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一次收徒终于获得回应, 女修轻笑了好几声。
昏迷的少年不知发生了何事,也没意识到自己喊了师父, 被那个女修买下又收为徒弟,他未曾对她说出过“师父”二字。
朦胧中,鼻尖洋溢着清苦的药香,周身暖意融融,长久紧绷的心神有刹那的放松。
箫亭鹤没有睁眼,沉沉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发现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榻上,衣装整齐,伤已经好了。
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隐约记得有人进来过, 倏地, 他眼睫颤了下,模模糊糊的记忆一点点浮现。
少年惊得坐直了身子, 忆起那个女修的怀抱和照顾, 还有她好像轻轻笑着,几次捏了捏他的脸。
他抬手按住被她碰过的地方, 转瞬想起来更多, 猛地捂住了嘴,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他好像叫了她一声师父!
【好感度-8】
少年惊慌地重新检查了遍自己的身体, 他的衣服穿得很整齐,对方动手动脚,只限于摸了摸他的脸颊。
箫亭鹤稍微冷静了点,心绪纷飞,那个女修居然没有趁人之危!
不对, 她还是趁着他不清醒,哄骗他喊了一声师父。
他一时弄不清楚,到底该庆幸还是该讨厌,沁润的黑瞳显得茫然无措,攥着衣领,许久未动。
他怔住了好一会儿,突然敲门声响起,女修又来了。
黑瞳慢慢一眨一动,回过神来,箫亭鹤竟然不知如何面对她。
女修来送东西给他,开了门,没见到少年的人影。
她沉默了数息,对他的回避好似有些郁闷,才道:“这些丹药能够温养经脉,每月服用一枚足矣,不要贪多…”
箫亭鹤躲在内室,不敢出声,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下意识躲了起来。
隐约听出女修的心情,少年抿了抿唇,指尖悄悄拨开了一点帷幔,偷偷看向外面。
女修貌似失落,放下东西,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他倏地放下帷幔,不敢再看,一只手攥紧了衣领,尚未发觉,自己的脸颊浮泛着一抹红晕,却不似以往那般全然羞恼。
女修又给他送了几回东西,无一不是温养身体的灵材,师徒名分,她的确尽到了为人师父的责任,爱护弟子。
撇开体质和炉鼎的问题,她切实对弟子关爱有加,从邪修手底下买下他,也可以算是救命之恩,可是…
她是因为想和他合修,才对他这般好的,炉鼎养护好了,合修起来效果也更好,她对他好,说不定单纯为了养护他的身子,采补用……
少年心思几番纠结,彻底迷惘,搞不清接下来要怎么办。
她每每送东西来,箫亭鹤总找理由躲着她,避而不见。
偶尔回避不及,撞见了,少年稍显冷硬,僵着一张脸,瞥开的眼神倒和先前一样,不肯正眼瞧她。
女修同他说几句话,少年时时沉默,只在最后应一声。
又一次,她放下东西,走之前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安静地离开了。
箫亭鹤不知怎么面对她,可她临走前,看他的那一眼,让他莫名有些心慌。
不等他弄清楚,女修已经离开了。
少年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人走了,箫亭鹤静下心想了想,只要那女修不强迫他当炉鼎,认她做师父…也不是不可以。
等那女修再来找她,他就和她把话说开,只要不逼迫他做炉鼎,他就认她做师父。
少年的计划落空了,因为那天之后,女修突然忙了起来,不怎么来找他了,洞府空旷,少见其人。
箫亭鹤才恍然发觉,他并不了解那女修。
心头莫名空落,箫亭鹤按捺下心绪,不来找他也好,图个清静。
他伤养好,慢慢适应起合欢宗的修炼和生活,静修、比武、切磋…修为突破、勉强有自保之力后,他偶尔去理事殿接取几个宗门任务。
理事殿,箫亭鹤见到了那个女修,原来这些日子不见,她忙着处理宗门事务。
其人理事时身姿清正,神色认真,不知怎得,他仿佛又嗅到了那天的药香,听见朦朦胧胧时听见的轻笑…
少年站在角落,凝眸仔细打量了她,女修似有所感,突然抬头环视。
在被她发觉前,箫亭鹤忙低下头,领着刚刚接取的任务离开了。
他一来一回,领取、交付任务,因为顺路,不免看见那女修的日常。
她每天浅笑着来去,处理那些琐碎重复的任务也不觉无趣,很有精力。
修士驻颜不在少数,看其外表,寿数不知几何,面容年轻,甚至有时像少女心性,雀跃欢欣,比起那些严肃板正的长老,弟子们大多喜欢和她相处、交流。
箫亭鹤一度生出错觉,觉得这个所谓的师父,和他的年纪、那些弟子们的年纪也差得不多。
这样的错觉不止他一个人有,她进出理事殿,并不理会四下的闲言,而箫亭鹤身处人群,有时能听见弟子间的小声议论,说起栗长老的种种。
那些男弟子身上浸着淡香,低声也能听出害羞的意味,他们似乎觉得栗长老为人很好,理事公正又迅速,年轻有为。
箫亭鹤站在一旁,暗中听了一会儿,很想告诉他们真相,那个为人很好的栗长老是怎么拘着他的。
不等他开口搭话,同门的师兄师弟又聊到了其他话题,谈起华服、脂粉、首饰、梳妆打扮,转而忧虑起自身的不足,以为自己还不够漂亮。
箫亭鹤和他们聊不到一块去,倏地闭紧了嘴,果断抬脚离开。
可供弟子接取的宗门任务一般不难,平日里的任务都在宗门内,他间或接取到宗门外的任务,巡逻或缉凶,在又一次执行任务时,有人叫住了他。
因为方便行动,少年没有戴幂蓠,只在鼻梁上覆了一张面纱,同人交手时,虚虚掩掩露出真容。
人群里,有人语气震惊,喊了他的名字,一并上前来抓他。
箫家人弄丢了一个纯阳之体,多有不甘,居然一直在坤元属地附近游荡寻人。
箫亭鹤和旧时族人纠缠了几招,没被他们绑回去,受伤脱身。
他带着伤回到幽客峰,大抵嗅见了血腥气,那个女修前来查看。
自从她忙于理事之后,很少再踏足他的房间,日常的相处也秉持着距离。
少年捂住肩头的伤口,有些狼狈,鲜红的血缓缓濡湿了衣服,藏也藏不住。
看见她过来,他撇开了脸,微微抿着唇,并不想让她看见。
女修没有问他缘由,也没要他脱衣服,起手帮他疗伤,行事简洁利落。
止住了血,她简单确认没有隐毒,对他道:“宗门里有医馆,记得去看看。”
她收回了手,没多说一句话,少年隐隐错愕,转过头,女修已经起身离开了,也没多看他一眼,和第一次给他疗伤时全然不同。
箫亭鹤神色惚恍,坐在原地,肩头的伤好了大半,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痛意。
他转眸望着衣上的血,擦拭起自己的伤口,用力定了定心绪。
这就是他想要的,至少不会再被她打扰,也不会被逼迫成为炉鼎。
他并不懂针线手艺,也不会修补的法术,衣服破了只能换一件,他叠好破损的旧衣,收起来时,瞥见了女修送给他的那些衣物。
衣物件件漂亮,除非她要求,不然他只穿原原本本的弟子服。
她送来的祛疤药也闲置在旁边,箫亭鹤下意识摸了摸肩头,添了道新的伤疤。
他出神地拿起祛疤的灵药,须臾才回神,用力把东西放回了原位。
收拾妥当,箫亭鹤忆起族人的事情,忘记告诉她了。
他不住担心,箫家人得知他拜入合欢,可能会闹上山门,把他要回去。
少年惴惴不安,躲了些日子,没再出去,竟然意外清净,毫无事端,族人和旧事,似乎都过去了一般,没有找上他。
他心头疑虑,风平浪静,才渐渐恢复修炼和生活,直到又一次在外历练,再遇族人。
箫亭鹤才得知,那个女修出面,给了萧家一笔钱财,放他自由了。
少年愣怔在原地,不曾想过是这个原因,箫家人看不惯坤元的作风,张口骂道。
“你一介男儿身,居然靠女人苟活,还是不是男人?不嫌丢男子的脸面!”
“我看那女修长得还不错,真是便宜你个废物了!”
“难怪往坤元属地钻,原是有女人伺候,坤元的女人就是好,还反过来给男人钱…”
其人的话没有说完,少年出手,战到一处。
【好感度…】
那人触了众怒,惹得合欢修士一齐动手,箫家人被赶了出去。
箫亭鹤又受了点伤,默默在回去的路上处理好了伤势,平素历练回来,他都直接回自己修炼的静室,这次,少年却脚尖一转。
和那些讨嫌的家伙打了一架,他忽地想明白了,和世家男尊女卑一样,他能接受男尊女卑的风俗,也应该接受女尊男卑的风俗,没什么不同的。
那个女修不在洞府,就在理事殿,他找过去,远远看见了人,那个女修正在和同行的长老聊天。
箫亭鹤没过去打扰,她们闲聊没避着人,凭修士耳力,可以听见。
长老语气惊讶:“你怎么没告诉他?给你那徒弟知道了,他一定感激不尽,说不准就答应和你合修了。”
谁知女修也很惊讶:“…我忘了!”
少男本有意撇开的黑眸倏尔一动,落到了她面上,很用力地看了她一眼,似乎难以置信。
还说要当他的师父呢,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能忘记。
箫亭鹤脚尖一动,上前半步,忽地想要过去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
他的身形很快定住,因为她们换了个话题。
“既然徒弟不行,你可有其他中意的人选了?”
女修道:“有…”
后面的话箫亭鹤突然听不清楚,半晌,他才发觉不是她们支起了屏障,而是他自己陡然失了神。
她有了其他中意的人?
少年躲在角落里,明明应该松一口气,他的心却忽地提起了。
那边,不远处,长老又说道:“也好,我那个徒弟最近正好到了突破的当口,叫我来谈谈你的口风呢,不会妨碍你成道吧。”
女修笑道:“没关系,不过问我可没用,得去问问他才行。”
她不需要和徒弟合修了,身为师父,并不替徒弟表态,径直把他推了出去。
她不是说要当他的师父吗,怎么可以把他推给旁人。
角落里,少年黑眸浸润,手指攥紧了衣襟。
那个女修对他不感兴趣了。
明明是好事,箫亭鹤却有些慌了。
第142章
少年的心绪交织, 没过多久,有人来邀请他合修, 箫亭鹤态度冷硬,冷言拒绝。
待人走后,他的冷漠不再,坐立难安,静不下心修炼。
箫亭鹤起身出门,女修的静室离得不远,他在附近几次徘徊,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隐约察觉反复的心境,系在了她的身上,少年犹豫间, 女修临近修为突破, 不日闭关了。
箫亭鹤忽生惶恐, 怕她在躲着他,心间的惶恐也一并点醒了他, 只看他能不能、愿不愿接受。
距离他被女修买下、收作徒弟, 已经过去了好一段时间,少年无从追溯这心绪的起源, 最初的时候, 他明明是警惕她的。
少年静静坐了一夜,捋清楚了自己的心绪。
女修尚未出关, 也没去找谁合修,他抿了抿唇,忆起她不久前提及的其他中意的人。
箫亭鹤有意打听,寻见其人,暗暗端详了对方的姿态。
那是个坤元本地出身的青年男子, 容貌出众,平日喜好穿月白的淡色,气质清冷,因为低眉顺目,举止轻缓秀雅,多了点贤淑成熟。
少年回去后,有意无意去瞥镜子里的自己,故作不在意,可镜影早把他出卖。
镜子里的人须臾凝眸,仔细端详起自己的容貌,他的姿容并不逊色于那人。
黑眸看完了飞快移开,生怕被镜子里的自己抓到在意容貌似的。
箫亭鹤侧目,瞧见了衣柜,他走过去打开,里面大多是女修送给他的衣服,颜色款式丰富。
他伸手向一件淡蓝的衣装,和那男修身上的很像,可是忽地,他的手停在半空,犹豫了下,转向另一件衣服。
箫亭鹤选了一件粉衣裳,粉色映衬肌骨,就像她说过的,穿粉色漂亮。
可是,倒影微微蹙眉,箫亭鹤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走动了两步,反复看了看,忽而发觉,他姿态神色习惯了冷硬,和浮光柔婉的淡粉色调不大相称。
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少年又忆起至今还没碰过的合欢功法。
宗门有长老授课讲经,箫亭鹤略一思量,暂且搁置了粉衣裳。
他去听课听经,一并观察其他男修,因为她好像喜欢本地出身的,那他便留意那些本地的男子。
那些男修不止打扮、举止讲究,周身还熏染了各类芬芳,几乎个个不同。
箫亭鹤留意香味的来源,逐渐钻研起了媚香等的助兴之物,兼认真修习合欢道法。
他本就天资聪慧,悟性也高,学起合修上的事情也快极,一点点弥补不足之处。
一面寻找适合自己的香调,少年一面在意起旧时的伤疤,那个女修送给他的祛疤药物还存着。
夜深人静,他擦拭了几遍,疤痕淡去,肌骨无暇,才稍微放了点心。
他又发现那些男修们好戴耳环,忆起那个女修也送了他许多耳饰。
少年想得简单,对着镜子,硬是给自己打了对耳洞出来,却把自己弄疼得眼尾微红。
他的变化肉眼可见,打扮、举止日渐向本地男子靠拢,气质态度不如昔日冷漠疏离,粉衣含香,人也平和清柔了些,有人察觉他的变化,同他搭话。
“箫师弟是有心仪的人了?怎么一天一个变化?”
同门笑着打趣,箫亭鹤不似以往那么抗拒,只抿唇轻轻笑了笑,同门又说起配饰和搭配,他侧耳安静地听着。
不过一会儿,同门们又聊起怎么讨女修和妻主欢心,少年微微犹豫,加入了他们的话题。
他张开口,耳廓泛着淡淡的红,眼睫颤了颤:“我…师父她…”
话说出来,其后就简单许多,他和同门讨论,话里话外,都是“我师父她”,不久前还不愿意叫师父,渐渐把师父挂在了嘴边。
心意明晰,他收拾打扮自己也逐渐得心应手。
箫亭鹤对着镜子,一再调整了耳环的位置,玉坠子轻轻晃荡。
因为不知师父哪一日出关,他每一日都打扮得很漂亮,以期她一出来,他就能被她看见。
镜子里的人想起什么,垂敛眼睫,有些羞怯和忐忑。
他想等师父出关,再重新开始。
……
师父没能出关。
师父渡劫失败。
陨落了。
【好感度99】
箫亭鹤愣怔地静坐了很久。
而后默不作声,他静静地摘下了耳环,又擦干净脂粉,撤去了熏香,换回了衣服。
随着师父的陨落,一点点抹去了改变的痕迹,仿佛那个穿着粉衣裳、点着妆的少年也和她一起离开了。
幽客峰陷入一片死寂。
在死寂之中,有人来追求他。
箫亭鹤没有答应,他的体质特殊,容貌也出众,料想这种事情今后常有。
他去合欢宝树下做了见证,又给自己点上了灵砂。
他要替师父守节。
可惜,他的心意藏得太深,浮现得太晚,以至于师父陨落,无人再知其心意。
纵使守节后,也偶有人来邀请他。
幂蓠后的男子静默旁听,养护得当的手指莹润如玉,交叠在身前,静婉淑慎。
等旁人说完,薄纱下才递出道轻缓又疏冷的话音。
“我有主了。”
师父,妻主。
都没能叫给她听-
【突破失败】
【陨落当场】
【你死了】
【游戏结束】
【解锁结局:BE】
【是否开启新一轮游戏】
【是】【否】
【是】
【新地图生成中……】
【新地图载入中……】
【新角色载入中……】
【加载完成!】
【祝您游戏愉快!】-
她的秘境画面时不时模糊,无法窥见具体,只能从旁推测。
自从那个粉衣男侍出现开始,云台席位一角,一众大能修士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剑修习惯,云谏掌心抵住了剑柄,黑眸沉郁,注视着那方模糊了的画面。
胸口堵闷,他稳住了情绪,自己移开了视线,去查看徒弟的情况。
诚然有意回避甚至躲避,那粉衣男侍却不是个省油的灯,竟然还敢上门炫耀。
画面里,无情道的青年剑修一脸迷惘,听其说话听得云里雾里,只平淡地应了声好,一句反击的话也不说。
云谏免不了心头气闷,虽然应濯尘并不是她的人,可他是他的徒弟。
遭人那般当面挑衅,竟也不知反击回去。
云谏只觉自己被当面挑衅了一般,奈何清楚弟子的问题,无从对他生出指责迁怒。
他不开口,有人开口。
摇光珩眸光微动,云谏剑尊的徒弟,可不正是那个黑衣剑修。
他看着画面里懵懂的无情道剑修,觉得眼熟,略一思索,想起来,他见过其人。
彼时她刚刚救下羽族的小少主时,和那位无情道的小道君有过短暂交集。
一片静默,摇光珩打破气氛,轻声介绍道:“那位应小道君,似乎是云谏剑尊的亲传弟子?性子真是沉稳。”
和云谏剑尊的矛盾在前,慈渊谷主紧随其后,嘲讽道:“云谏剑尊把自己的徒弟教成这样,也敢开口说帮忙指教别人的徒弟?这要是我的弟子,有人胆敢上门讨嫌,不毒死也毒残…”
黑衣剑尊冷着脸,反唇相讥:“不劳慈渊谷主费心,谷主的毒术还是留着自用吧,迟早用得上。”
二人冷眼相对,却都没再继续争论。
云谏摩挲起剑柄,强行定心。
粉衣男侍上门炫耀的那番话,也就应濯尘听不明白。
连秘境里的人都把元/阳给了她,云谏想起自己还是个完璧之身,元/阳尚在,还没被她要去,莫名生出了一种焦灼。
他和慈渊谷主相看两厌,尚且不知,对方噤声的心态和他差不多。
诚然紫衣谷主的腰间影绰一枚花印,可他也一样是完璧之身,无论前世现世,根本没把事做完。
那个好色之徒在秘境里大肆宠幸美人,他这个拿着婚书的,却没有床笫间的名分。
紫眸冷漠阴郁,凝视着她那道模糊的光幕,指尖死死捏着个茶盏,在把茶盏捏碎前,他松了力道,喝了口茶,强行静心。
因为底气不足,他二人只互相讥讽了几句,氛围又一次陷入冷寂。
摇光珩微微笑了一下,继续点名,他得逐一弄清楚这些人的前世。
墨瞳露出担忧关心的神色,微微蹙眉,转眸看向了一侧的羽族老祖:“高处风寒,阁下怀里的蛋是否需要寻个暖和点的地方安置?”
他看似询问,实则提醒,不能只他猜到这枚蛋的来历,在座的其他男人们也得知悉。
这等行径无非给人添堵,慈渊冷笑了声,没说话。
摇光珩的目的切实达到了,他刻意一点,场上视线一动,分神留意起妖修怀里的蛋。
这正中鸿影下怀,他没管道门长老叵测的心思,抚了抚怀里的东西:“遗物罢了。”
白发红曈姿色一绝,神情枯槁也难掩姿容,四下的氛围更加紧绷,一看向那件谁人的“遗物”,一看向此人的作态。
蛋虽是死蛋,象征非同小可。
在场都不是傻子,前世今生,略一联想,死蛋的来历分明。
他们有的连名分都没有,遑论子嗣和孩子。
敌意隐隐,剑修按住剑柄,慈渊谷主捏住茶杯,一侧的佛修低声念了声佛号。
反倒是善名在外的符长老先开口了:“我看着…这枚蛋的生机已经了断了?”
缃色美人满含歉意,语气又不无好心:“我略懂些医理,虽是枚死蛋,也可帮忙看看有没有救。”
一再刺激,他说出了些暗暗刻薄的话,可面上的忧思实则不假。
倘若这枚蛋真是小徒弟的,符颂今愿意照顾小徒弟的血脉,即使这枚血脉和他全无关系。
对坐的龙族家主接话道:“符长老果然心善,不过,这枚蛋估计回天乏术,我族倒可以提供风水宝地,不若好生安葬。”
他神情淡淡,仿佛实话实说,眼底却晦色,一再盯着那枚蛋,低头抿了口茶。
白发美人的枯寂立时敛去,眼睫抬起,淡红曈冰冷,不急不徐:“风水宝地就不用了,留给你的救命恩人用吧。”
“有道是人死债消,至于这人死后的恩情,能不能报答尚未可知。”
他冷声点破另一人的前世,龙家主回说:“我自有我报答的办法,恩人也和我相认,今生为报,有何不可。”
他眉眼微动,好似平静在握,天边却忽地打了一声闷雷。
蛋和子嗣,他并没有。
又是死蛋又是死人,慈渊谷主旁听了一会儿,大抵理清在座的前世。
藏剑山那家伙有个师姐的旧情,符长老似乎愧对于昔日的徒弟,虚伪!两个妖修则一个是死了孩子,一个死了救命恩人…
紫眸微微一动,看向身侧始终保持安静的佛修。
慈渊姿态松散,靠在椅背上,一手抵着额角,一手晃了晃杯盏,扯唇冷笑了声。
“我们这位佛门的慕长老可是佛莲转世,说不得,他能帮二位作作法事,招招魂,超超度。”
说着,紫眸斜睨,森冷恶意,看了眼白发妖修怀里的蛋。
救命恩人不足为惧,至于这孩子…
就算有孩子又怎么样?还不是个死的。
他的刻薄恶意不加掩饰,淡红曈冰冷对视,转瞬间,一阵威势荡涤而出,慈渊冷哼一声,大乘修士的威能狠狠撞到了一处。
高天震荡,惊动四下,天上地下的人纷纷看过去。
季凌曜一直暗中注意着那边的动静,虽支起了屏障,听不清,看不清,但眼下居然闹出了这么大的声势。
灰眸看过去,弯了弯:“那些大能们聚到一起,不会吵架吧?万一打起来,可拦不住。”
青玄掌门皱了皱眉,他修为比弟子高,也更熟悉那些个大能的气息,隐约辨认出慈渊谷主的手笔。
如果是慈渊谷主的话,那就不奇怪了。
倏尔,屏障里的大能修士传音出来,此地的大乘修士除了医毒谷谷主,同修为的就是佛门慕长老和丹鼎宗符长老。
幸好这二人一平稳,一和善,传音道无事,他们开口,外面被惊动的人不疑有他。
有这二位坐镇,外人稍微放心,坐了回去。
风波须臾平定,慈渊没有收敛的意思。
他又道:“一介佛修替人办法事正合适,谁让我们佛门的慕长老,看着就六根清净,清心寡欲,料想该不会冒出个前妻出来?”
慈渊勾起嘴角,紫瞳恶毒道:“就算真死了个前妻,慕长老也能给妻子好生超度了吧。”
在座的无人开口劝说,慈渊谷主理清楚前世,他们也一样,妖族的二位已经暗中传音,命底下人去探听道门的传闻了。
只剩下端坐不动的佛门长老,不大清楚前世缘由。
慕宴清垂眸数着佛珠,平心静气。
看在同谋的份上,符颂今有意替他说上一句,可开口就压抑不住心魔,忍不住踩了一脚:“慈渊谷主,虽说慕长老的确至今还未剃度,可一些小修士大抵禁不住吓,莫要再动手了。”
说归说,休得动手,吓到地上的小修士也就罢了,万一牵扯到她呢,他的小徒弟得知了会害怕的。
琥珀曈抬也未抬,启唇道:“惭愧。”
素纱覆着墨发,慕宴清又拨下一颗佛珠:“前尘往事,姻缘未了,不敢欺瞒佛主。”
佛门往事,他的姻缘旧事,并不是秘密,坟冢独立,有心人一探便知。
佛修做派令人作呕,符颂今忽地眉头微蹙,隐约忆起些听闻。
他去佛门压制心魔时,似乎听见过信众的低声闲谈。
缃色美人突然神情惚恍了下,那些信众口中,说过坟冢,说过死者,说过旧事。
“我记得…”他缓缓开口,可心头猛地刺痛。
坟冢和死者,符颂今忍不住,心疼起小徒弟,当下洞悉了一瞬,却不敢细想,她是不是一直不得善终。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而捂住了心口,呕出了一口血,突发心魔。
骤然间,视线看向他,符长老脸色苍白,唇边血迹,墨瞳空洞,失神呢喃。
“她岂不是…一直不得善终…”
谁都没有说话,高天风云呼啸了一瞬,陷入一片沉默和死寂-
云台席位突然震荡,那些道门长老们好像有冲突,这会儿又安静了下来。
人群中,路人脸修士抬头看了眼,静静地评估起方才爆发的两道气息。
作为魔修,他得先行评估,在此地行动的难度。
最好弄清楚此地有多少大乘修士,成名的修士动向不是秘密,他根据近来打听到的消息,心里算了算。
佛门一位长老,丹鼎宗一位长老,还有医毒谷谷主,藏剑山那位剑尊似乎也在,剑修总格外强悍敏锐些,并不输于大乘修士……
行动有点棘手。
路人脸转头看向远处的秘境画面。
目标修士的画面一片模糊,难以看见有用的信息。
此女无愧为玉欢宫人,在秘境里的考验也独树一帜,场上这么多人,独独她的画面最好模糊,看不清楚。
路人脸定定站了会儿,旁观片刻,什么情报也没获取到。
不远处,一青衣书生也同样在注视那方光幕,倏地,檀离抽了抽鼻尖,嗅到了什么。
狐狸精嗅觉灵敏,眼瞳一动,辨认出异样的来源,那人其貌不扬。
见他好似也在关注她的画面,檀离眸光微动,忽地抬脚,向那人的位置靠近。
路人脸神色不变,收回视线,举止自然地转身离开。
人群里的随行并不明显。
只是一转眼,其人失去了踪影,檀离皱了皱眉,他好歹也是个渡劫期修士,竟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脱身。
青衣书生面露思忖。
他从刚刚那个路人脸的修士身上,嗅到了一股血腥气,并不是受伤的血气,而是杀过人的血气。
竟然一转眼就不见了,这等本事,不是一般修士。
狐狸眼微动,稍微上了点心,记下了方才的气味。
确认甩掉了注意,没有人跟踪,路人脸找到同伴。
“黎师兄。”他抬头打了个招呼,噩生府的护法不走寻常路,坐在山间的树枝上。
黎乘风眺望远处那道模糊的光幕,脸色难看。
画面一模糊,一准是哪个贱人在勾引她。
高天上的震荡他也没有错过,料想是她的那些男人们斗起来了,谁让她贪心不足,在道门四处留情。
路人脸站在树下:【行动有点难度,这里聚首的大乘修士太多了点。】
他们此次来的多是渡劫期的魔修,出动这么多魔君,在哪里都够整一番大事,唯独在一众大乘修士面前难折腾。
树上,男人指尖卷起一枚风刃:“道门的修士也就一张脸能看。”
他忽地开口评议起在世活动的大能:“慈渊谷主性子刻薄,丹鼎宗符长老为人软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梵音寺的秃驴,个个装模作样,藏剑山那什么剑尊,说着守寡,还不是出来招摇过市……”
他纯粹信口说来,至于当中有没有她的情夫,黎乘风虽没有撞见,却也知她不是个安分好满足的家伙。
树叶被风刃削去,簌簌往下掉,路人脸没有接话,正在盘算具体的行动:【要想接近她可能有点困难,最好用远程的法子,否则不等到她身前,就要被此地的大能发现,诛杀当场。】
说着,他抬头看:“届时应该需要黎师兄出手,风灵根远程方便。”
黎乘风这才打住话头,眼底戾气:“我自会帮你。”
谈话间,她的秘境难得清晰起来,黎乘风看过去。
秘境内的时间和外界不一致,外界不过一日,内里可能百年。
画面上春去秋来,时间掠过,诸多人物都显出老态,少年城主倒是面容如故,专心处理着提到面前的事务,秉公持正。
虽刚开始放纵了男色,后来却没再收用新人,身边始终陪着那位粉衣男侍,无名无分,不离不弃。
另有青年剑修,面对时过境迁,无情剑似乎也没有太大变化,貌似心境平稳,一直待在城主府,帮城主办事。
黎乘风冷眼看着,画面里,有人向少年城主呈上了一件古怪的案子。
少年城主思忖过后,决定亲自过去查看。
路人脸也看见了,对此早有预料似的,传音道:【来了,也不知他们成功没有。】
他们负责计划里最关键的那一步,另有其他潜入进来的魔修,在问心境里做了些手脚。
这第一步如果成功,能让那位玉欢宫的少主当场暴露最好,如果不能,也可以让在场的无数人注意到她,留下和魔气有关的印象,方便他们后面的行事。
同时,秘境异动,那些高处的大能们兴许会出手,能让他考量一下后续行动的难度,心里有数。
个中目的和计划二人都清楚,黎乘风神色森寒,望着画面里的少年城主。
他突然摸了摸手背,手套还戴在手上,遮挡着她留下的印记。
路人脸很快收到男人语气冷硬的传音。
【这等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玉欢宫人,直接死在秘境里算了。】
第143章
秘境里的时间流速很快, 一晃神就能过去十天半月,数十年真如一日, 栗音仿佛找回了玩游戏时的感觉,毕竟游戏里的时间也比现实快得多。
又一日,她收到了下属递上的玉牍,于她而言,无异于游戏里出现了新的任务。
“北侧灵气异动,一夜凝冰,远看好像凭空多了雪山和一片大湖,我等正在准备过去查看,暂时还没有和那附近驻守的修士取得联系…”
下属汇报,栗音侧耳听着, 一面翻看地图, 城池北侧有小片小片零散的村落, 这些村落想来凶多吉少了。
这些事大多都由合欢首席出手解决,冷天娇虽是坤元属地出身, 对男色看得并不重, 反倒对成事和成道尤其有精力兴趣。
不知怎的,今天的任务递到了她手上, 可能秘境又出现了新的考验与她。
栗音没有拒绝的意思, 当即应下,清点起同行的人选, 点中了黑衣剑修。
应濯尘也在秘境中待了许久,一直担任城主的门客,栗音不知他对秘境时间的感官如何,其人始终无心无情的空漠模样,无从分辨。
“你跟我一起, 记得跟紧些,别迷路了。”栗音多嘴嘱咐一句。
应濯尘点了点头。
他好迷路,如今和少年城主长久陪伴,时不时一起外出行动,迷路的情况其实已经少见了许多。
只要跟在她身后就好。
应濯尘如此想着,少年城主收拾好东西,没忘转道去和府上的另一人打个招呼。
黑衣剑修不言不语,虽眼下还未出发,已经提前跟在了她身后。
栗音并未阻止他,心道,这默契可真够奇怪的,又觉得青年跟随的姿态太过乖觉,根本不像无情道。
虽然看见过许多次了,她还是觉得有趣,眼眸微弯,脚步轻快。
轻快的步子直到前任住处附近,放慢了下来,刻意沉稳。
自从采补不小心把粉衣美侍的真实身份撞破,栗音举止默默收敛了些,意外在床笫间揭下前攻略对象的马甲,无疑是件尴尬又惊悚的事情。
昔日的逆徒变化太大,吓得她不敢相认,也不打算现在相认。
虽然不明白他怎么想开了,但想开了就行,至于少年长成青年,倔脾气的逆徒变成逆来顺受的美侍,偌大的变动起初还让她觉得陌生。
她那些陌生的感觉没存在太久,很快消弭在他尽心尽力的侍候里,合欢宗存档里的遗憾弥补得极其到位。
她走到门边,美人已然听见动静,迎了出来。
栗音道:“有公务,我出去一趟。”
箫亭鹤并不看她身后跟着的剑修,只看她,笑容清柔:“好,大人多加小心。”
剑修在场,他好似无意,多说了一句:“我等大人回来。”
哪怕知晓剑修会和她同进同出,箫亭鹤也不会当着妻主的面争强好胜。
可能私下敲打一二,但闹到妻主面前,想也知妻主会头疼生厌。
美人垂眸的姿态温顺,起身相送。
因为清楚他的真实身份,栗音其实很放心,有他在这里暗中把持,即使她的魔修身份暴露,他估计也帮忙隐瞒。
她和他挥了挥手,带着门客剑修出去了。
一直目送她走远,箫亭鹤转眸检查起秘境内的情况,并不想她在理事过程中遭遇什么意外。
这一查探,他眉头紧拧,秘境内的灵气波动有些古怪-
如属下汇报所言,遥遥望见冰雪肃穆的群山,山坳铺满白雪,雪光刺得人眼疼,群群一夜出现的雪山簇拥着一片偌大的冰湖,严寒死寂。
走到近前,冷意扑面,栗音打了个冷颤,回头看一眼,确认路痴剑修没有跟丢。
应濯尘黑眸清透,回以她注视,少年城主冲他笑了下,转头观察异变,于是他也顺着她的视线,去看雪山和冰湖。
栗音凌空端详,用了法器探看,四周的冰湖雪山表面并无异样。
她降低了一点高度,剑修也跟着她降落,透过冰面,湖里似乎掠过去一道黑影,探查灵力波动的法器却无反应。
再定睛一看,冰面下的湖水晦暗,隐隐能看见屋舍的轮廓,是本来聚居在此处的村落,全数冰封在了水底。
“没有妖气,也没有妖物活动的痕迹。”应濯尘道。
剑心在其他方面极其敏锐,他忽地微微蹙眉,隐约感受到另类的气息。
平静的冰面下,黑影又流窜过去,速度极快,仿佛错觉,以修士眼力也没能看清,二人警惕,没有靠近,和冰面的距离不远不近。
黑影又消失了,四周静谧,让人下意识等待它的再次出现,可下一秒,冰面皲裂破碎的声音轰然响起,突变只在刹那,无数黑影由破碎的冰面流窜而出,汇聚成了条条漆黑的雾气,仿佛触手,袭向上方的二人。
因为本就保有警惕,二人反应迅速,转瞬上升,躲过交错抓捕而来的雾气。
一击落空,黑雾并不死心,冰湖震动,湖底钻出的雾气冲天而起,直直追袭两个人影,越攀越高。
群雾漆黑当中,倏地急射出一道锋锐的黑影,袭向少年城主的面门,不知怎得,她猛然僵住了。
【特殊的魔气引动了你的魔气,你的魔气被牵引而出的成功率至少为:80】
【是否使用定向随机?】
【倒计时:10】
【9、8、7……】
【定向随机使用成功!】
【随机点数:0】
她僵硬的瞬间,一道剑气横斩,意图拦下那道袭向她面前的魔气。
魔气虽被凛冽的剑意碾碎,只须臾重新汇聚,而因为那刹那的失神,少年城主被追上的雾气卷住,骇然拖入了冰湖里。
栗音愣了一下,并不是因为突然跳出来的判定,而是因为那道冲到她眼前的特殊魔气。
其形肖像一条游移不定的黑蛇,恍惚看见蛇目猩红,让她意外地感到熟悉。
好像是前任。
如果是前任出手,那么不足为惧。
她有道具在身,自保足矣,动了想要确认的念头,当下故意露陷,被雾气卷入湖水。
一道金灵剑光立时随后冲入湖中,剑意清澈耀眼,虽为无情剑,涉险救她没有半点犹豫。
湖里冰冷,黑影流窜,栗音瞥见,湖底深处好像有道裂隙,魔气侵蚀其上,明显是魔修的手笔,不知哪个魔修大能插手设置的陷阱,似乎想让她在此暴露魔修身份。
栗音没看见魔修大能的身影,水里只有那条红眼睛的黑蛇,正和剑意缠斗到一处。
没看见人,黑蛇又只是道术法,并无灵智,她定了定神,晦暗的水影中,辨不清楚方向的剑修居然寻到了她身边。
无须言语,二人对视了一眼,配合默契,将周遭的雾气合力驱散突围。
又片刻,两道身影一齐冲出水面,在水下缠斗之际,秘境受魔气冲击侵袭,天地四方现出崩塌的征兆。
一时间天倾地陷,魔气穷追不舍,杀意凛然,放眼看去,全然末日景象。
应濯尘神情依然平静,反手横档了魔气一击。
可他的剑势却莫名顿了一瞬,剑招一停,黑眸转过,看了眼身侧的人。
他的记忆尚未复原,秘境赋予的认知里,他的情绪一直平稳无波,此刻竟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他好像…不想她有事。
这样的念头似乎从未有过,以至于他愣了一下,甚至生出了某种莫名的冲动。
应濯尘下意识想要留下殿后,护她离开。
栗音不明他眼神的用意,黑雾群群而上,她眼疾手快,一把抓过青年的手,一起遁逃。
因为有合欢宗长老在,这里的异样应该很快就会被发现,犯不着认命。
“怎么这种时候还犯傻,你这呆子。”
她低低念了一句,视野里,却见那平素淡漠的青年嘴角忽而微动。
栗音一怔,并不是错觉。
他的笑容很浅,冰天雪地里,生死关头中,小小的弧度仿佛是人看花眼的误解。
天地四方,在她抓过他的手时,秘境轰然崩塌大半,此方历练的修士记忆复苏。
四下的冰雪也在刹那消融,应濯尘想起来了。
黑眸清亮有光,并不耀眼,似一抹融化的雪水,淡淡的,轻轻的,落在她的脸上。
栗音不知,旁人没有她那等作弊的手段,秘境一进一出,心历近百年年光阴。
哪怕无情道的小道君,百年光阴无情,人却有情,见过凡人与修士、道修与魔修、有情与无情,记忆骤然复苏间,感悟纷至沓来,他那天生缺失的心窍,有了瞬间的萌芽。
青年微微回握了下她的手。
“栗音,师妹。”他轻声喊道,认出她来了。
原来是恢复了记忆。
栗音松了一口气,他既然恢复了,那她也不用继续装了。
“应师兄。”她也喊了他一声。
青年剑修眼眸澄澈,如稚子牙牙学语,对她说道。
“我好像,喜欢你。”
他的话音落下时,一道前来援助的灵光猛然碾碎流窜的魔气,而后近乎狠狠冲撞向和她牵手的青年,果断将二人分开。
秘境轰然崩塌。
弟子即将退出秘境。
秘境外,高天云台一片死寂。
不知谁收回了前言。
“云谏剑尊,真是教了个好徒弟。”
第144章
因为秘境里的画面异动, 高天一角,大能长老无一不提起了心, 直到看见她脱险,一众人才隐隐松了一口气。
他们才放下心来,谁知秘境崩塌前,众目睽睽,那个青年剑修竟然敢对她说出那种不知所谓的话。
其人师父在场,当然首当其冲。
嘲讽骤然打破死寂,云谏并未理睬,他近乎头晕目眩,一手扶额,紧紧又死死地盯着光幕消散的位置。
弟子好像补全了心窍, 有了感情, 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终于察觉被他忽视掉的种种细节。
殷师妹?音师妹?好一个殷师妹!
心有异动,震怒气极, 他的本命剑也嗡然一声一震, 剑鸣刺耳。
云谏猛地按住了身侧的剑柄,压下涌动的剑意, 强行镇定。
他站起身, 秘境试炼结束,打算去接亲传弟子, 问个明白,但眼下,他险险控制住,不能公然失态,只怕让此处的这些外人看师徒间笑话。
应濯尘是他的亲传弟子, 是他从俗世带回藏剑山的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遑论数百年的教养。
那孩子无心无情,性子本就淡漠安分,眼下虽然找到了心窍,但只要坐下来好好说一说,他应该会明白的。
身为徒弟,怎么能一心喜欢上师娘的转世呢?
青年剑尊抬脚要走,可惜有人不顺他的意愿,出言讥讽。
“师父怎么行事,徒弟也有学有样,果然得师父亲传,都喜欢插足旁人道侣关系…”慈渊谷主坐在位置上,好似单纯感慨,说着,挑唇讥笑了一声。
云谏驻足,打断他,话音淡淡,强行维持住体面:“弟子间的自由往来罢了。”
他有些口不择言:“年轻小辈总有些共同语言,关系交好又如何?”
慈渊这才转眸看向他,紫眸森冷,全是恶意:“是,关系交好!等他们交好得再深入点,看看她该叫你什么!”
他二人比在座的其他人更早对上,所谓对彼此积怨过久,其他男人没有开口,只见慈渊谷主张口斥道。
“你怎么教得徒弟?小小年纪不专心修炼,就知道勾引别的弟子!”
“慈渊谷主这么关心小辈交往做什么?小辈之间年纪相仿,轮不到老前辈去指点。”云谏冷声,“再者,他也是我徒弟,就算他们哪一日结为道侣,也是我这个师父该考量的事情。”
在外人面前,师父还是护着徒弟,不能落入下风,奈何嘴上这么说,云谏心里却立时反驳。
不,小师姐说过的…
她和他约好的,师姐要和他成亲!
几声争吵激出了火气,剑鸣再度嗡嗡震响,锋利的剑意荡涤出一瞬。
四下人声突然安静,只余下刺耳的剑鸣声。
他一言一语点出了寿数的问题,在座的哪个不是老前辈。
氛围冷凝,老前辈们谁也没说话,剑鸣在死寂般的沉默里缓缓消弭。
数息,慈渊打破寂静,冷笑说:“你舍得吗。”
云谏再度坐回了座位上,手指紧紧扣住了座椅扶手,靠上椅背,阖眸固守心神,胸口起伏,平复心绪。
四下眸光微动,看黑衣剑尊的作态,似乎此前并不知道徒弟和她之间的关系。
提及了年轻的字眼,慈渊忽而想起了另一个人,紫眸微移,冰冷的目光看向屏障外。
青玄宗掌门就坐在不远处,身后站着个青年,是他们青玄宗的首席。
“看来这一届的首席弟子都年轻有为,心思可都大得很。”
慈渊谷主阴阳怪气道,云谏尚在闭目养神,其他人顺着他的视线,也注意到不远处,穿着天青雅色的青年。
同为内应,摇光珩眸光微动,保持沉默,没有插手,只听慈渊谷主接着说。
“此次秘境里竟然能出现魔气,那些个魔修不安分,免不了一番筛查警戒。”紫衣谷主轻飘飘地铺垫几句,进入主题,“呵,说来也巧,这青玄宗的首席筛查魔修最是积极。”
他一挑拨,久住佛门、不理事务的佛修和两个妖修不大清楚,余下的几个人则都有过听闻。
温润清柔的符长老一顿,忆起什么:“不久前在我丹鼎宗时,好像有一些传言,说那弟子和魔修有染?”
岂止,当时还有他被魔修采补、清白不再的流言,青玄首席和魔修有染的消息,就混在其中。
符长老抚了抚鬓边的簪花,忆起什么神情温柔,随即婉言说道:“不过流言蜚语,还是不要轻信的好。”
两道流言怎么来的,没人比慈渊更清楚了。
紫眸阴郁,他睨了眼温柔作态的家伙,看着就碍眼,冷冷移开视线。
这一会儿,云谏也缓和过来了,听见他们的话,视线投向青玄宗的首席。
如果“殷师妹”的身份系假,那么此人也是其一。
想起自己过往对弟子的担心和嘱托,云谏心生可笑,近乎冷笑了一声:“那位季小友在我藏剑山历练时,似乎对一女修颇献殷勤。”
至于女修是谁?
高天风寒,季凌曜忽觉寒意涌现。
灰眸微动,似有所感,余光瞥去。
因为那些大能们说话时支起了屏障,外人看不清也听不清,季凌曜却能察觉冰冷的视线,对方、应该说他们,没有隐瞒恶意和排斥。
在看他?
季凌曜忽地笑了笑,并不畏惧,青年手一动,无意抚过腰间的香囊,拨弄了一下,香囊轻轻晃动。
这等信物在此地的寓意不一般,有心人一看便知来历和寓意。
灰眸微弧,他转头和掌门说起话来:“掌门师叔,那些大乘修士是不是都动辄近千岁的年纪?”
因为秘境里的异样,魔气并不是人人看得出来,地上那些寻常修士,容易误以为秘境试炼,各宗高层无意惊扰修士弟子,正暗中传音,确认是否真为魔气,从何而来,如何处理。
是以遭弟子一打岔,突然说起年龄的话题,青玄掌门讶异了下:“问这做什么。”
季凌曜故作感慨叹息:“唉,就是有些好奇。”
“可能在合欢宗待久了,受了些影响,那些女修们都喜好年轻点的男子,若是我哪天上了年纪,恐怕无能讨心上人欢心。”
小辈活跃,缓和了紧张的氛围,青玄掌门不曾多想,有些失笑:“你这孩子,修士寿数而已。”
季凌曜笑笑,也不知那些老男人们听见没有,很快,他就感受到周身愈寒,恍惚杀意凛然。
下一秒,那处支起的屏障一阵晃荡,凝紫的雾气成鞭,骇然抓向青玄首席,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青年就被大能手段逮进了屏障内。
事发突然,青玄掌门有些错愕。
屏障里,慈渊把人抓了进来,当着这小子的面,才对着其他男人们说道。
“此番问心境魔气异动,此子昔日疑似和魔修有染,我且抓他进来问询一番,诸位没有异议吧。”
在座的大能修士众多,并无异议,都坐在位置上,颔首侧目之间,皆为冰冷俯视。
这些小辈不好好敲打一番,恐怕要踩到他们头上去了。
季凌曜并未反抗,被抓进了屏障,先一眼扫净在座各位,各个姿容昳丽出众,甚至风格各异。
从佛修到妖修,样样齐全,青年咬住了齿根,维系面上的微笑。
小师妹的爱好真是广泛。
转眸之际,季凌曜还望向了摇光珩。
同为内应,摇光珩低头喝茶,避开了他的眼神,并不和他对视。
把别人家的首席突然抓了进来,总得给个由头,符颂今向青玄掌门知会了一声,言说有点事情要问。
遭了提审,季凌曜不等他们发落,主动说道:“诸位前辈想问我什么。”
“问你什么?我当你心里有数。”慈渊冷声。
因为他暗中炫耀了香囊,此时场上,有人眸光微动。
龙君兮若有所思,抚了下腰间的物件,此举不出意外获得注视。
看见他腰间也系着一枚香囊,本针对小辈的敌意分裂,尤其再一转眸,就能发现那只白孔雀身上也佩戴着一枚。
香囊怎么来的,谁给的,不难想到。
气氛凝滞,三只香囊,颜色不一,和他们每个的打扮相称,色调和谐,说明送礼之人有精心挑选,有意选了最相配的样式。
红曈淡漠,察觉其他人的在意,鸿影扫了眼腰间的香囊,倒没有刻意炫耀。
这样的东西,不止他有,他家小辈也有,还是让他代为转交的。
小少主见到寓意不一般的信物,当即也忘了思虑,为什么会让老祖转交。
估计此时正心满意足抱着香囊,闭关养伤。
暗流涌动,小辈恍若未觉:“不敢臆测长辈,还望前辈明示。”
他还在暗暗讥讽寿数,手边灵气波动,慈渊隐隐想要动手。
季凌曜觉察,忽地挑唇,粲然一笑:“说来多亏了前辈。”
“前辈先前追缉魔修时,误伤了我,让她发现了疤痕,出于心疼,才给了我香囊安慰。”
一个两个,竟敢拿他当筏子!
慈渊无心再忍,反手一掌,灵气抽向青年的脸。
大乘修士出手快极,躲不过去,季凌曜受了一击。
其人出手狠厉,青年嘴角溢出点点血迹。
“去,有胆就再去找她要。”紫衣谷主恶言,一脸嫌恶地擦了擦根本没碰到他的手。
其他人并不阻止他教训小辈,总归是慈渊谷主一个人动的手,刻薄善妒的名声落不到他们身上。
摇光珩神情如常,也无意出手掺和。
季凌曜舔了舔嘴边的血:“那我就谢过前辈了。”
仿佛长辈赐教,他竟然勾唇,迫于伤势,缓缓说道:“今日得见诸位前辈,果真都气度不凡,我定会同她好好分享见闻。”
这可不好,慈渊谷主刻薄狠厉,符颂今并不愿和他一起担恶名。
冷眼旁观的缃色美人这才开口,语气温和,灵气递出灵药给他:“慈渊谷主性格如此,冲动了些。”
丹药飞到身前,季凌曜一点不见外,抬手接下,笑了笑:“多谢符长老。”
“善心仁厚,宽容大度,小辈佩服。”他道。
言下之意很快分明,季凌曜轻触脸边的伤,灰眸浅笑:“我定向诸位前辈学习,共处一地,相处和谐。”
能接受共侍一妻,可不就是大度。
此言一出,在座皆尽冷脸。
若非不能,谁想和旁的人共侍。
天上地下的人本在疑虑秘境中那些黑雾,不多时,发现了比秘境异动更震惊的事情,因为那一角的大能不久前才动过手,灵气再次波动,他们好像又动手了。
暗中关注的修士们惊疑不定,暂时放下对秘境之事的怀疑,注意起高天一角的大能动向。
暗暗的观察没有结果,因为另一边的天色骤变,似有雷劫汇聚,问心境灵光闪烁,有弟子提前出来,引动了雷劫,即将突破。
劫雷闷响,吸引了无数注意。
栗音从秘境里出来,抬头看去,不止看见雷云,还望见了远处高天,人影重重。
遮敛的屏障撤去了,那些个大能们起身露面,下方的人看得分明。
一眼看尽熟悉的面孔,栗音没有犹豫,果断撞上另一边的雷劫。
云端的那些人似乎动了动,有些紧张担心她,纵身飞向劫雷的少女却看也不看他们,雷劫劈下,她有法宝护身,却还是不小心受了劫雷一击。
明明有龙族暗中护持,劫雷威势消减,其人嘴角却还是溢出一行鲜血,吐给旁人看,等劫雷散去,她好似虚弱,飘然下坠。
徒弟似乎渡劫受伤,师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一袭蓝衣飞掠上前,将她接到了怀里。
栗音冲师父眨了眨眼睛,摇光珩眼底无奈,配合她假装受伤。
他把人往怀里拢了拢,随即转过身,冲云端的其他人微微施了一礼,示意自己先带着弟子告退了。
摇光珩墨瞳掠过,那些个男人们本想过来,却都在云端生生按捺住冲动,只能看他公然接住抱住她,脸色难看得很。
再如何说那些前世缘分,他这个师父才是此时能光明正大陪着她的人。
蓝衣长老垂眸,气度温润,擦了擦小徒弟的脸,抱着貌似昏迷的小徒弟没有松手,喂了她一枚丹药帮忙调息,在旁人的目送中一起回去。
云端余下的男人们凝望着他的做派,似有冷哼,慈渊谷主率先甩袖离席。
她受了伤,诚然担心,但他们这些人一股脑涌到她面前,势必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尤其她身份本就敏感。
再者,他们心中尚有些疑虑未解。
医毒谷谷主化蝶遁去,佛修念诵了句佛号,两位妖修贵客也无意多留,须臾先后离开。
云谏剑尊飞身去接自己的徒弟,只有符长老没有立刻离席。
符颂今拧眉,很是担心她的伤势,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其他男人也都走了,他才动身。
问心境结束,长老席上不欢而散,等那些个长老逐一走了,其他修士隐晦打量起青年的伤口,认出他是青玄宗的首席弟子。
远观氛围,修士们心思浮动,揣测一二——
青玄首席季凌曜疑似在席位上对前辈们大不敬,起了争执,受了前辈教训-
身份位置不同,各有各的思量。
对于妖修而言,如此之多的转世的确不同寻常,容易生起疑心,但相比道修顾虑所谓魔修的阴谋,妖修只在意她是不是她。
接待贵客的居舍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邸,白孔雀尾羽迤逦,沿着走廊,停在一间静室外。
在进去看望小辈伤势前,他先摘下了腰间的香囊,收好。
静室里,青蓝羽的小孔雀蜷缩着休憩,忽而听见来人的动静,收在翅膀下的小脑袋抬了起来。
老祖缓缓走进来,红曈平静,俯视着他:“她的秘境试炼结束了,等她得空,我再让她来探望你。”
“在那之前,道门地界,你就收了心,在这里闭关养伤,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出去。”
小辈若到处乱跑,难免撞见真相。
听见她能来探望,小孔雀叫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他挪了挪位置,用喙拨弄起胸羽下的一枚香囊,转而蜷着香囊,接着入定养伤去了。
淡红曈冷冷扫过小辈护着的东西,数息才收回视线,转身出去,指尖落下一道禁制,防着他偷跑。
另一处客舍,龙君兮抚摸着腕上的花印,垂眸凝视,一面听着属下汇报,探清道门地界的种种传闻,对席上道门修士的前世一一推测清楚。
他很快放下了衣袖,挡住了花印。
转世多起来,焉知她有无转世的记忆。
又岂知他就是那条小白龙-
和栗音一起离开秘境的,还有个无情剑的小道君,至于他会不会继续修炼无情剑,尚且不好说。
应濯尘天生没有常人心窍,可在问心境走了一遭,隐隐寻到了心意,修为也临门一脚。
他从秘境里出来后,乍然失去了她的踪迹,有些迷茫,不过没多久,云谏剑尊就找到了他。
“师父。”黑眸清澄,应濯尘和平时一样,同师父见礼。
可转瞬,他就隐约感受了一种微妙的氛围。
师父定定看了他一眼。
青年身姿挺拔清润,姿容和师父相比,皆端正俊逸,大抵因为亲传,气质风格乍看的确一脉相承。
眸色也相似,但与弟子的清澈相比,师父此时眼底晦暗,眸色深郁。
弟子见礼,他许久才应了一声,转身带他回住处。
一路静默,要说以往,他们师徒间的相处其实也是如此,云谏剑尊终日寡居藏剑山,性情平稳沉寂,徒弟无情道,也是个尤为安静的性子,师徒相处的氛围便也比较静谧平和。
可现在,应濯尘直觉有哪里不一样。
因为心窍才找回来,他辨认起来有些生疏,过了好一会儿,应濯尘才缓缓发觉——
师父看他的那一眼,应该可以叫做审视。
心念微动,那般眼神竟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青玄宗的道友,季小道君。
无情剑道转有情剑道,他需要时间想清楚,也需要时间巩固心念修为。
青年尚未开始仔细整理心绪,师父突然问话说:“你先前认识的那位殷师妹,其实就是刚刚秘境里的那女修吧。”
他语气寻常,应濯尘忆起和小师妹的约定,不能把她的化名告诉师父。
可师父已经知道了。
师父知道了会怎么样?为什么不能把化名告诉师父?迟来的疑惑缓缓浮现,应濯尘再度茫然了。
师父又问:“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徒弟想了想,上一个问题他无法回答,但这个问题却可以。
他是怎么认识“殷师妹”的?稍作回忆,应濯尘把渊源如实告诉了师父。
他没发现,师父攥紧了剑柄,似在压抑克制。
这下可以确认了,殷师妹就是她,他的小师姐,竟成了徒弟的殷师妹。
云谏阖眸,不敢想,他都对徒弟说过什么,教了徒弟去干什么。
他胸口起伏,很快平复。
师徒情谊不假,亲传弟子更是他亲手教养长大,哪怕说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不为过。
无情剑转有情剑,他方才找回心窍,留待巩固,倘若此时贸然告诉他真相,恐怕会毁了他。
云谏睁开了眼睛。
师父没有回头看他,应濯尘只听一句冷声吩咐。
“你…去闭关吧。”
字字成句,听来心头莫名颤动,师父的语气让他感到了陌生。
应濯尘怔了一下,不明师父的用意,可他向来敬重师父。
“是,师父。”应濯尘答道。
黝黑的眼瞳忽而一动,师父剑柄上的剑穗摇曳,吸引了他的注意。
较之以往的麻木和视若无睹,应濯尘认真辨认起来,剑穗是传闻中,师父的师姐送给师父的。
既然如此,那就是师娘送给师父的。
应濯尘微微点了点头,自顾自,开始一点点关注起过去不曾关注的事情。
第145章
【目前修为:出窍期, 下一级:化神期】
游戏面板闪过,栗音睁开眼睛偷偷看了一眼。
她的视线掠过游戏面板, 又去瞥后方有没有前任跟着,偷看的行为很快被师父抓住。
“好些了吗?”摇光珩问,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又擦了擦嘴,她故意吐的血已经擦干净了。
师父眼神无奈:“未免有些吓人了。”
“我也是迫不得已。”栗音道。
徒弟面露委屈,语气可怜,摇光珩没再说她,转言道:“修为刚刚突破,专心巩固修为吧,等会儿再看看, 有没有暗伤, 方才太过冒险, 留下隐疾就不好了。”
栗音应了声,片刻, 可算和师父一起回到合欢宗安排的住处, 她来坤元这么久了,为了躲前任一直下榻在外, 现在才有点安定的感觉。
等落了地, 师父小做接风洗尘,去去晦气, 没一会儿,又提出想合修巩固修为。
巩固修为的字眼听起来关爱有加,实际却藏着某种焦虑。
摇光珩面上不显,墨瞳温润,等着她的答复。
栗音本绷紧的神经骤然松懈, 她还以为师父会先质询起那么多前任的来历呢。
她松了口气,没有拒绝,师父的热情却出乎她的预料。
他竟像在合欢宗地界观摩学习了似的,美人温润,使出了些恰到好处的花样技巧。
栗音心头却划过秘境里的粉衣美人,合欢宗前任,回忆起对方那些又多又美的把戏。
她走神的刹那,茶香浅浅的美人很快再度缠了上来,他和那粉衣美人的风格并不相同,温润有度,内敛得当,而不是过分迎合。
他亲了亲她走神的眼睛,见她眨了眨眼,回神看他,摇光珩才说起长老席上的事情。
“我看着,他们不像好相处的样子。”美人缓缓说,和她额角相抵,语气有些担忧。
他没细说所谓的他们指的是哪些人,她心里应该有数。
栗音岂止有数,简直早有预料,她猜测,单心狠手辣的慈渊谷主一人,没准就能挑起许多事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她全都采补了呢,栗音忍不住打听,“不好相处是难免的事,不过,他们反应很激烈吗?”
她将视激烈程度决定往哪边跑,打探起那些炉鼎们的态度。
师父没让她失望,简单说了些席上的口角,摇光珩顿了顿:“…那位慈渊谷主尤其。”
“甚至迁怒到了青玄首席,还动了手。”
对此栗音居然毫不意外,提及季小道君,她留着还有用。
“也不是第一次了,依他们两个人的性子,不奇怪。”栗音发表中立意见,“等我回头去慰问慰问季小道君。”
她嘴上如此说,心里却盘算起要事。
秘境内那道古怪的魔气,可能是冲着她来的,魔修同僚又不知道在整什么麻烦,栗音寻思她不但要去找季小道君,还得联系下魔域的师父。
想到这里,她把秘境里的事情先和摇光珩说了:“合欢宗定会查探魔气来源,想来也会联系上我,师父不妨帮我留意留意合欢宗的动向,我也好及时反应。”
小徒弟忧心忡忡:“我总觉得那些魔气是冲着我来的,估计会引得一些人注意我。”
师父抚了抚她的后心,以作安抚:“因为那位应小道君和你一起遇袭,一般而言,魔修惯常对大宗门的精英子弟下杀手。”
“有他代为分担,但…”摇光珩话锋一转,温和一笑,“你还是低调些为好,近些日子不如待在静室里安心养伤,问心境的试炼全部结束后,还有各宗比试,对手名单暂时还未出来…总归,莫要出去了。”
师父说的有道理,栗音乖乖听着,心里却道,即使她不出去,不保证事情会找上门。
除了明面上的那些人,这里其实还有个合欢宗前任,对方应该也会帮她掩护痕迹的,就是不知何时来找她。
她想着事,摇光珩稍作犹豫,终于进入正题,他逐一清点出在席位上得到的消息——
云谏剑尊和其师姐的传闻,符长老和其弟子的传闻,慈渊谷主和其夫人的传闻,白孔雀那枚蛋的来历,龙族长寻找的救命恩人,以及最后,还有个佛门佛修的慕长老。
“似乎有个早年的传闻,那位慕长老在亡妻坟前结庐百年,时日过去太久,我差点忘记了。”
美貌师父轻轻笑了笑,他一口气点出了席上所有,语气貌似轻松温柔。
自他开口报名字的时候,小徒弟安静地闭着嘴巴,没说一句话。
“这些人,是否太多了点?而且个个都声称自己有前世,闻所未闻,怕不是他们有意纠缠你…”摇光珩轻声道,似在怀疑那些男人们谎称前世,墨瞳则一直仔细看着她的神色。
他怀疑那些男人们,也怀疑她。
玉欢宫称不上清白势力,倘若以魔修冒充转世呢,何况她身上还有那种特殊的能力。
师父说的对,人是有点多,栗音默默想。
发现师父还在看她,她选择装傻:“我也不知道,但他们来找我,我又是合欢道,所以我就…”
小徒弟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和他对视,眼神清澈,末了又小小笑了声,有些狡黠。
她修得魔,还是合欢道,哪有那么多讲究,既然旁人愿意给,她就要着。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她小声念了一句,颇有些占便宜占到最后才发现吃大亏,出大问题的心虚懊恼。
摇光珩无奈,魔修揣着占道门大能便宜的心理再正常不过。
他转念又觉得,玉欢宫应该不会如此冒险,如果有意弄出这么多前世来,又谈何冒充前世,岂不是自出纰漏,惹人怀疑。
他心里微微叹息,不能结下定论,认定魔修冒充转世。
想法转变,摇光珩又怀疑,是否存在特殊的修炼功法,依存转世修炼。
照他的阅历,不曾在正统道法中看见过类似的事情,可能是些旁门左道的门类,那些功法大多代价极大。
想得多了,摇光珩勉强打住了念头,看来要去找一找相关的典籍了。
又片刻,师徒合修结束。
栗音收拾好,才发现灵兽匣里的小猫小鼠苏醒了,她先把两个小家伙放出来透气,才起身去休息。
她走了,留下师父在静室里独自整理衣着。
摇光珩垂眸望着残余的痕迹,没有将痕迹清理干净的打算,他缓缓抚平衣襟,须臾竟拿出了面镜子。
男人对镜端详了一会儿,确认那些痕迹影影绰绰,又肉眼可见,才收起了镜子。
她身边的人太多,让他有些多思忧虑。
心思浮动间,摇光珩忽地又忆起在丹鼎宗时,提及符长老和医毒谷谷主,她似乎有过短暂的异样。
那些异样该如何解释?此刻有了些头绪。
要么魔修事先特意调查了往事,才派少主过来谋算,要么…如果前世皆真,她也可能怀有些前世的记忆。
可供解释的理由很多,摇光珩轻轻叹了口气。
两只小动物跑进来,因为睡了太久,有些摇摇晃晃、晕晕乎乎,摇光珩顺手抱起了两小只灵兽,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状似忧愁。
除了前世的问题,还有香囊。
摇光珩没有主动提,他向来知趣有度,不会让她为难,可一再刺激下,却忍不住多想。
愁绪没有维持太久,小徒弟又扭头回来了。
“差点忘了。”她道,径直把一枚香囊塞进了师父怀里,“这枚是师父的。”
猫崽和鼠崽好奇凑上前,嗅来嗅去,温柔如玉的美人微怔了一下,这才露出了抹浅笑,伸手轻轻把两个小家伙拨开,拿起了香囊。
栗音道:“我不记得前世,只认今生。”
摇光珩失笑。
她也对他笑了笑,这下才真的转身休息去了。
回到自己的静室,栗音拿出传讯镜。
【季小道君,我听师父说,慈渊谷主又对你动手了?我这儿还有药,你要的话我再送点给你。】
青年回信迅速:【除了送药,没别的办法吗?】
【那慈渊谷主下手好生歹毒,新仇旧怨,唉,小师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只送药的话,恐怕没什么效果。】
【季师兄不要算了。】
【小师妹误会了,哪里是我不要,是师兄我不敢要呀。】
【今天接了你的药,只怕明个就会被慈渊谷主毒死。】
栗音一猜就知,他肯定去挑衅慈渊了。
【只要你不去慈渊谷主面前,他怎么会知道我给你送药了呢?】
小师妹无情点破,随即,理直气壮道:【再说了,我也怕!】
她发出没用的妻主的声音:【你别招惹他了,我怕我们一起被毒死。明个毒死你,后个就毒死我。】
灵讯里,青年笑出了声,坦坦荡荡道:【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也行。】
【并不行。】
小师妹毅然拒绝。
【要是来给我送药,只得私下见面。】季凌曜透露了一点消息,【不过我最近可能不得空,秘境里发现了魔气,合欢宗定会追查,届时我也会去帮忙。】
至于这个帮忙到底是帮谁的忙?
栗音应了声好。
夜色笼罩,有季小道君“从中作梗”,她稍微放了心,因着情况不算紧急,有季小道君和合欢宗前任,应该可以自行解决,她没打扰魔域的师父。
夜里也就她能睡得着,摇光珩静坐案前,翻看着些典籍记载。
他是如此,其他人也是同样,难以静下心修炼。
道门修士的思虑都差不多,围绕魔修阴谋和前世揣测种种。
当中也有特殊的,藏剑山的云谏剑尊一面看顾弟子闭关,一面收整了些好打扮的金玉饰物,对着镜子看了几眼自己的样貌-
次日天明,万兽宗长老的住处前,一道灵光缓缓落地,激起一阵气流。
符颂今理了理衣摆,他的手还未放下,又两道灵光随后而至。
紫蝴蝶忽闪,佛音渺渺,原是慈渊谷主和佛门慕长老。
三人互相看了眼,慈渊的脸色算不上好。
“二位也是来看望她?”佛莲轻轻笑道。
慈渊冷笑一声,没接话,符颂今上前叩门。
门很快开了,早料到有人来。
门内,蓝衣长老看见他们,面带微笑,墨瞳轻轻扫过外面的男人们,他长袖一晃,微微侧过身,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她还在休息,昨晚修炼得有些晚了。”摇光珩做主说道,“进来坐吧。”
因为身处室内,无意外出,他穿着身轻便宽松的常服,衣襟边欲盖弥彰,藏着点点惹人遐想的痕迹。
门外的三人一致看他,视线掠过他身间的痕迹,无外乎同一个想法。
这贱人。
第146章
符颂今动了动嘴唇, 倏尔又闭上,牵扯出个温柔有礼的微笑。
他没有骂出来, 如果让小徒弟听见了,恐教坏了她。
慈渊谷主竟也异常冷静,紫眸狠厉,并不与贱人多言。
他直接掠过摇光珩走了过去,路过其人身前,紫眸狠狠剜了他一眼。
只有佛门长老称得上礼数齐全,慕宴清眉目疏浅,双手合掌:“前来探望,多有打扰。”
“她的伤势如何了。”
摇光珩没被紫衣谷主触怒,神色如常:“不打紧。”
他侧身请来客进门, 进来后, 没看见她的人影, 只有内室的门槛边,有一只橘色的小猫听见动静, 探头张望出来。
慕宴清浅曈扫过, 并不在意,慈渊谷主尤是, 紫瞳冷冷看了一圈, 似在刻薄挑剔有些人打理家事的能力。
猫崽没长大太多,符颂今有些印象, 勾唇露出了个和善的笑容,伸手轻轻招呼起那探头探脑的小猫崽。
他拿出一枚丹药,不等把她的猫引来怀里,摇光珩走过来,侧身一挡, 婉言阻止:“丹药灵材吃得太多,消化不了,那小家伙久睡才醒。”
闻言,符颂今只得勉强放下手。
却见摇光珩走过去,把那只猫崽抱起来,放在臂弯里了摸了两下,随后把猫崽放到了另一边的房间里。
他来去摆足了主人的姿态,符颂今哪里不懂他的意思,面色微冷。
顾及小徒弟在这里,他维系着唇角浅笑,克制住了心音,没说出失态的话来。
他二人围绕她的小猫暗暗争了下,那边,慈渊谷主自给自足,落座,施法,倒茶,冷眼看着,等她出来露面。
佛门长老气度看着娴静,貌若温和有礼,实际也没等主人家发话,已经静静寻到位置,坐下静候。
想来不见到她,他们是不会走的。
摇光珩心里清楚,仍旧选择请他们进来一坐,而不是代替徒弟出面,将他们全拒之门外。
因为他得弄清楚转世之多的原因,也得明晰魔修有无阴谋盘算,他想的明白,得她自己来说,言语里总能窥见些目的。
来客落座,她并没有出现,摇光珩笑容不变,陪来客一起坐着,等了一会儿,传音道。
【你不来,他们不会走。】
【也就慈渊谷主,符长老,和佛门的慕长老在这里。】
没有回信,摇光珩抿了口茶水。
庭院静谧,谁也没开口。
又片刻,少女才露面,穿戴整齐,看见庭院里静坐的四人,三位来客,微微惊讶了下。
“诸位前辈怎么来了。”栗音道,按捺住跑路的心,直面人生。
她出来前,在心里反复整理了几遍——
首先,毋庸置疑,她是个清清白白的转世。
符长老是她在丹鼎宗认识的好心又善良的前辈。
因为心善,虽然她模棱两可说了些可疑的话,疑似有记忆,符长老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慕长老则是她在佛门认识的露水情缘,备注放荡得很,她也说过些熟悉啊眼熟啊之类乱人道心的话。
至于慈渊谷主,脾性刻薄却实在美丽,她同此人吵过一架,和前世一样,不欢而散。
她终于露面了,视线一齐落在她身前。
抛开前世不谈,眼下,她只是个才突破出窍的小道君,面对几个大乘修士明显不够看。
加之魔修的伪装,直面三位道门长老,显得有些畏怯犹豫,哪怕逃避也合乎情理。
迎着他们的眼神,少女微微踌躇,似有些害怕,符颂今柔声道:“因为实在担心你,就过来看看。”
佛修也好,丹修也好,慈渊谷主虽为毒修,也通晓医道,他们三人对医术都有些见解。
装作受伤躲得了一时,躲不掉他们上门探望。
美人声色温婉动听,他一开口,栗音表现出稍微定心的模样:“不用劳烦诸位前辈,其实我的伤势不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奈何缃色美人慈爱得很,眉目温柔,起身招呼她,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坐。
“好,面色是好了许多,先让我看看吧。”
他先有动作,另外几人没说什么,栗音只得乖乖过去坐下,接受符长老的爱护。
莹润的指尖搭上她的手腕,仔细给她问诊,检查了一番:“的确没什么问题了。”
栗音暗自松了一口气,便听美人又柔声说:“合修虽不失为一个修炼的法子,但凡事总要有个度,毕竟纵欲易损根基…”
言下之意很清晰,栗音对上符长老温润的墨瞳,她清楚怎么对付他,可眼下,旁边还有别人在。
她只能勉强露出些可怜的眼神,希望他不要在这里深究纵欲不纵欲的问题。
符颂今指腹还搭在她的腕上,并未责怪于她的波动和失措,而是轻轻摩挲了两下,有意安抚。
他没有怪她的意思。
“合修呢,记得要适度,物极必反,同你合修的人也不一定出于反哺修为的目的,他们有时候贪馋那一点感受,才纠缠于你,你总得狠些心顾全自己的根基…”
美人还在说,尤其借鉴她在秘境里的表现,需要好好劝谏劝谏。
符长老的好意她心领,可栗音禁不住念叨,她在秘境里干的那些事情,逃不过外面男人们的眼睛。
她一面应声附和,看似乖觉,视线却忍不住掠过他肩头,去看在座的其他几位。
求救的眼神先看向师父,师父在喝茶。
明显,她在秘境里的表现他也看在眼里。
昨夜未说,今天让符长老说一说正好。
栗音又看向师父身边,坐着慈渊谷主。
慈渊叠腿坐着,靠着椅背,紫眸凝视着她,接收到她的眼神,冷笑了下。
她活该。
毒夫好狠的心,并不帮忙。
栗音眼瞳再度微动,看向气度清润的佛门长老。
慕宴清冲她微微笑了笑,喝了点茶,唇边沾染了点点晶亮的水渍。
他开口了:“纵欲确实有损于根基,不过,我佛门欢喜禅合修有术,恰好可以弥补。”
说着,菩萨扮相的美人抬起手,指尖轻轻点了点唇边的茶水,眉心红痣鲜艳,琥珀曈含笑看她。
姿容如此,美人唇边的那一点水渍也显得潋滟,好似回到了某个水池边。
栗音收回了视线。
一个也指望不上。
听见佛修的话,符颂今微微皱眉,眉心很快舒缓,克制住了心魔,不想在小徒弟面前说出有损形象的话。
他没理会佛修,牵着她的手,温声嘱咐:“先前给你的那些丹药法宝用完了吗,若是有缺的东西,可以和我说…”
慈渊谷主这时才打断,径直问:“我的净毒蛊用着可还习惯,哦对,还有我谷中长老的小游仙蛊,好用吗?”
栗音露出个微笑,眼睛用力看了看他:“好用,都好用。”
“呵,都好用。”紫瞳似笑非笑,忽而勾了勾嘴角,“你当时走得急,真是可惜了,不然该和我好好试一试净毒蛊的效用。”
这话可说不得,栗音眼睛睁得更大了点,几乎在瞪他了。
符颂今截断话茬:“医毒谷那处毒障萦绕,解毒丹还有吗?”
他话音温温柔柔,说了几句,又绕到了节制的话题上去,末了,才道:“…你修为也才突破,修炼上有不懂、不明白的事情都可以问我。”
慈渊冷眼看着他的作态。
有他的净毒蛊,用得着他的解毒丹?
紫眸瞥了眼摇光珩,见他不开口,慈渊出声讥讽:“我当她是符长老的徒弟呢。”
摇光珩笑了笑:“符长老仁心厚爱,大抵对弟子都一视同仁吧。”
一唱一和,暗含嘲讽。
缃色美人顿了顿,温柔的神色淡下去,墨瞳泛冷,隐隐有些控制不住心魔。
忽而,少女动了动嘴唇:“师父。”
这一声不知道对谁喊的,符颂今又一顿,清醒过来,没被心魔攫取神志。
他身前,少女神情寻常,看向摇光珩,她的师父,道:“差点忘了,我去拿个东西。”
很快,她起身离开了,也不知去拿什么东西。
符颂今抚了抚心口,方才差点。
他心音刚刚稍定,慈渊谷主恢复了平日的势头,没让他定心太久。
“有些人真把自己当师父了,尽到师父的责任了没有?”慈渊冷笑,一句话点中两个人。
摇光珩按定没有动,符颂今无能再忍。
符长老道:“为人师父,当然尽心尽力,慈渊谷主没收过徒,想来不太懂。”
“我虽没有亲传弟子,我夫人也陪着我开谷收徒,谷内弟子皆为我的弟子,怎么不算收徒呢。”慈渊施施然道,紫眸微动,又看了眼佛修。
符长老的前世是师徒,他已然清楚,而佛修的前世有心打探,也不是秘密。
佛门旧事,昔日佛莲曾在亡妻坟前结庐百年,且似是冥婚,把他自己配给了一个死人,简直荒唐。
“说来我一直觉得奇怪,师徒又不似夫妻,夫妻道侣之间,好歹有个婚书能够佐证名分,是吧,慕长老?”往事的细节大多随时日消散,慈渊转眸,紫眸疏冷。
符长老已经气得不轻,服药定神。
慕宴清浅曈微动,气度始终平和,唇边笑意极淡:“慈渊谷主说得有道理。”
佛修微笑,又道一句:“可纵使婚书长存,心意却可能善变。”
慈渊冷脸。
说话间,有气息靠近,又有人来了。
话音止住,几个男人侧目看向门口,摇光珩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不出意外,来的是两位妖修客人。
符颂今勉强抚平了心绪,喝茶静心,慈渊侧目冷眼,佛修则垂眸拨弄着佛珠。
龙君兮看清院中的人,道:“真是热闹。”
他转眸看向摇光珩:“她修为突破,我等上门道喜,摇光长老不介意吧,这院子里可还有我等的位置。”
摇光珩微笑:“龙族长客气了,请吧。”
鸿影无意去看那些个冷着脸的人,淡红曈巡视一圈,未见她的踪迹,问:“她不在?”
摇光珩答:“取东西去了,等会儿可能回来。”
是可能而非一定,做师父的笑了笑。
白发红曈的美人点了点头,他到哪都带着那枚蛋,庭院里,慈渊眯了眯眼睛,那枚蛋太碍眼了。
子嗣血脉总胜过婚书那等死物。
紫衣谷主动了动嘴唇,到底没骂出来。
毕竟那枚蛋可能是她的血脉。
后来的二人越过门槛进门,而后落座,腰间的香囊摇曳,惹人注目。
摇光珩敛眸扫了一眼。
茶香盈盈的美人再度抬眼:“那位小少主许久未见了,今天竟然没跟阁下一起来。”
鸿影早注意到他的眼神,当他又在暗讽共侍,回了一句:“他是想过来,只是伤势未好,幸而她给过他一枚香囊,才让他静心养伤。”
既然那么在意香囊,当然得用香囊反击于他。
话音落下,摇光珩微微讶异,好似这才被他点醒,竟也拿出了一枚香囊。
“差点忘了。”他温声道。
在所有人冰冷的视线中,摇光珩当着他们的面,把香囊端端正正地佩戴到身上,面带微笑。
都看见了吧。
庭院死寂,无论道修、妖修,皆冷眼望着他。
贱人。
绝对是故意之举。
蓝色的香囊和其人的衣着相称,符颂今抿了抿唇。
有和没有的寓意大不相同。
佛修尚且平心静气,慈渊谷主却忍不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忘。”他阴阳怪气道。
难得没有直接攻击,他为人刻薄狠毒是一回事,被她撞见刻薄狠毒是另一回事。
符颂今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那些个香囊,转眸望向白孔雀怀里的蛋。
毕竟是枚死蛋,他虽没深究过小徒弟到底有无前世记忆,可万一她有记忆,看见昔日死掉的子嗣恐会伤心难过。
“阁下这枚蛋不若好生安置,总是带着在外面走动,若让人触景伤情了怎么办。”符颂今眉头轻拧。
鸿影清楚他的意思,护了护怀里的蛋:“她不知道。”
闻言,符颂今只得微微点头,可心里却隐约觉得异样。
她不知道…是指什么?
一侧,慈渊眸光微动,忆起她离开医毒谷时和他的争执。
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不是想起了些前世的事情吗?
他举杯喝了口茶,没有开口,紫瞳扫了眼在座的其他人。
身边的佛修始终垂眸,拨弄着佛珠,似有所感,念了一声佛号。
淡红曈也环视了在座,看了眼佛修,须臾收回视线,鸿影抚摸着怀里的东西。
属下收集来的消息里,除了疑似前世的传闻,还有其他。
佛门慕长老虽为佛莲转世,常在佛门静修,却出身灵虚门,也是灵虚门的长老。
羽族在道门并无仇家,少主在灵虚门附近遇险,既然是有人出手陷害,总得有个由头。
争风吃醋,暗害小辈。
真是个再合理不过的动机了。
鸿影轻轻抚弄着怀里的死蛋。
至于这位慕长老到底是不是真凶,并不重要。
第147章
栗音刚挑出几样香囊, 见前院又两道灵光落下,气息熟悉, 又来了两个前任。
人数众多,她稍作思量,决定避其锋芒。
她拿着香囊微微犹豫,逐一摆开在案上,决定等会儿让师父转交。
说跑就跑,栗音没忘把猫鼠捞起带走,收拾妥当,客舍前门后门都敞亮。
她悄悄摸到后门,才开门,一阵香风忽而席卷, 飞来几片花瓣。
香息有些熟悉, 栗音顿了下, 那些花瓣飞至她面前,化作了一封花笺, 有人施法送信给她。
小作迟疑, 她把信接下,拆开, 原是合欢宗长老的来信。
字迹浮现, 清秀漂亮:“秘境异动,深表歉意, 还请小友过来,协助调查,另有补偿…”
花笺淡粉色,并无落款,只表明了会面的地址, 栗音嗅了嗅,已然猜出是谁。
如此形式,不似公务,更像私会,他既为合欢宗长老,清楚她的位置,不明面来拜访,居然悄悄递信。
徒弟疑似以公谋私,栗音感慨般摇摇头,仔细叠好了香气阵阵的花笺,收了起来。
由头送上门,她给师父传音:【合欢宗人找我,应该是秘境里的事情,我去一趟,师父帮我把东西转交给他们吧,放在桌上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从后门跑了-
前院,环视在座,少了一人。
“那位云谏剑尊竟没有来?”外海的客人忽地关心道。
其人衣着打扮,和他有些相像,再一打听,原是给已逝的师姐守寡,一副未亡人的打扮,龙君兮难免多问一句。
加之他徒弟当众做出来的事情,叫人印象深刻。
“许是忙着教训徒弟。”摇光珩道。
慈渊轻嗤了一声:“就怕他们师徒之间,哪有仇怨。”
弦外之音不难听懂,无非和徒弟一起合谋。
符颂今微微蹙眉,并不相信,那位云谏剑尊当时的反应,看着不像是能做出那种事情的人。
除了始终静默平和的佛修,和用小辈巩固名分的白孔雀,旁的男人神色微变。
拉上徒弟一起共侍传出去虽然不好听,可保不住有效。
慈渊支手撑着脸,望见他们的神色变化,愈加嗤笑了声。
摇光珩早清楚他们那些共侍的手段,此时缓缓品了口茶,随后微微笑了笑,开口,点出来给旁的男人添添堵。
“师徒好似亲缘,亲近了些也难免,长辈关爱小辈,免不了让步。”
遭他点拨提醒,尚且不知情的符长老还有些疑惑,慕宴清眉眼微动,抬起看了眼不远处的妖修。
瞳色都浅,对视了一眼。
佛修低眉,没说话。
鸿影也收回视线,揭发得用在恰当的地方,现在明显不是时候。
“师徒、亲缘,总比旁的关系可靠。”白发红曈的美人缓缓说。
这下子,符长老可算反应过来,把他们前后的某些话音一联系。
除了这只白孔雀精,应该还有只小孔雀精,符颂今忆起她说过的妖修朋友,估计就是了。
还有慈渊谷主,其人一再提及谷中长老,恐不是正经的人物。
心魔一起,他还没开口,龙君兮好歹见过外海的家宅阴私,先说道:“说来惭愧,我外海风气开放,有时不乏这等轶闻。”
墨蓝的眼瞳微微一动,轻轻叹了口气:“说是纳了侍者进门,可时日一久,易生偏爱,常见侍者竟比些明媒的道侣受宠…”
“共侍虽然省心,就怕哪一日让外人看去,分不清谁主谁次,谁大谁小。”
有人说出来了,符颂今微微点头,很是应和。
却见慈渊谷主忽而挑唇,轻笑了一声:“自然我是主,旁的都是小。”
他咬字说道,话音未落,已然取了样东西出来。
待得四下看清楚那东西是什么,除了早就见过的摇光珩和羽族老祖,余下三位和他二人当时的反应一样。
符长老弄洒了些茶水,震惊失态,不曾想,小徒弟切实给了旁人名分。
龙君兮亦然,他比符长老的反应小了些,尚且能够自控,只是天上雷声隐隐,似乎就要落雷劈中谁。
佛修一如既往的平静,浅曈却注视着男人手上那份婚书。
紫衣谷主睨了他一眼,又一声轻笑。
“呵。”慈渊笃定了,微微颔首,近乎俯视起对方。
看来这位佛门的慕长老,没有婚书可以拿得出手。
骄矜和恶意毕露,确认四座皆看清后,慈渊慢条斯理,才把东西收起。
靠他一个人,就能让满座的氛围冰冷得厉害。
婚书出手,没人想和他说道名分,硬要说的话,前世的婚书,岂能决定今生的姻缘,换言之,哪里能作数。
可到底,有和没有就是不同。
冷意涌动,要不是担心让她看见争吵和排挤,恐怕早就动手。
并无人愿意认他那份婚书,长久的静默僵持后,符长老调息克制心魔,慕宴清重新阖眸念经,拨弄佛珠,龙君兮则低头啜饮了一口茶水,方才的话题就这么冷着晾了过去。
对于他们的反应,慈渊冷笑。
忽而,摇光珩微微一顿,收到了徒弟的传音。
与此同时,客舍一侧,后门的位置,有人离开了。
似有察觉,慈渊冷哼道:“有色心色胆要这么多人,没胆子担着。”
婚书没什么好谈的,符颂今也不想谈婚书,听见他的话,并不认同。
小徒弟玩心大了点,又怎么了。
摇光珩出声解释:“失礼了,合欢宗寻她有事。”
闻言,在座的男人们皱了皱眉,没忘记她身份特殊,担心秘境里的魔气会波及到她身上。
可转念,道门长老心里的想法大多相似。
魔气也好,魔修也罢,迄今为止,尚未确定她的存在,是否是魔修盘算的阴谋,毕竟此前从未听闻,同一人可以有如此之多的转世。
氛围仍旧安静,谁也没有把疑虑当众说出来。
只是她离开了,他们也不必留在这里了,不如去看看合欢宗查到了哪里,兴许能帮上忙。
看出他们兴致缺缺和去意,摇光珩起手道了句稍等:“她有东西让我转交。”
他起身去拿她留下的东西,在桌上寻到了几只香囊,看样式就能看出要给哪些人。
摇光珩微笑不变,可惜不能把这些东西全部扔掉。
他转眸看向她离开的方向,察觉到了残留的灵气痕迹,应该是合欢宗的人留下的。
来找她,想必是为了秘境里的事情,按捺下对担心,他没碰几只香囊,施法悬空带了回去。
等他回来,一众男人的视线落到了那需要转交的东西上。
三只颜色各异香囊,黄牡丹,白莲花,紫蝴蝶,一目了然。
香囊飞向各自的主人,慈渊抬手接下,指尖把玩,阴阳怪气道:“准备这么多,她的香囊是成批买的吗?”
不理会慈渊谷主的话,受他的婚书刺激,符长老面色苍白,拿到香囊,面容才恢复了几分血色。
符颂今稍微松了一口气,抚了抚心口,还好,他也有。
一侧,佛修没再念经了,慕宴清低头,琥珀曈注视着手心的香囊,指尖轻轻抚过缎面上的莲花绣印。
“可惜前世…”他低声道。
若是前世圆满,岂会有这么多的香囊。
山风从庭院外吹过,庭院里再度陷入沉默-
循着花笺上的位置,不出意外,栗音回到了幽客峰。
难怪幽客峰的景致保存得和她陨落时一样,她昔日的洞府已经归属了徒弟。
合欢宗的确在调查秘境里的异动,处理公务不假,以共谋私也不假。
栗音远远看见美人来迎,他还穿着一身粉衣,面上覆着一层薄纱,脸颊边的耳环微微晃动,清丽美好。
这一看,她顿时觉得眼熟了,似乎早就见过他,而不是在秘境里才遇到。
略一思索,栗音可算将当初,在藏剑山偶遇的粉衣长老,和秘境里的粉衣美侍联系起来,竟然都是眼前的合欢宗前任。
她心里小作震惊,原来早就和前任擦肩而过,面上则不显。
美侍到她身前,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和秘境里的姿态一模一样。
栗音露出了点适当的疑惑。
“请随我来。”薄纱后的唇瓣翕动,递出柔婉的话音,少女貌似乖觉地跟在美人身后,往幽客峰去。
进了洞府,才好说话。
箫亭鹤请她落座,献茶水点心招待,少女好似误以为他是此地的侍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似乎在找那位箫长老的身影。
美人垂眸,缓缓揭下了面纱,她那四处打量的目光一定,落到了他脸上。
秘境里的面容和声色虽做了调整,可那般气质是一样的,姿容清丽柔婉,少女面露迟疑。
“你是?”栗音主动打开局面。
美人徐徐抬眼,轻声道:“鄙姓箫,箫亭鹤,合欢宗长老…也是秘境里那个无名无分的美侍。”
栗音故作震惊。
因为在秘境里和他一起做了太多事情,她视线一动,下意识扫见他的身形。
美人并不阻止她的凝视,低垂眉眼,一派温驯。
等她看够了,才接着道:“因为我是此次护持问心境的长老,秘境初开时,隐隐就了些异动,当时是你。”
他把前因后果徐徐道出:“所以我才以身进入秘境,想看看出了什么问题…”
美人轻声点破:“问心境似乎没能屏蔽你的记忆。”
栗音关注最重要的问题,故作茫然问:“你们在怀疑我吗?秘境后来出现的异动也和我有关?”
箫亭鹤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我。”
“我不怀疑你。”美人温声,话锋一变,“但是,你在我背上留下了个印记,你…是玉欢宫的魔修吧?”
少女神色转而警惕。
美人并无制服魔修的意思,依然乖顺规矩:“我没有和旁人说过你的身份,有我作保,秘境异动也不会查到你身上,只是…”
箫亭鹤顿了下,栗音问:“只是什么?”
美人微微蹙眉,鸦睫纤长轻颤,有些忧虑:“我身有灵砂,在秘境里多次合修,已经同你绑定了。”
灵砂是什么?栗音不懂,便见美人掀起衣袖,玉白的手臂上一点灵光闪烁。
“灵砂为誓,合修为证,我此生只能和你一人合修…”美人似羞,抿了抿唇,“至少每月一次,否则,我会受灵砂的誓言惩罚。”
栗音这下的震惊不用假装,美人继续垂眸说。
“我已经被你打上了印记,也无名无分侍候了你许多年,已经是你的人了。”
坤元属地,风俗如此,岂有要了男儿身子弃之不顾的道理。
栗音接连惊讶于他的坦白主动,和存档里的逆徒相去甚远。
随即,便见男人放下了袖子,抬起眼,黑眸润泽,几分无奈凄楚,毕竟往后都要许给一个魔修,好似非他所愿。
“秘境里的…算不进这个月里。”
“求您帮我。”
他请求道,一边说,一边坐到了她身侧,慢慢倚靠上了她,见她不阻止,愈发可怜无措地依偎而上,伏在她的肩头。
“作为交换,我也会帮你看顾宗门里的动向。”
他太主动了,不用栗音多说,全然表露。
男人身上熏香幽幽,萦绕在鼻尖,让人无从狠心拒绝。
箫亭鹤听见,少女似小声嗅了嗅,他周身的气味挑的都是她喜欢的,秘境里无数次交融,她的喜好他都了然于心。
又数息,他终于听见她的回应。
“好。”
美人微顿,很快愁情化作柔情,修长莹润的手指勾上了她的手,附在她耳边:“那就同我去房里吧,城主大人。”
栗音无一不应。
幽客峰变化不大,房间里的陈设也保存如初,竟还是她当时给他布置的模样。
少年时的房间,少年时的床铺,少年时就想要献身的人。
美人倒在云褥上,失神时,轻声念了一句。
“妻主…”
师父。
第148章
栗音同他玩了一会儿, 过渡交融的灵气温暖,她才忆起, 他体质特殊,秘境里的假身份没有做全。
青年身形劲瘦,肤白如玉,气血生来比旁人旺盛,哪怕身着粉衣,神情看着清冷了些,体温较之旁人始终高了一点,好似灼灼的暖玉。
亲热一阵,美人手臂上的灵砂一闪,已经可以了。
栗音觉得有趣, 捉住了他的手, 仔细打量, 灵砂记录完成,光芒缓缓黯淡消弭, 平时看不出来痕迹。
她心想, 这可比她的玉欢印强硬,玉欢印全凭主人要与不要, 而灵砂还有每月指标。
“这就可以了?”她点了点灵砂的位置。
箫亭鹤轻应了一声, 召来一枚物件,栗音定睛一看, 又是香囊。
她有点麻木了,等着他的下文,美人抚摸淡粉色的香囊,上绣兰花纹样,道:“这是我自己做的。”
栗音微微讶异:“箫长老真是心灵手巧。”
“我本是纯阳之体, 想和我合修的人太多,依此地的规矩,随身佩戴信物,以表我身有主,能讨个清净。”美人垂眸看她。
栗音和他对视,顺着他的话:“那你戴上吧,花样也很衬你。”
“得妻主送给我,才合规矩。”箫亭鹤轻声说道,将香囊放进了她的手心,要她亲手送给他。
在师父陨落的前后,少年怀揣着某种愿景,不自禁做了许多。
栗音多看了几眼精致的物件:“可这本来就是你的,怎么能算我送给你呢,不如你等等,我去寻个差不多的。”
美人手里多出了针线:“不碍事,还望你添作一针,就当你送给我的。”
栗音只得接过针线,有他引导,帮忙添了一针,然后交到他的手心。
丝线埋进了原有的花样里,箫亭鹤仔细凝眸端详,修长莹润的手指摩挲,一点点抚平了。
终于得偿所愿,他眉眼一度恍然,没把香囊收起,拿在手上,抵在了心口。
见他应该满意了,栗音才道:“箫长老可否帮我另外安排个住处,我想寻个清净点的地方静修,也方便配合合欢宗的调查。”
静修是假,躲清净是真,她可不想再面对满院子的前任们了。
“好。”箫亭鹤轻轻点头,“若是你想,可以住在我这儿…”
栗音立时拒绝:“还是不打扰箫长老了。”
美人面无不满,仍旧轻轻点头,全然顺着她的意愿,事情说完了,他继续乖觉地运行起合修功法,慢慢地用身体温养妻主的经络,帮妻主巩固突破不久的修为。
又片刻,合修结束,箫亭鹤取来地图,让她挑选住处。
栗音挑了个远离喧嚣纠纷的偏僻之地,婉拒了他相送,自己过去。
路上,宝镜震动,有灵讯传来,栗音拿出一看,师父找她。
【东西已经转交给他们了。】
【合欢宗的调查如何了?】
【莫非找到了魔修的踪迹?要不要师父去接你?】
……
【他们都走了,你可以回来了。】
【你现在在哪儿?】
最后一条灵讯才是刚刚发来的,她和美人一起修炼太专心了,错过了师父的消息。
栗音无端心虚了下,幸好隔着灵讯,师父看不出她的心虚。
【合欢宗给我安排了住处保护,所以暂时不回去了。】
也不知师父信了没有,栗音屏住呼吸等了一等,新的灵讯来了。
摇光珩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秘境后还有诸宗比武切磋,你也会和其他弟子对上,得有些制敌的手段,我本想着带你提前练一练…不要太放纵了。】
【知道了师父,我会认真准备的。】
灵讯递出,摇光珩又嘱托了几句,栗音无一不应,好一会儿才把人安抚好。
灵讯安静下去,她可算松了一口气,师父说的话有道理,提起比武切磋,栗音心里盘算起能用上的手段。
因为挑的偏僻住处,路上也没人,栗音拿出存档里的本命剑来。
久未查看,剑归原主,难得出鞘,剑身玉白,比存档里的样子差不多,多了些修补的痕迹,栗音凑近了点,依稀能看见细小的裂痕。
因为剑主陨落,剑身也受损,虽然被人养护多年,可裂隙没有主人的灵力温养,难以弥合。
她执剑比划了两下,剑鸣一声,仿佛在和主人打招呼,似乎有了一层微弱的灵智。
她摸了摸剑身,剑鸣又一声。
“接下来先把你养一养。”栗音对着剑小声说道,也不知剑能不能听懂。
本命剑留作比武的手段或者跑路的准备都不错,只是,如果她在比武场上拿出来用,肯定受到全场瞩目。
旁人一看就知此剑出处,和云谏剑尊的佩剑是一对,转世的事情肯定藏也藏不住。
黑色的绳结缀在剑柄上,同心结在半空晃荡,她看着绳结,如果把绳结摘下,这把剑的辨识度会弱些。
伸手过去,栗音摸了摸绳结,轻轻叹了口气。
还是不摘了。
她有剑技打底,届时拿把普通的剑也能用,还不会自找麻烦。
栗音执着剑,随意又挥了几下,剑鸣又响了一声,这次的动静竟大了些。
她有些好笑,无端觉得本命剑传递出了激动和高兴的心情。
“也是,如果哪天有了剑灵的话,不能成天把你收在芥子囊里,得放你出来透透气…”她竖起剑身,对着剑小声嘀咕。
栗音正和剑小声说起悄悄话,玉白的剑身一颤,又是一声响,与此同时,她身后竟也有一声剑鸣传来。
气流涌动,透过剑身的倒影,一道金虹落地。
光芒转瞬敛去,显出青年剑尊的身形来,他腰间佩着的那柄黑色的剑,又震动了一下。
双剑共鸣。
栗音怔了一怔。
遭,把人招来了。
山道上,少女拿着剑,瞥见来人,面露惊讶,慢慢转身看他。
青年一身黑衣,上绣鎏金暗纹,形制利落简洁,衬出股熠熠的精神来,黑眸也熠熠有光,发冠束发,腰间点缀了些金玉饰物,清贵而不喧哗。
云谏勾唇笑了笑:“小友,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栗音借着愣怔的时候,迅速回顾起过往的交集,有些勉强道:“好巧,竟在这里遇到了前辈。”
当初小城一别,她采补失败,魔修身份暴露,又受小师弟怀疑,于是直接跑了。
小师弟找到万兽宗去,她也没有出面,继续跑为上策。
栗音转而又忆起,她刚刚从秘境里出来时,好像在高天看见云谏剑尊也在,想必他也和其他男人都会过面了。
她心里盘算起眼下的情况,青年剑尊放轻了声音:“我正好在找你,当初医毒谷外一别,你走得太匆忙,幸好在会武看见你了。”
“前辈找我做什么?”栗音抱着本命剑,装作不解和警惕。
“你在秘境里帮了我的弟子,我自是想找你道谢。”云谏微微笑着,“再者,当初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一直想和你当面道歉。”
“云谏剑尊,可还记得我是谁?”栗音强调,她可是魔修。
小城采补失败,小师弟差一点就向她拔剑了,因为他下意识排斥被魔修采补,她才不得不中断结印,她都记着呢。
却见青年黑眸凝视着她:“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一手按着身侧的剑柄,上前了一步,走到她面前,栗音不得不抬头看他。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双黑眸虽熠熠,眼睫却投落了层阴翳,多了一抹沉郁的重色。
“殷师妹?”他道。
栗音心头一紧,神情有些紧张。
青年倏尔又勾了勾唇,那抹郁色化解:“是我那徒弟告诉我的,原来你还有个殷师妹的身份。”
栗音望着他的眼睛,听见他的话,忽而想到应小道君的黑眸。
应濯尘明明答应了她,不会把她的化名告诉他师父的。
可转念又一想,就凭应小道君在秘境里对她说的那句话,云谏剑尊定会刨根问底,以应濯尘的心性,估计根本藏不住。
化名暴露是迟早的事情,而她先后所做的种种就难免让人多想。
在藏剑山时明明见过云谏剑尊其人,却在魔修作乱时,选择装作不认识。
栗音稍微了然,说不定小师弟找她,就是为了弄清矛盾之处。
她暗暗回忆梳理自己做过的事,尤其和他有关的那些,一声不吭的样子看着就像魔修心虚。
面前,云谏剑尊忽地提及许久之前的事情。
“在藏剑山时,我是不是就吓到你了?”他问。
栗音想起是哪件事,缓缓点了点头。
在藏剑山的演武场边,他突然靠近,吓了她一大跳。
“我怕您发现我的来历,所以就…”栗音把本命剑往怀里揣了揣,很是忐忑,仿佛怕他把剑要回去。
她的来历是什么,当然是魔修。
只需要这一个理由,足够解释她为什么扮作合欢弟子,又为什么用着殷师妹的化名。
身为魔修行走在道门地界,自然千万小心和伪装。
她想了想,又道:“前辈既然清楚我的来历,那么也该清楚,我是来做什么的,并非有意欺骗您,虽然换了许多个身份,可有些话不曾对您说谎。”
没等青年发问,她忽地招了招手,示意靠近点,貌似不想让旁的人听见。
云谏微微一顿,虽支起了屏障,身子也按她的意愿,附身侧耳,听她说话。
轻轻和吐息拂过他的耳廓,有些痒。
“此番出来,存了相看、成道的心思。”
“我听说藏剑山有位剑尊,就很厉害。”
“这两句话,都没骗您。”
她低声说道,视野里,青年耳垂那一点玉白的颜色,几乎肉眼可见地泛起了红。
栗音看见了,弯了弯眼睛。
青年很快直起身子,和她拉开了距离,黑眸无措,不大敢看她,倘若此时是场对剑的比试,那么他的剑意和心意该早乱成一片。
“我…”云谏定了定心神,“我没有怪你骗我。”
那双黑眸也随话音,重新和她对视,却见少女眉眼笑意盈盈,她不似方才那般紧张了,因为紧张好像转移到了另一人身上。
“在藏剑山时,我被前辈吓了一跳,所以后来魔修作乱,又遇到前辈,才装作不识…”
少女顿了一下,有些拿不定注意:“骗了前辈是我不对,不知前辈当时说过的答案可还作数。”
栗音本还担心,他不记得当时的答案了,谁知,话音未落,青年就答道。
“会。愿意。”
他准确地道出她所指,手心暗暗抵住了剑柄,回答时,微微撇开了脸,又不敢看她了,可耳廓的颜色却藏不住。
倏尔,云谏坚定了下心神,转过头,和她对视,重复了一遍心意。
“我现在也愿意。”
栗音忍不住笑。
做师父的是个呆子,难怪把徒弟也教得呆呆的。
第149章
话说出口, 对上她的笑眼,云谏才忽地发觉。
他本是来找她弄清一些事宜, 竟三言两语,就跑偏了目的,虽然勾引她也是目的之一。
他心里收着些怀疑,她接近他的亲传弟子又接近他,是不是藏着哪些魔修的阴谋。
但此时转念一想,她身为合欢道的魔修,来道门的意图无非是寻找合修之人,藏剑山剑尊之名流传在外,她接近、关注也很合乎常理。
云谏轻咳了一声,仿佛刚刚说出那种话的人不是他, 垂眼看向她怀里的剑, 道:“那柄剑身还有些未能修补的地方, 需要主人的灵力温养,赶在比武前, 我可以从旁协助…”
说着, 他的眼睫颤了下:“比武场上说不定能用上。”
栗音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前世。
少女指尖点过剑身:“这是前辈送我的东西,我可舍不得在比试里用, 刀剑无眼, 伤到剑也不好。”
剑穗摇曳,云谏抿唇, 看着她的笑脸,只得咽下了自己的盘算,转而道:“若是无事,我现在就可以帮忙。”
他暗暗递出了邀请,黑眸微弧, 细看敛着抹紧张的神色。
栗音稍作犹豫,点了点头。
青年暗自松了口气,眉目舒缓,勾着唇,伸手:“我那里有炼器室,跟我来吧。”
栗音搭上他的手指,便见那双黑眸里的阴翳郁色彻底化解,清亮有光,比之他那个无情道的徒弟,他的眸子更熠熠透亮。
路上,青年拿过她的剑,仔细查看了遍,灵剑和当初送给她时的状态差不多。
“你非藏剑山子弟,可能不太懂怎么温养灵剑,等会儿我教你。”
栗音点头,听见他又道。
“先前问心境异动,我还去问了合欢宗人,担心你出事,幸好,秘境里出了状况,合欢宗对此很是惭愧…”
青年本垂敛眸光,看着绳结,忽地抬起,凝目看她:“他们同我说,负责护持秘境的是一位箫姓长老。”
栗音被他看得心一跳,面上不显:“箫长老?”
她一个字也不多说,不明他用意,有些迷茫。
黑眸微动,扫见她的神色,云谏轻轻笑了笑:“我在藏剑山开山时见过其人,那位长老说来特殊,竟然和我一样,也是守节之人。”
一边说,云谏觉得自己可能过于敏感了。
修真界道侣修为参差,寿数不一,因此一方陨落,一方尚存的事情常有,守节也不稀奇。
可是那位箫长老,虽幂蓠加身,也难掩姿色…
望着她不大明白的样子,云谏没能忍住,开口温声问:“那位箫长老有没有找你?”
见她竟然点了点头,他呼吸近乎停滞,听见她答。
“那位箫长老刚刚才找过我。”栗音直言,“合欢宗对秘境里的意外也很抱歉,护持不力,他安排了一处地方给我清修,以作赔偿。”
只是这些?难道没说些其他的事情吗?
云谏动了动嘴唇,怀疑起那位箫长老的行事。
他是在给小师姐守节,那么对方呢?会不会也是在给谁守节?给她守节?
转世的情况少见归少见,但她牵扯的前世实在太多,云谏定了定心神,有意再探听点内容,少女开口了。
栗音看向剑端垂下的绳结,好似第一次注意到:“这绳结似乎是一对,莫非有何寓意不成?”
她转移话题成功,青年忽地噤声,闭上了嘴,看着仿佛难以启齿,耳廓静静染开了一点韫色。
“这…这是…”青年剑尊难得手足无措,迎着她的注视,好一会儿,才攥紧了两枚绳结,“你…有没有听过有关我的传闻。”
栗音穿进来那会儿就听过了,于是她诚实地点了点头,没再戏弄呆呆的小师弟。
“这绳结也好,本命剑也好,都是我师姐的遗物。”少女满目清澈,云谏只得继续说,“传闻我和师姐两情相悦,寡居藏剑山,给师姐守节…都是真的。”
栗音还是一副听故事的姿态,青年抿了抿唇,一时不知问她介不介意,还是问她有没有感触。
“这两枚同心结就是我和师姐的定情信物,你听了,有没有觉得哪里熟悉?”他轻声问。
栗音想了想,选择摇头。
云谏心底失落,垂眸,捋了捋剑穗:“我担心你误会我和旁人有旧情,所以之前没和你相认,其实…你就是我的那位师姐。”
“不过是转世。”他补充了一句。
他一说,栗音故作震惊,睁大了眼睛。
没想到他直接把话说开了,她当以小师弟的脾性,会再别扭上好一阵呢。
“难怪,我看见这把剑就心生喜欢,这么说的话,这是我上辈子的本命剑了?”
“正是。”青年剑尊道,“我一直在想,兴许你去藏剑山,也是冥冥之中命数指引。”
嘴上这么说,云谏心里无声补充了一句,兴许她遇见他的亲传弟子,遇见应濯尘,也是靠近他这个前世姻缘的缘故。
缘分难得,自始至终都应该是他的缘分才对。
心声无意说给她听,可少女明显遇见了太多前世,以至于没震惊太久,就自顾自道:“原来如此…都说我是前世…”
她喃喃一句,神色貌似郁闷,看得云谏有些慌乱,出声宽慰:“纵使身份变化,你也是唯一。”
“前世转世,不过记忆上的分别,没有恢复记忆也没关系,总归你就是你。”
少女念了一句:“我觉得不恢复,这样生活也很好。”
合欢道会这么想并不意外,前世的那些姻缘关系,眼下全是修为有成、方便好用的炉鼎。
想起还有那么多人,甚至,可能包括他亲传的徒弟,云谏抿唇,一再压下复杂的心绪。
师姐,小师姐,明明和他约好的…
他就像小师弟那般生起了委屈,嘴上却还记得身为剑尊,不容小气,对她道:“自然全凭你的心意。”
栗音隐约听出点情绪,抬眼看他,青年的黑眸郁郁,郁色里弥泛着一点水色,乍看竟像存档里的小师弟在和她闹脾气似的。
她多看了几眼,幸而住处到了,她自然地转过头,环顾起四周。
他的住处和万兽宗长老的住处离得不远,原来选了处临近的客舍。
见她张望,云谏克制住情绪:“我那弟子闭关去了。”
他微微蹙眉,露出了点歉意:“他把你的化名告诉了我,我代他向你道歉。”
青年存的心思尚未可知,栗音没有生气,道了句“没关系”,四下打量起他的住处,一看就没放在心上。
云谏一手按住了剑柄,压制冲动。
秘境里,应濯尘对她说了那种话,现在,他又道出了前世的事情,他们师徒二人…
云谏抿了抿唇,到底没追问她的态度。
“我去开炉。”他道,给她领路,“等会修补剑身,也需要你的灵气配合。”
栗音点头,跟在他身后,来到炼器室,灵火燃起,室内的温度很快攀升。
她遵循剑尊的指引,匀匀放出灵气,青年则执着她的那把剑,仔细修缮。
云谏习惯了炼器室的环境,只给她周身施法,隔绝开了灵火的燥热,他自己迎着跃动的火光,凝眸检视剑身的裂隙,逐一以灵火和她的灵气慢慢弥合。
原来真的是修剑啊。
望着他认真的侧脸,栗音坐在凉快的地方,竟是她误会了。
剑身光华流转,剑光和火光近乎融于一处,映照在青年俊逸的脸上,透出股灼热的暖意和气血。
修士很少流汗,灵火的蒸腾下,青年额角出了一层薄汗。
栗音看了看火,又看了看小师弟,较之存档里的少年,青年的体态强健有力,在似日照般的火光下气血分外旺盛,黑眸也映着一簇流火。
他修补得专注又仔细,恍惚觉得,此时恰似当年,他好像救下了遇险的师姐…
他如果救下了遇险的师姐,一定也这般给她修剑,师姐就坐在一侧,看着他,等着他。
没让她等太久,滚烫的剑身从灵火上拿开,放入灵液里淬了一遍,欻的一声,青年的眉眼才放松下来。
“剩下的记得平日温养即可。”青年说着,转手把剑递给身边的人,就像个邀功的小师弟,“你看…”
话音顿了一下,云谏回神,意识到她是转世,还没有恢复记忆,顷刻沉默收敛,把剑端正地递过去。
栗音看见他一僵,不明缘由,伸手接过,道了句谢。
炼器室的灵火熄了,灼热的温度还未散去,青年面上的光先消弭了,黑眸里簇簇的流光消散,稍显沉郁。
“我来教你怎么温养吧。”他声线沉稳,不复方才那股邀功似的雀跃。
青年没发觉自己额角蒸腾出的薄汗,他看起来稍显失神。
栗音望着他,点了点头。
两个人靠得近了些,他轻声说起法术技巧,少女握住剑柄,按照他教的做,灵气覆盖上去,剑身盈盈如玉,一再发出剑鸣。
没一会儿,她执剑的手却一动,下意识挥了两下,出手的样子分明是藏剑山的剑招。
青年剑尊猛地怔住,几乎本能,脱口而出。
“小师姐…”
黑瞳直愣愣地盯着她使出的招数,藏着某种期待。
隐秘的期待随她开口,转瞬破碎。
“前辈?”
少女微微困惑地望着他的反应。
云谏清醒过来,四周的热意未消,他额角的汗水滴落,滑过眼角,竟像泪似的。
“…无事。”眼睫轻颤,他勉强露出了个浅笑。
她抬起手,青年有些茫然,温热的触感落在他眼角,轻轻擦拭。
小师弟低着脑袋,看着她,黑眸忽地盈满了一层水光。
“小师姐——”
第150章
“云谏剑尊, 怎么了?”她擦了擦他的眼角,问。
她的称呼和神态让云谏清醒过来, 她并没有想起前世。
青年抿唇,收敛了泪意,望着她:“你刚刚的招式,似乎有我藏剑山的影子。”
少女低头看手里的剑,随意比划了两下:“我也不明白…但是,感觉剑就是这样使的。”
栗音有意说了句模模糊糊的话,青年闻言,微微牵扯出笑意,没有追问,只伸手指点起她的剑招。
黑眸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仿佛希望看见某种变化。
玉白的剑身差不多修好, 入手几分分量, 栗音假装有些玄妙的感悟,实际选中了游戏面板上的技能, 使出了两招, 赫然是藏剑山的传承。
她的剑鸣一声,青年腰间的剑也发出一声嗡鸣。
云谏掌心抵住剑柄, 清醒不再, 黑眸又弥泛起一层水意,像个眼巴巴望着师姐的小师弟。
仿佛抛去了那些疑虑, 认定她了,这就是他的小师姐。
她还没有恢复记忆,却已经有了剑技的直觉。
云谏想了想,道:“我陪你对练两招吧,你此前接触过我藏剑山的功法吗?”
栗音摇头, 青年又道:“可能是受前世的影响。”
他唇角浮现一抹笑意:“这样也好,比武也多了一招一式可用。”
说罢,他缓缓拔剑出鞘,出剑并不张扬,举止沉稳。
和当世的剑修大能对剑,少女居然不见惊慌,反而好奇甚至新奇,仿佛第一次见他此时的姿态,长了见识。
“你只管来进攻我,不要怕。”云谏轻声鼓励道。
话音落下,她半点没有迟疑,出剑,剑锋直袭向他。
栗音心想,难得有教训龙傲天小师弟的机会。
修为和剑道差距,她的进攻伤不到他,青年有意给她喂招,莫说出言嘲讽,眉眼间全是对她的鼓励,时而晃神,似乎忆起了过去。
直到过了数招,他竟像被逼到了死角那般,被小修士一击击倒,跌坐在地上。
他突然卸力,少女攻势不减,一时收不住力道,也跟着跌倒下去。
身形交叠上下,他微微托举起她的身体,仿佛变相的拥抱。
“小师姐…”青年轻轻呢喃了一句,方才对练,又让他恍惚了。
姿态突然亲昵,栗音微微顿了顿,稍作犹豫,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青年抱着她没有动,栗音耳边听见了反复的呼吸,静默了数息,他终于开口。
“要不了几天,问心境应该就会结束,届时是诸宗弟子比武…”清润的声线几番犹豫和沉默,“你,你也要去的话,可以…不妨…”
几个字说的支支吾吾,栗音侧目一看,青年耳廓韫色。
果然,她就说,怎么可能真的只修剑练剑呢。
“不妨什么?”她故作不解,问。
青年转眸看向她,黑眸清亮,眼睫一颤:“不妨,把之前没做的事情做完。”
说起来,云谏不敢回忆,当时带着她离开医毒谷后,他都说了哪些话。
可说也说了,他索性再说一遍:“炉鼎的效用,以元阳未失为佳,我可以替你巩固修为。”
他坐在地上,两手护持在她的腰间,抬起黝黑的眼眸望着她,虽为剑尊的身份,言辞神色意外诚恳,仿佛乖觉,乖乖坐着,等待她的采补,泛红的耳垂暴露了心绪。
当时没能采补成,是他自己的原因,现在可不能了。
他说得磕磕绊绊,最后一句倒是流利,栗音明白他的心思,但她才采补过箫长老,眼下其实不需要他的献身。
小师弟眼巴巴,她犹豫了一下,腰间的力道收紧,他愈发把她抱紧了。
栗音指腹摩挲了几下他的眼角,疑心要揉出一点泪水来。
青年面对外人时还是剑尊,面对她的时候总不自禁变成了小师弟的样子。
她轻轻笑了笑:“好。”
她的手滑落,却被青年攥住。
“我自己来。”他微红着脸,黑眸透亮,熠熠的神采似重燃的虹火。
不过片刻,竟像许久前的那场梦,他同她坐在地上,只是这次,蔽体的衣物散落在侧,当然,这一次也只有他的衣物四散。
栗音一手按在他的手臂,指尖微微陷进绷紧的肌肉里,采补印构造。
冲击下,青年用力平复呼吸,胸口起伏不定,可身体的反应总比他诚实,向她深深献上了些灼热的感情。
他似乎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开口说:“我梦到过你,就像现在一样…”
黑瞳闭上又睁开,稍微平定了些,云谏看向身上的人:“你有梦到过我吗?”
那场梦来得蹊跷,他一直有点在意。
若梦不是梦,是某种法术和真实,则说明她有记忆…
有意试探之际,青年的眼尾已经晕开了点点颜色,桃色焕春,俊逸点缀上昳丽。
栗音没有回答,一手牢牢抓着他的手臂,给他打印记,一边俯身,嘴唇碰了碰他的眼睛。
那些还未说出口的怀疑便猛地咽了下去,变成翁乱的呼吸,溢出了喉咙。
那场梦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呢…
云谏无从细想。
青年微微仰起脸,迎合起她的亲吻,直到那亲吻从他的眼睫,一点点滑落到他的嘴唇,他就像一件被取回的衣物,一点点焕发出了神采,眸光熠熠又恍惚。
是他,前世惹了师姐生气,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梦或许是真的,也可能只是一场心有所感的顿悟,小师姐可能有记忆,也可能只是个全然清白的转世…
固然有那些怀疑,云谏却顷刻辨明了心绪。
深究事实并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事,应该是巩固他自己的位置。
他好像突然想得透彻,接受着她的采补,没再追问旧事。
等她亲吻的兴致满足,青年和她额角相抵,微微碾蹭,不知是炼器室的温度还未下降,还是采补印的作用,他似乎热得有些恍惚。
“我知道你是你,即使没有前世的记忆,也没关系…”他一再轻声道。
“你是你,你也是我的小师姐。”
栗音轻轻应了一声。
青年同她抱紧了,怀里的小师姐是鲜活的、完整的,缓缓驱散着少年时的噩梦。
他稍微清醒了些,突然说道:“应濯尘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和我年轻时长得很像。”
“若是论起,我的小师姐应该是他的师娘。”
“哪日…我重新介绍你们认识,好吗?”云谏放轻了语气,埋首在她的颈侧,声色沉闷。
他感到话音落下时,她顿住了。
她的声音很清晰,清晰得冷静:“他和你年轻时长得很像,是吗。”
“…是。”再次响起的声色细听颤抖。
听出她对他弟子的兴趣,云谏强撑着,“可能,你和他关系要好,也是受了前世的影响…他无情道心不稳,先前说的话,可能是无心之言。”
他无意让她生气失望,但也不想看她收用他的徒弟。
温热的手指轻轻安抚着他的后背,剑修体魄坚实,肌理也紧实,栗音多摸了两下,发现他似乎在轻颤。
“他毕竟是无情道,说的话我没放在心上。”栗音说完,发现他的轻颤止住了。
云谏隐隐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却听她又道:“应小道君心思单纯,虽然不懂情爱,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你是他的师父,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他还需要你好好引导。”
沉默良久,青年才答:“我知道了。”
引导徒弟是师父的责任不错,可引导徒弟怎么伺候师娘…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有些吃味,按捺下心里多余的想法,只应了一声。
很快,采补印落成在他的手臂上,青年溢出声轻哼。
【解锁新炉鼎:云谏】
【成就奖励:定向随机(1)】
最重要的印记有了,元.阳也被她拿走,云谏才稍微定了一定心。
剑修气血旺盛,再接着合修也使得,他低声同她说了几句,得她同意,避而不谈刚刚的话题,认真地和师姐合修起来。
直到片刻过去,合修结束。
青年剑尊送她离开,似乎不舍,站在门边最后同她亲近了一下。
他的腰间佩着一把漆黑的剑,缀着白色的绳结,同他亲热的少女则正好相反,怀里抱着一把玉白的剑,缀着黑色的绳结。
一对和一对,清晰可见。
温存了断,云谏目送她走远,才慢慢整理起自己的衣着。
他指腹抚平了衣襟,缓缓转身,神色淡漠,看向回廊转角。
同样一身黑衣,得他亲传的弟子正站在那里。
他巩固修为,闭关的时间不会太久。
应濯尘一手按着身侧的剑柄,他的习惯和师父一模一样。
“师父?”似乎不解,又似乎茫然,他下意识喊道,看了眼师父,又看向她远去的背影。
云谏没有理会,声色泛冷:“是你的师娘。”
“师娘?”应濯尘怔怔重复,收回视线,看向师父。
不知怎得,他下意识望向师父腰间的佩剑——
剑穗是传闻中,师父的师姐送给师父的。
“她没告诉你吗?我平日佩的另一把剑早就送给她了,物归原主。”云谏重复了一遍,“她就是你的师娘,她转世回来了。”
“她是我的师姐。”他字字说道,看着徒弟愣怔的模样,有些不忍心,却狠了狠。
“你和我年少时确实像,看见你,就像看见当初的我一样。”
“为师待你不薄。”
“你,闭关去吧。”
师父沉声,闭上眼,转过身,不再看他。
这一次,应濯尘好像听懂了师父的语气。
“…是,师父。”他缓缓应道,面上依然恍惚。
师父和师娘?
受师父教养之恩,多年以来的习惯,他自是直接接受师父的命令,心神慢一拍反应过来。
殷师妹,栗师妹…
是他的师娘?
意识到所谓师娘的含义,应濯尘抬起手,捂住了心口。
随着他渐渐察觉什么,心口起伏得越来越快,心跳声似乎也在一点点放大。
不,不可,不对…
砰砰的心跳声震得他有些眩晕了,微微一个踉跄,他按住了身侧的墙壁。
师父明明说过的…
缘分难得,休要错过!
心跳终于敲碎了历来的无动于衷,一并敲碎了对师父的敬重和顺从,翻腾起一片交织的感情,强烈的、复杂的,心跳越来越强劲,顿悟分明,倏尔灵气震荡,彻底成全了他缺失的心窍。
剑鸣一声,无情剑破,有情剑出。
应濯尘呼吸急促,张了张嘴,抬起头,才发现,她早就走了,师父也离开了,无从说道。
他好像,喜欢她。
他好像,喜欢师娘。
他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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