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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四十章 “搬去林新,姓戚。”……


    第四十章


    “我知道了。”


    戚沨回了四个字, 没有将这层消息漏出来,而是若无其事地看向宋昕。


    再开口时,话题依然围绕着张魏:“既然咨询记录不方便透露, 那么下一次, 等我们办好手续再合法调取。”


    简单一句话说得十分清晰, 宋昕有基本的法律常识, 一听就知道, 张魏已经被警方视为“重点关注”对象,或者更进一步说:他有嫌疑。其他人, 除非是同伙,都该和此人划清一道界限。


    宋昕神色一转,点了下头。


    戚沨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 又问:“关于张魏我还有几个基本问题,宋老师可以回答吗?”


    “这是当然。我本来就是来协助你们调查的, 一定知无不言。”


    “好。”戚沨问, “第一个问题,据我们了解, 张魏和董家兄妹是从小就认识的,算是发小。这属实吗?”


    宋昕说:“是这样没错。哦,不过他们兄妹只是和张魏是发小, 不包括他哥哥。”


    他哥哥?


    谁也没想到宋昕会提到这么一笔。


    “他还有个哥哥?”夏正追问。


    张魏的户籍资料档案科已经查过了,并没有发现他还有兄弟姐妹。


    宋昕说:“他是有个哥哥, 不过还不到两岁就被生母带走了, 后来还改了名。他们的父母离婚很早, 弟弟跟着在福利院工作的父亲,哥哥就和母亲去了林新。”


    夏正追问:“那他哥哥现在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和本案无关,但也不知道为什么, 夏正本能想知道。而且既然是亲兄弟,长大以后应该有来往,或许张魏的哥哥能知道一些事?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他母亲姓……哦,就和戚队你一个姓。”


    这话落地,戚沨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两秒的停顿,她重复道:“搬去林新,姓戚。”


    “对。”


    戚沨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放在桌面上,右手在上,食指在左手手背上敲了几下,又问:“那张魏在春城的亲属关系你了解吗?比如说堂兄弟。”


    宋昕的目光原本落在戚沨的手上,闻言又看向她,笑道:“我听他提过一次,他在本地确实有一个做生意比较成功的堂兄。不过这几年因为妻子生病,生意上的事就渐渐放下了。”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那么董承欣呢?”戚沨又问,“提过吗,提过几次,都是以什么样的口吻,有没有令你深刻的形容词?”


    问题摆出,宋昕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中透出一种戚沨不太理解的情绪,但那些情绪只是一闪而过,最终化为欣赏。


    “难怪戚队能坐上这个位子,我进门还不到半小时,重点就差不多被你问光了。”


    戚沨回道:“这些都不涉及窥探张魏的隐私。如果宋老师认为不方便,也没关系。我可以换个问题。”


    言下之意就是,问法可以换,但是换汤不换药,答案一定要拿到。


    宋昕摇头笑了,似有投降的意思:“张魏提过几次董承欣,但他并没有直呼其名,而是用‘那个喜欢我的女人’做代称。”


    夏正接道:“那你怎么知道他指的就是董承欣?”


    “因为董承宇找我做咨询是张魏介绍的。董承宇和我说过他的情况,包括他妹妹,我一听就知道和张魏描述的是同一个人。”


    “你一下就听出来,张魏也应该知道你能猜到,为什么不直呼其名……难道是在防范什么?”夏正问。


    一秒的停顿,戚沨回答:“不是。”


    戚沨对上宋昕的目光,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问:“除了‘那个喜欢我的女人’还有其他形容吗?在提到董承欣的时候,他的语气是怎样的——嘲讽、轻慢,还是得意?”


    戚沨说的三个词都含有贬义,似乎已经断定张魏对董承欣的态度不会出自正面。


    宋昕说:“我感觉三者都有。不过我认为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瞧不起。”


    戚沨眉梢挑起,就在这个瞬间,一切都梳理清楚了。


    “谢谢宋老师,如果还有需要,我们会联系你。当然,要是你有新的发现,在职业规定的范围内,也欢迎你继续提供协助。”


    见戚沨率先起身,宋昕却没动:“戚队都明白了?”


    戚沨点头:“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宋昕这才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好吧。其实我还有点意犹未尽,而且参与警方调查令我很有成就感。”


    戚沨客套地扯了扯唇,走到门口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对了,宋老师的心理学专业是社会心理吗?”


    “不,是犯罪心理。”


    正是这几个字令戚沨停下脚步,门板开启的同时,她侧了下身,再次扫过宋昕。


    宋昕背对着窗户坐,虽然会议室很明亮,但从窗户外投入的阳光却打在宋昕背上,令他的脸和身前陷入稍暗的一面。


    两人目光对上,只有一瞬。


    随即戚沨收回视线,走出门口。


    十分钟后,夏正追到戚沨的办公室。


    “戚队,我有问题。”夏正边说边合上门板,迫不及待地走到办公桌前。


    戚沨正在调取电脑中的资料,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张魏的哥哥戚原的档案。


    戚沨收回视线,不等夏正发问,先抛出问题:“就宋昕提供的信息,你猜张魏和他哥哥相差几岁?”


    夏正一顿,快速回忆宋昕的说辞:“哥哥两岁的时候父母分家,那弟弟应该连一岁都没有。”


    “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有,也可能是双胞胎。”


    戚沨笑了,将屏幕转向夏正。


    果然,戚原的档案照片,和张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虽然照片看上去只有十几岁。


    而且上面清楚地显示戚原和生母戚翠蓝均已死亡,早在十几年前。


    戚沨问:“你刚才说有问题,是什么?”


    夏正醒过神:“哦,就是宋昕说的‘戚队都明白了’。说实话,我还是不明白,所以我想知道你都明白了什么……”


    戚沨微微一笑:“对于喜欢你的姑娘,你会对外人怎么形容她呢?”


    夏正想了想说:“我不会提起这茬儿。”


    “为什么?”


    “因为不管怎么说,从什么角度,如何形容,都像是一种炫耀——看,她喜欢我,她一直在追我。可我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万一传开了,对方会很尴尬。”


    “那是因为你心善、正直。”


    夏正突然被夸有点“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笑了。


    戚沨又问:“那么张魏的行为,你怎么看?”


    夏正说:“从宋昕的描述,再结合你在福利院看到的细节,我认为张魏对董承欣不只是‘瞧不起’,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们之间是一种利用关系,张魏就像是掠食者,占据食物链上层,董承欣则因为智商不足和情感控制的双重支配,对张魏是一种依附和听任的状态。”


    戚沨再次笑了:“做过功课啊。”


    夏正接道:“上次听江哥说,戚队你在学校最好的成绩是犯罪心理,这门课又和咱们的工作密切相关,说实话我是真有点危机感。就像是是上学的时候没有重视这门课,现在才需要恶补。”


    “和同龄人比,你已经非常亮眼了。”戚沨客观说,“而且我感觉你对职业和升职有一定要求。不过未来要怎么发展,是继续走一线侦查还是转学术研究,三十岁以前就要考虑清楚。选定了就不要轻易改变,不管是哪条路都是半辈子的事儿。”


    夏正完全没想到会聊到这步。


    当然,这个话题江进也和他说过,但那时候他们已经非常熟稔,可他和戚沨合作时间并不长。


    夏正沉默了几秒,将戚沨的话记在心里,直到戚沨问:“既然做了功课,那就先说说你的看法,展开说,不要怕错。”


    夏正接道:“我认为在董承宇坐牢之前,董承欣对董承宇,以及周围的代表父权的男性亲朋,都是这样一种依附关系。根据就是董承欣的第一次询问笔录,她对于自己曾被强|奸这件事非常抗拒。她根本不愿意承认,觉得很丢人,还说贾强那时候很爱她。似乎这个‘爱’可以抵消掉强|奸。一切都是出于爱,而不是暴力强迫。可问题是,贾强每次带她出去,都会给她买一身新衣服。如果真是自愿发生关系,何必这样做?我想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在过程中发生暴力行为,原本的衣服被撕烂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贾强因为曾被举报强|奸,因此留了心眼,所以就在发生关系后销毁证据。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了贾强对董承欣多次强|奸是事实。就因为董承欣心智不足,那时候董承宇已经坐牢,贾强是董承欣生活中唯一可以依附的男性,她就默认了这种行为。”


    在描述这段分析时,夏正不仅直接而且自信。


    戚沨表面上没有给予肯定和鼓励,却又令夏正摸不着底,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虽然两人差不了几岁,但很显然,夏正将戚沨的专业地位看得非常高,就好像她说的话是权威一般,哪怕他自己认为对的东西,一旦戚沨说“不对”,他都会立刻推翻先前的分析。


    戚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董承欣会是这样的状态?李蕙娜同样受到‘压迫’,她怎么就知道反抗呢?”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你是不是想问,警方有没……


    第四十一章


    为什么李慧娜知道反抗?


    思考了几秒, 夏正才说:“我想这和董承欣的轻度弱智有直接关系。我查过资料,这类群体学习能力差,社会适应能力比较低, 而且很难适应正常的人际交往。其实董承欣的情况已经算很好了, 不说的话也看不出来她的智商有问题。但董承欣很清楚自己有病, 所以对于自身毫无自信, 稍微做错点事就会自责。在福利院, 张魏帮了她很多忙,还指导她完成一些工作, 董承欣对张魏不仅爱慕而且感激,更令她认定自己无法独立做好这些事,必须要他人帮助。可是她又没有分辨好坏的能力, 运气也比较差,先后遇到的男人都是保护为名, 压榨为实——除了她哥哥。董承宇虽然犯罪, 但两次都不是为了自己。只不过是他选错了方法。”


    说到最后,夏正声音减弱。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跑题了, 似乎怎么都说不到点子上。


    直到戚沨开口:“其实导致董承欣这种状态的‘病根’并不在男性。那几个人渣是在董承欣已经形成对外界的依赖之后才出现的。他们本质就恶劣,就算没有董承欣,也会向其他他们认为好欺负的弱者下手。直到遇见董承欣这样极度弱势、智力低下, 没有正确判断力的女性,肆无忌惮地释放恶意。而董承欣的问题, 是从一开始她的父母就没有尽到正确启蒙教育的责任, 还将一些‘自暴自弃’“受了欺负是丢人的事, 要忍下来”类似的观念灌输给她。董承欣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不可能去反思这些灌输是有问题的,又在后天不断地给自己洗脑, 给自己心理暗示。‘我不行’‘我做不到’‘我很笨’‘我一个人生活不了’,就是这些声音令董承欣失去了走向‘正常生活’的机会。其实有轻度弱智小孩的家庭,如果采取科学的教育方式,有很大机会减轻甚至治愈。不过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大部分家长都不会有这样的耐心和精力。”


    夏正接着说:“我仔细看过当年的记录,董承欣自己也说,贾强家给了董家一笔钱。当时董承宇将他们的继父打进医院,董承宇自己也面临审判。董家失去了唯一赚钱的男人,董承欣的母亲身体不好,她和丈夫都需要钱。在这样的情况下,董承欣的母亲一定又她洗了脑,继续施压,让她改口否认强|奸事实。这件事也直接导致贾强后来对董承欣的变本加厉。而且董承欣只念完初中,她和学习好,有机会意识觉醒的李蕙娜不同。董承欣根本没有机会成长。但是……”


    说到这里夏正停顿了一秒,随即问:“这类群体,真的可能在经过系统教育之后,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吗?”


    “要看情况,如果是先天性遗传基因导致的,脑细胞就存在不可逆的畸形,通过治疗只能减轻。不过董承欣的父母都没有智商问题。再说这个病通常是男性遗传率更高,可是你看董承宇就是正常的。这说明董承欣的弱智是后天的,也许是怀孕和生产过程导致了缺氧,或者是小时候受过伤。”


    戚沨话锋一转:“我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女同学和董承欣一样,据说是小时候爬山摔了下去导致的。命保住了,但是腿有点瘸,智力发育也跟不上。可是他的父母并没有申请特殊学校,而是选择让她从小就接受正常教育,哪怕学习成绩差一点,进度跟得慢一点,都是按照正常人的标准去培养她。而老师和同学对她也比较照顾,更有耐心。事实证明,她的学习成绩虽然在倒数,却不是我们班最差的那个,听说后来也上了大学。只不过她要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比普通人要多几倍。”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说到这里,戚沨像是想起什么似得,“董承宇的司法鉴定出了,间歇性精神分裂。”


    夏正明显愣住,但他很快就意识到问题。


    戚沨笑道:“难度上升了,情况复杂了,你要处理的问题变得更多,但也更有挑战性。你回头整理好思路,多想几个方案,咱们再讨论。”


    夏正走出办公室时有些心不在焉,原本还算顺畅的思路被这突如其来的结果彻底打乱。


    在这之前,他还在想,董承宇的“梦游”“失忆”都是装出来的,可现在司法鉴定摆在这里,这就等于给董承宇多加了一道“保险”,也给办案人员多添了一层阻碍。


    如果证实精神病患者在犯案时正处于发病期,那么就不需要承担刑事责任,要接受管制。


    而董承宇是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就是说在犯案时,他有可能正在发病,也有可能是正常的,却谎称自己发病。


    要分辨清楚这一点需要一些列复杂的分析,逻辑一定要稳固,而且必须有证据支持,要达到“难以撼动”才行。


    但不管结论是哪一个,董承宇都不可能再恢复自由了。


    董承欣不得不独自面对生活,不管她将来遇到的是什么样的‘拐杖’,会不会像张魏、贾强那样继续欺负她,压榨她。


    想到这里,夏正叹了口气,刚坐下,许知砚就凑到跟前。


    “挨骂了?”


    “没有。”夏正低声说,“就是有点同情董承欣。”


    “那你可要小心。我上次就是因为同情才犯了错误。”


    “我知道。”


    许知砚歪着头看他,又问:“是不是因为想起你妹妹?”


    夏正点头:“我妹还小,我现在都有点担心,经常嘱咐爸妈一定要教她有防人之心,不管认不认识都别轻信。说真的,我要是董承宇,知道自己妹妹被欺负了,我也会爆炸。”


    许知砚安慰了两句,又去茶水间煮了一杯咖啡放在夏正面前。


    不等夏正说谢,许知砚便问:“宋老师的照片拍了吗?”


    夏正这才想起来:“额,没有……当时我们面对面坐着,我怎么拍啊?再说偷拍不合法,要是被抓着了,我怎么交代啊?”


    “也是。”许知砚“哎”了一声,又问,“那他本人怎么样,帅吗,口才如何,不是草包吧?”


    网上总有一些声音说宋昕是装出来的“知识分子”形象,实际上就是半桶水。


    夏正说:“思维很敏捷,肯定不是草包。他和戚队的对话有几句我都没反应过来,挺默契的。不过具体能力有多少,说不好。”


    ……


    同一时间,宋昕已经回到心理咨询的办公室。


    还有半个小时就午休了,这个时间没有访客。中午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将整个屋子都照得暖洋洋。


    宋昕坐在办公椅中,手边是一杯热茶。


    他背对着窗户,半闭着眼,脑海中回荡的仍是支队会客室的那一幕。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振动起来。


    宋昕看向来电显示,故意慢了十几秒才将手机拿起来。


    “喂。”


    对面很快出现张魏的声音:“宋老师,是我……”


    宋昕却将张魏打断:“我已经将董承宇的咨询记录复印件全都交给警方了。”


    张魏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显然他这次打电话依然是为了阻止这件事。


    他心里越想越不踏实,主要就是因为那天那个来咨询领养的家长,提到警方透露的信息,说怀疑董承宇精神有问题。那么要查到董承宇做过心理咨询就是迟早的事。


    张魏问:“那警方问了什么?”


    宋昕勾起笑,办公椅转动了半圈,令他的目光对上窗户:“你是不是想问,警方有没有提起你?”


    张魏没接话。


    宋昕问:“你是不是做过什么?要不然怎么会有此担心。”


    “我能做什么?只不过是案发那天,我和他一直在通电话,我这不是担心自己被连累吗?我想自保也是很正常对吧?”


    宋昕笑了笑:“我能告诉你的是,警方什么都没问,一次都没提过你的名字。”


    这当然是假话。


    “真的?!”张魏信了,“哦,那就好,看来确实是我想多了。”


    “只要你没做亏心事,就不需要有这种担心。”宋昕说,“你的失眠就是因为想得太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我就不打搅了,有事再联系。多谢宋老师。”


    “再见。”


    而另一边,同样坐在办公桌前的戚沨,目光落在面前的资料上,一手拿着手机,正在拨打母亲任雅馨的座机电话。


    接电话的仍是小姨。


    “小沨呀,哎,我就知道你一直惦记着你妈妈。”


    戚沨问:“小姨,我妈这两天怎么样?”


    “好多啦,能下床了。刚才我才陪她出去走了一会儿,现在她在客厅看电视,我给你叫她啊……”


    “不用了。”戚沨适时将小姨打断,“知道她见好我就放心了。有个事,正好我想问问您。”


    “你说。”


    “我妈在林新那边原来有个朋友,好像叫戚翠蓝,您有印象吗?”


    “戚翠蓝……有点耳熟,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哎,我想起来了,这边姓戚的不多,你妈妈一看她和你是同姓,觉得有缘,就多来往了几次。”


    “她还有个儿子,叫戚原。”戚沨将话题拉回正轨。


    “对,是有个男孩跟着她,但好像出意外死了。戚翠蓝因为这件事一病不起,没多久也走了。”


    “意外。”戚沨念叨着两个字,又问,“她只有一个儿子吗?”


    “就一个啊。反正我们没见过第二个。你怎么突然问起她?”


    “只是刚好想起来,我记得好像听你们提过这个人,随口一问。”


    “嗨,都过去好多年了,要不是你问起,我都忘了这回事儿了。”


    戚沨又和小姨闲聊几句,将电话挂断。


    但手机还没放下,就进来一条江进的微信:“欸,老戚,那天你不是假扮社区的工作人员么,我琢磨着要不要跟旺兴小区所在的街道打个招呼啊?万一某人打电话过去问呢,可别穿帮了。”


    戚沨盯着这条信息,脑海中浮现出张魏的嘴脸。


    以张魏“草木皆兵”的作风,董承宇刚出事,他就立刻联系了宋昕,名为关心董承宇,实则是为自己的心理咨询做遮掩。


    同样的思路,张魏极有可能会将江进认出“社区员工”这段插曲翻来覆去地琢磨,然后将电话打去街道或社区,确认是否有姓戚的社工。


    当然,如果张魏和案件无关,他就没必要心虚,更无需多此一举。


    戚沨只回复道:“不用,什么都别说。”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他又退回到屋里,手里依然……


    第四十二章


    夏正和另外两名参与办案的民警, 花了将近两天时间研究宋昕送来的咨询记录。文字阅读倒是快一些,但录音内容却要一点点去听,两天根本不够。


    在整理完文字内容之后, 夏正第一时间将结论告知戚沨:“咨询前期, 宋昕就发现董承宇的精神有问题, 建议董承宇去做脑补检查。董承宇的回答是, 他已经做过了, 和家人、朋友商量之后决定不申请低保。原因是低保难以支付他现在的生活费用,董家没有留下房产, 董承宇还要租房。如果因此申请低保,外卖平台不会再用他了。”


    夏正汇报工作时,戚沨还将江进和傅明裕叫来一起开会, 两人进屋时正好听到这段。


    江进坐下问:“查到董承宇的医疗记录了吗?”


    夏正回答:“就是没查到才奇怪。不知道他是在哪家医院做的,居然没有记录。”


    江进接道:“倒是有一些办法可以躲开记录, 比如用了别人的医保卡。”


    如果董承宇不希望留下痕迹, 用他人的医保卡的确更保险。


    戚沨说:“有没有医疗记录现在已经不是问题了,司法鉴定更具效力。反而是宋昕提供的材料, 可以间接证明张魏一早就知道董承宇有间歇性精神障碍这一点。虽然记录上写的是‘朋友’,没有直接点名,但董承宇没有其他朋友, 所以‘朋友’可能就是张魏。下次讯问针对这一点,让他说出这个朋友的名字。”


    傅明裕这时说道:“张魏一直在对弱势群体下手, 而且都是无行为能力者。董承宇、董承欣、郝玫, 他们三个人只是已经知道的, 我想应该不止这三个。”


    江进接着说:“福利院的小孩子也都属于‘弱势群体’,可以从这边入手调查。但是要达到定罪的程度,只是走失一两天还远远不够。”


    要证明张魏对这些孩子造成过严重的实质伤害, 起码要达到轻伤、重伤,甚至是死亡级别才行。但这种调查难度非常大,首先要筛选出受害人,还要将其中的因果关系和张魏挂钩,需要耗费很多时间,还需要搜集证据。如此繁琐的工作,可上面只给了戚沨一个月的时间。


    屋里四人相继沉默下来。


    戚沨的手机震了几下,可她的思路还在“张魏”这个难点上,随手拿出来扫了一眼,是小姨的微信。


    直到她看到内容,不由得皱起眉。


    “小沨,之前你问起戚翠蓝,我后来和你妈妈聊了几句,她记得比我清楚。她说,戚翠蓝其实有两个儿子,但是跟在她身边的就一个。还有,戚翠蓝去世之前精神状态特别恍惚,还到处跟人说胡话,说她前夫偷了她的儿子。”


    偷?


    这个字很值得深究。


    说到偷孩子,通常是襁褓中的婴儿,可戚翠蓝病故的时候,戚原和张魏已经十几岁了,如何偷?


    那边,傅明裕和夏正又讨论起来,江进偶尔搭碴儿,时不时扫过陷入沉思的戚沨。


    这边,戚沨对三人的讨论内容浑然不觉,径自沉浸在思路里。


    她的脑洞在这一刻忽然不受控制,根本停不下来,甚至代入了戚翠蓝和张魏父亲的角色。


    如果她是张魏的父亲,她想偷走已经十几岁的戚原,该怎么做?而且前提是戚原也愿意配合被“偷”。


    想到这里,戚沨给罗斐发了条微信,问:“你们以前在希望之家的时候,有没有听过那个张老师家里的事?跟孩子有关的。”


    “你指的是张魏?”罗斐说,“没听说。”


    戚沨又问:“我记得你们之前说和张魏不熟,他也不经常到福利院。那么他有什么生活习惯,是什么性格,张老师提过吗?”


    做父母的多少会将孩子挂在嘴边念叨,时日一长,就能通过这些只言片语拼凑出孩子的形象。


    “我只记得他说过,他说张魏学习成绩不好,还请家长。但后来又说他终于开窍了,不仅学习成绩上去了,还评上了年级干部。”


    “好,谢谢。”


    戚沨放下手机,抬眼时眼睛里多了几分笃定,刚好对上江进的目光。


    江进的嗅觉像狗一样灵:“看来老戚有思路了。”


    戚沨扫了他一眼,又看向傅明裕和夏正:“思路是有,但还需要证实。夏正要留在队里;大队那边还要处理郝玫案;看来只能你去了,江进。”


    “又要‘发配’我?”江进笑道。


    “去哪儿?”傅明裕问。


    “林新。”


    傅明裕:“???”


    江进:“我就知道。”


    夏正:“戚队,我不懂。”


    戚沨说:“我母亲十几年前就搬到林新了,她当时来往的朋友我多少都知道。我小姨说,她和朋友经常用座机电话聊天,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其中一个人就叫戚翠蓝,她还有个儿子戚原。”


    “这么巧?”傅明裕问,“那你见过他们吗?”


    戚沨说:“我不在那边生活,没见过。但她们的故事我还记得一些,这两个名字我也有印象。”


    “可这能说明什么?母子俩都去世那么久了。”


    “戚翠蓝的确去世了,但如果戚原还活着呢?”


    戚沨将小姨的微信念了出来,遂又看向三人。


    片刻安静,夏正第一个出声:“不会吧……”


    傅明裕更为冷静:“但这只是一个受病魔缠身的晚期患者说的胡话,不一定可信。”


    “我倒是觉得这脑洞挺有趣。”江进终于开口,“至于可不可信,反正林新不远,我今晚就动身。”


    戚沨笑着点了下头:“的确,不能将希望放在戚翠蓝的一句话上,所以郝玫案和董承宇案,该怎么做要继续推进,三线并行。”


    半个小时后会议散场,戚沨却将江进叫住。


    江进似乎早有预感,先一步问:“用不用我顺路看望你妈妈?”


    戚沨说:“她的腰受伤了,没去医院,只用了一个偏方。我小姨说没事,但我不放心,你帮我跑一趟吧,谢谢。”


    “腰比较敏感,腰伤可大可小。怎么能用偏方呢?行吧,交给我。”


    江进撂下话就离开支队。


    转眼到了下午,开始对董承宇的再次讯问。


    这次戚沨坐在主位,夏正负责记录。


    审讯刚开始,戚沨就直奔主题,将司法鉴定中心送来的报告放在董承宇面前,而且是结果那一页。


    董承宇低头看过去,却没有丝毫表情。


    戚沨率先说道:“你早就知道自己有间歇性精神分裂。”


    董承宇没接话,依然维持着原有姿势。


    戚沨又道:“你坐过牢,有一定的法律常识,你应当知道有这个病对减刑的帮助。你说案发时那几分钟感觉像是在梦游,这种比喻太过抽象,我们需要你描述出所有‘梦游’的内容和细节。”


    听到“减刑”二字,董承宇终于有了反应,张了张嘴,问:“是不是只要我说了,你们就会相信?”


    难道经常有人质疑董承宇的话吗?这是戚沨的第一直觉。


    “你总要说出来,我们才能依据事实和证据判断,你所述部分是否属实。”


    “可那是我一个人的感觉,你们怎么判断?”


    “董承宇,配合调查、认罪认罚不止在现阶段有利于你,在正式判决下达以前,你的认罪认罚表现都是有‘加分’的。这部分你应该知道吧,你的律师有没有跟你科普过?”


    董承宇一顿:“我知道。一般减刑力度是在10%-30%。”


    “既然你知道,那可以开始了。记住,要如实供述。”


    戚沨淡漠地落下这句话,便直视着董承宇。


    董承宇有一瞬间的茫然和犹豫,直到那游离的目光对上戚沨,心头就像是受到了一下击打,虽然不重,却有一股绵延的震荡感。


    “我……”


    与此同时,张魏的声音也在董承宇的脑海中响起。


    “先别慌,先稳住。你有病记得吗?实在撑不下去就把病情告诉警方。我记得精神病患者属于无行为能力人,不止会减刑,可能都不需要坐牢。”


    听到这话时,董承宇手里还握着刀,视线盯着贾强家的客厅门口。


    而贾强早已奔出大门。


    张魏又在手机另一边喊了几声董承宇,董承宇终于醒过神,嘴里喃喃地问:“怎么办,怎么办,我……他流了很多血,好像是被我砍中的。我不能再坐牢了,我还要保护小欣……”


    “他流了很多血?那你身上是不是也沾到了?”张魏问。


    董承宇低头看着自己:“是,我身上全是血……”


    “那你先换一身衣服,换好后迅速离开这里。后面的事我再帮你想办法。”


    董承宇连声说好,脑子还处在蒙的状态,根本没有自己的主意,便选择先听张魏的建议。


    董承宇从阳台的衣架上拽下来一身衣裤换上,又在地上捡起一双球鞋,回到屋里又见到那把扔在地上的刀。


    董承宇将刀捡起来:“菜刀怎么办?这上面有我的指纹。”


    安静了几秒,张魏问:“那你要先告诉我,下一步你的打算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现在还没有想法。”


    张魏冷静得多:“那我给你指出两条道,一条是逃,另一条是自首。”


    “逃……”董承宇说,“我能逃到哪里去?我逃了,小欣怎么办?”


    “那就自首,我给你作证。”


    “作什么证?”


    “证明你有精神病。精神病患者杀人不会坐牢。”


    “可是……”


    董承宇刚吐出两个字,就听到从窗户外传来的声响。


    他走到阳台往下看,正好看到贾强摔倒在花坛上,而另一边有一位老人正在遛弯,眼瞅着就要走到跟前了。


    董承宇又往后退了几步,说:“不,我不能自首。就算不坐牢,也会被看管。”


    “不逃也不自首,那你要怎么样?承宇,作为朋友我会尽力帮你,但我的能力也有限。再说小欣还需要照顾,除了你和我,她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


    董承宇恍惚了一阵,遂又摇了摇头,将即将袭来的“梦游”感觉用力甩开。


    “董承欣”似乎就是唤醒他的钥匙,他的理智迅速恢复了:“你说得对……小欣身边不能没有人。现在能伤害她的已经死了,我以后保护不了她,但还有你……我不能连累你,哪怕是为了小欣……”


    这些喃喃自语就像是对自己的洗脑,董承宇边说边走向另一个屋子的窗边。


    这扇窗户对着居民楼的后面,窗户原本就开着,董承宇往下看了一眼,见没有人经过,就将手机扔了下去。


    随即他又退回到屋里,手里依然握着那把刀。


    他原地走了几圈,又茫然失神地来到门厅,靠着墙滑坐下去。


    那些幻觉再度出现,他想摆脱,却不停地看到一些诡异的画面。他将刀举起来对着空气挥砍,直到晕眩感袭来……


    ……


    “董承宇。”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那是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是个女人。


    董承宇浑身一震,醒过神,这才发现双手被考住了,此时的他正身处讯问室,而正对面目光审视的戚沨正直勾勾看着他。


    “请你详细描述案发时那几分钟你都看到了什么?”


    董承宇只觉得心口跳得很快,他深吸了两口气,声音透着虚弱:“我……我看到贾强欺负我妹妹。他还变成了猛兽,要攻击我。我就去找武器想要保护我和我妹妹。我看到一把刀,拿了起来就朝那个怪兽砍过去……”


    “到底是猛兽还是怪兽,长什么样?”


    董承宇痛苦地皱起眉,闭上眼仔细回想:“一开始是狮子,后来就变成了狮头人身的怪物。那张脸长着血盆大口,眼睛凸出来,很凶狠,嘴里还含着一条胳膊,到处都是血……”


    “那你当时的感觉是怎么样的?恐惧还是愤怒?”


    “都有。”


    “除了这个呢,生理上有没有明显的感觉?”


    “有……我觉得很冷,脸上和手脚好像没了温度。我还有些喘不上气,心里砰砰跳。对了,我还出了很多汗……”


    在夏正抓捕到董承宇的时候,他当时的脸色的确是白里透青,身上的衣服有点潮。


    戚沨又问:“那么从你杀害贾强,到我们赶到现场这段时间,你都在做什么?只是拿着刀等在门口吗?为什么不逃?”


    董承宇说:“那段时间我好像睡着了。我以为只有一两分钟,感觉只是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我就听到门外的声音。我以为那个怪兽又回来了,我很害怕……”


    “这么说,从你冲到厨房拿菜刀开始,到贾强逃跑,我们抵达现场,这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你都是不清醒的状态?”


    “是……”


    “那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杀了人,什么时候恢复意识的?”


    “应该是案发那天晚上……”


    戚沨停顿了一秒,再次对上董承宇的视线,这样问:“也就是说,你换了一身死者的衣服,穿了他的球鞋,还将手机从窗户扔出去,这些行为都是无意识的?”


    然而董承宇刚要开口,就被戚沨打断:“你可要想清楚了。我刚才说过,确诊间歇性精神分裂对你的刑期的确有利,但前提是,你要如实供述。认罪认罚是可以减刑,但也是有条件的。我们有充足的证据可以证明你的供述是否属实,哪部分撒了谎——你可不要犯傻。”


    “我……”董承宇有瞬间的犹豫,耳边依然回荡着张魏的话,可面前的戚沨却给了他更具分量的心理压迫。


    “我不记得了。”几秒钟过去,董承宇吐出这样几个字。


    戚沨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对旁边的夏正说:“先记下来。”


    随即戚沨翻开手边的资料:“下一个问题,就你所知在案发之前,贾强和董承欣见过面吗?”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戚翠蓝到底生了什么病,又……


    第四十三章


    这一次, 董承宇毫不犹豫地说:“不止见过面,他还威胁我妹妹!那个畜生,他该死!”


    这才是董承宇的真实反应, 也是被关押以来第一次流露出这样强烈的情绪。


    可就在这时, 戚沨却仿佛“剥离”了人性, 这样问道:“你有证据吗, 亲眼看见了吗?”


    董承宇一顿, 接着说:“我当然看见了!是我亲眼所见!”


    他的语气很重,似乎忍受不了被这样“轻慢”地质疑。


    “那你看见的时候, 为什么不阻止?而是选了案发当日去找贾强?”


    “我……我……”董承宇一下子卡住,过了几秒才说,“我警告过他, 我阻止了,但他不听……”


    不等他说完, 戚沨就将其打断:“那你是如何警告他的, 还记得吗?”


    “我叫他不要再见我妹妹,叫他离我们远一点, 不然我会给他好看。”


    “你倒是记得清楚。”


    “当然,这件事关系到我妹妹,我每个字都不会忘记!”


    “那你应该还记得具体是哪一天吧?”


    “是……”董承宇低下头, 努力回想着,“好像是一个月以前, 是一个白天。”


    好像。


    戚沨依然很平静, 扫过面前的资料。这是董承宇在外卖平台接单的记录, 包括过去三个月的每一天,时间从一大早到晚上十点。


    期间董承宇有三天的接单数比较少,而且时间都集中在中午高峰期。而这三天, 据董承欣的记录所示,他都去了福利院看望董承欣。


    戚沨又问:“那你警告贾强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形象,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


    董承宇抬起头,说:“他穿着蓝色上衣、黑色裤子。”


    “还有其他特征吗?”


    “有,他的两只眼睛瞪出来,恶狠狠地盯着我,还龇着牙。”


    直到这一刻,一直在做记录的夏正才明白戚沨的用意。


    戚沨从一开始就怀疑董承宇的寻仇是因为一场“臆想”而起的冲动行为。


    事发已经十一年,如果董承宇认为必须杀人才能消解仇恨,早该在出狱之后就执行。董承欣也曾说过“都过了那么久”类似的话,说明她和贾强已经多年未见,完全想不到董承宇会找贾强。


    “董承宇,你刚才说看到猛兽和怪兽,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不同寻常的反应,比如头晕、头疼。”


    “有。”


    “那记忆力呢,是否经常往事,甚至断片?”


    “有过几次,但不严重。有一次我印象很深,我原本在送外卖,可到了半路却突然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频率呢,多久出现一次?”


    “有时候是一两个月,有时候是半个月,没有规律。”


    “那从你得知有间歇性精神分裂之后,有没有吃药?”


    “开过两次药,吃过一段时间,后来总是忘记,那些药又贵,就没有继续吃。”


    “嗯。”戚沨应了一声,再次对上董承宇的视线。


    董承宇的情绪已经平和一些,特别是在回忆和陈述病情这部分。


    戚沨却话锋一转:“在你用菜刀砍了贾强之后,曾经换了一身他的衣服和球鞋,还将手机从窗户扔了出去。那个时候你的意识清醒吗?”


    董承宇愣住了,没想到戚沨会突然把话题转回来。


    也就是这一刻,逐渐平和的情绪再次泛起波动,那些茫然、犹豫、慌张的情绪又一次从微表情中浮现。


    “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


    “确定吗?”


    “……确定。”


    戚沨再次扫过夏正的记录,看到已经记录在案,遂若无其事地将话题引开:“那再聊聊张魏这个人吧。他和你妹妹董承欣是什么关系?”


    说到董承欣,董承宇的注意力再次被转移,语气没有刚才那么紧绷:“他和小欣是男女朋友。”


    “可张魏否认了这一点,说只是同事。”


    “他们没有公开。张魏说,福利院的工作对小欣很重要,如果知道他们在一起,其中一个就要离职。”


    “那董承欣是怎么说的,她也同意?”


    “小欣没有意见。她能拿到这份工作不容易,而且张魏还能就近照顾她。”


    “这么说,你和张魏都很爱董承欣,都是她的保护者。”


    “对。前些年我在坐牢,多亏了张魏。”


    “既然他也是保护者,那你再次‘见到’贾强欺负董承欣,这件事有没有和张魏说?”


    “说了。”


    “那他说什么?”


    “他说他会处理,叫我不要冲动。”


    “那结果呢,他处理了吗?”


    “他说曾找贾强谈过,但贾强根本不理他,还将他轰了出去。”


    戚沨点了下头,似乎已经有了判断,又一次将话题转开:“我记得张魏和你们兄妹很小就认识,大概是几岁?”


    “十来岁吧。”


    “是在董承欣遭遇强|奸之前,还是之后?”


    “是之前。”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和他父亲曾在我们当时住的地方,就是旺兴小区租过几年房子。就在一个单元门,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是同龄人,很快就熟悉了。”


    “后来你们两家不都搬走了吗,还一直保持着联系?”


    “也不是,中间有两年断了。差不多是我坐牢以前,张魏突然打电话给我,还约我和我妹妹一起出去。那时候我们家还没有搬。”


    “那么从你们重新建立联系开始,朋友关系一直保持到现在?”


    “是。”


    “两年不见重新联系,你有没有觉得张魏有变化?比如外貌,或是性格。”


    和刚才一样,只要聊到和董承宇杀人事实没有利害关系的话题,董承宇的状态就很放松,也更为配合:“他长高了,皮肤变黑了,性格……更热情。他身边总是有很多朋友,跟我们出去的时候,也要不停地回朋友短信。有时候还会突然接到朋友的电话,一聊就是半小时。”


    “他这么忙?”


    “他人缘一直都很好,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他。”


    “这是你亲眼看到的,还是听说的?”


    “我没见过,但是周围的人都这么说。如果不受欢迎,那些朋友干嘛有事没事总找他?”


    “那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因为他经常帮助人,朋友对他很信任。”


    “他也经常帮助你?”


    “对……我有烦心事就跟他讲,他很有耐心,从来不催我。就算自己有事,也会先放在一边,先帮我解决问题。”


    “那在你坐牢之前,张魏和董承欣是什么关系?朋友?”


    “称不上。张魏约我出去聚会,我一般不会带小欣,他也只是到我们家吃饭的时候和小欣打个照面,聊上几句,根本不熟。”


    “我们看过之前的举报记录,那时候董承欣说她和贾强是男女朋友关系。那么贾强强|奸董承欣这件事,你跟张魏说了吗?”


    “说了。”


    “是什么时候?”


    “就是在我打伤继父之后。”


    “那他是什么反应?”


    “他说叫我不要着急,他一定会想办法帮我。那段时间他父亲也到处奔波,还帮我找律师……”


    “你坐牢之后,张魏还去看过你。就是因为这件事,你让张魏帮忙照顾董承欣。”


    “他不只照顾小欣,我母亲去世,他和他父亲也帮了不少忙。不然小欣一个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都是我不好,留小欣一个人生活。要不是张魏,我都不知道小欣一个人怎么过……”


    毫无疑问的是,在董承宇的描述中,张魏就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完美朋友、热心助人的发小、值得将妹妹托付的好男人。


    最主要的是,董承宇认为张魏对董承欣没有丝毫的歧视,也不会因为董承欣智商不足就疏远她、嫌弃她,或是像继父、贾强那种人渣一样欺负她。


    从董承宇的角度看,张魏简直是“天使”,何况他还有一个很适合“献爱心”的工作。


    ……


    又一轮审讯结束之后,戚沨回到办公室。


    这个时间江进已经整理好内务,正出门赶去高铁站。


    戚沨的电话拨了进来,江进戴上耳机,将车子驶上大路。


    戚沨上来便说:“这次过去,不仅要调查戚翠蓝和戚原的过去,还要弄清楚戚翠蓝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突然就死了。”


    “你该不是怀疑和戚原或张魏有关吧?”江进直觉发问。


    “现在还说不好怀疑,只是有个感觉,不像是单纯的自然死亡。”


    “董承宇是怎么说的?”


    “他不了解张魏的母亲,只知道张魏的母亲早就走了,他一直跟父亲住。张魏自己也很少提。”


    “可你审讯完董承宇就生出这种感觉,可见董承宇虽然不了解,话里话外还是带出一些线索。”


    “没错。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但听者有心。”戚沨冷笑一声,“在他眼里,张魏就是救世主,不计代价、不问回报,纯粹为了帮忙而帮忙。”


    “呵,哪儿有无缘无故的好?干咱这行见得太多了,那些表面上看什么都不图的,实际上是最贪婪的。而且这种人图的东西不能显露,不能对人言,说明更见不得人,更加阴暗。”


    “不过他真的挺有耐心。花了很长时间去建立和董承宇的友谊,令董承宇逐渐信任他,甚至将妹妹托付给他。”


    “听上去有点像是诈骗组织,先铺垫一两年建立朋友关系,有什么好事儿都想着对方,不要回报,直到对方完全相信这个朋友是能搞来钱的,这才决定将一部分财产交给对方投资。”


    “差不多是一个套路。但董承宇可没有钱给张魏,那你说张魏图什么呢?会不会是图董承宇好控制、好摆布?还有郝玫也有病。这就让我想起张魏和戚原的母亲——戚翠蓝到底生了什么病,又是怎么去世的?”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高幸,戚沨的老师。如今就……


    第四十四章


    江进好一会儿没说话, 但通话仍在继续。


    直到江进的笑声传来,说:“你这次的直觉倒是快。我们还没有头绪呢,你都已经分析完了。我发现只要是涉及心理变态啊、精神病犯罪啊, 没有人能比你敏锐。”


    “谢谢夸奖。”戚沨回道, “但我不得不说, 除了我, 还真有一个人能做到。”


    “谁啊?不可能是支队的。”


    “宋昕。”


    “哦, 就是那个心理咨询师。你们不就见过两次么,就判断出来他的专业水平了?”


    “两次谈话判断不出来专业水平, 但我能接收到他的信号。”


    “什么信号?”


    “他很早就知道张魏的犯罪倾向,必然也知道董承宇兄妹一直被张魏控制。”


    “那这个人城府可够深的。”


    “也很沉得住气。知道却没任何反应动作,只是旁观事情发展, 直到董承宇犯案,他得到消息后立刻提供资料。那么厚一叠咨询记录要整理出来起码要几天时间, 他应该是早就准备好了。”


    “嗯……”


    “怎么?”戚沨听出来江进还有下文。


    江进说:“没什么, 只不过我这个人有点瞎操心。遇到这种人,我的第一反应往往是, 希望这种人才不要将能力用在犯罪上。”


    “你不是瞎操心,是乌鸦嘴。赶紧‘呸’三声。”


    “呸呸呸!”江进话锋一转,“欸, 你对他的行为读得这样精准,是不是就像用显微镜看细胞一样清楚?那他看张魏是不是也是这样?”


    “我的感觉是, 张魏给宋昕打电话, 旁敲侧击打听那些咨询记录, 目的是不希望落在我们手里。可他这个行为反而令宋昕知道案件已经发生了,促使宋昕的下一步动作。张魏不仅是班门弄斧,而且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果我是宋昕, 会觉得他非常愚蠢。”


    “呦,你对他评价很高嘛。”


    “因为心理学上出色的人才,不只是专业硬,本能和对人性的触觉也要非常敏感。前者后天可以培养,而后者是天赋,经验是总结不出来的。”


    ……


    戚沨的分析令江进想了一路。


    他的思路跳了几次,上了高铁后,又从心理分析想到了董承宇杀人案、郝玫自残案,最后落在张魏对这些弱势群体的控制上,直到抵达林新。


    林新是春城市的下属地级县,原本发展平平,直到十几年前涌入了一大批来自春城的投资和政府扶持,一下子兴旺起来。


    这不是江进第一次来林新,上一次是为了处理一个跨度十几年的连环案。


    像是这种案子,年头越久,涉及的人就越多,案情就会越复杂,如同一团线球越团越乱,即便找到线头也需要极大耐心,才能将藏在中心的真相逐渐剥离出来。


    那案子给林新带来不小震荡,不过对老百姓的生活倒是影响不大。起码这次回来,就江进所见,林新还是之前那个模样。


    不同的是,江进上次来是率领专案小组,一切都是公对公,而这一次他没有惊动官方,只通知了一个做私家侦探的朋友。


    江进约对方见面的地点,就在戚翠蓝生前所住小区附近的小茶馆,还选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


    周淮一坐下便问:“林新又有大案?”


    “啧,我现在是什么职位,就算有也轮不到我。”江进说,“不是,怎么我一找你,你就觉得是为了案子呢,就不能是叙旧?”


    周淮“哦”了声,说:“但咱们不是叙旧的关系。说吧江警官,这次想让我查什么?”


    江进这才收了笑,给周淮倒了杯茶,说:“不用你出马。瞧见没有,就你身后那个小区,我刚才进去转了一圈,还不到三分钟就被几位大妈拦住问东问西。我行动实在不太方便,她们对我陌生人戒心太重,这边你熟,有没有办法?”


    这一代都是老社区,邻里几十年不变,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熟人。


    周淮没有多问案情内容,等喝了茶,就领着江进往小区里走。


    这一次,大妈们见到周淮纷纷热情招呼,还问周淮吃过饭没有,要不要去家里吃点。再看江进,也觉得顺眼了几分。


    周淮只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同事。”


    大妈们丝毫没有怀疑。


    直到其中一个大妈问:“这回是捉奸啊还是……”


    显然,周淮在这一带“活动”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而且很懂得“深入基层”那一套,大妈大爷们不仅八卦,爱掺和,而且是最好使的“哨兵”。


    江进趁机说:“是要查一对去世十几年的母子。”


    “都去世那么久了,还查来干嘛?”


    “难道有猫腻儿?”


    见大妈们的雷达启动了,江进又道:“那位母亲叫戚翠蓝,姐姐们有印象吗?”


    一听“姐姐”,大妈们顿时笑得“花枝乱颤”。


    直到其中一个想起来,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你别说,还真是过去十几年了。”


    “我也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另一个接道。


    “对,就是她。别看她那样,但她儿子特别聪明!”


    “哎,聪明有啥用啊,那么小的年纪,说没就没了。”


    江进忍不住将其打断:“你们刚才说她脑子不太好使,具体指的是什么?”


    “嗨,这谁看不出来啊!”姓张的大妈很快提起一件印象深刻的片段。


    那天她去坐公交车,车站就在小区步行三、四分钟的地方。


    正巧戚翠蓝也来坐车,还是跟一个老鳏夫一块。


    当时是中午,乘客很少,空座很多,戚翠蓝却不坐,等老鳏夫坐下了,她就站在旁边握着扶手。


    然而令张大妈震惊的却不是戚翠蓝和老鳏夫一起上车,而是戚翠蓝当时的打扮:涂抹着蓝色的眼影,口红糊成一片挂在嘴边;身上穿着花袄,扣子敞开着,里面连一件内衬或内衣都没有,任人一眼就能看见两个胸脯中间的一大片皮肤。


    戚翠蓝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装扮有问题,两只眼睛呆滞无神,而那老鳏夫一路骂骂咧咧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张大妈说:“她要是脑子没问题,能那身衣服就出门吗?一看就是没干好事儿,大白天的……也不拾掇干净了再出门,真是丢人。”


    旁边的李大妈跟着说:“这个戚翠蓝还会抽烟,我看到好几次,她拿着一根烟,穿着秋衣秋裤就从家里走出来,一路溜达到大街上,等烟抽完了再回家。那段时间楼道里老有烟味儿,臭烘烘的,我原本还以为是哪家老头,没想到是她。过了一段时间,我就见到那个老鳏夫经常来找她,再后来干脆就住下不走了。但两人好像也没领证,直到那男的死了……”


    只要有了开头,大妈们的记忆阀门就开了闸,不管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一股脑地往外涌。


    江进又问:“那这些事儿,戚翠蓝的儿子有什么看法?”


    既然被形容是个“聪明”的男孩,显然智商方面不仅正常,而且优于常人。当时的戚原又处在激素爆棚的青春期,是情绪波动最大的年纪,对于这样一个母亲,心理难免会有抵触。


    果然,大妈们说,每次看到戚原上下学穿过小区都是低着头走路,很少跟人打招呼。


    听说在学校也很内向,因为小区里有同校同学,他家里的事儿很快就传到学校里,导致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精神不正常、作风不检点的母亲,而且没有父亲,连个朋友都没有。


    江进接着问:“那你们有没有见过她另一个儿子?还有她前夫?”


    “啊?她还有个儿子?不知道,没见过,听都没听说过……”


    “她前夫嘛,我倒是有点印象,但我也不确定那人是不是,反正是有个男人来找过她,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好像是从春城过来的。”


    “对,戚翠蓝过世之后,那男人来过好几次,应该是来处理她的后事。”


    “那戚翠蓝是怎么死的?”江进问。


    “听说是在家里摔了一跤,还是突然生了疾病走的?我们知道的时候,那臭味儿都熏天了,整个楼道都闻得见,实在受不了就有人报了警,这才发现她已经死在家里好几天了!”


    “那戚原呢,听说他走在戚翠蓝前面?”


    “哎,那孩子是真可惜,听说学习成绩特别好,能在年级里排前三呢。”


    “好像是发生了意外?”


    “哪里是意外啊,就是被当时几个不学好的小混混盯上了,跟他要钱。要了一次还不够,接二连三地要。他不给就挨打,听说是最后一次下手重了,把人打死了……”


    这些邻居的话不能全信,但也不能不信。


    问了一圈,江进和周淮走出小区。


    回到车上静了片刻,周淮率先发问:“难道十几年前的死因有古怪,你才来调查?可我听着,除了你说‘还有一个儿子’之外,其他的没什么特别。”


    江进看着窗外若有所思:“你是旁观者清,在不知道案情背景的情况下,都能感觉到这唯一的特别之处,就说明我们的判断没有错。”


    “可是人死了这么久,尸骨早就没了,怎么查?除非动手的人亲口承认。”周淮说。


    江进叹了口气,静了几秒便下车给戚沨拨了通电话。


    电话接起,戚沨上来就问:“怎么样?”


    江进说:“问到一点背景,听上去和案子没有关系。不过有两条信息很意外——戚翠蓝脑子不太清楚,干过一些很荒唐的事儿,私生活也有点说不清,周围的邻居都知道,这也给戚原造成一些影响。”


    江进又将听来的戚翠蓝和戚原的“死因”描述了一遍,转而说:“要证实真伪,我得去所里一趟。不管是打架斗殴,还是家中猝死,应该都有记录。”


    不一会儿,戚沨回道:“我查阅过戚原的记录。他是一个故意杀人案里的受害人。不过记录不够详细,只提到其中一名嫌疑人一直到判决下来都不服,也不认罪,再加上是主谋,判了无期。”


    “这么说派出所我是不用去了,直接去一趟监狱,问问那个嫌疑人。”


    “嗯。至于戚翠蓝,我认为问当时的尸检法医更直观——这件事我来搞定。”戚沨语气一顿,又道,“还有个人……就是我妈。你买点东西,以看望我妈腰伤的名义去家里坐一会儿。在你去之前,我会先和小姨打好招呼,让她给你开门。”


    “……”江进沉默了几秒,问,“以同事的名义?你确定她们不会误会么?”


    “你可以一口咬定就是同事,她们信不信,是她们的事。”


    江进笑出声:“你的意思是让我‘欲盖弥彰’,故意误导她们认为我是自己人,然后再把戚翠蓝母子的事儿聊透了。反正我已经说是同事了,就是顺道拜会一下阿姨,所以就算将来发现不是她们想的那样,也不能怪你。”


    “起码这样不能算是欺骗。”戚沨说,“不至于怪我。”


    “不是我说,和自己家里人至于吗?”江进脱口而出。


    “至于。”


    江进一时词穷:“行吧,等我梳理好演技这就动身。你随时可以打招呼。”


    “好。”


    ……


    挂上电话,戚沨的视线再次回到桌面


    桌上摊开着一份十几年前的法医报告复印件,原件没有录入电脑,还是她凭着印象从档案科找出来的。


    当然,这份报告属地林新,之所以出现在春城的支队,还是因为主检法医不是别人,正是高幸。


    高幸,戚沨的老师。如今就在春城监狱服刑。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我还以为老师不会见我。……


    第四十五章


    这还是高幸坐牢以后戚沨第一次探监。


    两人面前隔着一整块防爆玻璃, 戚沨看上去很坦然,第一句便是:“我还以为老师不会见我。”


    “我是那么心胸狭窄的人吗?”高幸微笑着说。


    他看上去比坐牢之前胖了点,因不再接触风吹日晒的法医工作, 也不需要熬夜, 肤色更白了, 看上去很健康。


    “听说你升职了。还适应吗?”高幸问。


    戚沨回道:“很有挑战性。”


    高幸笑了:“我的所有学生里就你最出色。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这话不是马后炮, 高幸的确很早就“预言”过, 只是那时候谁都想不到,戚沨的“上位”是踩着老师的肩膀。


    “您怪过我吗?”戚沨脱口而出。


    话刚落, 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却不是惊讶有这样的想法,而是惊讶自己真的问出来了。


    “你很在乎吗?”高幸反问。


    戚沨想了想,老实回答:“在乎。”


    “这就说明, 作为老师,我在你心里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这是当然。您知道, 在专业上我一向很敬重您。”


    是“专业上”, 而非人品。


    “你用词还是这么严谨。”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高幸将话题拉回正轨, 还带着一点期待。


    能让戚沨放下心里那道界限,来监狱里探望他,必然是出现了某些只有他能解答的“问号”。


    “是一个案子, 当年您是主检法医。地点在林新,死者名叫戚翠蓝。”


    戚沨快速指出重点, 话音还未落实, 就注意到高幸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恍然。


    “戚翠蓝, 我记得她。不过她那个案子没什么特别,怎么会吸引你?”


    “我记得您说过,任何看似不起眼的案件都有独特的记忆点。作为法医, 您主检的尸体上千具,每一件都能记住。我想知道的就是在您眼里戚翠蓝的特点。”


    高幸笑着双手环胸,审视着戚沨问:“那你先回答我,你的怀疑是什么?”


    戚沨没有立刻接话,似有犹豫。


    高幸又道:“你专程跑这一趟,为的是十几年前一桩居家发生意外死亡的案件,不要告诉我只是突然想见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戚沨终于开口:“如果那不是居家意外,而是人为呢?”


    “不可能。”高幸果断道,“戚翠蓝是因为要拿放在柜子顶部的相册,没有抓稳梯子,掉下来的时候头部磕在桌角上,当场死亡。而且门窗反锁,现场没有第二个人。”


    这案子的卷宗原本还在林新,高幸升职之后,法医记录也随着他一起来到春城支队。而他所描述的就和记录里写的一样,并无可疑。


    可即便如此,戚沨还是一下子找到问题:“听上去是很普通,那令您留下印象的特别之处又是什么?”


    那特别之处,极有可能就是在高幸心里留下问号的那个点。


    高幸扫过戚沨直勾勾的目光,不由得笑了:“你一点都没变。任何疑点只要被你发现,一定咬住不放。”


    “您还没回答我。”


    高幸故作长叹:“这里的图书室内容太单一了,我想看几本书。”


    “您把名字写下来给我,我会找人送进来。”


    高幸满意了,这才说:“戚翠蓝的死之所以让我觉得特别,是因为她儿子刚被人打死不久。戚翠蓝本来就有病,又痛失爱子,要去够柜子顶上的相册,属人之常情。而她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吃过饭,体力不足,加上精神恍惚,脚下踩空才摔下来。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导致的。”


    说到这里,高幸停下来,将眼神递给戚沨。


    戚沨对此并不陌生,高幸每次“突击考试”都是这样,令人极有压迫感。这项“技能”后来也被戚沨学了去,前段时间袁川还和张法医说,有时候见到戚沨就像是见到了高老师,特别是“抽考”的时候,心里突突跳。


    戚沨反应极快:“戚翠蓝和戚原相依为命,那时候戚原刚走不久,戚翠蓝要拿的相册一定装满了戚原的照片。可问题是,戚原走的时候,戚翠蓝就应该翻找过照片,选出合适的‘遗照’。这之后,相册应该就会放在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方便她随时怀念儿子。为什么却搁在柜子顶上?”


    “是啊,为什么呢?”高幸重复道,进而又说,“这案子所有细节都在卷宗里,你联系林新调取卷宗,一目了然。可你却跑来问我,说明你还没有掌握足以翻案的证据。”


    “我不是为了给戚翠蓝翻案。”


    “那是为了什么?”


    戚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个角度攻心:“老师,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那本相册是谁放到柜子顶上的吗?”


    高幸这人有个特点,案件中哪怕遇到的是芝麻绿豆都大点的“线头”,都要弄明白搞清楚,否则他心里就会一直想着这事儿。


    他工作时还有个随身的记事本,每一个“线头”都会用一句话写下来,搞清楚了就在后面画个勾,存疑就打问号。


    那记事本戚沨并不陌生,问起时,高幸是这样说的:“我这本子上有大大小小二十个问号,大部分都已经结案,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解开了。”


    而戚翠蓝就是其中一个小问号,因案子不大,现场没有人为他杀的痕迹,当时很快就以“居家意外”结案。


    沉默了几秒,高幸叹了口气:“我怀疑过戚翠蓝的前夫。当时的办案民警也调查了,她前夫虽然到林新住了一阵子,却没有杀人动机。戚翠蓝住的房子是公房,人死了,房子就被收回了。她也没有大额存款,更没有意外保险,她和前夫十几年间只见过几面,相处还算和平,从没有动过手。”


    说到这,高幸又话锋一转:“主观上,相册的摆放位置的确令我存疑。但客观来说,就算戚翠蓝的前夫故意将相册摆在高处,他也没有办法预见戚翠蓝爬梯子摔下来这件事。那梯子很稳当,没有动过手脚。戚翠蓝不吃不喝,体力不支,都是她自己造成的。而且处理完儿子的骨灰后,她前夫就走了,不可能会在那时候就计划出十几天以后的‘意外跌落’。而且还那么巧,是后脑勺撞到桌角。所以经过我们反复论证分析,最终以‘居家意外’结案,一点毛病都没有。任谁来翻,也翻不出花儿来。”


    高幸坐牢以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和人畅聊过案件。


    而他的神态和语气中,也带着一种笃定,好似无论他人如何挑战,都无法推翻他的判断。


    直到戚沨说:“您很自信案件无可疑,但同时也在期待,如果真的翻出花儿,会是怎样的剧本。”


    “那你说说看,你的猜测是什么?”高幸问。


    戚沨却不答反问:“戚翠蓝还有一个儿子,你们当时查过吗?”


    “查了。那孩子一直跟着他父亲,就是戚翠蓝前夫。”


    “他叫张魏,是弟弟,哥哥叫戚原。他们俩是双胞胎。”戚沨不紧不慢地说,同时观察高幸的表情,“张魏跟着父亲生活,生长环境健康,性格开朗。而戚原性格孤僻,又因为母亲戚翠蓝的精神和生活作风问题,受到不小压力,在学校里没有交到一个朋友。这个时候戚原见到了无忧无虑的张魏——同样一张脸相,境遇却如此不同,于是心生嫉妒……”


    “你是想说,那个被小混混打死的男孩不是戚原,是张魏。”高幸似乎并不意外,不等戚沨说完,就将结论道出。


    戚沨接道:“看来你们也怀疑过。”


    “而且也论证过。”高幸说,“当时我们就想,会不会是戚翠蓝的前夫失去儿子,于是想抢夺戚原。而且戚翠蓝死之前曾一直念叨孩子被前夫抢走,我们猜她应该也采取过措施,想将孩子抢回来。这有可能会成为她前夫的杀人动机。可是这种猜测很快就推翻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现场并无人为痕迹,那就是一场意外。而且以戚翠蓝的心智、能力、经济条件,她根本没有办法抢回儿子,她说的话也没有人信,她前夫还不至于用杀人来阻挠她。最主要的是,戚翠蓝脑子有问题,她说的儿子被抢了也许只是臆想出来的。总之不管死掉的是戚原还是张魏,这件事和戚翠蓝的死都没有直接关系,所以调查到这里就终止了。再说那两个孩子都是亲生的,跟着父亲生活的确更好……”


    高幸最后一句话只说了一半。


    戚沨立刻接道:“于是你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明有怀疑两个孩子掉包,却没有进一步证实。”


    “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当时调查的重点只是戚翠蓝的死因。死因无可疑就符合结案标准,谁都挑不出错儿。至于双胞胎谁是谁的问题,那是另外一件事。除非戚翠蓝报案,提供的证据足够立案标准,那该查就得查。往轻了说,冒用身份是行政处罚。可往重了说,如果冒用身份用来犯罪,那就是刑事责任,我们一定公事公办。但问题是,戚翠蓝从来没有报过案,我们总不能强行介入吧?不管怎么说,戚翠蓝的案子就是意外,你要是不信就去翻,但结果一定会失望。”


    ……


    几分钟后,戚沨从监狱出来,心不在焉地走向停车场。


    夏正一直坐在驾驶座,见戚沨回来了,立刻下车追问:“戚队,高老师怎么说?”


    戚沨醒过神,摇了下头,一言不发地上车。


    直到夏正将车子开上路,这才问:“都过去那么久了,高老师记不清也很正常。要不要跟林新打个招呼,先把卷宗要过来看看?”


    现在的案件虽然都有电脑录入,通内网,但这是十几年前的案子,又不是大案要案,连刑事案都不算,详细情况只能向林新调取。


    “不用了。老师对这个案子印象很深,我也相信他的判断。”戚沨看着窗外说,“戚翠蓝的死并无可疑。再说这一趟,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证明这个,而是另外一件事。”


    “是什么?”夏正忍不住问。


    戚沨反问夏正:“你还记不记得咱们讨论过,张魏身上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和他的犯罪动机有关。”


    “记得,表面看他没有任何动机,但他对董承宇兄妹和郝玫,都有非常强烈的主观恶意。”


    “其实恶意每个人心里都有,但不是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会肆意释放。大多情况下,人们会因为受到的教育和文化而约束自己的阴暗面,而不是纵容这种情绪。而且不管是什么样的恶意,膨胀之前都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开始。这就像犯下连环案的那些罪犯一样,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到要杀人,大多是因为一些比较小的事儿,比如小偷小摸,再严重点就是入室抢劫、绑架,然后才发展到杀人。这种事往往有一就有二,尝到‘甜头’以后就停不下来。因为没有任何事,能提供像杀人一样所带来提供的刺激感。”


    夏正一边开车一边跟着戚沨的思路,直到来到红绿灯前,夏正惊异地看向她,问:“戚队,你是说戚翠蓝的死只是一场意外,但是很有可能是张魏导致的。张魏发现之后,没有因此感到愧疚,反而还令他感到兴奋?”


    “张魏狡猾,有小聪明,不具备亲自动手杀人的能力,却向往‘狩猎’的快感。用一张嘴去教唆他人是他能力范围内,且隐蔽性最高的犯罪方式。可如果对方是正常人,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大概率不会被他摆布。而他因为戚翠蓝的关系,对精神病这类弱势群体怀有巨大恶意,于是就借助工作和生活的接触便利专门朝这类人下手,以满足‘掠食者’心态。我这趟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出源头。”


    “如果真是这样,那受害者一定不止他们几个。”


    “所以下一步,就要挖掘出曾和他有过接触的潜在受害者。”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不,应该说像是换了个人。……


    第四十六章


    挖掘既往受害者是更为繁琐严谨的工作。


    戚沨调派了几名民警协助夏正, 但即便如此,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找出足够申请逮捕,并达到定罪标准的证据, 所有人心里都没底。


    戚沨只说:“张魏的行为并不符合真正意义上的高智商犯罪, 不要将他想象得太过狡猾强大, 这样只会给自己的工作增加难度。如果实在没有头绪, 就将自己当成张魏, 问问自己什么样的受害者更符合你的‘狩猎’标准?”


    于是夏正开始顺着几个重要提示去搜寻。


    ——有精神类疾病或智商不足的弱势群体。


    ——张魏的生活和工作中有机会接触,有机会通过“热心肠”人设去接近的目标。


    ——目前已知的戚翠蓝、郝玫、董承欣均为女性, 董承宇为男性。女性占比更大,因此首先考虑女性受害人。


    而“弱势群体”指的并不是老人、儿童、精神病患者、残疾人、失业人士、贫困人士等,还包括处在某种情境里比较弱势且需要帮助的一方。


    女性处在这样的境地, 会比男性的比例更大,次数更多。


    董承宇之所以会成为例外, 就是因为他的病令他失去正常人的理性, 令他自以为要独立面对一个“强大的猛兽”,也就是贾强。在那一刻, 董承宇也是需要帮助的。如果当时的张魏能做到正确规劝,那一刀也许不会砍下去。


    ……


    再说“戚原”。


    另一边,江进寻着地址找到任雅馨的住处。


    因戚沨特意打了招呼, 小姨上午就去门口的理发店捯饬了一番,提前十几分钟就容光满面地等在小区门口。


    见到一辆车停在马路对面, 又从车上走下来一个长得高头大马的男人, 瞅着眼生, 但长得很精神,手里还拎着礼盒。


    直到江进来到小姨面前,问:“请问是任阿姨吗?”


    小姨真是越瞧越对眼, 一路笑眯眯地把人往家里领。


    戚沨的母亲任雅馨虽然已经伤愈可以下床,但行动还是缓慢,脸色也透着白,但对于戚沨的同事依然很周到。


    江进进门刚坐下,任雅馨就说要去厨房切点水果,小姨却先一步张罗起来,生怕任雅馨再扭到腰。


    任雅馨就坐在客厅里跟江进聊天,话题一直围绕着工作辛不辛苦,危不危险。


    江进一下子就听出来,任雅馨是旁敲侧击地打听戚沨。


    他不知道戚沨和母亲是因为什么事生了隔膜,这么多年几乎没怎么来往过,戚沨难得休假也不是到林新看望母亲,而是因为那个叫苗晴天的姐姐。


    江进颇有技巧地将支队的一线工作描述成以坐办公室为主,特别是戚沨升职以后,要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案头上,施展一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演技,总算是让任雅馨放了心。


    随即江进话锋一转,将话题代入戚翠蓝身上。


    任雅馨说:“翠蓝的事我到现在都记得,她那个人别看有点毛病,但是人很好,走那么早真是太可惜了。”


    “其实我之前就跟她生前那些邻居打听过,听说她这个人有点怪,对孩子也不太好……”后半句是江进编的。


    任雅馨一听就皱起眉头,这表情戚沨和她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放他们的屁!”


    江进下意识抹了把脸,又轻咳一声。


    任雅馨见状,忙说:“不好意思啊小江,我不是对你。就是那些闲磕牙的老太太,实在是太欺负人了!翠蓝在世的时候,她们就没少挤兑……她脑子受过伤,那个病要靠人照顾,要长期消耗很多钱。她没钱,孩子小,照顾不了她,就那么耽搁了。就因为那个病,她是干过一些荒唐事儿,但不管怎么说,都不该说她对孩子不好。翠蓝是我见过最称职的母亲,简直就是挖心掏肺!”


    脑子受过伤导致了精神和智商问题,这令江进想到了董承宇。


    江进问:“那她对戚原的好,是她自己说的,还是您看到的?”


    任雅馨回答:“每次我们通电话,十句有八句都是她儿子。她儿子学习特别好,独立性很强,也不给家里添麻烦。但她说这些不是跟我炫耀,而是要向我请教问题,就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脑子笨,怕耽误了孩子。”


    如果是警察以查案为名来问,任雅馨不会这样毫无防备,讲得也不会这么细,她一连举了几个例子,比如戚翠蓝看不懂戚原的卷子和作业,就来问如果要考重点大学需要多少补习费,将来考上了大学又要花多少钱,平时应该怎么营养搭配,那些卷子、课外读物又该怎么买等等。


    任雅馨还说,她曾看过戚翠蓝的小记事本,上面记录着日常开支和戚原每一次考试成绩,而那些开支除了一日三餐和日常用品开销,其余的都和戚原有关。戚翠蓝极少为自己消费,即便她的脑子不好使,也知道自己没有钱,所以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然而不管戚翠蓝多节俭,因病失去工作只能领低保度日的家庭,很快就捉襟见肘,连生病都不敢去医院。


    也就是因为这样,戚翠蓝认识了那个老鳏夫,但他们之间不能算是皮肉交易。


    听任雅馨的意思是,老鳏夫想再婚,而戚翠蓝原本不想再嫁,可她这种情况只能再找个男人帮衬。然而她的条件根本不可能找个“正常人”,老鳏夫是她当时唯一的选择。


    任雅馨说:“我记得特别清楚,戚翠蓝说,只要能供她儿子上大学,别的她不图。”


    一说到戚翠蓝,任雅馨就滔滔不绝。


    这些事她十几年来没跟人聊起过,主要是她的亲朋除了小姨之外,也没有其他人认识戚翠蓝,无从说起。


    戚翠蓝刚走的时候,民警也曾来找过任雅馨,任雅馨震惊之余,也曾追问过民警,真确定人是自己在家里摔死的吗?


    事实证明,戚翠蓝的前夫在办完戚原的身后事就离开林新,没多久戚翠蓝去世,她前夫才再次出现。


    可任雅馨心里却一直犯嘀咕,总觉得有鬼。


    “对了,我这里有一张照片,你等着……”


    任雅馨扶着腰往屋里走,一直插不上嘴的小姨这才问:“小江,你老实说,你和我们小沨只是同事吗?就没别的意思?”


    如果只是同事,怎么会专程登门呢,还拎着礼盒。


    江进笑道:“小姨,我这不是正好有空么,正好要查戚翠蓝生前的事,听说阿姨受了腰伤,戚沨不放心,就托我过来一趟。”


    “那你有对象了吗?”小姨瞅着江进,越瞧越满意。


    正说着,任雅馨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本款式老旧的相册。


    现代人基本都用手机拍照,拍了也不会洗出来,任雅馨却经常跑照相馆,将抓拍洗成照片放在相册里,还会标注好年份,几乎是一年一本。


    任雅馨边念叨边翻找:“我跟你讲,这几张照片特别有纪念意义,原本是要给翠蓝的。但是照片拍了没两天,戚原就出事儿了……”


    就像任雅馨描述的那样,照片一共六张,其中有五张拍的都是戚原,只有一张是母子合照。


    江进立刻用手机将照片拍下来。


    任雅馨将装了十几年的疑惑道出:“这些照片派的上用场吗?小江,你老实告诉我,翠蓝不是死于意外的,对吗?”


    “阿姨,戚翠蓝的确是自己在家中摔倒,而且当时没有其他人在,所以……”


    “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要查?”


    江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您见过戚原吗?”


    “只见过一次。那孩子挺开朗的,说是知道我经常照顾翠蓝,特意来感谢我,还买了好多水果。”


    开朗,还主动登门?


    “其实他不像翠蓝说的那样内向拘谨,我觉得他口才挺好的,一口一个‘谢谢阿姨’。长得也白净,就是额头上有道疤,有点破相。”


    江进不动声色地听着,同时在脑海中回忆张魏的特征,可他的额头上什么疤痕都没有。


    “那道疤什么样,有多长?”江进问。


    任雅馨比划着:“从这里到太阳穴。”


    如果任雅馨没有记错,那道疤痕应该有四五公分长,疤痕发白,没有头发遮挡的话还是很明显的。


    戚原有疤,可现在的张魏没疤。


    难道“偷儿子”这件事真的是戚翠蓝臆想出来的,张魏并非戚原?


    江进又和任雅馨说了会儿话,几分钟后走出小区。


    直到上了网约车,江进翻出手机里抓拍的照片,放大了一张张仔细辨认。


    六张照片里一共五张是戚原的单人照,应该是同一天拍的,因他穿着一样的衣服,背景也大同小异。


    但不知道是拍摄的问题还是日照光线的问题,起码从照片上看,戚原称不上白净。而且也不符合任雅馨所说的“开朗”,因他一个笑容都没有,而且眉心聚拢,好像对照相这件事很抵触。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


    江进眯着眼睛,又将照片放大一些,仔细观察戚原的眼神。


    那眼神似乎是厌恶,而且针对的是拍照人。


    拍照人是戚翠蓝吗?


    江进一边琢磨一边往后划,直到第六张照片映入眼帘,突然就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第六张照片不仅整体色彩更为“明亮”,衬着戚原的肤色也更白。


    最主要的是,他在笑,笑得很开心,而且绝对不是假笑。


    戚原还伸长了手臂,搂着旁边的中年女人——戚翠蓝。


    如果只看照片,这对母子的关系可以说相当和谐,特别是戚原的状态,和前面五张相比就像换了个灵魂。


    还有……


    江进眯起眼,将目光放在第六张照片里戚原的额头上。


    如果不是反光的话,那片额头上似乎真的有道疤。


    江进揉了揉眼睛,闭上眼静等十秒钟,又再次睁开,将六张照片重新过一遍。


    如果不细究那道“若隐若现”的疤痕,只看感觉,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前五张是同一个人,但第六张则是另外一个。


    问题就是,到底前五张是戚原,还是第六张搂着戚翠蓝的才是?


    唯一肯定的是,前五张这个男孩和如今的张魏一样,都没有疤痕。然而再看这一脸仇恨相的男孩,和总是笑呵呵的张魏却又不同。


    反倒是搂着戚翠蓝的那个男孩,像极了现在的张魏。


    思路走到这里,车子停在宾馆门口。


    江进回到房间,将照片发给戚沨,又发了几条语音过去,将收获的来龙去脉描述一遍。


    不一会儿,戚沨回了:“有一种可能是他做过修复手术,所以疤痕消失了。”


    江进接着说:“还有一种可能,当年死掉的男孩就是额头有疤的这个。”


    “那么死掉的就是张魏,而非戚原。”戚沨补充道,“如果他们母子关系真像这张照片一样和谐,他父亲根本‘偷’不走孩子。戚原一定会跑回来,或强烈要求就近照顾母亲。”


    “所以前五张照片的男孩才是真正的戚原,他对戚翠蓝的厌恶根本掩饰不住,巴不得离开。但问题是张魏为什么会死在林新?我想还是要查一下他们父子当时的出行情况。”


    说到这,江进又问,“对了,你那边怎么样?”


    戚沨说:“福利院的何叶老师已经离职了,有些事反而方便说了。许知砚下午去见过她,她没直接说,但暗示了一下张魏曾利用工作便利搞的小动作。说是他们福利院的老师,会经常带子们参加社区活动,比如给孤寡老人表演节目。”


    “怎么,有老人遇害?”


    “不,是一对母子。那位母亲有抑郁症,儿子还不到五岁,就确诊了自闭症。她曾经咨询过社区的意见,社区考虑到福利院的老师有照顾自闭症儿童的经验,介绍张魏和何叶帮她做评估。可没多久,那位母亲就带着儿子就在家中自杀了。何叶说,最后一次和对方聊天,她还没有轻生表现,对抗抑郁症的态度也很积极,按时吃药从不间断。”


    “除了何叶之外,福利院就只有张魏接触过那对母子,所以何叶怀疑是张魏做了手脚?可除了他,难道那对母子就没接触过其他人吗?”


    “有是有,但是她的病令她性情大变,对他人防备心很重。就算是其他人说了什么难听话,她也不会真当回事。而张魏是以‘帮助’为名的福利院老师,从一开始她就将信任交给对方。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何叶就曾经撞见过张魏对院里有自闭症的小孩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这些孩子虽然语言系统发育迟缓,但并不是听不到、听不懂他人的话。有时候他们听见了,但不会表达,会因为受到刺激又无法控制情绪而出现破坏性行为。成年人看到了,会下意识认为是这个小孩子不听话、不好沟通,很难管教。特别是张魏在的时候,这种情况更加频繁,有一次张魏还被其中一个孩子打伤了,但周围所有人都认为是因为那孩子有病,是那孩子的错。只有何叶注意到张魏的古怪。”


    ““专门朝这类群体下手,隐秘性的确很强。”江进不由得冷笑,眼睛盯着照片中的戚原,“如果不是董承宇杀害贾强,他这种‘游戏’也许能一直玩下去不被发现。”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罗斐。”


    第四十七章


    翌日一早, 江进先去了一趟辖区派出所,找到以前合作过的同事,又和监狱方打了招呼, 将探监申请递交上去。


    那个将“戚原”打死的主犯一听是为了当年的案子, 立刻同意见面。


    而支队这边, 连续几天没有睡整觉的夏正, 正在跟戚沨汇报工作。


    遗憾的是, 官方记录查不到十年前张魏父子曾一起去过林新,只能查到张魏父亲一个人坐火车去林新的购票记录。


    许知砚补充说:“虽然没有查到张魏去过林新, 但有同事去学校问过。他的班主任老师对他印象非常深,说张魏曾经请了将近一个月的假,因为学习进度严重落下, 后来就让他留了一级。张魏病愈后回来,简直就是脱胎换骨, 学习成绩直接冲到班级第一, 在年级里也能排到前十,一直到毕业考上春城大学。”


    人可以做到在短时间内换脸, 比如靠整容技术。


    那么学习成绩呢?


    学习考的是日积月累,并非一朝一夕。当然也不排除极个别情况,在短时间内从学渣变成学霸。但在这个案子里, 在张魏身上,几乎不可能。


    戚沨说:“现在这个人到底是戚原还是张魏, 证据方面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大家心里清楚就好。我们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对张魏冒用他人身份进行追究, 而是他这十年来的犯罪行为。”


    再者,张魏的父母和戚原均已不在人世,即便在, 做DNA也没有意义。双胞胎的DNA排列一致,只有指纹是独一无二的。但戚原是十年前去世的,他没有留下遗物,无从提取指纹。


    戚沨继续说:“现在搞清楚张魏的成长经历,人物画像已经成型,下一步就是将所有受害人都找出来。”


    夏正精神一振,立刻接话:“对了,张城知道董承欣单独见过郝玫之后,去福利院闹过一次,还找过院领导。董承欣受了批评,但她说没想过要害郝玫。院领导也认为以董承欣的智商和口才,还不至于几句话就将郝玫刺激成那样,不过还是让她先停职了。而且福利院也想推卸责任,否则张城追究起来,不仅要赔钱,连名声都会受累。昨天我们和张城谈过,听他的意思,福利院好像对这件事很心虚,像是知道什么内情,但是他没证据起诉,一直催促我们尽快破案,希望刑事、民事能双管齐下。”


    许知砚接着说:“还有何叶提供的线索,那对母子自杀已经是去年的事了,死无对证,暂时还没有办法证明和张魏有关。不过我们还在追溯,希望能找到更有力的证据。”


    也就是说,现在正处于“大家都知道张魏犯罪”的阶段,却很难从司法程序上证实这一点。


    汇报结束后,戚沨回到办公室静了片刻,遂拿出手机刷开微博。


    微博上显示着姚氏慈善基金会的最新消息,而原本置顶的那条,也已经从写李蕙娜的文章变成了希悦福利院的助资项目。


    戚沨一边看着一边回想着曾在支队见过的许垚,以及江进描述过的她,包括她在李蕙娜案件中起到的“作用”。


    几分钟过后,戚沨拨了一通电话。


    电话接起,对面响起傅明裕的声音:“戚队,是不是有进展?”


    “是需要你帮一个忙。”


    “什么忙?”


    戚沨停顿了一秒,遂提出一个令傅明裕措手不及的问题:“你怎么界定你和许垚的关系?现在还有联系吗?”


    沉默片刻,傅明裕回答:“已经有段时间没联系过了,关系就是朋友。”


    戚沨声音带笑:“她负责的慈善基金在希悦有助资,希悦很需要这个‘金主’,绝对不会允许在这个阶段出任何纰漏,所以但凡和刑事案有牵连的人都会‘清理’掉。之前是何叶,现在是董承欣,她们都因为和郝玫案有关而被踢出局了。”


    听到这里,傅明裕明白了:“你是希望我和许垚聊一聊。如果是她,应该有办法从福利院拿到一些我们现阶段无法掌握的证据。”


    “特别是文字记录。”戚沨说,“如果等确定张魏的犯罪行为,我们再申请搜查,这段时间很有可能会面临记录被销毁的风险。而且许垚出手名正言顺,是福利院自愿拿出来的,不算是非法取证。”


    “我可以跟她聊聊,可你为什么会觉得她愿意帮这个忙?”


    “据我了解,每次许垚出面,都是因为要帮助一些弱势群体,特别是女性。而在这样的案子里,加害者往往是男性。张魏的行为我认为比刘宗强的情节还要严重恶劣,何况还是在基金会介入的项目里——能清除这颗毒瘤,我想她会有兴趣。”


    不谈正义,只谈兴趣。这的确是条思路。


    如果是前者,以许垚的性格只会觉得好笑,但如果是后者,她会愿意听一听,再计算自己的利益得失。


    傅明裕说:“你倒是了解她。”


    戚沨险些脱口而出“应该没你了解”,却又忍住:“光了解也没用啊,我和她说不上话,还得辛苦你了。”


    “说不上辛苦,郝玫案本来就是我的工作。这件事我一定会尽力。”


    “好,那我等你消息。”


    ……


    直至下午,罗斐又一次到支队讨论案情进展。


    两人见面没有寒暄,一个面无表情,而另一个刚从外地出差回来,风尘仆仆。


    罗斐坐下还没喝水,戚沨就将一份笔录副本放在他面前。


    他没说话,只是快速扫了一遍,遂冷笑出声。


    戚沨只是看着他,直到罗斐吸了口气,又静了几秒,率先开口:“我同意你说的,张魏的确有问题。”


    这份笔录正是董承宇上一次接受讯问的内容。


    罗斐话锋一转,又道:“但是从现有材料上看,要证实张魏教唆,几乎不可能。说句不好听的,这些东西送到检察院一定会退侦、补侦。但如果是起诉董承宇故意杀人,已经非常充分了。”


    “程序该怎么走我很清楚,董承宇杀害贾强属实,我们不会包庇他。我找你过来,是希望站在律师的角度,让你的当事人开口说出实情,而不是在关键问题上装失忆。”


    罗斐却不以为意:“也许他是真的失忆了,他有间歇性精神分裂,失忆很正常。”


    戚沨的手指在文件上敲了敲:“他是有精神分裂,可能会激发器质性遗忘,这类患者在犯罪当中和犯罪之后出现‘断片’的现象不在少数。但是精神分裂患者犯案通常缺乏明确动机,根本不清楚自己曾有过攻击行为。还有一些是在犯罪前出现幻觉,或是出现被害妄想症,先是‘看到’他人要害他,然后才做出反击,而且这类人情感上非常淡漠。可董承宇并不属于这两者,即便在案发过程中出现幻觉,也不是全程都有。他更换死者的衣物、鞋子,扔掉自己的手机,这些都是反侦察行为,绝对不可能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发生。”


    “我同意。但这也只能证明董承宇在供述中撒谎。”罗斐轻描淡写道,“这样的嫌疑人你见的比我多,逃避责任、自以为高明骗得过司法程序,目的是为了自保,实际效果却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如果这些谎言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保护张魏呢?”


    “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保护张魏?”


    “因为他认为张魏是除了他唯一能照顾董承欣的人。可事实上,这次的悲剧是张魏一手导致的,董承宇兄妹因为缺乏分辨能力而成了牺牲品。张魏以后还会对其他人下手。”


    事实上,董承宇的犯罪事实,放在精神分裂患者犯案的案例中,病情并不算严重的。而这类嫌疑人其中有两成会“伪装失忆”,董承宇的表现基本吻合。


    比如他一到关键问题就保持沉默,或是“不记得”“选择性失忆”,“弃置作案工具或手机”,但是到了不涉及案情的话题就对答如流。


    换一个人,戚沨必然会认同罗斐的说法,认为董承宇是因惧怕惩罚、出于自保的本能才伪装失忆,但是董承宇人生中的两次犯罪全都是为了保护妹妹,而非考虑自己。


    片刻沉默之后,罗斐叹道:“就算我有办法让董承宇说出实情,张魏也可以反咬一口,说董承宇是推卸责任。别忘了,嫌疑人的证词一定要经过质证和查实才能作为定案的根据。”


    “还有董承欣。”戚沨提醒道。


    “她是轻度弱智,她的证词也会被质疑。”罗斐将双手放在桌面,身体前倾,试图说服戚沨不要太过执着,“这类案件我打过,不仅吃力而且结果不如人意。如果经过一番努力,不管过程多辛苦,只要能换来我们想要的结果,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可是……”


    都说情理法,司法程序中往往出现的是情理法无法兼顾,令人遗憾唏嘘的案子。


    张魏学习成绩是很好,但他并不是什么罕见的高智商人才,如果在犯罪方面真有天赋,那么这次根本不会被警方抓住小辫子。


    可张魏很狡猾,他很清楚董承宇、董承欣这样的特殊群体,在法律上证词的可信度不高,甚至不具备法律效力。这类群体就成了他的“保护色”,令他像是变色龙一般隐蔽在角落。


    戚沨却很坚定:“就算董承宇和董承欣的证词在法庭上被质疑,前提也是我们先拿到证词。还有其他证据,我们一直在寻找,我相信天网恢恢,他一定有疏漏的地方。”


    “天网恢恢……”罗斐不由得笑了,“说出这四个字,往往是人力不可及的时候,就这样安慰自己。”


    “你这么说太悲观了,我认为还不到这一步。”


    “我是看清现实。”


    “罗斐。”戚沨语气一转,叫出他的名字。


    罗斐一顿,对上她的目光。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互称对方姓名了,而且还是用这种温和的语气。


    开口时,戚沨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董承宇因为保护妹妹而面临两次牢狱之灾。这份心情别人不懂,你一定会懂。如果……遇到危险的是姐姐,你不是律师,不懂法,只有一身蛮力,你会怎么做?”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张魏……他不会骗我的。……


    第四十八章


    “我……”罗斐的嘴唇动了动, 竟然说不出话。


    他是律师,可以用法律来捍卫苗晴天的权益。


    然而事实上,生活中有许多是即便知道如何运用法律, 也会感到无可奈何的情况。而如果他不懂如何善用法律, 又像董承宇一样没有钱, 只有一颗去保护妹妹的心, 又该如何, 又能如何?


    罗斐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戚沨不再多言, 而是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他面前。


    罗斐一口气喝了半杯,又喘了口气, 再次看向对面的戚沨,仿佛已经经过慎重思考:“我可以和董承宇再谈一次。如果董承欣再找我, 我也会旁敲侧击。但是我的感觉是, 董承欣完全不认为张魏有问题。而且她每次来,张魏都跟着, 就是怕她会说错话。”


    原来张魏一直看着董承欣。这么说,董承欣一定知道一些关键信息,或是她那个记事本上有非常重要的时间记录。


    戚沨问:“那董承欣的记事本有办法拿到吗?”


    “我可以试, 但需要将张魏支开。”


    “好,我来想办法。”


    正说到这里, 戚沨的手机振动起来。


    戚沨看了眼来电显示, 又对罗斐说:“那先这样, 你先和董承欣约定好时间,再通知我。”


    这话落地,戚沨就往外走。


    她一路往办公室走, 同时接起电话:“喂,说吧。”


    电话另一头正是江进,此时的他刚从林新监狱出来,就蹲在监狱大门外的树荫下,一手拿着矿泉水瓶,眼睛还看着大门口。


    “我已经见过那个主犯了,他到现在都认定是死者戚原挑衅在先,他和几个朋友才动的手。”


    江进喝了口水,又道:“就在案发前一天,他们几个将戚原拦在放学路上。戚原手里没钱,但是却答应他们第二天就把钱送过来,还说‘老地方’见。哦,那地方就是一个废弃工厂的后草丛,戚原在那里没少挨打。”


    “然后呢?”


    “第二天,戚原来了。但他没带钱,还拿了一根铁棍,说要教训他们几个。结果在互殴的过程中,戚原被击中后脑,当场死亡。他们几个都说,那天的戚原特别能打,他们原本不想下重手,都是被逼的。而且因为以前的戚原都是被动挨打,他们那天去都没有持械,最后打中戚原后脑的铁棍是戚原自己带去的。也就是说,这帮人一开始没想过要将人打死,自认为就是一个不小心导致死亡。哦对了,戚原那天还穿了一身有牌子的衣服,十年前很红,也很贵,戚翠蓝根本没有购买能力。”


    “这么说,第二天去现场的很可能不是戚原,而是原本的张魏。”


    “如果这个主犯没有撒谎,现在就可以完全肯定,是戚原故意让张魏帮他出头,没想到张魏被当场打死。不过张魏死亡是殴打中导致的,戚原事先无法估计得这样精准。至于戚原跟主犯的对话,挑衅是有,但不到教唆。所以就算张魏的死被挖出来,戚原也不构成犯罪。”


    说到这,江进问:“怎么样,你给分析一下这又是什么变态心理?”


    戚沨吸了口气,想着如今这个“张魏”的模样,说道:“我们明明是双胞胎,凭什么我过得这么差,你却吃香的喝辣的?我要跟一个又穷又有病又跟老鳏夫乱搞的母亲生活,那个老鳏夫还住到家里来,他们带给我的只有羞耻。我学习再好又有什么用,老师和同学都瞧不起我,整个社区的人都知道我妈什么样。我不要脸吗?你呢,你学习差,还打架,可你从一开始就赢在起跑线上。你不愁吃喝,穿着名牌,从不因为家人而在他人面前抬不起头,可你一点都不珍惜自己拥有的一切。就算你的成绩考不上大学,你将来也会比我混得好,我努力一辈子都追不上……那些人欺负我,侮辱我,经常讲我家里的事,还添油加醋。而你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脑子,居然还想要为我出头。那好,我就让你们狗咬狗,让你尝尝我的滋味儿。”


    直到戚沨“代入”戚原的视角描述完整个心理,又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里才传来江进的声音:“草,吓人。”


    戚沨抽离出来,低声说:“他并有没想过要张魏和戚翠蓝的命,主要是也不具备那个能力。他恨他们,恨自己遇到的不公,恨周围的一切,只想逃离那个地方。他父亲让他顶替张魏,他毫不犹豫。他没有为母亲和弟弟的死感到愧疚,反而因为这两件事而松了口气,并且尝到‘逍遥法外’所带来的刺激和成就。原来躲在角落里操纵一切是这样的感觉,摆布愚弄别人的人生,让自己‘改头换面’。”


    戚沨一边说一边拿出随身的记事本。


    这上面的最后一幅简笔画,画的是剪刀和菜刀。


    而这一次,她快速画下两个少年。


    他们都没有五官,一个额头上有道疤,另一个则在面部打上阴影。


    江进在电话里说:“这趟也算是有收获,算是进一步完善张魏的画像。可惜这个主犯的证词,对张魏的定罪没有帮助。还得从其他地方着手。”


    两人刚切断电话,正巧手机里进来一条罗斐的微信,写道:“我和董承欣联系上了,约了明天上午十点见面。”


    明天是上班日,董承欣已经停职,但张魏还在福利院。


    戚沨回了一个字“好”,随即找到张魏的微信窗口,快学打字:“张老师你好,明天上午我想来福利院送材料,你方便吗?”


    随即她又不紧不慢地打了第二句:“上次咱们不是聊过旺兴小区那个事儿吗,警察又找到我了。”


    张魏很快回了:“我有时间,欢迎戚女士随时过来。”


    “那你看十点行吗?”


    “当然可以,没问题,明天见。”


    ……


    转眼到了第二天。


    自从董承欣停职后,就再没见过张魏。


    她六神无主,每天都要给张魏打两次电话,但每次都聊不久,张魏总被公事叫走。


    其实董承欣心里很清楚,董承宇还坐过第二次牢,而且这次是杀了人,会判得更重。之前见律师的时候,罗斐也说,会争取无期,但前提是董承宇认罪认罚才有的可谈。


    无期,那就意味着可能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董承欣心情起伏很大,原本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在外生活,这三年好不容易和哥哥团聚,多了一丝牵挂,没想到又要打回原形。


    董承欣犹豫再三,不仅问过张魏,还去问了宋昕,要不要将董承宇有精神分裂的事儿说出来,或许能轻判呢?


    然而当董承欣向罗斐提到时,罗斐却说,董承宇现在的情况可能会被评定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并非法外之人,而且精神分裂不是“护身符”,还要判断他在犯案的时候是否发病。如果当时是正常的,这个病并不会为他争取轻判。大原则就是,既要平衡精神病患者的权益,也要保护社会公共安全。


    罗斐的描述非常精准明确,但董承欣却听得不是很明白。


    这次董承欣在见罗斐之前,特意写下要问的问题,生怕遗漏。


    张魏说有事来不了,她心里越发没底,将手里的本子翻来覆去地看,还在嘴里念叨着说词,生怕待会儿露怯。


    罗斐来到会议室门前,正好透过玻璃门看到这样一个董承欣。


    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前一天戚沨的比喻,令他突然想起了苗晴天,甚至联想起戚沨并不知情的那件事——威胁他,并在家庭酒店安装监控的“大哥”。


    苗晴天瘫痪了,如果真有人对她生出歹意,她就是待宰的羔羊,和眼前的董承欣是一样的。


    而董承宇和那些迫害董承欣的人渣不同,他一心要保护妹妹,只是用错了方法,也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做。


    想到这些,罗斐脚下一转,先去茶水间冲了一杯热奶茶,这才再次回到会议室。


    而罗斐进门,董承欣的节奏仿佛一下子被打乱了,方才背得好好的词儿在这个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董承欣紧张地起身:“罗律师……”


    罗斐将她的无措看在眼里,心里已经出现那副避无可避未来一定会发生的场景——没有了董承宇的保护,董承欣将一个人面临生活里的困境。


    “请坐,董女士。”


    董承欣坐下后,罗斐扫了一眼她面前的记事本,问:“这就是你一直用来记事情的本子,我能看看吗?”


    董承欣对律师是毫无条件地信任,她立刻将本子交了出去。


    罗斐接过,一心二用地翻看着,同时嘴里说:“你哥哥的案情有了新的进展,我这次叫你来,就是要和你聊这件事。不过这层进展对他是否有利,还取决于他是否在关键问题上撒了谎。”


    董承欣努力想听懂罗斐的话,但因为过于紧张,只懂了一半:“是什么样的进展?”


    罗斐抬了下眼皮:“警方已经安排他做了司法鉴定,证实他有间歇性精神分裂。”


    很快,罗斐就将“不利”的部分描述了一遍,关键就在于董承宇大多时候都是正常状态,如果在犯案时是清醒的,那么这个病就不涉及从轻发落。


    罗斐又道:“等将来去了看守所,到案子开庭前,只要警方和看守所批准,你就有探视的机会。记住,只有你能去,因为你是他唯一的亲人,而朋友是没有探视权的。到时候你一定要告诉他,让他说真话。”


    罗斐特意在语气上加重了些,即便董承欣再紧张,再不在状态,也听出来端倪:“我哥,没有说真话吗?”


    罗斐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董承欣:“你哥对警方说,是因为贾强前段时间骚扰过你,张魏还找过对方,却被轰走,你哥才登门找贾强理论——这前后两件事互为因果。这件事你知情吗?”


    董承欣茫然地摇头:“我完全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你哥为什么找贾强,还是不知道张魏见过贾强?贾强真的骚扰你了吗?”


    “贾强没有骚扰我,自从……就一直没有再见面。张魏见过他吗,他没有告诉我……我哥也没说过啊……”


    董承欣一下子六神无主,罗斐见状,说:“先喝点奶茶缓一缓,我会把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分析给你听。”


    “好……”董承欣连忙喝了两口。


    罗斐问:“你先回答我,你相信你哥的话吗?”


    “当然!”董承欣毫不犹豫。


    罗斐又问:“那么张魏呢,你相信他吗?”


    董承欣点头:“相信。”


    “你哥骗过你吗?”


    “他……就算他骗我,也是为了保护我。”


    “那张魏呢,他骗过你吗?”


    “张魏……他不会骗我的。”


    罗斐将董承欣的反应看在眼里,瞬间分辨出同样的问题,针对不同的对象,董承欣所表现出来的反应,随即说:“听你哥的供词,他没有见过张魏去找贾强,而你对此根本不知情。如果假设,张魏没有去找过贾强,但他却骗了你哥……”


    说到这里,罗斐故意一顿,见董承欣没有明显的反应,这才继续:“总之这件事一定有人撒了谎。你说贾强没有骚扰过你,那么你哥为什么会认为他做过呢?他的认定,就是杀害贾强的动机。”


    董承欣被说蒙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直到罗斐补充:“知道你们兄妹和贾强恩怨的就只有张魏。如果是张魏告诉你哥,贾强骚扰了你,你哥一怒之下去找贾强,你认为这说得通吗?”


    董承欣喃喃道:“可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我要问问他……”


    “不,你不能问。”罗斐严肃地将董承欣打断,“你和你哥才是亲人,张魏只是你们的朋友。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你哥和张魏存在利益冲突。”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什么利益冲突?”……


    第四十九章


    “什么利益冲突?”


    董承欣虽然智商不足, 却也明白利益冲突这四个字的意思。而在这以前,她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过,而是一直认定张魏为他们兄妹好, 他们以后会结婚, 他们会是一家人。


    罗斐语速很慢地解释道:“张魏的话极有可能会影响你哥的刑期。你哥杀人时, 张魏在电话里听到了全程。如果他作为证人, 在法庭上说你哥当时是清醒的状态, 法官是会采纳的。如果张魏的证词被发现造假,就涉嫌做伪证, 有可能会牵扯刑事责任。张魏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一定会说真话。”


    类似的案子罗斐见得多了,在笔录上是一套说辞, 上了法庭又翻供。到了关键时刻,当证人意识到可能会因为一句话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时候, 基于趋利避害的心理, 极有可能会在这个阶段杀嫌疑人律师一个措手不及。


    更有甚者,还有证人反咬说, 是嫌疑人律师教他这么说的。这样证人就能将责任推卸出去,可嫌疑人律师就要面临刑事调查。


    总之一句话,他人的利益和自己的利益摆在眼前, 证人都会选择“自保”,不管这个代价有多大, 只要不是他来负。


    至于张魏, 有了戚沨的多次铺垫, 加上在律所接触过几次,罗斐对此人的属性已经非常了解。


    如果法庭真有变数,那一定是出在他身上。


    起码在这个案子里, 和检察院的对抗都可以忽略不计,只要防着这个人即可。


    罗斐接着抛出一个问题:“如果张魏说的真话,和你哥的口供有出入,你说法庭会相信谁?”


    董承欣有些慌了,这又是一个她没想到的情况,她原本以为他们兄妹和张魏关系稳固,这件事有张魏在,一定不会出错。


    罗斐开始举例:“所以,如果张魏否认曾经告诉你哥,贾强骚扰了你,这就会被认定为是你哥幻想出来的事,进而导致你哥对贾强的残忍杀害。这说明他的病情很不稳定,一旦发病就会对社会有危害性。”


    董承欣努力去理解罗斐的话,脑子里嗡嗡的乱成一团,虽然她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复杂关系,却听懂了一个意思,那就是张魏的话和董承宇多久能出来有关。


    罗斐话锋一转,问:“董承欣,你现在还完全相信张魏吗?”


    董承欣张了下嘴,迟疑了:“我不知道。”


    罗斐建议说:“如果你相信我的专业,那么就要牢牢记住我的话。”


    董承欣用力点头,想将记事本拿回来。


    罗斐却说:“不要记下来,用脑子记住,每天背诵。”


    上一次董承欣和张魏一起来,罗斐亲眼看到张魏直接翻看董承欣的本子,特别是她记不住前情的时候,张魏直接找到具体在哪一页,指给董承欣看。显然张魏对本子里的内容了如指掌,必然经常看。


    董承欣回道:“好,我一定会记住。”


    罗斐颔首,看着董承欣的眼睛,一字一字缓慢地说:“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张魏。让你哥哥说出实情,只有这样你们兄妹才有机会在未来重聚。”


    “好……我这就背……”董承欣很快说。


    罗斐起身道:“这个本子上面有一些和案情有关的信息,我需要拿去复印,稍后还要做公证,你同意吗?”


    “同意,谢谢罗律师……”


    罗斐没有多言,很快拿着记事本去了复印室。


    复印机复印时响起一声又一声,光划过罗斐的面容。


    罗斐始终没有表情,只是每复印出来一张就看上一眼,直到助手拿着笔记本进来,他还让助手将记事本里的内容扫描留存。


    记事本编号15,说明前面还有大量记录,不过这本“15”和案情关系最近。其中还记录着董承宇近一个月来看望董承欣的具体时间和日期。而这部分和警方的取证完全吻合。


    前一天戚沨的种种分析也逐一出现在耳边。


    她说,精神病患者犯罪基本上都是冲动犯罪,是因为受到强刺激才出现伤人或伤己行为。而所谓的强刺激可能是酒精导致的,但是董承宇在案发当日没有饮酒,可以排除这一点。


    有一种精神病患者犯罪是不明动机的,或者是针对陌生人,或者是突然对熟人发难,随机性非常强。但董承宇并不属于这种,当然更不属于那些对亲人、好友下手的情况。


    “董承宇的犯罪动机非常明确,他去找贾强就知道会发生暴力事件。如果威胁没有用,就用拳头。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有持械,说明没有意图杀人。”


    “董承宇认定贾强骚扰董承欣,如果这件事是张魏说的,那么就涉及‘教唆’。张魏非常清楚贾强和他们兄妹的恩怨,也知道董承宇有精神病,知道自己的一句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也期待看到那样的后果。”


    戚沨还一并提到郝玫的案子,借此说明张魏在这种事情上是“熟练工种”,而且持续多年,已经成瘾。


    至于董承宇在案发过程中的表现,国内刑侦对于精神病患者的犯罪研究有一套系统的结论,其中就包括辨别“失忆”的真假依据。


    董承宇提过他在案发之后的感觉,比如发冷、晕眩、幻觉,这些都符合实情。


    在病情发作之后,特别是出现暴怒情绪之后,人体会非常疲倦,进而陷入疲软、昏迷,甚至熟睡——董承宇在警察赶到现场之前,曾跌坐在贾强家的过道昏迷过一段时间。


    还有董承宇曾间歇性出现离奇荒谬的恐怖幻觉,进一步激发他的愤怒,还将贾强形容成猛兽、野兽。


    不过这些都是系统性分析,之后戚沨还说了自己的看法:“我个人认为除了犯罪事实之外,了解作案动机,在这个案子里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董承宇出狱后的一贯行为表现良好,没有酗酒、闹事,人际关系也比较正常简单,怎么会无缘无故就对十一年前的往事生出幻觉?他说‘看到’贾强骚扰董承欣的可能几乎不存在,很有可能是有人告诉他,而我们要找的就是‘作案诱因’。可他在认罪认罚的过程中又伴随着非常明显、不容狡辩的反侦察行为,不管他是为了自己,为了董承欣,还是为了包庇其他人,最终为这些供词付出代价的只能是他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助手从位子上起身,将记事本还给罗斐。


    罗斐醒过神,拿着本子折返会议室。


    董承欣依然坐在位子上念念有词。


    罗斐推门而入,将本子放在她面前,问:“你的记事本张魏有拿走过吗,或者从中撕掉某一页?”


    董承欣接过本子,摇了摇头说:“没有。他知道我要经常查找,不过他说过,叫我不要随便给人看。”


    随便给人看?


    “那他有没有特指是哪些人?”罗斐又问。


    董承欣点头,遂小声说:“他说,那些警察一直想给我哥定罪,是什么……对抗关系,叫我千万不要交出去。就算警察要,也要他帮我筛选过,再给……”


    “那么在案发之后,张魏还提醒过什么?”


    董承欣回忆道:“他说,宋老师那里可能也有不利于我哥的东西,叫我去求宋老师……”


    “宋老师就是你哥的心理咨询师。”


    “对。”


    “我听说他收费不便宜,你哥找他咨询的费用是怎么计算的,谁来支付?”


    起码就警方调查到的董承宇的经济状况,没有心理咨询这项支出,而且董承宇靠送外卖为生,应该也没有闲钱去做这件事。


    董承欣说:“哦,宋老师是免费帮我哥做咨询。张魏说是互相帮忙,好像是他有个什么学术方面的论文要写,可能将来还会出书,需要一些人提供素材……”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


    按理说以董承欣和董承宇的生活圈,不太可能会接触到宋昕这类高知群体。


    “他会定期来福利院帮小孩子们做心理疏导,也是义务的。张魏说,如果老师和社工也有需要,也可以和他约时间。”


    “原来如此。”罗斐又问,“那你已经去找过宋老师了吗?”


    “找过一次,但他很忙,没跟我说几句就走了。张魏给他打过电话,他说会尽力帮我哥,但不能对警方撒谎。”


    这是当然,为了一个杀人案的嫌疑人而撒谎,那就会赔上自己整个职业生涯,任何一个心理咨询师都不会选择“自我牺牲”。


    罗斐点了点头,再次看向记事本,说:“你的所有记事本要收好,不能让任何人拿走。我所说的任何人,也包括张魏。”


    董承欣抓紧了本子:“罗律师,为什么你一直强调张魏?他不会害我哥的。”


    罗斐没有过多解释:“你只管记住我的话,按照我说的去做。直到你哥的案子判下来之前,都不能松懈,知道吗?”


    “好,我记住了!”


    直到助手送董承欣离开,罗斐回到办公室,手边就放着那叠复印件。


    他看了一会儿,注意到几条关键信息,并用铅笔勾了出来。


    片刻后,又刷开手机先给戚沨发了一条微信:“董承欣来过律所了,张魏没有来。董承欣对张魏的信任依然很难撼动,我还不能完全将实情告诉她。但我已经嘱咐过她,叫她劝董承宇说实话。”


    短短几句话,罗斐却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没有提到已经拿到记事本一事。


    戚沨许久都没有回。


    罗斐不知道的是,这时候的戚沨正在和张魏“飙戏”。《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