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再修得百年共渡。
一世踪迹难寻，忘记了、来时路。
曾经泪洒相思地，天命有劫，人世沧桑。
你依然守候在这竹林滴翠的山岗。
花有旧影、竹有啼痕，落霞也似故人。
一
关山越深入江南水乡，避开湖泊，寻舟觅桥，赶了七八天，算算日子应该到临安了，可是却来到了一处山环水绕的地方，转来转去迷失到了一片深谷里。看看天色不早了，心中着急，纵马四处奔跑，却始终走不出去。
正在乱撞，忽觉脑后生风，他机警地一低头，似乎有一枝箭插到了自己头巾里，惊出一身冷汗！他伸手拔下来，不过是一枝纸卷之箭，展开观看，一行隽秀小字映入眼帘：“客气一箭，侵园灭花者戒。”
他擦擦汗水，四面看了看，惊讶地发现自己置身在绿海彩波之花木国度，马蹄践踏处都是碎锦红泥。真是可惜了，人家这一箭还真算客气呢。
他下了马，感到铁甲闷热沉重，浑身散发出湿乎乎的热气，显然自己这身装束不合乎当地气候。便摘下头盔，解下披风，然后循着来路走了走，将一些折断的花朵收集起来，信手结成硕大的花束，心中暗想：“我已经迷了路，当务之急要找到人家。”
他牵着两匹马小心翼翼地绕过花木，找到一条小径，往舒缓的岭坡上走，那也是射来客气一箭的方向。爬上岭脊时，已是雾满山岗，眼前展开了宽阔平地，有竹篱和茅屋围成了一处露天庭院。
他焦躁的情绪不知不觉平静下来，重新穿戴整齐，将马栓到旁边的一颗大树下，忽听到庭院里两个女子笑声不绝，一个声音清柔悦耳，一个嗓门洪亮奔放。
“本姑娘说好了，这回要比五十点，你才中了二十八就想投降。”
“就因为人家一句话，姑娘就发狠心报复人家。”
“让本姑娘来十个刮鼻子，就准你投降。”
“不要啊，姑娘！”
关山越走到了敞开的大门口，正看到两个少女扭在一起闹腾，其中一个脸上身上都是刺眼的红点。两杆木制绣花枪丢在地上，她们俩显然刚刚经过了一场奇特的比试。
他一时进退两难，不知所措，伸手在空中作了个敲门的动作。两个女子发现了不速之客，很快分开了，一个笑得前仰后合，用手帕不停擦着脸上的红点；另一个忍俊不住背过身去，悄悄整理发饰和装束。
关山越忙躬身施礼，奉上手中花束，说道：“两位姑娘见笑了，末将关山越误入贵地，不慎损坏了花木；一来向两位姑娘谢罪，二来请两位姑娘指点迷津。”
大嗓门姑娘望着他手中的花朵，笑指另一个说：“这里只有她一个姑娘，我是个小丫环。”她有一双很清秀的眼睛，穿戴也很齐整，如果不是爱笑，可不像一个小丫环。
关山越又鞠了一躬，陪笑道：“末将实在走不出去了，请姑娘明示。”
小丫环忍不住又笑了：“你跟我家姑娘说吧。”她退到一边，她家姑娘转过身来。
关山越顿觉一切恍然若梦，眼前人似曾相识，只见她眉生纤草笼月影，目畜清泉映日华，美目顾盼，掩不住熠熠星辉；凝眉思索，挥不去淡淡愁云。
两人眼光相触的一霎那，碰出了一片亮光，很快就分开了，同时落到了关山越手中鲜艳的花朵上。
那束花组合了几种早春绽放的花朵，虽然是无意采集，看起来却是层粉叠翠绚丽多彩。
两人都觉面红心跳，一时无话，姑娘伸出手接过来花束，转身对丫环说道：“冬梅，快去将这些插到花瓶里去。”
关山越希望接触到那只漂亮而灵巧的手，但没能如愿。
冬梅从姑娘手中接过鲜花抱在怀中，赞不绝口：“真好看啊！”
姑娘转向来客，淡淡地问：“世上路千万条，不知将军问哪个？”
关山越说：“末将公务在身，从健康来，到临安去。”
冬梅显得比主子热情多了，笑着说：“将军怕是跑过头了。”
姑娘转身用责备的语气对冬梅说：“你懂什么？帝乡不可期，何止千万里，将军不过耽误了区区二十余里路，算不了什么。”
关山越听她每句话中总有一层深意，不敢再言。
冬梅端过来一个盛水竹筒，说：“将军跑到临安城，怕是也关门了。”
关山越谢了，接过来喝了一气，原来是清凉透心的泉水。
姑娘对冬梅说：“花儿就要枯萎了，还不快去！”
“我干脆回家做饭去了。”冬梅说话间迈着轻盈的脚步出了院子。主仆俩显然另有居住的地方，这几间茅屋只是活动的场所。
姑娘说道：“冬梅说得没错，况且晚上多雾，不如明日早晨寅时出发赶往临安，卯时可以赶上圣上早朝。”
关山越早已决意留下来，试探着问：“不知道何处可以投宿？”
姑娘不冷不热地说道：“这里有几间陋室，有粗茶淡饭，将军可以暂住一晚。”
关山越内心惊喜，说道：“那就打扰了。”便跟随姑娘出了庭院。
远离了天寒地冻的故园，南国的风温和轻柔，没有萧索和杀气。
关山越紧绷的身心松弛下来，情意绵绵地望着姑娘美丽的侧影。她有意与他保留三步远的距离，乌发莲脸，撩人情思；一身淡绿色窄袖长裙，更显清新可人。
姑娘脚步轻盈洒脱，整个人沐浴在关山越浓浓的爱意里，却好像浑然不觉。她的名字和身份隐在山林深处的雾中，象谜一样不可捉摸。关山越好几次想问问她，可是她一直在前面快步走路，好像没有交谈的意思。
雾开始散了，远远望见冬梅在前面跑。她看上去矫健敏捷，迅速下了这边的岭坡，飞快上了那边的岭头，忽然又停下来，回望来时路叫道：“姑娘”。登时山鸣谷应。
姑娘悄声骂道：“发痴！”
又听到冬梅高声背诵一首诗：“将军百战回，马蹄碎花香；不求万户侯，只为谢家娘。”完了一溜烟下了岭坡，无影无踪。
姑娘低下头，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脖子根处，口中轻轻骂道：“死丫头，回头再和你算账。”
关山越隐隐地猜到这首诗背后隐藏的内容。“难道在我心中点燃的火焰，同样在她心中燃烧了吗？”希望之舟整个儿浮出了迷茫的水面，给了他前行的信心和勇气。
他跟着她走到了他来时的山谷，雾已经散尽了，方才的迷宫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山林葱茏，芳草鲜美，这边绿茵茵的一片连着一片，那边粉艳艳的一团接着一团。
当他们穿过一片浓密的竹林时，关山越终于鼓足勇气，提出了哽在心头的问题：“末将承蒙姑娘给予方便，还不知道姑娘芳名呢。”觉得心都跳得嗓子眼了。
姑娘头也不回地问：“鼎之轻重，是否可问？”
关山越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口说：“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姑娘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本姑娘的芳名，也不可问也。”
两个少男少女重新开始默默前行，姑娘忽然脚底绊了一下，就势张开双臂，象小鸟一样轻捷地跳了一下，灵巧地稳住身子，令关山越赞叹不已。如果这条路能一直走不到头，该多好啊！但一想到明日又隔天涯，心中便笼罩着一种难以重逢的忧愁和永远失去的恐惧。
离开她，我的生活会不会永远失去色彩？!离开她，这个世界会不会穷途末路？!为什么身在咫尺却心隔天涯？今生今世，有没有一条永远的路，我们能够一起同行？
两人辗转进了一处山凹，居中坐落着三四间青砖瓦房，炊烟袅袅升起，周边环绕的都是一人多高的树木，间有一些花草；还有一条山涧打从门前流过。
姑娘轻轻说：“到了。”
关山越禁不住叹了口气。
姑娘忍不住笑着说：“有饭吃了，肚子不叫好，反倒叹起气来。”
关山越也笑着说：“姑娘听错了，不是肚子叹气，是心在叹息。”
姑娘不语，快步回自己的房间了。
冬梅系着围裙笑脸迎出来，手中端了盆水：“将军洗一下，很快就开饭了。”
关山越看到院子里摆着石桌石凳，这让他想起太行山故居，心中倍感温暖。
不多时冬梅端上来三四样菜，一小壶米酒，一大碗米饭。“我家姑娘说了，我们陋室山居，蔬菜瓜果尽有，鱼肉羶腥不沾，请将军海涵。”
关山越忙说：“多谢你家姑娘美意，多谢冬梅姑娘费心。请回你家姑娘，我本蓬家人，不是朱门客，蔬菜瓜果更合乎本色，实不敢当海涵二字。”
冬梅笑着说：“不敢当多谢二字。”
关山越见她眉目清朗，两腮红润，生得一副纯真的善面喜相。
“你们刚才好像在比试武艺。”
“我们在玩对花枪，枪头上敷有花粉，谁身上中的红点多谁就输。姑娘身法太好了，我好像从来没有中过她。”
冬梅发现客人打量自己，绯红了脸，笑着躲开了。
用罢饭已是明月当空，冬梅带关山越穿过堂屋，进了东厢房。“将军睡在我床上吧，我去西厢房跟姑娘睡。”
关山越不见有其他家人，心内疑惑，问道：“你家姑娘是不是常年累月住在这里呢？”
冬梅说：“才不呢，我家姑娘在临安城可是有门庭的。”
关山越有些明白了，他曾听妙真说过，临安达官贵人大多拥有私家的园林别墅。便问：“不知你们姑娘是哪家名门闺秀？”
冬梅笑着说：“我可不敢说，你问我家姑娘吧。”说完退了出去。
关山越内心惆怅，熄灭蜡烛，却思潮澎湃，全无睡意。他情不自禁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情感，脑海里迅速滑过所有邂逅相逢的少女们的身影，最后将眼前人和守云作了比较，这两个少女都让他对未来充满憧憬和遐想。在她们身旁时，总有一种深深的怜惜，也有一种热烈的依恋。守云不时让他感到些许寒意，但眼前人更令人温暖，难道她就是自己今生今世爱的归宿吗？！
他披上衣服坐起来，取出长笛，对着窗外明月幽幽地吹起来。
他渴望用笛声表达自己的心声。想到隔世的父母和孤独的童年，先吹起了幼时创作的《少年行》。笛声幽咽，不胜凄凉彷徨。想到三年战场的拼搏，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凑成一曲沉著悲慨的《关山月》。想到昔日小秦淮少女的遭遇和今日幽谷倩女的奇缘，最后汇成了一曲脉脉倾诉的《凤求凰》。
笛声幽咽，如泣如诉，打动了月下不眠人。
他一气吹了三曲，方才觉得脸上泪痕冰凉。
忽然房门响了两声，传来冬梅的声音：“我家姑娘说，这几天也想家了，明天一早与将军同行。”
关山越口中言谢，心里顿觉峰回路转，欣喜若狂，暗暗下定决心：“我明天一定要把握好机会！”
二
三人五更动身出发，夜色浓重，伸手不见五指。
关山越与姑娘并肩同行，冬梅跟在后面，三匹马很快跑出了三里地。
看看离开了，回头一望，又是雾满山岗。
穿越这么大的雾需要专心致志，并不适合谈话。关山越还是迫不及待地打破了沉默：“临安要比健康暖和多了。”
姑娘头也不回地问：“将军的名字让人想起王子安文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关山越说道：“因我师傅有感而发，料定我人生坎坷，故有此名。”便大略讲了从军的事。
姑娘默默听完他的故事，说道：“临安比不得健康，这里不认虞相国的幕府，只认秦相国的门下。公子初来乍到，恐怕要一无例外地走秦相国这条路了。”
关山越说：“末将只找杨枢密，管他什么秦相国。”
这句话似乎引起了姑娘的兴趣，问道：“为什么要找他呢？”
关山越回答：“他是我同门三师叔。姑娘听说过他吗？”
姑娘沉默了，好像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黑色的罩衣在风中翻飞。
关山越又找到了一个话题：“当今圣上交通海内外，遍邀诸国王孙公主临安观礼，真是一场空前绝后的盛会啊！”
姑娘听起来却不以为然：“当今圣上沉缅于风花雪月，不求治国强兵之道。到头来推恩诸国不过是满眼浮华，羽化四方也不过是一场虚梦。”
关山越觉得她见识不凡，问：“这话怎么说？”
姑娘又不想谈这个话题了：“小女子不懂男儿事，不过随便说说。”
关山越感到时机在一点一滴的流逝，开始转入了正题：“昨日不意进了姑娘的花园，这里一草一木连同姑娘的影子都觉得似曾相识；昨晚细细想来，好像是是梦中见过。”
姑娘再次保持了沉默。
关山越决定不顾一切地表白自己的爱意：“自从梦见过姑娘的花园后。。。”
“只是跟本姑娘一样的花园。”姑娘柔声纠正他。
关山越得到温和的回应，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自从梦见了跟姑娘一样的花园后，我总是想，如果能拥有那样的花园，还有那样的女孩，可以从此悠游一生，再无他求了。”
“我有些奇怪了，将军披坚执锐，驰骋沙场，难道不是为了建功立业追逐名利？今日却大谈起悠哉游哉了。”姑娘对他的表白进行不冷不热地评论，自己却巧妙地置身局外。
关山越郑重地为自己辩解：“末将从军并不为功名利禄，只为肩负使命，身不由己。他日卸去身上重任，我发誓要实现自己的梦想！”
姑娘快马一鞭，冲到前面，他打马紧随其后，很遗憾看不清她的表情。
忽听有人大叫：“对面的爷们慢点，别撞上啊！”
迎面看到雾中晃动的黑影，大路上出现了稀稀落落的行人。
冬梅说道：“进了临安城了。”
临安城内有点点灯火，报晓人沿街叫喊：“天色阴晦。”
姑娘说道：“现在是百官上朝的时候，将军就沿着这条主街道往北走，一直走到尽头，就能看到皇室宫殿。”
关山越说道：“末将虽是武夫，也知道起码的礼数，一定要先送姑娘回府。”他心里打定主意先跟着姑娘到家再去面圣。
姑娘笑着说：“我还以为，是我们一直在送你呢。”
三人转进一条胡同，迎面撞上一队骑士。
冬梅忽然叫道：“是国公爷！”
话音未落，两位姑娘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关山越暗自惊奇：“什么样的国公爷这么唬人。”勒马追赶，却发现自己早已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军校包围了。
军校们大叫：“什么人，竟然冲撞国公爷！”
眼前出现了一位老将军，满脸花白的胡须十分雄壮，引人注目。他先是威严地喝住了众侍卫，然后训斥关山越：“年轻人骑马心不在焉，快撞到老夫鼻子尖上了！”
关山越一看，可不是吗！自己跟人家走了个马头对马头。他赶忙下马，躬身赔罪：“末将鲁莽，请国公爷恕罪。”
“你这小将军老夫怎么没见过，从外地来的吧。”
“末将在虞相帐下效力，奉命从健康来。”
“你叫关山越吗？”
“正是。”
老将军跳下马，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哈哈大笑起来：“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哪，我可是你四叔啊！”
原来是卫国公杨析中！关山越忙大礼参拜，杨析中急忙扶起他道：“越儿快上马，咱爷俩边走边说。”
叔侄俩都上了马，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赶往皇宫。关山越只得暂时搁置这段离愁别绪，与师叔巧遇的喜悦远远抵不住他内心的无限惆怅。
“师叔早就得到虞相的书信了，算起来你早应该到了。”
“只因李师兄和妙真姐一定要侄儿参加他们的庆祝宴。”
“搞什么庆祝宴，当个节度使有啥了不起的！妙真他们两个就是爱虚荣!”
关山越心中很是惭愧，看来师叔是个很严肃的长者，他暗自感到庆幸，幸亏自己没有带蕊频霞芸一起回来。
他脑海里始终挥不去幽谷倩女的身影，一度被那位神秘少女占据的心空荡荡的。
作者 南浦飞云 说：痴人说梦：宝黛重逢《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