰到赵或,特意将孟家的茶楼腾出用作驿站备用。


    如此也省得赵或早出练武要远离驿站,每日平旦时分便动身到驿站的后院,日出就回到驿站中用早膳,他的作息规律,也不止一次让沈凭感到钦佩。


    他试问穿越之后,自己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就连作息都得到了调整,但若无要事,他真的恨不得赖床整日。


    官州到了深秋时,夜里厢房中会放置暖炉,但深夜时会被燃尽,这时就需要守夜的人进来添炭。不过沈凭一般会选择要多两床被褥,避免麻烦他人。


    只是这夜他被开门声惊醒,出了内间才发现是孟家安排的侍女进屋添火,他迷糊中才记起自己没有交代清楚。


    他问了问时辰,得知平旦已过,他命侍女离开,来到窗边推开窗叶透气,不想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不仅把屋内的炭火吹熄,还把他的睡意都带走。


    随后他打算回内间取一件氅衣披着,却听见下方传来击剑的声响,循声看去,在深蓝的天色中发现一抹矫健的影子,此刻正在后院潇洒地挥剑。


    沈凭认出那是赵或,也在后知后觉中回想起他的日常训练,心中感叹年轻人的体力真好。


    但转念间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登时让他头脑清醒,连忙深吸一口冷气,任由着寒风带走他满脑子的污秽。


    他转头为自己六根不净摇头叹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说着抬首欲往内间回去补眠,但视线落在角落一个箱子上,那是孟悦恒的贿赂,忽然间他心头一动,抬脚朝着箱子而去。


    明月如钩,清辉不减。


    一套剑法下来,赵或的全身几乎湿透,攀越在马厩里嚼着嫩草,偶尔观赏一下自己主子的剑法,好生惬意。


    赵或全神贯注在练剑之中,但丝毫没有忽视周遭的动静,当他迅疾朝着脚步声的方向出剑时,看清来者后倏然收剑后撤,满头大汗瞧着来人手中之物。


    那是孟悦恒先前送来沈凭的玩物,来自南诏国狩猎的弩弓。


    只是沈凭没有往前走去,是以被他刚才那一剑吓得不轻,站在原地也不敢乱动。


    直到赵或把吞山啸收起后,他才缓步上前,将手中的弩弓递到他的面前,“要不要研究一下?”


    天色逐渐明朗,虽还带着些水雾,若是靠得近也能瞧见弩弓的形状,赵或伸手取过,仔细端详道:“区区弩弓有何好看?”


    沈凭拿回来,轻车熟路把弩箭装上,随意扫了一圈四周,最后把视线落在远处篱笆上方的稻草人,扬了扬下颚道:“南诏人改造后变得小巧轻便,此物杀伤力不容忽视。”


    话落,只见他左脚后撤,身子一偏,握着弩弓的手直直抬起,转头于弩箭平视,视弩如枪,犀利的目光透过弩弓落在稻草人的头上。


    随着他的手指轻扣,弩箭迎着天地间第一缕晨阳破空破势而出,眨眼的瞬间,百发百命中目标要害,一举拿下首级。


    赵或从远处收回目光,慢慢转头看向面前之人,恰好一抹金色的晨光落在沈凭的脸上,映在眼中变得熠熠生辉。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感谢在2023-08-10 21:55:26~2023-08-13 12:3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间飞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森桉寄、梁飘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八月半灯 10瓶;小仙女 4瓶;春日樱花 2瓶;水殿月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