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 18


    ◎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


    于是, 在乌始挐团团转到精疲力尽之时,萧南时眉眼弯弯地活动了两下手腕,一个干净利落的拳挥出去, 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碰!”


    拳头直直砸在乌始挐脸上,他还没反应过来,一脸懵的又被揍了第二下。


    紧接着,又有第三下、第四下……


    “碰!”“啪!”“咚!”


    “什么东西?!”乌始挐被猛地击倒在地,两眼瞪大,惶恐地四处寻找, 却没有发现半条人影。


    但皮肤上的痛觉却一下比一下强烈, 一开始是打脸, 后来又转到腹背部, 次次都不致命, 但是万分疼痛,似乎知道哪里才是人的痛点, 精准无比。


    萧南时数着他身上的伤痕,一道,两道,三道……


    唉,既然今日是八月十六,那就打十六下好了。


    最后一下,她改成用脚, 一脚踩住他的小腹下部,用力地蹬了一下, 又立马优雅的弹开, 在草地上摩擦着鞋底, 一脸嫌弃。


    乌始挐疼得面部苍白青黑, 想捂身上的伤却不知道该捂哪儿,总之哪哪都疼。


    他虚脱的躺在地上,还不忘恐慌的四下看来看去,屁滚尿流地到处爬行,也没心思去想什么萧南时去了哪儿,生怕再被这个暴力的“鬼”缠上。


    萧南时指了指他对小春评价道:“你看,上次乌尼雅那事儿我就看出来了,这西域人怕鬼,一个二个都不经吓。”


    都不用她怎么费心思嘛,装神弄鬼一下,百试百灵。


    她一边把刚从车上拿下来的那袋侍女取来的所谓防虫药洒在他身上,一边对小春说:


    “他身为继承人,西域的王子,远不如乌尼雅呢,起码她没在地上怕到乱爬。”


    小春却难得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很警觉地说:【那边还有一个。】


    萧南时跟着它的示意绕过去,脚步很轻,被秋风吹动草木的声音盖住,那人没有听见。


    她一看,是个灰衣服的陌生面孔,问小春:“这人谁啊?”


    小春说:【乌尼雅身边的手下,今天就是她一手推动的这件事,这人应该是来监视的。】


    萧南时点点头,叹了口气:“她怎么还来招惹我呀?也罢。”


    她绕到那个正一头雾水、不知事到如今究竟是什么个情况的灰衣男子身后,笑眯眯地抽出头发上的银色簪子,对着他的后颈比划了两下,然后“唰”地一下快准狠刺下去。


    “啊!!!”


    灰衣男子被她刺到要害处,一个腿软直接跪倒在地。萧南时握住簪尾,居高临下地在他身后看着已然流出冷汗的男人,像掌控着他的上躯。


    她语气温和地说:“谁叫你来的?来监视乌始挐对我做了什么?”


    灰衣男子没有说话,似乎还在抵抗。


    萧南时挑了挑眉,倒是个衷心的。


    她手转动了一下,锋利的簪子在他的皮肉里搅动着,从中渗出鲜红色的血液。


    萧南时无声吞咽了一下,催眠自己:这是拍戏用的血包、这是血包……


    那男子终于忍不住,颤着声音痛苦地说:“你、你杀了我!”


    怎么回事?公主不是说这女子虽然邪门了一点,但心还是有中原人独有的天真善意的吗?将公主都平安无事放走了,怎的今日如此血腥,还嘴角含笑?!


    这个看上去娇滴滴的柔弱小姐,居然……!


    他想着想着,疼痛已经将他侵蚀,大脑一片空白。


    萧南时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陡然生出一丝清醒:“我杀了你,你怎么去和乌尼雅复命相告呢?”


    还不等灰衣男子矢口否认,她又说:“别和我演,我知道她想干什么了。”


    “撺掇乌始挐来轻薄我,只要拿捏好最终伤害的尺度,就能引起这边朝廷对他的震怒,将他拉下来,自己代替他上位……最后成为继承者,是吗?”


    灰衣男的表情从不可置信中诞生出深深的杀意,却又因为后颈的剧痛变得充满无力和绝望。


    萧南时仔细端详他的神情,心知自己猜对了。


    她就说嘛,乌尼雅为什么那样迫切而不择手段的要嫁给陈宝闻,却毫不在意他的心落在何处,和容妩她们的真情毫不相同。


    合着不是看上了陈宝闻,而是和女主家里一样押宝了他,看中了十皇子妃那个位子。


    贫瘠西域的公主肯定做不了正妃,更别提皇后。为了权力,所以她要取代萧南时成为王妃,以后跟着得道升天;


    为了权力,将乌始挐这蠢货拉下来,自己冒险一搏上位。


    萧南时皱了皱眉。


    “我很欣赏有野心的人,尤其是渴望权利的女子。”她说,“但也不能欺负我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吧?”


    她手下的簪子还深深插在男子的肉里,男子不敢说不,只好在心里大声反对她所谓“弱女子”的自称。


    萧南时接着说:“这是第二次了,你们公主来招我。”


    “我爱好和平,不爱打打杀杀的呀。”她很无辜的说,手里的簪子缓缓拔出来,正当灰衣男子卸力松了口气时,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把簪子插回去,引得他再一声惨叫:“但连番这样,是不是该好好谈一谈了呢?”


    “这样吧,等我今日回去,和家母商量一番,改日给公主下个帖子,来我府里一叙。”萧南时通知他,语气平淡而不容拒绝,“你转告她,不是所有人都只能是棋子或者敌人,有的时候,合作才能共赢。”


    “虽然这个合作的条件嘛,还得我来定。但要是你们公主不来……”萧南时莞尔一笑,将簪子猛地拔出来,上面还滴落了几滴暗红色的血,“那,我爹爹就会知道我们之间的小打小闹,到时候西域的事情我可不管,公主的眼前却会重演那日在寶华寺里没进行完的事情哦。”


    灰衣男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笔直优雅的亭亭身影,在萧南时的质问目光下,呆呆的点了两下头,准备立马撤退。


    “等等。”萧南时叫住他,用脚尖指了指原本乱爬着却因为脱力而昏过去的乌始挐,“把他带上,别弄脏了这里优美的风景。”


    灰衣男子没了力气,却不得不捂着剧痛的伤口照做,他刚扶起乌始挐,却听见萧南时在背后柔声说:“对了,他身上有伤,我刚才给他上了点药。”


    “我中原特制的药哦。”她说,“用这个药粉杀虫子,最有用了,一点下去虫子就会腐烂而死。我也不知道对王子的伤口有没有用呢,但左右都是药,应该没关系的吧?”


    灰衣男没忍住回过头,看见萧南时一脸天真的担忧表情,冷冷的哆嗦了一下,赶忙不顾疼痛带着乌始挐离开。


    萧南时歪歪头看着他们一瘸一拐的背影,撇了撇嘴,这才看向马车。


    她问小春:“这车夫呢?”


    小春说:【早跑了,你刚怎么不让他们把你也带走,现在怎么办?】


    萧南时和面前对目前情况一无所知的马儿对视一眼,呆呆的说:“刚才光顾着耍酷,忘记了嘛。”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此刻夕阳西下,夕烧横在空中,与地面上的红枫林天山共色。


    正惆怅着,远处一声马啸,萧南时警惕地望过去,却骤然撞见一个疾驰而来的白色身影。


    陈清玉白袍如玉,衣角翻飞,如一朵流云般飞快行至她面前。


    他紧张的面色倏尔和缓下来,呼吸仍急促着翻身下马,三两步走到她面前,又控制住情绪柔声开口:“你可还好?”


    萧南时脸上的防备和警戒早在看见来人是他的那一刻就消失不见,挂上欢欣与惊喜:“我好着呀,你怎么来了?”


    陈清玉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大防,只知道仔细检查着萧南时的全身上下,看她服饰整洁、并未有打斗的痕迹,只有头发略微凌乱地散开之后,松了口气:“我来迟了,抱歉。”


    萧南时疑惑道:“你道歉什么?对了,你怎么会来这儿?”


    陈清玉面上一僵,这才思及此,耳根通红地说:“十……有人撞见乌始挐在外宣称要来伤害你,禀告给我,我就来了。”


    他找补解释着:“我是太子,理应负责京内大小治安,子民安全,萧小姐若出了什么事,也是我的责任。让你遭遇这种事,我理应道歉。”


    萧南时在心里轻哼一声:京内治安?亏他说得出口。


    那是守卫司和巡使的事情,他堂堂太子,整天和个守卫一般盯着大小治安事务看,那还了得?


    她刚想说什么,忽然想到自己背在身后的手里还握着带血的簪子,心里一阵发虚。


    她、她还没有准备好以这副样子面对他呢。


    下一刻,不等她想出对策,陈清玉却一反常态地倾身靠近她。


    兰草的清香气味将她瞬间包围,那抹纯白的颀长宽大的身形笼罩住她,像要将相比之下娇小可人的她纳入温热的怀中。


    萧南时樱桃小口微微张开,脸颊一下飞上两片红晕,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


    她双手还背后着,却比刚才更加紧张地攥紧:“你、你这是……”


    “嘘。”


    陈清玉护住她,突然回过头看向某处山林的方向,目光深邃而犀利。


    “有箭声。”


    第72章 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 19


    ◎塞翁失马◎


    *


    他话音方落, 一道利箭咻地袭来,迅猛之势似将风破开。


    陈清玉的反应却更快利箭一步,他侧身护住身后的萧南时, 抽出腰间的佩剑,恰好挡住射来的箭。


    萧南时虽被他遮得严严实实,却也理清了此刻的情形。她踮脚眺望了一下箭射来的方向,只见远处的红枫林中隐有一小处耸动。


    “咻!”“咻!”


    又接连来了两道箭声,射中了他们身前的马匹,一枣红一纯白两匹马长啸几声, 惊慌扬蹄。


    陈清玉很快将受惊的马儿安抚好, 又检查过情况, 知道这两匹马无法行动后, 带着萧南时躲到马车背后, 端详着刚捡起的飞箭。


    萧南时仔细瞧过去,总觉得这种外形不大寻常的箭在哪里见过。


    她想到什么, 猛地攥拳轻敲腿部:“这是乌始挐那日用的那种箭!”


    那天赏菊宴上,她拿来乌始挐的弓,自然也用了他配套的箭。当时她还留意了一下箭身,和中原的形制不相同,箭尾还有彩纹的图腾。


    陈清玉也发现了,他点点头:“正是。这是西域独有的箭,适合猎杀他们那里的野兽。”


    他和萧南时对视一眼, 却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怀疑。


    尤其是萧南时。


    西域的人已经来过一次了,乌始挐和乌尼雅两派都被她放倒, 按理来说不应该还留有后手;


    再说, 西域一方毕竟有求于人, 平日里高调随性, 却不敢轻易闹出人命。


    但当务之急是尽快逃离这里,陈清玉沉吟片刻,收起箭说:“你先躲在这里,我去看看情况。一会儿会有接应的人来找你,我会让他们出示太子府的信物。”


    见他即将转身,萧南时急忙抓住他的袍角:“你去哪?”


    陈清玉以为她害怕一个人,忙安抚道:“不会让你单独呆太久,放心。”


    “我来了以后才有刺客射箭,说明他们应是冲我而来……”


    “所以呢?”萧南时打断他,拽着他的手一点都没有松劲,“你打算去引开刺客,以身犯险?”


    陈清玉很自然地点了点头:“本就是我牵连了你,抱歉。”


    萧南时盯了他一会儿,低下头说:“你不许走。”


    “知道他们很可能是冲你来的,你还出去,你是不是傻?”她喃喃,“我不想你有事。”


    她言语直白,大方地展露着对他的关心,陈清玉心跳漏了一拍,很快又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可是……”


    萧南时原本一只手抓着他,这下另一只手也抓上去,双手捏着他的衣服摇了摇:“可是我一个人在这里,会害怕。”


    陈清玉白皙的俊脸轰然通红,眼睛不可控制的望着她洁白的小手,轻咳一声,很无奈地说:“……好,我陪你在这里等。”


    刚才他手下寻找的队伍因为山路复杂,这片地带又少有人烟,所以在岔路口分头而行。他运气好,恰好发现了她。


    其余的人搜查无果后,应该很快就会沿他的行程找来。


    他正想着,萧南时忽然说:“虽说敌暗我明,但也不用一直等着。”


    “我有办法引蛇出洞。”她眼神亮亮的说,对陈清玉勾勾手指,“你过来一点。”


    陈清玉闻言凑过去,伴随着温热芳香的清甜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的耳根渐渐染上晕红,却没有错过一字一句。


    萧南时说完,问他:“怎么样,你要不要信我?”


    陈清玉看着她勾起浅浅坏笑的粉唇,心里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他点了点头,目光信任:“信。”


    *


    萧南时说的“办法”,其实是一处陷阱。


    刚坐马车来的一路上她都在留意窗外的景象,很容易便注意到,就在距离下车地点不远的密林中,有几个奇形怪状的夹层式木头,像一个个大型的眼眶,又像弓箭手或射击手绝妙的埋伏位。


    她有上个世界野外生存和拍戏经验的阅历,想起来这是丛林中猎人猎捕狼等猛兽时,设计的夹木陷阱。


    猎人们会在木头的顶端锯开一道锯口,并且沿着锯口用木棍将两半圆木支起来,在木棍上挂上诱饵。


    等到狼为了肉飞扑向前时,会折断圆木上不易被察觉的细小木棍,从而让木材失去支撑力,使两块收缩的木头夹断狼的脊椎骨。


    陈清玉护着她,二人很快一个纵身从稍显平坦空旷的车旁来到渐深渐密的枫叶林中。


    他叮嘱她:“前方是个断崖,崖边被草木遮住,不易察觉,一定要小心。”


    萧南时此刻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说的话上,她聚精会神,没用多长时间便锁定了一个夹木陷阱的位置,也来不及多想,拉着陈清玉的手迅速走上前。


    她听着耳边小春的实时播报,紧张的判断着,飞快地在树林里小跑,左右绕弯,但始终记着围绕陷阱小木棍所在前方的那条直线。


    小春的机械声音不时传来:【来了,来了!只有一个人!】


    【他发现你们了!】【我按你说的给他做了点障眼法,他看不到木棍,只能看见一块便于埋伏射箭的木桩。】


    【啊!你这样跑很对,他锁定不了你们……他发现你绕的那条直线了!】


    【他看到那个木头了——马上凑过去趴着瞄准,还差一点——】


    “啊!!!”


    随着小春拉长的声线和一声男人的惨叫从身后传来,期间伴着骨头碎裂的声响,萧南时猛地停下脚步,松了一口气。


    陈清玉和她一起回过头去,还不忘护住她,二人一齐看向草丛里那道被夹住的、面目狰狞痛苦的男子身影。


    那人双目泛白,手中的弓箭也脱力坠地。陈清玉和萧南时小心地靠近他,确认他已经完全没有威胁之后,彻底安心。


    萧南时用脚蹬了面无血色的男子一下,问陈清玉:“你认得他么?”


    陈清玉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认得。”


    “他看上去不是西域长相。”他说,“我觉得西域的弓箭是障眼法,此人或许是我朝之人派来浑水摸鱼刺杀我的。”


    萧南时也点头赞同:“而且他连最基本的陷阱知识和对此的警惕心都没有,西域人善猎,不会在这上面犯糊涂。”


    她抿起嘴,心想要知道幕后主使也简单,可以让小春去探查一番嘛。


    她现在心情万分舒畅。刚刚送走了乌始挐那伙子人,又来了一个,结果又被她的聪明才智搞倒了!


    接二连三轻松解决难关,她身心轻松,喜笑颜开的往似乎是密林出口的地方走去。


    陈清玉忽然叫住她:“萧——”


    萧南时一回头,这才发现他的手还被她拉着,此刻正因她的动作被拽向前,似有要回握之态。


    她大惊失色。


    这、这手是什么时候牵上的,还是她主动拉住他,她都不记得……!


    来不及感受他手心的触感,萧南时一个害羞,将手松开退后。


    陈清玉一下子急了,向她迈开两步。


    萧南时已经顾不上他靠近的动作,这才发现自己脚下一空,重心一个不稳,直直向后掉入空中。


    从空中滑落的那一瞬间,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喜极,则泣。


    小春本来跟着她刚松了一口气,这时精神又紧张起来,立马指挥着说:【那边!右手那边有根树枝!】


    萧南时听到这话,立马反应过来,“啪”地一下抓紧眼前即将离开视线的枝干,然后将上半身攀上去。


    她欲哭无泪,听见头顶上方陈清玉的呼唤:“萧小姐?萧小姐!”


    “我在这儿!”她不敢声音太大,怕动静大了震到身下这根救命木头,只好尽量稳住声音回应他,“我在这里呢!”


    陈清玉听见了她的回话,往下一看,白色的密云之间,隐隐笼罩了一个小小的人影,蜷缩在危木之上。


    他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攀岩的山石和可当作绳索的物品,如果此时回到马车去取缰绳,不知道她趴着的那根树枝是否能承受到那时。


    千钧一发之际,他似乎听见木头很细微的吱呀声响。


    陈清玉定定看着下方,在虚虚实实的浮云之下,发现了一处比萧南时所在的树枝低一些的枝干。


    他将随身的佩饰解下,放在草丛中,在旁边的小石头上迅速刻下一个暗号,然后没有一丝疑虑地纵身跃下。


    萧南时这边,正在和小春交流情况。


    她也听见了树木摇摇欲坠的声音,音调都有些发抖地问它:“小春呀,我不会跟着这个树枝一起掉下去吧?”


    小春计算了一番,说:【预计还有3分钟多你会和它一起掉下去,陈清玉还在上面想办法,但他现在用最快速度跑去马车那边要6分钟,他手下赶来要一刻钟……】


    萧南时绝望的闭了闭眼:“我这次死了还能重新来吗?”


    小春还没回答她,一人一机就双双目睹身体一侧,一道白色的身影翩然坠下,掀起一阵风,将她周身的云雾和她的发丝都吹起拨乱。


    萧南时看着如同一张雪白纸片般飞落下去的陈清玉,太阳穴突突的跳,也顾不上什么大不大声的了,当下便大喊:“陈清玉,你!”


    却见陈清玉在距离她不远的下方停住,同样抓住一根树枝,抬眸看向她,点了一下头。


    萧南时生气了。


    她不复端庄有礼地大声说他,急得眼泪都要滴落:“陈清玉你点什么头啊?你下来干什么,你不要命啦!”


    本来就是嘛!赔她一个就算了,他把自己也赔进来是要怎样啊?怎么这么不把自己的生命安全当回事呢?


    万一,万一……


    陈清玉用手试探了一下自己握着的这根树枝的承重,确认方才的判断没错后,朝她淡淡一笑,笑容坚定而安抚。


    他对她说:“快,跳到我这里,我会接住你。”


    萧南时犹豫了一瞬,眼泪挂在眼眶上,害怕自己跳过去后他的那根树枝也会承受不住。


    小春催着她:【快点呀,还有不到两分钟了!】


    【你想想你爹娘!】小春见她心如乱麻,不忍连累陈清玉,急忙冲她大喊,【你表姐,她还没怀上的那个你的小外甥女或者小外甥!】


    萧南时眼前一闪而过早膳时,萧夫人皱着眉头数落自己吃的太多、又还是宠溺地给她添了几道点心的样子。


    她难过的闭上眼,又再次睁开,一颗晶莹的眼泪被风吹下,恰好滴落到陈清玉的手腕上。


    下一秒,她用力一蹬,扑向张开一只手臂面向自己的陈清玉。


    第73章 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 20


    ◎洞中火,天上云◎


    陈清玉稳稳的接住一跃而下的萧南时, 就在她扑入他怀中的那一刻,刚才松开的树枝“啪”一下折断,径直掉落下去。


    萧南时回头看了一眼树木的折断处, 心情难以平复。


    在心里瞻前顾后是一回事,但亲眼目睹危险的发生,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时候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生命有多么难得而珍贵,她又是多么渴望生命。


    否则,也不会拥有足够强烈的意志从一个个炮灰剧本里苏醒过来, 重获新生。


    她回头看向和自己紧紧相拥的陈清玉, 虽然姿势亲密暧昧, 但二人此刻都没有什么旖旎的心思。


    陈清玉低着头凝眸于云雾缭绕的下方:“你有没有听到刚才那树枝落地的声音?”


    萧南时一怔, 她死里逃生, 精神紧绷,因此并没有听见。


    陈清玉手臂使力撑起身体, 让萧南时能够安稳依附于枝干上,然后说:“下面应该有一块地面。你先在这里等着,我下去看看。”


    “你——”萧南时抱紧枝干,瞪着他不顾形象地大喊,“你不许去,万一没有呢?!”


    陈清玉轻轻笑了,答非所问:“无妨。现在你身下这根树枝粗壮, 可以支撑你足够长的时间,足以等到我手下来后找到方法救你上去。”


    萧南时想说的不是这个, 她想要去拉已经要跳下的陈清玉, 却无法腾出手, 急出满头冷汗。


    与此同时, 小春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们俩一起抓着这根树枝的话,撑不了多久的,他应该也发现了这点。】


    萧南时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木然的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打在树枝和衣袖上。


    她很想问他:陈清玉,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的生命是可贵,可是他呢?


    为什么会这么从容淡定的在两个人中选择了舍弃他自己呢?为什么从来都不考虑一下两个人都安全的可能性呢?


    她的目光透过流动的浮云紧紧追随,终于在一声重响后,看见陈清玉的身影摇晃着站起。


    所幸,有惊无险。


    他朝她张开双臂。萧南时眼眶里还挂着泪珠,虽然有气,但知道不是能任性的时候,忙学着他的样子借树枝荡了一下,向下跳跃,再次落入陈清玉的怀中。


    这一次,她很快推开了他。


    陈清玉低头检查着萧南时的衣物,发现她身体刚刚挨着山崖的那部分衣物染上了尘土,腰间系的香囊也有了划痕。


    他想要伸手去拂,又发乎情止乎礼,手刚探出一点便停在空中。


    萧南时并不理他、看他这些小动作,越过陈清玉紧紧抿住嘴唇向前走了几步,双脚很用力地跺着。


    陈清玉叹了一口气,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替她伸手挡着沿路垂下的枝桠。


    他们沿着蜿蜒狭窄的山道行走,终于来到一处较为空旷的山谷,不远处还能看见山洞的踪影。


    陈清玉看了一眼继续默不作声往山洞走去的萧南时,从她身后自觉地走到靠近悬崖的那一侧。


    萧南时周身的气压更低了,陈清玉不明所以,直到二人走进山洞中坐下、陈清玉钻着沿途捡来的树枝取火时,她仍然紧抿着唇,低头不语。


    秋风瑟瑟,此时临近傍晚,已是骤凉之时。


    陈清玉依照书中的办法钻木,树枝很快亮起微弱的火光,却又被倏然而至的冷风灌灭。


    他于是侧过身,用身体挡住风口,同时将手护在火苗前面防止火星被风吹灭。


    “噼啪。”


    那火又一次被燃起,这回有陈清玉的手掌护着,火越烧越旺,似有即将熊熊燃起的趋势。


    昏暗幽冷的山洞里,这火便是唯一的温暖与光。


    火焰映照出萧南时洁白的低垂的脸,使她的容颜在跃动的火苗中忽隐忽现。


    陈清玉和她隔着一簇火,忽然想到了昨夜灯下那扑火的飞蛾。


    如果她也是一簇火,他愿意做那只蛾。


    他这样呆呆的想着,看着她,目不转睛,甚至忘记了手下越来越盛的火焰,正迎着风蹿向他如玉的腕骨。


    萧南时猛地抬起头,将他岌岌可危的手抓离火旁,下意识喑哑的开口:“你在发什么呆?”


    她的声音像被湖水浸过一般,饱含着难以抑制的哭腔。陈清玉闻言看过去,这才发现她一直低垂着的小脸早已挂满涟涟的泪痕。


    他束手无措地看着她,慌忙用没有被她握住的那一只手取出自己怀中的手帕举到她面前。


    萧南时没有理他,他便犹豫了一下,还是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起眼泪来。


    放在平日里,他定会觉得此等行为太过放浪;可不知为何,或许是山洞里明亮的火光给了他莫名的勇敢,他小心地用柔软的手帕轻拭她的泪水。


    萧南时抽了两下鼻子,察觉到陈清玉温柔的举动,鼻头更酸,她小声的嗫嚅着:“你知不知道被火烫到很疼的?会留下疤的。”


    她原本就是因为他不好好爱惜自己生气,这下子满心却只剩下心疼和酸涩。


    她重新低下头看他被她抓住的那只手,仔细检查,这才发现火苗险些灼烧到的地方,有一颗很浅淡的小痣。


    陈清玉也随着她的视线发现那颗小痣。痣长在他身上,先前却从未被注意。或许对于这身躯体,他未曾觉得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处,也并没对它产生过了解端详的欲望。


    他看着那颗痣,忽然想到,这里也是萧南时在空中跃向他前,眼泪滴落的地方。


    痣就像她眼泪的凝结,不知何时生于他的手腕。


    和陈清玉的反应截然不同,萧南时如同发现了新大陆,用眼神说着这是多么神奇的美丽。她欣赏那颗有如白玉中一点微瑕的痣,哪怕这只是很小、很小一颗。


    “陈清玉。”


    萧南时看着看着,将目光从手腕移向他墨玉般深沉的眼睛。


    她突然质问他:“你为什么总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不等陈清玉有所反应,她便将他的手负气一样甩开,偏过脸说:“之前也是,总是一个人站在危险的地方,在公主府,在宫中,在那么深的湖边站的那样近,都要掉下去了也不在乎。”


    “你这样会让人担心的!”她回头瞪住他,故作凶狠的教训,尾音却因为哭腔发颤,显得有种张牙舞爪的可爱。


    陈清玉显然是被她可爱到了,开玩笑般接话:“会吗?”


    萧南时继续很认真的看着他,两只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澄澈真切的坚定:“会。”


    “我会担心你。”


    她又一次不加掩饰的关心话语让陈清玉愣在原地,攥着手帕的手指关节发紧,透出皮肤下的血管。


    他内心的死水骤然掀起惊涛骇浪,却又挣扎着强迫自己移开与她明媚眼眸对视的视线,垂下了头。


    他只是说:“抱歉。”


    萧南时察觉到他的回避和动摇,话锋一转,轻轻软软地说:“你救我两次啦。”


    “你是太子,身份尊贵,身上系着天下万民。”她说,“这么珍贵的你,却两次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救我。”


    陈清玉看着燃烧的火苗,火光将他的侧脸照的神秘而温顺。


    他在心里回答她:“我并没有你说的那样珍贵。”


    皇子不止他一个。况且,这世上有许多爱她的人,他死不足惜,可她不是。


    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而袖手旁观。


    萧南时听不见他悲伤的自语,又接着鼓起勇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试探道:“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的,若要说的话,就只能以身相许啦?”


    她看着他,棕色的眼睛像盛满星点的琥珀,又像一只伸出爪子的小猫。


    陈清玉没有回望她的眼睛,二人间沉默了一会儿,他平静的说:“你是孤的子民,孤救你出于大义。你不必回报。”


    他从未在她面前自称过“孤”,从他们第一次相见,他脱口而出的称谓就是“我”。


    此刻却第一次这样疏远的拉开距离。萧南时的眼泪顿时掉下很大一颗,滚落在地上,转瞬被窸窣燃烧的火声吞没。


    陈清玉余光瞥了一眼她,心中钝痛不忍,沉吟片刻后又张口解释道:“……实不相瞒,孤无意风月。”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冲动,向她剖析自己的决定,像是在承诺,又像在自我说服:“孤一生都不会成亲,不会与人有多余的交集。”


    萧南时止住了眼泪,问他:“为什么呢?”


    陈清玉下意识看向她,对上她盈满悲伤的眼睛,大脑短暂空白了一瞬,突兀的将心底一直埋藏的想法脱口而出:“如果我死了,你也会这样难过吗?”


    他不喜欢她的眼泪,甚至无法直视;


    可他想,等到他最终了结生命的那一天,如果她也能为他落上这样一滴眼泪,只要一滴,便已然足够。


    萧南时猛地倾身想要捂住他的嘴,却碍于双手脏污,急忙收回。


    她皱着眉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你才多大?你才不会死!”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他在剧情中的死亡,给他人做了嫁衣裳的、背景板一样的死亡。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是光风霁月、高高在上的太子,是百姓大臣交口称赞的中流砥柱,是众人眼中月亮一般的存在,所有人提到他都会尊称为“那位太子殿下”。


    那位太子殿下,此刻却在她的眼前,谈笑风生地谈论起自己的死亡,像只是随口一问。


    但他眼底的深沉无波告诉她那不是玩笑。


    萧南时忽然想起刚才从山崖下坠时,身旁一闪即逝的流云,没有实体,轻飘飘的云雾她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他好像,真的要成了那天上云。


    第74章 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 21


    ◎当我看见你◎


    陈清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只是静静地笑着。


    萧南时坐下来,比刚才要离他更近一点。她斟酌着问他:“你难道总是想着死亡么?”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她看着他,“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是……我只是想, 你要是愿意找个人倾诉的话,我可以当那个人。”


    萧南时小心翼翼的,慢吞吞地说。


    陈清玉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他呼吸一滞,面上不显,张口声音却并不平静:“我……”


    “我本就不该活着。”他言简意赅地说, “被祝福和期待着来到这个世上的人并不是我;被看重的应该活下来的人, 也不是我。”


    “如果, 我完成了身为太子的职责, 等到这天下也不需要我的时候。”陈清玉沉静的陈述着, “等到那时,我就不必再活下去。”


    萧南时的脑海中响起小春的提示音, 它似乎想和她说些什么,但被她按下去。


    她不愿意被打断与陈清玉沟通的思绪。她只是安静的陪在他身边,听见他平淡认真的语气,强忍住眼泪。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润,那么温柔,可要经历什么,才会用这样柔和的语气讲出对自己这样残忍的话呢?


    萧南时无法想象。


    她最后附和地点点头, 用眼神告诉他她已然了解。


    陈清玉看着她安宁而丝毫没有惊恐怀疑的面色,心里忽然放松。


    他说:“你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我很奇怪。”


    “你不劝阻我么?”


    世人求生, 而他异类般向死, 本该被唾弃、避而远之, 或者紧紧拉住他渴望将他拽向世俗的正常轨迹, 却奇异的被面前的女子温和娴静的包容。


    萧南时想了想,说道:“你希望我劝阻你么?”


    陈清玉语塞,他竟答不上来。


    萧南时观察着他的反应,又说:“若你讲这番话是希望别人劝你别死,那便不是真的想死。


    若你无论如何都要将死亡当成归宿,那我的劝说只是困住你的枷锁。”


    “我不相信你是鲁莽的人,你想要做什么,一定有你的理由吧。”她低声说,“哪怕是死亡。”


    萧南时理智的分析着,忽然仰头看洞穴的顶部,怪乱的山石像微钝的刀锋一样刺向地面,也仿若要将她的心缓缓破开。


    她柔声说:“但是,殿下,哪怕你有一点点不想死了,想要好好活下去——哪怕只有那样一点点。”


    “你尽可来找我。”她笃信保证,“我虽然人微言轻,但不管怎样,都会全心全意帮你,尽我所能,在所不辞。”


    陈清玉心里受到极大的震动,刚想说不必如此,望着她认真的侧颜,却难以开口。


    他慢慢起身,将外袍脱下放在她身旁,逃离这样明艳温柔到让他自惭形秽的她:“你今日辛苦了,等我一会儿,我去外面寻些吃食来。”


    若运气好的话,还会直接遇见看到他留下讯息的来寻他的部下。


    萧南时虽然没感觉到饿意,但她自己的心情也需要空间平复,所以点点头,任由他离开。


    一直到陈清玉的背影变成很远的一点,再到消失不见,她才将外袍披上。


    那衣服上还有他的体温和清香,萧南时鼻尖耸动,嗅了一下,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滑落而下。


    她把头埋在膝盖里,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越哭越大声。


    她刚刚是多么理智的分析啊?因为怕自己的不舍给他造成压力,怕她若是强求他不死会太过自以为是,所以只能压制住内心的难过,说无论如何她也会支持他。


    可是,她真的不愿意看到那样的陈清玉。他明明好好的坐在她眼前,却像是碎掉了一样,他纯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那是一片混沌的毫无生机的寂寞盐湖。


    她双眼红肿起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抽噎不已。


    小春在一旁默默地等待着她哭到嘶哑,直到萧南时发不出声音的时候,它才用身子拱了拱她,温顺的蹭着以表安慰。


    萧南时抹了一把眼泪,问它:“你刚刚想和我说什么?”


    小春犹豫了半晌,还是老实答道:【我刚才解开了陈清玉视角的剧情。】


    【或许……有关……】它结结巴巴地说着,【有关他为什么想死。】


    萧南时看着它,无语凝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要不要接收这些剧情。


    这对他来说,一定是很痛苦的回忆。


    她有资格去看吗?


    可还不等她细想,小春那边突然出了岔子。


    只见它忽然被一阵强力的风吹成虚影,再找回神智时操纵代码的界面已变成乱序。


    萧南时正要询问它发生了什么事,便感到一股强烈的吸力将她的魂魄剥离,那感觉像极了她第一次苏醒自我意识的时刻。


    伴随着玉石破裂的声音,她来到一处漆黑的无人之境。


    *


    “这是哪?”萧南时从地上站起来,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摸索着,四处张望,“小春?”


    “你在吗?”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少女清脆的声音在四方黑暗中回荡,昭示着此处的空空如也。


    萧南时又不确定地喊了一声:“陈清玉?”


    依然没得到任何回应,不过她的眼前逐渐出现一点光亮,紧接着光芒越来越盛,让她感到刺目,连忙伸手去挡。


    光芒散去后,眼前出现了一处华美的宫殿,她站在一个稍显丰腴的美妇身旁,面前是一个小小的床。


    美妇人温柔地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床上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婴孩。


    那婴孩长的有点丑,但肤白胜雪,有着与这美妇人如出一辙的漆黑点墨眼眸。


    萧南时看着妇人不施粉黛却清丽非常的侧脸,隐约觉得她十分眼熟,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她正要仔细去瞧,这时,殿门口走进来一个身姿挺拔的中年男子,一身明黄仿佛使满室更为亮堂。


    “皇帝?!”


    萧南时惊讶的张口,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却发现这里没人能听见她说的话。


    她松了口气,又看向此时稍显年轻健朗的皇帝,还有他身边温婉柔美的妇人。


    “怎么不让下人通传一声?”妇人娇嗔着说,很是亲密地依偎在他怀中,“叫樨儿都吓坏了。”


    萧南时这时才认出,这眼前的女人竟是樨妃!


    是陈清玉的母亲——也就是说,床上的婴儿,是陈清玉么?


    她连忙偏头去看那个有点丑丑的小孩,这下倒是从他的眉眼中看出和陈清玉的相似之处来,还隐隐看出几分可爱。


    皇帝摸了摸樨妃的头,喊着温柔宠溺的笑意调侃:“吓坏了?朕不过是想给你们娘俩个惊喜,若是如此,那朕以后便不来了。”


    “陛下~!”樨妃嗔怒地瞪了一眼皇帝,轻捶他一下,拉他到襁褓前说,“玉儿说他想爹爹了,陛下就算不来看我,也得看看我们这么可爱的玉儿呀。”


    皇帝看了一眼陈清玉,在他漆黑的眼眸处多停留了一会儿,又很快望向樨妃,皱了皱眉说:“你现在已经即将升为贵妃,那些往日的小家子气就不要再带着了。


    朕是天子,而且答应过你,等到清玉百日,他就会被册封为太子。身为太子一言一行都要谨慎恭敬,时刻规范,爹爹这类的称呼,不要再说。”


    “把朕叫做父皇,把你叫做母妃,是最基本的礼节。”


    樨妃的目光有一丝暗淡,似乎觉得太过生疏。但她看向认真严肃的皇帝,又顺从地点点头:“嗯,我都听陛下的,一定好好督促规范玉儿。”


    皇帝很满意的将她揽入怀中,却并不算多么亲密无间,二人间似乎隔着一道狭窄的缝隙。他们身后的萧南时却只是看向床上被二人冷落在一旁的陈清玉。


    床上小小的婴孩似乎和她心有灵犀,也望向她的方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萧南时慌乱了一瞬,又很快镇定下来。他哪里看得到她呢?


    正想着,转瞬之间,屋内的陈设天翻地覆,原本明亮的殿堂似乎有了些许陈旧和黯然。


    她眼前的小床已经不在了,整个房间被书籍和案卷整整齐齐的堆满,书桌上放着一把戒尺,看上面的痕迹,应是使用过无数次。


    萧南时心紧紧提起来,突然听见房门外一道男人的怒斥声,她急忙跑出门去。


    她看见门外大雪纷飞,白雪将人一半的鞋履埋没。


    一道小小的白色身影直挺如松地跪在雪中,衣服的白色像要和漫天的大雪融为一体。


    皇帝站在他面前,大声怒骂着:“你就是这样当太子的?!”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何用!”他手中拿着一卷奏折似的东西,大力甩在小男孩的面前,砸出一摊冰冷的雪泥,沾到少年脸上,他却依然岿然不动,似乎早已知道沉默是最好的应对办法。


    樨妃站在皇帝身后,看见陈清玉低垂的头和脸上的巴掌印,还是没忍住走上前拉着皇帝劝道:“陛下,玉儿他知道错了,你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皇帝将这样复杂的活交给一个总角年岁的小孩子去做,陈清玉做不好也是很正常的呀。


    但她不敢这么说,毕竟她只是劝了一句,皇帝的面色就骤然铁青:“机会?”


    “哪有那么多机会能给他?他不是太子吗?不是能的很吗?怎么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他似乎气极了,又似乎不是因为这点错误而生气,总之意有所指:“你们不是都说他学富五车、有尧舜之相吗?尧舜会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他踹了一脚雪地里的陈清玉,冷哼一声:“别以为当个太子就了不起了!这位置是朕给你们娘俩的,朕自然立马就能收回!”


    他在浩荡宫人的拥簇下径直离开,雪中一时只剩下陈清玉和樨妃两个人的身影。


    “母妃……”陈清玉鼻尖被冻得通红,看见樨妃目光里的担忧,心底一暖。


    他毕竟是个小孩,总是渴求父母的关爱。感受到父亲的严厉与冷漠,再看见母亲的担心,更加觉得慰藉与需要。


    紧接着他却见樨妃双手按住他的肩,惊慌失措的喃喃自语:“怎么办?你父皇要是因为你犯错就不喜欢你,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


    陈清玉呆呆的看着她,心里升起一阵委屈。他想到什么,眼眶通红地唤了一声:“娘……”


    “别叫我娘!”


    樨妃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使陈清玉脸上原有的红印愈发醒目。


    她打完就立马后悔起来,却又坚定了神色说:“你没听你父皇说过吗,这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他会因此抛弃我的。”


    “你父皇说的没错,你怎么这样笨,连这点小事都一错再错?”她振振有词,“你记住了,永远不要叫我娘,娘亲,你一定要叫我母妃,听见了吗?”


    “听见了吗!”


    见陈清玉一直不说话,她摇晃着他追问确认。


    陈清玉乖巧顺从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母妃。”


    刚才皇帝让他在这雪地里跪着反省,要跪足三个时辰。陈清玉对樨妃说:“母妃,您先进屋里去吧,外面风雪交加,太冷了。”


    樨妃有些犹豫:“你……”


    若是她陪在这里,让皇帝知道后,会不会对她更有好感,不会将陈清玉的错迁怒于她呢?


    陈清玉却不知她心底所想,只当母亲是在关心自己,连忙温声说:“母妃近日不是在保养手部?若是受寒生了冻疮,那……”


    樨妃连忙站起来,点头道:“确实,确实。我得赶紧回去涂香膏,皇帝最喜欢我身上手上的桂花香。”


    “你们别走呀!”萧南时看着远去的樨妃和一旁从角落里跟上去的宫女,大声喊道,“谁来给他拿件披风啊!谁来——”


    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更没有人回头。


    萧南时回头望向男孩挺拔的身影,迈开沉重如铅的脚步,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


    她想要上前抱一抱他,每走一步却好像都离他越来越远。


    她走着,走着,眼前的景象又变了。大雪停下,天色变换,这是一个艳阳天。


    艳阳天,却不是烈日当空,而是冬日罕见的暖晴。


    两个看上去就关系不错的琢玉少年郎一前一后在一处僻静的宫道上走着,前面那个看上去活泼欢快,后面那个步伐稳健,看上去老成持重。


    虽然看背影和装束就能看出二人年岁相仿,样子也差不多,但萧南时一眼便认出后面那个是陈清玉。


    她跟在他们后面,准确的说,是她和陈清玉跟在那个年纪偏小的小少年后面,来到一处结了冰的湖面上。


    萧南时看着那湖,又四处看看,发现这好像就是那日中秋宫宴她和陈清玉约着相见的那个湖。


    湖上的冰面看起来很厚,很白。那个男孩撒欢地跑上前,被陈清玉一把抓住。


    “龟年!”他难得严肃地呵斥道,摆出兄长的气派,“不要过去,很危险。”


    粉雕玉琢的小少年回过头,冲陈清玉粲然一笑。


    萧南时看着这个名叫龟年的灿烂孩童,想到宫宴之上,她和萧夫人的私语闲聊。


    彼时她刚好奇完贺贵妃所出的八皇子的境遇,听到萧夫人说他早早逝去后,含糊地点点头,没太在意地一边夹起一块糕点胡乱嚼着,一边捂着嘴问她:“那八皇子叫什么啊?”


    萧夫人当时说:“我想想啊……”


    “他叫——”她用帕子帮萧南时擦掉嘴边的碎屑,小声耳语道,“他叫龟年。”


    “陈龟年。”


    陈清玉严肃的声线将萧南时从回忆中唤起,她看向二人,只见陈龟年本欲挣脱陈清玉掌控的身子又被拉住,没能去到冰上。


    他也知道陈清玉此人最好脾气,当叫他全名的时候,就意味着太子哥哥已经很强势了。


    陈龟年只好故作委屈的说道:“七哥哥,我真的真的只是在最靠近湖边的地方溜达溜达,不会去中心危险的地方的。”


    陈清玉将信将疑,手松开一点,正皱着眉想要再好好教育他一番,陈龟年就趁着他松劲的这点空隙大力挣脱开,做了个鬼脸,摩擦着冰面滑行玩乐。


    陈清玉一惊,撇撇嘴在后面紧追着调皮的弟弟,和他在冰面上相互追逐着。


    这冰面似乎真的很坚固,他们的鞋底在冰上擦出一道道痕迹,像蝴蝶在空中飞行的轨迹有了投影。


    陈清玉虽然被迫老成稳重,但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他滑着滑着,也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自由与快乐,原本持平甚至刻意压下的嘴角变得放松,马上就要勾起来。


    萧南时看着陈清玉这样她从未见过的快意姿态,蹲下身双手撑着脑袋看他。


    从她见到他的第一天,他就一直在微笑,那笑容浅浅淡淡,礼貌、和煦,像春风拂面般温柔,又没来由的不达眼底,让她感到刺目与虚伪。


    而此刻他的脸上,却全是真切无比的快乐。


    看着这样油然而生的笑容,萧南时也眉眼弯弯。


    她忽然想到,如果她不是那样爱宅在府中,而是整日往宫里跑或到处走走就好了。


    京城上层的圈子就那么大,总有一天他们会遇到,比这一次要早得多。


    如果可以,她想和他一起绽放这样的笑容。


    陈清玉这时已经和陈龟年不在一处滑,冰面不算太大,他怕自己第一次滑冰技术不好,撞到弟弟。


    陈龟年对这样的结果乐见其成,他一边滑还一边抱怨:“七哥哥,你帮父皇做了那么多事情了,能不能指点一下我啊?


    他今日可是给我指派了好难的任务,我哪里有经验——”


    萧南时听着听着,忽然眉眼一凝。


    她脑海中回响起萧夫人当时的话:“八皇子是贺贵妃已故的亲生子,小时候病逝了。”


    “听闻就在皇帝第一次给他委派任务的那天。”


    “啪!”


    “噗通!”


    一道冰面破裂的声音,一道落水的声音。两道声音像锋利的刀剑一般划破湖上温馨的宁谧。


    萧南时原本已经站起来的身影差点受惊不稳,只看见陈龟年的身体忽然从冰上消失,而破裂的冰层之下,水声哗然。


    第75章 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 22


    ◎困◎


    *


    萧南时再一次看见陈清玉, 是他在幽小的房间里禁闭之时。


    这哪里像是一国太子该住的房子,即使是她小时候回到并不富裕的漪州老家,住的房子也比这要好。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空无一物的桌前, 垂眸静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时候,他脸上的其余神色就已经收敛起来,和未来一样,眼底深黑一片,没有光亮。


    似乎到了饭点, 门外有下人送饭来, 陈清玉没有起身去接。


    萧南时有些急切地跑到门边一看, 只瞧了一眼便失去了食欲。


    那是馊掉的饭菜和干冷的馒头, 没有肉类, 只有干巴巴炒出渣来的豆腐和发黄的菜叶。


    她很生气,不明白为何要这样。


    就算是因为他没看好陈龟年?


    她看得清清楚楚, 陈龟年是自己贪玩掉下去的;虽然也不是他自己的错,毕竟到底只是个贪玩的孩子,但更不该归咎于同样幼小的陈清玉。


    即使他是哥哥,是太子,可他难道不是一个小孩吗?


    大人没有监督,宫人没有跟着,于是心安理得地把责任推到一个小孩子身上, 这样就能让自己少一些自责吗?萧南时这样想着,来到宫中的其他地方。


    樨妃的宫里, 上下肃静, 樨妃在妆台前捧着一件披风泪流满面, 口中怨怪着两个小孩子的胡闹行为;


    贺贵妃——此时还是贺妃的宫里, 一片哀痛之色。


    皇帝陪在一身素白的贺妃身边,看着她哭的昏天黑地。


    贺妃边哭边说:“皇帝哥哥,为何不赐死太子!”


    “他一定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她不分黑白地指责着,“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龟年一向乖巧听话,怎么会突然跑到冰上去!?”


    萧南时本想着她丧子痛苦,很是为她悲伤;却听见她这样说,顿时双眼冒火,上前两步便要理论,但没人能理她。


    “您不是之前才答应过臣妾,若是龟年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就让他成为太子的预备,和他一起竞争……”贺妃念念有词,“定是陈清玉,定是他听到了,觉得龟年是个威胁,下手除了他!”


    “陛下,他小小年纪如此恶毒,您定要为民除害啊!!”


    皇帝将她安抚下来,揉了揉眉心说:“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深沉的眼睛垂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归让人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萧南时在一旁看着,心想:他们怎么能这样呢?


    就这样给陈清玉定罪了吗?因为当时现场只有他们两个人?


    皇帝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不至于这样鼠目。她这样安慰着自己,跟着皇帝和内侍回到他的书房,却听到了如下的对话。


    “陛下,贺妃娘娘……”


    皇帝站在书桌前,叹了口气:“朕知道她难受。明日让贺将军进宫一趟看看她吧。”


    内侍连声应下,又试探性的问道:“那,太子殿下……”


    皇帝的眉头皱了皱,说:“她说是太子害的,谁信?”


    “若说是连带责任,那是朕让他们去走走散心,是朕给八皇子安排的活儿,他心中紧张要疏解,难道她能怪到朕的头上?”


    “若说是阴谋。”他轻蔑地说,“陈清玉有那个心,还有他八皇子今日什么事?早在他进学堂那天起就该防起来了。”


    他却笑着说:“不过这样也好,他们不是最爱说太子少年英才吗?这下好好搓搓他的锐气,让他记住谁才是能护他的人,谁才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


    萧南时听着他含笑的语气,不可真心地瞪大眼睛,双手攥成拳,手心一片冰冷。


    好过分,好过分的人。


    下一刻,天旋地转,樨妃出现在书房,看样子比之前疲老了一些,却应当也没长多少年龄。


    她将一盒香膏砸到皇帝面前,第一次大声对他说话:“陛下说喜欢臣妾的桂花香,是喜欢臣妾,还是透过臣妾怀恋她人?”


    “我怎么就忘了,皇后最爱桂花,中宫就有一颗桂花树!”她气极反笑,眼泪簌簌,“死了的人不好好躺着,反而要来和活人争宠,真是可笑。为何不把那些桂花树全砍了?”


    “樨妃!”皇帝怒斥她,用手很大力地拍了拍桌案,响声让地面都震动些许。


    “樨妃,樨,樨,桂花……”樨妃口中喃喃,又流下一行清泪,“连唯一值得拿来炫耀的封号,都是她的象征么?”


    以为是爱情,是一见倾心,不过是在她身上剜出一个死人的影子,是将她拟成一件可供赏玩的花或物品。


    若不是贺妃无意中提起,她又如何知道自己一直都活的像个小丑?


    “臣妾有名字,皇帝可还记得臣妾的名字?”


    皇帝没有看她,更没有回答。


    他背过身去,吩咐下人:“来人。”


    “将樨妃降为才人,禁足在她宫中。”


    “褫夺封号。”他下了最终审判,“她不配。”


    大笑着流泪的樨妃最终也没有如愿以偿听见最爱的男人叫自己的真名,她被赶来的下人拖走,目光死死盯着皇帝的背影,甚至也没有分给匆匆赶来的陈清玉。


    陈清玉早已习惯了母亲的无视。他平稳地走到书房门前,对皇帝恭敬周正地行礼:“参见父皇。”


    皇帝不想看到他这和樨妃相似的面庞,他时常感到可惜,他当年将他设为太子,也是因着他漆黑的眼像极了已故的先皇后,如今看来,除了那双眼睛还隐约有点相似,其余的一点都不像。


    他冷着声说:“滚!”


    陈清玉似乎事先便料到了皇帝的反应,只是更加温和恭顺地说:“儿臣特前来汇报父皇前日交代的赈灾一事,若父皇有事,儿臣稍后再来。”


    萧南时看着他已经有些长开了的清隽脸庞,听着他刻意压制得沉稳持重的少年声音,心里五味杂陈。


    他已经和之后那个端方有礼、一切都游刃有余的陈清玉别无二致;此刻的她又在哪里呢?


    想都不用想,定是缠着父母去哪里玩乐,或者和表姐在房间里做些小玩意,要不就是悠闲的安睡……


    她踏着小碎步跟在陈清玉身后,待到他停下,她一抬头,看见樨妃所在的宫名。


    她跟着他进去,樨妃直接朝他们的方向扔来一个方角的香膏盒:“滚出去!!”


    萧南时条件反射地躲开,陈清玉却站在原地,被砸过来的盒角划伤脖颈,顿时渗出鲜红的血珠。


    “要你有什么用!”樨妃将那个桂花披风也甩给他,“要你有什么用!”


    她将对皇帝的怒火尽数撒在他身上,好像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好受一点。


    萧南时的眼泪涌出来,不管樨妃是否听得见,冲她大吼道:“明明他才应该是最难过的人,为什么这样?”


    “其余人都可以不理解他,可是你是他唯一的最亲的人了,你为什么也这样对他?”


    陈清玉小心而珍重地从地上捡起那个披风,上面有桂花的纹样,还有他的名字。


    樨妃感到乏力,不愿多看他一眼,起身回屋,最后丢下一句:“把这件披风拿去烧掉,别让我再看到领口的那个花纹!”


    萧南时于是看着陈清玉犹豫片刻后,把披风交给下人,淡淡嘱咐:“母妃不愿看见花纹,将它缝上罢。”


    这么多年,这是母妃给他亲手做的唯一一样礼物,他不可能拿去烧掉。


    把她厌恶的桂花缝起来,不在她眼前穿就是了。


    他离开宫殿,缓慢而平稳地行走。


    他的眼睛里尚且不算全然的麻木,还溢着破碎的悲光。走到拐角处,一个小太监慌不择路地撞上来,陈清玉微愣片刻,也只是微笑示意自己无事。


    萧南时在他身边说:“明明已经这么悲伤了,你别笑了。”


    哪怕他稍微严厉的斥责这个宫人,她也觉得情有可原。但他只是温和有礼的反以一个微笑宽慰那个太监,甚至帮他指了路。


    刻在他骨血里的完美无缺和周正礼仪,多少人因此爱他清风朗月,却不知这都是由戒尺和血印造就。


    陈清玉路过御花园,或许想要散心,他走进去,刚好遇见正在赏菊的贺贵妃。


    他听见她毫不掩饰地对身旁的宫女咒骂:“死的人怎么不是他?”


    但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走开,神情中有自责,有木然,有悲伤,没有恼怒。


    一路走,他也一路长大。宫中的风景并没有怎么变,他身形日渐高挑,可面上的神色也没怎么变;若说有,那便是套以更加温柔完美的、人人称赞的表面。


    萧南时跟着陈清玉,看见他时常站在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湖畔,静静的看着湖面。冰冷的湖水很慢的摇动,他像要被湖吸进去。


    她忽然想到他在山洞中的那番话。


    “我本就不该活着。”


    “被祝福和期待着来到这个世上的人并不是我;被看重的应该活下来的人,也不是我。”


    所以,他们初见的那天,宫宴的那天,他站在湖边,想的其实都是死亡对吗?


    湖水摇动的愈来愈慢,一阵冷瑟的风吹过,像要将它凝结成冰。


    眼前的景象也被冻结,萧南时的耳边出现火焰安静的燃烧声,她知道,自己已经从那个满是回忆的梦境中醒来。


    她醒来了,可是陈清玉被困在那里。


    困在那日大雪纷飞的罚跪里,困在深沉冰冷的湖水中,困在御花园被供奉的菊花外,困在华丽宫殿的香膏盒间。


    萧南时无力地用手掩面,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流干了,此刻却又止不住的哽咽,豆大的泪水挣扎着涌出眼眶。


    昏暗的洞口处天色更暗一点,一点夕色的天光被越来越近的人影挡住,陈清玉满载而归。


    第76章 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 23


    ◎想要为他秉烛,想要十指相扣◎


    陈清玉这一趟出去收获颇丰。他不知从哪里采来野果和可以充当调味品的草木, 用树枝叉了两条鱼,怀里还捧着一小束白色的小花。


    “怎么了?”


    他见到萧南时脸上的泪,很是急切地放下手中的东西, 蹲下身抬头看她。


    萧南时撞进他温柔关怀的眼眸,眼泪更加汹涌泛滥。


    陈清玉内疚地问:“是不是我留你一人在这里让你害怕了?抱歉,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你永远别这么想。”


    萧南时立马反驳,她摇了摇头,又不想叫他担心, 撒谎道:“我是害怕、我害怕你丢下我走了……”


    也不算撒谎, 她的确害怕他离开她, 永远的离开。


    陈清玉对她保证:“不会的, 我定会将你安全带回丞相夫妇身边。”


    那之后呢?萧南时想这样问他, 一张口却变成了别的话。


    她擦干脸颊上的湿痕,低头忍住还来不及流出的泪水, 看着他怀中的茉莉花束说:“好香啊。”


    陈清玉脸颊微红,胡乱应了一声,把茉莉花递给她:“顺手采的,萧小姐不喜欢的话放一边就好。”


    萧南时小心的双手接过花,轻嗅一口,茉莉好闻的清甜香气扑鼻而来,她破涕一笑:“多谢殿下, 我很喜欢。”


    陈清玉移开视线,没有作声。


    他在山间行走采摘, 意外遇到一丛茉莉, 看到它们就无可避免地想到她。


    不等他反应过来, 已然摘了满怀的茉莉想要送给她, 总觉得她收到花后会很开心。


    想要疏远,想要避嫌,可又总是情难自禁地想把遇见的一切美好尽数赠予她。他好像变成了一个挣扎别扭的无信无耻之徒,离开的承诺是徒劳无功,理智的克制是自我麻痹。


    一阵冷风从洞口灌进来,火苗有些瑟缩,陈清玉移开身体去挡风,处理起刚拿进来的蔬果鱼肉:“饿了吗?我先给你烤鱼。”


    他想了想,把用帕子包住的果子放在火旁边,想弄温热后再给她吃。


    萧南时看见他被风吹起的衣角和发丝,把身上温暖的外袍脱下,披到他身上。


    眼前忽然浮现出年龄尚小的他跪在雪地里的场景,那时她没能送出的衣袍在此刻覆盖其身,她想把这些过往的遗憾尽数弥补给他。


    哪怕为时已晚,哪怕是亡羊补牢,但她还是想要补给他。


    爱一个人好像就会觉得他可怜。从前只是觉得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心意,此刻却想要为他秉烛,不会再放开他的手。


    就像刚刚在山崖之上,在山洞之中,她不该甩开他的手。


    以后再也不会了,萧南时这样对自己说。


    陈清玉双手都忙着,腾不出空,只能看向她道:“你穿就好,我不怕冷。”


    萧南时很坚决地摇头:“我烤火烤太久了,很热。”


    陈清玉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看不出真伪,也只能作罢。虽说只是披上了一件普通的外袍,原本寒冷的躯体却似覆上绒毛和厚毯,温度不断攀升。


    他很快将几个多汁的小果子用手帕包好递给她,又折下草木的茎叶和鱼肉一起烤。烤鱼的签是他不知从哪寻来的、两根被洗过的细木,上面零零星星生着倒刺。


    萧南时刚才哭泣时水分流失的太多,她看着色泽鲜艳的不知名水果,嘴里馋馋的,立马一口一个的吃着。


    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饭桌礼仪,她嘴巴一动一嚼,鼓鼓囊囊的,像一只正在进食的小仓鼠。


    陈清玉抽出空来看了她一眼,无声地笑着低下头。


    萧南时给手不得闲的陈清玉也喂了一个果子,他嘴上说着“你吃就好,我吃过了”,还腾出一只手稍微挡了一下;但等她强硬地塞到他嘴唇上时,他吞咽的声音却很明显。


    萧南时自得其乐地投喂完他,很惊奇地倾身凑近,看着他刚刚伸出的那只手,是没有痣的那只。


    宽松的衣袖因为抬手而露出里面的手腕,山崖上紧急惊险,她不曾注意,这下才发现他还戴着那条茉莉手串。


    茉莉已经发黄发黑,萎缩到变得很小,紧簇地皱在一起。


    这么久了,不管是他还戴在手上,亦或是手串居然还没散架,都令她很吃惊。


    “你还戴着这个呢?”她问,有些调戏的意味,“这么喜欢呀?”


    陈清玉下意识想反驳,但又无法说谎,含糊不清的说:“嗯。”


    他看向瑟缩的花串,这是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二个手工的礼物,但无论是母妃的披风还是茉莉的手串,都不能见光,不能长久存留。


    萧南时显然也想到了。


    她送给他的时候还没有看见他的过往,以为他贵为太子,自是什么好东西都见识过了;她当时也仅仅是头脑发热的随意将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分享给他,没什么特殊的意义。


    可她的稀松平常,他好像当成很宝贵的东西,看得很珍重。


    她悲伤的想着,嘴上开着玩笑:“那你恰好带茉莉花回来,是想让我再给你编一条吗?”


    陈清玉摇了摇头,终于却声音很轻很轻的、不确信的小心问道:“……可以吗?”


    萧南时别开眼不看他:“我才不给你编。”


    陈清玉自嘲的笑了一下,似乎早料到如此,于是打算说些话缓和气氛,却很快又听见她说:“一会儿吃完了,我教你如何编。”


    “这样的话,以后每次开花,每一种花,你都可以编成手串,也不用担心会不会枯萎,不用把已经萎凋的花还戴在手上。”


    陈清玉原本正在给其中一个木签磨平倒刺的手轻颤,又很快握稳,心境波动:“好。”


    没过多久,鱼肉烤好了。金黄焦香的烤鱼散发着诱人的味道,萦绕在整个山洞中。


    萧南时把接过的鱼肉放到嘴边吹了吹,迫不及待的咬下一口,被鲜美细嫩的肉香征服。


    她赞叹道:“真好吃!陈清玉,你怎么什么都会?”


    虽说她直呼其名,但陈清玉也并没有什么表示,反而从眼底透出些许掩藏不住的愉悦:“之前探访民情的时候和百姓学的,还有去赈灾的时候,在山中暂住过。”


    他三言两语,萧南时却立马联想到其中艰苦。


    她在心里悄悄描绘着从小到大每个阶段都在努力做好太子的陈清玉、处理公务日渐娴熟的陈清玉、去各地体察民情不惜以身犯险的陈清玉、第一次困在山中学习着野外生存技能的陈清玉……


    “你好辛苦。”她评价道。


    陈清玉微微摇头:“我是太子,这是我应该做的。”


    萧南时想,他虽说是太子没错,可又没有收到什么真真正正的好处,他有的别人都有,他没有的别人也都有,如此不对等,他应该做什么?


    她要是他,被利用还被打压冷待,早就躺平不干了。


    她看向陈清玉的脖颈处,这才发现他的衣领总是很高,很规整贴身,看不见领口下的一寸;可她知道层层衣领下,有一道被飞来的金属盒子划开的疤痕。


    萧南时小声说:“我要是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陈清玉转头不解地看向她,萧南时更加确信的重复说:“我要是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陈清玉。”


    陈清玉看着她专注而真诚的眼睛,一时无言以对。


    “殿下!”


    这时,由云七带头,他的下属们一路沿他留下的暗号来到山洞外接他们回去。


    其余人在洞口驻守,云七走进来,看见萧南时,眼神不自然地乱瞟。


    总觉得他们打扰了二人的氛围。


    以及,他隐隐吐槽,殿下虽然三番五次说不必将萧小姐的动向和危机汇报给他,但真有事发生了报上去,他非但没有责罚,还火急火燎地放下手头上的一切亲自来救她。


    他已然将萧小姐当成准太子妃看待,自然不敢直视。萧南时倒是很淡定,还朝他礼貌性地微笑颔首。


    陈清玉接过云七呈上的他之前留作信号的佩饰,那是一块白色的玉玦。他重新挂在腰间,转头对萧南时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已是日暮,去不了寶华寺了。”他看了一眼渐深的天色说道。


    萧南时想想也是,现在要再去也不是不行,但那样的话回家就是深夜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和两位家长交代。


    她问云七:“我们今天发生的事没有传出去吧?我不想让爹娘担心。”


    云七立马说:“萧小姐请放心,殿下是接到十皇子传讯后赶来的,我们行事隐蔽,一路封锁了消息,外人并不知晓。”


    萧南时一愣:“十皇子?”


    还有男主的戏份呢?她看向陈清玉,他可没有告诉她,虽说她也不在意就是了。


    陈清玉看上去有些在意。他立马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我们得快些走,顺便去如意坊给你买条新裙子。”


    他指了指萧南时的腰部,萧南时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那里有好大一团被刮蹭出的灰尘和钩痕,腰间挂着的香囊也被刮破了。


    她大惊失色,立马解开香囊,发现里面的那枚花珀已经不知何时碎成了几半。


    她可怜又委屈巴巴地抬眼望向陈清玉,他也已经看见了花珀的惨案,虽然可惜,但依然柔声安慰她:“不要紧,我再寻来一个便是。”


    云七在一旁暗自大叫:殿下您说的可轻巧啊!成色如此的花珀历代帝王都不一定能拿到几个,萧小姐身上这个还是您恰好施救过一个隐世玉匠后,人家送上的毕生至宝,把皇帝的私库掏空也买不到,要去哪里再寻一个啊?


    萧南时摇摇头:“不要,我就喜欢这个。”


    她重新系好香囊,对他说:“一会儿去如意坊,我正好也一并把花珀给她们看看,能不能用这些碎块做成小首饰。”


    在暗卫们带来的绳索等工具的帮助下,一行人很快离开了山间。密林之外,云七他们早已安排好了马车。


    萧南时没有去坐给她专门备的那辆软轿,她提起裙子跟在陈清玉后面,在他无奈回头的时候飞快晃了晃手中的茉莉花说道:“说好我要教你编手串的。”


    陈清玉心里很是纠结,萧南时趁他动摇,立马钻进马车。陈清玉轻叹一声,瞥了云七一眼。


    云七低头转身,对身后一干人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马车上,陈清玉正襟危坐,萧南时看着他拘谨的样子,觉得有些滑稽好笑。


    但她也没多为难这位一向谨慎守礼的端方太子。她将茉莉花的叶片折下,放在车内的小桌上,细心地边示范边讲解手串的编法。


    陈清玉也学着她的模样折下叶子,将几根根茎上下缠绕编织着。


    他的手指纤长,但做起手工来一点也不灵活,甚至很是笨拙,经常把花和茎折断。


    萧南时看了他手下的惨状一眼,笑道:“其实若是有针线丝带就更好,你手上那串就是用铁丝串成的,不过今日没有,难为你学这种难一些的。”


    她说着说着,忽然看见陈清玉手指上细小的伤痕,如玉的白皙指尖有不止二三处密密的针孔。


    萧南时眉眼一凝,放下手里的花去抓他的手,却被敏锐的陈清玉躲开。


    “手给我。”


    见他瑟缩回去,用袖子将手挡住,萧南时紧紧盯住陈清玉,表情骤然沉下,认真严肃起来,还有些凶凶地重申道:“把手给我。”


    第77章 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 24


    ◎当光照亮影◎


    陈清玉只能慢吞吞地伸出手, 萧南时嗔了他一眼,仔细的检查他的指尖。


    洁白如玉的指尖上果然有针或小签子扎过的痕迹,看上去就很疼。


    “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受伤了吗?”她一阵揪心,皱起眉问他。


    陈清玉难以承受萧南时看似审讯却无比关怀的目光,想要伸手将她紧皱的眉抚平,但很快制止住这样的念头。


    “不是。”他回答道,又想到什么,迅速改口, “是。”


    萧南时气笑了:“到底是还是不是?”


    她刚想指责他不好好爱惜自己, 转而思及他本就没那个心, 气的在心里咬牙切齿, 捶胸顿足, 但也不忍说什么怨怪的话。


    “你送我的药膏,自己也要涂。”她叹了口气, 并没多问,只是嘱咐道。


    “好。”陈清玉很快乖乖应答,小心地看着她因为生气而板起来的脸色,心中不禁生出窃喜。


    “下次见你,我要检查。”萧南时生怕他搪塞过去,正色说,“就明天吧, 你护送我去寶华寺,补上今日没去成的事。”


    “你看, 乌始挐是你们皇室要合作的, 最后那个刺客你也说了多半冲你来, 你连累我的, 你要负责。”她蛮横强硬地宣布。


    陈清玉想了想,很认真地答应了她:“好。”


    萧南时看着他重新开始编织的动作,在心里想,他对她还真称得上是逆来顺受。


    她总是有点想欺负他,却又舍不得。


    他真是最最讨厌的,麻烦的家伙。


    陈清玉编着编着,似乎渐入佳境。他把剩余的茉莉花都编完了,一共编了四五条,前几条都东倒西歪,第一条更是直接濒临散架,只有最后一条还看得过去。


    他把这最后一条手串推向萧南时:“这条送你。”


    萧南时看向桌上静静躺着的纯白花串,听见陈清玉说:“作为你教我编手串的答谢。”


    萧南时听到这话,想要伸手戴上的动作停下,抱着手好整以暇地偏头问他:“那若是我说不需要答谢呢?”


    陈清玉眼神一黯,脑袋耷拉下去,很伤心的模样。


    萧南时气得攥拳轻锤了一下大腿,拿起手串在口中嘟囔:“想送就送,我又不是不收,干嘛找那么多理由。”


    陈清玉轻咳一声,想要辩解,但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萧南时接着问:“不过,你把这条送我了,那你戴什么?”


    “我有这些。”陈清玉指了指桌上其余的手串。


    “你的那些能戴呀?”萧南时抓起一个手串,还没举起来,上面的两朵茉莉花就已经脱落。


    在陈清玉尴尬又羞赧的眼神中,她笑着摇摇头,接着很快编完一开始自己示范的那条,递给他:“殿下,伸手。”


    陈清玉来不及纠结,已经顺从地伸出手,萧南时把手串套在他手腕上,又绑紧了一点,移开身子远远观赏了一番,满意的点头。


    “桌上这些,你不要了吧?”萧南时笑眼盈盈地说,“都给我好了。”


    说着,她便很小心地拾起一些已经脱落的茉莉花和花瓣,同编的歪歪扭扭的手串一起收入方帕中包起。


    “日后我每次见到殿下,都要拿这个笑话你!”


    她现在总愿意和他说些以后,日后,如果他可以因此生出一些期待呢?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车里的两个人似乎忘记了时间的流动。车外的山道间隐约传来桂枝的香气,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加浓烈。


    桂花还是没有开,都含苞待放着,撑起一个个小而鼓囊的花苞,已经叫人不由期待起它们开花后的万丈芳香。


    *


    如意坊内。


    萧南时看天色渐晚,想着快些回家不让家里担心,便很遗憾的没有多逛,迅速选好了衣服去楼上更换。


    陈清玉在坊主特意安排的包厢内等她,看着手上纯白间混着嫩绿色的手串出神。


    云七敲了三下门,得到允许后进入屋内。他小心地掩好门,压低声音禀报:“殿下,您之前吩咐的事,刚才属下去确认过,没有纰漏,一切顺利。”


    “嗯。”陈清玉淡淡道,“还不够。”


    云七低下头回话:“不知殿下如何打算?”


    他想着,上次乌始挐再三勾缠萧小姐后,殿下明面上以公事为由给他找了不少事。但毕竟事关两方外交和民生发展,殿下心怀大义,不可能太过火。


    所以暗地里,他奉命给乌始挐下了点特殊的东西,让他失去他最看重的男人尊严。虽然药效不烈,只是叫他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内雄风不振,但对这种张口闭口以雄为荣的人来说也足够打击了。


    在那以后,乌始挐分明都对萧小姐不再狂热了,却不想这回……


    陈清玉轻抚手腕上柔软的花瓣,冷声说:“他既想要,就让他要个够。”


    “其余参与此事的人,给西域那边的长老施压,他们自己杀。”


    他面色温和,轻描淡写地说着杀戮之词,言语之间丝毫没有对生命的敬畏。


    云七领命:“是。”


    他又说:“最后射箭的刺客是雇佣来的死士,属下们办事不力,查不到源头,但可以确认与西域无关。”


    陈清玉眉眼一凛,颔首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大概,有些头绪。


    “去给十皇子说一声,此事已经解决,让他务必不要外传。”他皱了皱眉,又补充道,“还有,帮孤准备一份谢礼送给他,作为发现此事的酬谢。”


    云七走后不久,门再一次被敲响,也同样是三声,但这一回陈清玉刚听到清脆的叩木门声,就不由的紧张起来。


    他起身去开门,看见门口出现的果然是萧南时。


    她选了一身纯白色的厚布衣裙,上面拢着鹅黄的轻纱,用天蓝色绣着粉紫花纹的丝带束于腰间,腰下有大片浅浅的蝴蝶纹饰点缀,丝线密缝,葳蕤生光。


    出门前整齐盘起的头发早在坠崖时便已乱了,路上她将头发放下来,青丝如瀑;现在则用了与腰上同样的一条天蓝色丝带束拢,更显出一种和韵之美。


    沉闷暗调的小楼厢房内,她身穿蝴蝶,仿若秋冬季节乍泄的春色,阴沉暗室里唯一的光,与他眼中周围的一切死寂格格不入。


    “好看吗?”萧南时眼睛亮亮地抬头看他,摸了一下珍珠白的耳坠问道。


    “好看。”陈清玉的视线无法移开她,只得定定地回话。


    萧南时很是开心,又低头压下嘴角,一边双手玩着腰间垂下的带子,一边故作不悦地指责:“殿下真敷衍。”


    陈清玉慌乱了一瞬,连忙说:“萧小姐自是皎若朝霞,灼若春光,仙姿隐现如轻云蔽月,长身飘摇若流风回雪……”


    萧南时听得面红耳赤,拉起带子挡在脸前:“好了好了,别说啦!”


    她转身往楼下走,陈清玉跟在她身后,对上前来找萧南时问询的如意坊主暗示一眼,对方立马上道,表示定不会将今日他们二人前来之事泄露半分。


    萧南时和坊主说完话,回到陈清玉身边,他随口问她:“和坊主说了什么,可是衣服不合身?”


    “没有。”萧南时摇头,“很合身。”


    她紧接着忽然拍了拍手,问他道:“啊,说起来,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一下十皇子?”


    陈清玉下意识阻止道:“我已经……”


    他想起来自己并无立场,又只好闭嘴。


    云七没听见陈清玉的欲言又止,以为他没有回答,便对萧南时解释道:“殿下方才已经吩咐下去,连同萧小姐的份一并赠礼致谢十殿下。”


    “啊,那太好了!”萧南时挑了挑眉,轻松地说,“不愧是殿下,处事真是周全。”


    陈清玉提起的心缓缓落下,不知是否应该庆幸她好像并未察觉他那点隐秘的小心思;就算察觉,也并未指责。


    他跟在萧南时后面,云七走在最后。廊内的灯光将人影投射于地面,陈清玉看见他和她的影子交融在一起,像被地板的纹缝纠缠绑定。


    他低头凝神,往外走出一点,刚好挡住云七落在地上的影子,将它与他们二人的影隔绝开来。


    萧南时穿上新衣服就很开心,在前面蹦蹦跳跳,很轻盈地迈着欢快而端仪的碎步。她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细致如云七也没有。


    走廊的灯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一处又一处。当光照亮她的时候,说不清光与她孰亮;


    而光后的暗影笼罩着陈清玉,他望着她随脚步一起翩然跃动的柔顺棕发,心里怅然。


    *


    乌始挐醒来的时候,浑身疼痛。


    他下意识粗暴的大骂了一声,又立马反应过来,恐惧的缩成一团四下张望,生怕再有刚才那般诡异的事情发生。


    但是他躺在红艳的软床之上,似乎很是安全,等了好久也没有邪鬼伤人,于是便又趾高气昂起来,刚想下床出门,却被身上的剧痛疼的嗷嗷叫。


    他只好对着房门喊道:“来人,来人!”


    下一秒,门开了,走进来的却不是他熟悉的手下,而是一个面若桃花、身着红衣的窈窕女子。


    她撩了一下头发,风情万种地朝乌始挐一笑,乌始挐顿时忘了身外的一切,色眯眯地笑起来搓搓手,又想到自己最近每次床上的窘态,脸上表情多变精彩地犹如一盘打翻了的颜料。


    尽管如此,他还是暧昧又自以为雄伟地说:“小美人,可是来陪哥哥的?你可知道我是——”


    美人嘴边的笑意更深:“我不仅知道,还知道我是奉命专程来好好满足王子大人您的。”


    乌始挐高兴的找不着北,摩拳擦掌,只恨自己不能下床立马抱住她亲热,连忙张开双臂,艰难地坐起来邀请她。


    美人走近他,长长的指甲划过他粗糙的胡渣,和婉地说:“大人,您得先陪我玩个小把戏。”


    “什么小把戏?”


    乌始挐嘴里分泌出猴急的唾液,感到眼前一黑,眼部有冰凉的触感。


    第78章 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 25


    ◎完美的死物◎


    “蒙眼?”他邪魅一笑, 勾勾手指,兴味大发,原本蔫蔫的身体似乎终于有了点反应。


    那美人没有回话, 乌始挐默认她在害羞,可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美人碰他。


    一直到他等的不耐烦之时,忽然感受到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胸膛。


    乌始挐脑海中勾勒出刚才看到的美人纤细白嫩的玉手,吸了下口水,抱住怀里的人就要亲上去。


    怀中的人却比他还要猴急, 扒开他的衣服坐上去动了几下, 乌始挐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就听见一声粗粝而尖锐的老妪声音:“哎哟我的天爷呀, 云姑娘你给我找的什么倌儿, 这是个不中用的咧!”


    “从没见过才动了两三下就没了的男的,简直还不如那半只脚进棺材了的老汉!”


    乌始挐又羞又愤, 但更多的是大惊失色。他举起满是淤青的手摘下眼罩,这才看清身上的人并不是刚才的美人。


    何止不是美人!


    这是一个满身脏污,穿着破烂的老乞丐!


    面色蜡黄,身型干瘦,一双浑浊的眼睛眯着,上面均满是难看的细纹。


    刚他馋的紧了,没留意她的一切, 现在突然闻到对方身上那股难闻的馊味,登时咧嘴就要吐出来。


    老妪黑黄的手一下子捂住他的嘴, 让他堪堪咽回去, 又犹嫌不够, 嫌恶地扇了他一掌, 扬声说:“你和太监有什么区别,没用的东西,原本看你脸还看得过去才来的,我就说云姑娘怎么不收我钱,原来如此啊!真是便宜没好货!”


    她鄙夷的从乌始挐身上下来,还往他吐了口口水:“敢嫌弃我?我还没嫌弃你呢?什么玩意儿!”


    乌始挐一张方脸涨得通红,像一块烧红了的黑铁,恨不得拦住她直接打死,然而身上太疼,根本做不了什么动作。


    和乞丐一样的老妪出门后,门口再一次涌现人影,乌始挐愤怒地抬起头,正要大声呵斥,却看着来人张大嘴哑然无声。


    紧接着,他被几个一拥而上的大汉压倒,嘴巴被淫邪的笑脸堵住,身上被又扇又咬,原本的伤口更加刺骨。


    他听见几个男人大笑着说:“哈哈!六婆说的太对了,这人果真是个起不来的玩意儿!”


    “起不来就天生该给我们玩儿,知道么?”一个男人挑着他的下巴说,“长得挺壮的,却是个废物,玩这种最有意思了!”


    乌始挐两眼发黑,感到身下的欲望彻底消散,一辈子的那种。


    他这边痛苦着,那边门外,刚刚那个美人正笑眯眯地送怒气冲冲的六婆去新的包房。


    六婆交了钱,看见房间里清秀却健壮的男人,重新喜笑颜开起来。


    红衣美人退出去,关上房门后走到远处的望台上看向京城的夜色。


    “云七。”她单手撑着脑袋,面无表情地朝空气开口,“你给我从屋顶上滚下来。”


    空荡荡的高空之上,突然翻下来一个倒挂的人影,仔细看过去,正是一身黑衣的云七。


    “大姐。”


    他恭敬地叫了一声,和散漫随意的动作格格不入。


    云一点点头,算是应答。她红唇轻启,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终于能收拾这个劳什子西域王子了,亏得你们把他给我带过来。”


    “我看他不爽很久了。”她把玩着微卷的长发,“移花楼的春燕,青金阁的庄纭,都被他狠狠羞辱和玩弄,真以为此处和他们那里一样任他妄为?


    他不把女人当人,我就让他在我这小倌楼中,尝尝当他眼中的女人的滋味。”


    云七耳力好,听见远处屋内男人从心急如焚到渐渐歇火的惨叫声,抱着手咳嗽了两声,接话道:“英雄所见略同。”


    “不过,这回你怎么找到我头上来了?”云一问这个家族里排行最小的弟弟,“你不是一直帮那位殿下办事的么?他一向行事稳妥大方,怎会用这么……妙的方式对付人?”


    “这你不用管。”云七正色道,“殿下做什么肯定都有他的道理。”


    “啊,是是是。”云一不以为然,“不愧是太子身边最忠实的暗卫。”


    “殿下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只能将生命与忠诚奉于殿下。”


    云七说着,从屋檐上跃下来,眼睛炯炯有神。


    “哪怕是叫你放弃我们云家世代相传的隐世武者身份?”云一笑着打趣。


    云七挑眉:“你不也是么?放着大长老的身份不做,跑京城来开倌倌楼。”


    云一说:“这世上得势的有两种人。一种被权力束缚,身居高位之后,想的都是怎么维护住自己的高位、把别人都牢牢掌控在身下;


    还有一种,获得世俗的地位之后,就想去干点别的,来满足那个最真实的自己。”


    “这是你,也是我。”她说,“你猜猜,你们的太子殿下会是哪种?”


    云七立马说:“我不会妄议殿下。”


    云一嗤笑了一声:“说不出来吧?”


    “虽然我不认识他,但是从你的只言片语和民间传的那些小道消息来看,他哪种都不是。


    他好像一个死物,完美的、被精雕细琢的皇室摆件。”


    云七刚想反驳她,便被她打断:“别和我说你一点都没这么想过。作为太子,他不图权,但也并不真的热衷于民生。需要他解决的他一定会出面,而且事事完美,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皇室斗的水深火热,太子却从未急眼过,若不是真的不在乎,那便是心机太深。


    然而我听闻他宅心仁厚,不止你,他四处施救,以身犯险救了许多人。”云一皱着眉分析道,“每次我听百姓们夸赞太子舍己为人我都在想,一个手握大权的人,以生命犯险,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些所谓的虚名吗?你觉得这可能吗?”


    云七没有说话,他想到了太子救自己的时候差点被流水冲走的场景。


    那一刻,他刚被陈清玉拖到岸上,恢复知觉,下意识抓紧陈清玉即将脱离的手臂。


    可是,也是那一刻,他从这位传闻中完美的殿下脸上,分明看见了死志。


    他挽救了那样多想要活下去的人的生命,却好像从未珍惜过自己。


    云一接着说:“总是在帮别人的人,活得最可怜。一直救人就是自我毁灭——多看着点你家太子吧,别让他走到那个地步。”


    云七心下一紧,忽然想到什么,笃信地说:“不会的。”


    “殿下不会的。”


    见云一丢来一个不大相信的眼神,云七低声说:“最近的殿下,有些不一样了。”


    他没有多说,只是转而道:“对了,麻烦你找找关系,安排一个档次比较高、有密闭包厢但能让隔壁厢房看见内里情况的酒楼,三日之内。”


    “真会使唤人。”云一翻了个白眼,耸耸肩,“也罢,看着你把乌什么玩意儿送过来让我好好玩的面子上,明日就给你消息。”


    她偏过头,看了一眼乌始挐那个厢房的方向,勾起嫣红的唇角。


    “这西域王子如此重口的行径,不让天下人知道,未免也~太可惜了吧?”


    *


    “王子怎么了?”


    贺椒茹刚回到府中,便听见两个嬷嬷在一起兴致勃勃的私语,其中一个还负责她的教养,便捏着帕子走过去问道。


    “三小姐玉体尊贵,听不得此等伤风败俗之事!”嬷嬷闻言立马转过头高声训着,给了她一个不赞同的眼神,“小姐还是少有些多余的好奇心为好,日后进了皇家,更是如此。”


    贺椒茹抿唇,露出一个乖顺而有礼的笑容,缓缓说:“嬷嬷教训的是,椒茹这便回房温习这些天的功课,先告辞了。”


    等到她走出数步,消失在嬷嬷满意的目光中,才对身后的侍女招招手:“你过来。”


    “去打听一下,王子出了什么事。”她颇有些期待的说。


    真希望不是什么好事,那个讨厌的王子,她早便烦透他了。


    不过,萧南时一定比她更烦。


    “萧南时……”


    她小声的自言自语,想到今天有惊无险的历程。


    下午。


    她又一次被贺夫人派去“巧遇”十皇子。如果说面对太子这种聪颖之人她颜面无光,那么面对陈宝闻,她便是毫无顾忌。


    因为他实在是个笨蛋,是她见过最笨最笨的人。他是那么天真,居然真的把这么多次相遇都当做巧合,认为他们颇有缘分。


    也不知道此等傻气,在龙潭虎穴的皇家是如何活下来的。


    皇帝和贺贵妃一定很爱他,将他保护的很好。贺椒茹这样想。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玩蛐蛐、掷骰子的陈宝闻,婉拒了他的盛情邀请,一个人坐在旁边,却也不敢离开他,毕竟将军府的密探就在不远处盯着。


    在偶然听见乌始挐那番报复的言论后,她急急忙忙地拉住十皇子,左思右想,嘱咐他偷偷去找太子禀报此事,让他出面解决。


    陈宝闻还问:“可以是可以,我也想帮萧家那个小姐……但是和太子哥哥有什么关系?”


    贺椒茹大言不惭、面不改色地说:“太子心怀万民,又负责和西域的交涉,自是找他帮忙最合适。”


    她那日瞧着,萧南时和陈清玉怎么看都是有些交情的模样,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定情,但她总认为,陈清玉不可能坐视不理。


    所幸,她猜对了。太子府的人到了晚些时候来向他们报平安,顺便赠上一份谢礼。


    陈宝闻当时还说:“这是你先发现的,礼物也给你好了?”说罢便把盒装的礼物双手举到她眼前。


    她摇摇头,隐晦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监视的贺家人,拒绝道:“不了,我不合适。今日我帮萧小姐之事,你也别说出去,不对,这整件事的始末咱们半点都不能往外说。”


    她心中大石落地,为“知音”萧南时的安全脱困松了口气,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被拒绝的陈宝闻骤然耷拉下去的脑袋和通红的耳根。


    “小姐,小姐?”


    贺椒茹的回忆被回来的侍女打断,她整理了一下心绪,问道:“打听到了么?”


    侍女红着一张脸,嘴角却压不住笑,点点头凑到贺椒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贺椒茹一开始双眼瞪大,紧接着左右环顾一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竟是如此!”她颇开怀地捂着肚子笑,“原来王子好这口,真是、真是……”


    男女老贱不忌、承欢乞丐和流氓身下,还颇为享受,声音大到惊扰了夜间巡逻的捕头!


    她一路捂嘴偷笑,走到了贺夫人和贺将军的住所,脚步一顿,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打个招呼,便听见未掩的门内传来二人的细琐声音。


    贺家二位总是自信的将府中视为固若金汤、尽在掌控之地,所以偶尔也会不加防备的密谋。


    贺椒茹因此能得到不少旁人不知晓的消息,一如她之前听见他们说着自己的功用。


    她看了眼侍女,侍女很熟练地站到一旁放风;贺椒茹将耳朵贴近门面,偷听起里面的对话。


    只听贺将军阴沉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尤为可怖与幽然。


    “今日没要了陈清玉的命,还真是可惜。”


    第79章 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 26


    ◎两厢◎


    *


    贺椒茹紧贴着大门的手一颤, 险些被听到的话惊得尖叫出声。


    她用尽全部理智让自己稳下心神,便听见里面的人又说道:“原本这么好的机会,叫老三听见乌始挐的盘算, 十皇子又透露给太子……


    到了那山里他们身处无人之境,咱们动手了,事后只说是西域的人干的,多好。”


    “是啊。”一个听上去像是幕僚的人声响起,“尤其是上次菊花宴上,将军神机妙算, 最后留下了王子射出的西域长箭, 用这箭找个拿钱办事的死士射出去, 到时候怎么查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贺将军沉吟片刻, 叹了口气:“可惜京城人多眼杂, 我也不能动用自己手下的人,只匆忙找了一个死士, 不想是个废物。”


    幕僚恭顺道:“将军莫急,日后总还有机会;再说陛下如今也已松口……”


    贺将军冷哼一声:“算他命大。这么多年,这么多次,回回叫他死里逃生。


    明明好几次他都中计昏死过去了,太医一来,他又活了,命还真硬!”


    贺椒茹在门外听的胆战心惊, 几度想要离去,却双脚沉重, 颇有些冷意。


    如果父亲想要太子死, 那又何必让她去攀附?


    若太子未死而顺利登位, 她自是与贺家一荣俱荣;可若她真的被许过去、而太子被他们害死了呢?


    她的双手渐渐攥成拳, 抵在冰凉的门上,听见门内的二人接着说:“对了,你可曾留意过,太子和萧家的小姐之间有什么?”


    贺将军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继续说:“我记得上次菊花宴上,他们也你来我往了一番。当时我觉得是出于礼节,今天却又……”


    “会不会是将军多虑了?”幕僚疑惑道,“从未听说太子与萧小姐有什么交集。而且太子若心仪于她,大可直接求娶。


    据属下所知,太子对男女情事一向不热衷,甚至毫无牵扯。”


    “今日的事,也是十皇子觉得自己无力先去找的,太子或许出于种种考虑不愿闹大,才亲自前去。”


    贺将军似乎被说服了,语气轻松地说:“最好是这样,一个总之该死的人。


    当初怎么就是我们龟年,怎么不是他……”


    他及时住了口,又斩钉截铁道:“不论如何,最终皇后的位置都只能是我贺家女,不能让萧家占了。”


    “萧南时……”他眯了眯眼睛,沉思道:“她今天要真被乌始挐给要了也不错,可惜了。


    她倒确是个强劲的对手,只是日前大门不出太低调,让我都忽视了她。”


    “不过萧家也不急于把女儿嫁出去。”幕僚分析着,“依照萧丞相夫妇的性子,萧小姐恐不会嫁与皇室。”


    “这倒是。”贺将军说,“随她去吧,左右我也动不得她,文官势强,丞相那个老东西又对他女儿维护的不得了,啧。”


    “想要开刀,还是得解决太子,这种爹嫌娘不爱的人,倒是好下手……”


    贺椒茹听着听着,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与冷森。


    *


    是夜,太子府。


    黑沉的天色之下,书房内灯火通明。陈清玉长身玉立,执笔案前处理白天落下的公务。


    说是落下,其实也并不亟待处理,只是他习惯了用公事淹没自己,好像这样就足以对抗长夜寂寂。


    他写着写着,停笔思考,墨瞳往桌边一扫,落在一个针线粗笨的香囊上。


    这香囊用极好的布料与丝线缝制,但粗制滥造,看上去像是孩童游戏时随意扯松的劣质物件,上面扎着两根细银针,昭示着工序未完。


    而只有陈清玉知道,这不是粗糙劣质的随意之物,是他忙活很久却与理想中成品相去甚远的手工制品。


    他看着银针,也看向自己被针扎过的指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中秋湖畔,萧南时手指上被针扎到的一个小点。


    那是她帮他缝衣时落下的吗?他如此猜测,也想为她缝些什么,就有了这个送不出去的、笨拙的香囊。


    针扎到手上的时候,他不觉得有多疼,甚至觉得欢喜。他们现在是一样的了。


    “殿下。”


    书房的门被敲响,陈清玉看向门口,看见总管领着一个络腮胡的雄壮老者前来。


    “西域大长老求见。”


    “长老请。”陈清玉对他做出一个礼貌的相邀手势,暗示他坐在书房的会客处。


    “太子不必如此客气。”大长老缓缓说,“您应该知道,我所来何事。”


    “王子虽然日前态度不端,但在京城内便出了如此事,我们的颜面实在……”他目光锐利,“这要我们回去,怎么和王交代?”


    “今日之事,希望贵朝能给我们一个说法,严惩幕后凶手!”


    说实话,他也觉得乌始挐空有一身武力,在处事上蠢笨如猪;


    但他毕竟是西域的王子,是过来邦交的,现如今却闹了个满城皆知的浪荡罪名,甚至说他好男风,又乐得屈人身下。


    简直荒谬至极!


    陈清玉由着下人沏好茶,待他下去之后,微笑着说:“既然长老直言不讳,那孤也便开门见山。


    长老可知近日王子在京城内兴风作浪种种事端?”


    “他……!”大长老语噎,继而一拍桌案说:“你是说他追求那个丞相小姐一事?那不也没追到么——”


    “王子生性鲁莽,不只是京城的小姐,据孤所知,路上的、酒楼中的民女,都被他出言戏谑过。”陈清玉叹了口气,敛下眼底的冷意,“今日王子的遭遇,孤也深表遗憾。”


    “但王子短短时日树敌无数,孤也不可能挨个盘查。再说,王子也不一定就是被迫……”


    “不可能!”大长老高声反驳,却想到乌始挐一贯的放纵,心下也有些动摇不定起来。


    但他表面上还是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殿下,我们使团是特地千里迢迢远赴你们中原,希望能合作共赢。虽然我们双方都知道,最主要是我西域有求于人,但绝不代表西域的脸面可以这样被践踏!”


    “若是得不到交代,那和中原的通商条款……”他眼底闪烁的贪婪的光,故作正义地说道。


    陈清玉将茶盏推向他,抿了一口自己杯中的清茶,不疾不徐地说:“长老,孤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也想给你们一个交代。可初步调查下来,背后的事令人心惊啊。”


    他压低声音说:“既然长老断言王子是被仇害,那您可知今日他为何会落单,陷入如此境地?”


    大长老双眼瞪大,看上去对此一无所知地惊怒问道:“查到了?那还不——”


    陈清玉按住急切的长老,和缓的说:“今日丞相府的小姐要去寺庙祈福,王子或是得到了消息,不知为何一路跟随。”


    大长老刚拿起茶杯的手一顿,茶水险些没撒到身上。


    乌始挐王子不是说自己瞧不上那个小姐了吗?怎么又跟踪人家,荒郊野外的,他想干什么?


    大长老想起乌始挐曾经在西域强迫前族长之女的绯闻,心里一阵后怕。


    他虽然来中原短短时日,却深知萧丞相在朝中举足轻重,是皇帝最得力的人之一。他家里那个萧小姐更是宝贝心头肉,乌始挐却一而再再而三不顾他劝阻……


    陈清玉接着说道:“王子却因山路错综复杂走错了道,去了一条偏僻的无人之处。再被发现时,就……”


    “若孤将前因后果大加调查,那丞相知晓此事,长老觉得?”


    大长老立马顺着他的话想通了其中关窍:“呵呵!不必麻烦太子了,今日之事还请殿下多帮忙平息一下人言,合作之际,还是以和为贵嘛,我们也就当没这回事。”


    他将茶一饮而尽,咂了两下嘴,起身就要灰溜溜的走,走之前还凑近陈清玉沉声道:“丞相那边……多谢殿下压住此事。”


    “举手之劳。”陈清玉噙着笑说,“但最重要的,还得长老多监督王子,孤不会再帮他瞒第二次。”


    大长老真以为他向着自己这边,心中升起感动和对乌始挐的怨怪,连声应和:“好、好、好!多谢殿下恩情!”


    待长老走后,云七带着消息出现在陈清玉身后:“殿下,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相信明天一早,全京城都会知道乌始挐的丑闻。”


    “她呢?”陈清玉问。


    云七说:“请殿下放心,传闻里有关萧小姐的部分已经尽数被抹去,流言与她毫无瓜葛。”


    陈清玉点点头,看了一眼窗边静伫的绿菊,又问道:“乌始挐本人如何了?”


    云七露出隐晦的笑意说:“照他自己的说法来,人已经废了。”


    云一最爱玩虐这些虎狼之徒,短短一晚上,不知从哪来找来成山的脏污壮汉和好淫老妪,还有路边荤素不忌的乞丐,看乌始挐那样子,本就短时的身子更是一辈子都起不来了。


    陈清玉应了一声,不再关注乌始挐的事,回到案边重新看起公文来:“知道了,你今夜辛苦了,先下去吧。”


    云七看着陈清玉白玉般的容颜散发出不可抑止的疲态,想到他今日一路奔波,此时还要劳碌公事,担忧地开口:“那个,殿下,属下以为您今日更为辛苦,若没有什么急事,不如也早些休息?”


    陈清玉看了他一眼,重新低下头执笔:“不必担忧,孤无事。”


    云七只得退下,留陈清玉在案前独立劳碌。


    窗外夜凉如水。房内,一人,一灯,烛灯的火苗跃起,茕茕孑立。


    一只飞蛾落入其中,转瞬被灯火吞噬殆尽,灰飞烟灭之间,身尸落满烛盏。


    *


    第二日的早晨。


    旭日初升,难得是一个和煦而并非寒凉的秋日。


    萧南时昨夜晚归后被萧夫人拉着好声唠叨了一番,却也不舍得教训她,母女二人辩着辩着,最后不知谁先说了什么,高高兴兴地笑闹了起来,最后还一同睡了一夜。


    可怜萧丞相参加宴会归来后只能独守空房,一大早,他便沉着脸早早坐到餐桌上等着母女俩前来。


    等到萧夫人和萧南时挽着手走近了,他却又摆不出臭脸色,条件反射的咧开嘴笑,替她俩抽出凳子,好声好气说:“起这么早?也不多睡会儿?”


    萧南时眼睛都不眨地说:“昨天我去寶华寺给爹娘祈福,却忘记给妩儿表姐求子嗣的签文了,今日还得再去,所以早起了一会儿。”


    萧夫人捏了下她的脸,说:“你呀!”


    萧丞相哈哈大笑几声,宠溺的说:“她不就是这样?来,今日早膳有我们时儿爱吃的蟹粉酥,多吃点补补脑。”


    见萧南时立马挽起袖子一副馋猫样子去接,萧夫人瞪了他们一眼,吐槽道:“听说过喝猪脑汤补脑的,没听过吃蟹粉酥补脑的!”


    萧南时咯咯地笑起来,吃了一口,熟悉的咸鲜酥香让她享受的眯起眼睛。


    她忽然眨了几下眼睛,问道:“我可以带点这蟹粉酥去路上吃么?寺庙里都是素斋,我吃不惯。”


    “可以呀,馋猫儿。”萧夫人吩咐侍女上前,嘱咐她去知会厨房赶紧再做一些,又转头对萧南时说:“一会儿给你用保温的盒子装起来,外面包层棉布,就不会冷;还有记得要在马车里吃,不要带进庙里。”


    “知道知道。”萧南时眉眼弯弯的喜悦道,“娘真好,最喜欢娘亲了!”


    萧丞相在一旁醋兮兮地瞧着腻歪的母女二人,吹鼻子瞪眼,但嘴角却幸福的往上扬起。


    他想到昨晚宴会里大家口耳相传的乐事,凑过去对她们说:“对了,你们昨晚在家应当都不知道,乌始挐那个家伙出事了!”


    萧夫人立马回头,两眼放光地说:“出什么事,死了还是伤了?”


    “你、你这!”萧丞相惊得后仰,连忙小声说:“这话可不敢乱说!”


    “那他出什么事?”萧夫人拉着萧南时的手不满的问道,“欺负过我们时儿的人,若不是死伤了,都不叫我乐意。”


    萧南时见萧丞相颇为认同的点头,在心里暗自咋舌。


    其实,出了什么事,她也挺好奇。


    昨天她光和陈清玉说她要见乌尼雅一面,本来想定在萧府,后来又怕家里担心,所以想让他帮忙;


    至于乌始挐和那个半死不活的西域暗卫的后续,她还真没管,看样子有什么大事发生?


    萧丞相到底是清流文臣,有的话不便太直白说出口,但终究忍不住,于是凑到母女二人耳边小声说了几番话,萧南时和萧夫人一听,对视一眼,相继笑出声。


    萧夫人拍着萧南时的手,另一只手去抹笑出的眼泪:“啊呀,我就说人如此放浪形骸要不得,他比我们的三皇子还厉害的多呢!”


    她很快又义愤填膺:“我说他怎么张口闭口瞧不起女子,原来是喜好男风?他喜好便也喜好了,如今世风开放,又无人笑他这个,还来纠缠我们时儿、坏她名声做甚?”


    萧丞相在心里白了一眼乌始挐,讽刺道:“那还不是因为他不仅好男风,还好女风、好老风、好乞丐风,无所不好?”


    萧南时听着,虽然也很解气,但忽然插嘴道:“不过,他这样被大肆流传丑闻,会不会对朝廷不好?”


    见夫妇二人望过来,她摸了摸后颈,磕磕绊绊地补充问道:“我的意思是,朝中,皇室……不是正负责和西域外交吗?


    在我们这里发生了王子的丑事还传成这样,对,对两地,不是,对……”


    萧丞相和萧夫人对视一眼,眼底尽是了然。


    萧丞相咳了一声,眼神乱飘着说:“那个啊,你放心,既然能传成现在这样,上面肯定也是默许了的;至于影响嘛,应当没什么问题啊,你别操心这个了。”


    他有些忧心。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倒先替那位考虑上了!


    萧丞相在心里暗骂陈清玉是只骗了自己乖女儿的狐狸精,却又想到他仪表堂堂的谪仙模样,想到他年少有为的英才美名,还有他温润如玉人人称赞的好脾性……


    配他们时儿,似乎也还勉强可以;最重要的是,时儿明显喜欢人家啊!


    在他纠结不定的心绪中,萧南时已经回房收拾准备走了。


    萧夫人拉住萧丞相,问道:“你后来有没有再问过太子啊?还有皇帝那边呢?”


    萧丞相叹了口气:“太子那边没法问啊,已经委婉拒绝一次了,再问就成逼了;皇帝——皇帝就更别指望了。”


    他想到皇帝似乎还有意让萧南时嫁与那个不成体统的十皇子,心里颇有些怨气,但不打算和她们说这事,总归他还有些话语权,他不松口,这事就成不了。


    萧夫人坐回原处,有些感慨地自言自语:“太子拒绝恐怕也不是因为不喜欢我们时儿吧?我们时儿这么好,没人会不喜欢。”


    她越说越认同这个想法:“我前些天听闺中的姐妹议论说,太子如今地位实际不稳,想来也是不愿连累我们时儿,或者其余人家的女子,你看他如今丝毫没打算过婚姻之事不是吗?”


    “他要是聪明点,就选个强有力的亲家早早结了,不至于满腹绝伦却孤立无援,叫皇帝和贺家一党时不时踩上一脚。我们条件这么好,换别人早上赶着来探口风了。”萧夫人说,“但他已经很聪明了,却还是选择独善其身,看来人真是很不错。”


    “你还挺替时儿自信。”萧丞相笑着说。


    “我们时儿样样都好,我不该自信么?”萧夫人转过头瞪他,“太子是不差,他玉树临风,可时儿的长相也在京城数一数二;他才华横溢,政绩斐然,时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射艺都胜得了那西域的健将。


    你可曾见她练过几次箭?都说了,我们家时儿是天才。”


    见丈夫沉思着点头,她更加自得地说:“再说句不好听的,太子的爹疼的是十皇子,他娘疼的是他爹。时儿身后,却始终还有我们呐。”


    说着说着,她颇有些惋惜太子的遭遇起来,长叹一口气问道:“你说,你要是多帮帮太子,向着他做事,会不会他能好过一点?”


    “你不也对这个女婿人选很满意么?”


    萧丞相遗憾地摇摇头说:“我越是要帮太子,站到他那边,就越应该显得中立。”


    “皇帝老了,像很多之前的皇帝一样,忌惮起自己优秀的儿子。在这个时候,站到他身边的人越多,皇帝就越不愿意承认他的优秀,甚至屡屡打压。”


    萧夫人不赞同的说:“这和老了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因着他对自己卓越的儿子的嫉妒心。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了天下,孩子贤能不是应该更好吗?”


    萧丞相摸了把胡子说:“若所有人都能像夫人一样想,世间该少多少上下、父子、君臣纷争啊。”


    “山石到底嫉恨明珠,想要令它蒙尘,不至于被他的光芒反衬出自己的无能和平庸。”


    “太子年幼时被他那个昏了头的母亲逼,一味追求才学,展露头脚被忌惮;如今皇帝戒心已起,又有了更偏疼的小儿子。”他眼中再次露出惋惜神色,“自然想着不让太子分走自己的权势和威名。”


    “那十皇子,他也配?”萧夫人不屑道。


    她立马又坐直了身子问:“那我们时儿要是真和太子好上,会不会因为他遭遇凶险?


    你先前说不管她嫁到哪里,都要护她一辈子周全,若是嫁入皇室呢,也可以么?”


    “你以为她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深火热,不知道,她还来问咱们今日之事对太子的影响做甚?”萧丞相说,“那可是我们的女儿,能理不清其中的干系?”


    “就算没想到,适当提点就行,我们总是乐意她去做她爱做的事情,尽力帮她,而不能因为可能的危险就限制她的喜好。”他拍了拍萧夫人的肩膀说道,“至于护她嘛,你放心,这是咱们的孩子,就算上刀山下火海,辞官和你回漪州老家,我也在所不辞。”


    萧夫人心里感动,又嘴硬说道:“得了吧你,就漪州那等穷苦地方,你这种从小养在京城里的风雅之士待不住一时!”


    他们二人笑着,萧南时已然提了食盒上马车。


    她出门很早,先去了一处坊楼,再沿途到相约的目的地去。


    下车后,她嘱咐马夫几句,叫他等日落来此处接自己,便带着贴身的侍女往不远处的小桥走去。


    沿途有几个奔跑的孩童,边跑边谈论着大街小巷里有关西域王子的好笑传闻。


    “现在的孩童也如此早熟了。”萧南时对小春说,“像我小的时候,听到这些东西,都不懂的。”


    小春说:【是吗?我不信。】


    萧南时心情好,不愿与它多争辩,只是摇头晃脑地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是真的呀。我从小便不爱出门,放在现代就是妥妥的宅女一个。


    足不出户之时,每天就和亲友聚在一起玩乐睡觉,哪有渠道了解这些市井传言?”


    她一路听着人们讨论的热火朝天,已经能想见乌始挐那张气急败坏的脸。


    而在西域临时宅邸的另一边,她如今行走的临近京郊的古道上,岁月静好,天色尚早。


    桥上站着一个雪白的身影,修长清润,有仙人之姿。一阵秋风吹过,桥外的竹林叶随风动,沙沙作响。


    竹声与风声中,那人看向萧南时,好看的眉眼染上温柔的笑意。


    萧南时握紧食盒,小跑几步向前,及地襦裙飘逸摇曳,宛如地面上变幻的彩霞流云,仪表仍端庄有姿。


    她在他面前站定,抬眼笑意盈盈地说:“小女萧氏,见过太子殿下。”


    第80章 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 27


    ◎我需要殿下◎


    *


    去寺庙的马车上。


    萧南时把食盒放在小桌上, 一边打开盖子一边对陈清玉说:“这是我家里厨子特制的蟹粉酥,我觉得特别好吃,请殿下也尝尝。”


    遇到好吃的东西, 情不自禁就想带来和他分享嘛。


    陈清玉闻言一愣,萧南时不解地看向他,这才发现他脚边也放着一个食盒。


    “这是?”她伸手去探看,只见那里面也是一碟蟹粉酥,还有一碟酥酪饼。


    “我怕你没有吃早膳,差人随意备了些。”陈清玉单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 欲盖弥彰的解释道。


    “若是不喜欢, 放着便是。”


    萧南时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喜欢啊!”


    这可是她最喜欢的两样点心!


    陈清玉勾唇浅笑了一下:“是吗?那还真巧。”


    萧南时把自己家做的蟹粉酥推到他面前, 扬了扬下巴说:“那我们交换着吃, 你吃我的, 我吃你的。”


    陈清玉点点头,顺从的用餐盒中的筷子夹起一块蟹粉酥入口, 尚且温热的蟹酥很是鲜香,叫往日里对吃食并无多少偏好的他都不由嘴角上扬。


    更何况,这是她家中厨师所做;换言之,他正在吃的是她从小到大一直吃到的滋味。


    他心中喜悦,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萧南时,却正好抓包到对方在偷看他。


    萧南时被逮了个正着,不仅没有羞赧, 反而大大咧咧地凑过去看他的手:“昨天我说的事,你照做了没有呀?”


    “嗯。”陈清玉立马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自己手上的伤, 将手伸出给她看。


    “一些小伤, 不足挂齿。早已愈合了。”


    他的自愈能力一向很强。洁白如玉的大手骨节分明, 指尖微微泛粉红色, 果然毫无刺伤的痕迹。


    “你的手果真很好看。”


    萧南时见他那不知是什么的小伤消下去了,便放心下来,盯着他的手憋了好半天,咕哝出这么一句话。


    她又想到什么,笑眯眯地说:“这么修长的手指,怎么偏生那么笨?”


    陈清玉脸一红,低头咬着蟹粉酥,权当默认。


    萧南时笑了笑他,也安心的享受起美食来。


    其实她早饭吃了大半饱,可是这不知是宫中还是太子府的食物的确好吃,她馋虫附身,像猫儿看见了到嘴边的鱼,吃得兴高采烈。


    “这酥酪饼还是菊花馅的呢!”萧南时咬下一口酥酪,舔了舔嘴唇,两眼亮晶晶地对陈清玉说。


    “你怎么这么会挑?正好这些都是我顶顶喜欢的!”


    陈清玉但笑不语,又眼神微暗,补充道:“酥酪是菊花和茉莉双馅的,你喜欢便多吃些。”


    萧南时连连点头:“茉莉我也喜欢。”


    一口甜甜的软酪饼,再一口咸香的蟹粉酥,她志得意满,逐渐忘乎所以,嘴边不知何时沾上了一点饼皮的酥屑。


    陈清玉本来笑意渐深,一转眼看见她这幅样子,下意识想抬手去拂掉,又想起于礼不合,只好在萧南时看过来时,指了指自己的嘴边暗示。


    小春这时也叹着气在她耳边友情提醒:【你嘴巴右边沾到饼的碎屑了。】


    萧南时把它的话当作耳旁风,依然做出一番懵懂的样子,睁大双眼微微歪头,不明所以地看着陈清玉。


    陈清玉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连忙找出手帕递给她,另一只手再次指了指自己的嘴边说道:“擦一下吧。”


    萧南时不着痕迹地撇了一下嘴,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接过帕子用力擦拭了一下嘴角,白皙的唇周因为带着怨气的力道有些发红。


    陈清玉看见她嫣红的樱桃小嘴周围也出现了浅浅的粉红色,喉结微滚,立马移开眼睛不知看往何方。


    萧南时擦完嘴,也觉得有些撑涨,便说道:“我有些饱了,多谢殿下的美意,这些真的很好吃。


    但刚刚我在家中就用过早膳,现在实在吃不下了。”


    “那就不吃了。”陈清玉说。


    萧南时看着还剩不少的食物,喃喃道:“可是这样好浪费呀。”


    “对了,你的那些侍卫,比如那个——云七?”她回忆道,“他吃过没有?剩下的我都没有碰到过,若是他不嫌弃,可以……”


    “他一定吃过了。”陈清玉即答。


    他不是很想让别人同她共享这一份食物,谁也不行。


    他敛下眉眼,遮住变换不明的情绪说:“你不必担心会浪费。”


    “剩下的我收进盒里带回去,晚上热一热也可以吃。”


    萧南时正喝着陈清玉给自己倒的茉莉清茶润喉,忽的听见他来这么一句话,吓得险些没噎着。


    他们皇家不是最注重这些尊贵威仪了吗?堂堂太子吃她剩下的,她萧南时真是好大的威风。


    这要是让爹爹知道了,估计得皱眉好一阵;不过嘛,这样也挺有趣……


    萧南时自得其乐地看向窗外,看着看着,突然对陈清玉说:“殿下,您不用吃这些吃食了。


    我好像,找到了它们更好的去处。”


    *


    “一个一个来,不要挤!”


    萧南时拎着食盒站在几个吵嚷着的小孩前,扬高声调假装厉色说道。


    靠后面的几人立马停下七嘴八舌的争吵,安静而又期盼的看向她和陈清玉这两位从天而降的“贵人”。


    排在最前的两个小孩儿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争先恐后,几乎要打起来。


    本来就破破烂烂的褴褛几乎要被双方扯下,陈清玉和云七对视一眼,后者立马上前将他们分开。


    萧南时看着这些在路边偶遇的小乞丐们,叹了口气,从食盒中拿出餐碟,立马听见几声震耳欲聋的肚叫声,还有口水吞咽的声音。


    “看见了吗?东西多着哪。”她心里发软,半蹲下身,视线和他们持平,温柔地说,“人人有份,所以不要抢,好不好?”


    小孩子们兴许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漂亮又香气扑鼻的佳肴,一个个都看直了眼,甚至也忘了争抢,屏息凝神地等着萧南时给自己分发。


    萧南时一想到这些平日里她们信手拈来的食物,在面前的小孩心中是一辈子都接触甚至想象不到的东西,就觉得鼻头犯酸。


    她看着他们一个个伸出来的黝黑粗糙的手,今天幸亏是个好天,有温暖的日光,再过一阵子京城入了深秋,入了寒冬,还不知他们能不能……


    食盒里的东西很快就要发完,这里是城郊,除了他们和偶尔途经的匆忙马车没有什么人,萧南时便同他们多聊了几句:“你们来这里做甚?再往前就是山里,荒郊野岭的,多不安全。”


    “我们怕什么安不安全?”一个看上去便很活泼的小孩嘴巴鼓鼓地边吃边接话道,“就是要去山里呢!大哥说了,山里有好吃的。”


    他又笑道:“嘿嘿,大哥说的真对,这不,还没到山里,就遇到现成的好吃的了!”


    被他称作大哥的男孩立马走上前来,对萧南时磕磕绊绊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红着脸低声说:“多谢姐姐,多谢。”


    萧南时对他不规范的行礼毫不在意,微笑着点头接受。


    她记得他,刚刚排队时只有他不争不抢,看上去很是稳重,果然是里面年纪最大的。


    “你叫什么名字?”她随口问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顿了顿,低下头说:“我们没有名字。”


    “大哥你怎么骗仙女姐姐呢!”一旁的小孩们立马围上来指责他,“仙女姐姐这么善良,给我们吃好吃的,你不可以骗她的!”


    “只有大哥有名字,我们没有。”“大哥叫卫鸦!”他们这样说。


    萧南时顿时了然。


    他那样说,是不想让别的没有名字的小孩落寞吧。


    她不由想到,在她的圈子里,不乏乌始挐那般身份超群却道德低劣的恶徒。


    高高在上、傲慢自大的蝼蚁,和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善意,如果一定要分个高低贵贱,那么孰优孰劣,很是分明。


    小孩子们很快吃完食物,兴奋的抹抹嘴,将萧南时真的当作那从天而降的神女,向她喜滋滋地说着:“多谢姐姐!”“姐姐,你人真好!”


    “若是阿润他们还在,或者去年冬天遇到姐姐,多好……”


    不知谁说了这样一句,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萧南时看着他们支支吾吾的样子,眨了眨眼睛,便听见卫鸦解释道:“阿润他们……是我们的伙伴。”


    “去年冬天大寒,他们没能熬过去,发了一场高烧,相继走了。”


    他垂下眼,遮住黑沉沉的瞳孔中蕴藏的痛苦。


    那是一个难挨的严冬,他在某一天清醒地睁开双眼,正想和身边的人商量今日要去哪里讨食,却后知后觉紧贴着的那具身体的冰凉。


    “如果当时被冻死的人是我就好了。”他小声的说,“阿润他只是走失,他的父母说不定还在苦苦寻他,可是……”


    若是他死了,也不会有什么别的人伤心遗憾,毕竟他的父母早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染病走了。


    “我觉得你这么说,并不尊重自己的生命,也不尊重你的好友阿润。”


    萧南时不赞同的说。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卫鸦,身子蹲的更低了一点,对他说:“不管怎么说,最终活下来的人是你。如果你每日只想着后悔,想着为何死的不是自己,那阿润知道了难道会开心吗?”


    “比起遗憾和沉溺于痛苦,你得向前看。”她掷地有声地说道,似乎意有所指,“只有这样,才能连同阿润的份一起好好的活下去;只要你记住他去好好生活,他就会永远被你牵念着同在于世。”


    小春在一旁感叹:【幸存者心理真的很令人难过,明明是幸运的人,却因为他人的不幸感到愧怍。】


    萧南时沉默了一会儿,和它说道:“或许面对他们的我,也有这种心理。我刚刚还在想世事造化弄人,我也不过是幸运的人,投胎于丞相府这个好家,而不是露宿街头。”


    “但这些念想只会困住我,也困住他们。”她说着,隐晦地看了一眼陈清玉,“我想要前进,想和他们一起前进。”


    卫鸦被她说动,重新抬起头看她,目光中隐隐有光彩闪烁。


    萧南时微笑起来,从食盒中抽出一根干净筷子,替他束好散乱毛躁的头发。


    卫鸦刚想躲开,羞恼地说:“我脏……”


    萧南时没让他有机会逃走,她心灵手巧,很快挽好他的长发,印着兰桂的筷子像一根上好的簪。


    “今日相遇也算是一桩缘分。”她收回手说,“日后若有什么事,你可拿着这根筷子来西城的萧府找我。”


    “萧府?”卫鸦说道。


    可是西城……他没有去过,但也清楚知道,那里都是些达官显贵,而且没有一些底蕴,任你多有钱也住不进去。


    他看一行人的气派,猜到他们定是些他够不上的大贵人,没想到竟住在西城!


    “丞相府。”萧南时解释,“放心,你有这个在手,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作别了仍处于震惊中、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她身份的乞丐小孩们,萧南时转头,看向陈清玉。


    他在她身后背手直立,从她说完那番话后便一直静默不语。


    早间的暖阳散落在他的周身,他逆着光,眼中有了些许光芒。


    萧南时提着空下的食盒走近他,听见陈清玉缓缓开口:“剩下那支筷子,我替你收着罢。”


    萧南时哑然失笑,将筷子取出来递给他:“你要这一根筷子做什么用?”


    “罢了,反正我留着也没用,给你拿去。”


    他们上了车,萧南时看着窗外逐渐变小的团团人影,感慨道:“可惜不能多做些什么,也只能在遇到他们的时候略施薄惠。”


    分给乞丐,尤其是孩童的东西不能太贵重,他们护不住的。若是自顾自的随意施舍,反而可能为他们招惹祸端,让坏人抢了去,所以她给信物,也只好给一只筷子。


    她想到这里是古代,没有现代那种齐全的福利设施,只是有意无意地提起:“若是能有一个地方,能为他们提供住所和食物,让他们不再流离,能找到各自的去处自己养活自己……”


    陈清玉也跟着看向窗外,说道:“已经在建了。”


    见萧南时投来惊讶万分的目光,他微微颔首,解释道:“我之前和户部、礼部一起讨论过这个问题,联名上书的规划已经在年初被父皇通过,不日便能建成此处,收容难民。”


    萧南时听着听着,漾起一个欣然的笑,不禁低语道:“不愧是殿下。”


    陈清玉有些害羞,只是说:“这是我的职责。身为太子,总要做些什么。”


    萧南时忽然心中一动,接着说:“而且依我看,旁人谁在这个位置,都不会做的比殿下好。”


    “我经常听各路人称赞殿下贤德,为国为民建树颇多。”她正色说,“我朝的百姓,都需要殿下。”


    她攥紧拳头,藏于袖中,眼神很是坚定地与面色怔然的陈清玉对视。


    “……我也,需要殿下。”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呀最近有些忙,我尽量保持日更,如果哪一天有空的话就加更(我也好急!!ww真想天天狂写!)总之我会努力多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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