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方圆百里


    “连鹊,是这样的…”


    问荇还没狡辩下去,柳连鹊闷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他看起来不太高兴:“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


    “今天,不许说了。”


    记性好还真未必是好事,问荇深吸了一口气,看来这“家仆”,他是不挑也得挑,挑也得挑了。


    可上次能抓到三个还靠谱的壮丁还有点用,算他运气好,这次万一抓到什么图谋不轨的家伙就麻烦了。


    经过万山楼一事,问荇深刻意识到了人应当靠自己,不过光靠鬼来照拂。眼下他也只能巡视着四周,从这些五光十色的鬼里,尽量找四肢完整,看起来纯良无害的。


    真不知道柳连鹊用了什么办法,居然弄出来这么多鬼。


    他硬着头皮看向柳连鹊:“夫郎。”


    柳连鹊侧目,认真盯着他。


    “你从哪找的帮工,这也太多了。”问荇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字。


    “方圆百里。”柳连鹊满脸自豪,“我,能找到,方圆百里。”


    问荇嘴角抽了抽。


    算了,他开心就好。


    几乎是要挑花了眼,问荇终于在群生面孔里找到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佝偻的老人家,之前就被逮过一次,是来给祝澈看病,心思应当是不坏,不过是胆子太小,嘴也有点碎的老顽童一个。


    但问荇认识的鬼里除了柳连鹊,嘴都挺碎,碎一点也好,到时候让老爷子看着点进宝,俩人有点照应。


    “就你了。”他指向老郎中,刚刚一直在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老郎中一脸懵逼。


    他这老胳膊老腿,找谁不好,找他干嘛?


    柳连鹊也有些不赞同,可问荇没等他开始想事,就迅速开始哄人:“我身体不好,可家里很多事还想亲力亲为,需要个郎中帮忙调理。”


    一阵风很给面子地刮过,他作势咳嗽了两声,柳连鹊脸色微变,想上去拍他背,又想瞧问荇的状况,也忘了去和他辩驳,磕磕绊绊道:“夫君想要,那就他吧。”


    老郎中哭丧着脸,他才不想来,本来在坟里睡得好好的,突然就不受控制跑到了这来,你们邪祟也太霸道了。


    “还要,挑几个……”


    柳连鹊本想让问荇再抓几个,可问荇突然开始剧烈咳嗽,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哎呦,咳咳咳……夫郎,今晚风好大,我前几天受凉了咳…我们回家吧。”


    他肤色本来就偏白,这么一咳嗽在月光下确实血色全无,柳连鹊晕乎乎的脑袋彻底装不下其他事,没看其他小鬼,只是盯着问荇。


    “你们走吧。”


    问荇长得比柳连鹊高,柳连鹊灵体又不是肉身,他半靠在柳连鹊身上怎么看怎么奇怪。


    小鬼们瞬间散开,晚一秒都是对眼前这个压迫感极强的邪祟不够尊重。


    只留下老爷子在风中凌乱。


    “你以后就在外面待着,有空我来找你。”


    有柳连鹊压着,问荇想找哪个鬼怪,小鬼定然不敢违逆,他也不想压榨老年人,让老郎中陪着三个鬼看地。


    “这……我想问选我是何意呢?”


    郎中大惑不解,他想死个明白,不管是学识还是力量,他都平平无奇,只是自小学医认得百草,会些医术而已。


    问荇做作地咳嗽了两声,给了个奇怪的答案:“觉得你年纪这么大,看起来医术高明。”


    中医越老越吃香的刻板印象有时还是靠谱的,这老郎中在医疗资源匮乏的古代能养生到这岁数,放去现代高低是个主任医师,要预约不然挂不上号那种。


    而且老郎中不会打架,脑子也清醒,这种鬼最没威胁。


    老郎中颤抖着低下头。


    天地良心,他三十年前也是村里最好的郎中,非常懂得如何延年益寿,所以才能寿终正寝办了喜丧。


    成了鬼,他与鬼为善和和气气,没想到上辈子顺遂的报应在这等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老郎中赶紧回过神:“回大人,我叫黄参。”


    “好,黄叔。


    “也别叫我大人,听着难受,叫我问荇就可以。”


    “以后我传你过来,你需随叫随到,其他时候干什么都自便,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去那块田里找三个兵卒鬼,他们会帮你。”


    问荇利落交代完事,结果发现柳连鹊目光怀疑,心里暗道不妙。


    刚刚忘了装咳嗽了。


    “咳咳…这里风好大。”他费劲靠在柳连鹊灵体边,捂着自己胸口,“我们回家吧,我心口疼。”


    黄参:……


    没眼看,现在的小青年。


    可柳连鹊现在迷迷糊糊,居然真的信了:“好,我们回家,多休息。”


    “嗯嗯,多休息。”


    黄参看了眼自己发出极淡褐色光的手,感觉自己是多余的存在,赶紧悄悄遁走在地里。


    问荇身上背着满满的东西走不快,柳连鹊又不好接住,只是陪走了阵,随着离宅子越来越近,身形也同往日般愈发黯淡。


    只是这次,他在离宅子有几丈远的地方就停了步。


    “走吧。”问荇看着柳连鹊,往日邪祟都会陪着他走到彻底消失的地方,不会停在这么远的地方。


    “我不能走。”柳连鹊摇摇头,往后退了步,“我只能,停在这了。”


    问荇瞳孔紧缩,知道自己不能进宅子,这是邪祟夫郎意识到了什么?


    可转过身去,柳连鹊表情仍旧没变化,只是平静地看着问荇:“走吧,要早点休息。”


    无源之风卷起他的衣袖,显得他格外清瘦。


    “为什么要停在这?”问荇咬了咬牙,挑了个保守的问法。


    “因为我,该停在这。”


    与刚刚不同,柳连鹊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茫然和痛苦,他眉间红痣刺目,嘴唇翕动喃喃自语:“只能在这。”


    在这几天内,邪祟夫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肯定是意识到了什么。


    问荇怕刺激到他,只能作罢:“行,那我回去了。”


    他走了两步,回过头去。


    柳连鹊依旧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看着他。


    “你也回去休息吧。”


    问荇心里微微发酸,柳连鹊若是飘荡在外面,压根无家可回。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邪祟状态下的柳连鹊能进屋里,屋子里的柳连鹊能出去看看村里。


    现在正是夏末秋初时节,红黄交织的落叶积在地上,也算是自然的美景,柳连鹊若能在清醒时看到芝麻苗长得如何,想必他也会欣喜。


    可再过几日,天气就会转凉,不等到冬天就得多添上衣服。还是适合在屋里睡个好觉,邪祟飘在外面,鬼怪都畏惧他,他始终孑然一身。


    “我不用回去。”


    柳连鹊一字一顿,认真道,眼神里透露出些许温柔。


    “我就在,你在的地方。”


    我就在你在的地方。


    问荇呼吸一滞。


    他其实无法理解这没头没尾的话,只当是柳连鹊无意识的剖白,嘴角忍不住扬起:“好。”


    他走到门边,又往回看了眼。


    柳连鹊依旧孤零零站在原地,见他看过来,转瞬消散,乡野间无端刮起阵疾风,吹入院子里,吹得院中槐树上可怜的新叶在风里颤抖。


    下次不管用什么办法,他都得从长生那里套出柳连鹊现在的处境,还有破局之法。


    能明显感觉到所谓的“两个夫郎”压根是一个人,也不会同时出现,他要帮柳连鹊尽快结束这种精分状态,找个安全的方式让他同进宝一样,至少能出入自如。


    至于柳家的事,更是要查清楚。


    “大人,大人!!!”


    进宝正坐在槐树上打盹,见问荇推门,咋咋呼呼蹦跳着下来:“大人总算回来了我想死大人了————”


    他力道太急,直接摔在地上,把头硬生生转了一整圈。


    进宝也不恼,只是安好头,又把掉出来的舌头推回去,勉强有人模样。


    “大人放心,这几天田里特别好,姓祝的还有那三个家伙都挺负责。”


    “院子我也扫了,狗我也给喂了,就是那黑狗就知道咬我屁股实在太可恶啊啊啊!”


    他气急败坏指着清心经,清心经睁着乌亮眼睛,不明所以歪头。


    “呜?”


    它只是小狗,什么都不知道。


    “大人。”


    进宝喋喋不休了好一会,才发现问荇没说话:“大人,你……在想什么啊?”


    “你见过柳连鹊吗?”


    “我这哪敢见柳大人。”进宝本来就白的脸更白了,“倒不是柳大人多吓人,就是他身上压迫感也太重了,最近几天我都躲着你俩卧房走,去坟头也没见着柳大人呢。”


    是意料之中的结果,问荇捻住片垂下的槐树叶:“别这么怕他,他有什么好怕的。”


    “我尽量,尽量吧。”进宝哭丧着脸。


    老虎脾气好也是老虎啊,猫见着老虎就是害怕。


    不过毕竟是大人的媳妇,下次他应该在柳大人面前从容一点,好显得自己足够成熟可靠。


    “你这几天做得很不错。”


    问荇眼底复杂情绪消弭,笑着摸了摸进宝乱糟糟的头发:“最近好好休息,我给你烧点蜜饯。”


    他还是没干给进宝烧次品蜜饯的黑心事,这蜜饯是从铺子里买的,非常新鲜。


    “蜜饯!”


    进宝总归是孩子,眼睛亮锃锃的:“好耶!!!”


    “我现在就…不不不大人刚回来,还是明天烧吧。”他眼馋看了眼问荇的口袋。


    “对了,差点忘记说了。”


    他扬起个灿烂的笑容,给清心经使了个颜色。


    小黑狗屁颠屁颠从窝里出来,蹲在进宝旁边,揣着爪爪。


    “问大人,欢迎回家!”


    “汪汪汪!!!”


    “嗯,我回家了。”


    问荇又看了眼紧闭的院门,眼底笑意愈发变深。


    他回家了。


    问荇推开卧房的门,没急着休息,先仔仔细细擦了遍灵位,将之前摆的供品全都换下来,换成挑过的最好的蜜饯。


    养在水桶里的荷花已经败了,问荇将水倒掉换了新的,打算过几天寻点新的花妆点进去。


    最后,他把银子仔仔细细核对后锁入柜子里,累得只草草洗漱,就倒在床上休息。


    还是家里的床舒服,淡淡的干草味比酒楼里的香还要好闻,这一觉睡得很踏实。


    清晨,江安镇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秋天将至未至,雨水也会渐渐丰沛。


    秋雨不似夏天瓢泼大雨即来及走,总是带着丝丝缕缕绵意。


    问荇戴上斗笠,冒着细雨去田里看个究竟。


    昨晚来去太仓促,又遇到遍野的小鬼,都没好好看自家幼苗长势。


    “问荇!”


    他过去的时候,刚巧碰到了祝澈,祝澈一脸惊喜:“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说声。”


    “昨晚刚回来,这几天麻烦你了。”


    他担心这群鬼不靠谱,当时还是麻烦祝澈来帮他偶尔照顾下地。


    “这都小事。”祝澈大大咧咧道:“不过还好你回来得及时,过两天我进山后,只能让祝清那小子来了。”


    “是去打猎吧?”


    秋季气温适宜,猎户们也比夏季活跃,他们要多赚些钱来让家里好过冬。


    “是,不过还要顺便捡点菌子。”祝澈笑得无奈。


    “过几天只要雨下得够多,山里就会长菌子,我家里也就我还能干点活,能赚多少是多少。”


    问荇若有所思。


    “怎么,你也想去捡吗?”祝澈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要是有心去,哪天和我说就行,到时候跟着进山也有照应。”


    问荇不语,他确实心动了。


    许掌柜和他说过,普通菌子价格不高,但炖汤味道鲜美,还有些比较罕见的菌子长在深山里,只要拿去酒楼,报价就不会低。


    他现在不缺钱,但猎户要为过冬做打算,他也要为过冬做打算,能赚的钱尽量一笔也不少。


    “捡菌子真的不难,就是我自己其实也不太敢吃捡的菌子,常见菌子还好区分,不常见的只能先摘回来,都是让那些酒楼自己去认,万一摘了很值钱的呢。”


    祝澈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有次大着胆子吃了个红色的,差点把锅当馍馍啃掉,还好祝清反应快,他怪聪明嘞。”


    问荇:……


    听祝澈这么一说,他怎么感觉跟着祝澈进山很不靠谱呢。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我能找方圆百里的鬼!


    小问:嗯嗯嗯夫郎真棒(海豹鼓掌)


    第62章 煮面鱼汤


    “有空再去山里看看吧,这田最近得有人操心。”


    “也是。”祝澈非常理解。


    “种地就是这点麻烦,人走不开啊,不过你这田倒是省心。”


    “本来我都怕给你种死,结果你那苗可精神了。”


    他哼笑:“那群老东西还说你这地不吉利,我看简直是块福地。”


    问荇不语,他总不能告诉祝澈,他这地还有三个鬼晚上会看着,福地谈不上,很费鬼倒是真事。


    祝澈离开后,问荇在自家田里边逛,边盘算着该怎么利用好这些地和宅子挣钱。


    不能因为赚了小几十两银子就驻足不前,他当下处境看似缓解不少,实则并没比祝澈好到哪去。


    困扰祝澈的是家里的老幼需要养育,压在他头上的是柳家诡异的态度和不小的修缮房屋压力。


    芝麻种植大概要一整季,现在苗也只是长高了许多,萝卜也都是苗还没长到大半,但种下去的白菜青菜过不了多久就能摘了。


    白菜方便保存囤货,是用来过冬的好选择,问荇当时选择种白菜也是为了兜底。


    进宝继承了胡厨子记忆中的菜谱,等他从进宝手中学到腌菜的办法,临入冬前还能再种一茬白菜,冬天就能吃到腌制的菜了。


    只可惜白菜卖不出价钱,问荇打算过几天下批少种点,换点韭菜芥菜之类的菜种种,这样饭桌上品种也多样化。


    菜已经不是问题,肉他现在也买得起,硬要说只是果类还有些舍不得买,江安镇水土丰沃,瓜果又贵又少,也许等秋天过半丰收的时候,价格还能低下来些。


    可不管种什么田里菜,满足自己温饱能做到,甚至有富余去买肉买果,赚更多钱就太困难了。


    他将沤的肥料搬到田头,再固定好做标记的木桩,又往乱葬岗的方向瞄了眼。


    这片坟地并不规整,甚至还有些无名坟冢险些混进问荇的地里,之前区分隔离的记号经过日晒雨淋已经模糊不清,得重新划条泾渭分明的线。


    问荇不怕村里人风言风语,但乱葬岗绝对不简单,他不想自家地头把菜种着种着再冒出来鬼魂,他认识的鬼魂已经够多了。


    完成这些,他立马掉头往家赶去。


    财路摆在他面前,最能挣钱的还得是茅草。


    问荇昨天晚上摸着黑看过眼后院,里面茅草生长得茂盛,并没因为胡厨子离去枯萎。


    他回到家中,从修好的门进入后院再次检查茅草的状况。


    院中茅草依旧碧绿,并未因入秋被影响分毫,只是茅草的长势没有之前那么咄咄逼人,被割掉的茅草在以比正常茅草略快的速度生长。


    后院草木茂盛,气息清新怡人。


    茅草没了浓重残念刺激,此时生长速度较之前变慢,但叶片上的绿色也变得愈发有生命力,掰开叶片,流出的清香汁水证明其仍然有很高的价值。


    他看着自己割出的断面,离开这些时日,断掉的茅草也没枯萎,而是大概长了有一手长。


    如果把院子里茅草全供给醇香楼,能保证醇香楼源源不断可以收到,他也源源不断能有钱拿,一个月能靠这法子赚不少银子。


    可有没有更加快且安全的方法?


    好不容易发现个赚钱的门道,问荇不想就此放过,而且万一维持现状,冬天茅草不生长就麻烦了。


    已知茅草生长依托鬼,胡厨子消散后院内祟气跟着消散,柳连鹊基本上是被封印的状态,进宝看起来也不强,所以茅草生长速度变得正常。


    问荇不放心引不明底细的鬼进来,恶鬼祟气会害人,而且他这院子由于不明原因,一般鬼还进不来。


    只能多留意有没有特殊的办法,能让院子里安全的祟气增加,毕竟赚钱的前提是这钱来得干净,不会伤人。


    还得从长计议。


    临走前,问荇多看了眼挖出盒子和符箓的墙根,盒子连带符箓已经被他收走保存,那里只剩下个空空的坑洞。


    时候不早了,问荇把这次上集市新买的容器和调料挨个摆齐整,这些粗陶做的罐子易碎,得放得小心。


    “进宝?”


    “我在我在!”进宝冒出头来,见他这副模样瞬间会意,“大人今晚吃什么?我给你想想那厨子的菜谱。”


    “简单点就行,别搞得麻烦,我晚上还有事要忙。”


    “这好办!”进宝托着腮。


    “有了,就这个吧!”


    先起锅把切片的白萝卜用猪油炒,然后再加入姜和盐炖汤。


    问荇将剩下那点面粉拿出来,和水揉成面团。


    淡淡的麦香味从面团里散发出来,也不用发酵,直接将面团揪下一小块,捏成长条,丢入锅里的汤中。


    这汤里放了葱花,还有省事又提香的猪油,白萝卜也已经软烂入味,用筷子都夹不起来,也自然没了苦涩的口感。


    可惜家里没鸡蛋了,否则打个蛋进去肯定会更香。


    等到面鱼煮上半刻,再往里面扔切碎的白菜,白菜是地里顺手薅的,长得还半大所以非常鲜嫩,叶子刚由黄转绿不久,上好像能掐出水。


    完事后,问荇加上酱油尝了尝味,又给里面放了点盐,这样味道就刚刚好了。


    最后撒上一把灵魂葱花,胡厨子秘制省事面鱼汤出锅。


    这汤材料简单,按理来说不能好吃到哪去,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自家被鬼眷顾的地里菜格外好吃,问荇尝起来有滋有味。


    面鱼煮得稍微有点发软,但依旧保持着弹性,醇香楼那被许掌柜招待了几顿荤菜,问荇吃这素面鱼也喝光了汤。


    有力气才能好好干活,今晚的事情还没结束。


    先去搞清楚装符箓的盒子有什么玄机,完事还得去后院探一圈。


    “进宝,你认识这个盒子吗?”


    他取下那带着活扣的神秘木盒,进宝一眼认出这盒子就是他俩一起挖出来那个。


    问荇拿出那装了符咒的古朴盒子,心里还存了点其他推断。


    长生不管是好还是坏,能说出有些话来,就不会是普通神棍。


    在镇子里的时候,长生既然透露出盒子中的符咒可能非同小可,就绝对不可能是随便说说,而是故意要讲给他。


    符箓、槐树都极有可能关乎院中鬼安危,甚至他家还有长生提到另样借用破财来养鬼的道具——血玉。


    而且长生同时又暗示了柳连鹊,柳连鹊神志清醒就会被困锁宅院,很像长生说的李足那供鬼时鬼的状况。


    问荇压根没和长生透露过柳连鹊的状况,这些长生自己说的,那他口中的鬼就有概率是柳连鹊。


    毕竟事关柳连鹊,长生可以“随口说说”,可他怎么都该多谨慎点。昨夜问荇本想同柳连鹊商议个办法,可柳连鹊是副邪祟模样,根本问不清事。


    也不排除其他可能,宅子里的鬼不止柳连鹊,其实还有个进宝,会不会这符咒是为了锁住进宝?


    虽然进宝可以自由进出宅院,似乎不符合被安在宅子里供人获取气运的条件,其他人家指望鬼满足他们愿望,不可能让自己养的鬼白白溜走。


    可符咒看起来有些年头,进宝死了多年,其实时间比柳连鹊更对得上。


    “光看盒子我真的感觉不出来,还是打开看看吧。”进宝眯起眼,努力调动着自己破损的记忆。


    “真要看里面?”问荇倒没动手,不紧不慢再问了遍。


    “进宝,你可想好了。”


    万一里面是针对进宝的符咒,之前是白天倒还好,可现在又是晚上符咒显灵,进宝可就倒大霉了。


    “嗯嗯,大人你开盒子吧,这有什么不能看的?”不等问荇接着说下去,自信的小鬼就抢过话茬。


    他可是这宅子里第二厉害的鬼!探个符咒而已嘛。


    可问荇依他言打开木盒,进宝对着那符箓左看看又看看,要不是问荇拦着,甚至敢把脸贴在盒子上。


    良久,他笃定地摇头:“不认识,这东西我根本没印象。”


    “就是感觉这符咒怪怪的,但我是鬼,见到符咒都会觉得怪怪的。”


    他神色清明,既没有不适反应,也没用露出过多激烈情绪,看起来是真完全不认得。


    “行。”问荇瞄了眼符咒,捏了块木炭,在地上摆上粗糙木板,开始写写画画。


    墨色勾勒出诡异的弧度,问荇呼吸放轻,时不时看眼边上的符箓。


    “大人,这是干什么呢?”进宝疑惑。


    “我得记住这个图案。”问荇表情严肃下来,“你要是不认得这图案,那可就要给柳连鹊看了。”


    他其实希望柳连鹊也不认得。


    “唔…直接把符咒拿给柳大人其实也行吧?”


    “不行。”问荇立马否决。


    “要是这玩意是拿来对付我夫郎的,我把符咒拿给他,那岂不是害了他?”


    “哦哦,倒也是。”


    进宝鼓着腮帮子,总觉得哪里不对。


    片刻后。


    “那你为什么给我看啊!!!”


    小鬼气急败坏的声音回荡在鬼宅上空,可惜只有问荇听得见。


    他眼泪汪汪:“我的鬼命就不是命吗,我比柳大人弱这么多呢,大人你好狠的心!”


    问荇一脸无辜:“是你自己要看的,我劝你了,你也没听啊。”


    进宝在看盒子的时候没有半点反应,他大概就能猜到不是进宝了,上次进宝遇到胡厨子反应可没这么迟钝。


    而且他倒真不觉得进宝很弱,也许进宝的能力伴随着他的记忆被封住了也说不准。


    问荇垂眸,继续还原着符咒上的字迹。


    与其说是字迹,这更像似血的花纹,如树枝般分叉,却和蛇一样歪歪斜斜,最后似藤蔓缠绕到一起,稍有不慎就容易写错。


    这花纹初看没什么,盯久了却有种不祥的感觉,就好像封住胡厨子的封条一样让人不适。


    听到长生的暗示,问荇想过回来第一时间把木盒扣好,将符咒埋回去。


    可真要出事,他离开这么久早就出事了,况且盒子里纸钱全都化成灰,现在想找也找不到。


    “这样就可以了。”


    他轻吹了口气,把一比一还原符咒上花纹的木板拿起,表层炭灰略微剥落,不影响字迹清晰。


    还好柳连鹊杂书够多,之前除去认字学农,他也了解过些符咒有关的知识。


    符箓生效得要上面所写正确,且符纸、画符的“颜料”也正确,这就是画符需要的成本,木炭画出来的符自然没有任何效用。


    他喝了口水,交代进宝去和三个兵卒说接下来该如何耕作,问荇发现进宝记性不错,只是想不起曾经的事情,但让他代为传话非常方便。


    “大人不亲自去吗?”进宝认真记下事项,多问了句。


    问荇向来喜欢亲力亲为,怎么今天会派他过去。


    问荇轻咳了声:“我觉得你可以当此重任,所以把这种要紧的事情交给你。”


    “进宝,你非常优秀,我相信你能做好的。”


    “原来是这样!”小鬼立马星星眼,“我肯定能做好,不会辜负大人给我的期望!”


    他哼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行的童谣,晃晃悠悠走路带飘摸出家,得意忘形到脑袋撞上门,差点把舌头吓出来。


    问荇摸了摸鼻子。


    其实他只是有事要私下问柳连鹊,要是再出去趟和那三个兵卒鬼交代,回来又得很晚了。


    既然答应过柳连鹊早点回家,还是别晚上出门。


    只是这理由要是告诉进宝,免不了把这孩子气到跳脚,不如用些善意谎言,让他跑腿跑得快乐些。


    收敛起脸上笑容,问荇在院内驻足片刻,将卧室门推开条缝。


    吱呀————


    无人的卧室里却有灯火亮光传出,问荇摁着门的指节送了送,听到屋内传来清清朗朗的声音。


    “进来吧,夜里风大,别站在门外了。”


    屋内的青年左手规规矩矩放在桌上,右手正在翻着本书,没拿正眼去看问荇。


    幻境里的书不管看多少次都是簇新,可从他熟练跳过某些页的动作来看,显然不是柳连鹊第一次看这本书了。


    他似乎有些紧张,靠着看书在掩饰。


    “夫郎,你在看什么书啊?”


    柳连鹊不语,只是合上书示意他看,从书上歪歪扭扭的书名来看,似乎是道法相关的书。


    “道……经?”问荇勉强辨认了一番。


    “看这个作甚?”


    他刻意避开了自己在镇上拖延几日这事,柳连鹊居然也没去问。


    “最近有些心神不宁,所以随便找些书看看。”


    柳连鹊说得平淡,可状况显然没他说的这么轻描淡写。


    “心神不宁?什么时候开始的。”问荇语调变得严肃,这可不是小事情。


    “你离……也就几日前,你去镇子之后。”


    柳连鹊前两字说得含糊,收得又急,问荇没听清楚。


    “确切时候?”


    柳连鹊轻声:“你离开家那会开始。”


    问荇手指微微收紧,离家那会,不就是他挖出那符箓的时候。


    之前也许不会联想到一块,可现在来看,这符箓极有可能就是针对柳连鹊。


    “这几天身子已经渐渐好了,没有大碍。”


    柳连鹊声音放轻:“我把这事告诉你,只是因为你和我说过有异况同你说。”


    “你要是这副样子,下次我真不说了。”


    他看起来有些生气,或者说局促。


    “真有好转?”


    问荇手指叩着桌面,不光柳连鹊的状态不对,他今天心境也莫名焦躁。


    “是,其实本来也只是有些很诡谲的预感,并非身体不适,到了今日基本上只剩下轻微心悸。”


    说完,柳连鹊沉默片刻,为缓解气氛笑了笑,只是笑里带了不自知的自嘲。


    可这心悸终究是假的,鬼怎么会心悸呢。


    “我或许知道缘由。”


    “其实那天随着那装银豆子的盒子挖出来的东西里,还有张符箓。”


    问荇手里攥着木板,却没拿出来:“其实我这次去,在镇子里遇到了个道士,他提点过我我两句。”


    “我猜你心神不宁,或许就是那符箓的关系。”


    他想不出第二个原因,血玉没有出状况,如果还有别的原因,那只能比符箓作祟更加糟糕。


    “问荇,你在愧疚。”


    换作以往,柳连鹊会顺着他的话问符箓,可柳连鹊没这么做。


    他今日头次正眼看了问荇,斩钉截铁道。


    “你方才在想不该挖出那符箓。”


    问荇的声音戛然而止。


    柳连鹊的眼睛很亮,承载着鬼不该拥有的生命力:“你解决过许多事,都算得上完美,只是这件小事或许出了纰漏,而我也并无大碍。”


    “这些天我一直在寻那日银豆上图案,就是希望你能清楚,如今状况下你我当同舟共济,真有哪里略微走偏了,也不需对我愧疚。”


    这话对柳连鹊来说,已经算说的重话了。


    问荇沉默了会,突然笑了。


    “好。”


    可能柳连鹊平时脾气太好了,他怎么忘了柳连鹊生前同病痛博弈二十余年,吃过太多苦,也曾扛起高门大户的重担,以一个哥儿的身份,依旧让人无法小觑他的能力。


    他看似平和的外表下,内里的坚韧和顽强压根不逊于他的固执,这个少爷本质上还留着自己的傲骨。


    可柳连鹊今日说这话,很显然还有其他诱因。


    “既然同舟共济,我也想问你个问题。”


    问荇定定注视着柳连鹊茶色的瞳:“柳连鹊,你的不安来自于哪里?”


    他看得分明,柳连鹊的状态今天的一直很紧绷,不然不会不住捏着书,若非情急都不愿看他。


    两个人分明都瞒着心事。


    柳连鹊自诩年长者,心事又难以启齿,不愿意去说,问荇则是藏着愧疚被他生硬点破。


    柳连鹊眸色微动,还闪过丝慌乱,仿佛根绷得很紧的弦又收紧些,下秒就会狠狠崩断。


    “……待到日后我定会同你说。”


    可他迅速调整了弦的松紧,语调又回到平时和和气气的模样,只是咬字微不可闻地发颤。


    “但今天还有更要紧的事,符箓的事都先往后些,我需得告诉你些我查到的线索。”


    “你说。”


    问荇知道逼问只会让柳连鹊不安,反正柳连鹊和他不同。


    柳连鹊是真君子,只要放了承诺,那肯定就能兑现,只是时间早晚。


    他等得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和柳连鹊似乎都愿意等对方开口。


    就好像他们接下来还会渡过很长的时日,这点等待不算什么。


    “我确认了很多次,那种银子上图案像给鬼的买路银。”


    柳连鹊肉眼可见松了口气,眸里还带了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是给枉死的鬼魂用的,大概意思是希望拿上钱后,鬼魂不要再去祸害伤他的人。”


    “什么祸害,反击伤害他的人,那分明就是报仇吧。”


    问荇笑着打岔,心里却狠狠沉下。


    柳连鹊性格极其谨慎,他能告诉自己,那就是说明已经基本坐实银子用途。


    给枉死鬼魂用的银子,和让柳连鹊不安的符箓出自同一个木盒。


    这是否代表柳连鹊的死也不简单是疾病导致呢?


    或者说再进一步,再大胆些,这银子就是给柳连鹊的,那这埋了多年的木盒,它背后的布局者是否可能蓄谋已久?


    这想法太荒谬了,却透着丝合理。


    “你莫急,符箓真不好说,银子应当不是给我的买路银。”


    可柳连鹊却状态愈发放松:“书里说那银豆子让鬼看到了会万分安心,摒弃一切邪念,也无害人想法。”


    “肯定不是给我的银豆,我看到时并无感觉。”


    问荇不这么认为。


    他仔细想了想,脑子里反倒冒出来个很不好的想法。


    摒弃一切邪念到柳连鹊这压根没用,柳连鹊这人清清白白,人品比房梁还正直。


    他就算做鬼,那能有什么邪念呢?


    至于柳连鹊看着毫无感觉,可能是另外的事。


    问荇想证实下自己的猜想。


    “夫郎。”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声来,“这银豆子我知道了,我肯定会查到底。”


    “我这也有要紧事,这次我去镇上其实是为了挣钱。”


    他话锋一转,将李足和许掌柜的事添油加醋讲了遍。


    但为了自己形象,没说扣李足脑袋进酸汤鱼的事。


    柳连鹊本来还觉得奇怪,想继续说银子的事,可跌宕起伏的故事听得他眉头皱了又松,全然没有接着盘下去的心思。


    与此同时,柳连鹊的肢体动作也彻底放松,他终于舍得把手上的书搁回桌上,端起杯茶开始喝。


    “李足也算恶有恶报,你能全身而退就好。”


    “是,他恶有恶报,一切都有圆满结局。”


    问荇见他放松警惕,眼中流过暗光:“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赚到了三十六两银子!”


    柳连鹊刚才喝茶,差点被呛到。


    他不可置信:“你赚到了三十六两?”


    没有本金的情况下,问荇赚了三十六两?


    问荇刚要接着说,就撞上柳连鹊怀疑的目光。


    “我什么违法乱纪的事都没做,只是稍微劫富济贫了一下,坑了把李足而已。”


    “我活这么久,倒真是头次听说劫富济贫那个贫是自己的。”


    柳连鹊听完问荇“劫富济贫”详细过程沉默了会,倒也没怪问荇。


    毕竟问荇确实把茅草给李足了,是李足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总得向着点问荇。


    “挺好啊,能赚到这些钱,至少你秋天就不用愁了。”


    放心下来,他发自内心为问荇感到高兴。


    至少之后万一他出了事,不管他在不在,问荇都能过得很好。


    “夫郎,我说这个其实就想知道,三十六两放到你之前在柳家,算是什么水平?”问荇一脸希冀凑了过来。


    “我有没有到你之前的高度?”


    柳连鹊捏着茶杯的手停住了,他尽力组织着言语,内心是非常纠结。


    问荇在想什么?


    其实他做得已经很好了,哪怕不带感情色彩,如此决断能力都让柳连鹊非常欣赏。要是从零起步一起经营,他真不一定赚得过问荇,可他在柳家有家底。


    说起来很残酷,可家底在经营过程里,是何其重要。


    告诉问荇三十六两不算什么,万一打击他热情就糟了,可要说算什么,那还真不算什么……


    便宜相公赚钱不容易,而且看起来很高兴,他不想伤害问荇。


    还是昧着良心撒个谎吧。


    不爱撒谎的正人君子柳连鹊耳根微红,轻咳了声,勉强憋出两个字:“算好。”


    算好。


    还咳嗽了。


    见柳连鹊眼神闪躲,问荇立马心知肚明,要是之前在柳家,柳连鹊压根是不会把三十六两放在心上。


    似是怕问荇不信,柳连鹊又干巴巴补了句:“非常好。”


    哦~非常好。


    问荇更加确信了。


    得,那买路银还真可能是给柳连鹊的。


    可里面零零碎碎就数出来几两,就这点钱还想堵柳连鹊的嘴?


    这点破钱柳少爷见多了,压根看不上。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几两银子(冷漠)


    小问:我赚的!


    鹊鹊:你很了不起!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也别太操劳,要记得多休息……(变脸)


    第63章 奇特景象


    柳连鹊看他神色有变,以为说错了什么话,把问荇给伤到了。


    他顿了顿,有些笨拙道:“你真的很好了。”


    问荇哭笑不得,他盘算的哪是这事情,也顾不得顺势装两句,毕竟还得提醒柳连鹊更重要的事:“既然夫郎这银豆子说过了,那我得说我这符箓的事了。”


    “现在不能确信这符咒是拿来对付你的,道士看着鬼鬼祟祟也未必是好人,可我们防着总没错事。”


    问荇捡起落在地上的木板,往后退了几步,将符箓花纹远远拿给柳连鹊看:“这是符箓上花纹,我怕符箓有诈,就用炭依照上面画的描出来,应当不会损伤灵体了。”


    可柳连鹊只看了眼,本就发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更白,他明明状态已经不对,却没扭过头去,依旧死死盯着图案看。


    问荇反应快,立马利用指关节把木板调转个面:“别看了。”


    柳连鹊现在状况和进宝形成鲜明对比,他不光有反应,而且光对木板上画的图案都有反应。


    “我对它不熟悉。”


    柳连鹊咳嗽了两声,顺好气后依旧面色苍白:“可看着确实不舒服,还我想起了有些事情。”


    看到这符箓的一瞬间,有些模模糊糊的记忆像在雾里般,在他脑海里时隐时现。


    “我在一个平坦的地方站过,边上是农田。”


    “是种什么的田?”


    “……就是普通田地,分不清种了什么,只是似乎更远处有碎石滩,碎石滩上……飘着些彩色的雾。”柳连鹊回忆着刚刚捕捉到的瞬间画面。


    “再细些的就看不清其了。”


    如果不是这些画面明明模糊,却无半点失真感,柳连鹊肯定会当这是幻觉。


    旁边有碎石滩的农田不多见,问荇不语,柳连鹊生前那种身份,应当也接触不到这么特殊的农田。


    “给我再看看。”柳连鹊平复了下心情,用手握住被翻过来的木板,想将板子有符纹的面正对自己。


    离确切的画面只差临门一脚,他不愿就此放弃。


    问荇反应更快,腕上迅速使力:“不行!”


    “你现在这样子,怎么还能看这图案。”


    柳连鹊看着慢慢吞吞,实际上动作还挺快,要不是他一直注意着,恐怕还真拦不住柳连鹊。


    两人突然形成种诡异的僵持,其实问荇用的是虚力,真要拉扯起来,柳连鹊只要在宅内便没有半点鬼的能力,根本拧不过他。


    他怕动作太大反倒伤了柳连鹊,毕竟柳连鹊顽固起来确实难办。


    “我就看一眼。”柳连鹊丝毫不让,捏着木板的手指紧紧扣住。


    他知道问荇在查这事,而且这符箓对家里有很大的隐患,他现在出不去,总要把能干的事情都干好。


    “这样,我们各退一步。”问荇看向桌上搁着的纸笔,心念一动。


    “你刚刚瞧见这么奇特景象,那不妨先画出来,要是哪里不清楚,我给你翻板你再看。”


    他怕柳连鹊得寸进尺,又补道:“翻版也只能看一眼。”


    “也行,这方法确实妥当,是我冲动了。”


    柳连鹊缓缓松开手:“可我刚才看到的景象确实模糊,也许画不出切实的景象。”


    “先画吧。”


    问荇将木板搁到身后:“可能这景象本身就是模糊一片也说不准。”


    他真没算到就连看到炭写的,理应没有杀伤力的花纹,柳连鹊都会有这么大反应。


    当下确保柳连鹊安全比画出实质性的线索更重要。


    可显然,柳连鹊有些谦虚了。


    书画精通的柳连鹊虽然看不清景象,但直接提笔蘸墨在纸上大写意,依靠墨色浓淡,居然能写出些意思来。


    虽然只是些简单的勾勒,可这布局却让问荇怎么看怎么眼熟。


    田边突兀地横着“碎石”,柳连鹊的视角正好在田间路上,一眼看过去,边上还挨着其他田地。


    他想到了。


    问荇瞳孔骤然缩起。


    这布局他岂止是眼熟,压根是在村里时日日都见。


    柳连鹊画的压根不是碎石,是已经破损的乱葬岗,这片场景不就是他家地头吗?


    柳连鹊清醒的时候肯定没去过哪里,可如果仔细想想,柳连鹊变成邪祟,几乎每次都会出现在那地方,而且全是凭空出现。


    在符咒的刺激下,柳连鹊这是想起自己当邪祟时候的事了?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超出问荇敢轻举妄动去试探风险的限度,除去借助柳连鹊这时灵时不灵的道法藏书,更重要的是得去找真懂行的人试探线索。


    长生最为合适,他得想办法找到长生。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他将木板踢到墙根,脸上表情还算轻松,“只是这需要去打探下情况,过几日我会重新去镇上问那道士。”


    “只是希望夫郎这几天无论如何,都不要去研究这花纹。”他这才神情冷下,“切记切记。”


    柳连鹊目前状况还算稳定,可要说再偷摸着研究符箓花纹,那就说不定要出什么麻烦事了。


    “这花纹后面有麻烦事?”


    “是,不好应付。”为了防止柳连鹊依旧不死心,问荇不得不说了重话。


    “这地方是我们家田头,布局简直一模一样,而那田头我也同你说过,有个连整片的乱葬岗紧紧挨着。”


    他之前和柳连鹊说这事时,柳连鹊还心疼了一把,问荇知道这种读书人就算是自己成了鬼,还是比较忌讳妄扰鬼神的。


    柳连鹊愿意去研究那些符箓道书,也只是愿意同他来趟浑水。


    “乱葬岗……”


    柳连鹊仔细想了想,也明白了这事严重性:“明白了,我不会胡来的。”


    “只是你也千万小心,乱葬岗这种地方,听着就很危险,万一有鬼就麻烦了。”


    问荇:……


    危险的压根不是乱葬岗。


    他想到被柳连鹊半强迫他拉家仆的时候,乱葬岗那些密密麻麻的“灯球”闪得人脑瓜子嗡嗡响,这可全是柳连鹊的手笔。


    现在想想,恐怕那些小鬼就是柳连鹊看到的彩色雾气。


    罢了,能知道危险性就好,稍微误会点,往后再解释吧。


    柳连鹊能接受自己死掉,接受自己被困在宅子里,可他那心气未必能接受自己变成理智几乎归零的邪祟。


    “对啊,乱葬岗实在是很可怕,所以我发现这事扯上乱葬岗,就感觉心里不踏实。”


    问荇做作地叹了口气:“我把这盒子埋回去,然后收好茅草就启程去镇里。”


    “如果要埋符箓盒子,可以埋得深些,书里说可以隔绝影响。”柳连鹊藏书里有关玄学的非常少,最近都给他翻烂了,所以问荇一说要埋盒子,他就想到了应对的办法。


    “忧心的话就早些睡吧,现在太迟了,我也怕你换季的时候风寒。”


    柳连鹊看了眼窗外,在他的视角里,外面永远停留在盛夏时节。


    “最近应当是入秋了。”


    伴随着几日前心悸而来的,是他对外的感知力进一步变强,他分明捕捉到了一丝秋天潮湿的气息。


    江安镇的秋天……今年是无缘看到了。


    “对啊,入秋了。”


    “等到入冬前,我还能多赚些钱,定能把我们家再翻修下,给院子里茅草也修剪好。”


    “给槐树修下朽枝吧。”柳连鹊知道院子里有颗枯瘦的大槐树,哪怕他没见过,总会莫名记挂,可能是问荇形容过那颗槐树,在这死气沉沉的院子里算得上生机勃勃。


    很多人说槐树招阴不甚吉利,可他没这些忌讳。


    “冬天总是很冷,它生在这里,挨到明年开春状况或许能转好。”


    “好。”


    问荇莫名生出种感觉,他们两个病秧子跌跌撞撞,一同盘算之后的日子怎么才能走得长久。


    “入秋了,最近我是感觉嗓子有些疼,夫郎能不能别让我一天练半时辰字了。”


    他想借此免掉被追着认字的日课,柳连鹊不说话,只是嘴角垮了下来,莫名有些像年轻的教书匠。


    问荇立马察言观色:“这点麻烦不碍事,我练,我肯定练!”


    冷不丁和柳连鹊四目相对,他却没见着柳连鹊愠怒的表情,反倒看到他脸上带着笑。


    “不练就不练了,你确实忙,其他事更要紧。”


    “但看你这嗓子倒挺好,不像是在疼的样子,若是真发疼,摘点野菊泡个茶吧,很清火。”


    居然被柳连鹊套路了,他刚刚压根就没生气。


    问荇讪讪别过眼:“就是方才突然不疼了。”


    “嗯,突然不疼了。”


    柳连鹊没有爱揭人短的蔫坏毛病,理好桌子合后抱上一卷书:“早些睡。”


    “往后嗓子疼喝野菊,鼻塞就泡淡生姜水,头疼头晕拿红枣熬个粥,最近天凉就先别冲冷水。”


    这些都是很好获取的原材料,他特意翻了书,对付些常见的头疼脑热,成本已经是最低最低了。


    再往上需要去药铺抓药花钱,他担心问荇干脆就想熬过去省钱。


    “知道了。”


    幻境酝酿的屋内暖光果然会影响人的心绪,问荇笑着同柳连鹊对视。柳连鹊一直都紧绷着,现在总算敢看他眼睛了。


    俊朗的青衫青年全然没注意自己忘了要同问荇保持距离,这次垂下眼,反倒是因为被他盯得不太好意思。


    问荇的眼睛生得好看,哪怕看路边野犬都含着情,盯久了确实心慌。


    翌日,寅时。


    “……大人,一定要这时候过来吗?”


    进宝不解,问荇这凌晨把他叫出来也不说缘由,就突然让他灵体飘个盒子,往后院的墙根走。


    哪怕老胡已经没了,进宝还是对后院有心理阴影,若不是问荇叮嘱要看着茅草,他压根不会多来后院晃悠。


    凌晨对鬼和人来说,都不是个好的时间点,鬼虚弱,人也困倦,明明白天问荇自己过来更合适。


    问荇一手提着灯,一手拿着铲子:“要你给我打个下手,你白天又出不来。”


    万一这符箓放回去会冒出来什么“惊喜”,进宝是鬼,反应比他要快还可以警示下,当然得带着进宝。


    “可是里面的纸钱已经全没了,现在只能埋回去盒子和符箓。”进宝依旧惴惴不安,万一真冒出来个鬼,柳大人不在,他俩会死在这里吧。


    “我知道。”问荇一脸淡定,在进宝惊恐的注视下,从腰间摸出之前收缴的符咒。


    “大人,这这这群懒汉的符咒都多久了你怎么还留着啊————”


    符咒效力一般,但确实可以震慑住鬼,吓得进宝往蹦了两步,被他灵体架起的盒子摇摇欲坠。


    “能用干嘛扔掉,我们速战速决,到时候埋得深点,再贴上这些符咒。”他语速很快,“如果这盒子还不安生,我把清心经掉的毛也埋进去。”


    柳连鹊那不靠谱的道书里说了,实在不行把不吉利影响人的东西埋深点,也能规避风险。


    至于埋狗毛是阴气重的家伙都怕黑狗,连进宝和三个兵卒能不畏惧清心经也需要些时候,放狗血的事他做不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埋换季掉的狗毛。


    “盒中符箓应当不会带鬼,但我相信这符箓要是里面真要有古怪,那玩意也不会不识好歹。”


    “如果不识好歹也没事,我过几天去集里就想办法解决掉它。”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汪?”被一起拉起来的清心经精神抖擞,也歪头看着进宝,全然没注意问荇要用的狗毛全是从他身上撸下来的。


    “没,没了。”


    进宝目瞪口呆。


    轻描淡写说着这种对鬼来说的恐怖话,十八层阴曹地府里面壁画的一定有问荇的模样!


    “没问题那就开工。”


    盒子被放在一边,问荇小心沿着之前挖出的洞痕铲土,沿着将洞越扩越大,方便挖深。


    过程里他时刻留意着泥土,发现没出现什么鬼片常见的一铲血红粘腻,动作才逐渐开始放开。


    可随着洞挖得越深,院内没有其他动静,边上的进宝面色逐渐古怪起来。


    他的手颤抖得愈发明显,眼睛逐渐失去聚焦,却一言不发。


    埋头挖土的问荇感觉到不对,照平时进宝为了缓解害怕,肯定会在边上叭叭个不停,这么安静是转性了?


    “怎么了进宝?”他看进宝状态实在奇怪,停住了铲子,却没拉开身位。


    因为他看到进宝没理他,而是蹲下身,朝着刚挖出的洞张望,手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下蹲也渐渐变成下跪,到后面他几乎是把脸埋在洞里。


    “进宝!”问荇放大声音,可进宝置若罔闻。


    这是又被什么玩意附身了?


    难道这次“附身”进宝的家伙比胡厨子佛系,没有第一时间来恐吓他?


    问荇看向清心经,小黑狗对鬼的敏锐程度比进宝还高,若不是熟悉的鬼,肯定会和他警示。


    可清心经只是安静蹲在地上摇尾巴,还傻乎乎朝着问荇吐舌头,似乎没注意到危险降临。


    问荇噤声,指了指进宝示意清心经。


    “呜?”清心经看了眼进宝,似乎不明白问荇在和它说什么。


    它没发现有什么异状,附近都是熟悉的气息。


    问荇眼中划过一丝意外,难道进宝没被其他鬼或者残念附身,现在还是原本的进宝,只是因为什么事,才会呈现出不对的状态。


    “大人,往下挖。”


    进宝终于从地上起来,可脸上表情难看得可怕。


    他僵硬又缓慢直起身,仿佛勉强找回神智,面部展现出的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将唇角勾起,眼中带着不明的悲哀,宛如诡异的布娃娃,带着兴奋与神往。


    “马上就能挖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你也开始走恐怖路线了吗?


    第64章 尘封旧事


    挖还是不挖,两条路摆在问荇面前。


    他没有犹豫,继续手起铲落,速度比方才更快了。


    “汪!”


    直到挖下去个将近一米的深坑,清心经竖起尾巴冲着问荇开始示警,问荇的铲子也碰到了什么硬邦邦的玩意。


    进宝的状况越来越差,此时跪在地上,大口无意识喘着气,似乎下一刻就会晕过去。


    不会是人骨头之类的玩意吧?这院子挖出什么,他都不奇怪。


    问荇皱了皱眉:“还要往下吗?”


    进宝虚弱地应声:“嗯,马上到了。”


    问荇又将洞沿扩大,把土弄松,小心翼翼把硬邦邦的东西抬出来。


    不幸中的万幸,不是什么人骨,只是个小小的木盒而已。


    这木盒看着比之前装符箓那木盒破旧简陋很多,在集市里用不了几文就可以买三四个,自然经历多年直至现在,没保存得多完好。


    盒子除去四角还算牢固,其他地方已经半腐烂,拿铲子稍微用力,估计就会化为碎屑齑粉。


    问荇小心蹲下身,用铲柄将木盒拨弄出泥土:“你要的是这个盒子?”


    他发现进宝眼睛红得厉害,孱弱的小鬼哭不出真的眼泪,否则他现在一定泪如雨下了。


    “要我拿上来,还是你自己去拿?”


    问荇确信现在在他面前的就是真进宝,只是这盒子或许和他生前有关系,所以牵动了进宝的情绪。


    “不麻烦大人了,我来吧。”


    进宝咬着唇跳进坑里,松动的土块砸落在他灵体上,直直穿了过去,问荇赶紧用铲子扶住土块松软的一端,让洞不再坍塌。


    木盒被灵体磕磕绊绊抬上来,进宝抬得很小心,可木盒还是有了散架的态势,发出轻微裂开的声音,里面装着的东西重似千金。


    喀喇。


    问荇看进宝垂着头的模样,别样的违和感涌上心头。


    进宝诉诸情绪的方式向来不是忍耐,而是表达,嘶喊也好,找话说也好,他性格跳脱,很少像现在这么平静。


    仿佛有莫大的悲伤压在他身上。


    “能给我看看吗?”


    问荇态度前所未有地好,他本来只是埋个符箓,好像触及到了进宝自己都遗忘的秘密。


    进宝犹豫了下,将盒子放在地上。


    问荇轻手轻脚打开腐朽得不成样的盖子,里面露出来些变绿的铜钱,还有极少极少的碎银。


    就是普普通通的碎银和铜钱,里面没有符箓没有血迹,金属的重量压得盒子已不堪重负。


    这些加起来可能值一百来钱,可问荇盯着这笔“意外横财”,没有半分喜悦。


    这点碎零钱不像大户人家应急用的钱,倒像是谁的私房钱。


    私房钱埋这么深?


    “这些钱你是认得吗?”他为了不让盒子继续负重,将铜币挑了出来,一枚一枚摊在地上。


    “我应该认得这些钱。”


    进宝抱着头,突如而来的情绪几乎将他压垮,欢愉、痛苦、绝望,里面甚至掺杂着些不属于自己的想法。


    “可我…我不记得了。”


    进宝失忆多年,只知道自己该留在这宅子里,那些遗忘的记忆实在想不起来,他甚至渐渐开始逃避。


    只是问荇几铲子下去,尘封已久的旧事又被无意间开启。


    问荇静静看着他,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们已经没了继续酝酿时间。


    “你要是想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可以陪你去找。”他终于开口。


    “我……”进宝犹豫着,他总觉得知道了有些事情,自己安逸的现状就无法继续下去。


    明明现在已经很好了,他有家回,问大人虽然有时候坏心眼,其实大多时候还挺好的。


    他认识的鬼和人都很温柔。


    问荇叹了口气:“你要是不想知道,我就把这盒子埋下去,再找道士彻底封起来,让它彻底不会打搅到你。”


    “不可以!!!”


    进宝瞪大眼睛,几乎是尖叫出声。


    他发现比起逃避,他更恐惧这些记忆被彻底尘封下去。


    “大人,求你了,不要把它埋回去!”


    “不埋回去也行,那就找出你的记忆。”问荇非常想打探这事,进宝的记忆牵扯这宅子有关的秘密,但他还是尊重下事主的意愿。


    “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你要是不乐意,往后可能也没再好的机会。”


    “好!我相信大人。”


    进宝终于下了决心:“我刚刚其实想起来些片段,但都很散乱。”


    八十年前,也许九十年前,这片墙根还不是断壁残垣,曾经有人造访过。


    两个看不清面容的小男孩蹲在墙根,其中一个粗布衣服的同无面仆役吩咐着事:“少爷说了埋在这,那就埋在这,埋得要深点!”


    另个锦衣男孩似乎身体不好,喘着气艰难笑:“埋这么深干嘛,到时候挖出来还费劲。”


    “私房钱就是要埋得深啊,不然被取走了怎么办?”活泼的男孩振振有词。


    “到时候少爷长大了,咱们就把他挖出来,去镇里买好多好吃的东西!”


    “好。”


    ……


    “所以这钱是小孩的私房钱?”


    问荇听完,这拿着更烫手了,挖几岁小孩的私房钱,这还真有些缺德。


    “嗯。”进宝轻轻点头,“应当是我和谁埋进去的,但这些人面容不清楚,声音也不清楚。”


    “你是小少爷边上那个仆从?也许是少爷的书童吧。”


    书童性格更像进宝,而且进宝张口闭口大人,哪家少爷都不会教成这样,生前可能确实是个大户人家下人。


    “我觉得也是,让我再想想其他事,头好乱……”


    天要亮了,进宝待不久,身体已经渐渐透明。


    他恋恋不舍看了眼埋着的碎钱,问荇当着他的面,将碎钱收好:“我替你收好,这些银子有主,我肯定不会动。”


    看来去镇上的事得先缓缓,如果能让进宝想起之前宅子的事,他说的肯定比道士那能搞到的信息可靠,真实度也高。


    问荇将银子和盒子都搁在柜子内,随后扛着锄头拎起水桶出了门。


    最近虫子有些多,他泡了蒜水去田里试试功效,恰巧看到隔壁的农户也在地头。


    之前和懒汉一起起哄的周二大病初愈身子骨刚好,见到问荇有些害怕,但还是努力示好了下:“问小哥!这么勤快。”


    问荇点点头,这大嘴巴来得正好:“我有事想问下,你现在有空吗?”


    “有有有。”


    周二已经把问荇当半个神棍了,怎么也不敢踏进他家地,怕他算计自己,问荇也就到主动了周二的地头。


    “听说你消息灵通,知道我家宅子之前是住了什么人家吗?”


    嘴碎的人非常适合他打探消息,周二又喜欢和三教九流的家伙鬼混,能知道乱葬岗的事,应该也知道他家宅子的事,只是真假就有待商榷了。


    周二支支吾吾,他是听过点风言风语,可他不想掺和鬼鬼神神的事。


    “其实我也不想知道。”


    问荇眼珠转了圈:“可我最近睡不安宁,要请人跳大神把屋里弄干净点,所以得问下,你知道什么告诉我就好。”


    “跳大神?问小哥你终于想通啦,那屋子是该跳啊。”


    周二眼睛一亮,谈起八卦也忘了恐惧:“我出生开始你宅子里就不住人了,再往前的事,那都是听老人家聊起的。”


    “据说本来有个比现在更大的宅子,结果夏天天干招了火,现在那宅子是依托着大宅建的。”


    他小心翼翼观察着问荇脸色,见对方没有面露不快就继续往下说:“只是后面屋主老觉得住着不踏实,换了几次住的人都没住久,再后面就废弃了。”


    “所以我说那屋子确实该去找人驱邪驱下………真不是说问小哥你有哪里不对劲的意思啊!”


    “好。”问荇点点头,一脸诚恳,“我最近也发现了,会想办法的。”


    只是他想的办法是给邪恢复记忆。


    问荇套到了消息,周二说完自己也安心,两人皆大欢喜。


    “你说你那屋?嘶……我还真不知道有什么不对劲。”


    祝澈挠挠头:“我这爹混蛋,我小时候没空关心这个,只是记得那屋子没人住,而且村里老人说邪门。”


    “哥哥不知道,我知道!”


    祝清噔噔噔跑过来:“我听隔壁老爷爷说过,他小时候去那边屋,见过鬼小孩。”


    “鬼小孩?”


    “嗯嗯,他说他小时候顽皮,晚上和伙伴去那边玩,远远看到个鬼小孩,是身体能从树上面穿过去那种鬼小孩。”


    “他说他回来就发烧了,然后记不清楚那会其他事情。”


    祝清笑道:“但我觉得他就是骗小孩的,我才不信呢!问哥哥住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鬼小孩呀。”


    祝澈面露古怪看了眼问荇,他只要和问荇掺和进同件事,总会遇到稀奇古怪的情况,倒觉得问荇可能还真见过,只是没说而已。


    “好,我知道了。”


    问荇不置可否,掏出颗杏干放在小哥儿手上:“你去玩吧,我还有事和你哥说。”


    “嗯嗯!”


    祝澈含着糖,高高兴兴蹦哒着出去了,全然没管自己亲哥在后面嚷嚷着叮嘱他别吃得牙疼。


    “他最近气色好了。”


    “是啊。”提起弟弟,祝澈英气的脸变得柔和起来,“许掌柜那给的价格好,有钱剩下,就给他补补身子。”


    “这么漂亮聪明的孩子生在我们家,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就是怎么都不爱看书,天天不让人省心。”


    问荇说不出不爱看就让他别看这话,祝清是哥儿,要是找不到点傍身的本事,别说以后主宰自己婚事,就是盲婚哑嫁能不能找个好人家都难说。


    还好祝澈和祝母都明达,祝清这命分明也不差。


    “我看你最近忙,也不留你了。”


    祝澈见他起身要走,赶忙进屋又取出来个鸽子:“但是这个,你得带走!”


    问荇:……


    该怎么告诉祝澈,他真的不需要要吃鸽子补。


    而且和上次那只不一样,这鸽子还活着,眨巴着黑豆豆眼睛,窝着脖子非常单纯又无辜地看着问荇。


    它还傻乎乎似乎搞不清状况,甚至只是意思意思挣扎了下,毫无求生欲望。


    “咕咕咕?”


    “这鸽子老蠢了,自己撞进我家门还不肯走。”祝澈嗤笑,敢撞猎户门口的鸽子也是不常见。


    “我本来打算杀好给你送过去,你既然来了,那就带着走吧。”他把鸽子往问荇怀里一塞,利落关上了门。


    “咕?”肥嘟嘟的鸽子和问荇面面相觑。


    这一刻,问荇感觉自己下不去手了。


    之前他杀条鱼,鱼能脱离案板从厨房丝滑遛到前院,鱼眼中泛着轻蔑的光,笑得进宝直不起身,这鸽子恐怕远走高飞,他都不能把它拉出来炖汤。


    问荇将鸽子松绑放在灶台上,鸽子两只黄脚杆朝着天,跌得惬意。


    祝澈是一片好意,他又不能把鸽子放生,只能任鸽子自生自灭了。


    谁知道这鸽子还赖上他了。


    他回屋去整理今日听到的线索,鸽子跟在他后面不依不饶,他去烧个水,鸽子敢蹲在水壶边。


    灰白色毛的小家伙不知死活,仿佛下一秒问荇起锅,他敢直接在放过调料的锅里游泳。


    “你开心就好。”


    问荇没空理会鸽子,今天他问了几个和他有过来往的村里人,知道的最多的也就是周二。


    其他人许多和祝澈一样,知道这地方邪门就不继续打听了,而且碍于问荇就住在里面,压根不敢敞开来说。


    祝清说过的小孩鬼可能是进宝,这宅子开始成为鬼宅,最早就要追溯到那大户人家上,进宝应当是那大户人家的仆从,给某个同龄的少爷办事。


    只是禾宁村不是什么热闹地方,大户人家在这建宅子有些反常。


    活人知道的实在有限,剩下的事得去问鬼。


    “咕咕咕!”银灰羽毛的鸽子还是不死心,要跟着问荇出门,被他冷漠拿草绳拴在大槐树上,急得鸽子瞪着豆豆眼跳脚。


    “你在这待着,爱跑就跑,别跟着我。”


    首要能问的就是兵卒三人组。


    “不知道,可惜俺们死得太晚咧,变成鬼也一直都没去过那附近。”林大志面露可惜,得到了两鬼一人无语的表情。


    怎么还有鬼嫌自己死得晚?


    王宁也不知道,郑旺倒是因为性格活络,听说过些:“那屋子除去进宝其他鬼都进不去,想靠近就会被弹开。”


    “听资历大的鬼说,可能是结界之类的玩意,我反正没兴趣试,被弹开多疼啊。”


    资历大的鬼?


    问荇心念一动:“黄参——黄叔你在吗——”


    须臾间,一个白发老人捂着腰:“小问,叫我有什么吩咐?”


    黄参死的时候已经七八十岁,再加上死了几十年,他算得上老资历的鬼,问他确实合适。


    “对对对,我小的时候,那宅子确实很大啊,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黄参记性很好,听完问荇的问题,表示这些事他记得还挺深刻,村里有钱人少,肯定引人注目。


    “后来那家火灾,一晚上东西就被烧没了。”


    老顽童压低声音:“但其实恐怖的不是这个,而是那地方呦,之前就不对劲,我们那批孩子都被家里人说过,少和那富人打交道。”


    “因为那家富人深居浅出,也不知道靠什么发财赚钱,而且他们家明明有三个孩子,能见到的只有一个。”黄参嘿嘿一笑,突然加大声音。


    “你们说奇不奇怪!”


    “啊!!!”


    三个兵卒紧张地围坐在他边上,就像听鬼故事的小孩,林大志和郑旺紧张得要抱在一起了:“好可怕!”


    问荇无语。


    这都怕,他家这些鬼有一个在认真走恐怖路线吗?


    “三个孩子里面是有一个男孩吧?”


    “不止,至少两个,另个最小应当是女孩,只是平时村里只能见到大的那个男孩。”黄参捋着胡子,对问荇平淡反应有点不满意。


    “你问我算是问对人啦,我爹就是郎中,去过他家,但是他很少和我提起这些事,只说年纪小的男孩命苦有喘疾,不能跑或者激动,否则就会呼吸不畅。”


    和进宝描述的那个少爷还挺像。


    进宝和那少爷埋了私房钱,随后被不明原因起火灼烧致死?


    但还是奇怪,进宝的状况完全不像被烧死。


    三个兵卒被乱箭射死,他们身上有箭;祝爹喝死脸色就涨得不对;黄参是寿终正寝所以面容苍老身体完好;柳连鹊是病死所以比其他鬼更苍白。


    他观察到鬼的死因有迹可循。


    进宝和他相处时间久,算是很有人样的鬼了,问荇能观察到他最非人的地方就是很容易掉舌头、以及断手断脚。


    如果要给进宝死因下个定义,他更倾向于摔死或者吊死,摔死骨头脆,吊死前舌头会伸长。


    可如果是烧死,身上应该有大片灼烧皲裂痕迹,嗓音沙哑。


    一阵阴风刮过。


    “夫君。”


    他浑身一颤,抬起头,刚刚四个围坐唠嗑的小鬼已经无影无踪,遁的速度比平时下工还快。


    只剩下青衣邪祟站在他身后,眼中混沌,看他的表情却无比专注。


    这群毫无节操的“家仆”,见着柳连鹊就怂,又丢下他一个人跑路了。


    “我听懂了。”柳连鹊的眼睛无聚焦,却亮得出奇。


    “我能,帮你。”


    问荇:?


    他又没什么需求,柳连鹊是听懂了什么?


    事发突然,他还没来得及拒绝,眼前齐刷刷出现了十来个鬼。


    这些鬼有的惨到面如焦炭看不清五官,有些状况好点的身上也有灼烧痕迹,总之一眼就能看出死因是失火。


    “你要烧死的,我能找来。”


    柳连鹊声音莫名温柔,却讲着极其残忍的话。


    “我能给你找到,任何死法的,鬼。”


    问荇双手轻轻捂住脸,倒不是害怕,是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管管柳连鹊的脑回路啊!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要是不喜欢烧死的,我可以换淹死的、饿死的、气死的……


    小问:?


    第65章 无往不利


    “让他们回去。”


    柳连鹊一闹腾,更加证明进宝不是烧死鬼了,问荇看着眼前这群可怜巴巴的小鬼,只想赶紧把他们送走。


    “为什么?”


    柳连鹊微微歪了歪头,面露困惑:“不是你要,烧死鬼吗?”


    “放他们走吧,我发现用不着他们。”


    “哦。”柳连鹊看了眼这群黑黢黢的家伙,烧死鬼们立马会意,转瞬间就消失不见。


    “你还要看什么鬼?”


    他不依不挠询问问荇:“我都可以,把他们叫出来。”


    “小问这干啥呢?”黄参从草丛探出头,“他这是又得要找家仆?”


    “怎么可能,拉壮丁会找烧死鬼?”郑旺嗤笑,自信道。


    “不过他们这戏码我还真见过,话本里常见。”


    “阿旺,你又……”王宁无奈。


    郑旺这性子,生前家里有钱能看个话本,搞得好像自己有什么大本事似得。


    只见郑旺把胳膊搭在不明所以的老实人林大志身上,尽量让自己显得魁梧。


    随后压着嗓子,做作地指着边上的田:“娘子,我带你来这里,是给你看我的家产有多少。”


    “这方圆百亩地,都是咱们家的。”


    “滚滚滚,干嘛呢你,俺不是什么娘子。”林大志回过神,气得脸涨红了。


    “而且那是人家小问的地,和你有屁关系!”


    “哎呀,我就是演示下嘛。”郑旺不以为意,“总之你们不觉得,柳少爷是在给他展示自己的财力和实力吗?”


    “你这么一说,好像有道理。”


    林大志一拍脑门,也忘了计较郑旺没皮没脸的犯贱:“可俺觉得,小问这也不是娘子啊……”


    黄参也凑过来:“嗨呀,他当然不是,他是赘婿嘛。”


    还好进宝不舒服,他也没带进宝过来,否则场面一定会失控。


    问荇极力控制自己,才收好让柳连鹊把这四个偷听的鬼打一顿扔出去的冲动。


    “你遇着事,为何不告诉我?”


    柳连鹊警示地瞥了眼草丛,吓得几个鬼立马缩着脑袋噤声。


    “宅子里,很不好的鬼,凶。”


    他以为问荇要找帮手,现在看起来不是。


    “……”


    问荇脸上笑容渐渐变淡:“夫郎,你说什么?”


    “宅子里,很危险。”


    柳连鹊又重复了遍:“我看到了,之前宅子有鬼,但没这么危险。”


    “可现在,变了。”


    他指着家的方向:“我进不去,你回去,会遇到麻烦。”


    “你是说宅子里有很危险的鬼?”


    柳连鹊都能觉得危险,恐怕是真的有麻烦事,牵扯到的鬼至少也是邪祟起步。


    “没关系。”柳连鹊以为他在害怕。


    “他打不过我,他在里面,你在外面,我保护你。”


    “哇塞……”郑旺和三鬼边咬耳朵,边挤眉弄眼,“柳大人神武啊,小问真有福气。”


    “可我不能不回去啊。”


    问荇也懒得理这群傻乐到无法觉察危险的小鬼,思忖片刻,干脆坐在田边,招呼柳连鹊也坐下。


    他耐心道:“现在能躲,但不可能躲太久,所有麻烦往后还是要面对。”


    “况且宅子里还有那个孩子,还有狗,我不能放着他们不管。”


    “……也行,他在院子,很强,出来很弱。”


    “你把他引出来,我想办法。”柳连鹊周身气氛骤然冷下。


    邪祟还能有什么办法,柳连鹊没明说,问荇也心里清楚。


    不光他清楚,边上的四个鬼终于感觉到害怕起来。


    事情好像不对劲,柳连鹊这是起杀心了。


    “你别。”问荇喉结滚动,邪祟的脾气就是容易被牵动,要是按照平时柳连鹊的处事,肯定更想和平解决。


    更何况那邪祟有可能就是进宝,到现在为止他没发现家里有第三只鬼。


    进宝不管之前是什么样,本性绝对不坏,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杀了进宝。


    “你能不能看出宅子里的邪祟有什么本事,我或许能找找突破口。”


    柳连鹊有些懊恼和焦躁:“看不出。”


    “他在宅子里,我看不出来。”


    这也是意料之中,毕竟其他鬼还有自家能见鬼的清心经,都没感觉到宅子里危险,柳连鹊可能是本身够强才能察觉,让他再找鬼的弱点和能力,确实太勉强了。


    “他还没彻底醒来。”柳连鹊死死攥着问荇的手,寒意包裹在他的指缝里。


    “醒来就麻烦了,很危险。”


    越听问荇越觉得柳连鹊说的就是进宝。


    他今天傍晚去看进宝,进宝的状况非常不对,讲话语无伦次,只能勉勉强强从他嘴里知道他想起来些事,可是理不清楚。


    很符合半醒不醒的状态。


    问荇把进宝安顿好让进宝好转了来找他,可要是好转不了,那宅子和进宝岂不是麻烦了?


    柳连鹊都察觉到危险,他得赶紧回去,让事情重新到可控氛围来。


    “夫郎,我得先走了。”


    思及此处,问荇赶忙起身。


    既然柳连鹊说邪祟还没彻底醒来,那一切都还有救。


    “别回去!”柳连鹊拦在它面前,邪祟几乎无起伏的表情也发生了变化,带上了点怒意。


    只要在这呆着,问荇就不会出事,就算出事,他也会保护好问荇。


    可宅子他进不去,他不能确保任何事。


    问荇知道柳连鹊的苦心,可他不能领下:“我会保护好自己还有我们家,如果现在不回去,才可能真的出事。”


    平地起了疾风,宛如厉鬼哭嚎,带得落叶肆意狂舞,吓得四个不明所以的小鬼再也不敢吃瓜,灰溜溜蜷缩在原地无法动弹。


    柳连鹊眼中闪着冷光,几乎将他的茶色瞳孔淬炼成青色。


    “我不会有事,真的不会……”


    问荇轻声劝着柳连鹊,强风虽然没有杀伤力,却吹得他随意扎起的长发几乎要披散开来。


    “大人!”


    稚嫩的童声焦急响起。


    进宝抬手顶着阴风,眼中全是恐惧:“柳大人恕罪,这,这是怎么了?”


    他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头疼刚刚停止就急着跑过来找问荇,就看到柳连鹊这副样子。


    邪祟下手没轻没重,别是他俩吵架吵成打架了。


    柳连鹊收了手,缓缓转头,看着进宝的目光宛如在看寻常死物。


    又好似在看麻烦的猎物。


    进宝打了个寒颤,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


    可随着他靠近,柳连鹊眼中的情绪愈发明显。


    极大的危压使得往后瘫坐在地上,全然挪不动腿。


    柳大人刚刚是真想杀他。


    青蓝色的光在柳连鹊身边汇聚,他抬起手,没有任何征兆,毫不犹豫朝进宝袭去。


    “柳连鹊,连鹊!”


    问荇想拦住他,手穿过灵体,却扑了个空。


    “手下留情,他不是邪祟————”


    场面极其混乱,但所幸他这话还算有效,柳连鹊动作顿了顿,青蓝色落在进宝脚边,直接震碎了田边石块。


    沙砾飞起,打在娇弱的菜苗边,深深嵌入土中,颤得菜苗抖了三抖。


    好强的杀伤力。


    问荇松了口气,幸亏柳连鹊还听劝。


    可他随即发现进宝那的状况确实不对劲。


    淡银色的光忽明忽暗,护住了进宝的周身,他吓得蜷缩成一团,似乎注意不到自己的身体变化。


    “进宝!你的身上在发光。”


    “啊,发光?”进宝吓得六神无主,他摊开手来,手上确实发着淡淡的银光。


    “我怎么能发光,这是怎么回事……”他快哭出来了,他的头还在隐隐作痛,今天的一切都太莫名其妙了。


    总不能因为他发光,柳大人就莫名其妙揍他吧。


    那一下可真奔着要他鬼命去。


    柳连鹊神色阴冷,显然不打算善罢甘休,见进宝身上散发着光,更加觉得他就是危险本身。


    “跑啊!”


    问荇冲着进宝大喊:“往家跑,快!!”


    对,往家跑,柳大人进不去屋子!


    进宝感觉力气回流,用力爬起身,鼓起勇气拼了命远离柳连鹊。


    柳连鹊把一切尽收眼底,起身就要追。


    没办法了。


    问荇一咬牙,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声闷响。


    这办法看起来疼,实际上只要及时拿手肘撑住身体,借力靠在田边,他就不会受伤。


    “问荇!”


    柳连鹊听到声响后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放弃追杀进宝,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折回到了他身边。


    邪祟眼中带着惊慌:“没事吧?”


    这苦肉计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问荇心中升起些许愧疚。


    他缓缓爬起身:“没事,嘶……只是有些疼。”


    柳连鹊动作小心,指尖抚过他只是擦破点皮的膝盖,见伤口迅速愈合,又翻来覆去看了遍问荇裸露在外的皮肤,这才松了口气。


    这下问荇争取够了时间,待到他准备再度对付进宝时,进宝已经没了踪迹。


    “他进宅子,很麻烦。”柳连鹊有些疲惫,他现在的思考能力不足以让他分析出,问荇为什么不听他的话。


    明明他会保护好他。


    “你叫他跑,你想护他,可他很危险。”


    问荇不语,这下基本上能证明进宝就是柳连鹊口中的危险源头。


    他确实想留进宝性命,不管是为了进宝可能知道的宅子线索,还是他同小鬼这些时候的交情。


    但这些话要同邪祟讲都太难讲通,柳连鹊要是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杀了进宝,也会后悔自责。


    “我知道了。”


    柳连鹊刚还在静静看着他,似乎压根没打算等到问荇的回答,猝不及防就抱了上去。


    问荇愣住了。


    柳连鹊这个动作实在太突然,他们之间的肢体触碰也鲜少会如此亲密。


    即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回抱住了柳连鹊。


    一般来说,问荇喜欢把这种动作归咎于默契和信任。


    可他现在更像是被蛊惑了,眼前的清隽书生还是那副模样,在这刻突然让他无法拒绝任何事情。


    灵体无法拥抱住问荇的肉身,却可以拥抱住他的灵魂,青色的光淬在问荇周身,仿佛要融进他身子里。


    被灵体拥抱,只会感觉到自己被寒意侵蚀,只是这寒意不再刺骨,反而非常安定。


    周身温度降了下来,原本因为夜晚开始有些疲倦的头脑变得清醒。


    他甚至不需要火光,就能看清楚夜色中的全部景象。远处坟头泛着若隐若现,诡谲的光,风声里夹杂着鬼怪的呢喃,可灵敏的听觉却听不到柳连鹊的半分呼吸声。


    柳连鹊久久不愿送开手,还是问荇猛然回神,将身体变得黯淡了些的柳连鹊推开来。


    本来只是个下意识动作,可他却触碰到了什么实体,柳连鹊居然真的被他给推开了,还轻轻哼了声。


    柳连鹊依旧是邪祟,他居然能触碰灵体。


    柳连鹊在风里晃了晃,连嘴唇都褪去了血色,可状态却没方才焦躁。


    他有强大的底气,他会把底气给问荇。


    不对劲。


    这家伙肯定是自作主张,消耗自己的能力控制了他。


    “柳连鹊。”


    问荇瞳孔紧缩,几乎是没控制住情绪:“你让我当心,你自己可曾当心过吗?!”


    他明显感觉自己体温降低,不再感知冷热,呼吸和心跳也变慢了,五感却灵敏不少。


    “只是些气息,不伤你根本。”


    “不是伤不伤我根本的事。”问荇怒极反笑,“不伤我根本,难道不伤你灵体?”


    “借你三日能力,三日内遇到麻烦,无往不利。”


    他避而不答,反倒是定定看着问荇,分明语调虚弱,眼中带着些多属于那个清明自己的笑意。


    “三日之后,你若活着,自然还给我,不伤我根本。”


    “你若是死,便还不回来了。”


    问荇呼吸急促了些,柳连鹊这是在拿自己的灵体警告他,赌他会谨慎行事,不豁出去命。


    他仗着身高优势,难得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柳连鹊,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柳连鹊,你觉着这样我会高兴?”


    他这才发现柳连鹊那看似斯文的皮相下,居然还藏着几斤反骨。


    “意思……不需要意思。”柳连鹊困惑。


    他不需要自己有意思,他只要问荇好好的。


    他累了,需要休息,可他还不会消失。


    他突然将脸贴了上去,两人之间隔着的距离不过毫厘。


    问荇无暇顾及自己该退后还是找个措辞,他看到柳连鹊的身形开始黯淡,黯淡得让他害怕。


    也许柳连鹊传过来的是祟气或者怨气,他发现自己的情绪也开始变得横冲直撞。


    他紧紧抓住柳连鹊的胳膊,就像柳连鹊方才死死抓着他的手,唯恐一个不照面,对方就会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随后消失不见。


    “只是休息。”柳连鹊说出的话开始变成气音,他宽慰着问荇,却没拍开问荇的手。


    “别担心,我会看着你,不管你护谁,干什么。”


    他突然伸出手,用指尖描摹着问荇脸颊,眼中带着神往和眷恋。


    “我会护你,无往不利。”


    第66章 变故突生


    “他当真不会有事,当真不会!”


    黄参从没见过这样的问荇,满身祟气,脸色也算得上阴冷,他这老骨头着实被吓了一把。


    “柳大人是邪祟,送点自身的祟气在你身上,他确实会虚弱,可祟气靠着日积月累也会补齐。”


    “你呀,稍微放宽心些。”


    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急晕头了,问他有什么用,他活的时候医活人,又不懂治死人。


    只是柳大人确实胡来,这么多祟气要是不还回去,该要几十年来养。


    黄参在心中叹息,可他不敢和问荇说,只敢捡好的宽慰他:“他方才也说了,三日后你把祟气还给他就行,他就不会受到任何损伤。”


    问荇已经平复下状态,眼下再去和柳连鹊掰扯压根没用,邪祟就是油盐不进,而且不顾自己死活。


    他记得柳连鹊身上祟气很强,但是怨气很弱,要把祟气给他了,对柳连鹊不可能没影响。


    三日内赶紧把宅子里麻烦光速解决掉才要紧,其他什么上镇子、找道士都是次要的事。


    “我知道了。”


    他又恢复成了平时那副平和模样,只是眼底没有丝毫笑意:“我先走了,这几日田里……”


    “我们会照看好,你放心回家处理事,千万别分心!”三个兵卒松了口气,拉着险些闪腰的黄参溜之大吉。


    有了柳连鹊的祟气,问荇大晚上走夜路非常顺畅,他几乎是一路狂奔回了家。


    离宅子还有几丈远,他就发现宅子上空笼罩着银色的光,忽明忽暗却十分抢眼。


    问荇推开门,先伸手进去,发觉身体没有不适,体温依旧很低,这才跨进去一只脚。


    邪祟没轻重思维又直,万一屋里真有结界隔绝或者伤害柳连鹊的祟气,那最后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幸中的万幸,这种倒霉事并没发生。


    “大人。”进宝瘫坐在槐树下,他身上正有源源不断的银色光辉冒出,仿佛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柳大人还好吗,你身上怎么有祟气,我又是…怎么了?”他隐隐有些愧疚,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更好些。


    虽然不知道什么情况,可看起来问大人和柳大人吵起来,是和他有关系。


    刚刚回来得太急,都没好好搞清楚前因后果。


    进宝小心翼翼看着问荇。


    问荇身上萦绕着熟悉的祟气,只是不再带有滔天的杀意。


    “等会和你解释,你要是信我,就赶紧把想起来的事桩桩件件,原原本本全都告诉我。”


    “好。”


    进宝没有犹豫:“我刚刚是想起来了很多事。”


    他挪开位置,指着刚刚自己坐着的地方:“比如这里,也埋了东西。”


    问荇看向槐树下的土壤,那里隐约露出盘根错节的树根,根系稳固泥土,这里远没墙根田头这种地方好挖掘。


    可他还是拿起了铲子,狠狠撬下去。


    “大人,你力气怎么这么大!”进宝惊呼。


    问荇刚刚这铲子下去,撬开了槐树的朽根,直直铲起一大片土来。


    这土质结实,就连常年在山林活跃的猎户,都难有这种力量。


    可问荇没同他解释,只是继续一铲子一铲子重复着这一动作,避开槐树还活着的根系,片刻间就挖出个半米深的坑洞。


    “等下,就是这了。”


    进宝发现了问荇状态不对,害怕地劝住了问荇:“大人,这个坛子已经露出来了。”


    问荇低头,夜晚中他的视力分外好,确实看到了有个陶坛子露出边角来。


    “方才分心了。”他捏了捏额角,冲着进宝笑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进宝担忧地看着他,问荇状态从刚开始就怪怪的,感觉憋着气似得。


    “对不起。”进宝突然闷闷道了歉,“是我错了。”


    他不是傻子,已经反应过来柳大人刚刚这么生气和问大人吵架,肯定和他身上发光有关系。


    可他去和柳大人道歉,柳大人会更生气,怎么办才好……


    小男孩有些手足无措,感觉自己好像闯了什么不得了的祸。


    “没事。”


    问荇将坛子搬了出来,拿在手上都能感觉到里面的东西阴气很重。


    坛子非常精致,上面甚至还有雕花,坛口被用泥土封住,密封处糊着不知道纸浆还是其他玩意,也许曾经还贴过符咒,不过符咒早就腐烂消失。


    只是这坛子不轻不重,里面放了什么真不好说。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谨慎起见,他看向进宝。


    “……骨灰。”


    分明是鬼,可进宝又有些喘不上气了:“我看到过,有人在这片地方埋了骨灰。”


    “你的?”问荇挑眉。


    “不是。”


    进宝鼓了鼓腮帮子,现在这么紧张,问大人居然还在讲这种像笑话的话。


    可他看问荇脸色,分明还是那么不好看,根本看不出来是在开玩笑。


    “我见过有人埋这骨灰而已,当然不是我的骨灰。”进宝缩了缩脖子,声音也默默压低。


    那是许多年前的深夜,他还活着的时候的事情。


    他不知为何这么晚起了床,结果就恰好遇到些仆役鬼鬼祟祟在挖坑,旁边还有个道士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他非常好奇地走上前问那些仆役在干嘛,仆人们也没正面回答他。


    进宝实在太好奇了,所以没有走远,只是偷偷摸摸躲在墙根。


    随后隐隐约约,就听到了“骨灰”二字。


    问荇沉默了下,将坛子轻轻搁在树根下:“既然是别人骨灰,那就别带走了吧。”


    大半夜挖人家骨灰,怪缺德。


    “嗯。”进宝轻轻点头,“我也只是想起来所以说下,现在头还是很乱很乱,好像有一堆东西,却不能拼在一起。”


    “是不是缺少脉络?”问荇沉思。


    进宝讲的所有事里都不清楚他的身份、他的立场,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死,为什么留在这宅院,只有空洞虚浮的细节记忆,却就和散落一地的珠子一样,没有办法串联在一起。


    “我想我们先得找到你是谁。”


    “我是谁?”


    “对,胡厨子已经死了,要了解整个宅院,你是唯一可以推进的线索,而你的过去,也可以靠宅院了解。”问荇点头。


    “目前初步来看,这家人家境很好,但属于搬过来的外来者,和村里人关系却一般,神秘又古怪深居浅出。”


    “你属于这个宅院,曾经是这家小少爷的仆人,死的时候年纪很小。”


    “这家人虽然遭了大火,可你的死因不是火灾,这点是突破口。”


    “我的死因很重要吗?”进宝不解,他都是鬼了,知道死因也没意义。


    “非常重要,为什么其他人被烧死,你却不是被烧死。”


    问荇看向进宝:“再往后说,如果是枉死化鬼,为什么只有你留在宅院里,其他人甚至连魂魄都找不到?”


    进宝支支吾吾半天,他发觉自己答不上来。


    似乎一直有个声音提醒他,要忘掉这些事,才能好好做鬼,安心地游荡下去。


    “我不想揭你的伤疤,可现在确实形势所迫。”问荇拍了拍进宝的肩膀,他这下终于可以碰到实体。


    “虽然有点残忍,但我要提醒你,你这种性格不适合变成邪祟,那就是你的死的过程非常复杂且糟糕,某些原因让你直接变成了邪祟。”


    “不可能!”进宝连连摇头。


    “我这么弱……怎么会是邪祟。”


    如果他是邪祟,就不会之前连懒汉和混混的刀都躲夺不过去。


    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无忧无虑的普通小鬼,能保全自己就行,虽然嘴上说着要变强,实际上一点也不想做所谓邪祟。


    至少他还很清醒,邪祟大部分都不清醒。


    问荇相信柳连鹊的判断,也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银光:“我现在需要你帮忙,你到现在也没完全恢复,可要是完全恢复,极有可能会丧失理智。”


    “我现在回答你刚刚的问题。”


    他苦笑:“我夫郎察觉到你是邪祟,所以才要我杀你,但是后面我拖延了时间,他将能力给我三天,我需要在三天内解决这事。”


    “大人,你要杀了我吗?”


    听到柳连鹊要杀他,进宝吓得快哭出来了,柳大人确实很强,他判断自己是邪祟,那他可能真的是邪祟。


    真的要杀他的话,能不能杀他之前给他烧顿好吃的,不要直接送他上路。


    感觉自己马上鬼混不保,进宝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我要是想杀你,刚刚不会拦着他。”问荇顺着男孩的背,让他极力冷静。


    “是我要去后院埋符咒才引出后续的事情,你不应为我的行为买单。”


    “但无论为了谁,我们必须在三天内让你变回小鬼,或者成为能控制自己的邪祟。”


    “能控制自己的邪祟……?”进宝面露不自信,他哪有这种本事。


    他也没见过几个邪祟,对此两眼一抹黑。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夫郎刚刚提醒我,你的能力来自宅院,鬼的能力又来自怨气祟气,其中影响鬼行为的是怨气。”


    问荇在地上摆了两片叶子,一片青色,一片枯黄:“哪怕是落掉的叶,曾经也一定有根源,你的怨气祟气肯定来自这宅子。”


    “我们需要试着消除掉怨气,只留下祟气。”


    他将黄叶挪开。


    “假设怨气是黄叶,其实黄叶不存在的情况下邪祟也能生成。”问荇指关节敲了敲绿叶。


    “就像柳连鹊那样,最多头脑混沌,但大部分时候还可控制自身言行,不会滥杀无辜。”


    “我明白了!”进宝瞪大眼,“就和对付胡茅一样,找到我恨的根源,把我身上的怨气消散掉,但祟气伴随着鬼自身,可以保留下来。”


    “这样不但我能记起之前的事,获得记忆复苏之后怨气带来的,多出的那份祟气,并且不会失控暴走!”


    “没错,只是实行起来有个两麻烦。”


    问荇看向头顶的槐树:“其一,现在找不到这两片树叶的枝干,而且按照当下情况,你需要想起很多琐事,记忆脉络才可能会出现,我担心来不及。”


    “其二,我不是道士,并不能确保这方法毫无纰漏,对你没有损伤,你身上的事非同小可,万一出点麻烦就棘手了。”


    所以他还找了第二个办法,那就是在事情不可控的情况下把进宝约出家门,打一顿后先控制住,赶紧去找长生或者其他什么道士套话。


    只是这法子太暴力,不符合问荇处事的风格。


    “没关系,我愿意试!”进宝感觉到又有了希望,眼中带着光,“反正我抗揍,出点事也没关系。”


    “我最近已经想起来好多了,再这样放任下去确实很危险。”


    “我一定会帮问大人找到我到底恨什么地方,以后不恨就好了!”


    厉鬼邪祟的恨和怨哪有这么容易消弭,进宝还是想得太容易,不过这心态确实是好。


    问荇不置可否:“今晚我不睡了,咱们就想想你的死法,然后发散出去顺藤摸瓜。”


    他浑然不觉大半夜说这话有多可怕,进宝都打了个冷战。


    “大人,你能不能换个别的词啊。”


    讨论自己死法真的很奇怪。


    “不能,我们现在就开始。”问荇冷漠否决。


    “首先从吊死和摔死上说。”


    两刻钟后。


    “因为顶撞主人、撞破主人家埋骨灰之类的秘密被打了一顿,然后拉去吊死……”


    进宝咋舌:“大人你盘了这么久,居然觉得这个最合适?”


    “不过确实看起来很惨。”他对这个死法没有实感,只是感慨道,“要是真是这种死法,难怪我成了邪祟,还吓到直接失忆。”


    “不。”问荇摇头,“我担心这个还不够惨。”


    进宝噎住了。


    这叫还不够惨?


    “许多大户人家都有这种不上台面的事,下人的命在他们眼里就是草芥,这死法并不稀奇。”问荇冷笑,“要这办法就能出邪祟,满天下都是邪祟,人都别活了。”


    “重点还是怨,你得有足够的怨恨和不甘的动机。”问荇埋头思索。


    下人们许多逆来顺受,甚至接受了自己低人一等这种谬论,他们能怨的究竟是什么?


    “还能想起什么吗?”


    进宝陆陆续续和他提了不少其他事,这些事多多少少都有些琐碎了,触及不到宅子过往的根本。


    “让我想想。”


    进宝抱着头,就在刚刚,他头又开始阵阵发疼。


    “大人,我又想起来些事!”


    终于过了一刻钟,他突然站直了身子。


    他颤抖着身子:“乱葬岗,在乱葬岗。”


    “乱葬岗里有什么?”问荇心念一动,进宝的记忆有主有次,他觉得重要的记忆,往往越靠近事情真相。


    不知不觉,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


    “我……不知道。”进宝气势弱下去,又变得丧气,“但是肯定很重要,头里有声音不停在提醒我,大人,我们等明天去看看吧。”


    又是乱葬岗。


    “什么明天。”问荇扛起铲子,腰间别好符咒,招呼了下清心经。


    “就今天。”


    进宝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彻底变成邪祟,柳连鹊的祟气一天不还回去,他就一天不能安心。


    清心经摇着尾巴跟了上来,可他今天却罕见地没有聒噪,似乎连它也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并不轻松。


    “可今天太晚了。”进宝抱着肩膀,颇为不安。


    他有预感,乱葬岗里有的东西的确十分重要,但可能见过那东西后,他就不能再是他了。


    痛苦即将破土而出,撑破他极力粉饰的无害躯壳。


    “还不算晚。”问荇向进宝伸出手,“走吧,别怕。”


    进宝做鬼几十年,可说到底只是个小孩而已,有时候下不来决心,还得人拉他一把。


    进宝重重点头:“嗯!”


    他不要变成毫无理智的邪祟,他往后明明还有很多时日可以快乐地过。


    进宝的小手握住问荇的手,一人一鬼一狗走在夜色中,步履匆匆。


    乱葬岗前,星星点点的颜色在问荇眼中分外明显,他走过的地方,小鬼和怨念们从他身边散开,畏惧着柳连鹊留下的祟气。


    “既然你不知道要找什么,那我们找好心人问问好了。”


    进宝呆滞。


    这大半夜哪来好心人,分明找的是倒霉鬼吧。


    问荇随手指了指边上的冷光。


    “告诉我这里有没有被烧死的小孩,年龄不过十岁,大概死在八十年前。”


    进宝和同龄人交往会更密切,那家还有两个少爷一个小姐,如果他们被埋在这,或许就是进宝察觉到的线索。


    “大人。”


    冷光是个倒霉的溺死鬼,他头发披散看不清容貌,身体也变得肿胀,分明凶恶却不敢顶撞问荇。


    “我没见过啊,我才死了十年多,见过的烧死鬼都是些老人青壮年。”


    烧死本来就不是常见死法,人被烧会往外跑,他们这烧死鬼拿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而且今天问荇不是都见过了吗?


    “是啊大人。”边上一个病死鬼是溺死鬼朋友,咳嗽得似乎肺都要出来了,“我死了五十年,算死的早的,但我咳咳咳……我也没见过。”


    “还有没有更早的?”


    问荇仗着半夜没人敢来这里,扬声问着周围小鬼:“要是没人愿意说,我一个个来问。”


    在座各位都被柳连鹊迫害过,自然不敢怠慢问荇,终于有个饿死鬼大胆站出来。


    “大人,我有点印象。”他捂着肚子,声音嘶哑,“有六十年了,那是我刚死那会的事。”


    “那时候这儿还有些烧死的家伙,都是同一批人,据说是大户人家起火倒霉没跑走,只是他们现在全都不在了。”


    如问荇所想,烧死的下人们怨气不重,已经消散多年时间。


    “他们里面有个男孩,就埋在我边上三步路的地方,但那孩子散了也有五十多年吧,就留了点遗物还在。”


    问荇侧目看向进宝,发现进宝的嘴唇在发抖。


    “要我挖吗?”他轻声询问。


    进宝抹了把眼睛,重重点头,走到这步,谁也不能回头了。


    “别别别,我们挖就行,哪能麻烦大人。”饿死鬼连忙制止住要拿铲子开挖的问荇。


    他们这骨头遗物都缠在一起,要是问荇挖错了,把他们本来就没多少的遗物挖走怎么办。


    得到问荇的肯定,饿死鬼同边上几个小鬼使了个眼色,三团光齐齐钻进土里。


    咯吱。


    泥土渐渐传来松动的声音,片刻后小鬼再出现,土壤上都多了些零零碎碎东西。


    拨楞鼓,几乎腐烂的衣服,麻绳……


    这些东西大部分都颜色暗淡,只有少部分上面还闪着很弱的光,说明仍然有执念残留。


    “我们把看着像的都拿了。”饿死鬼搓着手讪笑,“大人,我可以走了吗?”


    没等问荇提醒,进宝一个健步冲上前去,几乎是扑倒在地上,激动模样吓得鬼怪们纷纷绕道,一阵哗然。


    “你等等,这些遗物是有钱人家小孩的吗?”


    问荇关注点和进宝不同,他看着破碎的麻布衣角、粗陋的玩具鼓,能雇起佣人的少爷小姐待遇不可能这么差。


    “大人说笑了啊,埋我们这种地方的能是……”饿死鬼笑了,刚要回答,鬼群里传出一阵惊呼。


    “这小子怎么回事?”


    “啊啊啊啊,快走!!”


    混乱中夹杂着尖叫声,进宝身上的银色光芒刚刚都消下去了,现在又开始疯狂变亮。


    他本来乌亮的眼珠子也开始变成银白色,朝着瞳仁收缩,几乎看不清瞳孔的轮廓。


    “你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问荇沉了脸色,顾不得继续询问饿死鬼。


    看来这些遗物虽然不属于进宝,却对进宝的刺激很大。


    以进宝为起点,银色的光震荡在乱葬岗上,运气好反应快的小鬼逃过一劫,运气不好的被弹开老远,灵体疼得呲牙咧嘴,但万幸没受实质伤害。


    这个实力,绝对称得上邪祟了。


    问荇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祟气也在被排斥,只是柳连鹊确实比进宝强不少,他依旧能做到纹丝不动。


    “进宝,你冷静点,想想我们是来干嘛的。”


    问荇一边稳住还在和自己作斗争的进宝,一边眼角余光扫到不远处,有些小鬼被震掉了头,试图靠近,却又被无形的银色气墙弹开,只能讪讪跑远。


    这是进宝的能力?


    难怪他家除了进宝,所有鬼都无法入内。


    进宝已经听不下去任何话了,他心中满是莫大的悲伤和绝望。消失瞳孔的眼睛看向问荇,随后进宝缓缓起身。


    都该死,都该死,他们都该死。


    ……怎么有人还在他的地盘上?只是这人有些眼熟。


    他会杀了碍事的家伙,保护好这一切。


    不对,这人他认识。


    他拍了拍脑袋,瞳仁出现了一瞬,随即脸上露出痛苦表情:“走……”


    “快走!!!”他几乎是尖叫了起来。


    他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问荇没有转身逃跑,也不敢往前,柳连鹊都做不到保持理智,进宝更做不到。


    果然,进宝只是克制住了一瞬,猛地抬头,狠狠向他袭来。小孩的身体异常灵活,问荇敏捷躲开,衣角还是被进宝用力抓裂。


    还好进宝似乎存了点意识认得问荇,刚刚抓他时候停顿了下,面上露出饱含着痛苦、愧疚和克制的表情。


    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


    问荇并未坐以待毙,在进宝擦身而过的瞬间抓住进宝的肩膀,摁在灵体的肩胛位置往下一掼。


    可现在的进宝也不吃素,一个扭身扒在问荇胳膊上,死死扣住他的小臂。


    男孩双目无神却面露凶光,张着嘴想要给他狠狠一口。


    他的牙还没接触到外衣,脖颈上就让问荇狠狠来了一手刀,随后进宝无力地挣扎了两下,还想反抗。


    问荇又是毫不留情两个手刀。


    他终于软绵绵瘫在地上,晕死过去。


    小孩和成人终究还是有差距,在都有祟气的情况下,进宝自然打不过问荇。


    问荇拍了拍自己肩,进宝这下手可真狠。


    他学着柳连鹊模样,试着在手心汇聚荧光,不太娴熟地将进宝五花大绑捆在地上。


    这样应该就能消停了。


    进宝的能力比起柳连鹊偏防守,不然他动作再快点,问荇还真得受伤,还是老老实实绑着稳妥。


    随着进宝被束缚住,萦绕在乱葬岗的结界也被解除,边上无头鬼跌跌撞撞,终于可以偷摸着把头捡回来安在脖子上。


    “好!”


    危机过去,不知道哪个鬼在边上欢呼,让其他鬼也松了口气。


    众鬼目睹进宝暴走后问荇在须臾之间制服他,对问荇简直五体投地。


    大邪祟的相公也很了不起!


    “大人慢走。”


    众鬼喜气洋洋,欢送着问荇带上五花大绑的进宝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进宝:我这是怎么了?


    小问:没事,你要进化了。


    进宝:?


    第67章 奇怪鸽子


    “老实点。”


    空旷的田野,天际亮起一抹极淡的光,撞进浓稠的黑夜。


    竟然过了一整夜,已经快天亮了。


    灵体轻飘飘,可耐不住进宝醒得很快,挣扎得又厉害,拖慢了问荇脚步。


    问荇不得不给他后颈又来下。


    等到彻底天亮,不管是什么鬼都得暂时消散,可进宝身上的麻烦事并不能随着天亮解决。


    他也不能随意把进宝拖进鬼宅里,鬼宅绑定进宝的能力,也是让柳连鹊都顾忌进宝的源头。


    问荇相信进宝没有坏心眼,可现在他无法对进宝放松警惕。


    草木招阴,他将进宝摆在光秃的地皮上,随后掸掉身上的灰尘。


    “他这是咋了?”


    郑旺还跟在后边,刚刚进宝爆发的威压突如其来,四个鬼里只有他还能撑住甚至跑过来看究竟。


    可他明明记得进宝挺弱,应当没这种本事。


    “叫乱坟岗那边的鬼能躲躲下,别靠近我家宅子。”


    问荇专注地盯着地平线,等待旭日升起。


    影响进宝的是怨气,他要试试能不能靠昼夜替换削弱怨气,再从短暂恢复理智的进宝那问出线索。


    这方法对鬼略有残忍,却也是当下最好的办法。


    “我和他们试着说说。”


    郑旺不明所以,还是点点头消失在朝阳中。


    随着天色渐渐变亮,问荇感觉到乱葬岗方向鬼的气息也一点点变淡,直到几乎消弭不见。


    他身上柳连鹊的能力也只剩下了三四成,可进宝既没有消失,也没有转醒。


    难道是下手太重了?


    问荇试着碾断一根落在地上的树枝,本来需要上七分力道,现在只需要三分。


    他对于这份陌生能力的控制还需增加。


    “唔……大人?”


    脚边传来微弱的声音,进宝缓缓转醒。


    他的瞳孔已经变回黑色,只是边缘处还有淡淡的银光。


    一缕朝阳降下,鬼对阳光的恐惧本能让进宝下意识朝着墙根缓缓挪动,那点淡淡的银光也被压制下去。


    “别…别让我回家。”


    没等问荇开口,他就急不可耐拽着问荇衣角:“我会控制不住我自己!”


    转醒的懵懂过后,巨大的痛苦使得他边说边哽咽,一个邪祟居然要靠阳光来维系理智。


    “我不想这样……对不起,我一直都不想这样……”他似乎意有所指,断断续续道着歉,也不知是和谁在道歉。


    离彻底日出最多还有一刻钟,留给问荇的时间不多了:“宅子里的往事。”


    他怕先问进宝来历死因太敏感,进宝干脆崩溃的说不出来,就先从宅院往事提问。


    “家主养鬼求兴旺,举家搬到这里,是看上了这里的风水。”


    “有个灰白头发的道士,帮他们养鬼。”


    进宝闭了闭眼睛,一滴虚无的泪从他眼角落下,男孩声音很低,却能听出极力压着痛苦。


    “大人是对的…有些大户人家那,所有人的命都可以不是命,下人的命更是这样。”


    灰白头发?问荇脑子里瞬间出现了一个人。


    长生。


    “……可他们拿来养鬼的人,是自家的少爷小姐。”进宝声音突然变大,几乎是惨叫着出声。


    “他们自家的血脉!!!”


    问荇呼吸一滞,宅院情况比他想得更复杂,而且几乎在同一瞬间,又让他突然联想到另个大户人家。


    柳家。


    “那群养鬼的人死了吗?”


    由于身上带着祟气,问荇能感觉到进宝巨大的悲伤,他手指掐入掌心,让自己情绪不会被进宝带走,让邪祟同化。


    “死了?”进宝呆呆看了眼问荇,眼底失控的银色想要汇聚,却被刺目的阳光狠狠逼退。


    他痛苦地攥住手,疯狂咳嗽着,嘴角一抽一抽无法控制。


    “咳咳咳…当然死了。”


    “三小姐被埋在树下,二少爷葬在大火里,都死了。”进宝眼中翻涌着恨意,可他不知道自己仇恨的目标在哪里。


    树下的骨灰罐子,乱葬岗里被烧死的男童。


    时间不够了,问荇咬着牙狠心问出下个问题:“那我现在怎么做,才能让你不怨?”


    “不可能了。”


    进宝没有正面回答问荇,现在是他消散前的最后时光,也是他最清醒的时候。


    正因如此,恢复九成记忆的他清楚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


    他永远都会恨,都会怨,再也回不去从前,永远都是毫无理智的邪祟。


    他的力量依托这深宅大院,这也是这宅院深深赋予的诅咒。


    无解。


    “我该恨的人都死了,该怨的事也无法挽回了,可我全都忘不掉,这怎么解?”


    “大人,杀了我吧。”


    进宝想起什么,突然扬起个苦笑。


    这表情在他身上实在少见,这刻才能感觉到,他身体里装着的灵魂千疮百孔,已近百岁。


    他短短的人生荒唐,冗长的鬼生糊涂,死亡是最好的解脱。可他不后悔了,至少在彻底魂飞魄散前,他终于勉强拼凑起了他支离破碎的灵魂。


    “柳大人比我强…咳咳咳…大人别担心,现在往我喉咙上戳,我就没啦。”进宝点了点自己的咽喉,胡言乱语着,双目已然无光。


    “我一个下人,主子都死了,我活着干嘛呢……”


    可问荇手上没动作,好似没听到进宝的话,继续追问着他:“你是谁?”


    进宝瞪大了眼,一时间想不起来。


    “我,我就是二少爷的小厮。”


    大人这是在问什么,他刚刚不就说了么?


    他还能是谁啊?


    “是吗?”问荇好似在问他,又好似喃喃自语。


    “是,我不能是其他人了。”进宝喉咙里发出嗬声,他无法再维持身形。


    “快杀了我!!!”


    凶狠的邪祟已经露出最致命的弱点,简直是将胜利拱手让给问荇。


    问荇只需要用柳连鹊剩下那点力量轻轻一掐,从此后这座充满秘密的宅院就将彻底属于他,秘密也将不再重要。


    过了现在,下个时机又要等到今天晚上,明明当下是问荇最好的动手时机了。


    问大人一直都很聪明,应该明白这道理。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问荇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进宝。


    “你还没记起全部事情,死得不明不白,当真不遗憾?”


    他看着在阳光中渐渐消散,声音也逐渐变小的进宝。


    “谁说你家主子死了。”问荇轻笑。


    “我才是这宅子现在的主人。”


    进宝红着眼圈,错愕看了眼问荇,最后抱住自己瘦削的身体,消弭在阳光里。


    “这赘婿干嘛呢……”


    勤快的农户们已经出了家门,有两个同路人见着问荇对着片空地自言自语,随后又突然脚步匆匆离开,自然有些奇怪。


    “算了,也不关我们事。”


    但问荇素来和村里人交往少,人又神秘,他们也就是心里犯个嘀咕,随后就换了其他话题插科打诨。


    这是禾宁村平平无奇的一日,普通农户猎户们按部就班生活着,没人发现突然出现的危险邪祟。


    问荇回到家里,眼睛眨都不眨点出十两银子,带上两个饼,匆匆忙忙就要往出跑。


    “咕咕咕————”


    槐树边上传来哀怨声音,胖乎乎的鸽子已经被栓了一天,看到问荇回来,可怜巴巴用豆豆眼盯着问荇,随后挣扎两下。


    好饿,给点吃的。


    忙得差点忘了这鸽子,问荇掰了一小点饼,敷衍地碾碎在鸽子身边。


    胖鸽子眼前一亮,忙不迭低头啄食。


    可惜这点饼还是太少,它细细啄完还想开口乞食,却发现问荇早就没了踪影。


    “咕…”鸽子眯眼,左看右看,问荇养的傻狗正在睡觉。


    它用极其妖娆的姿势抬起一条黄脚杆,勾着问荇随便找的草绳,非常娴熟地给自己松绑。


    勒死鸟了!


    不消半刻钟,粗糙的绳结就被轻松解开。


    鸽子的羽毛在阳光下折出灰紫色,它略微梳理了下比其他鸽子更长的凌乱尾羽,迫不及待振翅高飞。


    “汪汪!”


    清心经听到扑腾声竖起尾巴,可惜没人听到它的提醒。


    鸽子速度极快,转眼就飞不见了,灵巧得不光同它体型不符,还完全不像会被猎户在门口抓住的样子。


    村口。


    拉牛车的沉默坐在前面,牛也很给劲走得飞快,颠得车上铺的干草到处乱飞。


    他也不想这么快啊,谁叫问荇给得太多了!


    反正能赚钱就好,他也不是那群天天说闲话的懒汉,既然问荇给了钱,看着副很着急模样,他就老老实实拉自己的车。


    问荇的胃被牛车颠簸弄得翻江倒海,靠着干草略微小睡了会,还好他早上吃的少,只是多喝了些水。


    “你能让你家牛哭吗?”


    临下车交钱的时候,问荇突然问:“就几滴也可以。”


    牛眼泪据说能破瘴,进宝的能力是结界,这招或许好对付进宝。


    “……”拉牛车小伙满脸古怪:“这有些难,牛也不是我让哭就能哭。”


    问荇要这个干嘛?他总不能拿烟熏自家宝贝摇钱树,就为了给问荇弄牛眼泪。


    “没事。”问荇也就问问,见小伙不乐意,多给了他一文钱把人打发走了。


    得益于柳连鹊的能力,问荇对于和鬼有关的事物感知变得十分敏锐,哪怕是在白天,只要一到室内,哪个符箓有没有用,什么石头该不该买,他一看便知。


    他从不打无准备的账,赚了钱不光是要存,还要去用。


    之前在镇上就看好了几家店,有卖石料的,有卖中药的,还有卖丧葬物品的,这种地方出现能对付鬼的东西概率极高。


    能联系到长生是最好,联系不上就多买些和鬼有关的材料,反正现在不用后面还能用。


    问荇先来到醇香楼落脚,他这次走得急,没有带要交的蔬菜或调料,但许曲江看他风尘仆仆,还是热情迎接了他。


    “黑鸡血?”


    许曲江以为问荇是拿回去做菜:“你若是想吃,我让厨子替你装点鸭血,鸡血口感一般。”


    “不,就要黑鸡血。”问荇将许曲江带到边上,压低声音,“我家最近有邪门事,所以想找点东西驱邪。”


    “呀,这可得重视。”


    许曲江信了他的话,神色凝重:“据说李足家里就是闹鬼,才会把他人弄成那鬼样。”


    许曲江本来不爱信这些,可当听阿明说李足家里供着神龛,导致整个人现在都疯疯癫癫神神叨叨,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况且问荇不是会胡诌险情的人。


    问荇趁机继续往下说:“我这次来镇里就是担心这事,我家里供着我夫郎灵位,要是让什么不干不净的鬼怪打扰他可麻烦了。”


    “你说得在理!”


    这事牵扯上柳连鹊,许曲江立马更加严肃愤慨:“我能帮你什么吗?”


    有邪物敢染指柳少爷安宁,真是岂有此理!


    这正中问荇下怀:“掌柜的人脉广,有没有认识什么靠谱的神棍道士,或者僧人能介绍给我?”


    生意人对鬼神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毕竟万一哪天不顺心拜一拜,后面顺遂了呢?


    问荇相信许曲江哪怕不迷信,也认得些这方面的人才。


    “僧人真不认识,酒楼杀生开荤太多,他们不乐意来,至于神棍,那多半是挂个名头,不靠谱。”许曲江想了想。


    “道士我是认识两个,只是这事重大,我也不敢随便让他们来作法。”


    这可是柳少爷的灵位,要是把他恩人灵位弄出好歹,许曲江这辈子都偿不清愧疚。


    “掌柜的认识头发灰白的年轻道士吗?”


    问荇想到长生,他游荡在镇里神出鬼没,或许许曲江还真认识。


    “灰白头发肯定上了年纪,怎么还会是年轻人?我不认识这号人。”


    许掌柜虽然不认识,但他指了指楼下:“阿明人缘挺好,镇子里天天到处窜,是什么三教九流的人可以问问他,他可能认识。”


    问荇嘱咐许掌柜帮忙联系个道士备用,再三同他保证自己会保护好柳连鹊的灵位,然后下楼去找阿明。


    阿明正在整理破损的桌椅,听完问荇的叙述,倒还真给了点线索:“是不是眼睛也是灰白色?我不认识他,但是见过他。”


    “就上周在东边桥头,我当时替掌柜的买笤帚,桥上围了好多人,我差点撞在他身上。”


    “他头发太扎眼了,见过一次就很难忘。”


    “他当时在干什么?”


    阿明抓了抓头发:“不清楚,但那天桥头围了很多人,好像是有人落水死了,可能在看热闹吧。”


    他觉得死人可怕,就没凑上去,匆匆抱着笤帚就跑开了。


    柳连鹊第一次见长生,是长生主动来找他,因为他身上有邪祟气息;第二次见长生,是李足出事,长生循着鬼的踪迹来凑热闹,“恰巧”和问荇说上话。


    而阿明见到长生,则是长生在围观落水死亡的人。


    那长生出现的地方,就很可能有鬼的痕迹或是气息。


    可这线索还是渺茫,除非现在突然出点事,不然要找长生还是大海捞针。


    本来他预留的找长生时间压根不止一天,现在突发状况被强行缩短,瞬间难度暴增。


    辞别阿明,问荇向集里走去。


    先去石料店买上血玉,这是已知能够镇压魂魄、且对魂魄没有伤害的有效材料。他为了给柳连鹊备用上,特意多买了三块。


    这血玉一小块就得一两多银子,工匠来时收的价高也多半是因为血玉贵重。


    石料店老板码出十来块血玉:“小店的血玉都在这里,需要我和客官介绍吗?”


    这年轻人看着初出茅庐,肯定分不清好坏。他本来想宰把问荇,好在问荇眼睛锐利,迅速从十来块血玉中找到效用最好的四块:“不用了,就这些吧。”


    他利落举动引得石料店老板虽然失落,却也刮目相看:“可以啊小兄弟,这几块品质绝对上乘,你这眼睛还真尖。”


    他以为问荇是哪家大户新来的采买,那这大户可真是慧眼识珠,问荇也就笑笑不置可否。


    随后问荇马不停蹄去了纸扎铺,纸扎铺里面布置看着阴间,可定睛看反倒让他略微失望。


    放眼望去看似阴森森又栩栩如生的纸人、刚扎好的花圈,挂在半空的长绫,居然没有一个能够牵动或者排斥他体内祟气。


    纸扎只有烧过去才可能生效,他总不能再给进宝烧武器烧钱来对付自己,至于柳连鹊,恐怕对这些也不感冒。


    往后是中药铺,古代的中药铺真是什么都有,江安镇这小地方药品都很齐全。


    问荇先买了艾草,反正驱邪不成还能拿来驱蚊,便宜又实惠。随后再买了点朱砂,总共花去七十文钱。


    随后去了旁边的小摊贩那,花十文钱挑了五个晒好的葫芦。


    葫芦可以隔绝阴气,他将买来的药材装进去。


    柳叶招阴,江安镇地处南方,恰巧又生了很多柳树,问荇拾了些落在地上的柳枝,通通塞进箩筐里。


    不到两个时辰,他箩筐里东西奇奇怪怪的东西多得要满出来,但都理得非常整齐。


    走了这么久,问荇的目光一直都投在人群里,丝毫没发现长生的踪迹。


    他甚至跑去闹事频率最高的衙门口转了圈,又到李足家门口逛了一刻钟,还是一无所获,身上祟气连道士的踪迹也感应不到。


    之前两次见得如此轻易又草率,现在就仿佛长生人间蒸发,故意躲着他不见似得。


    问荇想到长生说过有缘还会再见,反倒是停住脚步,不打算往下去找了。


    或许这就是长生这种修道者的不必强求,他再怎么去推算规律,也强求不来。


    与此同时,许掌柜联系的道士也如约赶到,问荇看了眼对方,就知道对方是真有些本事。


    他能感觉到道士身上微弱的祟气和灵气。


    可也只是有点本事,毕竟道士没感觉到问荇有邪祟气息,只是察觉到问荇确实遭了鬼。


    道行和长生差得太远。


    有许掌柜的面子在,道士慷慨替他挑了些应付鬼好用的道具,并且给他送了四张符咒,全是危机时刻弹开鬼用于自保的底牌,简单粗暴,但好用。


    问荇接过符咒,感受了里面蕴含的灵气,是比懒汉瞎猫撞死耗子碰上那几张好不少,可要是遇上邪祟,能把邪祟定住几秒就不错了。


    道士听说他不需要自己上门驱邪,松了口气同时也宽慰他:“对付寻常小鬼这些就够用了,记得对他们保持警惕,定能全身而退。”


    “如果是邪祟呢?”问荇状似不经意问道。


    “你还知道邪祟!”道士惊讶,随即又有些害怕地否认,“不可能,邪祟实在少见,就连我也没见过,你别觉着些能踢腾柜子、吓吓人的小鬼就是邪祟。”


    问荇不语,道士嘴里小打小闹的小鬼,他可见过无数个。


    “要真是邪祟,那得凶多吉少,我的道行不足以对付。”道士叹,“邪祟无解,除非攻击他的弱点。”


    “可又有几个邪祟会说出自己弱点?放宽心吧,小哥你宅子里啊,九成九是普通小鬼而已。”


    问荇谢过道士,他要处理的邪祟还真将弱点告诉了他,并且求他杀死他。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乐意做这事。


    还有两个时辰就将天黑,问荇背着箩筐匆匆踏上回程的路。


    必须赶在天黑鬼出来活动前回到家布置好一切,否则天黑后,家里就是进宝的主场,说什么都晚了。


    十两银子还剩下五两多,大头还在血玉上,今天得的大部分材料都不花钱。


    回村后问荇拉上祝澈,叫他在进宝住屋的门框上抹黑鸡血,自己则分出两张符咒,一张贴在卧房门口,一张贴在抹了血的进宝屋头。


    要不是怕这符咒影响柳连鹊,他都想给灵位贴两张保险。


    祝澈已经对问荇各种的迷惑行径见怪不怪,只知道问荇家有麻烦,就仗义地过来帮忙了。


    他按问荇的话将柳条绑四个绳结,然后一根根拴在槐树下。


    不经意间,祝澈见着槐树下有根破损的细长草绳,好奇发问:“问荇,这是什么?”


    “我看看……”


    问荇在比划朱砂放在哪,闻言过来瞄了眼:“嘶,给它跑了。”


    “就你之前送我那胖鸽子,我那天着急办事没宰,就拴在这里养着,是挣脱开跑了吧。”


    “啧,可惜了。”祝澈面露遗憾。


    “多肥的鸽子,明明抓着时候这么蠢,怎么还能开绳结了?”


    “肯定是你这没绑好,下次我教你个越缠越紧的活扣。”


    “它能撞到你家,说不定过会也会撞回我家。”问荇心不在焉地接着话,他在算把艾草放在哪里,既能治住进宝,又可以不会呛到柳连鹊,没心思觊觎到嘴飞了的鸽子肉。


    两人忙得热火朝天,都没注意到他们刚刚谈论过的鸽子此刻悄悄折返。


    只是这次鸽子没撞在门板上,而是嘴里叼了张细长的符箓,把符箓悄无声息,埋在院内的草堆里。


    问荇抬头往草垛方向看了眼,随后若无其事低下头。


    吓得鸽子差点炸毛扎进软绵绵的草垛堆里。


    “你先走吧,剩下的我来做就好。”


    距离日落还有半个时辰,问荇赶紧让外援撤退,这麻烦事牵扯的鬼够多了,不能再卷进来个大活人。


    “咱俩交情好,我也不过问兄弟你干什么,但你别把自己弄出事来。”猎户的直觉非常敏锐,他望着一屋子辟邪驱邪的玩意,心中暗感不妙。


    他这哥们人很好,就是神神叨叨,也许是太惦记死掉的夫郎了。


    “我不会有事,总之你们家今晚别出门,更别靠近这里。”


    进宝影响范围只有一块,但这小块地方不能有其他人在。


    祝澈离开后,问荇拉上门栓锁死卧房门,卧房外驱邪的艾草朱砂放得最多,把摆着牌位的卧房圈成一片净土。


    他移步到偏门,将血玉摆在进宝休息的屋内。


    他在进宝休息的屋里捡到了进宝,这个地方或许对进宝意义非凡。


    随后他虚掩住院门,来到进宝早晨消失的地方,将另一颗血玉摆在这里。


    血玉致幻,缔造的幻境麻痹厉鬼,并且能拖拽其他人进入。幻境是对现实的美化,也是对过去的模仿。


    他今天准备这么多,就是要去进宝的幻境里看看八十年前的真相,并且寻了方法彻底了结,还能全身而退。


    “他也要对付那个小鬼,真狠心。”


    青年坐在远处的树上,已经换了身低调的麻布衣服,可过于惹眼的银灰色头发还是让他得在村里躲躲藏藏。


    “咕~”


    鸽子蹲在他肩上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已经把符箓送进去了,问荇也没怀疑它。


    它的任务圆满完成,没被炖汤!


    “辛苦了,凡鸢。”


    长生摸了摸鸽子翅膀:“盯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他变成邪祟,这事解决掉,回去后我们吃顿好的。”


    已经八十年了,他好不容易等到这家有个屋主敢住下去而且够聪明,点破鬼童的机缘,让他重新变成邪祟。


    “咕咕咕。”


    “就是这个问荇…”


    他眼底滑过一丝兴味:“挺有意思,但和他渊源匪浅的那位邪祟与我没关系,我只负责收拾之前那人留的烂摊子。”


    看着渐渐涌现的夜色,长生的状态愈发放松。


    只要夜色彻底变暗,他将符箓掐诀生效,别管邪祟厉鬼,都得乖乖魂飞魄散。


    本来想把符咒给问荇骗骗他让他来,可问荇这人多疑,还是他自己靠谱。


    反正他只是不能枉杀小鬼,小鬼变成邪祟就能杀了。


    待解决掉这事,他就可以继续归隐深山,不管有些红尘的烂摊子。


    等等……


    不对劲。


    路过的农户们浑然不觉,可长生长着阴阳眼,他看得分明。


    幽兰色的火焰飘在宅院上空,问荇的家里生出诡异的灯火,并且正在随着夜幕降临逐渐变亮。


    残损的墙壁无端生出朱栏雕饰,宅边空地拔地而起出更多建筑,喜庆的红灯笼挂在门前骤然亮起无风自动,象征招财貔貅蹲坐在房梁上,下人们窃窃私语正从屋内传出。


    一切都与八十年前那个被付之一炬的宅院如出一辙,岁月荏苒摧残现实,却无法撼动幻觉中的旧宅。


    漆黑之下,血玉营造的幻境彻底拉开帷幕。


    “他在做什么?”


    活了这么多年,长生难得讶异到失声。


    按照凡鸢传来的消息,问荇察觉到进宝要变成邪祟危害人,明明和柳连鹊借了祟气准备对付进宝,还购置了很多辟邪之物。


    他的屋里为什么会升起幻境,难道那鬼童的强大程度过了他的预估?


    他惊疑不定的眼神移下,同问荇平静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问荇身上的祟气隐隐泛着青光,他立在灯下,半边脸藏在阴影中。


    夜色刚至的时候,或者说在看茅草垛的时候,问荇就注意到了长生。


    他不紧不慢,从腰间抽出一张细长符咒冲着树上摇了摇。


    不得不说长生肯定和社会脱节久了,放鸽子潜入这招实在是太蠢,尤其在问荇还能感知灵气的状态下,草垛有什么简直一探就知。


    鸽子出手,反倒是让他开始警惕,进而发现附近有非常强大的道士。


    “咕咕咕!”长得似鸽子的凡鸢气得扑腾翅膀。


    好讨厌的家伙,绑着它要吃它,还吓它掉进草垛里。


    “你果然喜欢有鬼的地方。”


    找了这么久的人不在镇里,反倒跑来偷窥他家,问荇也不恼。


    他无比庆幸自己留了心眼,虽然听了长生给的暗示,却没丧失自己的思考能力。


    人的精力有限,问荇的目光太多放在柳连鹊身上的谜团,却险些忽视掉长生屡次暗示宅院的消息、养鬼的方法给他,压根不是冲着柳连鹊,而是冲着进宝来。


    当下情况,问荇大胆猜是长生有原因,且有本事能杀进宝,但他因为某些理由不方便出手,要借问荇调查宅院之事,用他的手先催化进宝。


    把他当刀使,哪有这种好事?


    长生可比他心狠,他感觉到这张符咒上灵气极强,真能杀死邪祟。这么危险的东西藏在他家,把他夫郎弄伤了可怎么办。


    他先替长生保管。


    问荇收回符咒,在长生紧张的目光下,手按在宅院朱红的门上。


    门中欢笑声和吵闹声愈发清晰,可仔细听,却都带着僵硬的死气。


    “不能进去——!”


    长生确实想利用问荇点破进宝,这样他才能不亏道行名正言顺解决这鬼宅之麻烦。


    可邪祟危险,他不想害问荇性命。


    这小子寻的那点平平无奇辟邪之物挡不住厉鬼,最多让鬼童虚弱几个时辰,不会直接杀掉他。


    几个时辰之内,问荇肉身凡胎真能够全身而退?


    问荇也没打算拖多久,进宝的怨气从何而来,他已经猜了七七八八,眼下进入,就是奔着速战速决。


    他对长生的劝阻置若罔闻,一头撞入了光晕之中。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问荇只信自己。


    门一推即开,看似沉重的木材甚至未发出声响,进宝的幻境并没排斥问荇进入。


    “问荇。”


    只是踏入门内的一瞬,温和的声音突兀在问荇耳边响起,让问荇动作一滞。


    柳连鹊站在他的身畔,手还维持着抱书的姿势,有些茫然:“这是哪里?”


    他刚刚还在埋头整理书籍,怎么突然就跑到了个陌生的地方。


    “连鹊?”问荇瞳孔紧缩。


    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柳连鹊应该好好在屋里休息,而不是和他一起出现在险境。


    他们正深处宅院门口,原先的鬼宅比现在大了一番,只是院内布局没怎么改变,现在种着槐树的地方,当时也种着棵槐树。


    近处没有下人,可远处有。


    “这里走。”


    问荇见有人过来,不由分说拽着柳连鹊躲到墙根。幻境里也所处夜晚,他们藏在阴影里,行踪并未被发现。


    “怎么门开着?”


    无面的仆人抱怨了句:“是不是你没看好。”


    “反正没人进来,可能是风吹开的。”


    “主人家这……”那责问的下人顿了顿,语调古怪,“算了不说了,你自己明白就好,别偷懒睡觉了。”


    问荇这才发现,另个角落里看门的下人刚在偷懒睡觉,他们刚进来时安静得就像死了一样,所以他没察觉到。


    下人们只有大概的人形,却都没有确切五官,应当是进宝还没记起来的缘故。


    许是在幻境里,他能听到柳连鹊的呼吸声,很慢,但同他的交织在一起。


    随后,问荇感觉手上挨了不轻不重的力道,柳连鹊正用愠怒眼神看着他,又轻轻指了指自己胸前问荇的手。


    原来问荇刚刚一直揽着柳连鹊,伸出头去打探情况时也没松开手,几乎是将柳连鹊半圈在怀里。


    问荇抱歉地笑了笑,讪讪松开禁锢着柳连鹊的胳膊。


    这动作确实像登徒子。


    两人继续蜷在角落,柳连鹊不敢开口,指了指院子,又指了指问荇和自己。


    他们为什么在这?


    “夫郎,我需要帮个孩子,他很可怜,因为些倒霉事马上要失去理智变成邪祟。”


    趁着有下人推车出门,车轮发出吱呀声,问荇赶紧解释:“这里是他臆想出来的八十年前宅院,如果不尽快找出他的怨气来源,我们家甚至是整个村子,都会有麻烦。”


    柳连鹊正派,听到这种理由自然容易接受。


    “至于你为什么在这,我也不知道。”


    问荇感觉自己这辈子所有和心虚有关的情绪,都尽数给了柳连鹊。


    柳连鹊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难怪我前几天心悸,总觉得院子里不安生。”


    “我也愿意尽份力,只是照你的意思……”他的目光满含质疑。


    “你之前是要自己解决,不打算告诉我?”


    问荇肯定是要擅自行动,结果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才把他卷进来。


    这卷进来倒是好,让他看看问荇平日里都是如何自作主张。


    “话不能这么说。”


    问荇眼神游移:“事情来得突然,否则我怎么会故意瞒着夫郎……等等,噤声!”


    吱吱呀呀的声音停止,他们讲小话的时间到此结束,反倒救了问荇一命。


    问荇压低声音,凑在柳连鹊耳边同他耳语:“不对劲,他们好像看不见我们。”


    这宅院里躲无可躲,能躲片刻是运气好,他们这都进来有些时候了,还没人发现他们着实不合理。


    他都准备好暴力闯入找进宝了,这群下人倒是客气过了头。


    “终于发现了?”


    凉凉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


    问荇和柳连鹊齐齐抬头,发现是只油光水滑的鸽子,眼中闪着智慧的光。


    随后两人对视,柳连鹊从问荇眼中看出无语,问荇从柳连鹊眼中看出惊讶。


    柳连鹊在惊讶鸽子怎么会说话,问荇在无语长生简直无孔不入。


    居然耍手段变成鸽子也混了进来。


    进宝说过银灰头发道士帮着这家家主养鬼,长生突然出现,在问荇眼中愈发可疑不像好人。


    进宝虽然有时候欠了点,但也没到该被道士追杀的地步。


    “长生道长,听我和我夫郎墙角可不是君子作风。”问荇激了两句长生,却让柳连鹊耳根发红,干巴巴咳嗽了两声。


    问荇这话说得,好像他俩干了什么似得…


    “你……”


    由于修道寡欲多年的长生气得支支吾吾:“我对你们私事全无兴趣,只是担心你如此莽撞,被邪祟杀死。”


    问荇摆出个假笑:“既然没兴趣,下次就别变成鸽子。”


    “若非我那天胃口不行,你都要和被萝卜一起清炖汤了,那我可真犯了大罪。”


    “那不是我!”长生气得跳脚,白日那是凡鸢本体,他现在只是借了凡鸢身躯通灵,怎么就变成鸽子了。


    他声音忿忿:“你俩这角落里讲得倒是高兴,知道现在这是什么状况吗?”


    “什么状况?”问荇一脸虚心求教,可语调分明是下次还敢。


    “那鬼童不知为何有本事寻来血玉,血玉之事,我也同你说过。”长生飞落树梢,拔高嗓门想让问荇重视起来。


    “这幻境是血玉所造,进来容易出去难,虽然鬼童暂时不会察觉,可依照他现在的怨气深重程度,不消两个时辰等他回神,你就完蛋了。”


    “那我该怎么做?”


    “趁现在时候早,赶紧找到鬼童,把符咒拍在他身上他就能魂飞魄散,宅院也得以归于安宁。”


    长生见有机可乘,继续劝着问荇:“别太惦念驱散怨气,这事太难,且实在危险。”


    哪知问荇听完也不着急,他点点头:“我知道是血玉幻境,也知道他当下情况。”


    长生:?


    他不知问荇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还想开口劝他迷途知返,只听到问荇理所当然道。


    “毕竟你说的血玉,都是我放的。”


    柳连鹊对问荇的出格行径已经早就习惯了,不忍卒视别过眼。


    长生:??


    随后,他听到问荇又残忍落下一句。


    “还得感谢长生道长,告诉我血玉的用途。”


    长生:???


    他可怜巴巴看向柳连鹊,指望柳连鹊能劝两句问荇,这邪祟看着斯斯文文,估计都比问荇能说人话。


    管管你家相公!


    可柳连鹊专心打量着宅院,盘算从哪走方便,权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长生一个劲盯着柳连鹊,反倒把问荇本就不好的心情弄得更加糟糕。


    “不过长生道长说得对,我确实是一介凡夫俗子,可你说的鬼童却是我家下人,我不能不救,是你一直在利用我,让我俩自相残杀,不知居心何在?”


    长生:……


    本来自己只是为了除鬼给师门善后,鬼不是他弄的,乱不是他作的,他也只是背了口那助纣为虐、邪术养鬼的叛徒扣的黑锅。


    可让问荇这么一说,他怎么觉得自己反倒是罪人了?


    “眼下既来之则安之,道长本事比我大,可这次我不能听道长的话。”


    问荇眼睛微眯:“反正长生道长本事通天,我想必真到鬼童怨气滔天的地步,道长也不会残忍到见死不救吧?”


    长生:……


    他当然不会见死不救。


    可他现在感觉自己和问荇站在一起,都会亏损道行!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好可怕呀,道长救我!


    鹊鹊:管不来了,偏个心吧。


    长生:你们……


    第68章 为你而活


    “可…”长生还想继续争辩,却被问荇一顿掰扯到卡了壳。


    “可他本性不坏。”


    “既然都进来了,而且剩余两个时辰,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


    柳连鹊讲话慢悠悠,刚刚两人唇枪舌剑他就安静听着,现在长生讲不出话,他可算找到插话的机会。


    能救,还是别杀。


    “夫郎说得对。”问荇赶紧帮腔,“血玉还能拖时间,我们赶紧动身。”


    “……带上我。”


    长生被两人轮番劝得头晕脑胀:“一个半时辰,如果无法唤回他的理智,我还是会出手。”


    他等了多年找不到突破口,确实是心急为对付进宝干了些不太光彩的事,有损修道者的心境。


    “我们现在也算同路人,能否让我问下道长为何来此处,非要针对着进宝?”问荇引柳连鹊和长生往进宝住的屋子走。


    “要从我那师兄说起。”


    长生叹了口气,这事已经不必隐瞒:“我的师门不便透露,只能告诉你们我师兄颇具天赋,却走了邪路,妄图通过献祭生魂逆转时运。”


    “而进宝便是他邪术的牺牲者,可进宝化成邪祟怨念深重,依照天命推算必须除去,可当我下山除祟时却发现他退行成了小鬼。”


    “除去邪祟无碍,可小鬼会折损我道行,所以……”


    哦,冲业绩怕被反噬啊。


    问荇无语:“你们修道之人居然还讲究这些,那既然他成了小鬼,不除就好了。”


    “若真是普通小鬼就算了,可他本质还是邪祟,只是二十余年前怨气被封锁而已。”长生也很无奈,“我倒想省事,也不用落脚此处,时不时就得想办法解决他。”


    “那你师兄在这宅邸做了什么?”


    这么听下来,长生固然倒霉,可进宝简直是遭了他师兄的无妄之灾。


    “八十年前,他曾落脚此处,助这家家主施行惨绝人寰的邪术,替整个家族转运。”


    “这里这大户的家主重病,所以依风水举家搬迁这里,靠着邪术多活了近十年。”


    “你师兄也是灰白发灰白瞳?”


    长生点头:“我师门的修道者寿数长,面容不变,但青丝变鹤发,瞳内见阴阳。”


    这样说来,进宝看到的灰白发道人就说得通了。


    “此法过于残忍。”柳连鹊听得直皱眉,“怎可用人生魂来托举家族。”


    “我修道多年,漫长时日隐于深山,也无法理解。”长生沉吟片刻。


    “或许于凡尘有些朱门大户,整个家族的兴旺远重要于个人的命途。”


    “这家有三个孩子,最先被献祭失败致死的是幼女,为防止幼女冤魂作祟,她的骨灰被深埋于树下,永世不得破土。”


    “然后他们盯上的祭品是有喘疾的次子,对这家人来说,只要留个健康的长子当继承人即可。”问荇替长生补完了接下来的话。


    “只是这幼子是否彻底魂飞魄散,目前尚不可知。”


    “原来你猜到了。”长生惊讶。


    “细节里能瞧出来,我总不能真的两眼抓瞎就敢和邪祟硬碰硬。”问荇指向眼前的房屋。


    “到了,这就是进宝之前的屋子。”


    几人仗着没人能瞧到他们,大大方方从正门进入。


    屋虽然不大,但里面摆设精致,桌面焚烧着熏香,床头放了书和玩具,这显然不是给下人的待遇。


    一个无面小男孩躺在床上不住咳嗽,他自始至终低着头,神色低迷。


    另个粗布衣服的孩子赶紧递上水:“少爷,喝口水。”


    虚弱男孩被他扶着喝下水,咳嗽声渐平:“三妹走了,接下来就得轮到我。”


    “别说傻话了少爷!”书童赶紧气呼呼反驳他。


    “咱们之前在墙根埋了银子,要等着你能出院子去挖出来买糖呢。”


    他俩的对话听得柳连鹊发愣:“他们说话的声音怎会完全相同?”


    本来这宅子全是无脸人已经非常诡异了,现在又遇到声音一模一样,身量也类似的男孩,就更奇怪了。


    柳连鹊说话时,病弱男孩突然抬起脸,直直朝着三人站的方向看过去:“谁,谁在那里!”


    变故来得太快,柳连鹊脸色白了一瞬,问荇反应过来拉住他的手。


    “走,出去说。”


    听到声音,粗布衣书童立马来到二少爷手指的地方,左看右看:“少爷,这里什么也没有呀。”


    “…许是我昨日没睡好,看错了。”


    书童又探着脑袋看了会,无奈地合上门:“少爷,今夜天凉,你是该早些休息了。”


    “我去放下水盆,等会就回来。”


    “方才被发现了?”


    转到院中,柳连鹊才感觉自己心跳平静下来。


    “放宽心,只有他能看见而已,待会同夫郎解释。”问荇明白其中缘由,自然没柳连鹊那么担心。


    “这家的三小姐死了。”


    他更奇怪另件事情:“可外面一切如常,全然没有发丧的意思。”


    “三小姐被献祭失败而死的,所以他们会转而继续打二少爷主意。”长生轻声道。


    “失败的祭品被恐惧和避讳,这也许是不发丧的原因。”


    “说是祭品,可那是活人。”柳连鹊神情复杂。


    “死后居然连场正常的葬礼都不配有。”


    “难怪他才这么绝望……”问荇思索着。


    “长生道长,我记得幻境是鬼魂生前期望场景,要么他期望自己活在今日,要么就是今日有重要之事期望完成。”


    “是,只有如此幻境才能安抚邪祟。”


    听到血玉,柳连鹊神色黯淡了一瞬,随后恢复如常。


    问荇接着道:“今天恰逢三小姐死亡,这肯定不是他希冀的日常生活,那就说明有大事要发生,而进宝对这件事又恨又悔。”


    “他希望回到今天扭转某个局面。”


    “鬼怪不傻,我们在幻境里扭转有何用。”长生叹息。


    “就算没让宅子烧起来,甚至我能施术让三小姐出现,可也终究只是幻觉,醒后他还是会发觉。”


    “但如果在幻境扭转一切,再让他愧对的人来告解他,让他明白自己的错误已被原谅,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问荇从怀中掏出破损的衣角,那是他昨夜在乱葬岗挖出来的,上面还闪着很微弱的光,说明有一息残念留存。


    “你是要……”长生眼睛渐渐亮起。


    “真是好办法,或许可行。”


    “但现在有个问题,我们无法触碰他们,就如同鬼不能触碰活人。”问荇不紧不慢,“本来能用鸡血破开限制,不过现在有能附身的长生道长,想比更加方便吧?”


    长生:……


    他就该告诉问荇自己就是只鸽子,不会什么移魂术法。


    复杂思想斗争后,长生憋屈地点点头:“行吧,你要我附身哪里?”


    问荇笑容渐渐加深。


    一刻钟后。


    粗布衣的书童端着脸盆出门,将脸盆交给个侍女。


    无面侍女草草接过他手中的脸盆后,男孩没有立刻折回二少爷的房间,反倒是鬼鬼祟祟朝着正对面的屋子靠拢,却迎面又撞上个侍女。


    侍女笑声僵硬:“进宝,这么晚怎么在外面乱逛?”


    “秋草姐,我……”


    “秋草”严厉道:“别告诉我你还惦记着去那边,老爷有吩咐,今晚不能让任何人靠近。”


    “秋草姐,我就是好奇嘛。”


    看得出书童人缘很好,所以才会同侍女撒娇。


    “你是担心少爷吧。”“秋草”半蹲下身,恨恨瞄了看热闹的问荇和柳连鹊,可惜她没有表情,这动作一点杀伤力也没有。


    附身谁不好,偏偏拿姑娘面善当借口,要他附身在侍女身上!


    没脸人有什么面善不面善可说。


    “选对了。”柳连鹊松了口气,“方才注意到这侍女性子温和,才会这么晚被喊过来扫落叶,果真该附在她身上。”


    “夫郎这招好厉害。”


    问荇无视掉愤怒的女装道长,旁若无人夸赞着柳连鹊:“这么多侍从侍女,居然都能挑出最合适长生道长附身的那个。”


    长生:……


    你们谁还记得我还在现场?


    书童犹豫了下,这孩子年纪太小终究还是缺心眼,被长生三言两语套路出了话来。


    “他们不让我去看,可每次那间屋子亮起来,少爷,少爷都会身体变差,我很担心少爷。”


    “进宝这孩子真是忠心。”柳连鹊感慨。


    他幼时换过好些侍从侍女,许多人人前恭顺,一口一个大少爷,人后还是会背着他偷摸讲坏话,什么哥儿上不了台面,病痨鬼继承不了家业,真当他听不见。


    可进宝却全心全意为了他的少爷好,甚至不惜去打探危险。


    “他可不是进宝。”哪知问荇微微一笑。


    “或者说,你眼前的才是真进宝,但不是你想象里的那个进宝。”


    柳连鹊愣了。


    问荇继续解释:“我之前也不确信,但我在本来该埋二少爷的地方挖到了只有下人会穿的粗布麻衣,加上进宝偶尔行为并不像农家小孩。”


    “且夫郎你细想,所有人都看不见我们,唯有躺在病榻上的二少爷能看见,这难道是巧合吗?”


    “我明白了。”


    柳连鹊看向亮着灯的属于二少爷的房间。


    问荇点点头:“就是他。”


    性格可以伪装,可人生前的特征是无法改变的,进宝失控的时候不停地在咳嗽和下意识掐嗓子,说明他生前有喘疾。


    如果“进宝”真的只是书童,胡茅又为什么把菜谱放心交给他呢?


    “可我听你描述,进宝性格应当很跳脱,那二少爷病弱又老成,性格偏差太大。”


    “他到现在连自己都认不清,性格大变也很正常。”问荇又把目光投向进宝,此刻真正的进宝已经完全信了长生的话。


    “面具戴久了估计都不知道该怎么摘下来,前几日他脑子里出现记忆,就好像把长在皮肉上几十年的面具生生撕下,再告诉他你是罪人。”


    “如此大刺激,不疯才怪。”


    听到他这话,长生愈发歉疚,继续掐着嗓子按照问荇给的话术柔声安慰着书童:“少爷不会出事,可那屋里头确实有不干净的东西。”


    “你要是进去出事了又受伤了,谁管少爷呢?”


    这话是柳连鹊给教的,他看出来二少爷过得并不好。


    大户人家不缺钱,屋里表面光鲜却没有下人帮衬,家仆们对他也不上心,足以说明一切了。


    “对,我得护着少爷。”


    长生这话有奇效,书童果然面露犹豫:“……有些人还偷摸讲风凉话说他迟早会死,我呸!”


    “二少爷一定能长命。”


    “秋草姐,那我先走了,烦你谢谢胡厨子,他那菜二少爷吃着很好。”男孩终于转身离开。


    “太好了。”


    长生见书童被劝返,微不可闻松了口气。


    小孩子还是好哄,接下来该去找二少爷了。


    “接下来你按我说的来做,我和进宝还算熟悉。”


    真进宝已经死得只剩下麻布片上的残念,二少爷才是问荇认得的进宝,幻境的基础也源自于他。


    一旦刺激二少爷出了问题,前面的铺垫就都白做了。


    “等会他们会过来埋三小姐骨灰,等那时候二少爷会躲在角落里看,还会上前询问。”


    三妹下葬,忠诚的书童偷摸溜去进行邪术的屋内后出了事,如果问荇没猜错,与此同时,二少爷还会发现自己被拿来做活祭品的真相。


    他天生喘疾,性格早熟内敛,本就灰暗的人生在今天迎来最灰暗的时刻。


    长生魂魄离开秋草,继续回到鸽子身上,寻找下个附身的目标。


    他选定了个扛着铲子的壮汉,壮汉僵直了一瞬,随后扫了眼路边的问荇,继续弓身混在队伍之中。


    柳连鹊捧着晕过去的鸽子,目光追随着其中一个壮汉手里的骨灰坛。


    骨灰坛很精致,可上面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符咒。


    她还这么小,就成了头个牺牲品,明明没有办法去成为邪祟,死后还是让家人忌惮,连个葬礼都没有。


    大红灯笼高高挂,貔貅嘴里叼着金球,眼上镶嵌的红玛瑙好似能流出血水。问荇掏出茱萸,微微躬身,越过层层叠叠挖土埋坑的人,将茱萸摆在槐树前面。


    他身上带的东西无法被幻觉产生的人看见,但却实实在在摆在了那里。


    在叶片落下的瞬间骨灰坛微微发亮,可这些挖土的工人都没察觉到。


    问荇退回空地,看柳连鹊上前献上一根柳枝,两人沉默不语,此刻谁的心情都不好过。


    突然,问荇的衣角被拽了拽。


    这个力道太熟悉了,进宝因为个子长得矮,就喜欢拽他衣角。


    “你们是谁?”


    锦衣男孩怯生生发问:“你们不是这里的人,他们看不见你们。”


    “你是神仙吗?”


    有外人闯入,他应该去告诉管家,让管家把他们请出去。虽然管家其实瞧不上他,可他好歹算个少爷,肯定会听他话。


    可他见着两个青年替他三妹送了茱萸,而且潜意识里,他告诉自己该信任问荇。


    问荇同柳连鹊对视了下,看来这次不用等长生了,作为幻境的二少爷已经主动找上了他来。


    “我认得你。”问荇半蹲下身,认真看着他,“我从很久之后来,而且马上就该回去。”


    “很久?”男孩警惕后退,面部渐渐显出表情轮廓。


    “我,我能活很久吗?”


    “你没能长命百岁,但用另个方法活了很久。”


    男孩的眼睛渐渐显现,可这反倒让问荇感觉不妙。


    因为他的眼睛里没有瞳孔,身上也渐渐泄出黑气。


    “那进宝呢,你认识进宝吗?”


    二少爷没给他喘息思考的时间,急切地问:“我们是朋友,他是不是也用那方式活了很久。”


    “你说啊!”


    “问荇,千万别刺激他!”


    长生察觉到怨气波动,回到鸽子身体里,飞落问荇肩头:“他怨念太强,若你刺激到他会加速血玉失效,他也会彻底崩溃。”


    问荇停顿了下,该不该撒这善意谎言?


    谎言也许能撑片刻,但在记忆恢复的进宝眼里简直比泡沫还脆弱,还会加剧双方的不信任。


    终于,问荇开了口:“我认识他。”


    柳连鹊的心悬到嗓子眼。


    “他比你死得早,但同我认识。”


    “他死了,不可能,不可能……”


    “你骗人!”二少爷尖叫,仆从来来往往,却没人理会他。


    他的潜意识里,从来都知道自己是被忽视,被随时可舍弃的那个。


    他身边只有忠心耿耿的书童了,为什么连这也能失去。


    “他如果都死了,你怎么会认识!!!”


    “问荇!其他人的面部也开始有眼睛了。”柳连鹊观察着四周,愈发察觉不妙。


    因为那些本来就空洞的人偶愈发僵硬,明明逐渐长出不同的容貌,却动作开始趋于同一,仿佛死而不僵的百足虫,就在此时才彻底变成傀儡。


    “不妙。”


    长生在心中掐诀念咒,就等进宝暴走直接收拾他。可他还是有些可惜,明明这次确实离成功很近。


    院子里陷入一片寂静,几个动作僵硬的家仆脸上挂满诡异笑容,以一模一样的姿态,朝着他们缓缓走来。


    可问荇置若罔闻:“我没骗你。”


    “因为你活成了他。”


    男童愣住了。


    一个家仆手堪堪要搭上柳连鹊肩膀,在问荇说完的同时也僵硬停止动作。


    柳连鹊不着痕迹后退,和缓缓起身的问荇背靠着背。


    “不可能,我活成别人?活成别人分明是很痛苦的事情。”


    早熟的小少爷脸部表情已经完全显现,就是问荇认识的,进宝的脸。


    他仰头看向问荇,眼中质疑、自责、愤怒、惊讶轮番闪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还遇到过更痛苦的事,需要你活成他来弥补,可那不是你的错。”问荇摸了摸男孩的头,哪怕男孩已经无法控制地露出怨气。


    仆从、侍女陆陆续续全都汇聚在了院里,原本只是缓慢地动作,可现在却都尖叫着朝他们冲来。


    刺耳的鸣叫里似乎还有烈火灼烧的声音,让问荇耳朵疼得嗡嗡作响。


    “你做了几十年的他,那你觉得这几十年里,作为进宝的你怨过自己吗?”


    他语速越来越快,和柳连鹊背靠着背,他们站在无面人的包围圈中心。


    随着问荇话音落下,血玉幻境开始崩塌,朱墙、青瓦、鎏金装饰尽数破碎,无面人化成黑气纠缠一体,金属、沙砾和木料轰然倒塌。


    “小心!”长生急着要支起护罩,却有一道青光快他一步,挡在问荇身前。


    柳连鹊神色淡然,手却不自觉攥紧,青色的光点从他身边散开,轻而易举挡住了袭来的怨气。


    “连鹊!”问荇又惊又喜。


    “……原来我当真有这本事。”柳连鹊看了眼自己的手,目光投向二少爷。


    男孩身上源源不断散发着黑气,嘴里只能讲出破碎的字句,怨气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好强的怨气,不能拖下去了。”长生也支起淡蓝色的结界。


    “问荇,你还有什么办法快些用,我魂魄离体,待会撑不住了……”


    “无妨,我撑得住。”柳连鹊背着手,神色淡然。


    “你慢慢想,莫急。”


    鸽子呆滞,随后长生摆弄着羽毛偷摸嘀咕:“好吧,你是邪祟,你了不起。”


    “给我半刻钟。”


    问荇抽出一张傍晚道士给他的符咒,在他眼前的祟气立马被弹开。


    哪怕只有短短几秒符咒便失去效果,也足够问荇走到进宝面前。


    “你干什么……”进宝身上的银光已经被黑气掩盖,他艰难看向问荇。


    又是这副样子,他被问荇捡到的时候,也是他坐在地上,问荇站在他边上。


    他想起来了,这是问荇。


    “……大人?”他木木地说了句,“你怎么在这。”


    “杀了我,你快走啊。”


    萦绕的黑气短暂收回他的身体里大半,可收回不代表消失,只是让他本就不堪一击的状态雪上加霜。


    男孩抓着问荇的手腕,绝望地往自己的脖子上送。


    “我不是活人,大人别担心,等我消散了……我不会来找任何人寻仇。”


    “我不担心你找我寻仇,该报的仇你当年已经报过了,该死的都死了。”问荇冷冷收回手,不遂他的愿。


    “你最忠诚的书童半夜想替你探究竟,结果却被宅邸里的人做了替罪羊。”


    “我其实半夜出去过没找着他,我就该再找找的,也不会让他就只剩了一口气……”少爷的手缓缓垂下,他闭上眼,鲜血从他眼角流出。


    “我哭着、喊着,问他们为什么,甚至跪着求他们。”


    “他们把我扶起来,只说我丢面子。”


    “一个下人卖过来的儿子也是下人,死了就死了,等过几日给我换个。”说起这些,他的语调反倒平静得可怕。


    “他们不让我见他,我知道我没有过几日了,我平静地等着,那月月圆,我被人叫醒,也进了那间屋子。”


    他被摁在软垫上,面前诡异的图腾散发着不祥气息,可他却没有挣扎。


    他们说,三妹挣扎了,所以才死,进宝反抗了,所以只剩一口气。


    对啊,都是他们的错。


    “只要我不反抗,我或许还能活下去。”


    带着痛苦的真相还有与生俱来的肺病,继续做大哥的垫脚石。


    “可我没有。”进宝笑了,笑得很难看,“他们说那团黑火来自高贵的神,叫我同火焰许愿家族顺遂,家主的病早日好,从镇里回来的兄长赚大钱,代价就是我的生命。”


    “……我趁着他们不注意,扑进了那盆火里。”


    烈火焚烧着他,他同神明撕心裂肺的许愿,求他有能力摧毁这糟糕的家,代价是他的生命。


    哪怕这一切因那诡谲的神明而起。


    火焰吞噬他前,神明说如你所愿。


    身边升起银色的光,他不再畏惧烈火的灼烧,却感觉呼吸渐渐困难,天生的喘疾再度发作,等到下人们手忙脚乱把他拉出来时,发现他毫发无损却没了呼吸。


    就像溺死在火焰里。


    可随即,他的身躯冒出黑白相间、墨色的烈焰。


    “大人,你早明白我掀起了一场火,下了笼罩宅院的结界,烧光了整个宅院。”


    “也烧死了真的他。”


    怨念滔天的火焰降临,结界封死这深宅,仆人们惊慌逃跑得以保命,可他的血亲哭嚎着求饶,却无一幸免被拦在宅内。


    被烧死的人中有个例外————因为无人救治,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书童。


    其实谁都清楚,书童哪怕不死在大火中,也会死于虚脱,一切来源压根不是作为祭品的二少爷,而是不知名的鬼神和整个大家族的贪欲。


    可清醒过来的小少爷看着一片狼藉,怎么愿意原谅自己?


    “我是罪人。”进宝终于开始激动起哭喊,“我救不了他,救不了三妹,救不了自己,我还还杀了他!”


    进宝身上的黑气又开始外溢,但问荇身边笼罩着莹莹青蓝,身形俨然不动。


    “你说了这么多,让他说说吧。”


    问荇摊开掌心,本来安安静静的麻布片开始剧烈抖动。


    “进宝,你同意你家少爷的话吗?”


    黑黢黢的残念渐渐显现,他分明弱小,可怨气却不敢进他身分毫。


    “我当时就说怎么这么暖和,原来是起火了。”他身形模模糊糊,蹲在进宝的面前。


    “少爷,你现在还犯喘病吗?”


    “不犯了,再也没犯了。”


    鲜红色的眼泪嘀嗒落下,鬼童狼狈地抹着眼睛:“对不起,我那晚就……就不该让你出去。”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那就好。”


    “要是我早些能醒,告诉少爷里面是什么样,说不定我们就能跑出去啦。”怨念生气。


    “大人们都很讨厌,就是那群大人的错。”


    “他们养得那什么玩意,刚一进去一团火扑上来,给我吓傻了。”


    怨念见鬼童越哭越凶,有些无措:“少爷你别哭,我真的害怕了。”


    “我半死的时候我爹都没管我,可我知道你肯定在着急,把我弄得也好急。”


    “真的不怪你,我一直都想和你说,可醒来就发现自己不在宅子里,你又总不来找我。”他笨拙地想掏出帕子,可帕子不在他身上。


    问荇默默递了个帕子上去。


    “是你把我埋在那吧?可少爷把自己关回宅子,我也进不去,你又不出来。”焦黑的怨念叹气。


    “我就知道你这性子准得自责。”


    小少爷焚烧屋子清醒过来后,忍着痛苦将书童剩下的遗物埋在了乱葬岗边,遗物里也有书童沉睡的,虚弱的鬼魂。


    进宝肯定不想理他了,可他知道进宝喜欢热闹,多点鬼陪着他也好。进宝只是命不好当了下人,这种性子到哪都会受欢迎的。


    二少爷将自己锁在宅院支起结界,一呆五十余年。


    从此之后,这座宅院上不管建造什么,换多少户人家,总会遇到各种奇怪的事。


    比如一个鬼童蹦蹦跳跳从树下走过,冲着他们僵硬地笑。


    小少爷不爱笑,不爱动,更讨厌热闹,但是进宝喜欢笑,喜欢动,更喜欢热闹。


    冗长岁月里,无趣冷漠的小少爷孑然一身,却逐渐活成了进宝的模样。


    直到二十余年前,一场意外让他弄丢了自己的记忆,彻底成了他执念里的“进宝”。


    他懵懂走出了院门,认识了很多鬼魂,这反倒是他活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可他惦记的,也一直在等他的人,却已经消散了很久很久,只剩下些许残念深埋地下。


    “……你带我走吧。”


    虽然说着丧气话,可邪祟身边的黑气渐渐飘散,而不再是往他体内汇聚。


    男孩的瞳孔渐渐浮现而出。


    “那怎么行。”


    书童声音带着笑:“说好了要少爷长命百岁,这还没到时候。”


    “我在乱葬岗见了好多鬼,但我知道少爷才是最好的。”


    他爹有六个孩子,他是最小的一个,五岁就被卖到这深宅大院,可在家天天遭白眼,在这从来没挨过半点打骂。


    怨气扩散到的地方,景象开始缓缓恢复,他们又回到了那座深宅大院里。


    书童脸上有了实际模样,方才追来的无面人不知去向,夜风刮过,带起门口铜铃轻响。


    “我想去个地方。”二少爷缓缓起身,握住书童伸过来的手。


    “最后陪我去次吧。”


    他扭头看向问荇,问荇笑着像他们挥挥手。


    去吧。


    两个孩子在空荡荡的宅邸并肩而行,随后奔跑,越跑越快。仿佛这次只要再快些,再快些,就可以跑过时间,跑过宅院深深。


    “我们要过去吗?”长生鸽子歪头。


    “算了,人家挖自己私房钱,我们凑什么热闹。”问荇抱臂,“我们去另个地方。”


    “听了这么多,你们不好奇那邪鬼的图腾和火焰是什么模样吗?”


    “有理!”长生恍然大悟,他师兄误入歧途,师门也苦这邪神太久,这简直是大好的机会。


    “不过是幻想出来的地方,样式存在偏差也正常。”问荇轻巧推开那扇吞噬整个宅邸生命的门。


    另他们失望,里面的空间模糊扭曲无法踏入,图腾只能勉强看出是野兽模样,可即便如此,也能看出这屋里布局诡异。


    “许是他当时太恐惧,所以没记住。”长生叹息,这么好的线索居然又没了。


    问荇合上门:“没事,以后还有机会。”


    长生不明所以,问荇同这邪神之事又没关系,怎么还对这如此感兴趣。


    他想到什么,表情严肃:“问荇,我虽同你不熟,可也能看出你还算得上脚踏实地。”


    “之前宅邸主人养鬼下场你也见过,可别想着靠什么不当的鬼神一步登天。”


    “道长慎言。”柳连鹊难得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我信问荇心中有数。”


    问荇冷笑:“长生道长能说出这话,怕是觉着我心思不正吧。”


    他好奇邪神是担心柳家和邪神有关系,他能挣钱自由本事,用不着求神拜佛。


    只有视人命如草芥,把良心喂狗的家伙,才会用别人的命给自己铺路。


    几人争执间,两个男孩回到了院子里。


    他们身上都沾着泥土,却笑得开心。


    可二少爷拽着他家书童的手,越走脸上笑容越淡。


    终于,他站定在问荇跟前。


    “要干什么?”问荇警觉按住门,他们身后可是这宅子供鬼的地方。


    “没什么。”二少爷极力让自己语调平静,“大人,我不会想死了,总让你们拉着我劝我,显得我怪没用的。”


    他看向身后的书童,脸上绽出笑容:“我想通了,哪怕是替他活,我也应当继续活下去。”


    “我只是想了结掉些事情,很快就好。”


    “他身上怨气是弱了很多,可你小心他失控。”长生依旧不放心,警惕的豆豆眼死死盯着前方。


    “去吧。”问荇让开身,他旁边的柳连鹊也退开一步。


    “快些解决,你差点把家掀了,明晚得替我扫院子,后天也是你扫。”


    二少爷安静点点头,随后一头撞入虚无中。


    “少爷怎么…喜欢这么称呼人了?”书童好奇地问问荇。


    “是指叫我大人?应当是同你学的。”问荇轻声道,“让他学吧,他心里也好受些。”


    “唉。”书童叹了口气,“早知道当时就不这么叫了,少爷怎么把这学了去。”


    “不过真的很谢谢大人照顾少爷。”书童就要跪下,吓得柳连鹊赶紧把孩子捞起来。


    “少爷有时候心气重,想事情容易想偏,可他真的是很好的人。”


    “嗯,我知道。”问荇状似不经意看了眼柳连鹊。


    “少爷心气重,还喜欢钻牛角尖。”


    得到了柳连鹊略带羞恼的表情,问荇见好就收,看向身后突然焚烧的通天火焰,笑道:“这小子不会要烧死我们吧?”


    “不会。”长生一喜,“我已感觉不到深重的怨气!”


    银色火焰肆意席卷着宅邸,绕开问荇一行,直直扑入院内,空旷的院内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出火灼的声音。


    “你看那边。”柳连鹊指向院中。


    一个五六岁的女童攥着手心的茱萸,紧张看向他们。


    女孩神色清明,身体也并无残缺,见问荇看过来,怯生生行礼道谢。


    “我待会施个咒,送她往生。”长生深吸了一口气,“她埋在这树下,也都已经太久了。”


    象征着不幸的屋内,图腾破碎、蓝火湮灭、红漆掉落,逐渐变成简陋的卧房,中间摆着牌位。


    富丽堂皇的荒唐被焚烧殆尽。


    男孩浑身缠着烈焰扶门而出,黑色的瞳内惧是清明。


    “大人,给你们添麻烦了。”他有些惴惴不安,“……我不是故意进去的。”


    他只是想烧掉幻境做个了结,结果忘了摆图腾的屋几经改造,现在是柳连鹊和问荇的卧房。


    哪怕已经成了邪祟,他对整治过他好几次的柳连鹊依旧心怀恐惧,见到幻境消失,立马连滚带爬跑出来。


    “没事。”问荇眼角抽了抽。


    “你倒是立功了。”


    “啊?”男孩呆滞。


    他?立功?


    他不是闯大祸了吗?


    “道长。”问荇并不着急,而是看向旁边回到人身,摆弄自己衣摆的长生。


    “你看我夫郎怎样?”


    长生:?


    不是,阁下是三岁小孩吗?


    鉴于问荇替他解决了大麻烦,长生还是耐心又疏离的回答:“很强且少见能自控的邪祟。”


    “他现在是否是完整的魂魄?”


    长生一脸莫名其妙:“当然是,这我还能看不出来吗?”


    已婚的男子真奇怪。


    “夫郎,恭喜你。”问荇没理他,笑着看向柳连鹊。


    “我们并未所处幻境。”


    柳连鹊环顾院内,又低头看了看。


    短暂茫然过后,一阵欣喜涌上他的心头。


    “我能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坏了,今天真给夫郎罩了。


    长生:贫道独身即可,受不了已婚男子半点。


    ——————


    给大家梳理下进宝少爷的事。


    他死的时候是不到十岁,被献祭后怨念深重失去理智,直接扬全家,但是只烧了血亲,结界放过逃跑的下人。


    可因为之前他的小书童真进宝被重伤无法逃跑,奄奄一息也被留在火中。


    胡厨子是因为太痴迷搞菜自己被困了,但是他其实不太恨进宝,因为他死后搞到了梦寐以求的调料。


    小少爷愧疚地将书童遗物放在乱葬岗,从此闭门不出,也开始在这块地皮上搞鬼。


    小书童进不去宅子,小少爷不愿意出来,然后小书童祟气不重就消散了,只留下残念在遗物上。


    与此同时少爷逐渐活成小书童的样子,后面彻底失忆就把自己当真小书童了。


    结果这小子大半夜照镜子被柳大少爷当场抓获,成为问荇的小跟班。


    第69章 天光大盛


    “二位别高兴得太早。”长生虽然不忍,还是泼了柳连鹊冷水。


    “这还在院内,你们推开院门试试。”


    问荇心下一沉,的确,现在只能确认柳连鹊能走出里屋,看到外面真实的景象,可他们仍然身处院中。


    柳连鹊的手搭上门栓,五指本该从门上穿过,却被一道刺目的红光狠狠弹开。


    倒也不疼,就是震得柳连鹊后退两步。


    “出不去。”柳连鹊收回手,也并未失落,只是觉得疑惑。


    “要不翻墙试试?”问荇指了指自家破败墙头,“正好我还没修,很好翻出去。”


    这一看就是惯犯了,柳连鹊一言难尽:“…这就免了。”


    他这辈子还没干过翻墙这种事,要是真需要次次翻墙出去,和把他锁着也并无差别。


    “灵体哪来墙壁门窗的限制,既然门出不去,就算挖地道也出不去。”长生思索。


    “奇怪了,能把邪祟圈在一隅地,这是谁的手笔……”


    说起圈地问荇幽幽看向旁边的进宝,吓得进宝连连摆手。


    “这回真不是我。”


    他有些惭愧:“不过之前让柳大人出不来屋…确实是我留的怨气导致的。”


    “这鬼童没如此高超的本领。”长生越想,神色越凝重,“问荇,借步说话。”


    问荇不放心地看了眼柳连鹊,柳连鹊冲他颔首:“去吧。”


    两人去了后院,前院留下问荇和进宝面面相觑。


    “柳,柳大人早上……呸,晚上好!”


    进宝咬到舌头,疼得呲牙咧嘴,勉勉强强挤出个僵硬的笑。


    他对柳连鹊的印象还停留在动不动拉一群鬼出来让问荇挑鬼冷漠邪祟上,这种状态的柳连鹊属实少见。


    柳连鹊也不明白,他长得也不吓人,进宝看起来很怕他。


    “他还好么?”


    柳连鹊意有所指,是说进宝身后的小书童。


    进宝神色黯淡了须臾:“清早可能就该消失了,执念留不住。”


    虽然长生说小书童已经去投胎了,可进宝依旧落寞。想留住的一切在八十年前,就留不住了。


    “别担心,也许我还能同少爷再见。”小书童身形忽明忽暗,脸上却依然是灿烂笑容。


    “可能很多很多年过去,哪天少爷也投胎了,我还能遇到少爷,继续做少爷的仆……”


    “别再做仆人了。”进宝短暂地回到了曾经模样,严肃又急切地打断他的话。


    “做我的兄弟,或者做我的邻居吧。”


    然后我们一起长大,做一辈子的挚友。


    或者哪怕作为邪祟,他仍有漫长岁月要渡过,能在哪个夜晚与下辈子的你擦肩而过也好。


    至少告诉我你过得好,不用再仰仗其他人,不会再苦恼温饱和自己的命运。


    “天要亮了。”柳连鹊声音很轻。


    他许久没见过真的黎明了,苦涩的药味和淡淡的墨香,总是缭绕在他的窗边。


    幻境里的世界美好安逸,可他觉得撕裂幻境遇到得一切真实终于能让他得以喘息片刻。


    诚然,这个家千疮百孔,却到处是尽力缝补的痕迹。旧的房梁换成新的,烧毁的门拆了重建,后院用镰刀开出一条路,埋着骨灰的枯槐也在展露新芽。


    一切当会变好。


    可心情松懈下来,他才感觉到身体疲乏,许是在幻境里透支的缘故。


    他很想闭上眼睛,就这么睡过去。


    “你们待着吧,我就不打扰叙旧了。”


    柳连鹊转身,一片莹莹青色飘散在空中,映得两个孩童眼睛亮晶晶,仿佛在秋日看到了夏夜才多见的萤虫。


    “待会问荇回来,同他说我困,先回去歇下了。”


    “好。”进宝忙不迭应声。


    “我觉得柳大人看起来很好……为什么少爷这么怕他呢?”小书童不解。


    进宝也有些动容,可想到柳连鹊阴沉脸身后密密麻麻站着鬼的模样,实在是不敢在柳连鹊面前放松。


    不过柳大人确实是很好的人,不,很好的鬼。


    而且问大人喜欢骗小孩,柳大人从来不会骗小孩。


    他没回答小书童的问题,只是抓着他的手:“我们去外边看看,你还没见过芝麻苗吧?”


    “问大人种了好多芝麻苗,到时候能卖好多银子,趁着还没天亮,我带你去见见。”


    “少爷说去哪,我就去哪!”


    两个孩子并肩而行,仿佛从未分离。


    后院的气氛远没前院轻松温馨,平和的风里藏着暗流涌动。


    “你这茅草……靠祟气养的?”长生啧啧称奇。


    “是吃了会出事吗?”


    “这倒不会,只要你家祟气来源干净,鬼童没有坏心思就行。”长生神色复杂。


    “只是你一介凡夫俗子,同鬼交往甚密,小心哪日不慎遭到反噬。”


    问荇比不少道人胆子都大,还好他没有害人心思,否则长生觉着自己光对付进宝不够,还得盯住问荇。


    问荇失笑:“我夫郎都是鬼了,我当然不怕这些,言归正传,道长叫我来是什么事?”


    “正是你夫郎的事情。”长生看了眼门框,“他还在吗?”


    “他不会偷听。”问荇无奈。


    柳连鹊的性子压根作不出偷听这类举动,他想知道,自然会光明正大来问。


    可长生这副担忧样子,说明他认为接下来的话千万不能让柳连鹊知晓。


    “你家这风水不行。”


    “道长之前已经提过这事,前院槐树,后院埋符,而且不远处还有乱葬岗。”


    “可我是赘婿,我夫郎家给我的宅子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问荇一脸恭顺,“有田有屋,我已经比许多人顺遂了。”


    长生噎住了。


    问荇这心怀感恩模样,知道的明白他被穿小鞋分了鬼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依山傍水的福地。


    “你这心也忒大了。”长生气不打一处来,“说明你夫郎家肯定没安好心。”


    “柳家是高门大户连我都知晓,只是养个赘婿,随便给哪里的宅子都行,偏偏要分这块地方,还让你带走柳少爷牌位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都入赘了,他们爱给哪就给哪,我是没有话语权的。”


    问荇当然知道不对劲,但对柳家的表面态度还是无比感激。


    “毕竟我都是我夫郎的人了。”


    长生:……


    怎么会有人明明没吃软饭,还能搞得好像自己吃软饭吃得很香?


    “宅子布局诡异,旁边百年乱葬岗阴气横行,还有鬼童布下结界,简直是囚禁魂魄,肆意养鬼的风水宝地!”长生恨铁不成钢。


    “问荇,我说到这份上,你该懂我意思。”


    “按理柳连鹊的牌位应当入宗祠,而非同你到这偏僻乡野。”


    “他们准备这事有二十余年。”


    问荇突兀地道,语调依旧轻描淡写:“进宝后面退行成小鬼就是他们的手笔。”


    “他们利用进宝生成结界的能力,把进宝弄失忆,然后顺势借着他的能力,更轻易布置了个完美的囚笼。”


    长生愣住了。


    “被高门大户锁住的少爷,何止八十年前那一个。”


    “天生喘疾的次子,病弱的哥儿,都是可以被舍弃的人。”问荇看向长生,只是这次态度不再轻慢。


    “道长,我说得对吗?”


    “你都知道,那你为何…”


    方才是那副做派。


    “他现在才歇息去,我身上邪祟的气息刚散。”


    感受到夜视能力被剥夺,问荇想扬起嘴角,却笑不出来。


    哪怕知道柳连鹊不会偷听,他也始终紧绷着神经,因为拼凑起来的线索,连他都从骨子里感觉到寒意。


    同本就不受待见的进宝不同,柳家生前给柳连鹊做足了面子,待遇可以说是极其优渥,这也导致柳连鹊不会和进宝一样痛恨他的家人,反倒迄今为止心怀感恩。


    而柳连鹊又是个读了一堆圣贤书的书生,从小到大被强调的观念让在面对家族有不会消弭的责任感在里面。


    现在想想,这招何其恶毒。


    柳连鹊对家人的笃信蒙蔽他的敏锐,可问荇这旁观者看得清楚。


    柳家这盘棋,可能从柳连鹊没出生开始就在布局,甚至柳连鹊的命从一开始就是其中至关重要的落子。


    “长生道长,我知道你也是片好心,可有些事我并未彻查清楚,此事你我心里有数就行。”


    极其信赖的家人极有可能是侩子手,自己从出生就被安排,谁听了不觉得天塌地陷?


    进宝的事情让问荇愈发清楚现在贸然去和柳连鹊解释所谓真相,保不准柳连鹊会比进宝还要崩溃,进而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进宝身边还有个小书童让他们破局,柳连鹊提到过那些仆人的态度,恐怕没一个指望得上。


    况且柳家既然下了这盘横跨二十年的大棋,棋局就一定不好被搅散,甚至问荇入赘这环可能都是让他也成为棋子之一。


    那想要摧毁这盘棋,绝不是用这点破碎线索就能立即达成的任务,必须循序渐进。


    找线索、拼财力、不让柳家过分怀疑,每一步都不能落下。


    “你知道便好。”长生松了口气,他最怕问荇搞不清眼前状况。


    “可你同他能瞒多久?”


    柳连鹊的聪明之前他只是算到过,今天则是极其直观地感受到了。


    “我会尽快查清楚。”


    能瞒柳连鹊多久,其实就是看柳连鹊多久能发现曾经生活的家庭同他想得大相径庭,并且可以理智接受。


    问荇也拿不准。


    “成,你若是遇到麻烦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长生从怀里掏出三张符咒:“一张传音,两张除祟,你整日同冤魂打交道,还是注意些好。”


    “那就多谢道长。”问荇毫不客气收下符咒。


    “不必言谢,你我也算有缘。”


    长生捏了捏肩头昏昏欲睡的鸽子,提醒它别偷懒:“虽然我当下没看出宅邸内有我师兄留的邪术,但我怀疑柳少爷的事同我师兄有关。”


    “这么多年,他居然还没死吗?”问荇蹙眉,“我以为当时进宝把他都烧死了。”


    “修道者不惧烈火,师门最头疼的就是他可能还活着,逃亡在外随时准备继续兴风作乱。”长生提起这些,面上疲惫遮都遮不住。


    “毕竟当年他没本事将这个宅子的气运转移去其他地方,如果柳少爷的事同他有关,那么他应当有了这本事,也变得更强了。”


    “你需千万小心。”


    “我明白了,道长还有什么事要嘱托吗?”


    “我给你说个方子,你记下来,到时候可以试着用下。”长生上下打量了番问荇,搞得他有些不舒服。


    这种眼神,他在祝澈那也见过。


    “是同邪祟有关吗?”


    “不。”长生微笑,笑容里带着些修道者少有的、能称为缺德的情绪。


    “固本培元的。”


    问荇:……


    他就知道!


    “道长这是要兼做郎中?”问荇冷笑,“我要是真需要这方子,为何不去医馆里看。”


    他保证自己看着瘦,可真要上手,长生这副文弱模样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好了,不说笑。”长生见讲不过问荇,故作高深拂袖。


    “只是养身体的方子,总之用了没坏处。”


    问荇陷入思索。


    片刻后。


    “养生的方子,我能卖给酒楼吗?”


    神秘长寿门派的药方,到时候把这噱头挂在醇香楼门上,听起来能赚不少钱的样子。


    “不可以!!!”长生忍无可忍。


    “问荇,你年纪轻轻,怎就掉钱眼里了?”


    “咕咕咕!”他肩头的鸽子经由他一吼,吓得炸毛,一屁股掉在地上。


    “不卖就不卖。”


    他还没缺德到这种地步,认真记下了长生的方子,并且再三和面露疑窦的长生承诺绝对不卖。


    不过这白得的方子确实是锦上添花,上面药材都山里常见、镇里能买,且价格也还能接受。


    长生前前后后交代完事,并且嘱托问荇千万别带着邪祟小鬼干坏事后,重新来到了前院。


    柳连鹊不在了,进宝他们不知何时也溜走了,两人走到槐树下,那坛骨灰还静静放在坑里。


    骨灰坛边落了茱萸和柳枝,还有不知从哪弄来的无名野花,开得正盛。


    应该是进宝的手笔。


    愿她来生哪怕不能千娇百宠,也至少有长作参天巨木的机会,活成不一样的结局。


    长生面色哀戚了一瞬,口中念念有词,是问荇听不懂的咒语。


    随着他身上散发微弱的光,骨灰坛上剩余的符咒痕迹化为灰烬,飘散在秋风里。


    “少爷,你看那边!”


    芝麻地里,已经近乎消失的小书童拉住小少爷的衣角。


    进宝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宅邸的上空飘着点点荧光。


    他其实很少见到自己的三妹,只是记得她也瘦瘦小小,经常躲着人不出来,明明是一家的小姐,却活得卑微。


    他们家三个孩子,只有所谓的大哥上的了台面,哪怕他三妻四妾,还经常打骂下人嘲笑弟妹。


    可就是这样跋扈的家伙,被他的火烧得动都不敢动,只会涕泪横流。


    是个男的,长子,而且康健,仅此而已。


    “三妹,一路走好。”他闭上眼睛,低声呢喃。


    进宝从没这么期盼过夜色能再长会,可朝阳永远会照常升起。


    “进宝。”他定定看向身边的小书童。


    书童专心地盯着宅邸上空的奇景,仿佛要把这一切死死刻在脑海中,然后带到下辈子去。


    “怎么了,少爷。”书童澄澈的目光看向他。


    进宝恍惚,果然无论怎么伪装,怎么失忆,他都无法活成最纯粹的灵魂。


    “抱一个吧。”他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曾经碍于身份,他们甚至没有好好拥抱过。


    “欸,少爷别哭啊……”


    小书童慌忙替他擦拭眼泪,却被进宝狠狠抱住。


    “少爷。”他无奈回抱进宝。


    “今天哭完就够了,我往后可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不过问大人应该也有办法。”


    “他…他有个屁办法。”进宝破涕为笑。


    “他估计当我闲得慌,扫个院子就好了。”


    小书童瘪了瘪嘴,他也快哭了,又紧紧抱住自家少爷。


    “少爷,我喜欢有水的地方。”


    “有水的地方有泥螺,有菱角,我同你说过,你当时下不来床,可现在能去了。”


    “替我,去看看吧……”


    宅邸内。


    一切尘埃落定,可长生满脸操心相。


    村里麻烦事就是多,和问荇讲话都会少层皮,这事暂了,他要先回山林休息十天半月,连人都不见。


    临行前,他揉着劳神过度而发晕的头,突然又想起什么。


    “既然你打算从长计议,那便不可操之过急,若柳家仰仗他魂魄达成目的,如今仪式已成,就不会随便动他。”


    这和问荇想法不谋而合,眼下让柳家觉得他一无所知,才能让柳连鹊安然无恙。


    “柳少爷虽为邪祟,却怨气极弱,祟气很强,这不似自然而生。”


    “六成可能是他天性温和,三成可能是他体质特殊,有一成可能……他是生魂。”


    “生魂?”问荇瞳孔紧缩。


    如果他没理解错,生魂的意思应当是魂魄的主人还活着。


    “对,生魂。”长生从袖口掏出粟米喂给鸽子。


    凡鸢因为最近老是吃瘪,气鼓鼓扭过头不搭理他。它差点被炖成汤,还吓得四脚朝天,做鸽子的脸都没了!


    “活人的魂魄,将死未死又灵魂出窍,即为生魂。”长生无奈地安抚炸毛的小家伙。


    “人死不能复生,可生魂未死,一切尚不可盖棺定论。”


    “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生魂实在太少见了,而且除去怨气,和普通鬼魂别无二般区别,我也看不出来。”


    他看问荇沉默,于心不忍:“所以只是有极小的可能,大概率还是柳少爷性格所致。”


    不去抱有期待,才不会失望。


    “我未算到他的命途,可我曾卦到过你的命途,来路坎坷,前路亦不平,一切仍有转圜余地。”


    灰白发道人笑道:“也许他的命途,也一并记在你的身上。”


    “就送到这罢。”


    田头的岔路口,长生同问荇分道扬镳。


    “我该去同师门复命,而你的归宿还在那里。”


    他指向碧绿的菜田,一望无际的绿野。


    这是他算到的问荇的路。


    不似修者还能隐于市井中,腻了烦了可以躲起来稳固心神。而迎着红尘往上爬的人,终究还得踏着土地不停往前,方可踩出条自己的路。


    “就此别过。”


    问荇踏上了归去的路,最辛勤的村人已经晨起,扛着锄头从他身边走过。


    禾宁村的生活节奏很慢,但每个人活在自己的节奏里按部就班,无人发现昨夜偏僻的宅邸里曾经出现过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大人!”


    进宝身形忽明忽暗:“柳大人刚刚同我说,他想睡觉先回去了,叫你别担心。”


    “我知道。”


    应付幻境里的麻烦,柳连鹊应该也很累了。


    从昨夜他的举止看,是已经想通了事情,不再和他闹别扭了……吧?


    “对了,他呢?”他看向进宝,他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粘着他一整晚的小书童不知所踪。


    “他走了,天刚亮就走了。”进宝努力让自己看着平静,“大人,他说他想被埋在小河边,能看到泥螺和荷叶的地方。”


    入秋了,马上就没有荷叶了。


    但是来年还会有,青青的,刚冒出尖的荷叶。


    “好。”问荇应下。


    “我待会就把衣角埋在那。”


    “现在事情都解决了,你也该说自己叫什么名字了吧?”


    宅院里的人都没有脸,甚至他全程不知晓八十年前宅子的主人姓甚名谁,这些都是进宝不愿回想,也不愿意提及的往事。


    “我叫进宝,大人不是第一天就知道了吗?”


    “……”问荇复杂地看了他眼,男孩眼中单纯,脸上笑容自然又灿烂。


    他的步态、行为、言辞之间,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是个阴郁的小少爷,甚至比失忆时更像三分。


    真的进宝走了,可进宝又一直还在。


    不愿意做自己,那就不做吧。


    “好,进宝。”问荇脸上笑意加深,岔开话题。


    “咱们算笔帐,你知道我为了解决你的麻烦事,花了多少银子吗?”


    “欸。”


    进宝眼神闪躲:“多,多少呀?”


    他都忘了自己闯祸这码事了。


    “让我算算……”


    “你至少得在我家做十年工吧?”


    免费童工比之前更强了,以后照料后院茅草,给前院打扫,给清心经喂饭的工作都能交给进宝来做。


    甚至进宝特有的结界能力还能拦住不怀好意的家伙,看家护院水平至少等于三个小黑狗。


    “十年?大人,你这也太黑心了些!”进宝目瞪口呆。


    他活着的岁数都没到十岁!


    “要不要我给你讲讲两块血玉多少钱?”


    “……还是算了,我做就是了。”进宝气虚,但也庆幸。


    至少他想起一切后,依旧有事可做,有家可归,这种感觉太好了。


    “对了,大人接下来要要干嘛呢?”


    进宝后怕,他由衷希望问荇能在家躺几天自己干干活,他才好清闲。


    毕竟让鬼喂黑狗这种事也太丧心病狂了,恐怕只有问荇能干出来。


    “会修整些时候,去镇里送个货,然后就准备进山。”


    问荇的首要目标还是搞钱,本来求的独善其身过好日子已经不适用于当下,他得想办法囤更多钱,好在必要时候不怵柳家。


    作为凡夫俗子,有钱或许还是办不到很多事,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同祝澈进山捡菌子,然后顺便采些长生给的方子上的药草,多的草药再转手卖给镇里,一举三得。


    问荇已经盘算好了,到时候把黄参也给带上,让老人家帮忙看看哪些药草菌子值钱,这样就能事半功倍。


    虽然看着老胳膊老腿,但实际上黄参灵体非常硬朗。


    如果祝澈觉着山里危险,他再把人高马大的兵卒挑上一个,这样就能万无一失了。


    “这么快又要进山?”进宝哭丧着脸。


    他生前就没干过家务,在问荇这硬生生把自己活成管家。


    可身高才及成人腰部的管家,简直是闻所未闻。


    “你也想去吗?”问荇微笑,他愿意非常人性化地给进宝提供选择。


    “我可以带上你,但是你要帮我抬箩筐、带水和干粮,必要时候还要替我吓野兽。”


    “吓野兽?”进宝呆滞。


    他可没这本事。


    问荇淡淡道:“对,毕竟是山里,你可能没去过,但应该也听过。”


    进宝瑟瑟发抖。


    “不过这附近山头都矮,里面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猛兽,最多是些临过冬跑出来的熊、三两成群的狼……”


    “我,我看家。”进宝哭丧着脸。


    这还叫不穷凶极恶。


    “大人别说了,我老老实实看家!”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夫郎应该已经纠结完了吧?


    鹊鹊:怎么家里比我想得还破些,他又瞒着报喜不报忧,等到下次有机会让我好好问问。


    小问:……突然感觉不太妙。


    进宝:我我我要找机会和柳大人举报问大人欺负童工TAT


    第70章 谁问你了


    “那就好。”见进宝老实听话,问荇露出满意的笑。


    小孩邪祟不听话,吓一顿就好了。


    作为罕见的邪祟,进宝应该好好锻炼锻炼,这样他就能好好休息了。


    最近几日事情全都挤在一块,连轴转下来神经绷得太紧也不好,问荇愉快地决定要给自己放个短假。


    他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伸了伸懒腰,顶着不知哪里公鸡撕心裂肺的司晨声躺回床上。


    真是美好的一天。


    先睡个回笼觉,然后起来泡杯荷叶茶,再慢慢悠悠去田头择些菜回家煲粥。


    荷叶缓缓坠在淡绿里,冒着热气的水渐渐冷却,问荇刚巧将小米粥端出来。


    要是进了山里,为防止招猛兽蚊虫觊觎,只能吃气味淡的干粮,干粮再怎么做也都又冷又硬,连着吃容易胃疼,能吃上热乎饭最近还是多吃几顿。


    可惜粥还是太寡淡,天天煮肯定不行,待去镇子里送菜的时候,弄些好点的鸡蛋和肉,做些鸡蛋羹小炒肉之类的菜,也算犒劳下几日的辛苦。


    粘稠的小米粥里没放其他调料,带着淡淡的谷物芳香,配上碟腌过的藕片,再切些腊肉丝,滋味就丰富了起来。


    粥是一种很神奇的食物,配酸甜辣咸都有不错的表现。


    米粥放凉后会呈现出胶状,甚至可以用筷子划出明显界限。


    问荇把吃剩下的扣在灶台上,半下午加些之前剩的赤糖,剪碎甜腻腻的蜜饯在粥里边,还能把粥当作纳凉的甜点。


    收拾好狼藉碗筷,青年半躺在树下,瞧着槐树发出的新绿,感受太阳缓缓挪动。


    已经没有执念残留的骨灰坛子被进宝埋在了乱葬岗,也不知是不是问荇的错觉,经过昨夜长生的度化,分明是秋天,可半死不活的槐树上却显得比之前夏日更有生命力。


    一阵风过,树叶沙沙作响,院子里蓬松金黄的草垛也随着风发颤,昨天被胖鸽子砸出的坑早已不知所踪。


    若是一直能这么下去也好,随便种些菜,前院再栽点瓜,去集市卖卖调料,有空到河里池塘里寻些惊喜。


    江安镇是个好地方,慢节奏的日子晃晃悠悠,也会带着时间照常流淌。


    太阳还在锲而不舍朝着一个方向去,问荇缓缓支起身来。


    一天马上要过去了,也该回到他正常的生活里面。


    不过今天的担子确实比往常松得多。


    进宝不情不愿抱着笤帚,经过昨夜的增强,他已经能够较好触碰到实体的工具,只是偶尔会脱开手。


    要不是他干不了过于精细的事,问荇连做饭的重担都想教给他。


    昨天的刺激太大,进宝的状态依旧有些恍惚,那笤帚几乎要比他人都高,显得男孩愈发可怜兮兮:“大人,我来扫地了。”


    他闯了祸,说好了给问荇扫院子,再怎样都得好好干活。


    而且除去干活,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了……


    “这笤帚也太高了。”


    问荇当时买笤帚的时候参照自己的身高买,本来正常的笤帚拿在进宝手里和什么长武器似得,怎么看怎么不搭。


    人和鬼的本能都是偷懒。


    听到他状似关心的话,进宝眼睛亮了亮:“是啊,所以大人我能不能……今天休息会?”


    “下次给你换个矮的。”问荇从他身边擦肩过,打了个哈欠。


    “好好干,你可是这宅子第二优秀的鬼,别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是邪祟,我是邪祟啦!”进宝盯着问荇远去的背影,不甘心地嘟囔。


    别看他长得矮,他可是能一次弹开一群小鬼的邪祟!


    田头三鬼组因为祟气弱还没到上工时候,问荇去田边没见着他们,就提着些刚刚从田头择的菜,直接逛去祝澈家里。


    开门的是祝澈娘,憔悴的妇人因为身子骨差,一天中多半时候都呆在屋里,问荇也只匆匆见过几眼。


    可她是个坚韧的人,祝澈家一家三口跌跌撞撞相互扶持,没被生活打倒,离不开这个顽强的母亲。


    “是问荇吧,阿澈在劈柴,你先进来歇着。”


    妇人善意又温和地冲他笑了笑,这小伙子是她家老大的朋友,她自然记在心里。


    祝澈家新换了房梁,原本裂开的桌子也已经补好,地上放了些麻布,许是拿来缝衣服的。


    光现在祝澈娘好歹是能下地走动这点都可喜可贺,而与此同时,祝家生活在变好,祝清也在长高懂事,能替祝澈分担重任。


    祝澈咬着牙闷声做家里顶梁柱,现在算熬出了头。


    “问荇!”


    祝澈满头大汗,刚刚是在旁边劈材,没听到声音:“你那事解决没?”


    他看昨天又是黑鸡血又是符咒,问荇还神神秘秘,也挺担心自己这兄弟遭遇不测。


    只是现在来看,自己有些瞎操心了。


    问荇总有办法。


    “解决了。”问荇将菜放在桌上,“给你带了点菜,昨天是麻烦你了。”


    没有祝澈,他肯定不能这么快布置好院内影响邪祟的环节。


    “你没事就好,这也太客气了。”


    祝澈看了眼口袋,里面的青菜碧绿,还沾着些水珠,个头都不大,显得小巧玲珑。


    农户里头问荇算极爱干净的一类,不管是带东西送人还是自己用,都会洗得干干净净,细巧得像读书人。


    祝澈之前问过问荇为什么这么讲究,问荇也只是说自家夫郎讲究,跟着夫郎学的。


    反正学这些又不花银子,讲究点有什么?


    祝澈虽然不懂菜,可知道镇里那些有钱人都爱吃小的青菜,因为芯儿嫩吃着甜脆,问荇这菜拿出去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其实我今天来,也是有事拜托你。”


    “你之前说了要进山,我最近也想进山采些药草蘑菇去镇子里换钱,想同你一起去。”


    “你来得挺巧,我还真大后天一早就要进山,不过是跟村里的猎户,你看你愿意去不?”


    祝澈重重叹了口气:“唉,要不是这次要去几天,担心一个人出事没照应,我也不想跟他们去,天天都一堆屁事。”


    祝澈闷声赚钱没心思经验邻里感情,自己人缘本就一般,而据他所知,问荇人缘就更差了。


    外来的赘婿,虽然不爱找事但性格又古怪不好惹,而且住得偏僻,和村里往来甚少。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不少猎户瞧不起种地的农户,嫌他们守着死钱没本事。


    他担心那几个大老粗猎户难为问荇,庄稼汉为难人最多就是踏点菜拔个苗背后讲两句,但猎户进了山里那就不一样了。


    猎户个个都把山林当自家看,问荇没进过山,天然处于劣势。


    “那群猎户很难办吗?”问荇看出他的为难,“我也是急着挣钱,否则不会赶着进山,要是他们不方便带我,我可以也帮些忙。”


    “带肯定可以带,而且他们还不是最难办那几个。”祝澈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哂笑,情绪也变得激动。


    “虽然脾气又臭又硬,但至少不会暗地里给人下绊子,差点把人腿废掉!”


    祝澈这意思,他之前腿伤不单单是失足跌落,还有其他猎户作梗的原因?


    问荇思忖片刻,没去揭祝澈伤疤:“那就你我单独进山可行吗?”


    “不行,绝对不可以。”祝澈无奈。


    “秋天山林里真有野兽,尤其如果是要深入其中,人少在里面过夜就是找死,野兽比人更危险。”


    问荇其实可以摇几个人高马大的鬼进山当打手和保镖,但他不能明着和祝澈说,只能表示理解:“带我一个,到时候真有事再看着办。”


    人会因为长久跋涉力竭,会受伤散发血腥被野兽盯上,会让同行者算计。


    可鬼不会,他自会带着鬼防人。


    “行。”


    祝澈见问荇执意要去,也不再试着阻拦,那群猎户还仰仗祝澈的箭法和体魄,而且多个人手就多份保障,肯定不会拒绝问荇加入。


    只是加入后遇到什么事,便没有定数了。


    谈妥事情,祝澈叮嘱问荇衣服要带耐磨的,还得备上些东西,问荇一一记下,盘算好这几日内筹备齐全。


    他告别祝澈家,来到田边找杆子发白有白色细绒的艾草,掐下叶片收好。


    还没开花的艾草采摘起来最合适,可惜今天有些晚了,没找到足够的数目,带出来的火折子不够用,他就已经看不清前边路。


    问荇突然有些想念一去不回的夜视能力,但柳连鹊的祟气还是他自己留着稳妥,不会伤及灵体。


    刚好边上就是自家田,他抓了个兵卒鬼当不费钱的灯,慢慢走在前面替他照明。


    其他人视角什么都见不着,但在问荇视角,前面飘着会发光的灵体。


    “进宝那小子是邪祟?”郑旺听得瞪大了眼,“这么厉害。”


    问荇以为他是害怕进宝,没想到郑旺满脸兴奋:“我还摸过邪祟的头,我太了不起了,那可是邪祟的脑袋瓜啊!”


    “他现在清醒不,脑袋瓜和脸现在还能摸不?”


    问荇嘴角微抖:“可以摸,孩子还小,别吓到他就行。”


    放眼望去,不怕邪祟的小鬼,害怕野兽的邪祟,他家鬼确实没一个在兢兢业业当正经鬼的。


    “郑旺!”进宝待在院子里苦哈哈扫地,门口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气得差点把扫帚扔上天。


    他突然很讨厌因为恢复成邪祟被强化的听觉。


    进宝怒道:“你别想捏我脸。”


    脸捏多了会流口水,他虽然是鬼了,可万一被捏得掉舌头流口水,他肯定要掐死郑旺。


    看到进宝还是那副模样,郑旺冲他挑衅笑了笑:“我不管,下次还捏。”


    问荇看不下去了,和九岁小孩吵架,郑旺属实太幼稚。


    他安慰进宝,“别和他计较,他长这么大都没媳妇,就是因为不会好好说话。”


    郑旺动作僵了僵,本就惨白的脸愈发惨白。


    他是中箭死的,怎么感觉死后还能中一箭?


    郑旺回过神,有些气急,他那时候哪里是找不到媳妇,分明就是流连花丛过了头。


    问荇这话着实伤他自尊。


    “唔,媳妇……可我也没有呀?”进宝手指抠了抠脸,总感觉问大人的话把他也骂了。


    “你到那年纪了吗?”郑旺嗤笑。


    “毛都没长齐,豆丁大个小孩要什么媳妇。”


    “我知道你俩都没有。”问荇微笑,不紧不慢道。


    “可是我有。”


    进宝:?


    郑旺:……?


    谁问你了?


    来个人管管问荇吧。


    郑旺气得咬牙切齿,突然,他发现问荇背后出现一抹青蓝色。


    就在那一瞬间,他无比庆幸自己进不去宅子。


    想什么有什么,管问荇的这不就来了吗?


    “咳咳咳…咳咳嗯!”


    进宝看郑旺挤眉弄眼,觉得奇怪,顺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你干嘛……嘶。”


    “柳少爷!”


    “嗯。”


    柳连鹊脸色不甚自然,嘴抿成一条线,手局促地背着,定是听到方才他们掰扯的闲话了。


    问荇没有回头,可他听到声音浑身一僵,笑容凝滞在脸上。


    坏了,忘记柳连鹊能出卧房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半夜醒来:他这是什么意思…


    进宝半夜醒来:还是别要媳妇了,可怕呀。


    郑旺半夜醒来:不是,他有病吧??!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