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栗音给符长老发去了灵讯, 又拜托符长老把佛莲也一起叫上。
不一会儿,四人聚首, 少女看向前来的二位长老,面色如常,拱手行礼,打了个招呼。
“两位长老在医道上各有感悟,因为我那位妖修朋友痊愈,想请两位长老再一起去看看。”栗音浅笑道。
怀疑扯破在前,她此时的举止是何含义不难想到,带着两位疑似暗中动手的前辈上门,与其说再去看看,施展医道, 不如说有意敲打, 上门认错, 往后不可再犯。
她没说多余的话,符颂今心底一片愁绪, 自知不够大度, 叫小徒弟失望了。
佛修竟也跟着来,慕宴清垂敛眸光, 合掌一语不发。
见他二人姿态, 龙君兮并不会落井下石,只抬手徐徐理了理衣襟, 清贵矜持,向她伸手:“走吧。”
云雾升腾,龙族腾云驾雾,领她一起往安置小鲛人的寒池去。
寒池环绕着疏冷的水气,少年鲛人蜷身在其中, 双目紧闭,月华在水面笼罩流转,温养调理着他的身体。
栗音走进池边,摸了摸手臂:“这里有些冷。”
龙君兮施法护持,拂去她身边的寒意:“鲛人喜好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在海上也是。”
寒气撇去,栗音踩上水中的石阶,走近蹲下,摸了摸水中央的小鱼。
另外跟来的两位没靠太近,站在岸上远观。
她垂首,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妖修小辈的脸,指尖点了点少年微蹙的眉心。
大抵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那鲛人昏迷着,竟也能委屈似的,仿佛做了噩梦一般,蹙眉凝泪,向她的方向微微侧首,只望得她安慰。
栗音擦了擦他的眼角,擦出了一枚小珍珠。
龙君兮并不看岸上的那二位,垂眼看着水里的小辈,道:“无妄之灾。”
“等他哪日醒了,劳烦前辈告诉我一声,我再来看望。”栗音收回手。
龙君兮点头:“自然。”
明明有意叫上了那两位懂医术的大能,少女却不喊他们去看小鲛人,也只和龙族家主说话,冷落分明,态度也分明。
不可暗害小辈,这等提醒不止给那两位,对龙族家主也是同样。
少女擦了擦指尖的水,神情轻松,一点也不觉得自身行为有哪里不对。
她收用了如此之多的炉鼎,非但不嫌多,还想他们和谐相处。
慕宴清捻着佛珠,保持沉默,符颂今坐立难安。
“好了,让他好好休息吧。”栗音结束了探望。
她起身离开,告别了龙族家主,另外两位长老则和她顺路回去。
考虑到符长老的心魔,栗音在缃色美人身侧,佛门长老落后一步。
因为两妖出事的时候,符长老一直在佛门压制心魔,不可能动手,只可能动了些手脚。
栗音问道:“符长老的心魔近来如何了。”
符颂今抚心,牵扯出稍微虚弱的笑颜:“勉强可以自控。”
虽说暗害不对,可他的确对妖物友好不起来,对妖修的敌意和小徒弟的表态让他心神撕扯,心音嘈杂。
“符长老也不必太过自责,人各有造化,鲛人也是。”少女微微笑道,有意宽慰,“幸好他此次没伤及根骨,只是多睡上了一阵日子。”
她递出冷落后的安抚,符颂今好了些,隐隐松了一口气:“是…”
美人抿了抿唇,终于,不得不认错:“此番是我疏忽了,往后不会再有…”
口头这么说,心音却猛地窜出了一句否认。
【不…】
心魔拒绝,并不认为有错。
【不杀了他们就已经是仁慈!那些诱惑她的家伙死不足惜——】
魔气隐隐溢出心缝,温润的墨瞳忽而收敛光芒,泛出了点异样的沉郁晦暗。
心神撕扯之际,另一道清亮的话音突然响起在符颂今的脑海里。
【师父?】面前,少女抬眼望他,眨了眨眼。
符颂今猝然回神,看见小徒弟嘴角噙着一抹笑。
“符长老如果收徒,一定是个爱屋及乌的温柔师父。”她说道,实际觉察了他的心魔涌动,扮作小徒弟的样子,眼巴巴望着他。
小徒弟可怜又可爱,符颂今心肠软成一片,当下只能听见她说的话了,听不见心魔的声音。
“是。”美人柔声,神色温柔,“你在意的,自然是师父在意的。”
就当是为了她,他不忍心让她失望,至于那些妖修、那些小辈,眼不见,心不烦。
符长老情况良好,栗音回头,看向了另一位始终沉默的前辈。
慕宴清眉眼微抬,琥珀曈清透,映照此间,恍若洞悉明悟。
她到底有没有记忆,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师妹临终陨落之际,是否后悔喜欢上了他,他心里好似也有了答案。
不然…她怎么不和他相认呢。
凝视长久,眸光相接。
佛前差池数百年,天光同日同风同月,人也同,只是意不同。
少女看着他,唇角一动,露出个浅笑:“慕长老心性坚定,应该无需我担心。”
慕宴清凝眸注视她,少顷,佛修合掌,向她行礼,兴许似佛前参拜,悔过错处。
至于他有悔的哪一个错处,究竟是何错处,不得而知。
佛修眉目不移,道:“我…会和他们好好相处的。”
此身有悔,此身有错,何以报前身-
诸宗会武备受关注的除了问心境,就是宗门弟子间的比试,两两比试到最后,几个境界各剩下二人争夺魁首。
化神修为的弟子不多,比出窍期的弟子先结束选拨,几日功夫,就到了夺魁的最后一战,不出意外是藏剑山首席对阵青玄首席。
这等比试错过可惜,前来围观的长老和弟子不在少数,比试台下弟子扎堆,高天长老席位间也坐着不少大能。
虽然不是她的比试,高天一角,一席人也先后落座了。
毕竟那位季小道君也好,应小道君也好,都和她有纠葛。
两个情夫相好间的对决比试,不信她不露面。
视线掠过,只有那位合欢宗的箫长老不在,兴许是处理宗门事务去了。
在座的仍旧是那些人,慈渊垂眸一扫,没见到她的身影,只看见了那两个小辈先纵身上了比武台。
对她的为人了然于心,紫眸冷凝,望着下方的两个年轻小辈,当中一人看来还未收到她的香囊,正是云谏剑尊的徒弟。
他扯唇嘲讽道:“云谏剑尊不妨猜猜,她会不会给你那好徒弟留一只香囊。”
说着,紫眸一动,冷嘲瞥了眼黑衣剑尊的腰间,不无恶意地想。
要是徒弟比师父先拿到,可就有意思了。
云谏不予理会,眸光沉沉,凝视着下方的亲传弟子。
他已经转无情道为有情道,尚且还在摸索、明晰感情。
云谏无意毁掉弟子的道,只望他不要让师父失望。
比试就要开始了,人群嘈杂,远处山间,有道人影掠上了枝头,她避开人群,挑了处清静的地方观战。
大能修士视线一定,见她果然出现了,隐隐有声冷哼。
比武台上,两位首席皆已经入场。
裁判长老还未宣布比试开始,季凌曜灰眸一动,环视一圈,倏尔定住。
原来她坐在远处的树上,看着这边呢。
青年灰眸浅弧。
顺着他的视线,一侧,剑修也转眸看过去。
那少女坐在葱茏的叶间,就像初次遇见时那样,应濯尘现在也觉得她像山野间的精怪。
她忽地冲比武台的方向招了招手。
距离遥遥,她到底在向谁招手,两个青年首席看向了彼此。
季凌曜挑眉:“你转道了。”
当初问心境崩塌前的那句表白,他在长老席上也听见了。
转道不可避免,只是不知云谏剑尊有没有对徒弟耳提面命,吩咐些什么。
他的灰眸笑眯眯地,应濯尘安静地按住了腰间的剑柄:“是。”
不过一句应声,转瞬比试开始,剑和风当即对撞到一处,斩断了方才还未落下的话音。
一剑斜杀,剑意和风势相接。
黑眸清明,在刺耳的灵力冲击中,应濯尘笃定道:“你喜欢她。”
季凌曜轻笑一声,才找回心窍的人开口不知轻重缓急,什么话都敢说。
“是呀,我心悦她,所以呢?”他字字清晰道,反手将剑意一档,风刃反杀回去。
剑光烁动,对杀风势,应濯尘话音一顿:“她…好像是我的师娘。”
无情道修行至今,性子早就定下,即使在激烈的对阵间,他说话也几分温良懵懂,平仄不起伏,出口却是惊世骇俗。
才转道的无情道小道君还没有做出决定,面对混乱的局面也全无处理经验。
他朋友也不多,青玄首席勉强算一个。
风刃没有留手,万千花叶流泻,杀向他面门。
呼啸的风声没有模糊季凌曜的话音。
“所以呢?”他又轻笑了一声,不以为意。
秉性如此,恣睢难驯,直言道:“她又不是我的师娘,不过你若想叫我一声师公,我也应得,借你吉言…”
话没有说完,青年剑修难得冷脸。
应濯尘微微蹙眉,神情认真地反驳,一并反击道:“你不是。”
剑气杀过,血珠飞掠而去,灰眸微弧,反手一擦脸边的血。
季凌曜咧嘴一笑:“你也不是。”
第162章
风刃共剑光缭绕, 刺得人眼疼,碰撞间激起阵阵锋利的声浪。
灵光迸溅, 剑修忽而有了知觉,过往许多旧事翻腾而出,那些他不曾在意过的细节,逐一浮出水面。
应濯尘提剑击飞一枚花叶,声色随回忆稍冷:“藏剑山,她送我的果子,被你拿走了。”
那是许久之前的旧事了,季凌曜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么远之前的事情。
青年似乎被他的后知后觉逗笑,挑眉道:“不是你主动放手的吗?”
“我没有。”剑修习惯如此, 声色平仄不起伏, 共话音向他刺出一剑, “果子呢。”
季凌曜御风躲过他一剑,张了张嘴巴, 做了个吃的动作, 笑眯眯答:“吃了,很好吃。”
他又道:“错过的东西当然难以再得, 劝你接受现实, 我可不会吐出来给你。”
说话间,他指尖点化风息, 风杀疾声而出,并未留手,强势的风击袭于面上,吹动了剑修的发尾和衣摆,其人立身未动, 倏尔连出两剑,迎面斩断风杀。
风势化去,杀意不减,迸溅的风灵划过他眼尾,卷走了一串血花,仿佛要逼退他。
一行鲜红的血滑落眼角,似玉面生裂,应濯尘没有抬手去擦。
“你是故意的。”黑眸沉定,说道。
季凌曜以为他还在说果子的事,不论说什么,那枚果子也不可能还给他,剑修再次开口,却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把我支走。”应濯尘想起不久前的那场切磋。
让他去找理事借切磋的场地是假,借机支走他、和她独处是真。
季凌曜跟上他跳脱的话题,直言不讳:“我哪回都是故意的。”
说着,灰眸微弧,摸了摸手背,如此明显的动作,就如当初一样。
应濯尘看向他的手背,是她帮他上的药。
杀招骤然倾袭而出,场上一刻比一刻激烈,剑意和风势撕扯,不留余地,撞上了护持比武台的阵法,光芒晃荡,余威一度波及了场外的弟子们。
幸好比武台宽敞,能够容得下那两位首席弟子,围观的弟子不大听得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见,风卷剑气,场地上已然出现了一个漩涡。
漩涡中,季凌曜纵身闪过一道横斩的剑气,剑气削断了青年腰间的几枚白羽,险些斩落了白羽中的那枚香囊。
他指尖抚了抚信物,眯起眼睛,对剑修咧嘴一笑。
“这是她送给我的。”
无情道的剑修眉眼未动,明显不知合欢宗的风俗,季凌曜问:“你知道香囊的含义吗?”
应濯尘望着他的那枚香囊。
他不知。
季凌曜无意向他解答,只道:“我和她更亲密。”
这亲密不全来自于肉/体,还有身份。
他本就是为她准备的炉鼎,她身边本就有他一席之地。
法修御风,衣摆猎猎,似凭虚而立,鲜红的发带在风中起落,灰眸微弧,俯视着地上的剑修。
“你什么也不知道。”季凌曜看着这位道门的同僚。
应濯尘反驳:“我知道。”
眉眼平定,黑眸沉顿,却字字清晰,站定了,抬头看他。
“我知道,我喜欢她。”
“我和她有缘。”
所以他才能从无情道,转有情道。
剑修坚定的声音穿过了风势剑势,季凌曜眯起眼睛,挑唇笑了下:“是,她是你的师娘,的确有缘。”
台上的剑意剑光骤然大盛,刺痛了台下弟子们的眼睛,纷纷侧首躲避。
“不…”应濯尘动了动嘴唇,终于,说出了反对——
“她…是我的师妹。”
执剑的手倏尔握紧,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微弧的灰眸俯视着他,少见冷了话音:“她也是我的师妹。”
剑光大盛,风势也大盛。
围观的弟子这下更加看不清楚了,只觉得,风也好,剑光也好,似乎卷携着一股冷然扑面的杀意。
眼见他们好像打出了几分血气,台下却看不清到底谁占上风。
直到灵气席卷,四处的灵气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纷纷涌向此处,恍惚间,风声和剑鸣里混入了隆隆雷响,一众弟子才惊觉,猛然抬头,天上不知何时压下了厚重的雷云。
有人要突破渡劫了。
顺灵气受牵引的方向,分明是台上那两位对阵的首席。
灵气成风,渐成两道漩涡之势,那两位对阵的首席,竟然几乎同时突破了。
弟子突破要紧,见状,裁判长老叫停了比试。
赶在雷劫落下、波及旁人前,理事弟子疏散起人群。
方才斗得厉害的风和剑气,因为主人入定突破,四散而去。
风和剑息一直吹到了栗音身前,她从枝桠间站起身,面露惊讶。
两宗首席居然同时突破,比试没得看了。
理事弟子靠过来请人,栗音也只得和其他弟子一样,再离远一点。
高天长老席位上,长老们向两宗道喜,首席突破,位升长老,至于比试的结果,反倒不重要了。
劫雷漫长,与事无关的长老们和弟子们渐渐散去。
栗音身无要事,耐心等待了许久,雷鸣慢慢平息。
远处,黑云散去,天光乍泄,比武台上,青年立身,四周的灵气倾注于他,片刻后,睁开了眼睛。
突破成功,应濯尘眉眼平静,不见喜色,黑眸一动,望向远处。
她还在那个方向。
他才看了一眼,高天有灵讯传音而来。
【回去闭关。】
是云谏剑尊。
被师父叫住,应濯尘未动,静静注视了数息,才缓缓垂眸。
【是,师父。】
黑衣剑修转身离开了,估计回去闭关巩固修为,他转身离去前,望了她一眼。
栗音又看向另一位,没想到季小道君落后,还未苏醒。
周遭的灵气被先突破的弟子吸纳一空,幸好,上头还有青玄宗的长老们看着,当下出手,倾泻出蕴灵聚灵的法宝,助阵弟子突破。
云谏剑尊也不得不留下,替弟子同众长老寒暄了几句,随手抛出了几样宝贝。
毕竟是他的徒弟先取走了周遭的灵气,于情于理,他这个做师父的不能放任不管。
又片刻,栗音无意再等,也起身走了。
反正季小道君肯定会来找她。
走在回去的路上,少女忽而停下了步子,转身望向身后,有人靠近。
栗音回头一看:“应师兄。”
一身黑衣的剑修走近了,站定,看着她。
应濯尘违背了师父的命令,没有回去,改道来找她。
“栗师妹…还是殷师妹。”他出声问。
黑瞳清润,温良如故,似乎当真不知该怎么称呼她,所以才提出了询问。
栗音望着他,答:“随师兄喜好就是。”
她有些疑惑:“师兄不去巩固修为吗?”
他的气息不大稳,身上还有细碎的伤口,虽然已经止血了。
应濯尘摇了摇头,黑眸注视着她。
“想见你。”
话语直白,却不轻浮,少女微微一顿,旋即笑了:“好。”
“现在见到我了,接下来要去巩固修为吗?”
青年又摇了摇头。
“栗师妹,你说过,你有本命剑,可以给我一看吗。”
因为才有感情和心窍,他不大控制得住分寸,有话说话,直接又直白。
说着,黑衣剑修抽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剑,并无敌意,仿佛作为交换,他的剑给她看,她的剑也给他看。
少女站定,没有动:“我的本命剑…”
她的话音消弭,没说可以或不可以,好像是一种婉拒,不方便与他看。
安静了片刻,青年望着她,开口。
“你是我的师娘吗。”
语气平直,黑眸直视,尚且意识不到出言的直接和惊世骇俗,只为求证般单纯。
少女忍不住笑:“应师兄,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
听见她的疑问,应濯尘微微一怔。
他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
他突然间想起了秘境里的那个粉衣男子,那人冲他说过许多奇怪的话,他有些不大喜欢那人。
只是现在,他似乎能听懂了,同时也确定了,他就是不喜欢那个人。
“在秘境里的时候,那个人也向我…炫耀了。”青年忽地低声道,神情有些恍惚。
秘境里的那个人,是指箫长老吗?
栗音猜测,她没在意那人是谁,走近了他,抬手摸了摸他眼角的伤口。
“那,你想炫耀回去吗?”她问道。
“我…”应濯尘茫然,因着师妹触碰,下意识低下了头,黑眸倒映出她的笑脸。
“你知道怎么炫耀回去吗?”她又问。
应濯尘摇头。
他不知。
“你知道他们在炫耀什么吗?”她再问。
应濯尘又摇头。
他也不大知晓。
她轻轻笑了一声,说话的间隙,已经同他靠得很近了。
只需一仰脸,柔软的触感相碰,气息交融刹那,一触即分。
青年的眼睫颤了一下。
“现在呢,懂了吗?”她收回了亲吻,话音轻快,笑眼看着他。
“我…明白了。”应濯尘缓缓答道。
青年低下头,用他的嘴唇轻轻触碰了她的嘴唇。
黑眸倒影出她的面颊,无情道在前,心性早已定下。
即使亲吻,黑眸也平定,不见多少失措,便显得格外认真。
他轻轻亲了她一下,就像单纯碰了她一下那样。
“对吗。”他问。
第163章
止如蜻蜓点水, 听见他的询问,少女怔了一下, 而后挑唇一笑。
“对。”栗音答。
黑眸望着她唇角的弧度,想到刚刚轻点而过的温度,又陡然忆起青玄首席,忆起秘境里的粉衣男人,忆起他们说过的话……
除了他们,还有师父。
应濯尘抿唇,微微蹙眉,似认真思索,而后道:“不对。”
栗音投以疑惑的眼神,只见青年缓缓思量着:“还有别的。”
栗音问:“应师兄还想做什么?”
应濯尘微微一怔。
那些积攒于胸口的隐晦的心思, 忽而在她的询问声中破土而出, 凝成了切实的语言, 切实的所需——
…他想要,和师父一样。
清凌的声线似松风飘然, 隐隐惚恍:“我想要, 和师父一样…”
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听得栗音一愣,感觉有人要被师父打了。
“云谏剑尊会生气的。”她提醒道。
黑眸凝望着她:“你会生气吗。”
应濯尘动了动嘴唇, 只道出一声:“栗师妹。”
他喊不出师娘, 也不想称呼她为师娘。
黑瞳清透,盛着少女的倒影, 栗师妹笑了。
“走吧,我帮你上药去。”栗音没有回答,而是招呼。
因为季小道君炫耀在前,对方有她帮忙上药,应濯尘心口便也凝实出了另一个想法。
季小道君有的, 他也想有。
生气与否的问题陡然被他放下了,青年点了点头,跟上了她-
山间静室。
无情道的剑修不曾在意过衣着打扮,迄今也没有以发冠束发,只在脑后用发带绑了个垂低的马尾,顺着后颈垂下。
发带一看也用了许久,不是柔韧昂贵的灵材,普通的料子,磨损的痕迹清晰,栗音猜,估计断了才会换新的。
附近的山间静室简陋,单纯给弟子修炼用,几方的窄小空间里没有桌椅,只有个单调蒲团。
青年姿态规矩,并膝跪坐在蒲团上,他和她第一次分别时,他也是这种姿态。
不过这次有点不同。
说是上药,她却解开了他的发带,很少披散的长发霎时散开在肩头。
栗音猜,他估计也没仔细打理过。
不过他的黑发生来柔顺,服帖在颈后和背上,眉眼和神情愈发温顺纯良,俊逸出众,清俊而不妖媚。
虽然学会了亲吻,但他对于其他的事情仍旧不大明白,对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也懵懵懂懂。
毕竟上药哪里需要解他的头发呢。
打量完散发的姿态,她又宽松起他的衣装,剑修身材劲瘦,鼓劲的肌理薄且匀,点衬着恰到好处的气力。
上衣解下,她开始给他上药了。
黑衣染血了也不显眼,解开才发现,他身上许多风刃划出的细碎伤口,栗音自顾自取药,涂抹,仿佛刚刚解他的衣服是必要的流程。
青年不明白,也不反抗,只注视着她的举动。
她靠得很近,呼吸偶尔吹落到他身上,和风刃、剑气划过去的感觉很不一样。
她呼吸拂过的地方,渐渐升起了一股隐隐的热燥,好像是她留下的温度。
陌生的感受让青年茫然,他并膝坐着,忽地收紧了姿态。
他也有数百年阅历,虽比不得大能和心窍健全的修士,也对那档子合修的事情知悉一二。
应濯尘后知后觉,没有动,仍旧规矩地坐着。
事实上,这种感受从未有过,他其实不知下一步该如何。
这里除了他,就是她了。
问心境试炼,面对不理解的事情,他一直听从城主的意思,现在习惯也依然存在。
以是青年剑修下意识抬眼去看她。
他的神情好像迷路了一般,寻求起某种引导,跪坐乖觉,仰脸又像在等待指示,黑眸澄澈。
一直坐了好一会儿,栗音见他呆呆的样子,真的不知主动,早就忍不住,勾起嘴角。
虽然师徒有相似的地方,但不完全一样。
小师弟的徒弟更安静乖觉些,栗音只得教他怎么做。
不多时,迫于生理,白玉似的面庞渐渐浮泛韫色,眼尾点染上了一抹红晕。
黑眸也在韫色中镀了一层烁动的浅芒,凝眸的神情却认真,似在学习,参悟。
直到她完全落在了他怀里,青年眼睫轻颤,抱稳了,才道:“我明白了。”
他知道要怎么做了。
静室狭小也不碍事,师妹一点点教他,他学得也快,很快从地面的蒲团转移到了墙面前。
片刻,他的灵气交融进她的身体,可师娘的身份忽而跳出了脑海,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应濯尘有瞬间的恍惚。
师妹碰了碰他,青年黑眸微动,回过神。
他低头看她,慢慢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她的嘴唇。
他学会亲吻了,也学会了别的。
“对吗。”他求证道。
栗音轻笑了一声:“对。”
无情道转有情道,师妹变成师娘,冲击太多,他好像需要缓一缓,需要时间思考。
应濯尘没有冒进,抱住师妹陷入了某种迷惘和思索。
不知他在深思什么,总归眉眼看起来很认真,栗音等他沉思出结果。
不一会儿,他好像想明白了,顺着她刚刚引导的内容,又来了一次,比第一次熟练得多,方才的思考竟像在复盘感悟。
“对吗。”这一次没有麻烦她引导,直到灵气再度交融,黑眸平定,声线平稳,认认真真。
师妹仍旧回应他:“对。”
他一边学着,还要说,喜欢哪个姿态多一点,偏偏神情认真,黑眸清澈,话音简洁,半点不轻浮。
呆子,哪有抱着师娘这么问来问去、说来说去的道理。
栗音笑眯眯想着,伸手按到了他身上,稍微犹豫,没有给这无情道的剑修打印记。
他才突破不久,修为也不稳,而且还是个刚刚转道的,栗音怕采补把人采补坏了,终是放下了手。
剑修气血旺盛,因为才转道,应濯尘对各样都很新奇,抱着某种清澈的求知欲。
幸好师妹细心配合引导,他的心境和感悟在合修中次次稳定了许多。
等彻底结束,青年捡起发带,给自己束好长发。
栗音想了想,拿出了一枚香囊,递给他。
应濯尘看见她的信物,黑眸垂敛,忆起季小道君腰间那个。
青年伸手接下,随后稍作思考,剑修的手指执剑时最清晰,给自己系香囊时反而有些笨拙。
过了一会儿,他才把东西系在了腰间。
原本朴素的打扮里,多了一枚饰物。
他又张嘴要问对不对,栗音连连点头,应濯尘便跟着微微点头。
见他佩戴好,栗音又递出了一枚:“这个是给你师父的。”
黑眸倏尔定住了,凝视她递出的另一枚信物,许久才伸手接下。
“好。”应濯尘黑眸沉顿,应道-
客舍一片死寂,连山风也收了势,忽地,门开了,弟子回来了。
一袭黑衣静立在庭院中,师父似乎一直在等他回来,闻声,黑眸冷硬,转向他。
他们师徒一脉相承,眼睛也肖像,视线对接了一瞬。
一眼看尽,徒弟眼睫低垂,敛落了眸光,不远处,师父已经手指颤抖,好似怒不可遏。
他违背了师父的命令,没有去闭关也就罢了,还偷偷跑去找她!
现下回来了,云谏一眼看出,他的身子丢了,腰间则缀着一枚香囊,发生了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庭院里响起了一声脆响。
应濯尘没有躲,受了师父的一记耳光,受力微微侧首,脸颊转瞬浮肿,嘴角隐隐溢出了一点血渍。
他垂着眼,辨不清到底是何想法,兴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是师父你教我的。”应濯尘说道。
“我是教了你那些话,可我没教你去爬师娘的床!”云谏气极,再度抬手,应濯尘站定没有动,低垂眉眼。
这一巴掌迟迟没有落下去,到底是他一手带大的亲传弟子。
数息,死一般的寂静,应濯尘沉默着,取出了她给的另一枚香囊,师父的香囊,递了出去。
师父没有接。
云谏胸口起伏,倏尔平复,强行镇定,冷冷看着他。
“是你师娘让你带给我的?”他问,咬重了某个话音。
应濯尘向师父答:“…是,她让我带给师父的。”
云谏扯了扯嘴角,仍旧没有接,逼问道:“是什么?”
庭院再度陷入死寂。
是师父把他从俗世带上山,是师父这么多年教养他长大,是师父教养之恩深重。
他的性子不似青玄首席,不善争抢,性情平和,自知师父对他有恩……
无声的僵持中,终于,应濯尘抿了抿唇,垂眸说道:“是…师娘让我带给师父的。”
云谏扯唇冷笑了一声,这才一把拿过了他递上的香囊,脸色并未好转。
他转身不再看他,冷声道:“知道就好。”
“你闭关去吧。”他没再看这对师娘心怀不轨的徒弟,过往的那些师徒相处到底不同了。
虽说不上反目成仇,也似有了一道裂隙,谁也没再提方才的争执,好像避而不谈,就能继续维持师徒情分。
师父走远了,应濯尘才缓缓答道。
“…是,师父。”
教养之恩在前,他并不能和师父争。
主次以师徒分明。
第164章
比武台上, 两宗首席一连突破长老境界,藏剑山首席离开不久, 青玄宗首席也渡劫成功,青年睁开了眼睛。
相比于藏剑山首席有师父帮衬,其人突破成功也就走了,留下师父应对各方道贺,偏他青玄首席的师父不在这里,季凌曜只得和同掌门和长老们寒暄了几句。
倏尔,一条灵讯传来,青年查看过后,似有急事,向诸位长辈告辞离开。
【师侄, 大事不好, 你师父托我看顾的那只小白猫, 那猫儿前几日还记得归家,这两天却怎么也找不见了, 我也是糊涂, 当它跟我玩呢,谁知道哪都没看见, 有无定位的法宝, 别是给山间的猛兽抓走了……】
季凌曜还没来得及去找小师妹,先收到了方长老的传讯。
师父去追击魔修, 他又在闭关准备会武,小白猫不乐意被拘着,留它在外面玩耍,拜托了另一位长老看顾。
没想到师娘的遗物丢了,季凌曜只能转身回去, 去找师父的猫。
同样的灵讯也直直渺渺飞向了远方,但其人没空查看,他连弟子突破进阶也能错过,当然有要事缠身。
山野连天成群,了无人烟,大山荒地,三道灵光先后飞掠,风灵速度最快,身后两道灵光穷追不舍,一是魔域也闻名的沈长老,一是位合欢宗长老。
因为发现了魔修痕迹,他们才一路追击至此。
似乎被他们逼得有些烦了,风灵倾泻出道道的流风转瞬化刃,虚无无形却杀意凛然,直冲向后方二人。
杀机骤现,两道灵光中,一人抬手,无数纷飞的花瓣漾开在高天,千千万万迷乱人眼。
他属金灵,起手虽为芬芳馥郁的花瓣,实际片片飞花冷硬如刀。
花瓣与风刃对撞,顷刻灵光刺目,对杀溅出的金属之声刺耳,另有香风一阵,荡涤而出。
见他手段,魔君冷哼了一声,满目嫌恶。
“花里胡哨,令人作呕。”黎乘风道。
见已经把他们引得够远,足够替同伙牵引道门的注意,风灵速度慢了下来。
他话音未落,趁其分神,魔修身后之处,空间波动了一瞬,瞬间探出一支玉似的枝节,无声杀向其腹部,意欲直取其丹田。
此举偷袭无疑,只是魔域人士杀戮无数,身经百战极其敏锐,空间波动之时,黎乘风似有所感,腰身直觉一侧一躲,枝节一击落空。
没伤到他的丹田,只杀去了半边的腰腹,鲜血淋漓而下,枝节上貌似还附着某种诅咒,咒言腐蚀起伤口,被他以灵力压制。
交手见血之际,他身边生出诸多风旋,飞出几枚缠上两位道门长老,其人身上佩戴的那些血玉则顷刻蠕动,凝成了一枚噩生府独有的血魄。
风旋扰敌,他则手心风灵成刀,冷静又迅速地剔除了腰间被诅咒腐蚀的烂肉,血魄跟上,瞬息修补好了受损的身体。
噩生府手段如此,不然他也无能同时对阵两个同修为的大能。
魔修好似没有痛觉,在处理伤口的同时,立刻拉开了距离,周身也支起风旋防备、纠缠对手。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黎乘风随手把剔下来的肉和血喂给消耗的血魄,嗤笑一声:“出手偷袭也敢当正道人士。”
沈庭桉收回手段,眸如点漆,阴郁冷厉:“杀你还有讲究?”
青玄法术千门百类,他虽尚未突破大乘,却也修习了一二空间术法,不能横跨此间大陆,杀人斩首却可在百里之外。
黎乘风冷笑:“你有这个本事吗。”
风旋只干扰了他们一瞬,须臾再次交手,见其暴露出了血魄手段,两位道门长老分工合作明确,一击向人,一击向那枚血食血魄。
对阵间,粉衣长老腰间的香囊随风飘摇,不知怎得吸引了魔君的注意。
黎乘风眼眸一凝,满是恶意:“男不男,女不女,不嫌丢人现眼。”
听见他的骂声,箫亭鹤并不理会。
身侧,沈长老岂是安静的性子,当即出言反击:“人不人,鬼不鬼,还有脸说旁人。”
他说话间,手段重现,玉枝节出其不意,这一次削去了魔修的半边脸颊,半张脸血淋淋血魄蠕动修补,半张脸俊逸阴郁冷寒,的确似人似鬼。
那张脸扯了扯唇,嘲讽道:“素闻沈长老大名,魔修在眼皮底下都发现不了,你们合欢宗也是心盲眼瞎。”
沈庭桉冷笑:“这不是逮到你了吗。”
黎乘风却冷哼不语,他话中所指另有其人。
几句话的功夫,高天的战局愈发激烈,手段纷飞之间,箫亭鹤敏锐地觉察,这位魔君似乎对他的香囊抱有某种恶意。
他并不知对方的心理,只是留心防备着风刃,护着香囊,没有被风刀切碎。
黎乘风其实并不关心这合欢宗长老姓甚名谁,又是谁家的小侍。
他只是单纯恶意,因为此人不但佩着个香囊招摇过市,还穿着身粉腻的颜色,让他想起秘境里的那个粉衣男侍,着实碍眼。
从风刀里又一次护住香囊,箫亭鹤眼眸微移,启声道:“这位魔君长老,是见不得旁人的美满吗?”
他话音清凌,心底却一动。
黎乘风语气森寒:“美满?我看也不见得,谁知道你妻主在外面找不找男人,美侍成群,谁又知道你这香囊是怎么来的。”
墨瞳重新打量了他一眼,箫亭鹤心有怀疑。
此人莫非是冲着她来的?毕竟他说的一言一句,都像在暗示她的存在。
玉指轻柔,抚了抚身侧的香囊,粉衣美人道:“自是我妻主送给我的。”
“这枚香囊,是她亲手完成,亲手递给我的。”
在坤元属地,能得到妻主如此珍重的信物,他不能更美满了。
风刃的攻势陡然间猛烈了许多。
沈庭桉一直专心出手,几次杀手想直取魔修性命。
听见他们的对话,他冷眼看着,好似在看笑话。
沈庭桉冷声点破:“心有所想,目有所见。”
“说来说去,怕不是说的自己。”
一番话暗示魔修以己度人,箫亭鹤也配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旋即竟然感慨,替他那可能不存在的妻主着想,对魔修说道:“以你为人,难怪妻主在外找体己人。”
黎乘风眼底杀意凛凛,忽地想起什么,扯唇冷笑:“这话对沈长老说去吧,找魔修也不找你姓沈的。”
显然,他也听说过那些传闻,毕竟沈长老可是出了名的道门修士,而传闻中的另一个人,在魔域也地位不低。
玉枝节陡然攀满了高天,扯落片片血雨。
轰然的灵气波动片刻才消散,魔君负伤撤走,道门两位长老也负伤在身。
他们这个境界的修士,保命手段层出不穷,难以诛杀。
二人没有去追,一怕声东击西,也担心陷阱在前,确认魔修离开附近后,启程回去。
箫亭鹤出言道谢:“劳烦沈长老助阵,听那魔君所言,不知混淆视线,还是其他。”
他又道:“宗门已在排查他先前藏身之地,兴许还有同伙,届时可能劳烦沈长老从旁掌眼。”
他低垂眉眼,貌似客气,实际心里藏着些担忧和盘算。
就怕把她找出来,也怕沈长老找到她头上,言语间其实暗暗划出了个范围。
“我自会出手。”沈庭桉冷言,施法扫清身上的血污,“此人说不定会再回来,魔修不在会武上生事,恐怕浑身不自在。”
粉衣长老附和了几声,忽而,一道灵讯飞来,沈庭桉眉心微蹙。
小白猫不见了,已经去找了。
见他有私事,粉衣长老又简言客气了两句,二人很快各自离开。
沈庭桉面容生冷,魔修的事情才告一段落,就得赶回去找跑丢的猫。
那猫儿身上戴的法宝是上品,可不是轻易能关得住、伤得了的,估计玩心大,在外面玩得忘了归家。
一个两个,净会添乱。
沈庭桉冷冷地起术法,搜寻起法宝的定位-
庭院中,小白猫踩着安静的步子,探头探脑,寻摸到了静室门口。
它喜欢此地的气味,更准确地说,是此地那个女修的气味,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因为太过喜欢,它这几日都没回去,留在了这边的小院子里,晚上和认识的朋友一起休息。
它们的主人并不在意多了个小动物,因为它胆子小,不怎么敢出来露面,她每次留下三只灵兽的口粮和零食,没有太打扰它们。
小猫凑在地面和门槛边嗅来嗅去,两个小伙伴不明它在做什么,也挤到了一起,挤挤挨挨地哼唧叫嚷。
动静惊动了静室里的人。
栗音听见门边的声响,开门一看,小动物们抬起脑袋看她。
那只小白猫竟然也在,它胆子小,她每次出入,小白猫都会躲起来。
猫儿毛色雪白干净,还是少见的异曈,栗音笑了笑:“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想进来吗。”
怕吓跑小白猫,她放轻了声音,当它们对她的房间好奇,侧身让开了位置。
金橘和银灰窜进了静室里,让栗音意外的是,那只小白猫仰着头,望着她,没有动,模样看着有些呆呆的。
栗音觉得好笑,忽地想起来,小白猫好像在她这里待了几天了,似乎没见到它回去。
她蹲下身,摸了摸猫脑袋,猫还是没有动。
栗音问:“你怎么不回家,你的主人呢?你的家在哪里?”
她看了看它脖颈间的法宝,光韵不凡,应该是哪位的爱宠。
数息,小白猫终于动了,几乎蹿了一下,用力地叫了一声。
金橘和银灰因为灵智幼小,尚且不会说话,小白猫却已经能口吐人言。
“主人!”稚嫩的声音喊道,栗音吓了一跳。
只见小白猫一改怕生的样子,绕着她转来转去,蹭来蹭去。
小猫脑袋不知道转世是什么,雪团只觉得,它找到主人了。
这下子找到了,还以为主人不要它了,小猫有些泪汪汪的。
小猫碰瓷,栗音手足无措,只觉它要么认错人了,要么是不想回家。
她把小猫抱起来查看,小白猫冲着她叫唤,看见猫儿的异瞳,栗音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主人…”雪团委屈地喊道,随即又开始喵喵叫唤。
喵喵叫的动静一直传到了屋外。
循着法宝定位,找到了一方山间的庭院,隔着围墙,沈庭桉听见那只傻猫叫了一声主人。
不知是哪来的家伙,连他的猫也敢抓,还敢让他的猫认主。
男人无声冷笑,转瞬踏虚凭空,居高临下,看见了院落的景象。
院落里,少女蹲在檐下,把雪白的猫儿举了起来,神情有些困惑,眼眸清澈,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看清楚她的脸,沈庭桉瞳孔骤缩。
第165章
只在瞬间, 当初的梦浮现眼前,那时的蹊跷没有结果, 此时此刻,沈庭桉陡然间想到了许多可能,但他的动作远比思绪快得多。
异变突生,骇然的灵气直接冲破了小院的阵法,男人没有用那些玉色的枝节,而是顷刻到了她眼前,猛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秒,法术骤生波动,二人的身影连带着她怀里那只的小白猫, 都从小院中消失。
有人把她掳走了。
来去的流光和气息不加掩饰, 因为她在这里, 那些大能长老们一直暗中关注她的方位,虽没有上门打扰, 却也留意着她所在方位的灵息。
几乎立刻, 此间四处,惊动了许多存在。
栗音眼前只飞掠过一道凝夜紫的身影, 她才认出小白猫的来历, 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小猫竟然是她在存档里养的那只!
惊诧的发现未落,男人的手就抓到了她腕上, 而后再一眨眼,四周的景色已然骤变。
少女抱着白猫,大抵因为突然的袭击,身体紧张僵硬,面上一片茫然无措。
她眼瞳一动, 掠过男人的身形,看见此处是个不认识的庭院,应该是他暂时修行的居所。
庭院除了葳蕤花草,正中多余铺着地毯,地毯上端放着一方极其精巧的木制小阁。
栗音没认出那是什么,那木制小阁四四方方,垂落下层层白色的帷幔,看不清内容,帷幔前方还点着一支香,在黯淡的天色下,那一支香的火光猩红刺目,如凝了一滴颤颤的血。
她抱着猫,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好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只有怀里的小猫动了动,欢快地抖了抖耳朵。
雪团找到主人了,照顾它的沈长老也来了。
一切仿佛和以前一样,它虽记不清那久远的过去,也辨认不出沈长老不再是沈小少爷,主人也不再是当时的主人。
它只依稀觉得,能回到过去那时,猫很开心。
小白猫看看她,又看看他,察觉不到绷紧的氛围,只觉得还差点什么。
沈庭桉攥着她的手,垂眼神色生冷,墨瞳却忽地一颤。
她的骨龄不对。
少女姿态拘谨,好像不欲被他抓住,却又畏惧于大能修士的神通,流露出了些微警惕和小心,不敢贸然甩开他的手。
二人对峙,中间,尖尖竖起的小猫耳朵突然又一抖。
雪团想起来了,还差什么。
它觉得这里还少了一个人,那些渺远模糊的记忆隐隐告诉猫,需要三个人重聚才是它完整的家庭。
所以应该是三个人才对。
暂且顾不上小猫脑袋里在想什么,好半晌,栗音才找回声音,小声问道:“这位…前辈?这是做什么?”
“这是做什么。”男人一字一字,平仄全无起伏,重复了遍她的疑问。
声色意外冷静,甚至有些冰冷,听起来,就像把她吐出的话吞入口中,把字字声声都咀嚼了一遍。
忽而,夹在中间的小猫支起脑袋,冲男人喵喵叫唤,好像说起了眼下的发现。
“少了一个人!”小白猫可算想起人话该怎么说。
墨瞳寂静向下,沈庭桉视线下移,看着它。
他伸出手,抓向了猫,掐住了小猫的后颈。
就算说错了话,但它只是个小猫啊。
望着那冷白的指节,怕他要和小猫计较,栗音没敢松手。
点漆的瞳孔凝视她的神情,沈庭桉微微扯起了一边的唇角,话音冷然:“这是你的猫吗?”
栗音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她是一个清白转世,只得摇了摇头,犹豫地松开了手。
男人拎起了小白猫的后颈子,把这只傻猫提了起来,他竟没有动怒,也没有下杀手,面容冷硬,似乎很冷静。
他拎着细溜溜的猫儿,一直打开庭院的门,把它提到了庭院外,然后松开手。
小猫四肢落地,仰头,似乎不解,喵了一声。
男人冷声:“自己玩去。”
说罢关门,把碍事的猫儿留在了门外。
栗音看见他走过去,原是把雪团放了出去。
那扇厚重漆红的门扉合上时,门上似乎有符文一闪而过,不止如此,整个庭院上方也有阵法闪过。
落了锁,那道贵气颀长的身影背对着她,突然轻笑了一声,仿佛错觉。
“它叫你主人呢。”声线轻,咬字重。
栗音心一颤,按下了逃跑的念头。
这个时候不能跑,一旦跑了,说明她有问题。
沈庭桉转过身,天光昏寐,阴影晦暗,墨瞳深邃,难以窥见意图。
虽然骨龄不对,可因为当初的梦实在蹊跷,让他心生怀疑。
入梦之法常见,但没泄露魔气,也没留下痕迹,世间岂有那等神不知鬼不觉的本事。
栗音斟酌说:“前辈,你的猫好像有点贪玩,我也不知,它怎么就把我当成主人了。”
“是吗。”他又微微扯了扯唇,点漆的瞳孔直直倒映着她的身影,一动未动。
“看来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你要把它带走呢。”
栗音假装听不懂。
“万兽宗的弟子?”沈庭桉点破她的宗门来历。
当初北妄城三宗收徒时,就有万兽宗。
“你才入道不久吧。”男人终于有了动作,衣摆缓缓摆渡过庭院的花草,向她走近。
他想到的,栗音也想到了,当下抛出谎话:“我修炼有些年头了。”
“有些年头?”他又开始咀嚼她吐出的话语了。
似吃完了其中味道,才道:“看你骨龄,不及二十,再看你修为,竟有出窍,万兽宗竟然没让你这等空前绝后的天才当首席?”
面庞俊美冷艳,说话像轻嘲讥讽,话音不急不徐,和他无声的步调一致,缓慢地同她越靠越近。
“我可不曾听闻,这些年头里,万兽宗选出了首席弟子。”
旋即,话锋一转,墨瞳一动,男人扯破她的谎言。
“你是近年才入门。”
他走到了她身前。
“真是后生可畏,进阶神速,既为天才,为何毫无傲骨,竟对我撒谎。”
他似乎困惑,缓缓踱步,去了她身后。
“你在怕我,为何怕我,你认识我吗?”
幽幽的话音从身后传来,栗音哪敢背对他,转过身:“前辈说笑了,您这么突然,强行把我带到这里来,我当然害怕。”
“呵。”沈庭桉扯了扯唇,漆黑的眼孔清晰映着她的脸。
“我怕您误会我想偷猫。”她张开嘴,小心地道。
“我看起来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吗。”男人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声色轻渺,给了人温柔的错觉。
他指出她的错误:“不对。”
“若你怕我误会你、罚你,你更该强调你天才的名头,强调宗门对你的重视,这样,我才会有所顾忌。”
“除非……你修为得来不正,所以一直回避,低调行事,不敢张扬。”
他好像轻笑了一声,因着面容冷艳,仿佛冷笑,却也因为冷艳,格外吸引人目光,在昏寐的天色里,俊美清贵,长身玉立,好似玉雪般无暇。
少女身后,有枝节探出,她还没做出回应,那寂静蜿蜒的玉枝节猛然捆住了她的手腕。
玉枝节撕开了一点魔修的伪装,攫取出了一抹魔气,术法立时验明了她的身份,也坐实了他的怀疑。
“魔修。”男人那抹轻笑姿色转瞬即逝,冷哼了一声。
虽是冷哼,却有种果然如此、不出所料的尘埃落地。
难怪那噩生府的魔君话里有话,原来藏了一个在这里。
栗音被悄无声息、突然袭击的枝节又吓一跳。
当初旁观见识过这种枝节的厉害,她赶紧动了动手,想要甩脱枝节,竟很轻松地甩掉了,不像初见时处刑魔修那样可怕。
因为他突然出手,又点破了她的身份,少女有了防备,向后退去,满眼警惕。
她后退了几步,男人却抬脚,又步步向她走近,逼得她只得继续往后退。
“你应该承认认识我,一介弟子畏惧于凶名在外的长老,或许还可以解释。”
“为什么不认我?是不敢认我吗,你在害怕心虚什么。”眼尾狭长,眯着眼睛看她。
“你在魔域的相好呢,趁现在来得及,还不叫他来救你。”
他的话被少女大声驳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道门的沈长老,我是魔修,我当然心虚害怕。”
栗音似被逼急了的魔修,敢大声冲传闻中的沈长老说话。
忽而,她步子一停,腰后撞到了庭院正中的那座小阁,退无可退。
沈庭桉冷笑:“又在撒谎骗我,扮作我的亡妻,你们好大的算计,没胆子认吗?玉欢宫手段,我也见识过,北妄城入我梦的也是你。”
他语气笃定,栗音一句也不听,那时用了作弊道具,他绝对不可能发现她。
“我的确是玉欢宫,但我不曾入过谁的梦,也没去过北妄城。”她反驳道。
突然,有股幽幽的烟气飘过来,嗅到气味,栗音侧目。
身后是那支点燃的香,方才没见到烟气,此时却飘出了一缕青烟,清清楚楚地飘向了她。
看清楚引魂香的指引,墨瞳深凝几许。
青烟飘向她,她即是苦苦寻觅之人。
这香不知是什么香,栗音下意识屏住呼吸,担心暗算。
离得近了,她可算看清楚,这座小巧精致的木制小阁里摆放着什么,帷幔掩映下,那东西影影绰绰、方方正正,好像是个牌位。
栗音心念一动,不会是她的吧?
她转身后退了半步,不曾想冲撞了自己的灵位。
后背却陡然抵触到了温热的胸口,沈长老不知何时靠近了她,挡住了她意图退避的身形,按住了她的肩。
男人声线冷寂,仿佛就在她耳边,森寒的话音轻缓,放轻了让人错觉温柔,更像某种引诱。
“怎么不揭开看看,那里面的东西,对我很重要。”
“你可以揭开来,拿起来,威胁我。”
他清晰地帮她指出一条明路,按住她肩膀的手加重了力道,仿佛催促,将她推向了那帷幔后的事物。
栗音拒绝:“我怎么知道上面有没有禁制,谁碰谁死。”
耳边,男人冷声道:“你说的很对,就是谁碰谁死……”
坚实的胸膛不由分说抵住了她的背脊,一度严丝合缝地紧贴一处,心跳声隔着皮肉,交融到一处去了。
他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强行牵引着,挥开了层层垂落的白纱,一直触到了那藏在正中的事物。
帷幔揭开,栗音彻底看清楚了,上面果然是她的名字!
阴木引魂的牌位触感异常冰冷,她打了个寒颤。
身后,男人幽寂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又似有微茫的水降下,忽地滴在她的颈侧。
“只有你不会。”他道,在这方小小的灵位前,用力扣紧了她的手,直到手指嵌进她的指缝,直到十指相扣。
“是你。”他字字清晰道。
第166章
“看见了吗?”他像在说那牌位上的名字, 又像在说些其他的什么,死去的人是她, 梦里的人是她,转世的人也是她…
栗音陷在灵龛和牌位的冲击里,难道他一直随身带着她的牌位?
这样的猜测浮现脑海,尚未回过神,耳边飘落男人的话音。
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感受到气息幽幽拂过耳侧。
“你可听过我的传闻。”他自己点破。
栗音只答:“沈长老的名号无人不知。”
沈庭桉似轻笑了一声,有如冷风回旋,扣住了她的手指,没有松开,对着那方红暗的牌位:“那你来说说, 传闻是什么, 这是什么, 我是什么,你是什么。”
栗音不吭声。
十指相扣的力道陡然加重了, 他咬字也重:“我有过一位未婚妻子, 旧时婚约,她意外陨落…”
他突然停住。
再往后, 该提到了“妻子”和魔修私奔的事情了才对, 作为私奔当事人,栗音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却没说话, 玉枝节陡然蔓延而出,猛地捆住了她的腰腹。
圈圈束紧,道道缠上,有恨暗生。
他不想她想起那些,不想她知道那个半妖贱/种, 不想她知道她和那个贱种私奔的旧事。
栗音警惕腰间盘曲的枝节,他才再次开口,凛凛疏冷:“这是你,你说你是谁。”
牌位上是她的名字,她是个转世之人,前世她和他有婚约在身。
“你要是有魔域的相好,最好去和他说个明白,你有过婚约。”沈庭桉又道,不无讥讽。
见枝节没有攻击的意图,怕激怒他,栗音没敢大声,压低了声音:“听前辈的说法,这婚约是上辈子的…不是我的。”
耳边冷笑,枝节陡然收紧。
“指不定你那魔域的相好也是上辈子的。”
“我没有…”少女又小声反驳。
枝节收得越来越紧了,像要把她永远绑在他身前,沈庭桉扯唇,冷眼看着:“没有什么。”
栗音小声说完:“我没有魔域的相好,我一直在道门活动。”
她的确抓中了他的想法。
她现在可能并不认识某个魔域城主,而栗音也确实没见过对方。
枝节的力道放松了,他好像冷静了点。
那个贱.种可能还没有发现她,他比对方先一步发现了她转世…
但是…
枝节瞬间又绷紧,那个噩生府的魔修可能不清白。
栗音才察觉枝节变化,没来得及暗自松口气,玉枝节就又缠了上来。
“没有?”沈长老森冷冷地道,“你进阶速度非比寻常,你敢说你没有?”
闻言,栗音心想,她现在确实没有采补到魔域的那些人,她真的没有啊。
至于唯一一个采补过的魔域人士,黎乘风,也不能算她的相好。
沈庭桉垂眼瞥见她的脸色,看见她不说话,冷笑一声:“那就是有道门的相好。”
枝节又收紧了。
“我得找炉鼎才能修炼。”栗音为自己叫屈,功法是这样设计的,她也没办法。
“炉鼎?”沈长老并不上当,也不心软,语气冷厉,“他们恐怕对你死心塌地,你在道门这么久也无人揭发,还把你送来了诸宗会武,送上了出窍。”
他们是自愿的,她也没办法,栗音心道。
似乎真的冤枉,她不自禁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也没办法。”
少女小声嘀咕,奈何身侧的人并不接受。
“你也没办法?”他总咀嚼她说过的话,在嘴里重复一遍,像一场不肯松口的逼问。
闻言,他牵住她的手,寒声质问,“他们难道强行扯着你的手,逼你采补了?”
栗音想要点头,被充斥着寒意的冷笑阻止。
她有点恼了,此人对她的话不听也不信。
“沈长老到底想说什么?”
沈庭桉缓缓开口:“我世家讲究声名、名节,如今人尽皆知…”
他顿了一下,继而冷声:“你我夫妻一体,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往后也同样。”
他的话很是古怪,栗音听来迷茫。
“可是…”她指出来,刻意回避了私奔的字眼,“我明明听说,退婚了…”
腰间的枝节加重了力道,愈发紧切地纠缠在她身上,仿佛要阻止她的话。
但她还是说了下去:“而且听沈长老说辞,这些是我上辈子的事情?上辈子的事,和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我并不是你口中的亡妻,我活得好好的…”
“你迟早会想起来。”沈庭桉冷冷打断,“转世之人的今生于前世,只不过暂时失去了一段记忆,你迟早会记起以前发生的事情。”
虽然声色冰冷,目的却顷刻了然,栗音终于意识到,他打算继续婚约,他根本不想退婚!
“你迟早会记起我是谁。”男人字字说道。
怀里的人并不认,意识到他的态度后,栗音声量大了许多。
“你是谁?你是道门的沈长老,你对我而言只是道门的沈长老,是魔修公认的敌对之人!”
“旁的道修难道就不是了吗?!”清矜贵气猛然扯破。
栗音一噎,顷刻被他扯过身,不得不转身正面他。
白玉无暇的面皮抵到了她眼前,曈如点漆,幽深冷寂,一动不动地凝着她,显出了点疯狂的前兆,好似有怨怼在眼底汹涌,倾泻于她眼前。
“我可以不在意旁的道修到底是谁,但我们的婚约必须继续履行!我可以不在意此前你都和他们发展了什么,但此后只有我!”
“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东西该让他们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全都打发得远远的!”
他一字字、一声声、一句句,像个怨夫似的扯着她。
逼她认下名分,逼她放弃旁人。
又疯了!
栗音想起第一次入梦那会儿,抓住了他的手:“我是魔修,我们身份有别,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已经转世了,她都已经转世成魔修了!
“哪里不可能?只有你想不想!”
沈庭桉和魔修往来的多,清楚玉欢宫的做派。
“魔修,玉欢宫…”他咬字道,“不就是喜欢折辱道门修士吗?你敢说你不想?”
即使男人此时颇有些阴晴不定,可姿容仍旧一绝,那股彻骨的冷意成了绰约绝艳的增色,似不可攀折的玉树琼枝。
见其姿色,栗音心道确实,无法反驳。
她望着他那疏冷阴郁的美貌,没忍住眨了下眼睛。
气氛诡异地安静了,谁也没再开口,直到数息过后,男人忽而一动。
沈庭桉松开手,不再扯着她。
指节莹润如玉,颀长秀美,因为家世不俗,虽常常在外和魔修死斗,他也一直保养得当。
他收回手,少女被他的动作吸引,看过去,便听幽幽隐隐一声冷哼,那双手在她的注视里,揭开了他自己的衣物。
美人姿容冷艳,动作却是另一回事,恍惚又是疯狂的前兆。
栗音面露畏怯:“你冷静一点。”
话是如此,她的眼睛却不住被露出的颜色吸引了过去。
世家公子向来穿得最严实,内外层层繁复的衣领一直收束到最上方,只露出了一点玉白的颜色。
此时松解开来,脖颈、肩颈、锁骨…现于眼前。
“我很冷静。”沈庭桉解开衣襟,话音冷得可怕。
在他露出来的锁骨上,有一点凝红的朱砂色彩。
栗音还没细看那是什么,他已经抓住了她的手,强硬地牵着往他身前去。
“你采补人的本事呢。”沈庭桉启唇。
美人冷艳,好似嘲讽她只知观看而不敢动手的懦弱行径。
栗音手指不得不落到了他身上,点中在他锁骨之间。
她有些发怔,脑海里缓缓划过一个念头,她就说,她也没办法,她就是这样被逼着采补那么多炉鼎的!
栗音顿时充满了底气。
从小院劫人的流光和气息不难追踪,尤其,对方出手突然,好似没顾得上隐藏。
追踪途中,一众修士大能没忘确认其人身份,原先还担心,是不是她的身份暴露了,可越是了解,一众男人的脸色越是难看。
青玄宗的沈长老,原来有个亡妻的传闻。
此前谁也没想到她身上去,这下子一点出来,当即都反应过来。
不出意外,定又是个前世!
竟然还有一个!
庭院里,衣襟解开了,见他如此做派,栗音犹豫要不要采补,可又担心沈长老的阴晴不定。
她踌躇之际,沈庭桉突然开口。
“我还有个亲传弟子,你既身为我的道侣,即是他的师娘…”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尾狭长,幽深不见光亮,“我择日让他来好好拜见拜见你这个师娘,你们好好认一认……”
他的亲传弟子是谁,栗音再清楚不过了。
她才收下了一对师徒,那对师徒可以彼此容忍,至于沈长老和季小道君…
墨瞳紧紧凝视着她的神色,仿佛察觉僵硬,微微眯起,同她靠近了几许。
栗音不可谓不紧张,因为一场失败的私奔沈长老就能恨魔修几百年,季小道君恐怕完了。
她正欲开口,引开他的注意力换个话题时,数道气息陡然而至,下一刻,庭院的阵法受到冲击。
前来的一行人无异于强闯某位长老住处,院中的二人都抬头看去。
沈长老眼眸微眯,高处,些许个道门长老打破了庭院的阵法。
栗音才松的一口气险些又提不上来。
一眼看去,前任们几乎都赶了过来,而她身前的沈长老衣衫不整,发生了什么太过引人遐想。
她吓得收了一下手,却被沈长老紧紧攥着,没能成功。
她也没办法!虽然没能采补成,但真是他逼她采补他的!
庭院里,少女抬眼,一派可怜、惊慌、失措、无辜的模样。
她的反应可谓做全了。
高天赶来的一众长老大能里,慈渊谷主望着她的做派,冷眼看着,冷哼一声。
也就符长老最偏爱,见小徒弟吓坏了的样子,心疼得厉害。
缃色衣着的美人一伸手,顷刻和青玄长老斗法一招,一道符箓飞来,栗音再一眨眼,她已经不在沈长老身后,而是被符长老护在了身边。
“没事了,吓坏了吧…”符颂今轻轻拍着小徒弟的后背,柔声安抚。
面对他的好意,少女并不敢出声,貌似真的被吓坏了,扯过他的宽袖,挡了挡脸。
氛围愈发冷凝。
第167章
庭院中, 男人衣衫不整,险险扯开了衣襟, 也不知在勾引谁。
高处俯视,其人姿容绝佳,疏冷绝色,一众大能修士们没有立时开口,而是眸光微动,将院中陈设先收尽眼底。
一座灵龛立在庭院正中,素白的帷幔揭开了,一方小牌位摆在里面,以修士眼力,看得分明, 牌位上是她的名字。
结合传闻, 这下子确定了, 又是一个前世情缘。
敌意隐隐,流风纷乱, 栗音直觉不妙, 并不想被眼下的局势波及,装作惊慌未定, 躲在符长老的庇护下。
她没有开口, 有人先启唇。
幸好不是冲着她的,慈渊谷主不甚客气:“沈长老?怎么, 抓魔修抓昏了头,连旁的宗门弟子也抓?”
沈庭桉冷冷望着,转眸看她,少女头也不敢抬,一看便心虚得厉害。
她确实有道门的相好, 只是沈庭桉不曾料到,竟有这么多!
他收回视线,冷眼认出前来的修士身份,除了道门的大能,居然还有两个看似异族的妖修。
慈渊谷主的名号他有所耳闻,听见其人的嘲讽,沈庭桉没立时开口反击回去,只心下顷刻了然,面色愈发冷寒。
这些人,恐怕都知道她的伪装和身份。
一众人聚到一起,指不定说出点什么,他们一齐赶过来,路上也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摇光珩落在后方,早支起了屏障,不会让他们的话给外人听见。
少女这会儿还躲在符长老身边。
符颂今牵过她的手,仔细擦拭检查起来,连她的脸颊也轻轻擦了擦,好像要擦去点什么。
不知道的还以为符长老才是她的师父,摇光珩面带微笑,上前查看:“可有伤到哪里。”
各方注意力一下又回到了她身上,好似都在等她开口表态。
栗音诚实地摇了摇头。
摇光珩眼底无奈,怎么这个时候不说受伤了。
栗音读懂了他的眼神。
眼下这个情况可不能装受伤离场,她的伤一定会被算在沈长老头上,这些前任们可别打起来。
想到这里,她小声提醒:“沈长老…和我说他也有前世…”
他们都是同一个情况,而她对每一个前世都是同样的态度,任他们怎么闹,别闹出大问题来就行。
除此之外,别把她扯进去,脚踏太多船,谁来也站不住脚。
栗音冲师父眨了下眼睛,示意他配合她离开这里。
看出她的退意,摇光珩其实并不想她走。
现在又多了一个男人,又多了一个前世,这么多的前世总得有个原因,他想她在这里把话说清楚,给出明确的解释和说法,也省得惶惶担心魔修阴谋。
摇光珩没有开口,符长老柔声说道:“担惊受怕也伤身,这里的事情可以交给长老们处理,我带你去调息定心…”
缃色衣着的美人溺爱,当下想护她离开。
摇光珩不得不打断,毕竟他才是师父,他拿出了另一个理由:“你明日还有最后一场比试,回去准备准备也好,需要师父陪你一起回去吗?”
左右好像有两个师父一样,栗音对两位师父说道:“我能自己回去,我那两只灵兽估计也吓到了,得回去看看…”
她好似真的不懂那些前世,即使沈长老找到了她身前,她也没有过多留念和回应。
沈庭桉墨瞳冷郁,死死锁定在她身上。
那少女恍若无知无觉,还有胆子冲他行了一礼,才告别离开,留下他们一众。
她那些相好们竟然也不出言阻止,甚至护着她。
沈长老哪里知道,他眼前这些人一再交过手,现在早就隐隐达成了共识。
更不要说,他那传闻里妻子与魔修私奔,加之他对付魔修的种种手段,一看便知,他心里有恨。
她是魔修,又是他那和魔修私奔的前世妻子,怎么敢让她留下来。
符长老想法简单,她一个小魔修,对上凶名在外的沈长老一定吓坏了,他也不想小徒弟被拖进复杂的局面。
甚至于,说什么和魔修私奔的世家女,谁知道真相是什么,没准是那魔修有心勾引,而看沈长老的脾性,说不定是他惹了他的小徒弟不喜,她才不得已出走。
什么私奔,指不定以讹传讹,他的小徒弟怎么可能和谁私奔呢。
除却他单纯偏私的想法,旁的几位理智些,考虑几乎一致。
因为沈长老的传闻明显有仇怨,他们担心忌恨魔修的沈长老会对她不利,还是先让她远离此处为好。
以是栗音就这么走了,摇光珩暗自叹息。
他并不认可符长老对她的过分关怀,她应该留下来,把话说清楚,而不是避开。
沈庭桉看着她在那些相好的默认下全身而退,面上怒容,眼底怨怼,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他抬手理了理衣领,采补也没能采补成。
“诸位这是?”沈庭桉扯唇,不无讥讽,“一起出动,好大的阵仗,若对上魔修也能如此齐心协力,魔域估计早被荡涤干净。”
此间不止他有传闻缠身,旁的人也有。
而眼前这些人,漆黑的眼瞳逐一看过,藏剑山剑尊、医毒谷谷主,都有已逝的情缘,哪怕他专心修炼和对付魔修,也对个中流言有所耳闻。
再加上她离开前的那句话,沈庭桉隐隐有种不好的猜测。
他说了一句,慈渊冷笑一声:“比不得沈长老一人的本事,一出手,险些把魔修直接吓死了。”
一旁按着剑柄的云谏剑尊接话:“毕竟沈长老和魔修有夺妻之仇。”
云谏话锋一转:“但冤有头债有主,也不是每个魔修都有错处,再者,我听闻只是婚约,并非妻子。”
各宗轶闻经常相提并论,因为他和师姐的事情常有人议论,顺道也了解了许多青玄沈长老的传言。
云谏虽也是偶尔道听途说,不知到底婚约还是婚姻之实,但不妨碍他在这里直言不讳。
先不说明里暗里的敌意,话里话外都在给她开脱,摆明了要保下伪装成道门子弟的魔修。
沈庭桉冷眼看着:“我追查魔修,干诸位何事,连妖修也到我这儿来凑热闹?”
妖修不欲介入道门纠纷,并不开口,只冷眼旁观。
摇光珩接话:“这当中应该有什么误会…”
他当然也听过沈长老的名号,当时在北妄城收徒,沈长老也在,还出手杀了个魔修。
“我那徒弟怎会和魔修扯上干系呢,还望沈长老明察,伤了和气总归不好,大家不妨坐下来说话。”万兽宗长老语气温和,暗暗道出自己的身份。
符颂今也道:“那孩子是贪玩了些,若是有冒犯沈长老的地方,我且代她道歉,她心性尚幼,沈长老何必和一孩子争长论短、琐屑较量。”
妖修就不说了,连佛修也阖眸不表态。
一个两个都决意包庇她,甚至还你一言我一语替她说话。
沈庭桉眯了眯眼睛,看万兽宗的蓝衣长老眼熟,很快认出他和他的亲传弟子有来往。
若他没记错,当初北妄城三宗收徒,此人也在。
“你是她的师父?”
摇光珩答:“是。”
男人冷笑一声,墨瞳冰冷,徐徐环顾他们所有人:“我看你们是都疯了。”
不久前凌乱的衣襟已经恢复平整,沈庭桉甩袖,满目嫌恶,“瞎了你们的眼,她是什么人,你们一个也看不出吗?”
包庇魔修也就算了,竟然还一起包庇,这些人俨然一副共侍的局面。
“合欢宗的男人见了你们也要自愧不如、羞愧而死。”沈庭桉只觉眼前荒谬至极。
他讥讽一句,慈渊谷主也恶言以对:“不若如此,难道像你一样,让她跟魔修私奔去吗?”
“能留得住人才是本事。”慈渊冷笑道。
沈庭桉面色更加难看,墨瞳阴郁,扯了扯一边的嘴角:“难道慈渊谷主就留住了吗?”
他们这些人能在这里聚首,分明一个都没留住,她定是陨落了。
果然,他话音落下,慈渊谷主神情阴沉,紫眸冷凝。
望见一众男人生冷的神色,沈庭桉扯唇:“无能之辈罢了。”
却见其中,那白发红曈的妖修始终清冷疏离,鸿影缓缓抚了抚怀里的蛋,只抓重一点。
“我的妻子可没和魔修私奔。”
龙君兮跟着轻轻摇头:“非也,我方才听云谏剑尊的说法,并不是妻子,只是婚约。”
妖修对传言一知半解,他并不在意,微微笑道:“这陆上的世家,应该和我外海世家的作风差不了多少,婚约解除也是常有的事情。”
不知有没有说中,沈长老神情冰冷不变,氛围愈发僵硬。
其实在座能谈得上婚约姻缘的并不多,却见慈渊谷主忽地冷笑了一声,打破沉默。
“我的夫人可既没有和魔修私奔,也没有解除婚约。”
“既然说是妻子,依世家的作风,婚书该比我这张更贵气吧。”紫眸微眯,说着,就拿出了一张物件出来。
看清那是什么,沈庭桉瞳孔切实骤缩一瞬。
转瞬之间,一截玉色枝节凭空出现在慈渊谷主身边,直袭向那张婚书,不明是要毁去,还是要强夺。
慈渊冷哼一声,一边微微牵扯的嘴角却明显得意,知道他没有这等信物和名分了,反手一击玉枝节。
灵气震荡,玉色枝节收回,没能抢到他手上那张婚书,沈长老墨瞳森冷,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手上的东西。
“不过婚书而已,沈长老难道没有吗?”慈渊恶意道。
枝节隐隐蛰伏,有意再次行动,一众大能真动起手来,动静几乎藏不住,那不是摇光珩想看到的,会把她推上风口浪尖。
“诸位还是冷静些,再等会儿,该有合欢宗人过来查看了。”他出言提醒。
在那之前,他们得达成一致才行。
第168章
话音落下, 慈渊冷哼一声:“那得看这位沈长老的意思,恐怕他不屑于和我等为伍。”
“比不得诸位心胸宽广。”沈庭桉出言嘲讽, 玉枝节蛰伏未动,墨瞳扫向紫衣谷主手里的东西,又去看其他人。
那些个男人竟然都反应寻常,婚书在前,看也不看,不知无视还是默认。
瞧见他神情,摇光珩微笑解释:“沈长老不要误会,慈渊谷主手里的东西,只是一件遗物罢了,和我等没有关系。”
他们可并不认。
紫眸冷冷剜了他一眼。
摇光珩恍若未觉, 微笑依旧:“不知沈长老对此间的流言了解多少, 她明日正巧还有一场比试, 届时台前聚首,大家可以坐下来聊一聊。”
其他人没有反对, 冷眼俯视庭院中的沈长老, 等他表态。
转世众多,局面可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决定的。
沈庭桉眉目疏冷, 冷眼不语。
摇光珩只得再道:“沈长老对魔修最是了解, 魔修被道门修士发现,肯定逃回魔域去, 若进了魔域,可就轻易不会再来了。”
他指出他绝对在意的一点,揭发了她的魔修身份,又或者过分纠缠她,说不定她就跑回魔域去了。
据他所知, 沈长老传言里的另一位现在可是魔域的一城之主,她如果回魔域去,免不了会见那个旧时私奔的对象。
沈庭桉明白他的意思,这何尝不是他所顾忌的。
玉枝节须臾无声收起,他没再说什么,好似勉强同意,面色冰冷生寒。
墨瞳阴冷地掠过一众男人,却陡然发现了他们腰间的香囊,忽地,沈庭桉忆起了那位合欢宗长老腰间也有一个。
霎时间,他眼神微动了下。
见他收起了手段,不再冷硬僵持,摇光珩暗暗松了一口气。
刚刚勉强妥协,几乎下一秒,合欢宗的人赶到了,其中,穿着身粉衣的箫长老落后半步。
箫亭鹤眼眸一动,先将局面看了个清楚。
他本在处理宗门事务,正好听见了一二风声,疑心她出了事,才和其他长老一起来查看情况。
这么一看,意外和庭院中的沈长老对上了视线。
他们不久前才一起追击过魔修,当时相处正常,眼下,那位沈长老看过来的眼神却格外冰冷。
箫亭鹤察觉不对,大家基本都在,沈长老的脸色有异…
他心里有了猜测,殊不知沈庭桉又何尝不是。
领头的合欢宗长老不明所以:“各位为何齐聚于此?”
箫亭鹤垂眼:“也许是在道喜吧。”
“我一回来就听闻沈长老的亲传弟子突破合体,的确喜事一件。”
合欢宗长老满脸狐疑,此地庭院的阵法显然遭人打破了,氛围也冷凝,里外透露着古怪,哪里像道喜,庭院中的沈长老也面色不善。
沈庭桉早已凝眸,紧紧盯着粉衣长老的那枚香囊。
先前此人和魔修对峙时说的那些话,他可都记着。
倏地,听见箫长老找出的理由,提及了他的徒弟,不知箫姓长老是有意还是无意,沈庭桉陡然想起另一件事情。
他脸色更难看了。
诸宗会武上,他那徒弟可是闹出了桩荒谬可笑的热闹,现在想来…
不容他细想其中意味,顺着箫长老的话,相对而立的长老大能们收敛了冷意,说了几句道喜的场面话。
“沈长老的徒弟的确不同凡响。”
“后生可畏,青出于蓝。”
合欢宗长老将信将疑地点头,发现几句道喜之后,沈长老脸色愈发古怪…
到底是几位大能之间的私交往来,她无意过分深究,见没闹出什么太大的损失,这事也就揭过了。
箫长老从旁又说了几句话,将她支走,才看向众人。
这位沈长老竟然也是。
又来了一个,粉衣美人幽幽叹息了一声:“诸位且先散了吧,如此大张旗鼓,实在引人瞩目。”
摇光珩点了点头:“明日再详谈也不迟。”
要详谈的事情可多了,他们每个人的前世缘分和身份,她的态度和身份……
还有沈长老的那个徒弟。
见事情告一段落,妖修先走一步,佛修随后。
慈渊谷主撤离前,还冷笑了一声:“你们两宗首席真是旗鼓相当,做师父的也是,知己难寻,两位好运气。”
“我看云谏剑尊不妨留下来,和沈长老好好交流交流教导徒弟的心得。”
他一连嘲笑了两个人,云谏冷脸,并不理会,拱手告辞离开。
他才教训完徒弟,徒弟带回来给他的那枚香囊,他尚且还未下定决心戴上。
符颂今多嘴一句:“沈长老记得管好自己的徒弟。”
沈庭桉不发一语,面色寒如凝冰。
他们表达的意思够明显了,就是他猜测的那样。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庭院震荡开一阵灵力波动,击碎了半扇门扉-
远处高天,数道流光远遁而去,青年没找到跑丢的小白猫,正在赶回去会见师父的路上,和道道流光的去向正好相反。
季凌曜抬眼一看,直觉奇怪,那些气息似乎有点熟悉,好像是那些个老前辈。
他回到宅邸,师父只身在庭院,不知怎的,院落的门碎了一扇。
季凌曜心头一跳,面上不显,唇角带笑,几步越过地上的碎片,没有踩到。
师父立身在庭院里,神情冰冷,墨瞳不动,凝视着他的动作,沉默中,氛围也微妙起来。
很快,青年在庭院门边站定,无视那半扇破损的门,拱手向师父行了一礼。
沈庭桉看着他,扯了扯唇:“回来了。”
明眼都能看出异样,季凌曜垂首,心头掠过诸多猜测,只问:“师父?”
因为氛围不对,他心里有些警觉和猜测。
却听师父一声冷笑:“你那心仪的女修打算什么时候带回来,让我好好看看?”
不对劲极了,季凌曜抬眼,看见师父直白憎恶的眼神,他没在意,越过男人,看见了一侧那座小巧的灵龛,素纱揭开了,赫然放着一方牌位。
看清楚牌位上的名字,灰眸骤缩一瞬。
沈庭桉又一次冷笑出声:“看清楚了吗,来给你师娘见个礼。”
他声色凛寒,倏地伸手,隔空将徒弟抓到了身前。
正对着她的牌位,季凌曜反应迅速,意识到那些个老前辈恐怕来过这里,他没看错。
他清楚背后的寓意,冲击之下,心里却陡然觉得好笑,他才和应濯尘说过那些话,今个竟然轮到他了。
他没笑出来,师父冷寒的话音骇然响起:“跪下!”
季凌曜站定了,没有动。
玉枝节破空,狠狠抽向了他的膝窝。
青年踉跄了一步,硬撑着,半跪在地上。
“认得吗?她是谁!”沈庭桉俯视着他的神情。
数百年的师徒情分,师父清楚徒弟的性子,一见他神情便知他在想什么。
季凌曜非但面上不服,说的话也不认:“是…我的小师妹。”
师父话音冷得近乎结冰:“冥顽不灵,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她是谁?”
“…反正不是师娘。”季凌曜道。
渡劫期的威势压下来,顶着师父的威压,他不得不低下了头,却还是不肯跪,抵命半跪着,骨骼连声作响。
“我当你是个聪明的,你以为,魔修接近你是为了你吗。”
师父冰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季凌曜咧嘴笑了笑:“师父教训的是…”
随即,他直言道:“她接近我,一直让我给她通风报信呢,师父声名在外,她敬而远之,看都不想看一眼…”
话没说完,四面八方的威压陡然加重,他唇边溢出了一点血渍,因为才突破进阶,他需要时间巩固修为,受了师父狠手,不大稳固的修为当即摇摇欲坠。
也是同样,数百年师徒情分,诚然常被师父教训,季凌曜却不信,师父当真会下死手废掉他。
威压无声,见他死也不跪,又吐了一口血,骤然放松了一瞬。
青年好似不知痛,唇边的血尚且悬着,还敢说:“师父,您好歹也是退过婚的老人了,为何不趁早认清现实,退婚哪是夫妻,何必自欺欺人。”
话说出口,季凌曜当师父该立时给他点教训,谁知,师父并没有立即开口。
似觉得奇怪,他仰起头,看见沈庭桉正垂眼凝视着他。
漆黑的眼瞳有如凝冰,把他审视了一番,足有片刻的死寂,庭院里响起一声脆响。
沈庭桉收回手,缓缓道:“你是我教出来的,你觉得,你和我年轻时像不像?”
青年受了师父一记耳光,被打偏了头,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用舌头抵住发麻的半边脸颊。
“世上真品难寻,而人呢,往往容易看走了眼,不小心找到个仿品。”
沈庭桉说着,用打他的那只手抓住了他的头发,一拉扯,让他抬起头来。
灰眸微弧,好似在听师父训话,实际眼底一片反叛。
沈庭桉只看了一眼,墨瞳嫌恶,微微眯起眼睛,突然松手。
被师父甩开,青年本就受了伤,境界不稳,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好在他并没有真的摔倒,而是借低头,故意往地上吐了口血。
方才师父打量他,他也看清楚了师父,好似和师父相看两厌。
见他作态,沈庭桉没有动怒,拿出了块锦帕,不急不徐,擦拭着刚刚教训他的那只手,冷眼俯视着地上的青年。
“而仿品,终是消遣替代,再怎么像,也成不了真,你说呢。”
话音落下,那方锦帕被他随手扔在了地上,掉在季凌曜身边。
灰眸瞥了一眼,盯着那张锦帕,头顶,师父冷声道:“你就在这儿,好好跪拜你师娘的牌位,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出来。”
说罢,他抬手施法,封锁了庭院。
灰眸又一动,师父从那张帕子上踩了过去,直把上好的料子一下碾进了土里,走了。
被关禁闭了。
季凌曜不要太熟悉,毕竟关禁闭也常有,只是他一时站不起来,只能半跪在地上,青年抬眼看向灵龛内,那方牌位还竖在那儿。
看见她的名字在上面,季凌曜忍不住想笑,扯唇却牵动伤口,有些龇牙咧嘴。
他就知道!
早知道他就不往回跑了,应该直接去找小师妹私奔,属实失策!-
小院里,安抚完两只灵兽,阵法也在合欢宗理事弟子的帮助下修补好了,栗音担心起季小道君,给他发了几道灵讯,并没有回复。
反而收到了师父的灵讯,摇光珩在传讯中安抚道:【诸位长老都相处得很和睦,不必担心,专心准备明日的比试吧。】
栗音回了几句,再看回季小道君,仍旧没有消息。
外边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只得暂时放下传讯镜,等明日再做打算,明日比武上,就算见不到季小道君,也能见到沈长老。
再者,沈长老不能把亲传的徒弟打死吧,虽然季小道君确实是个逆徒。
她正担心着,外面似有风声袭来,撞上了窗牖。
栗音心头一跳,倏尔凝神一听,并非风声,而是风灵。
正是季小道君之前爬窗用过的手段,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应该是他来通风报信了。
第169章
风灵把窗牖撞得微微颤动了一下, 仿佛很急切,催促她开窗。
栗音伸手撤去了阵法, 那些风灵有所知觉,放轻力道,稍微平息,盘旋在窗边,让开位置。
她用力推开窗户,风灵飞掠,夜里冷息扑面。
栗音思绪飘飞,怀疑季小道君是不是被沈长老追杀了,也可能惨遭逐出师门,像是逃到她这儿来避难, 不然怎么这么情急…
她看向窗外, 却没见到猜想中的景象, 外面空无一人。
她只怔了一瞬,下一息, 风灵好像才重新拿定主意, 骤然迷乱了她的视线,逼得她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 人影借机纵身翻越了窗沿, 海青色的衣摆在夜里深浓似墨,翻飞间血玉刺目。
直觉来人身份不对, 栗音起手逼退了些风势,才寻回视野,抬眼对上的并不是灰眸,而是双阴戾的黑眸。
窗户重重落下,关窗迟迟, 那人已经闯进了室内,伸手似乎想捂住她的嘴。
洞悉意图,冷光一闪,栗音顷刻出剑,不速之客收手极快,没有刺中。
来人背手到身后,躲开她的剑招,冷哼一声,她没留手,跟着一剑向前,灵气和剑气撞到男人心口,只听一声闷哼,其人不得已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打中他一下,栗音好像才看清楚他的面目似的,收手惊讶道:“怎么是你。”
黎乘风面容阴沉:“怎么不能是我?你以为是谁?”
男人皮相俊美,室内宝珠照明的光辉并不强烈,渡了层幽幽晦暗的冷光,他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
不久前才从两位道门长老手下过了一趟,黎乘风身上有伤,负伤在身,她又已经是小道君的修为,一剑刺得他气血不稳。
任谁也不会想到他还敢杀个回马枪,连他此行的同伴也以为他暂时撤离了。
撇开那些碍事的人,黎乘风循着白日里那些长老们闹出的动静,一直找到了她这里。
栗音看见他动作,想起季小道君说过,发现了魔修的踪迹,他身上的伤估计是被围剿所致。
“受伤了还敢往这里跑?”栗音并不怕他,“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黑眸阴郁,黎乘风扯了扯唇,语气不善:“那谁该来?”
栗音只答:“道门岂能容魔修横行…”
黎乘风冷笑打断:“那你怎么在这?”
他说话仿佛咄咄逼人,栗音失去耐心,放弃再说那些场面话:“你到底想干嘛,秘境里的异动也是你们做的吧,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你竟然自己闯进来。”
她手里握着剑,想起什么,看向了他的手,他的手背在身后。
但刚刚已经看见了,他手上戴着只半掌手套,不偏不倚遮住了手背。
“看在你身为炉鼎的份上,现在离开,不然等道门的修士来了,你就只能横着出去了。”栗音好言相劝。
奈何男人并不领情,黎乘风对威胁不以为意,冷笑说道:“只怕你的姘头们先打起来。”
他放下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当着她的面,慢慢调整起手套的位置:“你大可把人叫来,魔修和魔修私会偷情,任谁来了也挑不出问题。”
栗音也不受他威胁:“世人皆知我和魔修有仇怨,你大可继续泼脏水,看谁信你。”
黎乘风面色愈冷,干脆直接揭下了手套,露出了采补印:“你忘了?我身上也有你的印记,看他们信不信…”
他微微眯起眼睛,黑眸不无恶意,说道:“妻主毫无担当,只敢采补,不敢承认,在这里可是常见的事情。”
男人冷笑,从未想到还有这种刁钻的角度,而这角度竟然被一看就恣睢难驯的魔君坦言说出口,栗音属实意外。
她面露震惊,立时否认:“谁是你妻主,你别乱说。”
明明威胁到了她,黎乘风面上却不见喜色,脸色更难看了,话音冷然:“你真以为,你那些道修的相好会包庇你?”
直觉他话里有话,栗音顿生警觉:“你什么意思?”
黎乘风冷哼一声,并不答,面容冰冷:“跟我回魔域,现在还不晚。”
闻言,栗音露出难以启齿的神色,看着他道:“你是不是被打到哪里了…”
只差直说他的脑子被打坏了。
男人一脸阴沉,当即再度伸手,意要抓她带走。
如今修为不似初见那般差距,栗音闪身躲过,尚且有了周旋的余地。
接连交手几次,察觉他并无杀意,她心里愈感古怪。
“我凭什么跟你回魔域,你总得给出理由。”少女身法灵活,又躲过他一掌。
“又或者。”她后退了一步,忽地轻轻笑了一声,静室里光线昏寐,给她的轻笑和话音染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暧昧和暗示。
“你今晚把我伺候舒服了,我听一听你的话也无妨。”她低声说道。
回应她的是一句男人的怒骂:“混账!”
在室内动手,黎乘风一直收着力道,并不想把不相干的人引来,此时听她一句调笑,他像是气极,挥手一道风刃。
风刃撞上了桌椅,溅起一片碎屑,唯独和她擦身而过,落了个空,分明无意杀她,也无意伤她。
这般虚张声势、外强中干的威胁只能变成对她的放纵,栗音胆子更大了些。
“听说你还有个哥哥?”她好奇地问,“如果我在这里对你做些什么,你哥哥也能感受到吗?”
她还记得噩生府的双子身有共感,新奇独特,充满了求知的欲望。
奈何回应她的又是一句怒骂:“下流。”
风刃在脚边溅开,栗音干脆躲也不躲了,一脸单纯无辜:“我可什么都没说。”
黎乘风站在不远处,面色冰冷地看着她。
说谎,分明就是那种意思。
他心道。
他和哥哥的共感在魔域不是秘密,噩生府府主虽为教养他们长大的义父,令二人共感实为一种威胁和牵制。
但架不住旁的人想法龌龊,尤其魔域风气本就开放,玉欢宫更是靠双修起家,多的是人妄想,这等共感的双子只能同时笑纳,一享齐人之福。
黎乘风对那些觊觎向来没有好脸色,修为高了之后,见一个杀一个,久而久之,没人敢在他面前说双子共感的浑话…
除了她。
追逐骤然打住了,男人站定没有动,压低的眉眼看起来阴沉得厉害,她刚刚的话好像着实触怒了他。
面对他的阴森冷厉,那一直躲来躲去的少女非但没有撤走,反而向他靠近了点。
“你生气了?”她微微侧过脑袋,仔细打量他的神色,出言仍旧很不正经,“你若不喜欢我提起你哥哥,那我就不说了。”
黎乘风黑眸深凝,看她慢慢靠近,旋即猛然出手,一把抓住了她。
栗音反应也快,跟着就按住了他的那只手,他把手套摘了,手背的采补印还露着。
她立刻催动了印记,听得一声闷哼。
方才的话明显不作数,她又道:“你哥哥也能感受到吗?知道你正在被人取用…”
她睁大眼睛,仔细凝望他的每一个表情,初次采补时忙着从他手底下逃命,哪里有这等闲心。
时隔许久再次被采补,男人依然不适应,一经采取,险险半跪在地,打着花印的那只手被她抓得很牢,似乎无力抽回。
即使光线昏暗,也能看见,美人面庞很快泛起了红晕,满目羞恼的怒气。
黎乘风甩了一下她的手,因着被她采补,好似身体乏力,没能甩掉。
一阵紊乱的呼吸后,他竭力稳住了声色,没溢出一二声淫/靡之音:“留在这里很危险…”
他此行仿佛一定要把她带走。
栗音点了点他被呼吸濡湿的嘴唇,感受到那股灼热的气息又紊乱了一瞬,转瞬屏住,并不想失态给她看。
“不要出声,被道门的修士发现,危险的人是你…”她说道,语气含着几分笑意,饶有兴致。
美人面色泛冷,只是姣好的皮相依旧凝红,好像在同采补他的主人使性子一样,半点没有威慑力,反而情色和冷意交织,把他眼尾那粒小痣染得极其昳丽。
栗音又点了点他的泪痣:“你不说实话,我为什么要走。”
黎乘风闭口不言,横眉冷对,采补印持续作用,好像看见她心烦,他索性闭上了眼。
他当她此时得手,会继续羞辱采补他,谁知没一会儿,手上的力道却骤然松开了。
黎乘风睁开眼,栗音已经收回手,见他还不起身离开,有些惊讶。
“你今晚真想留下来伺候我呀?”她一问,男人果然生气,挥袖怒而离开。
“随你死活。”黎乘风翻出窗沿,最后冲她冷冷说了一句。
夜里冷风灌进来,栗音张望一眼,他真的走了。
好端端的,跑她这里来说一堆奇怪的话,她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次日天明,出窍期弟子的最后一场比试,广场上围观的弟子众多,一眼看不尽。
一袭深绿衣着的万兽宗弟子徐徐入场,她很快在比武台上站定,旋即环视起台下四众。
栗音看见了混进人群的狐狸精,还有同门的弟子们…没看见古怪的家伙。
她冲认识的人微微笑了笑,转眸看向对手。
合欢宗首席挑唇一笑:“城主大人。”
她那双刀佩在腰间,薄薄的两把刀锋,乍看像一对蝴蝶的翅膀。
冷天娇徐徐把双刀拿在了手中,栗音也握住了剑柄。
比试开始。
高天,长老席间,有些长老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传音疑惑。
【那是沈长老?】
【沈长老今天怎么过来了?青玄首席比试,他可都没露过面…】
隐晦打量的视线投向高天一角,那处隔绝了声音、模糊了身形的灵气屏障。
不住晃荡波动的灵气屏障内,多出了一道凝夜紫色的身影。
“沈长老,魔修抓完了吗?”慈渊谷主问候道。
沈庭桉不予理会,冷眼俯视着下方比武台上的局面。
第170章
比武场上刀光剑影, 看得一些人提心吊胆,高天席位一角, 大多个男人凝眸静观下方的局势,至于新来的沈长老,自有人乐意出面。
摇光珩微微笑道:“沈长老,坐吧。”
他对慈渊谷主的言行视若无睹,打了个招呼,但沈长老并没有坐下的意思,仍旧立身,垂眼望着下方。
摇光珩笑容不变,欲言又止:“我昨日离开的时候,好像看见了季小道君回去…”
提及那个小辈, 可算有了回应。
沈庭桉立身不动, 开口声色疏冷:“他才突破进阶, 该闭关上一段时间。”
这样的结果在座并不意外,果然令徒弟闭关去了, 师徒似乎没有谈拢, 怕不是闹了个反目成仇。
在座的注意从沈长老身上,很快转移向云谏剑尊。
黑衣剑尊今日打扮如常, 唯腰间多出一样饰物, 是一枚黑金绣色的香囊。
这香囊昨日还没有,来历让人多想。
慈渊嘲讽完一个, 没得到沈长老回应,也不嫌无趣,又开始连带着两位一起嘲讽。
紫眸睨了眼那只香囊:“他们藏剑山的首席恐怕也在闭关,不如你们两个师父改日设个宴,让他们两个小辈结拜兄弟, 还能互相照应…”
云谏下意识抚过腰间饰物,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应濯尘终归是他的徒弟。
他这个做师父的,无能狠心把他逐出师门、断绝师徒关系,也没法关他一辈子,只能以后眼不见为净。
云谏道:“不劳慈渊谷主关心,以季小道君的性子,恐怕和我那徒弟合不来。”
徒弟像师父,不止两个徒弟合不来,两个师父也不见得能聊到一块去。
沈庭桉终于有了些反应,墨瞳微动,掠过剑修,看见他腰间饰物时,微不可察地定了一瞬,而后才扫向一侧的慈渊谷主。
沈长老上下扫视,打量了其人一眼,倏地一扯唇,语气讥讽:“以你为人,难怪…”
他说话只说了一半,没说明白,便收回视线,气度自若地落座,神情疏冷淡漠。
紫衣谷主顿时生出怒容,周身灵气威压隐隐波动:“沈长老什么意思?”
沈庭桉无视之,也不言语,连个眼神也懒得给,侧脸一派冷淡漠视,轻蔑尽显于忽视。
周遭的灵气愈发尖锐,眼见着又有动手的迹象,这些人根本不能算和睦相处,摇光珩忽地面露几分疲惫之色。
他似乎暗暗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力开口,疲于调和。
一直静默旁观的粉衣长老突然出声:“她这次的比试,想要赢下来好像有些困难…”
箫亭鹤望着下方的比武,眉头微蹙,担忧隐隐,不着痕迹地打断了争吵,引向下方的比武。
闻言,慈渊谷主可算安静了些,冷冰冰地看向下方。
沈长老则始终寂冷无言,墨瞳里倒映着台上的局面。
双刀划出两泓冷光,或一起一落,或同劈同斩,舞起来恍惚连成了一轮轮转的圆月。
圆月的弧光和长剑接连交接、碰撞,时刻不停地迸溅出刺目的灵光和尖锐的金鸣。
对手的攻势密如急雨,栗音只有一把长剑,骤然对上双刀的手段,颇有些应接不暇,被逼得步步后退。
和先前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段不同,此刻剑刃对杀刀刃,剑有剑气剑意,刀也同样,碰硬之际,刀光剑影四溅出阵阵锋锐的气和意,和利刃一样伤人,两人周身都划去了串串血珠。
比试见血寻常,但很快,台上的局势胶着不过数息,台下的人声骤然一紧,因为赢面好像倾倒向了那位合欢宗的大师姐。
栗音横剑生生接下双刀的劈斩,剑身发出了刺耳的震颤,她身后不远就是比武台边缘,掉下去也是出局落败。
冷天娇弯着眼睛冲她笑了笑,手上力道不减,双刀下压,逼她后退。
一时间力道相抵,竟碾出了阵阵尖锐的颤声,不知是剑鸣还是刀鸣。
交手到现在,冷天娇似乎看出了什么,挑唇笑道:“师妹为何不用本命剑?难道是看不起我?”
她还有闲心开玩笑,万兽宗的师妹没回话,借这须臾鼓足了力气,终于反推回灵气和剑意,长剑划过,双刀翻转收回,万兽宗弟子搏得了一息喘息的时间。
栗音立时以身法移位,由侧方掠回了场地中央,险险回归场上。
她才站定步子,对手纵身而至,再次缠斗到一处,但有过方才交手的经验,台下众人看得分明,那位万兽宗的师妹可算不那么生疏艰难,比试一时还没法见分晓。
见她脱离险境,高天长老席上,一众大能修士也稍微松了口气。
摇光珩重拾此次对话的主题,向沈长老介绍起在座每位的身份,实际则是介绍他们的前世。
沈长老不知有没有在听,冷寂无言,眼神始终望着下方的比试。
等摇光长老说完了,其人似乎也没有开口的打算。
安静了片刻,箫亭鹤忽地说道:“沈长老,不久前赶出去的那个魔修,应该是噩生府的护法之一,这会儿兴许已经回到魔域了。”
“不知沈长老是否有意,继续追杀魔修。”
他问道,最后一句话才是目的,意要探明沈长老的态度。
“眼下,魔修常来挑拨道魔关系,指不定再过不久,会被他们折腾出战事来,但对于那些小弟子而言,能够安安稳稳修炼才是最好的情况。”
粉衣美人轻声说,好似突然悲春伤秋,又似有别样的意指:“此间大多生灵,无非盼着安稳过日子,有时候一想,就这样维持现状也不错…”
他一连吐露许多,端起杯盏喝了口茶,留待旁人考虑。
沈长老还未回答,慈渊谷主先从中插话:“我看不行。”
慈渊冷笑:“沈长老可是和魔修有夺妻之仇,哪里能轻易放下,更不要说轻易原谅和魔修私奔之人了。”
箫亭鹤放下杯盏,眼底无奈。
这位慈渊谷主,真是好挑事的性子,放在后宅不得安宁的脾性。
沈庭桉斜睨了紫衣谷主一眼,不欲和刻薄之人浪费口舌。
连带着云谏剑尊也看了慈渊谷主一眼,他想起之前的纠纷,不无提醒道:“她…心思良善,不希望看见前辈们起争执,怕伤了和气。”
点到为止,云谏搬出她之前的警告,慈渊冷哼一声,可算没再说些难听的话。
慈渊谷主难得安分,另一位沈长老应该也是聪明人,听得懂言下之意——
她不喜欢他们争闹。
要么包庇她的魔修身份,他们一众人就这样维系现状,在她面前勉强保持和睦,要么…万一把她逼回魔域去,恐怕她难以再来道门。
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轮到沈长老表态了。
沈庭桉眼底阴郁,神情不善。
可他的前缘特殊,毕竟魔域那边,还有个魔修在等着她。
“难道我有得选吗?”他启唇轻嘲了一声。
听见他的态度,冷凝的氛围骤然缓和。
沈庭桉又讥讽道:“这么多人,真是让魔修挑花了眼。”
居然都选择不揭发她的身份,就这样变相地达成了共侍的局面,何其荒唐。
“若她今天挑这个,明天挑那个,你们这些人最好也能像现在这样坐得住。”他冷言说道。
这的确是个问题,一直静默的佛修忽而出言:“因缘际会…”
慈渊谷主则直白得多:“各凭本事。”
在座当然各凭本事巩固名分。
道理是这个道理,至于个别有些人巩固名分的本事是自备了个信得过的…具体的手段就不必说给旁人听了。
沈庭桉突然想起了那个逆徒。
世家作风,纳侍不稀奇,但他暂且没有这种打算,况且以那逆徒的性子,惯会造反,给他一点甜头,恐怕能踩到他这个师父头上去。
短暂地安静过后,沈庭桉又道:“前世如此之多,她有没有前世记忆另说,单看她修为进阶的速度,堪称神速,何止稀世罕见,即使修习了采补术,也不可能有如此效率…”
他直指另一个重要的问题。
慕宴清缓缓睁开了眼睛,琥珀曈通透:“许是轮回证道…”
她身上的疑点太多,单纯转世不足以解释。
他说得有道理,在座其他人也考虑过这种可能,但一旦这么想,眼前如此多的转世和前世,只能是证道失败所致。
世世证道失败,世世横死陨落…
高处的冷风呼啸而过,蔓延开丝丝缕缕的寒意,恍惚间彻骨难耐,他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没能助她证道成功。
“轮回证道…并不是无休止的轮回,也许…”佛修念了句佛号。
他没把话说完整,但在座都能明白。
也许这是她的最后一世了。
高天陷入静默,想法趋于一致——
断然不能再让她失败陨落-
比武场上仍旧在对剑对刀,倏地,兵刃交接一瞬,万兽宗的师妹劈剑向下,才片刻,竟轮到她压住了合欢宗师姐的双刀。
双刀交错在身前,挡住了冷白的剑刃。
合欢宗首席惊讶于她的反击速度,却见那小师妹也冲她弯着眼睛笑了笑,张开了嘴,似乎要说点什么。
少女开口,冷天娇并未听见话音,而是一阵哼唱的曲调。
借由灵气,曲调直穿过二人中间纷飞的剑意刀意,清晰地落入了她的耳朵里。
她竟然还藏了一招!
现在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心魔引作用,合欢宗首席明显恍惚了一瞬,卸力一息,足够决定战局。
剑光一闪,瞬间挑开她身前的双刀,剑尖险险停在她心口,收住了。
冷天娇回过神,听见裁判长老宣布比试结果。
栗音满脸血痕和歉意,收起了剑,拱手道:“惭愧。”
好在合欢宗的大师姐并未生气,连连摇头感概:“谁知道你还藏着一招,师妹学得也太多了,这又是哪门哪派的本事…”
她抬手召来刚刚被挑飞的刀,拱手道贺:“恭喜师妹夺得魁首,下次见面,应该喊你一声万兽宗的首席吗?”
她玩笑道,栗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与其说她学得多,不如说她手段杂,比武里用的一招一式,哪里像万兽宗弟子该学的道法。
“好了,赶紧疗伤去吧。”冷天娇摆摆手。
她二人的灵气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而且各自负伤。
比武台的阵法撤去,合欢宗首席先走一步,飞身离开,栗音却无能立时撤离。
难得有御兽宗门的弟子如此大放光彩,虽说她用了其他术法,但也难以扑灭万兽宗弟子的喜悦和热情。
比武台阵法撤去后,台下的欢呼声顿时更清晰了。
栗音冲同门挥手回应,却见许多同门弟子纵身飞上了比武台,一路凑到了她身前道喜。
眨眼间,涌过来的人群阻住了她离开的步子。
“栗师姐,太厉害了,先前好险,差点被她逼下去了,幸好师姐撑住了…”
“恭喜师姐!师姐此行为宗门争光,我等也与有荣焉…”
“栗师姐,可不可以加个灵讯…”
“好了好了,先让师姐去疗伤调息吧…”
人声嘈杂雀跃,栗音只好耐心回应。
还没说几句话,视野里,游戏面板突然跳了出来。
【你的“同门”想要借道喜将灵毒下到你的身上…】
【你的“同门”想要借拥抱将灵毒下到你的身上…】
【你的“同门”想要借触碰将灵毒下到你的身上…】
…
【是否使用定向随机?】
【是否使用定向随机?】
【是否使用定向随机?】
…
【倒计时:10、9、8、7……】
【倒计时:10、9、8、7……】
【倒计时:10、9、8、7……】
…
骤然跳出的许多条判定瞬间挤满了游戏面板,密密麻麻的判定字迹一度和同门的笑容重合。
看清楚上面的判定内容,巨大的反差和顷刻的疑惑,让栗音切实怔了一下。
怎么回事?目光所及,同门弟子们明明很友好。
她心底惊诧,迟疑了一瞬。
高天席位,在她获胜之际,一众大能修士遥遥凝眸注视她。
看见那些个弟子纵身飞掠向比武台,向她涌去,些许个男人皱了皱眉。
那些弟子当中,有些古怪…
摇光珩疑心不对,立时起身去接,其他人也有所动作,向外预警并立时出手,正欲去抓那些个不对劲的弟子。
几乎同时,无数裹缠着魔气的暗器和术法由四面八方飞来,并没有冲着她,而是冲向周遭的道门弟子们,赫然一场魔修的无差别袭击,波及无数。
异变突生,魔气突现,大能长老们不得已转变了目标。
有人去救她,也有人拦截魔修手段,不能不顾及其他弟子,出手施救。
四下里一片混乱,诸宗弟子们受惊受伤,血腥气弥漫。
前后不过数息,比武台上,那少女的姿态已然僵硬不动了。
数条使用成功的提示从游戏面板上掠过,但因为她刚刚那瞬间的迟疑,人群里已经伸出了一只手。
她身前,站着一万兽宗的弟子,在四处惊慌失措的叫喊中,这弟子面上的笑容一动不动,似乎想帮她擦脸上的血,已然碰到了她脸上的伤口。
指腹碾过,灵毒侵蚀。
麻痹灵力和身体的毒素已经成功命中。
栗音睁大了眼睛,对上这陌生同门木然死寂的眼神。
受灵毒影响,她的思绪迟滞,缓缓意识到,有人控制了她的同门弟子接近她。
难怪黎乘风昨夜找她!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四下魔气再次骤起,数个魔修扯破了身份,跳出来和道门修士纠缠,阻止他们靠近比武台营救。
台上,受限于灵毒的麻痹效果,栗音动弹不得,连带着头脑也迟钝,饶是如此,她仍旧将净毒蛊成功取出。
刚刚把净毒蛊拿到手上,毒素未解,有人先她一步。
身前的人群里,一张路人脸孔抓住了她中毒的时机,果断对她抬起了手。
一道黑气疾射而出。
因为距离太近,不偏不倚,那道黑气顷刻命中了少女的眉心,原是一方小印,转瞬在她眉心处化作了一道耀眼的红光。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响起了一道命令——
【尊者有令!解除你的伪装!】
魔尊印,哪怕是仿品,威势也非凡。
游戏面板上的判定只来得及跳出一瞬,加之她中毒在身,反应不及,错失时机。
异变前后才数息的功夫,原本惊扰慌乱的人群突然一停,大多人似察觉到了什么,纷纷不约而同,侧目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高处的比武台上,一袭深绿衣着的少女站定未动,眉心红光大盛,而后渐渐消弭,映照得面容明明灭灭,她周身气流浮动,魔气若隐若现。
短暂的死寂后,不久前的贺喜之意荡然无存,人声震惊哗然。
“魔修!”
“她是魔修!”
看见得手,路人脸后退,施展敛息藏意的功法,转瞬再次藏身人群。
他们此行的目标只有一个,令魔域一宗少主当众暴露身份,在这等道门盛会,一介魔修非但没被发现,反而一路夺得了魁首,又在夺得魁首之时现出魔修身份。
对道门修士而言,无疑赤裸裸的羞辱,道门若再拒绝起战,恐怕沦为此间笑柄,如此逼道门诸宗出战,挑起两界战事。
而那还想作壁上观、明哲保身的玉欢宫,其少主死于道门修士之手,作为魔域的第二大宗门,届时也不得不下场应战。
三宗如此,九城更不会有其他意见。
道门修士见有魔修暴露,才不会探究其人身份,定会对她下手,至于她那些相好可能不忍心杀她…
也有他们从旁“相助”,搅乱局面。
暗处,黎乘风面色阴沉,盯着台上那个暴露身份的身影。
谁让她不愿跟他离开,死在这儿算了。
他眼底晦暗不明,视线掠过她的身形,又转眸看向了高处。
此地道门的大能修士过多,魔修才暴起一瞬,即使有他噩生府的绝学加持,也交手不过几招,眨眼被斩灭了半数,如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血雨。
剑光、雷霆、佛相、毒影……须臾间的光耀变幻刺目,佛修、剑修的本事能够一眼辨认,只是黎乘风没料到,那雷霆竟像龙族手段。
龙气和天雷都是诛邪的好手,魔修也不得不退避三舍,龙族平素都在外海,此番竟然跑到陆上来多管闲事。
道修反击的同时另有丹香席卷,黎乘风垂眼俯瞰地面。
先前偷袭,他们伤了许多道门的弟子,按计划,此处修为低微的道门弟子都可以充作血食,不但能拖延对战时间,也能借她的名义和道门结下死仇…
可丹香飘然仁善,共薄雾四起,那些受伤的道门弟子眨眼恢复伤势,数位长老从旁护持指引撤离,居然一条人命都没留下。
如此一看,他们此行的计划已经连连失利了——
没能顶着她的名义成功杀掉个把道门弟子,也无能让她和道门结下血债血仇…
只要她还没沾上道门弟子的血,局面就还可以挽回。
黑瞳冰冷阴郁,很快盯上了一处修为低微的道修弟子们,那些弟子们正惊惶地向外撤离。
他的位置还没有暴露,风杀也够快,能够顷刻将那些弟子成片斩首当场,甚至同时腰斩,毁去丹田。
身首异处,丹田毁弃,医道的大能也回天乏术,即使救回来,也全是废人…
而此等血仇,都会尽数算在她的头上,助她陨落…
撤离的弟子们忽地打了个寒颤。
暗处,黎乘风手背在身后,冷眼旁观,看他们连滚带爬跑远了,没有出手。
他收回了视线,此时道修反击,和魔修混战到一处,黎乘风眸光忽地一定,在那些现身的魔修当中,看见了不请自来的玉欢宫人。
其中之一是玉欢宫的绮南护法,估计听见了风声,也在此蛰伏。
黎乘风眼神冰冷,同为魔修,对方想在此护持少主,恐怕不会那么容易。
台上,数位万兽宗弟子还处于被控制的状态,死死抓住了暴露身份的少女,仿佛在阻止她脱身离开。
似乎还留有同门情谊,那玉欢宫的少主没法对同门下死手,可被控制的同门无知无觉、无痛无感,拼尽全力咬死了她,一时间纠缠僵持住了。
好生阴毒!
松绮南又一次施法失败,禁不住暗骂了一声。
她的傀儡换形每次只能转移一个人,少主此时遭人攀扯,人数众多,她没法将少主换到身边。
侧身躲过道修的攻击,她抬起手,意要除掉台上那些碍事的道门弟子。
可很快,她又不得不恨恨放下了手。
同为魔修,同僚们的手段和心思不难猜测。
他们控制了这么多道门弟子,无非是想让她和道门结下血仇。
哪怕少主无意杀人,可此时所有的杀孽都会算在她的头上,毕竟在道门眼里,是她玉欢宫的少主挑起的事端,甚至在道修眼里,那些缠住她的弟子都是她的人质。
她急于脱身营救少主,和几位道门长老交手缠斗,没有发现,下方地面上,还有许多没来得及撤离的道门弟子,其中,一张路人脸孔再次抬起头来。
苏信心底无比纳闷。
明明已经竖好了靶子,明明他也看见,不乏道修想要除魔,向台上的少女出手攻击,可那些攻击却在半途被高天的道修大能分神化解或隔空拦下。
眼下居然像有四方人马,他们魔修一分为二,玉欢宫不必说,来护主的,而他们噩生府和凶冥亭,则是抱着杀掉她的目的。
道修却也一分为二,部分意图杀掉玉欢宫少主,部分却频频出手阻拦。
局面就这样僵持住了。
道修拦住了道修,道修又拦住了魔修,魔修又拦住了道修…
苏信混迹人群,看得脑袋疼,上一次如此迷惘还是被黎师兄莫名其妙教训了一通。
他索性不想了,手里寒光一闪,翻出了一把匕首。
按照计划,如果她迟迟没被道修杀掉,就由伪装成道门弟子的他代为出手,坐实死局。
就在他凝眸瞄准了目标之际,一道话音忽地从侧方传来。
“可算让我逮到你了,你这阴魂不散的狐狸精!究竟想对我妻主做什么!”
檀离终于找到了这可疑的家伙,一边怒骂,一边一把抓住了这路人脸的头发。
头皮阵阵牵扯,苏信被突然拉扯得一个踉跄,无能继续瞄准。
“别碰我!”
他忍无可忍,也怒骂了一声,不得不扭身和疯子书生撕扯,只是眼神分明充满了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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