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雨庄携手贵客登上楼船，众女子相伴，在水云之间举杯畅饮。
“老夫虽然在这里差点送命，还是抗拒不了小秦淮风月的诱惑！”
“虽然一朝被蛇咬，也用不着十年怕井绳呀。”
蕊频云霞个个盛装出场，顾盼有情，依次向关山越敬酒致谢，然后立在两边伺候。
时正月中旬，春寒料峭，画舫缓缓游动，但见空中鸥鹭展翅，水上舟轲竞帆，岸边杨柳成行，眼前美人娉婷；一层透明的冷冷淡淡的薄雾笼罩着这一切，凄美迷离。
关山越放眼四望，心情轻松愉悦，比起上次孤身横渡淮水自然是不同情怀。
叶雨庄问了关山越身世，叹息道：“自古英雄豪杰，哪个不是少年坎坷啊？”
“末将做的都是分内之事，不想被人们当作传奇。”
“将军虽与李全同门，人品修为却有天壤之别呀。老夫喜欢将军，以为孺子可教，有些为官的经验想和将军分享一下。”
“敬请叶公赐教。”
“将军一出道，便得虞相器重，徐帅相扶，还将会得到杨枢密的相助，可说是得了东风，也可说是失了西风啊。”
“叶公所谓的西风可是指秦鹰、长孙他们。”
“正是，秦相和虞相，一内一外，一南一北；在朝廷堪称左右对峙，分庭抗礼。将军驰骋战场，必得虞相赏识；高居朝堂，就要靠秦相提携。将军胸怀文韬武略，若借了秦相之力，便可扶摇直上；若逆了秦相之意，只怕难以自保。”
“末将不会无缘无故与秦相为敌。”他心中暗想：“从叶公落到这种地步，可见中庸之道并不能独善其身，与其让形势逼着你被动表态，不如主动选择自己的立场。”
“关将军立下奇功，回到临安后肯定是朝廷新贵；如果能左右逢源，知进知退，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为官难哪！老夫这么多年来如履薄冰，到头来还是出了差错。”
关山越心内一动，机敏地说：“上次叶公与我六师叔谈到护国公案时，颇为感慨，不知为何？”他想旁敲侧击地刺探一下父亲的冤案。
叶雨庄点头，叹了口气：“老夫在护国公案中的所作所为是今生最大的败笔。”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末将愿闻其详。”
“想必将军也听说过十年前金军南下，护国公司马秀奋战扬州，老夫当时知湖州。金军攻城月余，前方激战正酣，忽然风传护国公献城了，老夫起初并不相信，通判何群和参军常利声称亲眼看见司马秀往金营去了，老夫仓皇中逃奔临安。后来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三家联审护国公案，何群范利都证明司马秀犯了叛国罪，长孙无稽多次找到老夫，要求老夫和当时身在扬州的十八名士同样作证。”
关山越激动地说：“其实你们并没有亲眼看到护国公叛国投敌。”
叶雨庄点点头，全身心陷入自己痛苦的记忆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关山越的情绪。
“后来我们不得已还是出具了证言！司马公忠义名声满天下，老百姓没人相信他会变节，说实话我内心深处也不信呢。”
“听上去，护国公案不止是一个刑事案件。”
叶雨庄无力地摇摇头，将空洞的目光转向苍茫的暮色。
“往事不堪回首，老夫实在不愿再谈这事了。”
蕊儿一旁插话说：“让我们为两位大人助兴吧。”她善解人意，显然是秦府四伎中最得主人宠爱的。
叶雨庄叫了声好，满饮了一杯酒：“不如怜取眼前人！”
丝竹弦歌一时响起，关山越这才想起身边环绕的都是可爱的姑娘们。
蕊抚琴歌唱，频谈起了琵琶，云吹起洞箫，霞则翩翩起舞。
关山越这两天看惯了守云简单利落的衣着，刚开始觉得秦府四伎个个浓妆艳抹，穿得繁琐不堪；但是随着姑娘们挥起广袖，飘动长裙，载歌载舞，他渐渐地融入到了她们优雅缠绵的情调里。
“花深深，一钩罗袜行花荫。行花荫，闲将罗带，细结同心。日边消息空沉沉，画眉楼上愁登临。愁登临，自海棠开后，望到如今。”
这是时下最流行的词曲，蕊歌声婉转明亮，深深打动了关山越。
叶雨庄满脸衰老的皱纹舒缓开来，干巴巴地手指随着节奏不由自主地扣打桌面，他很高兴能够转移话题：“老夫出身小秦淮畔，近来常常荡舟水上，欣赏这些姑娘们歌舞。每当这时候，老夫就追忆年少时光，缅怀旧人，多少往事多少牵挂呀！关将军风华正茂，感受自然不同了。”
关山越伤感地说：“没人牵挂我，我也不知道该牵挂谁。”
“那是因为关将军年少，涉世未深；等将军走过人生春夏秋冬不同阶段，到了老夫的年龄，就知道牵挂的人和事太多了。人生虽然五彩斑斓，纷繁复杂，到最后剩下的就只有简简单单却斩不断的牵挂了。”
叶雨庄指了指姑娘们，补充说：“她们就是我最后的牵挂。”
蕊儿说道：“奴婢新作一曲《浣溪纱》，想和姐妹们一起献给恩公。”
“门隔花深旧梦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架无声春堕泪，东风临夜冷于秋。”词境凄清悲凉，歌声真挚哀婉。
蕊儿唱罢，两行珠泪落到琴弦上。
叶雨庄拍手赞叹，真是一首寒春怀旧的上乘佳作啊！
关山越觉得这四位神秘的富有诗意的女子身后，必有一段不寻常的故事，说道：“末将一直觉得四位姑娘如同谜一样。”
“雨庄与这四位姑娘结缘，乃今生最大幸事，余事都是浮云！”叶雨庄开始讲述秦府四伎的故事。
“她们的身世要从秦相的小儿子秦种秀说起。秦少公子自幼体弱多病，秦夫人四处求医无效，便天天到灵隐寺为儿子祈福。到了五六岁时眼看就要活不成了，秦府来了一僧一道两个奇人，声称秦少公子是从天上带着相思病下凡的，让秦夫人找四个年龄相仿的美娇娃养在一起，日久天长才能去除病根。秦夫人爱子心切，不顾秦相反对，走遍临安，买到了四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僧道的话后来果然应验了，秦少公子和这些女孩儿们一起吃住生活，如兄弟姐妹一般，渐渐摆脱了疾病，跟常人一样健康成长。这些女孩儿也受秦少公子熏陶，自幼修习诗词歌舞琴棋书画，后来被称为秦府四伎，就是今日将军眼前这四姐妹啊。”
蕊频霞芸也都停下来，凝神细听。
“这事确是离奇，她们后来为什么离开了秦府呢？”
“只因为秦少公子自幼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他整日只和姑娘们一起琢磨诗词歌舞琴棋书画，从不修习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这些经典史学。秦相对他期望很高，失望也大，后来把责任归到这些女孩子们身上，三年前决意将她们卖出秦府。”
蕊、频、霞、云显然是被触动了心底那段美好和痛苦交织的记忆，个个默默垂泪，如梨花带雨。关山越在这无限伤感的氛围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雨庄继续说：“秦少公子知道父亲决定不可更改，深为姑娘们的命运担忧，怕她们落入虎狼人家，或是流落烟花场；便求老夫出面将她们一齐买走。当时老夫是秦少公子的老师，经不住他一再哀求，便厚着老脸去求秦相，结果秦相将姑娘们送给了老夫。”
关山越不胜感慨，这些姑娘们竟然不能自主命运，花容月貌为谁妍？
叶雨庄边说边喝酒，渐渐地不胜酒力，竟然伏案睡着了。桂儿叫上来几个仆人，将年迈的主人抬了下去，歌舞继续。
不知不觉间时光飞快流逝，暮色深沉，月朦胧，人也朦胧。水面上渐渐升起点点温暖烛光，在清冷的黑暗中维持着一个不明不暗的神秘世界。喧嚣的乐声也从水面上四面扩展开来，小秦淮的夜生活拉开了序幕。
姑娘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仿佛耻与这呕哑之声为伍。桂儿说道：“我们也掌灯吧。”显然是在征求贵客的意见。
“你们看着办吧。”关山越害怕扰乱了女儿世界，乐得听其自然。
“还是不要吧，今夜月色多美啊。”声音甜嫩，应该是小频的。
“我们到船边赏月吧。”一听就知道是霞嘹亮的嗓门。
“如果没有关将军，我们可不敢。”蕊说。
大家都表示赞同，齐声建议手牵着手一起向前，关山越夹在她们中间，也不知道手中握着谁的手，一个温暖一个冰凉，同样很柔软。
大家在黑暗中摸索着来到船边，倚着船舷远望，一轮冷冷清清的明月浮在黑暗的河流上。
关山越沉浸在脂粉香雾里，不时碰触到姑娘们柔软的身体，很快分辨出来姑娘们的准确位置，身边靠得最近的是沉默温柔的云，他们相互拉着的手还没有松开，好像谁都不好意思先松开手。
关山越用心感觉云的手，冰凉柔软，忽然忍不住一阵冲动，将云整个人揽入怀中；云的身体一阵颤抖，挣脱了他。关山越立时觉得无地自容，心中自责：“这么浪漫美好的夜晚让我搞砸了。”
幸好云仍然原地未动，别人似乎并未觉察出有什么异常。
蕊说：“我们来比试咏月的诗词吧，想不来就自己编，我先咏一首李易安的诗，‘去年今日花月夜，相从曾赋赏花诗。今看江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
小频咏道：“独上江楼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闻道欲来相问迅，西楼望月几回圆。”
霞说：“我记不全李太白的一首——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云咏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关山越听到芸平静的语气，自己的心情也稍稍平静下来：“但愿她能够原谅我。”
渐渐地繁华歇尽，万赖无声，咏月的诗歌太多了，姑娘们还未分出胜负，天空忽然飘起了雨滴，大家便回到舱内休息了。
关山越平生第一次与这么多美丽的姑娘近距离接触，感觉如此美妙如此新鲜如此神秘，从头到脚都亢奋不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不知什么时候，传来飘逸悠远的箫声，透过风雨声，穿林渡水，绵绵不尽，不知流落何方。他情不自禁凝神听了一会儿，是谁在不知疲倦地吹奏？
他披衣起床，离开温暖的底舱，来到寒冷的顶楼，推开舱门。
外面烟雨濛濛，一位少女坐在舱外檐下手握洞箫，像一座美丽的雕塑。
关山越倚着舱门，眺望苍茫的晨景，置身在一个清冷空灵的境界：“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这时候是云的国度。
美妙的时光总是短暂，天光很快放亮，白日的喧嚣开始了，云收起洞箫回舱，迎面碰到了关山越。
关山越诚心诚意地说：“希望姑娘能原谅我昨晚的失礼。”
芸淡淡说道：“昨晚的事我不记得了。”她低下头，与关山越擦肩而过。
关山越不无遗憾地想：“这几个女子不幸生逢乱世，想必各有不同的遭遇；叶公年迈尚难自保，也不知她们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作者 南浦飞云 说：痴人说梦：蕊频云霞乃芳官、龄官、蕊官、藕官之类《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