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枣儿娘(一)
挖完野菜的第二天一大早,赵阿姨就来找廖初。
她说隔壁那家奶茶店终于撑不住,昨天晚上店主打电话跟她商量,问能不能转租出去。
这个黄金地段可谓寸土寸金,一天不开张就损失很多钱。
眼见着加盟店总部都认了罚,店主知道短时间单靠自己根本不可能扭转这个奶茶品牌的形象,所以干脆认栽,准备及时止损。
余渝有些感慨,“这么快啊。”
原来那家奶茶店生意多好啊,他还买过好几次呢。
真是成也加盟,败也加盟。
见赵阿姨手里拿着个绣绷子,余渝就笑,“您要绣花呀?”
赵阿姨点头,美滋滋展示给他看,“对呀,上周我不是买了件苏绣旗袍嘛,看上面的绣花很漂亮,就想学一下。”
她打算得挺好:
苏绣太贵了呀,如果自己能学会,岂不能节流?
哎,我可真是勤俭持家小能手!
余渝接过绣绷子看,见上面果然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针,针后拖着十分纤细的绿色丝线,不由大加称赞。
赵阿姨越加得意,“哎呦你不知道那个绣线多漂亮呀,深深浅浅几百个颜色哦!”
余渝跟着惊叹一回,又把绣绷递给廖初。
然后他就发现对方的表情十分复杂。
果果垫着脚看了,歪头,“阿姨,不织毛衣了呀?”
廖初的面皮抽动了下。
赵阿姨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不过马上正色道:“天热了嘛,阿姨先绣花,等天冷了再织毛衣。”
安排得还挺好。
果果和余渝听了,不明觉厉,纷纷鼓掌。
廖初捏了捏眉心,“现在去交接?”
因为没有客人上门,奶茶店老板已经把原来雇的店员都辞了,换自己蹲在里面挠头。
赵阿姨点头,“可以呀。”
奶茶店老板自然是巴不得赶紧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出去。
廖初跟关文静他们交代了一声,带着满脸好奇的一大一小出门。
半路上,余渝就很好奇地问,为什么他刚才是那个反应。
廖初瞅了眼前面赵阿姨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你见过成品吗?”
余渝:“……”
对哦,赵阿姨的兴趣爱好颇多,可貌似……都没怎么见过成品。
所以这个绣花……
因为奶茶店内部本身就做了快捷餐饮吧台的格局,所以好多地方都不用动,倒是省事。
得知有人来接盘,奶茶店老板当场松了口气。
可真签合同时,又有些感慨。
原本出来也是满满的雄心壮志,梦想一夜暴富,从此走向人生巅峰什么的。
谁能想到,竟会是这个结局。
不过好歹前些年挣了钱,倒也够改行东山再起了。
相较那些血本无归的同行们,也算幸运!
廖初最中意的就是二楼:
南北通透的格局,面向街道的一侧是整片的玻璃墙,采光和视野都非常好。
这种格局,就非常适合顾客点些点心、饮品之类的消磨时光。
唯独有一点不好,这个奶茶品牌主打工业风,后期又缺乏维护,凑近了看,不少墙皮都剥落了。
不过主体不用大改,就重新找人刮个大白、腻子,然后贴壁纸就行了。
剩下的餐具和细节软装,都不费功夫。
廖初就直接联系了之前给廖记餐馆装修的工人。
也算个小头儿了,叫刘国强,手底下带着几个人,专门替人收拾墙面、地面什么的。
刘国强答应得倒是挺爽快,当天就跑来看了,又迅速谈拢价格。
只是在说起具体人选时,好像有些为难。
“是这么回事,老板,就去年跟我搭帮的小伙子自己单干了,现在我带的吧,她有点问题……”
廖初听得糊涂,“什么意思?”
奶茶店里的摆设已经拉走了,店里空荡荡的,略有些回音。
刘国强抓耳挠腮想了半天,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是个女人……”
廖初点头,“可以。”
现在女人出来干活的多着呢,怕什么?
刘国强又叹了口气,“还带着孩子……”
他讲故事的能力不太行,颠三倒四说了半天,听得廖初太阳穴都疼了,这才勉强理清:
简单来说,就是他口中那个女人智力有点问题,快三十岁的女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然后这个女人又带着个聋哑小姑娘。
常年干建筑和装修的工人大多有个习惯:蹲坐,因为那些地方基本没什么椅子供他们休息。
刘国强说了一会儿,干脆一提裤子,又蹲下了。
他搓了搓脸,叹了口气,“枣儿她娘命很苦的,很小就被家里人卖给二流子当老婆,整天不是打就是骂,我们都看不下去……
说起来也是报应,后来那二流子喝了酒发疯,嘿,愣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他还真就遇上不要命的,给人当街捅死了。”
廖初一怔,不自觉追问,“后来呢?”
刘国强继续道:“我们都说,她这么着也算解脱了。”
娘家不管她,男人家里也骂她是扫把星,早就撵出来了,自己难民似的缩在村口的小破房子里。
可饶是这么着,女人也高高兴兴的,把那间小破屋子收拾得利利索索。
说她傻吧,也没傻到家,还知道到处找活干。
村里的青壮都出去打工了,剩下全都是老弱病残,她去给人家帮忙,也就能混口饭吃。
说到这里,刘国强拍着大腿道:“你别看她脑子不大好使,可着实能干,干活特别卖力气……”
他们那边的青壮基本都是跑工地的,虽然累点苦点,但赚的是真多。
现在人工贵,一个小工一天都能挣好几百,有经验的老工人就更不用说了。
基本上出来干几年,就能回老家盖一栋小楼,所以大家都很积极。
一个站住脚了,就再把同村的人带出来。
后来大家看那个女人这么下去不行:
没有子女,又没退休金,老了以后可咋办?
就开始带着她跑工地。
没想到她学得特别快,大家都挺替她高兴,但凡谁有活儿了,就都轮流带着她。
廖初听得糊涂,“等会儿,那孩子哪儿来的?”
刘国强愣了下,才想起来自己忘说了。
“唉,她心善啊,平时见个小猫小狗都把自己的馒头掰一半分出去,前些年回老家时,在枣树林捡了个弃婴,哦,我们都叫她枣儿,她就是枣儿她娘。当时我们就说不能要,你说给人扔了的孩子,那还能有好?她欢喜得什么似的,说是老天爷给的宝贝,死活不撒手,巴巴儿找羊奶喂……”
他们的老家在山区,枣树多,羊也多,左邻右舍挤一碗,倒也不怕饿着孩子。
不管去哪儿,女人都带着枣儿。
只是很快,大家的担心成真了:
孩子一点点长大,对外面的声音没反应,也不会说话。
去医院一检查,先天性聋哑。
女人心疼得直掉泪,当场就给医生跪下了。
不能说话也听不见,多可怜呀。
那医生也很感慨,帮忙做了好多检查,说如果真想治,倒也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不是有什么人工耳蜗吗?”刘国强比划了下,“医生说,可以人工种进去还是怎么的。”
“人工植入。”廖初提醒道。
“对对对,”刘国强连连点头,“就是植入,植入之后,就能听见了,然后再把孩子送到专门的聋哑学校去,哪怕不能跟正常人一样,以后也能自己照顾自己。”
听到这里,廖初没再接话。
他虽然对这方面不是特别了解,但也知道,后面这一系列选择,都是天文数字。
果然,就听刘国强叹气,“听了这话,枣儿她娘就跟得了圣旨似的,如今天天都嚷嚷要攒钱,给孩子买耳蜗,送她去上学。”
其实在刘国强他们看来,实在没必要。
但枣儿娘自己高兴,眼睛里都有了光似的,大家也就随她去了,偶尔还帮着照看照看孩子。
廖初听了,半晌没言语。
“孩子几岁了?”
刘国强比了个六,又生怕廖初不肯用似的,“孩子懂事得很,又不会说话,不哭不闹的。枣儿娘干活的时候,她就在角落坐着,偶尔还帮着打下手,真不费劲。您看……”
四十多岁的汉子了,古铜色的脸上满是局促和忐忑。
枣儿她的情况特殊,每次开工前,大家都会主动向雇主说明,免得后续麻烦。
大家虽然嘴上嫌弃枣儿娘傻,但心里都很同情那个苦命的女人,希望她能多接点活儿,日子也能好过点。
不过好多人嫌晦气,也怕出事,都不愿意用。
廖初拍拍他的肩膀,“到时候把孩子放店里吧。”
虽说刮大白和腻子没什么危险,但有备无患吧。
刘国强愣了下才回过神来,“哎好好好,谢谢老板!我们明天一早就过来!谢谢谢谢。”
第112章 枣儿娘(二)
晚上睡觉的时候,廖初把枣儿娘的事情说了,余渝又是感动又是唏嘘。
“六岁,该上学了。”
“之前的医生给过地址,”两人脑袋挨着脑袋说话,“说是去问过,九月份应该能正常入学。”
公立聋哑学校的九年义务教育基本免费,而且因为孩子们情况特殊,在户籍方面几乎没什么要求。
只要孩子能生活自理,长期在本地打工的外地人也可以报名。
余渝松了口气。
他忽然有种感动。
枣儿娘母女的故事,好像一场善意的接力赛,虽然开局并不太好,但这一路上,都有陌生人毫不吝啬地施加善意。
枣儿娘自不必说,后面遇到的村民、医生、学校,一环套一环,稳稳地托着这对毫无血缘关系的母女一路向前。
“对了,那个耳蜗?”
余渝问道。
他低头在手机上查了下,发现加上检查、住院,以及耳蜗和后期护理的费用等,加起来可能就要近10万块了。
就算部分报销,也要几万块。
这个问题,廖初也问过刘国强。
几万块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慈善基金一年的收益都不止这点儿。
若枣儿那边局促,他可以一力承担。
但刘国强意识到他的意图后,笑着谢绝了。
据他说,枣儿娘因为带着孩子,好多活儿不能接,挣得比同行少一些,但一个月怎么也能有个几千块。
这几年,她省吃俭用,已经攒了大半。
之前不知道孩子能上学,耳蜗的事情还能拖一拖。
如今工友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到时候先把钱凑一凑,先紧着给孩子做手术。
能内部解决的事情,还是不麻烦别人了。
就是大城市的患者也多,枣儿还得排队入院。
快的话,也得十月份了。
不过已经安排上了,也不差多等这几个月了。
“真好。”
余渝也跟着笑了。
廖初也笑了。
是啊,真好。
枣儿娘可能是个傻子,但也绝对是个值得尊敬的傻子。
“对了,我那边还有不少画本和儿童书,”余渝突然下床找鞋,“我去挑几本,明天你拿给枣儿。”
自从和廖初成立慈善基金后,他就没再面向公众募捐过。
只是有不少只信任他的网友,还会时不时寄点儿图书、文具什么的过来。
储藏室已经攒了好几口箱子,余渝正在重新挑选符合条件的福利院和贫困小学之类的地方。
康明福利院之前接受了几次大规模捐助,暂时解了燃眉之急,这些物品就可以转给其他更需要帮助的人。
第二天一早,余渝刚带着果果去幼儿园,刘国强就领着一对黑瘦的母女过来了。
单纯听描述,真的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又矮又小的女人,竟能爆发出那么多能量。
不过更令人惊讶的,还是她身上的情绪层:
明亮的橙红色,非常纯粹非常浓烈的色彩。
很甜的味道。
她在高兴。
生活这样艰难,她竟然还觉得幸福。
真是不可思议。
常年风吹日晒让她的皮肤很黑,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大很多。
但她的一双眼睛却很美,又黑又亮,清澈见底,宛如孩童。
刘国强指着廖初,对枣儿娘道:“这是廖老板。”
枣儿娘闻言,挠了挠脸,很有点腼腆地鞠躬,“老板好。”
她弯腰的幅度很大,几乎对折的那种。
带她出来的老乡说,笨点不要紧,重要的是手脚勤快,干活麻利,态度要好。
枣儿娘记住了。
旁边瘦削的小女孩儿也跟着鞠躬。
她知道,这是要给钱的人。
她要乖,要听话,不然别人会生气的。
养了果果之后,廖初就对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有种天然的亲近。
他刚要习惯性摸摸小姑娘的头,对方却嗖地缩了回去。
小姑娘的情绪有点苦涩,很像当初刚见到的果果:
胆小,内向,没有安全感。
刘国强讪讪道:“孩子胆子小……您别见怪。”
廖初摆摆手。
说起来,其实他不太有孩子缘……
因为带着孩子,枣儿娘能干的活儿很少,基本就是在屋里刷刷墙,导致这两年收入很少,所以更加珍惜每一个工作机会。
以前孩子还不懂事的时候,她怕枣儿乱爬,就用布条把孩子捆在身上。
不过现在好了,小姑娘会自己找个角落,安安静静等妈妈干完活。
偶尔,还会帮忙递个刷子什么的。
廖初看着那个跟果果差不多体型的小姑娘,想让她去隔壁餐馆坐着等。
刘国强跟枣儿娘沟通了下,女人双眼放光,又过了狠狠地鞠了几个躬。
是好人!
几乎是一瞬间,她身上的情绪层暴涨,耀眼的橙红色和浓郁的甜味直接把对面的廖初冲个头昏脑涨。
看来能看到情绪层的颜色,也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刚才,他都怀疑自己会不会瞎掉。
他几乎是往前一伸手,就碰到了暴涨几圈的情绪层。
几秒钟之后,六枚金中带红的浑圆果实落入掌心。
六枚,足足六枚。
这是迄今为止,他从冷静状态下的人身上单次获取最多的了。
浓烈的甜,很有厚度,好似带着股冲劲儿,直白的,猛烈的,不加掩饰。
略一品味,竟浓郁得好似陈年老酒。
有点儿齁得慌。
她的感情之丰富,情绪之饱满,令人震惊。
廖初从没见过枣儿娘这样的人。
她的世界太简单,丁点儿善意就可翻江倒海。
而她又实在有些大愚若智的意思,过往那么多苦难,竟都没能在她心里留下半点痕迹。
她只是在很努力,很认真,全神贯注地活着。
对我好的,我就记住;
对我不好的,转头忘掉。
这个傻乎乎的女人,心里仿佛装着一片汪洋大海。
那些灰暗的,阴霾的东西,就像落入海中的墨滴,要不了几个来回,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从某种意义上说,枣儿娘才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
廖初不禁对这个瘦弱的女人,生出一点真实的钦佩。
枣儿有点怕生,不太想去,可她又是个极懂事的孩子,最终还是含着两大包眼泪,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枣儿娘也有点不舍的,扒着门框直掉泪。
可等里面的刘国强一喊,就又颠儿颠儿跑进去干活了。
要干活。
给枣儿治病!
等枣儿上了学,她就能进工地了!
回工地,挣更多的钱!
余渝给枣儿准备了好几本画册,还有水彩笔。
但枣儿不敢动。
她就像一只被迫离开鸡窝的小鸡崽儿,浑身紧绷地缩在座位和墙壁的三角中。
这会儿早饭结束了,午饭还没开始,店里人不多。
寥寥几位,大多是宋大爷和李老爷子这类有闲工夫的。
两人见廖初领进个黑瘦的小孩来,都有些好奇。
“哎呦可怜见的,这是谁家的孩子?”
乱糟糟的头发好似枯草,衣服也皱巴巴的。
他们都多久没见过这么惨的孩子了?
枣儿听不见声音,却对人的表情和动作极其敏感。
她能感觉出来,那个很高的叔叔,和这两个爷爷不是坏人。
但她还是止不住地害怕。
她怕妈妈不要自己。
她想妈妈了。
她不想离开妈妈。
“哎呦,怎么哭了?”
宋大爷诧异道。
李老爷子瞅了眼,又看看他,“别是给你这张老脸吓得吧?”
宋大爷刚要反驳,又觉得不对劲,小声对老伙计道:“这孩子,咋没动静啊?”
李老爷子一愣,也觉出来了。
一般来说,再乖巧的小朋友哭泣也会出声的。
可眼前这个?
廖初背对着枣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摇头。
两位老爷子秒懂。
唉,真可惜!
“那她家里人呢?”
该不会扔了孩子跑了吧?
廖初指了指隔壁,“她养母在那边干活。”
养母?
还真是被遗弃的啊!
人上了年纪,最见不得这种事。
两个老头儿就试探着往那边蹭了蹭。
枣儿正吧嗒吧嗒无声落泪,冷不丁见前面多了两张老脸,就吓了一跳。
见小姑娘眼睛嗖地大了一圈,夕阳红大爷们赶紧往后缩。
又赔笑比手势做口型,“爷爷,好人!别怕,啊,别怕,好人!”
他们努力的样子有点搞笑。
枣儿看了几眼,就忘了哭。
过了会儿,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小姑娘咧开嘴,笑了下。
两位老爷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笑了!
真不错!
不远处的廖初看了,松了口气,进厨房收拾去了。
站在玻璃墙内侧,他能很清楚地看到枣儿跟别人的互动,万一有什么事,也能在第一时间冲出去。
几分钟后,廖初再抬头,愕然发现枣儿拿了桌上的餐巾,开始吭哧吭哧擦桌子。
宋大爷和李老爷子都傻了,两个人扎着四只手不知所措。
今天中午的特色菜是烤羊排,廖初正指导胡海他们刷酱料呢,见状也有点懵。
那几个帮厨看看枣儿,再看看廖初,都有些震惊。
老板……这是从哪儿拐来的童工!
回过神的廖初简单交代几句,出去问情况。
两个大爷见了他,就跟见了救世主似的,就差跪下了。
“我们真的啥也没干!”
初步取得枣儿的信任之后,两个老爷子就尝试着引导枣儿看画本,画画什么的。
小孩儿不都喜欢这个吗?
三个人好一通手舞足蹈的比划,总算沟通完毕。
可谁知下一秒,就见枣儿四下看了看,忽然就瞄准了桌上的餐巾,努力踮着脚尖抓过来,认认真真擦起了桌子。
见廖初出来,枣儿似乎意识到自己犯错了。
小姑娘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三个大人,本能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边。
她吓得脸都白了,浑身哆嗦,却还紧紧地抓着餐巾布。
“啊~”
她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干涩的声响。
她想把餐巾还回去,却又觉得不妥,雪白的餐巾就这么在鸡爪似的小手里皱成一团。
我是不是惹祸了?
我是不是惹人生气了?
他们会不会骂妈妈?
巨大的恐惧将枣儿淹没,她就像挣扎在暴风雨的海面上的一只小破船,几个浪头压过来,就近乎窒息。
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发着抖,等待审判。
然而下一刻,一只大手却轻轻地落下来,带着点儿安抚意味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枣儿浑身一僵。
那只手很温暖,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穿透她稀稀拉拉的黄头发,一直落到头皮上。
好暖。
枣儿迷迷糊糊的想。
一瞬间,暴风雨消失。
她试探着张开眼睛,看到了蹲在面前的男人。
还是有点吓人的严肃的脸,但眼神好温柔。
他身上的味道好好闻。
香喷喷的。
面对枣儿,廖初几乎怀疑自己看到了一年之前的果果,又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们随时都担心被抛弃,所以别人给一丁点儿好,就满是忐忑,非要做点儿什么回报不可。
当年他第一次真正接触老滋味的老爷子,就是因为对方给了自己好多小费。
他很惶恐,觉得自己不值那么多钱,就偷偷跑出去给他擦车,结果还把人家的车门给刮花了……
但老爷子非但没有生气,还很和气的过来跟他说话,问这个傻乎乎直愣愣的毛头小子,愿不愿意跟自己干……
廖初又摸了摸枣儿的头发。
枣儿眨了眨眼,莫名其妙的,有点想哭。
小姑娘张了张嘴,怯怯地伸出手。
“啊~”
我不是故意的。
廖初接过餐巾,指了指桌上的画本和水彩笔。
枣儿摇头。
不可以随便要人家的东西的。
她虽然听不见,但也知道妈妈每天都在说的话:
要干活才能吃饱饭。
要干活,才能有的玩。
她要干活。
廖初想了下,指了指附近几张桌子,又把餐巾布往前递了递,然后再指指桌上的水彩笔和画本。
枣儿的眼睛嗖一下亮了。
她抓过餐巾布,用力点头:
我会干活!
我要干活换东西!
几分钟后,看着吭哧吭哧擦桌子的枣儿,宋大爷和李老爷子目瞪口呆。
你还真雇佣童工啊!
十点钟,青叶幼儿园课间休息。
余渝给廖初发了条信息:
“怎么样?水彩笔什么的,枣儿喜欢吗?”
廖初秒回:
“作为酬劳,她很喜欢。”
余渝:“???”
第113章 【捉虫】枣儿娘
为了达到最佳效果,墙面刮大白一般需要两遍甚至三遍。
不少工人偷懒,趁雇主不注意,不等前一遍干透,就会直接上第二遍。
这么弄的墙面,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可时间久了,基本都会大面积开裂、剥落。
好些不负责任的工人都这么干。
反正计件收费么,我一天干完这个活儿是1000,三天干完也是1000。
既然这样,干嘛不多干几家?
反正就算后面出了问题,我早跑了!
但刘国强这批人不是。
中间廖初过去给他们送盒饭,就发现俩人正挨着扇风,仔仔细细核查,看有没有错漏和不均。
枣儿娘生怕雇主不满意,结结巴巴道:“得,得干,不能急……”
廖初还没出声呢,她先就急出一头汗。
她以前遇到过好性急的客人,总是催,她就跟人家争,最后就把自己气哭了。
刘国强主动开口道:“不急,廖老板不是那样的人。”
又去接盒饭和水,“您看,还让您亲自送过来……”
入手沉甸甸的,也不知硬塞了多少。
还没开盖呢,就闻着香了。
枣儿拎了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上午她的“劳动所得”:
三本画册,一盒水彩笔。
还有一个盒饭。
枣儿娘见了,吓一跳,连比带划,“你从哪儿弄的?”
可不许随便要人家的东西!
枣儿啊啊几声,指了指廖初,又做了个拼命擦桌子的动作。
枣儿娘和刘国强都去看廖初。
后者点头,“小姑娘很能干,我给钱也不要。”
枣儿娘傻乎乎的嘛,就嘿嘿笑着点头,又去摸女儿的头。
“我闺女真能干啊。”
枣儿也嘿嘿笑。
光看笑起来的傻样儿,这娘儿俩还真像亲生的。
或许这就是缘分。
笑完了,娘儿俩就一块跑去临街玻璃墙下,蹲在地上吃盒饭。
刘国强有点儿不好意思,觉得占人家便宜了。
那廖记餐馆他知道,干净得要命,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能干什么活儿!
廖初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刘国强送了一趟,转身回来时,就见娘儿俩已经吃得满嘴流油。
一个村子出来的,大部分都沾亲带故。
真要论起来,枣儿娘还是刘国强的远房侄儿媳妇。
不过他瞧不上那个死了的侄儿,根本就是个混账无赖。
要他说,死了还好点……
他也去旁边蹲下,“真香啊!”
枣儿娘手里抓着一根肥嫩的鸡腿,嘴巴里塞得满满当当。
女人手本就小,她又矮,更小,端不住盒饭。
她就把空了的橡胶桶扣过来。
这就成了桌子了。
枣儿人小,可盒饭不小,比起大人的,也不差什么了。
吃不了的打包拿回去,又是一顿好晚饭。
正值饭点。
外面的街上车水马龙,下班的、放学的,乌压压一片人头,乌央乌央从各个路口、地铁口钻出来,又按着交通灯,走走停停。
远远看过去,有点儿不真实的虚幻感。
干了一上午活,累得嗓子都冒烟了。
刘国强先咕嘟嘟狠灌几口水,用袖子一抹嘴,狠命扒了一大口饭。
香!
真香!
上回干活就看出来了,廖老板是个厚道人。
现在大城市的雇主都不兴管饭了,但他还是照做。
所以一听说他有活儿,大家都特别积极。
可惜是个小活儿,俩人足够了。
给的也不是那种巴掌大的小饭盒。
而是挺体面的外卖便当盒,差不多有A4纸那么大的一个,里面大大小小分了四个格子。
最大的格子里是压得结结实实的蛋炒饭,另外三个分别是清炒豆芽、土豆炖鸡块和大块的红烧肉。
这些饭菜上面,还摆了个鸡腿。
盖子都有些合不拢了。
黄澄澄的土豆炖得稀烂,边缘都化成泥,浓汤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看着就叫人胃口大开。
鸡肉早就脱了骨,用筷子夹着轻轻一抖,大块的肉就直接掉出来。
蘸蘸土豆浓汤,跟米饭一起吃,给个皇帝都不换。
骨头也不好浪费了。
单独夹出来嗦一嗦,偶尔缝儿里还有肉丝呢。
红烧肉分量十足,栗子大小的一块,软乎乎颤巍巍,筷子尖儿轻轻一戳,整个就穿透了。
肥肉的油脂都炖出来,把瘦肉浸透了。
刘国强略使大了力气,方方正正的五花肉块竟然就碎了。
他挠挠头,索性把嘴巴凑上去,用力一吸。
肉块立刻就变了形,嗖一下钻入口腔。
再用舌头一抿,细腻绵软,直接就化了。
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
以前老家逢年过节也会炖肉,可跟这个一比,嘿嘿……
还是别比了。
枣儿娘和枣儿早就吃疯了。
枣儿娘鸡腿吃了半个,盯着剩下的,舔嘴抹舌。
太好吃了。
可是又不舍得吃。
“叔,”她含糊不清地问,“这啥肉?”
刘国强乐了,“傻了吧?这不鸡腿儿么。”
枣儿娘摇头,咽下去嘴里的饭,很认真地说:“不是,你别骗我。”
之前过年,她也跟着大伙吃过鸡腿儿哩!
根本就不是这个味儿么!
刘国强噗嗤笑了。
这傻子。
都是这个味儿的话,人家拿什么做买卖!
鸡腿儿提前剖开腌制的,特别入味。
也不知刷了什么料,又是怎么烤的,反正特别筋道,甜丝丝盐津津,还微微带着点辣头儿。
两端露出来的骨头都酥了,刘国强没舍得丢,直接嘎巴嘎巴嚼碎了吃掉。
香!
听说骨头是钙做的,这么吃了,不也补钙?
见他这样,枣儿娘也跟着学,一边嚼骨头,一边嘿嘿笑。
枣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也有样学样。
奈何咬不动。
俩大人哈哈大笑。
枣儿看了,也跟着无声笑起来。
干重体力活的人饭量都大,恨不得一边吃一边消化。
廖初给的便当分量十足,已经差不多够两个坐办公室的年轻姑娘吃了。
可刘国强和枣儿娘愣是吃得一粒米不剩。
哦,枣儿娘还留了半个鸡腿。
太好吃了。
她不舍得一口吃完。
这么多肉。
她的眼神都有点迷幻了。
这是什么日子?
枣儿那盒还剩约莫三分之二。
小姑娘饭量小呢,就这样还撑得直打嗝。
枣儿娘把那半个鸡腿放到她饭盒里,嘿嘿笑。
枣儿的晚饭有着落啦。
好多肉。
刘国强看得好笑又心酸,“廖老板管两顿饭。”
光一天这两顿饭,估计都够顶一个人的工钱了。
这么大气的老板,活该他平安发财。
枣儿娘不信,脑袋甩得跟拨浪鼓似的。
刘国强失笑,“真的。”
枣儿娘瞪圆了眼:“好人啊!”
刘国强笑着点头,“那是。”
他指了指盒饭,重点是里面肥美的鸡腿,又指指枣儿,“咱们送孩子好好上学,学门技术出来,以后天天有鸡腿吃。”
枣儿娘猛地后仰,倒吸凉气。
天天吃鸡腿?
那是人过的日子?!
刘国强笑得前仰后合。
底层打工人没什么消遣娱乐的方式,就是干活间隙吹牛扯淡,展望下虚无缥缈的未来。
他又喝了几口水,抹抹嘴,重重点头,“真的。”
枣儿娘盯着他看了会儿,就信了。
在她心里,国强叔就是顶顶有本事的人。
村里好多人都是他带到大城市来的。
大家挣了钱,盖了房子,日子可美了!
既然国强叔都这么说,那就是真的了。
枣儿娘抓抓乱糟糟的头发,拍拍正贪婪地翻看画册的枣儿,又指了指外面街上,背着书包的学生们。
她一边比划一边说:“上学!你以后上学!学本事,挣大钱,吃鸡腿儿!”
枣儿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摇头。
她不想去上学。
上学就见不到娘和那些叔叔伯伯了。
枣儿娘急了,急得两条胳膊乱舞,抬手往她屁股上拍了一把。
黑瘦的女人嘴唇抿得紧紧的,又黑又亮的眼底,仿佛烧着一团火。
她张嘴,挤出两个字:
“上学!”
上了学,有出息!
吃鸡腿儿!
在她有限的认知里,能每天吃鸡腿,就是做梦才有的神仙日子。
枣儿被打得一个趔趄。
小姑娘踉跄两步,站稳了。
她摸着屁股,瘪了瘪嘴,有点疼。
有点想哭。
可她不敢哭。
因为枣儿娘好像从来没这么生气过。
“上学!”枣儿娘再次重复着,急得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好男人,不挨打!”
挣钱,找个好男人,不用像她似的挨打!
刘国强一直很疼枣儿,可这回,他也没制止枣儿娘。
为啥来大城市?
这里有学上!
有给聋哑孩子的学上!
要想有出息,必须得上学。
孩子不上学,简直不识好歹,该打。
枣儿吸吸鼻子,张了张嘴,红着眼眶点头。
“阿巴~”
上学!
枣儿娘满意了。
她咧开嘴笑起来,又把枣儿搂在怀里使劲揉搓几下,然后娘儿俩又好了,脑袋挨着脑袋,挤在窗边看画本。
真好看!
第114章 枣儿
奶茶店的墙面,两个人刷一遍至少得一天。
正好晚上彻底晾干,第二天早上再刷次一遍。
傍晚放学回家的果果又认识了一个小姐姐。
她拉着余渝,跟枣儿蹲在地上抓石子玩。
这是她新学的游戏。
可没想到,常年跟着大人们辗转于各个工地窝棚的枣儿,对石子仿佛有种天生的掌控力。
她玩起这个游戏来,简直厉害得要命!
果果满脸崇拜:
好厉害呀。
枣儿黑红的脸上沁出兴奋的红光,眼底泛着愉快。
我有朋友啦!
真好!
每结束一次,余渝就用彩色粉笔在地上划一下。
等四次结束,他先点了点这个字,又打开画本,让枣儿看上面的蓝天,最后指了指头顶烈焰滚滚般铺满了火红晚霞的天空,极其缓慢地做着口型:
“t~i~an,天~”
枣儿歪头看着地上的字,再看看画本,最后仰头。
高高的穹窿中,似乎有熊熊火焰燃烧,肆无忌惮地洒向大地,将她整个人都染成晚霞的色彩。
带着暖意的熏风刮过,吹乱了枣儿的碎发。
黑黄的细发在空中拉开一道弧,她眯了眯眼,稚嫩的瞳孔剧烈颤抖起来。
她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震撼。
这种感情如此陌生,又是如此强烈,像春日河里的冰裂,积攒了一冬的冻水,呼啸着冲破封锁,裹挟着巨大的冰坨奔向远方。
于是她知道了,那个字是天,高高的,美丽的天。
枣儿干涸的内心突然充斥了许多情感,像那些水彩笔的颜色都混在一起。
她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巴,喉管和唇舌笨拙地抖动。
“啊~”
她说不出来。
有点着急。
余渝拍拍她,示意她不要着急。
他拉着枣儿的手,按在自己喉咙的位置,让她感受自己说话时声带的颤动。
“天~”
枣儿死死盯着他的嘴巴、舌头,感觉到指尖传来的颤动,浑身战栗。
这是声音的形状。
她再一次张开嘴,努力调动舌头。
“d~i~a~”
不远处正收拾东西的枣儿娘像被闪电击中一样,整个人都僵住了。
几秒钟过后,她猛地扭过头来,看着女儿正在浑身用力,跟着那个好看的小伙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d~i~a~”
“天~”
“d~i~a~”
“天~”
“d~i~an~”
“天~”
刘国强也傻了,还沾着白灰的铲子砸到脚面都不知道。
说话了?
哑巴说话了?!
为什么?
自从医生检查出来先天性聋哑后,所有人都默认了枣儿不可能说话,也就没人教过她。
可现在,枣儿说话了?
余渝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着,忘了究竟说了多少遍。
他看到了这个小姑娘眼底的渴望,好像有稚嫩的种子在她眼底发芽,抽根、破土,疯狂蔓延,叫他心尖儿直颤。
“天~”
枣儿累出一头汗,脸涨得通红发紫,青筋在薄薄的头皮下跳动。
她攥着拳头,用力摆动已经发麻的口舌:
“t~i~an~”
严格说来,发音并不算标准。
但只要仔细听,就能听懂。
余渝的眼眶突然湿了。
他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很棒。”
枣儿的眼睛亮了。
“t~i~an~”
“t~i~an~”
“t~i~an~”
“t~i~an~”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雀跃,仿佛一只沙哑的鸟儿拼命嘶叫,恨不得从喉咙里呕出血来。
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回音。
黑瘦的小姑娘突然站起来,跑向门口。
她气喘吁吁地指着外面,看着色彩越发浓烈的天空,胸膛剧烈起伏。
“t~i~an~”
她又指着地上的字,眼泪吧嗒落下来,在地上晕开好大一个水圈。
“t~i~an~”
枣儿娘跑过去,搂着她,哇哇大哭。
刘国强两只手胡乱摆着,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老大一个男人红了眼眶。
他没什么好回报的,只好拼命朝余渝鞠躬。
“谢谢您……”
余渝吸吸鼻子,摆摆手,“带孩子玩而已,没什么。”
顿了顿,他又道:“枣儿很有天分,等植入人工耳蜗,能听见一点外面的声音后,说得会更好的。”
对聋哑人而言,听不见是最大的困扰。
一般来说,单纯的哑,常见。
但单纯的聋,少有。
只要一个人很小就听不见,那么大概率也不会讲话。
因为学说话本来就是模仿的过程,而他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不知道真正的声音是怎么样的,自然也就不会模仿。
看着那边抱头痛哭的娘儿俩,果果突然也瘪瘪嘴,哇一声哭起来。
余渝一愣,“怎么了?”
小姑娘揉着眼睛,一边哭一边说:“不知道哇啊啊啊。”
小姐姐说话了,应该是很好的事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觉得就好想哭。
余渝失笑,抱着她晃了晃。
“果果是个好孩子。”
感情细腻的人很容易共情,会有同理心。
看到别人笑,他们也想笑。
看到别人哭,也会觉得难过。
回廖记餐馆吃饭时,廖初看到果果红肿的眼泡还吓了一跳。
听了余渝说原委后,又有点好笑。
小姑娘用力缩在他怀里,只把背面留在外面。
现在不哭了,她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人家是大姑娘了,害羞了。
廖初拍拍小屁股,“这是好事。”
宋大爷之前就说过,如果果果能坚持下来,一定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二胡家。
因为她懂感情。
而音乐就是人内心的宣泄,不懂感情的人,哪怕技巧登峰造极,也永远都不会登顶。
果果往里缩了缩屁股,哼唧两声,又有点高兴地说:“枣儿姐姐说话啦。”
廖初一愣,下意识望向余渝。
后者点头,如释重负地笑道:“今天下班回来的路上,我顺手搜了下资料,就试了试,没想到成功了。”
他不是专业人员,枣儿都能有这么大的进步,等去了专门学校之后,小朋友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现在回想起来,“天”这个字的发音还是太过复杂了,或许应该从更简单的音节入手。
不过,既然连这么难的都学会了,其他的,也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第二天,枣儿一见余渝就指着天空:
“t~i~an~”
一天过去,她的发音更稳更接近了。
做了六年的哑巴,她第一次体会到说话的快感。
简直比夏天跳到河里游泳还要畅快!
她近乎疯狂地宣泄着,像一只压抑了六年的小兽,终于能成功发出怒吼。
枣儿娘十分骄傲,黑脸上满是红光。
我闺女会说话了!
以后看谁还敢骂她是个哑巴!
刘国强喜得合不拢嘴,又有点头疼。
昨天一晚上,加今天一整天,枣儿就跟复读机成精了似的,一直在说,嗓子哑了都停不下来。
不光说,手也不停。
她不知从哪儿找了根木棍,就在泥地上一遍遍写着“天”,写一遍,就抬头看看天,傻笑一回,再写再看。
她以前去过坟地,看那些墓碑上都刻着字。
她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但现在,她却觉得,如果以后自己死了,也能有一块墓碑的话,一定要刻上“天”。
她喜欢这个字。
接下来的几天,枣儿又从余渝这里学了“妈妈”“风”“雨”和“叔叔”。
其中,音节最简单的“妈妈”和“雨”说得最好。
“风”涉及到类似英语中“不完全爆破音”的技巧,枣儿暂时还说不太好。
至于“叔叔”,她总说成“susu”。
前后历时四天,原奶茶店的粉刷工作彻底完成。
廖初给他们结算工钱,还额外给枣儿买了许多文具。
枣儿娘不想要,廖初说了几遍,不通,只好骗她,“扣你钱了。”
枣儿娘就又高兴起来。
扣钱好。
扣了钱,给闺女换本子!
她不会写字,但是她闺女会!
枣儿有点舍不得果果和余渝。
她交到的新朋友,还教自己说话。
两个小姑娘手拉手,都含着两大包眼泪。
余渝就说:“以后识字了,写信。”
他做了个写字的动作。
枣儿看不太懂,可也知道是让自己写字的意思,就点头。
她喜欢这个哥哥,好温柔的。
很喜欢很喜欢。
以后,等以后自己会写更多字了,会说更多话了,一定要亲口跟他讲。
走时,枣儿一步三回头。
枣儿娘也一步三回头。
她连着吃了好几天肉,还挣了钱,女儿还会说话了,就觉得这里简直是天堂。
真不舍得走呀。
过了红绿灯路口,要进地铁站了,枣儿突然站住不动了。
她扭过头,见余渝他们还在原地,忽然用力指了指天,大声喊道:
“yuyu,天!”
她看见那个好心的老板这么喊对方的。
口型跟“雨”是一样的。
余渝愣了下,泪如雨下。
他付出了什么呀,就得到了一个小姑娘宝贵的心。
第115章 【捉虫】定胜糕
从植物园回来后,果果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阳台边跟小花盆打招呼。
那里面种了一棵小蒲公英。
还没有开花。
果果每天都跟它说“早安”“晚安”,用小喷壶仔细浇水,希望可以亲眼见到花开。
这天晚上,浇了水之后,果果吧嗒吧嗒爬上沙发,窝到廖初怀里,“舅舅,它明天会开花吗?”
廖初失笑,“恐怕不能。”
“那后天会开花吗?”
“嗯……好像也不太行。”
果果期待中混杂着一点失望,“它为什么不开花呀?”
廖初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头,“花花草草就跟小孩子一样,也是要慢慢长大的。”
他指着客厅里的卡通尺子,“果果去年来的时候才那么点,可是现在不也慢慢长了这么高了吗?所以我们对蒲公英多点耐心,好不好?”
这把尺子还是一开始贴在廖记餐馆二楼的,后来他们搬到这边,就把尺子也一起带了过来。
见证小孩子的成长,实在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果果重重点头。
对哦,我长得也好慢哦!
书房的门开了,晕晕乎乎走出来一个满面菜色的余渝。
他掀了掀眼皮,面条一样瘫软在沙发上,气若游丝,“我不行了……”
因为他想出的套书中有一本儿童画册,近年来,国家对儿童类书籍的出版管理日益严苛,导致他经常跟编辑反复探讨修改到深夜,整个人就很疲惫。
果果直接从廖初身上爬过去,捧着余渝的脑袋,吧唧亲了一口。
“有没有好一点呀?”
她经常看舅舅这么做的,然后鱼鱼老师就会好高兴。
余渝睁开眼,一把把小姑娘搂到怀里,跟抱着玩偶一样感动道:“好了,全好了!”
呜呜,小孩子真的太可爱了。
廖初失笑,往那边坐了一点,抬起余渝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轻轻给他按摩太阳穴。
原本余渝还很感动,闭上眼睛准备享受。
可过了会儿,就觉得不对劲。
他睁开眼,看着上方的廖初,严肃道:“这不就是你揉面的手法?”
被戳破的廖老板丝毫不慌,慢条斯理低下头来蹭了蹭他的鼻尖,“那感觉如何?”
余渝忍笑,一本正经道:“还行吧,好好揉,下次来了还点你,你是几号技师来着?”
廖初扬了扬眉毛,“就我一个。”
言外之意,不点我,也没旁人。
余渝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笑,整个上半身都跟着抖,果果窝在他怀里,就跟坐过山车一样,也兴奋得不行。
三人正闹着,黄烈意外来了电话,张口就说:“下个月我要出去盘个活,有点麻烦,可能十天半月回不去,我怕他把自己饿死了,你先帮我照顾两天,家里还方便吧?不然就在你那个小区里租个房子先。”
“他”自然就是白鹤。
余渝下意识抱着果果从廖初身上爬起来,点了点头。
虽然认识黄烈不久,但也知道是个轻易不求人的。
现在这么开口,没准儿遇到什么麻烦了。
廖初秒懂,亲了他一口,“没什么不方便的,来吧。”
之前黄烈陪着一块来的话,给白鹤订酒店倒还行。
这要是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指不定闹出什么事。
至于租房子,马上中考、高考了,房子本就抢手,还有好多人短租了给原本走读的孩子午休……这一时半刻的,哪儿找去?
甭想了。
果果见了,也往上凑。
廖初失笑,又往她脑门儿上补了一口。
黄烈沉吟片刻,“替我跟余老师说声对不住。”
人家都同居了,再塞个人过去,肯定不如只有两个人自在。
余渝就在旁边笑,“都是朋友,没什么对不住的,见外了。”
黄烈没想到他也在,也跟着笑了,“行,不该这么客套的。”
大概两年前,黄烈考取了相关法律资质,然后工作重心也随之转移。
现在他也并不完全专注于挖掘人才、操作跳槽,同时渐渐开始替那些新晋土豪和艺人提供法律援助。
说白了,就是帮他们私下处理一些不便见光的纠纷。
如今这项拓展出来的事业虽然只占据他日常工作约么1/3的份额,但收入却有一半还多。
除了金钱,这项工作还为他带来了远超以前的人脉和关系网络。
用他的话说,就是现在这个社会,光有钱是不行的。
还必须有人。
“你们掌握台前舆论,而我掌握幕后说话的人……”
本来他跟白鹤的关系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保不齐哪天被炸出来,一个闹不好,白鹤的心态就得崩。
本来这就够棘手的了,如今成了半个名人的廖初也步了后尘,他必须得提前准备着。
黄烈是三人中年纪最长的,总给自己加担子,经常以黄爹自居。
如今做的这些,倒也有点儿家长的意思。
去年,白鹤的情况大为好转,也接了更多的工作。
去年下半年两个月内,成果井喷式爆发,得了一系列个人和集体奖项。
然后今年从年初开始,各大电视和网络平台又陆陆续续播了四部由他参与,甚至完全创造以及演唱主题曲的电视剧、网络剧,共计六首。
偏偏那几部剧的收视都还很不错,连带着白鹤也被冠以“逢必火”的名号,吸引了不少关注。
白鹤以前的住址被曝光之后,每天都会有很多娱记和狗仔,甚至是粉丝堵在下面,弄得他都不想出门了。
黄烈生怕他好不容易调整好的情绪再崩盘,就偷偷把人接到了自己家。
“那房子是我去年刚买的,暂时保密性应该还可以,不过我也不确定能坚持多久……”
也算战略性决策失误,他把房子买在了名人汇聚的小区,安全性是有保障,可反而很容易暴露。
好多狗仔都是跟着A明星的,结果顺便意外发现了B明星的八卦……
挂了电话之后,廖初缓缓吐了口气,一扭头,见余渝有点担心,反而笑了。
“没事。”
简简单单两个字,安慰效果惊人。
余渝忽然也就不紧张了。
是了,怕什么?
大不了自己转幕后嘛,现在写书,不也是提前准备的后手?
人就这样,只要想明白自己有后手有退路,也就不觉得怕了。
人就活这一辈子,我前头够苦的了,如今偏要痛痛快快活一回,不行吗?
管你外头的人怎么说!
**********
六月,对全体国人而言,可谓意义重大:
先是高考,然后中考,整个社会都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如今虽然刚进五月,气温尚且还算温和,可空气中似乎已经能嗅到考试的灼热味道。
原本拼命督促高三生的严师们,也突然换了一副面孔,开始变得和风细雨,生怕学生们关键时候承受不住压力,崩溃了。
菜市场喜提春天:
不管平时多么吝啬的家长们,此时变得慷慨起来。
他们豪放地甩开钱包,大肆采购各种据说有补脑功能的昂贵菜品。
准考生们迎来了此生最高的伙食待遇,什么鱼鳖虾蟹,都不再稀罕。
就连一颗水果,也会被剥了皮、切了块送到手边。
联想到即将到来的大考验,他们痛并快乐着地发着胖。
交通部门进一步发布了消息,要求学校和学区房附近禁止鸣笛、跳广场舞,还加派人手巡逻。
这是孩子们人生路上的大坎儿,迈过去,海阔天空!
别的餐饮机构可能没什么感觉,但廖记餐馆……那变化可忒明显了!
几乎每天都有海量考生家长,特意绕路过来许愿。
不就是几个钢镚吗?
剩下这几十天,咱一天扔仨才多少?
来都来了,心诚则灵。
正常情况下的许愿缸两天一清理,但进入五月后,已经骤然提升到一天两清理。
毕竟原本它就只是一口普通的缸,容量有限。
可惜来的人虽多,刷出来的信仰之力寥寥无几。
面对这微乎其微的概率,廖初忍不住问了久不做声的系统。
系统表示很正常。
还挺傲娇地哼了声,“早干嘛去了?”
来的都是临时抱佛脚的,左不过是抱着“一块钱买不了吃亏,一块钱买不了上当”的想法来的,真相信的,没几个。
你自己都不信,谁保佑你?
廖初觉得,这样就挺好。
有三个两个实现的就不错了,万一都中了,他还不被拖去解剖了呀?
再说了,高校名额就那么多,总要有失望的。
若随便拜拜就实现,以后大家也都甭努力了。
某天一大早,廖初过来开门,竟远远看见缸边不知被谁摆了个大香炉!
里面几柱清香袅袅燃烧,显得很是惬意。
廖初:“……”
这特么的就有点儿过分了啊!
压根儿不用他动手,附近巡逻的人就直接把香炉搬走了。
天干物燥的,万一起火算谁的!
简直胡闹嘛。
工作人员还特意调了监控,核查香炉主人的身份,然后找到那对老夫妇进行了深入教育。
老头儿老太太挺不好意思,但还是不死心。
“孙子要高考了……”
都说求神拜佛,那没有香火,像话吗?
工作人员啼笑皆非道:“心诚则灵,明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见两位老人还有点儿不大服气的意思,他干脆虎了脸,“那要是万一弄出点事儿来,菩萨也是要追根究底的,人家一看,好么,是为了你孙子,那这份孽障和恶果就得记在他身上……”
话音刚落,老头儿老太太就给吓得够呛,连忙表示不敢了。
解决了根源之后,工作人员又来跟廖初说结果,出门前看到那口鱼缸,重点是缸里一堆闪闪发亮的硬币,再看廖初时,眼神就有点复杂。
好好的一个餐厅,咋就传出这么个名号?
听说城郊那家庙宇的意见挺大:
你一个餐馆,老老实实做饭不就完了吗?干什么抢我们生意!
廖初就很无奈,捏着眉心道:“已经在想办法了。”
他还真想出个办法来:
做定胜糕、如意糕。
其实家长们的心情很好理解,学习上帮不了孩子,只好从别的地方下功夫。
都说“尽人事听天命”,人事已尽,剩下的,可不就是求天命了?
在定胜糕的原产地,每到大考,也是供不应求。
得了,干脆自己也做吧。
兴许大家忙着买糕,就顾不上折腾别的了。
定胜糕的做法挺简单,原本只是米粉拌糖压实了,后面花样翻新,就多了各种馅儿。
如今最受欢迎,受众最广的有两种:实心原味和豆沙馅儿的。
原材料也很常见,就是糯米粉和粳米粉加点糖分、红曲粉混合了,上磨具蒸熟。
若是加豆沙馅儿的,只先蒸一半,中间拿出来塞豆沙,并盖好另一层米粉。
不加馅儿的,直接用模具按出来就完了。
因为手法和配比简单,这道点心就对食材的原品质要求很高,但凡有点儿不对,一口下去就现了原形。
还得细,吓煞人的细。
米粉要磨得细,糖分也要反复过筛。
若里面带了豆沙馅儿,那是万万不敢有豆皮的。
别说豆皮,甚至连粗一点儿的豆粒都不行。
得用粗网眼的纱布反复挤过了,细腻融滑,甘浆也似。
有硬块硬皮?
那可真是不成。
传统粉类糕点,讲究的就是一个“型整神散”。
一入口,一沾茶水,立时化开,好似一汪甘浆,顺着喉管顺顺畅畅地下去。
若有一点儿粗糙,那就结了块,进嘴成了渣滓,容易黏在嗓子里噎人,落了下乘啦。
出锅之后,粉扑扑的糕点玲珑可爱,羞羞答答的。
可正面印出来的“定胜”二字却十分显眼,好似信心都藏不住,挣出来了似的。
颜色,名字,意头,怎么看怎么跟考试契合,所以这些年每到考试前都会卖得特别火。
至于如意卷,单看单体造型其实有些像北方小吃驴打滚,都是黏黏的面皮儿里裹着层层分明的豆沙。
只不过如意卷是糯米皮做的两个一排,驴打滚则是单个黄米面,外头又裹了黄豆粉,取“打滚儿”的意思。
在吃这方面,国人总是爱花心思的,简简单单一个名字就透出俏皮。
做好的如意卷层层分明,白米皮外沾着均匀的芝麻粒,两个一组相连,很有点传统纹样中“如意连纹”的意思。
跟定胜糕不同,这个属于湿糕点。
皮儿柔软又有韧劲儿,廖初在里面挤了薄荷汁儿,入口凉丝丝的,很能安抚考生和家长们日益烦躁的心。
里面的豆沙极细,极滑,蘸了唾液,便都顺着米皮儿化了。
幽幽的薄荷香不太明显,大家闺秀似的藏在夏日小扇后头,也不露脸儿,只偶尔心思一转,那凉丝丝冷幽幽的香气,才百转千回地绕了出来。
吉祥,如意,还等什么呢?
第116章 水果布丁
这几天池佳佳显得特别高兴,经常看着看着手机,就嘿嘿笑出声。
李老爷子就打趣她,“恋爱啦?”
池佳佳竟带了点惶恐,脸上泛起激动的酡红,“我不配!”
李老爷子:“……”
啥情况?
宋大爷嘬一口桑葚酒,眯着眼睛道:“咱们佳佳这么优秀,我看就很配。”
语气中,颇有种夸赞自家孙女的自得。
然后池佳佳疯狂甩头,都拖出残影来了。
她连忙把手机给两位大爷看,“这我偶像!”
能远远看几眼就足够了,哪儿来的包天够胆奢望跟人家恋爱!
是她不配!
夕阳红二人组齐齐后仰,眯起眼睛,摩挲着口袋,去找里面的老花镜。
看了半天,宋大爷咦了声,“这眼熟,不以前来的那个小伙子么。”
李老爷子瞅了他一眼,“啥小伙子,人家叫白鹤,是个挺有名的音乐家。”
这都啥记性啊!
宋大爷脸不红气不喘,老神在在点头,“就是他,我还能不记得么?就你嘴快,抢我话。”
李老爷子呵呵两声,看上去就很想抓起唢呐往他脑门子上来一下。
那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好像有点怕生。
倒是跟果果玩儿的挺好。
宋大爷自诩网络时尚老boy,忙掏出手机,飞快地点击搜索巩固人设。
“我也关注着么,他年前不是获奖来着?还给咱们餐馆做宣传,是个好孩子!”
向着咱们餐馆的,那都是好孩子。
池佳佳点头如啄米,迅速展开安利:
“您也知道啊?他真的特别优秀,不光获奖,最近接连爆火的几部剧都是他唱的主题曲呢。”
那几首主题曲的传唱度太高,现在好多小视频网站都翻唱疯了。
虽然今年才过了还不到一半,但照这个趋势下去,今年的最受欢迎影视剧曲目奖项,十有八九还要被白鹤收入囊中。
她找出收藏夹里的几首歌,给两位老爷子试听。
俩老头半眯着眼睛,手搭在膝盖上打拍子。
“嗯,不错。”
“确实,比那些口水歌强多了。”
他们虽然也算半个同行前辈,但已经很多年不听流行歌了。
听不懂!
有时候无意中翻开什么“热门金曲”“流行金曲”榜单一看,那都啥啊?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嘿嘿哈哈无病呻吟,翻来覆去就那几句不知所谓的话……
没听说取得什么巨大的成就,也没见得人人耳熟能详,这就成了年度金曲了?
说他们落伍也好,说他们跟不上潮流也罢,反正那些歌在他们看来,都是辣鸡。
不懂,真不懂。
但小白这孩子,还真不错。
人他们是亲眼见过的,也有两次听他现场教导廖初唱歌,中气十足,气息悠长,吐字清晰,各种高低音转换信手拈来。
唱功硬是要的。
而这几首主题曲也没有跟风随大溜,就挺言之有物的。
确实不错。
池佳佳捧着脸痴笑几声,悠悠叹道:“下周我就开始带薪休假,前段时间太忙了,都没顾得上看剧……”
偶像献唱的剧,她一定要冲。
这会儿人还不太多,廖初端着几品水果布丁上来,听了这话,顺口问道:“怎么现在休假?”
不年不节的。
“人少嘛,马上就是高考、中考,再然后就是暑假,哪儿不人山人海的,能错峰就错峰啦。”池佳佳道。
反正她家就在本地,也不稀罕什么攒到年底回老家过节之类的。
池佳佳伸手接了,双眼放光,“哇!真漂亮!”
天气渐热,各色时令水果上市,廖初买了不少,今天推出了特色甜品:
水果布丁。
暂时有三种口味:草莓、芒果和桑椹。
各自的布丁主体都加了纯正果汁,使得本该是奶黄色的布丁呈现出很温柔的色调,粉色、黄色、紫色。
看着就奶呼呼的。
饱满的膏体装在胖嘟嘟圆滚滚的玻璃小罐内,侧面迎光看过去,莹莹透着亮。
固体布丁大概只占了约莫三分之二的高度,再往上,是由新鲜果泥和方块果肉堆叠而成的艳丽组合。
吃的时候,用勺子从上面垂直地铲下去,颤巍巍晃悠悠,若实力足够,能一次性铲出来完整的三层。
宋大爷人老心不老,内心世界十分粉嫩。
那只最粉嫩的草莓布丁,就是他点的。
老头儿努力挖着,还不忘问:“那个桑葚酒相当不错,今年还做不做?”
廖初点点头,“做的。”
每天吃饭来一盅,都成习惯了。
他右手一拧,就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啵唧”,湿润的膏体与瓶壁分离,大一块草莓布丁驮着浓郁的果酱、果肉就上来了。
湿润润的,在阳光下莹莹泛着水光,剩下的切面极尽光滑,半个气泡都看不见。
宋大爷认真点头,给予充分肯定。
真是一块好布丁!
厚重的果酱承受不住重力,开始顺着纹路下滑。
他赶紧砸吧下嘴儿,下唇用力前倾,成功赶在果酱滴落之前揽入。
唔。
最先感受到的就是浓郁的奶香味,绝对是当天的新鲜纯牛奶,超市掺水的那种没得比。
然后是稍显尖锐活泼的果香。
果酱中有大块大块的草莓果肉,混着蜂蜜,还有另一种奇异的香甜。
酸酸甜甜,温柔的香气……像什么?
是正经草莓的味儿。
有点儿熟悉。
他微微眯了眼,仿佛陷入回忆。
好像,在哪儿闻过似的。
傍晚的阳光照进来,穿透空出来的半边玻璃瓶,落到桌上时,悄然散成七色光束。
啊,是了。
年轻那会儿,去乐团的路边,好像有几棵野草莓,每年春日都会开出娇俏的小白花。
走在路上,似乎都能闻到一点甜丝丝的香气。
等到五六月间,野草莓陆续成熟,一颗颗小红果实点缀在绿叶间,十分好看。
那个年月,物资并不像如今这样丰盛,路边的野果也是抢手货。
他总特别积极。
从草莓开花时,就暗暗记着,那一棵有几朵,这一棵又有几朵。
等它们要熟了,便早早守着,赶在众人之前,摘那么一捧。
野草莓并不像如今人工栽培的那样硕大好看,小小巧巧的一颗,大部分可能都长得不大好看。
但他却如获至宝。
每每都要用洗得干干净净的白手绢包起来,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一路狂奔。
然后,近乎虔诚地捧给曾经最心爱的姑娘。
总会有那么三两颗野草莓被挤破,流出鲜红的汁液,浸透手帕。
其实说起来,他现在已经记不太清那姑娘的模样。
但那草莓汁残留在空气中的淡淡甜香,却像直接刻在脑海中似的,偶尔一阵风刮过,那股暂时沉寂下来的甜香,便会打着旋儿地飞起来。
那边池佳佳也有些恍惚。
不知怎的,她又记起儿时的好多事:
第一次考一百分,第一次跟爸爸妈妈去游乐场,第一次有了心爱的自行车……
点点滴滴,都像夏夜草丛里飞出的萤火虫,一闪一闪,飞满天。
廖初仔细看着他们的反应,满意地离开。
他在里面加了感情果。
之前的短短四天,他就从枣儿娘身上收集了近百颗感情果,结结实实装了两个大玻璃罐。
【话说,余渝一直对他厨房里那一整面墙的空玻璃罐好奇不已。
分明什么都没装,可却宝贝得很……
他曾问过,当时廖初沉默半晌,终究是无法对他撒谎,便诚实道:“是感情。”
余渝:“……好吧。”
廖初:“……”
喂,你的迁就和敷衍都写在脸上了!】
在廖初看来,那个不幸又幸运的女人,简直像一台移动的感情酝酿机:
送盒饭、送水、发工钱……等等等等,只要一丁点儿善意,就能轻而易举地结出六七枚饱满的果实。
他给这些果实命名为“幸福”。
只要一丁点儿,就能勾起过往最甜美的回忆。
第117章 菠萝油 丝袜奶茶
天气渐热,雨水骤增。
昨天半夜就听见外面淅淅沥沥,早上醒来时,还能听见雨滴击打树叶的噼啪声。
空气中的尘土都被清洗一空,泥土清香混合着雨水特有的味道,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周末不用上学上班,大家就都窝在家里偷懒。
“为什么会下雨咧?是天上的神仙在哭吗?”
果果托着下巴,看着外面牛毛似的雨丝问道。
世界太大,未知太多。
其实就连余渝本人,有时候也禁不住会怀疑,那些传说志怪中的角色,会不会真的存在?
他没有断然否认,而是想了下才说:“有没有神仙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有另一种说法,要不要听?”
两人用一模一样的动作对视,腮边的肉肉都挤成一团。
果果惊讶道:“鱼鱼老师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吗?”
类似的话,她以前也说过。
但小孩子嘛,总是健忘的。
余渝认真点头,脑袋上的卷卷也跟着弹起来,又落下。
“是呀,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世界是很大很大的。”
“有多大?”
果果好奇道。
余渝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是肯定道:“非常大。”
果果歪头想了会儿,忽然伸开胳膊,用力画了个大圈。
“有这么大吗?”
余渝失笑,也像她一样伸开双臂,“比这个还大!”
果果哇了声,眼睛亮闪闪的。
“真的好大!”
两人比划完了胳膊圈那么大的世界,又重归正题:
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呢?
“有科学家说呢,天上的雨是地上的水分蒸发……”
“什么是蒸发?”
“就是流动的水,变成水汽,飞到天上去。”
“水汽?就是舅舅做饭时候白白的热气吗?”
“对,果果真聪明。”
“可是为什么有热气,有时候还冷飕飕的咧?”果果仿佛回忆起酷寒的冬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因为有温差才会看到热气,如果温度都差不多,就看不到了。”余渝笑着戳戳她的小脸儿。
“什么是温差?”果果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那边煮奶茶的廖初听到这一个又一个,连环套一样的问题,已然头大如斗,而余渝竟还能温温柔柔地讲道理……
“先过来吃点心。”
廖初打断了他们探讨科学的进程。
不冷不热的下雨天最适合睡觉了。
今天三个人都起晚了。
若正经去吃早饭,恐怕午饭就吃不下。
廖初就去发了几块面团,烤了菠萝包,煮了丝袜奶茶。
略垫一垫,中午再吃好的。
一颗颗奶金灿灿的菠萝包乖巧陈列在竹篮里,表层奶黄色的斑块状甜皮不规则裂开来,与其说像菠萝,倒更像是斑马那样随性的纹路哩。
下了一夜的雨,这会儿倒是有些凉。
窗外带着湿意的空气卷进来,又裹挟着热面包的香气,轻飘飘荡了出去。
廖初将菠萝包切开一小半,塞入一片厚实的牛油块。
很快,内部的热气催化了淡黄色的油脂,慢慢渗到蓬松的孔洞里去了。
菠萝油,绝对是甜品中的奢侈品。
那种香甜扎实的口感,令人欲罢不能。
对喜欢的人来说,唯一的缺点就是热量超标。
所以廖初今天算是做的“一包两吃”:
前半部分夹牛油,吃它的厚重香醇;
后半部分只吃菠萝包,细品面包本身的香甜柔软。
菠萝包外层的糖霜斑块早已凝固,指甲划上去,会发出细微而干燥的“嗤啦”声。
拿起一只咬下去,糖霜碎裂,很快和内部加的肥美牛油混在一起,都静谧而迅速地融化了。
动物油脂独特的分量感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人体立刻做出反应,分泌出代表幸福的元素。
说到菠萝包,就不得不提丝袜奶茶。
听到这个名字后,果果大惊,“用袜子煮的吗?”
余渝笑喷。
廖初:“……并不。”
丝袜奶茶,倒也不是真用丝袜那么重口。
只是因为当初的制作者用白布袋装茶叶,多次使用后,难免沾染一点茶色。
远远看去,确实有点像罢了。
不过也有人说,是这种奶茶口感格外爽滑,像极了女性丝袜的手感。
无论如何,这样的名字,总带着几分暧昧和旖旎。
冲丝袜奶茶要用锡兰红茶。
厨师根据自己和客人的喜好,自由搭配茶叶老叶和幼叶的比例。
所以哪怕是同一品种,也会有不同的口感。
因为菠萝包就是甜的,丝袜奶茶里倒不必加太多糖。
洁白的牛乳撞入暗红色的茶汤内,像晕染开的白墨水,浓郁的香透到边边角角。
一口菠萝包,再来一口热乎乎的丝滑奶茶,刚继续起来的油腻感便荡然无存了。
菠萝包特有的甜香缓缓散开,混着茶香,像雨夜舞会上的圆舞曲。
细腻,轻盈。
好似一只女性柔软的手,悄无声息划破铺天盖地的雨幕,一直推到外面去。
主播大多昼夜颠倒,大约六个小时前,陈霁明刚刚卸妆完毕。
洗过澡爬上床后,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在原本的计划中,他发誓要睡到十点钟。
可现在,赖床计划在窗外飘进来的幽幽香气催动下,显得不堪一击。
他用被子蒙住头,痛苦地打了个滚。
香,太香了。
馋,太馋了……
好饿啊!
为什么这么饿!
这种事,越是想忽略,反而越在意。
于是几分钟后,陈霁明就认命地爬起来,吭哧吭哧先给廖初发了信息。
是的,就在前段时间,他厚着脸皮要了人家的微信。
就为了节假日能足不出户蹭口吃的。
为此,他还特意跑去廖记餐馆充了钱……
廖记餐馆是没有会员卡的。
但好多忠实顾客嫌麻烦,往往会一次交好多,随吃随走,没了再充。
几分钟后,手机弹出新消息:
“菠萝油和丝袜奶茶。”
啊啊啊,原来是这个!
陈霁明捶胸顿足,难怪觉得味道这样熟悉!
他之前曾经过做过一个实景拍摄的美妆主题,还专门在南边住了几个月呢!
休息多日的小篮子再次出战,吊着绳子,晃悠悠到了窗边。
果果觉得有趣,还主动抢活儿干。
廖初把篮子拉到室内,看着小姑娘认认真真将菠萝油用餐巾裹成木乃伊状,又放入胖乎乎的奶茶瓶。
包裹的……似乎太认真了点。
他默默地想。
第118章 烧烤
一年四季其实也像极了表盘。
上下左右,对应着春夏秋冬。
只要人没死,表没坏,就那么一圈又一圈,不知疲惫地走着。
如今春日已过,那表盘上的指针,便也继续滴滴答答,顺着往下来。
接下来的,赫然是个明晃晃的“夏”。
这些年气候变化,五月份已经相当暖和。
上午的雨水刚停,中午,大日头就热辣辣地照起来了。
湿漉漉的叶片、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干。
就连地上颇有规模的几个小水洼,也只剩下一点深色的痕迹。
前面连着阴了三两天,人都有点发霉,傍晚时分,廖初就硬拉着还想继续窝在家里的余渝和果果出门闲逛。
两人一开始做了有关蒸发的实验,后来玩疯了,又搞什么纸锅烧水、瓶口放纸板倒控不漏什么的,折腾得满地水……
正逢周末,好些人都出来遛弯。
大多三五成群,朋友、情侣,更多地还是一家人。
孩子闹,大人笑,合着天边流火一样泼下来的晚霞,又是一日好光景。
落在廖初眼中,就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红黄色。
大多是喜悦的,偶尔有几个灰的蓝的,就很显眼。
走出去几条街,愕然发现,竟然已经有烧烤摊子了。
小灯泡串儿被固定成大大的“串”字,隐隐透着点儿得意。
天还没黑,灯泡也没亮,可看见这招牌的人,却似乎已经看见了烤炉冒出来的白烟、肉串儿上滴下来的油……
烧烤摊子,堪称神奇的存在,夏冬两季尤其兴旺。
果果近来已经学了不少字,见了那个大大的“串”,就显得很兴奋:
“好大哦!这是做什么的?”
这种小摊大多是夫妻档。
时候还早,摊子没开张,三十来岁的汉子就带着媳妇儿穿肉串。
果果好奇,吧嗒吧嗒跑过去,小心翼翼地蹲在人家面前,“这是做什么呀?”
老板就笑,“烤肉吃。”
烤肉!
这个我知道!
好香的!
果果吞了下口水,“我舅舅也会做烤肉,好大块!”
见她可爱,老板也爱多逗弄两句,“是吗?那你叔叔挺了不起的。”
说话的功夫,他手上的动作也不停。
没一会儿,就穿了十多串。
余渝眼馋,用胳膊肘撞了廖初一下。
廖初失笑,“馋了?”
余渝砸吧下嘴,点头。
烤串,绝对是小摊中的王者!
廖初就对果果招招手,掉头去了商场。
烤串最好带点肥肉,家里的那块偏瘦,烤出来不香。
去商场的路上,碰见小贩卖自家种的草莓。
还没走近,只是一阵微风,就送过来一股淡淡的草莓香。
是春夏之交,特有的香味。
余渝和果果下意识扬起脸,吸了两口。
好香!
不等廖初说话,两人就已经顺着味儿过去了。
摊主是个中年女人,皮肤竟蛮白皙,只是两只手很粗糙,显然是做惯了农活的。
她脚边摆着个大筐,装满了红艳艳的草莓。
模样嘛,不怎么漂亮,大的大小的小,还有的歪屁股。
但味道很好闻。
果果试探着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最上面的那颗草莓。
好丑哦。
小贩热情招呼,“都是自家种的,没打药!”
又让他们尝。
余渝和果果都习惯性扭头,满脸都写着:
咋办?
廖初好笑又好气,过去左右开弓,往他们脑袋上揉了把。
还带牵引绳呢,腰上绑着牵引绳的大人自己就跑了……
廖初提了提裤腿,也蹲下去,“怎么卖的?”
“十块钱三斤。”女人笑得憨厚。
自家种的水果大多不好看,有的人也吃不惯,自然叫不上价去。
尤其是草莓这种娇气的水果,多放两天就烂了,他们就想尽快换点钱,多少倒没什么要紧的。
余渝随手拿了两个,用湿巾擦掉表面的泥点,咬了下去。
“唔~”
有点酸,他本能地皱巴了脸,口水直流,感觉嘴巴里已经成了汪洋。
旁边的果果跟他的表情如出一辙,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小姑娘没什么忍耐力,一张嘴,哈喇子就哗啦啦下来了。
廖初笑出声,翻出手绢来给她擦。
果果用力闭着眼打了个哆嗦,差点把自己晃倒了。
被硬生生酸得。
她口齿不清道:“鱼鱼老师不会挑!”
龇牙咧嘴的余渝就有点羞愧。
在这方面,他好像确实没什么天分。
可等最初的酸劲儿过去,丰沛的汁水四溢,又渐渐显出一点甜。
很清爽的甜。
哪怕没吃过,可只要一尝,就觉得:
啊,水果就该是这个味儿,草莓就该是这个味儿。
相较之下,市场上那些丰满圆润的小姐草莓们,就显得过分矫揉造作了。
廖初也尝了一颗,眉头微皱。
后劲儿的甜确实甜,可前面也确实挺酸的,都快赶上山楂了。
空口吃的话,容易倒牙,对胃也不好。
倒是可以熬草莓酱。
嗯,就这么办了。
等晚上烤点面包,明天早上用黄油略煎一下,再抹点草莓酱,配个煎蛋、香肠什么的,就是很好的一顿早餐。
廖初自己是开中餐馆的,但内心对西餐也没多少排斥。
食物嘛,好吃就行。
回来的时候,廖初一个人拎着四个袋子,满满当当都是烧烤食材。
余渝左手拎着草莓,右手举着个甜筒。
果果也一样,一边走一边舔,美得魂儿都要从天灵盖飞出去了。
廖初就叹气。
这哪儿是散步健身啊,简直增肥去了……
烧烤油烟味大,廖初索性也就不回家,径直去开了廖记餐馆的门。
就那么开门的小会儿,过往六七个人就都凑了过来。
“廖老板,开店呐?”
廖初道:“自己做点儿吃。”
那些人失落地哦了声。
到底不死心,又问:“卖点儿呗?”
对普通百姓而言,光是思考一天三顿吃什么就够就筋疲力尽。
更别说,还要做了。
以后越来越热,谁爱有事儿没事儿往灶台边凑呢?
廖初摇头。
他没买太多,顶多应付着万一有熟人过来,招呼着一道吃点儿也就算了。
还真不够卖的。
一层肥一层瘦的猪五花,柔嫩的牛羊肉,还有鸡翅、虾子。
临时起意的烧烤,这些荤菜倒也够了。
倒是有几颗油亮亮的紫袍大茄子,个头饱满,十分水灵鲜嫩。
拍一拍,闷闷地响。
等肉腌制的差不多,廖初开始穿肉串时,就见背着书包的姬鹏在外面探头探脑。
“廖哥,开门呐?”
对“护法群”的人,廖初是没什么抵抗力的,只没好气道:“要吃就进来。”
“好咧!”姬鹏麻溜儿钻进来。
看清他在弄什么之后,姬鹏眼睛就亮了,“烧烤啊,我就好这一口!”
“你就没有不爱吃的。”廖初毫不留情地拆台,又朝那边一盆菜抬抬下巴,“去把茄子和韭菜洗了。”
姬鹏:“……”
他看看那边百无聊赖成语接龙的余渝和果果,我还是个少年啊!
那不是活生生的壮劳力吗?
廖初当没看见的。
家属能一样吗?
不过少年幽怨的眼神还是得到了回报:
几分钟后,余渝挪过来,站在门口看他干活。
姬鹏:“……”
你还不如去玩儿呢!
“怎么没上晚自习?”余渝问道。
姬鹏哦了声,笨手笨脚地摘韭菜,“我们从这周开始,周末都不上晚自习了,让劳逸结合。”
上周好像有个班的学生压力太大崩溃了,大半夜从学校翻墙跑出去,第二天在海边找到的。
虽然人没事,现在情绪也稳定下来了,但家长和老师们都吓得够呛,连着开了好几个紧急会议,然后就说从现在到高考结束,每周日都不上晚自习了,专门让孩子们放松。
考得怎么样都是以后的事,眼下再出几个案例,就算学生不疯,学校那边也得疯了。
听他说了之后,余渝也有些后怕。
“你觉得怎么样?”
廖初点了火,烤肉串放上。
他虽然没说话,可也朝姬鹏那边看了两眼,显然十分关注。
姬鹏挠了挠头,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
“害怕,”他一直都拿廖初和余渝当半个哥,顿了顿,又道,“我这两天都睡不着觉。”
吓得。
他怕自己考不好,辜负了家里人和老师们的期望;
怕考不好,看到大家失望的神色;
怕考不好,不能跟高敏去一个城市读书……
廖初抬眼看着他,“你这几次不是进步挺大?”
姬鹏苦笑,“还不如不进步……”
这会儿进步,他一颗心就跟悬在嗓子眼儿似的,生怕是回光返照。
平时月考考得不好,大家反而没有过高的期待,就算后面高考成绩不如意,也不会觉得失望。
可偏偏最近小半年,他的成绩一直在提高,老师、同学、爸妈,所有人的关注就都来了。
哪怕不说,他也能猜到大家心里在想什么:
再加把劲,高考成绩没准儿还能再提一提。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可每每夜深人静,姬鹏又忍不住怀疑:
我都学渣了那么多年,这冷不丁的上来,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人家都说自信,可他如今的情况,是别人对他有信心,唯独他自己没有。
这些话他都不敢跟家里人说,怕他们失望。
可越憋着越害怕。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充满气的气球,涨得发疼,鼓得难受,好像随时都会被撑炸了。
廖初瞅了他一眼,忽然道:“还挺有良心。”
“啊?”姬鹏有点懵。
这哪儿跟哪儿?
余渝笑道:“他说的没错,你确实是个好孩子。”
果果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煞有其事的跟着点头,“是个好孩子。”
冷不丁就被夸奖了,姬鹏还有点不好意思。
他摸摸鼻子,含糊道:“也没什么啦……”
也是有点小高兴。
余渝笑了声,“其实仔细想想,你的所有压力来源无非就是怕别人失望。”
姬鹏愣了下,琢磨了会儿,点头。
还真是。
其实他自己倒没什么感觉。
男人嘛,就算以后考不上名牌大学,大不了像廖哥一样去学一门技术,也能养活自己。
可他就是想考出好成绩来,让别人看看,他不是只懂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
他想给家里人争脸,也给自己争口气,让人刮目相看。
与其说外部压力,倒不如说是他给自己不断加压。
余渝认真道:“所以说,你是个好孩子呀。”
往小了说,就是孩子开窍了,懂事了,知道体贴人了。
往大了说,就是知道感恩了。
廖初看着说话的两人,翻动了一下手里的肉串。
背面已经烤得变了色,肥肉的部分明显萎缩,大颗大颗的油脂渗出来,沿着肉的纹理落入炭炉。
“噗!”
随着白烟,炸开一团小小的火花。
边缘烤得微微发焦,瘦肉变白,肥肉透明,饶是有油烟机拼命工作,空气中还是不可抑制的堆满了明火烧烤特有的浓香。
余渝和姬鹏本能地望过来。
前者轻轻拍了拍后者的肩膀,“放松。”
说完,就要往廖初那边走。
姬鹏:“……喂!”
你这敷衍的也太明显了吧?
说好的开解呢?
几分钟后,姬鹏两只手里抓满了肉串,愤怒地大吃大嚼,啃得满嘴流油。
肉预先腌制过了,后面还撒了一点孜然和辣椒面,不用再额外蘸什么酱料。
火候自不必说,一口下去,肉汁四溢,边缘的焦香配着内里的滑嫩,简直绝美。
姬鹏本来是想吃肉的,可那个烤茄子……看上去也太好吃了吧?
茄子皮烤得皱巴巴的之后,就从中间剪开了。
肥厚的茄子瓤儿上刷了油,堆满肉沫。
火一烧,荤油素油就宛如热情的西班牙女郎转世,顶着肉沫儿跳起舞来。
再来点儿蒜蓉辣酱,这不比啃肉香?
果果想吃虾。
原本余渝和廖初要给她剥,但小姑娘还挺有志气,非要自己来。
两人把扎手的虾头去掉,盯着看了会儿,发现小家伙剥的有模有样,就随她去了。
余渝也拿了肉串吃,廖初却一直盯着那盆韭菜,半晌,忽然带了点儿嫌弃:
“你洗韭菜的时候,是不是抓头发了?”
姬鹏:“……”
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你们对面坐着一个压力过大的高三生啊!
余渝忍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这世上最难的是尽力,只要你尽了力,没有遗憾,就够了。”
姬鹏愣了下,“可是……”
可是他怕爸妈觉得不够好。
余渝笑道:“他们在你心里是不是最棒的父母?”
姬鹏想也不想就点头。
余渝道:“那你信不信,在他们心里,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孩子?”
姬鹏眨了眨眼,好像有点明白了。
过了会儿,“余哥,你刚才拍我肩膀,是不是没擦手?”
余渝:“……”
这熊孩子跟谁学的毛病!
第119章 牛肉蒸饺
刚进五月,竟就开始有人问关于粽子的事。
廖初用力看了眼日历,又瞅了胡顺一眼,脸上明晃晃写着:
是你穿越了还是我穿越了?
“老板手艺好嘛,”胡顺笑道:“去年来的时候,端午节都过啦。况且我年底就要走,再不吃,可能以后都吃不到啦!”
之前他签了三年外派合同,现在已经过了差不多两年半,顺利的话,再在这里过个年就能回南了。
几个熟客一听,都有些惊讶。
“这么快?”
胡顺点头,“可不是?之前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习惯,那叫一个度日如年……”
可现在回想起来,三年时间也不过短短一瞬。
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完了大半。
姬总今天难得带家人来吃早餐,听了这话,倒插了一嘴:
“调走了也可以回来么。”
众人纷纷附和,“对嘛,常回来看看!”
习惯了抬头不见低头见,跟邻居似的。
一想到以后可能都见不着了,这心里呀,还真有些空落落的。
胡顺动作浮夸地捶了把桌子,“所以,现在我就很纠结呀!”
刚习惯了就要走,太难了!
走吧,不舍得这里的人和餐馆;
不走吧,也实在是离家太久了。
他固然也想常回来看看的,可上班族嘛,哪里有那样自在?
能一年来个三两次,就不错了。
算了算了,不想太多。
“来份特早!”
先吃了是正经。
今天的特早是牛肉蒸饺,有纯肉和韭黄的两种。
配的粥水则有小米粥和八宝粥两种。
胡顺要了八宝粥。
外派生涯进入倒计时,他对每一顿饭都格外珍惜。
蒸饺和八宝粥上桌时,先拍了照存档:
“五月三日早,晴,廖记餐馆。”
蒸饺是现蒸现卖的。
廖初就站在玻璃墙后面捏,好多等餐的食客就围在玻璃墙边看。
看了会儿,就有人窃窃私语:
“你们觉不觉得,廖老板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众人纷纷侧目:
真男人不能说快!
说话那人瞪眼:
大清早的,这都什么黄色废料!
瞎想什么呢!
众人这才收敛心神,专心看起来。
嗯,别说,还真是。
以前廖老板做饭的时候,大家好歹还能看清步骤。
可如今,他就跟单独开了倍速似的,几根手指头都恨不得拖出残影来。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呢,一笼屉八个月牙形的大蒸饺就装满了?
哎,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是正常人类能有的效率?
那边三个人擀皮儿,才能供得上他一个人包。
别说客人们,就连胡海等人每每见他火力全开时,眼珠子都得掉一地。
那个年轻人没有点儿争强好胜的心呢?
私底下,他们四个帮厨都曾向往过,还偷偷相互掐表计时。
然后……手抽筋了。
罢了罢了,吾等凡人,就不跟挂比比了。
曾有人拍了视频发到网上,众网友纷纷大呼不科学。
“这踏马肯定是后期处理过啊……”
结果当场就有几个技术大佬跳出来证明:
“原装视频无疑,没有后期加速的痕迹。”
“别挣扎了,那是廖初,厨师界手速第一人,输给他不冤枉。”
这条弹幕一出,整个屏幕都干净了一瞬,然后爆炸式刷屏:
“我怀疑你在开车,且我证据确凿!”
那边廖初包完蒸饺,瞅了胡海四人一眼:
看清了?
以后就都这么干。
胡海等人:“……”
这不难为孩子吗?
来廖记餐馆之前,他们每个都是佼佼者,可来了之后……一天不挨顿打击竟然不习惯了!
别的不说,光同时掌握红白案这一点,就特么不科学!
当初四个年轻人第一次目瞪狗呆地看着自家老板操作完之后,颤巍巍发出了灵魂一问:
“您怎么做到的?”
廖初的表情竟然有点迷惑:
想做,就做到了呗。
没系统之前他就会啊。
为啥?
穷!
寿命短!
他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学最多的东西。
所以,他觉得现在的孩子,没追求。
这很不好。
廖初一身轻松地洗了手,又去看布丁。
还是装点着大量水果的幸福布丁。
一般来说,如果遇到很特殊的感情果,廖初要么收藏,要么就单给自己人用。
可架不住枣儿娘的感情太过丰沛,短短几天就攒了一大罐子。
数量多就罢了,浓度也高得离谱。
普通感情果制作甜点的话,可能一枚也就做两人份左右。
但枣儿娘的幸福果,那小小一枚,就够做十多只布丁了。
太多了会齁嗓子,也容易让人情绪失控,产生成瘾性……
正好最近五一假日,隔壁的休闲吧正式开业,廖初就顺势推出了五一节日限定款幸福布丁。
每天限量六十只,销量很不错。
他刚把布丁拿出来,就见门口进来一对父子。
当爹的见了他就笑,“廖老板。”
是之前春节时,满大街找条头糕的父亲。
廖初颔首示意,又看向他身边的年轻人。
两人足有六七分相似,都是浓眉大眼的方正长相,高高大大的,看着就很舒服。
只是小伙子有点瘦,脸色好像也比正常人少点血色。
“好了?”
廖初问。
小伙子咧嘴一笑,“嗯,差不多好了!”
他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在过去几个月内,每天都跟自己产生联系,却从未来过的餐馆,年轻的眼底满是喜悦。
心脏手术是个大手术,再加上后来大量失血,小伙子足足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能在别人的搀扶下下床走动。
出院之后,爷俩就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养病,也定期会去检查。
当爹的每天都会专门跑到廖记餐馆来买汤水给儿子补养,久而久之,跟廖初也就混熟了。
小伙子一天天好起来,也就对这家餐馆越加好奇。
他有时候就会忍不住想,如果当日没有那份条头糕,自己还能不能坚持到下手术台?
毕竟,事后就连医护人员都说是奇迹。
廖初擦了擦手,像接待朋友一样,过去跟他们聊天。
“走过来的?”
爷俩脑门儿上都冒了汗。
小伙子点头,“我每天都走。”
当爹的有点骄傲,“他犟呢,今天走一百步,明天两百,一点点的,还真就自己走过来了。”
手术成功后,后期恢复就成了重中之重,其中一日三餐,尤其重要。
因为条头糕的事情,当爹的对廖记餐馆很有点雏鸟情怀,租的房子差不多就在医院和廖记餐馆的中点处。
当爹的天天来,早就对这里的规矩烂熟于心,当下就要了两份特早。
又叫了八宝粥。
虽然叫八宝粥,但这里的“八”字,其实很有点虚指的意思,市场上贩卖的八宝粥配料往往不那么精准。
材料都是提前一晚泡好的,凌晨起灶小火慢炖,各色米粒都开了花,粥水交融,宛若胶质。
好厨师会主动控制各色材料的配比,借助它们自身的香甜增加口感,而不必后期再加糖。
红枣、桂圆,都带甜味,单看怎么加。
砂煲的保温效果很好,八宝粥端上桌时,还热气腾腾的。
天暖了,散热就不那么快。
小伙子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几下,待白汽不那么旺了,这才试探着往嘴里送。
细腻,绵软,柔滑。
好多看似完整的豆子,其实内里早已酥烂,舌头微微一抿,就都成了泥。
因为没有额外加糖,甜味并不重。
可还是能清晰地分辨出红枣和桂圆的甘美。
不太甜。
这实在是对甜食最好的褒扬。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白色水雾在面前拉开一条长线,忽然心情很好。
几勺热粥下肚,沉寂了一夜的肠胃都舒展开来。
好像有股热力,从五脏六腑缓缓发散,将毛孔都打开了。
他又夹了只牛肉蒸饺。
半透明的皮儿,隐约能看到里面暗色的馅儿中,点缀着几抹嫩黄。
像初春时荒野里冒出来的小花,娇娇的。
先在月牙形的尖儿上咬个小口子。
看着那腾腾热气涌出来,露出里面温泉似的一汪清汤。
汤汁上浮着几朵油花,还挺俏皮。
把汤汁倒在勺子里,呵,足足一大勺呢。
真不知道怎么裹进去的。
“韭”这种食材,很有点神奇。
它的味道是极冲的,可偏偏又能提鲜。
小伙子啜了两口,眉眼舒展。
真香,真鲜呐。
简直就跟一碗浓缩的牛肉汤似的。
他甚至觉得,哪怕没有旁的,光喝拿这汤泡饭,也是极好的。
去了汤汁的蒸饺迅速干瘪。
也不必怕,再蘸一点加了油辣子的醋汁儿,又是另一重滋味。
爷俩埋头吃得欢。
偶尔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底藏了笑。
一顿美味的早餐,就是一天的最佳打开方式。
吃到尾声,店员又送了两杯布丁上来。
当爹的惊讶,“我们没点。”
店员笑道:“我们老板说了,老客福利。”
父子俩面面相觑:
果冻?
有年头没吃了。
可注意到别的食客们羡慕的眼神后,俩人就不敢吱声了。
吃,赶紧吃!
小伙子原本自诩钢铁青年,如今却要吃这粉嫩嫩的布丁,总有那么点儿扭捏。
可真漂亮呀。
他先端着欣赏了会儿,这才小心翼翼挖了一勺。
多么细滑呀,他暗暗想着,就好像,好像吃了一朵云彩似的。
其实他也不知道云彩是什么口感,莫名其妙的,脑海中就冒出这个念头。
奇异的酸甜忽然冒出来,像雨后的蘑菇似的。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漆黑的眼帘内突然充斥了许多光斑。
那些光斑越来越大,竟渐渐成了画面:
他高中时第一次篮球比赛夺冠的场景;
妈妈亲手做了条头糕,看着他吃时笑的样子;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爸爸喜极而泣的模样……
几乎他人生中所有美好的记忆,都走马灯一样转了一遍。
各色绚烂的画面疯狂旋转,几乎成了漩涡,让他忍不住沉浸其中。
这是梦吗?
还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过去的日子是多么好呀,如果,如果自己不长大,该多好?
然而画面却在逐渐淡去。
他着了急。
别走……
妈妈别走,我想你了。
轻轻的啜泣声传来,好似一声惊雷,将那些画面都震得抖了一抖。
他睁开眼睛,发现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捂了脸。
过去的幸福瞬间消失,店内热闹的氛围再次扑面而来。
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猛地从漩涡中拖回。
是现实的质感。
他轻轻摸了摸桌面,怅然若失。
不对,不该失望的。
我还活着,还能坐在这里,慢慢品尝。
真好。
他飞快地抹了抹眼角,像个大人一样拍了拍父亲的肩膀。
会好的。
妈妈也在天上看着吧?
第120章 尖刺
因为性格的关系,白鹤很难对一个地方产生归属感。
或者说,所有的地方对他来说都差不多:
不被打扰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这是他第三次来清江市了。
不为工作。
简直不可思议。
他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口罩帽子齐备,相当茫然。
今天的飞行员有点彪,航班晚点半小时,结果提前二十分钟到。
给廖初发消息时,对方明显有点懵。
他刚出发。
黄烈抽空来了视频电话,“顺利到了?这么快。”
白鹤嗯了声,两眼放空。
突然,他眨了眨眼,好像前方有什么吸引了注意力。
下一刻,黄烈就看见镜头剧烈晃动,白鹤竟主动离开座位,拿了一本杂志回来。
口罩上方的眼睛里沁出一抹笑意。
他将杂志封面往镜头前晃了晃,黄烈一怔,也跟着笑了。
“哈哈哈哈这什么鬼!”
最新一期的《清江风味》。
双人物的封面,其中一位赫然是他们的共同好友。
不得不说,这本杂志销量不佳确实理由充分:
审美有问题。
不管身材、颜值抑或气质,廖初都是上上之选,粉丝们的随手抓拍照也相当过得去。
所以白鹤真的就很怀疑,杂志社究竟是怎么千挑万选,选出这么张难看的来?
封面上的廖初穿一身厨师服,不苟言笑,再配上手中菜刀,活脱脱刽子手转世。
而旁边的陈遇女士满脸皱纹都被磨平了,看起来笑得就特别傻,女强人的气势荡然无存。
若非提前看过烹饪比赛,他简直要以为是哪家出来买菜的老太太。
好不容易抓来的流量密码,你们就这么甩出去?
翻开杂志后,白鹤就发现,反而是里面的个人写真发挥正常。
所以,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好看的就都藏起来?
于是稍后来接人的廖老板愕然发现,好友的心情竟然相当不错。
只是有点怪异。
他从白鹤身上摘下的果实,除了正常的橙红之外,还带着一抹绿色。
像没熟透的青柑。
酸不拉几,隐约带着点薄荷香。
绿?
酸?
是戏谑的味道,善意的戏谑。
很罕见。
至少截至目前为止,廖初收藏的并不多。
黄烈发了条消息过来。
廖初本以为是叮嘱,结果点开一看,一大片“哈哈哈哈”晃得人眼晕。
“照片拍得不错。”
照片?
什么照片?
旁边的白鹤默默递上杂志。
廖初低头:“……”
这什么东西!
杂志社今天早上给他寄了个包裹,因为有点忙,他还没来得及打开看。
行了,不用开了。
看廖初黑着脸把杂志丢到后座上,白鹤低低笑了几声。
当事人郁闷不已,白鹤却好像遇见了难得的乐事,又费劲巴拉爬去后座,把杂志抓回来,翻来覆去地看。
看几眼,再抬头看看廖初,就笑几声。
一年到头,他难得有这样快乐的时候。
廖初有些无奈。
等红绿灯的时候下意识往白鹤手中的杂志封面上撇了一眼,自己竟也笑出来。
算了算了,后悔也晚了。
左右如今杂志恐怕已经卖到全国各地去了。
想明白之后。他甚至还有余力拍了张照片给余渝发过去。
当时余渝正在上课,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一阵震动,就猜到是廖初来了信息。
然后刚下课,他就迫不及待打开来看,然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这啥玩意啊!
手机拍的都比这个好看!
他边看边笑,冷不丁跟拐弯处的张老师他们撞在一起。
两边哎呦一声乱作一团,还有人手机都掉了。
重新站好之后,又互相说对不起。
余渝一抬头,发现对方也在盯着手机看。
“哎余老师,你看那个新闻了吗?”
一个年轻的女老师问道。
余渝习惯性按下手机锁屏键,屏幕上就变成了他和廖初的合影,然后又迅速暗下去。
“什么新闻?”
“我给你发个链接。”
另一个老师道,一边低头操作手机,一边露出厌恶的神色,“又是死基佬……”
毫无防备的余渝瞳孔巨震,胸口像突然被人塞了个冰坨子,又硬又冷,扎得他生疼。
他抓着手机的手猛地紧了下,指关节泛白。
“太恶心了……”
“就是,明明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还出来骗婚,太过分了!”
骗婚?
余渝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微弱的侥幸,像黑夜里亮起来的一点微星。
“叮”一声,链接过来了。
余渝点开看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微微有些抖。
哪怕之前已经做了好多心理准备,可当这种尖锐而刻薄的言语落入耳中,他还是会有种被剥光了,施以鞭刑的疼痛。
五月的天很暖,阳光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可他心里还是一阵阵发寒。
爆料的是本地论坛,一个妻子在凌晨发帖,说自己刚刚去抓奸,抓的是自己的丈夫和另一个男人的奸。
“结婚六年,我们只有结婚那一年,有过几次性生活,孩子出生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碰过我……
恋爱时期,他对我彬彬有礼,与所有的女士保持距离,我曾以为自己遇上了已经灭绝的绅士,还曾向家人和朋友诉说自己的幸运……现在回想起来,他只是不愿意碰而已。
后来他一直都说自己工作忙,天生性冷淡,我看他也从不与外面的女人暧昧,以为他会是世上最好的丈夫,没想到大错特错!
他向我坦白,诉说这些年自己的压抑和痛苦,请求我的原谅,要离婚,还要儿子的抚养权……我有什么错?为什么这么待我?你的痛苦是我造成的吗?”
后面自然是一群网友在骂。
“死基佬,太恶心了!”
“男女结婚才是正道,搞同性恋的都去死好了。”
“下18层地狱去吧!!”
“重点不是基佬啊,是他骗婚啊!骗婚骗子!”
“太自私了,本来我对性取向没有什么意见,但你既然喜欢同性,就注定了不会有自然孕育的后代,你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欲去欺骗和伤害无辜的人……”
所有的谩骂和羞辱都变成了针,一根根闪着寒光,用力扎向余渝。
他仿佛觉得被骂的人成了自己,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恶意将他扎得遍体鳞伤。
周围几个同事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
网络上铺天盖地的羞辱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直到张老师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余老师,怎么啦?”
张老师的声音把其他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余渝瞬间回神。
他听见自己干巴巴的笑了一声,“啊,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位女士太惨了。”
“对啊!”
“就是,本以为是完美爱情,结果到头来发现枕边人竟然一直在欺骗和利用自己,电影都不敢这么演。”
几人纷纷附和出声。
“不过,”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忽然说,“我觉得网友也有点过分了,很多人明显是在借题发挥。”
见好几个同事都面露不赞同,她立刻指着屏幕上好几条留言说:“你看他们已经在攻击整个群体了,喜欢同性还是异性都是天生的,只要不伤害别人,根本没有错呀。就算是异性恋,不也有很多出轨和小三的事件吗?没必要一杆子打翻一群人吧!”
现场安静了片刻。
可几秒钟之后,还是有位男老师摸着胳膊打哆嗦道:“你说的确实有点道理,但我还是接受不了同性恋,噫,太恶心了。”
没人接话。
说话的男老师就有点下不来台。
他又对着余渝和其他几个男老师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你们怎么想的?别也想搞基吧?”
他这种近乎强迫别人按头表态的言行,反而引起大家的反感。
会在青叶幼儿园任职的老师们学历都不低,相当一部分有出国留学的经验,思想方面远比普通人来得更开放和包容,自主意识也更强。
如果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反倒激发了大家的逆反心理。
当下就有个年纪稍大点的老师说:“说归说,闹归闹,这事儿没必要上纲上线的,你这样跟朋友圈那些不转发,不是中国人的有什么区别?”
“就是,说白了,这都是人家的私事,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儿就行了,说那么多干什么?”
那个男老师的脸色就不大好看。
张老师也说:“小刘说的有道理,咱们最好别跟人起哄。就好像之前有老师虐待学生,网上都一边倒的骂老师,咱们这些同行看了不也挺心寒的嘛。将心比心,还是口下积德的好。”
小刘就是刚才最先跳出来反驳的女老师。
刚才说话的那个男老师就笑,“说说怎么啦?咱们又没骗婚,大家不都这样吗?”
张老师一下子严肃起来,“我记得你之前朋友圈还发过什么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现在自己就抢着去当雪花了?”
她因为迟迟不结婚的关系,没少被里里外外的催。
好多人根本就不是真心关心她,却还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张口闭口“到了年纪就该结婚,大家不都这样吗?”
大家不都这样吗?
大家不都这样吗……
那如果大家都去死,我也该去死吗?
现在张老师一听到类似的话就恶心。
那个男老师原本想要出出风头表表态,可没想到,转眼的功夫,大家竟然都调转枪口对准自己,脸上一阵火烧火燎,十分尴尬。
可他平时积极惯了,如果现在就这么认输,到底不甘心。
他的眼睛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到自始至终没有表态的余渝身上。
在大家的印象中,这个年纪最小的新老师性格温柔,很少会说出反对的话来。
然而,余渝却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
“我觉得所有真诚的喜欢和爱都值得尊重,外人不身处其中,没有资格评论。”
一阵暖风从外面刮进来,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角,好像把那些彷徨和踟蹰都带走了。
开放,包容,这是他最喜欢这所学校的地方。
如果说余渝在刚开始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有些慌张,甚至生出过逃避的想法。
但在听了大家的发言之后,就只剩下一片平静和坚定。
是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偏激,还是有很多公正的人存在的。
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而那个人恰好与我性别一样,仅此而已。
我爱他,他也爱我,这份爱如此纯粹,绝不会因为性别打一点折扣。
我没有错,从未因此而伤害过任何人,所以你们也无权指责我。
我问心无愧。
我甚至敢把自己的胸膛剖开,让跳动的心脏暴露在日光下,让天地万物见证它是多么鲜活和赤诚。
如果说追求幸福的代价就是要承担外部压力,那么,他决定迎难而上。
前面22年的人生苍白乏味,充满了苦涩,从今往后,他不会再错过一点儿甜。《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