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章 只能说一句“当年我也和你一……
第六十章
如果单独听宋昕的话, 加上他自身形象和颇具说服力的专业背景,会有很多人选择相信董承宇并无杀人意图。
可当宋昕话音落地时,林一唯却无缝衔接道:“证人的结论只是一种‘假设’。被告人的确杀害死者, 而且主观恶意非常强烈。在过去的心理咨询中他也多次表示出要除掉死者的意图。虽然在后面的咨询里, 被告人有过犹豫、摇摆,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将死者杀害。我先基于这个事实, 就没必要再被告人‘会不会砍下那一刀’这种带有假设性的问题了。”
随即林一唯转向罗斐, 算是反驳,也算是回应他前面的话:“法律的确不能只谈结果而不看过程、起因, 但无论是怎样的原因都不能掩盖像‘故意杀人’这样的恶行。虽然被告人是为了保护妹妹而杀人,但杀人就是杀人。”
“我能提个问题吗?”没想到就在这时,已经作证结束的宋昕却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而且目光一直看着林一唯。
连审判长也也感到意外:“证人,你的问题是否和本案有关?”
“有些关联, 恳请审判长同意。”
“好, 你问吧。”
宋昕再次看向林一唯,又看了下四周, 说:“我不是司法体系内的人,但我听说过一些‘传闻’,像是正当防卫、见义勇为这样的事情, 到了司法程序,往往是不问缘由只看结果, 是典型的结果论。所谓的正当防卫不负法律责任, 据说只存在法条中, 现实里极度稀缺。只要一个人将另一个人打到足以判刑的伤情,那么即便出发点是正当的,也要被判。为什么现实和书本差距如此之大?我相信和我一样司法体系之外的人, 更关注的是董承宇的动机和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而非只看结果。”
林一唯:“你所说的正当防卫和本案没有关联,董承宇既不是正当防卫,更不是见义勇为。而且他不是打伤人,是杀了人,情节和程度都非常严重。如果一味地将动机和过程放大来看,大到掩盖结果的地步,那么以后还会发生很多为亲人而杀人的恶性事件。而这个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
宋昕:“可据我所知,董承宇当天并不是‘独自’前往案发现场,他一直在和一个朋友通电话。在那段时间里,那个朋友所说的话对于后面的结果也起到一定催化作用。”
林一唯的表现一如既往地稳定,听到这话依然神色不动。
她曾做过十年律师,而后才转做检察官。也就是说,她曾站在过辩护席上,体会过被怀疑,被质问的立场。
有人问过她为什么要为坏人打官司,审判长和检察官投来的目光全都带着偏见。也有办案民警抱怨过,辛辛苦苦找来的证据,明明都可以证明嫌疑人有罪,却被林一唯的三寸不烂之舌诡辩推翻。
林一唯见过各式各样的嫌疑人和证人,像是宋昕这种跑到证人席上展开辩论的证人过去也大有人在。
她作为检方,本该制止宋昕将话题扯开,将董承宇的法律责任分摊出去的行为,可她还是回应道:“你说的朋友指的就是本案的证人张魏。”
“是。”
宋昕不知道的是,林一唯当律师那会儿,就曾经利用过个别证人的狡猾和诡辩而逆风翻盘。
换句话说就是,这些都是她玩剩下的。
“请问证人,事发之后张魏有和你提过案发当日他和被告人通电话的具体内容吗?”
“没有。”
“那么你所说的‘催化作用’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是依据我对证人张魏的了解。他也曾找我做过心理咨询。”
“做过几次?”
“四、五次左右。”
“我记得你之前说,要精准全面地了解受助者,起码要咨询半年以上,而且还和半年之间的咨询次数有关。如果次数过少,很难做出判断。对吧?”
“是。”
“既然如此,你只是给张魏做了四、五次咨询,怎么敢说对他足够了解,甚至了解到能精准猜测出他们在电话里的内容?”
“我有我的专业判断。”
“可是上了法庭,一切都要讲证据。你的专业判断是你的个人主观认知,带有强烈的主观倾向。而你的主观倾向更偏向谁,在你的回答中我们都看出来了。你很同情被告人,所以你的专业判断已经失了偏颇。”
到这里,经验老到的林一唯基本上已经堵住宋昕证词的所有“出口”,令宋昕前面的证词可信度变得越发薄弱。
“倾向性”的标签一旦贴上就很难摘下来,这三个字还会给所有人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
可即便如此,宋昕依然没有放弃:“你这样评价我的专业判断,同样带有主观倾向。你们检察院的立场就是给被告人定罪,当我提出另一种可能性存在的时候,你就用你的主观倾向来定义我的发言带有主观倾向。还有一点希望你们不要误会,我的发言并不是给被告人脱罪,而是因为我更认同辩护人的观点,法律不该‘结果论’,更应该还原动机和过程。在我看来现在明明还有一个疑点没有解开,但你们所有人都选择视而不见,这根本说不通。案件判罚应当令大众信服,而不是令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感到疑惑。如果你们可以解开我所说的疑点,令我信服,那么我愿意为我刚才的话向证人张魏公开道歉。可如果你们回答不出来我的问题,我的疑问将永远存在,我还会认为在这个法庭上,这里每个人都在糊弄事儿。”
“我知道今天的庭审对被告人非常重要,这个案子要推翻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而我在立场上没有任何倾向,纯属是作为一个局外人,将我看到的、产生疑惑的事实说出来。我做这件事没有任何动机,我和被告人非亲非故,我为他做心理咨询完全免费,没有任何利益牵扯。我只是认为这么严重的罪名,更应该弄清楚前因后果再下判断。我想如果你们或是你们的亲人有一天站在被告席上,却没有人相信你们的话,你们就会明白被告人的感受了。”
当这番话落下时,旁听席上好几个人都在点头,似乎认同居多。
但也有人皱起眉头,因为站在被告席上的是杀人犯。听到“杀人犯”三个字,很难有人不会投去异样的目光。再说不管摆在面前的是天大的理由,杀人就是杀人。如果人人都拿亲人当挡箭牌,社会不就乱套了吗?
直到宋昕发言结束,回到旁听席。
不管刚才那番话多么振聋发聩,对于法庭的进度却没有丝毫影响,所有人都像是没听到一样。
罗斐的态度也很平淡,并没有因宋昕的表态而借题发挥,显然早已料到这种结果。
不过想想也是,如果证人的几句话就改变审判方向,那司法程序将毫无秩序可言。
宋昕坐下之后,看着仍在继续的庭审,又调整了几次呼吸,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拿起手机,发了这样一句:“我似乎太冲动了?”
这话落下,又补了一句:“抱歉戚队,这话我不该问你。但我真不知道该和谁说。”
窗口上闪现着“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
直到全程没有表情的戚沨这样回复道:“起码你的发言我个人认同。”
听这意思,似乎还有“但是”,可戚沨却没有继续延展的意思。
宋昕用余光朝她的方向瞄了一眼,又收回,只是将手机扣在腿上。
到底不熟,有些话即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
话题看似结束,可那份没有说出来的答案,却持续在戚沨心头回荡着。
不得不说,宋昕的证言很有感染力。
肯定他专业的证明还是检方林一唯提供的,目的是通过宋昕的心理咨询,进一步证明董承宇对贾强早有杀意。
然而或许林一唯也没有想到宋昕最后会“调转枪头”,反过来为董承宇发声。林一唯便顺水推舟地指出宋昕带有强烈主观倾向这个点,来提示审判席宋昕的证词证言已经偏向被告人,需要谨慎采纳。
宋昕是心理咨询师,那是一个需要共情的职业。但在共情之余又要“精分”地做到“课题分离”。
如果过于冷静、置身事外,就无法和受助者感同身受。
而受助者大多是比较敏感的群体,他们一定会从咨询师“事不关己”的态度中感受到一丝不被理解,进而降低对咨询师的信任。
宋昕之所以能得到那么多受助者的信任,显然他具备超出常人的共情能力,自我消化的能力也很强悍。
咨询师和受助者谈论的是社会上为人处世的道理,以及内耗人群们的感性困扰,可以像是“朋友”一样畅所欲言。
一个对被告人有着同情、怜悯之心的咨询师,他的话放在生活里,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称职的咨询师,会愿意找他倾诉,就因为那看似简单,却如珍宝一样难寻的三个字:同理心。
可问题是,法庭是一个绝对理性客观,不能过分共情的地方。
此时的法庭上,罗斐和林一唯正在分别针对被告人进行提问,特别是案发当日的种种细节,包括被告人和证人张魏的那通电话,以及被告人和死者的前仇旧怨。
戚沨直视着现场,直到江进发来一条消息。
“这位宋老师,我相信他的课会很精彩,但有一说一,稍微有那么一丢丢理想主义,实用价值约等于零。还有,有点爱现。可惜他选错了舞台……哦,应该说是演讲台。”
戚沨回道:“可支队里有很多同事,都曾经是因为理想主义才当的警察。”
“那么现实呢?每一个人都要磕得头破血流,逐渐改变自我认知。不改变,在这个环境里一定会很痛苦,改变了,那就不存在理想主义了。”
再回头一想,只能说一句“当年我也和你一样天真”。
宋昕刚才的发言虽然有些绝对,但现实中确实有这么一种现象,特别是他提到的正当防卫和见义勇为。
事实上,戚沨和江进就曾经在大学的辩论比赛上辩论过这个“议题”。
戚沨当时的观点就和今天罗斐的观点一致,一定要挖掘清楚动机和过程,不能留下任何一个疑点。再说疑点利益归于被告,明明看到却绕道而行,这是图省事儿的行为,是为了定罪而定罪。
江进却说,他家有很多亲戚都是体制内的,他自小就听到很多嫌疑人的故事。每一个嫌疑人都说自己有苦衷,有缘由。可即便是从事实看上去是实行“正当防卫”的被告人,在造成“故意伤人”事实的过程里,也有收手的机会。同样也会有明知道可以收手,却还是选择多打几下,借机泄愤的“故意心理”。毕竟当时人的情绪上头,心里有气,要将这些恶意释放出去,通过暴力是最有效也最快捷的办法。
那时候的戚沨完全不认同江进的说辞,不只是因为辩论立场。
可是经过这些年处理的案子,见了不少能说会道、演技了得,且具备反侦察能力的嫌疑人,她嘴上不说,却已经在心里有部分认同。
的确,她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真正无辜的因为“正当防卫”而被控故意伤人的被告人,可实际中见到更多的却是打着“防卫”名义实行“防卫过当”的嫌疑人。
甚至于他们从司法鉴定和伤情鉴定的角度,就能分辨出造成一些伤口的主观恶意有多么强烈。
在刚进法医团队时,她也曾问过老师高幸,为什么现实中“正当防卫”“见义勇为”判罚胜诉的案子那么少呢?如果能多一些,会不会生活里就会有更多的人去帮助他人,而不是看到他人有难而选择袖手旁观,自己挨打也要选择忍气吞声,连看到路人摔倒都不敢搀扶。
高幸说:“人性没有你想的那么绝对,只有一没有二。如果这样的口子开了,我相信出现更多的是打着这两个旗号行恶的人。一定会有一批人谎称自己是在见义勇为或正当防卫。而我们司法机关将这个口子缩紧,是从社会安定的大局上考虑,更有效杜绝这种现象的滋生扩大,当然也会在过程中牺牲小部分人。虽然很无奈,但是有些时候只能一刀切。记着,永远都不要低估人性。”
那之后没多久,戚沨就接连遇到两个案子,一个是“正当防卫”,一个是“见义勇为”。
结果,第一个案子无论是从证据还是证言上,她认为嫌疑人都不该被判有罪,可还是判了,幸而是轻判。
而第二个案子就如高幸所“预料”的那样,是嫌疑人夹带私仇做下的案件,却谎称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终是重判。
戚沨从这段过去抽离出来,手机里刚好传来宋昕的回复。
“我有点后悔,好像帮了倒忙。在这个绝对理性的地方,我的证词已经变得不可信了。就像那个检察官说的一样,带有强烈的主观倾向。”
戚沨正准备回复,法庭上却出现了新的“动静”。
旁听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而此时出现在证人席上的正是之前被多次提及的张魏。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刑辩律师办的不只是案子,……
第六十一章
张魏看上去脸色有点苍白, 神情中透露出一丝压抑的痛苦,看向被告席的董承宇时还带着不忍,就像是他处在艰难的选择当中是多么地痛苦, 既要履行公民作证的义务, 又要指证自己的最好的朋友。
和之前的环节一样, 对张魏的提问都是围绕着案发现场那通电话展开, 张魏在庭上的发言和笔录内容一致。
所有流程按部就班, 没有意外,直到罗斐来了这么一句:“被告人说, 死者贾强骚扰被告人妹妹董承欣这件事是你告诉他的,你还对他说,你先去找过死者理论, 却被死者赶出来。有这回事吗?”
张魏看向罗斐,明显一愣, 好像被问蒙了一样。
他没有立刻回答, 随即又看向被告席上的董承宇,然后是林一唯和审判长。
“请回答, 证人。”
张魏这才从“惊讶”中醒过神,说:“没有这种事,我从没说过这种话, 我也没有见过死者,我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林一唯在这时接道:“有异议。辩护人一直在引导走向, 刚才就试图营造出被告人杀人是情有可原的假象, 现在又试图引导法庭相信, 被告人是听取了不实消息才去杀人。”
罗斐:“到底是不是假象,还需要进一步求证。在这个法庭上,除了被告人和证人张魏, 没有任何人曾经亲耳听过案发时的那通电话。而在案发以前他们二人之间说过什么,也只有他们才知道。不能因为被告人杀了人,就怀疑他的供词。也不能因为证人没有杀人,就认定他没有向被告人撒谎、编故事。这样的逻辑关系根本不成立,我只是提出合理怀疑。”
说到这里,罗斐又拿出一份来自董承欣的证言:“据被告人的妹妹董承欣所说,她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被告人要去找死者寻仇,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董承欣对于被告人突然杀害死者的行为表示震惊,此前也从未听被告人提起过。而证人张魏和董承欣是男女朋友,已经谈婚论嫁,在被告人坐牢期间,张魏一直照顾着董承欣。再加上张魏和被告人是十几年的朋友,被告人对他非常信任,从没有怀疑过张魏的话……”
听到这里,林一唯不仅将其打断,还拿出一份材料,由助手交给审判席,说道:“这是希悦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提供的证词。张魏和董承欣都在希悦福利院工作,所有人都认识他们,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有除了同事之外的关系。两人也从没有对他人这样介绍过。请问辩护人,除了董承欣的证言,你还有其他证据吗?”
罗斐:“被告人和董承欣都说过,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对外公开。否则被告人不会放心将妹妹董承欣托付给张魏照顾。”
罗斐的话似乎早在林一唯的预料当中,紧接着就出现另外两份材料,一份是董承欣的智商检测报告,另一份则是确定董承宇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的司法鉴定。
林一唯:“董承欣没有朋友,因为智商问题而无法独立生活。身为异性的张魏对她照顾有加,便令她误以为这是一种追求。可事实上,关于轻度弱智是否能分辨出什么样的尺度才算是男女朋友,我们并不清楚,还需要进一步司法鉴定,而不是仅凭一句话。还有,被告人的间歇性精神分裂,伴有失忆、断片、头疼、头晕、幻觉等症状。被告人在口供里说,曾经看到死者贾强变成了一头猛兽要袭击他,他这才拿刀反击。我们都知道死者贾强不可能变成猛兽,那么同理,被告人认定的证人张魏和董承欣的关系,是否也是一种幻想,甚至可以说是妄想,或者说那只是一种美好的期望呢?”
“再更进一步说,即便曾经有人对被告人提到,死者贾强再次骚扰董承欣,且被告人对此深信不疑,这才去找死者理论。可对方也只是告知董承宇,并没有教唆董承宇杀人。拿起菜刀砍向死者,来自被告人自己的意志。而证人张魏在电话里听到被告人砍了死者之后,还叫他停下来。证人有明确的制止行为,这一点在被告人的口供里也有体现。辩护人试图引导法庭相信被告人杀人存在被教唆的可能,却拿不出任何切实有力的证据,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旁听席上出现一阵小声议论,但很快就安静下来。
这边,江进再次拿出手机,跟戚沨交换意见:“姜还是老的辣。林检准备得相当充分,不像是现场随机应变。她应该早就预判了罗斐的策略,罗斐节节败退,这是要输啊……”
的确,支队对于张魏的怀疑并没有告诉过检察院,因为早就定了要分案处理,就没必要节外生枝。再说没有证据的事,总不好红口白牙地冤枉人。
当然也有一种情况是,嫌疑人在被刑事拘留期间,办案人员始终没有找到足以申请逮捕的实据,于是只好放人回家。可这并不代表办案人员放弃了,毕竟也有一些人是在回家之后数日又再次被刑拘,补充证据之后申请逮捕。
虽然张魏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被拘留过,但是支队一直在盯着他,只要掌握实据就会出手。不过那时候董承宇的案子应该已经判了。
戚沨回道:“董承宇说了那是张魏告诉他的,林检也看到笔录,会这样去思考罗斐的辩护思路也很正常。不管怎么说,她在辩护人的席位上待了十年,换位思考更容易。”
就在两人“接下茬儿”的时候,张魏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一直都知道董承宇有间歇性精神分裂,我也知道他经常忘事儿,还会产生幻觉。医生说,那是妄想。我是出于同情和朋友之间的情谊,才照顾他妹妹。我和他妹妹从没有任何亲密关系,更没有说要结婚的承诺。我父亲以前就是福利院的老师,我从小受到的教导就是尽我所能去帮助那些弱势群体。我不明白为什么董承宇和董承欣会会错意,或许我和他们的关系太近了,令他们产生了误解。但是我真的从没有提到过贾强曾骚扰过董承欣。我还曾经亲眼见到董承宇突然记忆断片,而董承欣因为智商问题,会经常忘事儿,需要把事情记在本子上。所以我相信在案发当日董承宇是真的出现了幻觉,包括臆想出贾强骚扰董承欣这件事。”
罗斐接道:“证人张魏,在你陈述之前曾经向法庭保证过,如证词有虚假陈述,愿意接受罚款、拘留乃至刑事处罚。你要为你的话负上法律责任。”
张魏:“当然。我保证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罗斐点了下头,虽然形势已经对他不利,所有说辞都只停留在表面,而没有证据支持,可他还是不慌不忙。
就在这时,罗斐提出要申请另外一位证人出席。
同一时间,原本坐在旁听席上的江进,动作极轻的朝旁边挪动。
戚沨注意到动静,侧首看过,刚好看到江进的背影。
而法庭上,罗斐要求证人出庭的提议却被林一唯阻止了。
两人争辩了几句,直到审判长将两人叫到跟前。
罗斐率先开口:“证人名单早已通过法庭审核,林检凭什么阻止证人出庭?”
林一唯却说:“在送交证人名单的时候,你们可没有提过会引导法庭认定有教唆的可能。接下来你要传唤的证人,如果也是这个方向,我认为没有必要。”
“难道林检认为没有必要,就可以叫停吗?你这是在侵害被告人的合法权益。”
“罗律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两人的声音都压得极低,表情没有明显波动,令坐在远处的人看不出来端倪。
可是他们周身萦绕的紧张氛围,却令整个法庭陷入僵局。
罗斐目光直接,林一唯眼神犀利,两人对视着,谁也不可能放松。
事实上,就在前天得知更换检察官当日,罗斐和林一唯才见过一面。
那是在看守所门前,两人约好了时间见面,林一唯将会带着新一份认罪认罚具结书过来,让董承宇重新签署。
……
罗斐特意提早抵达停车场,却没有往看守所走,直到一辆灰色轿车自远而近地驶入,罗斐才走下车。
罗斐十分客套地打招呼:“林检,你好。”
“罗律,这么早。”林一唯态度比较温和。
律师和检察官的对抗与合作一直都是很微妙的存在。
据理力争、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可能会被检法视为诡辩、狡辩,何况刑辩律师一直都有“为坏人开脱”的偏见标签在。
但如果凡事有商有量,又会显得底气不足,态度不够坚定。
特别是刑事案件,始终都有“刑事不从本地找律师”的流传,就是因为本地律师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不只能只想一个案子,有些该争取的权益因害怕“硬碰硬”而选择不争取。
“我听说你一直是做离婚案和家暴案辩护的,这是你接触的第二个故意杀人案吧?”林一唯单刀直入地问,走路速度也不慢。
罗斐边走边回:“如果算上李蕙娜的案子,这是第三个。我刚从业的时候就接触过一个,不过没有赢。”
林一唯看了他一眼:“我以前也是律师,我很清楚律师在辩护席上是什么样的处境、立场。我个人始终认为,刑事案是最长经验的,但也是最难啃的。刚从业就敢接,要么就是没其他案源,要么就是自视过高。你是哪一种呢?”
“两者都有吧。”罗斐笑着说,“结果那个案子给我上了很深的一课。不过当事人和家属并没有怪我,那样的结局他们自己也料到了。”
林一唯又问:“你这次的辩护方向是什么,轻罪辩护?”
罗斐停顿了一秒,回答说:“我个人事倾向于独立辩护。”
林一唯脚下一顿,看向罗斐,仔细打量着他,过了几秒才说:“虽然法律允许你这样做,但独立辩护和量刑辩护在逻辑上是自相矛盾的。这你知晓吧?”
罗斐回答:“我知道。”
换一个检察官,或许会觉得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打算说一套做一套,那还签什么认罪认罚呢?这不是耽误时间么?
林一唯却说:“董承宇杀人事实清楚。不管怎么说,只要是在中国,这个案子就没有无罪判定的可能。一旦失败,你的当事人会面临什么你知道吧?”
罗斐点头:“他的认罪认罚会被撤销。”
“这会直接影响你当事人的权益,他本人知情吗,同意吗?”
“我还没问过他。”
林一唯带着一点好奇和疑惑:“那这次的认罪认罚还签吗?”
“签。”罗斐回答,“他本人要认罪,是他的决定。我要做独立辩护,是我身为律师,在了解到事实之后,基于我个人独立自主和专业判断而做出的选择。我认为这个案件的事实还有深挖和质疑的空间,我一定会据理力争。”
林一唯摇了下头,笑了。
“我可真是孤陋寡闻了。你的当事人杀人事实如此清晰,你居然还要这么搞。我要提醒你,嫌疑人有权更换律师。”
罗斐落下眉眼:“我一直都记得您说过的一句话——刑辩律师办的不只是案子,还是别人的一生。”
正是这句话,令林一唯又多看了罗斐一眼。
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直接跨进看守所大门。
第63章 第六十二章 到处都是精致利己主义,还……
第六十二章
即便林一唯表现出反对意见, 法庭最终还是选择让下一位证人出席。
林一唯折返以前,低声对罗斐说了这样一句:“一时冲动的英雄主义不会给你想要的结果,反而还会令你惹上麻烦——阳奉阴违、扰乱法庭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罗斐深吸一口气, 停顿一瞬, 就在林一唯已经转身的同时, 回了这样两句:“这是林检的经验之谈吗?当初舍弃律师身份改做检察官,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林一唯脚下一顿, 却没有看他。
两人各自回到席位,再次切换出公事公办的面具。
不到一分钟, 打扮得人五人六的江进出现在证人席上。
在当庭宣誓之后,江进又将一只手搁在心口上,说了这么一句:“我不只是本案的证人, 也是一名人民警察。我的证词将会基于我作为警察的专业判断,和我做人的底线来回答。希望法庭能认真考虑和采纳。”
这话听上去就像是一种“威胁”, 仿佛只要不采纳, 就是无视人民警察的专业判断,没有做人底线一样。
林一唯一下子就听出他话里的陷阱, 率先发问:“请问证人,你是被告人这个案子的办案警察吗?我们从材料上没有看到你的名字。”
江进看向林一唯,一本正经地说:“如果只谈文字程序, 我没有负责办这个案子。但在事实上,我为这个案子出了不少力。具体是因为我当时正在处理另外一个案子, 和本案有些关联, 所以我在这个案子上也算帮了点忙, 对于案情非常了解。如果毫无关系,法庭也不会批准我来作证。”
“那么就你了解,被告人杀害死者是否属实, 证据是否充分?”
“绝对属实。就杀人这个行为来讲,证据不仅充分,而且毫无瑕疵。这是我们作为刑警,最‘希望’看到的‘完美’杀人案。”
“证人,请注意你的用词。”
“哦,抱歉。我的意思是,如果只限定单一个体,一个凶手和一个受害人,再从‘结果’反推作案过程,我们根本不需要思考其他问题的话,这种案件的侦查是最简单的。可惜现实不是考试,不会出这么简单的题目给我们,而我个人也在这个案子里看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直到今天开庭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就是你们刚才争辩的,是否有某个人在被告人杀害死者这件事情上做文章。”
“证人,请问你有什么证据来证明你的说辞?”
“被告人在最后一份口供里说,妹妹董承欣遭到死者骚扰,这件事是证人张魏告诉他的。”
“那只是被告人的证词,你还有其他证据进一步证实吗?如果没有,就是孤证。”
“这我知道。但我认为不应当因为是孤证,就选择不相信。所以在我们对证人张魏生出合理怀疑之后,我去了一趟张魏的老家林新。”
就在江进陈述的时候,罗斐也适时拿出材料递交审判席和林一唯。
众人花了几分钟消化,林一唯皱了皱眉头,再次提出质疑:“你是想说,现在的证人并不是真正的张魏,而是他的孪生兄弟戚原。即便属实,这也只能证明他冒用他人身份,跟被告人的案子没有任何关联,你上错法庭了。”
江进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之前就说了,我的回答会基于我做人的底线和作为警察的专业。不管是从人性角度还是从我们刑侦角度,一个连真实身份都要作假,连亲生母亲都要抛弃的证人,自私自利、六亲不认,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外人好,更不可能和被告人维持十几年的友谊。换句话说就是,这段关系一定有令他有利可图。而在我们的调查当中,我们还发现有另外几个案子的死者,在生前都和张魏接触过,可在在接触他之后就自杀了。这些人和董承宇、董承欣一样,都属于弱势群体,不是智商方面有问题,就是患有精神疾病。正是这个原因,我才会走访林新,结果发现张魏的生母戚翠蓝也患有精神类疾病,严重影响智商。而这件事令十几岁的张魏受到很大困扰,对生母恨意强烈。所以后来才有了改换身份、抛弃生母的决定。而他的母亲也在被抛弃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在家中去世。”
江进并没有提到那场意外,只说“去世”,所有人都会下意识认为戚翠蓝是抑郁而终,进而生出同情。
“喔……”果然,旁听席上不约而同地出现叹息声。
林一唯再次说道:“证人,你要为自己的话负法律责任。如果是空口无凭……”
江进笑着将其打断:“我已经宣过誓了,一定负责到底。如果张魏认为我是在诽谤、污蔑,可以起诉我。我也会尽我所能拿出证据来证明我所言非虚。”
说到这,江进停顿一秒,又看向审判长:“我很尊重司法精神,我也知道作为证人应当具备基本的明辨是非的能力,能清晰准确表达。如果是生理或心理有缺陷,不能作为证人。而这些硬性条件,都是为了确保证人表达流畅,证词真实可靠。也就是说,上了法庭要讲真话。请问这一点张魏确实做到了吗?难道心理和生理没有缺陷,就不会在法庭上撒谎吗?他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在撒谎,连自己的过去都不敢承认,连和董承欣的男女朋友关系都一再隐瞒,我们如何能相信他的证词证言?他在案发时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和被告人保持通话,但这期间他从没有报过警。以他的思维不可能想不到最坏的结果,而从动机上来讲,我认为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希望看到一场悲剧。很显然,他对弱势群体有非常强烈的主观恶意,怎么可能会和董承宇成为朋友?我认为张魏的人品和对弱势群体的看法,和本案有直接关联……不,应该说是非常紧密的联系。我刚才所说的都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或者更进一步说,我个人认为张魏对被告人存在明确的教唆嫌疑。”
江进字句铿锵,特别是最后一句话,声音虽然不大,听上去很冷静,却也因为不带有任何情绪而显得更有说服力。
而且他讲述的故事形成了逻辑闭环,任谁一听都不会怀疑其真实性。
这里虽然是法庭,一切都要讲真凭实据,可是话说回来,司法工作者也是人,从人性角度思考人的复杂面,有些事即便没有真凭实据,也会从心里做出另一番裁断。
事实上现实中的确有些案子,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足以通过法律认定的证据,可是在办案过程中,所有人都知道就是那个人做的。
就是这种心理,令江进的话成功地给张魏也贴上了一个标签。
而他的刑警身份,也令他的说辞多了几分可信度。
负责办案的刑警之一,居然会为了嫌疑人“辩解”?
这的确有点反常,但这种反转大家都愿意看到。
警察说话都比较眼睛,没有证据的事不敢轻易说“怀疑”。再说这种完全对他没有好处的事,不仅要冒着被张魏起诉,连工作也会被问责,显然是因为有些事实在是看不过去了,这才站出来为弱势群体发声。那这岂不是更说明了张魏有问题?
旁听席众人对江进的表现十分肯定,同时也在期待法庭会不会像刚才一样“视而不见”,继续按照程序推进。
直到审判长宣布休庭二十分钟。
直挺挺站在证人席上的江进,这才回过头,咧嘴一乐。
戚沨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她这一眼不仅有警告,却也有暗藏的复杂情绪。
审判长一行人离席之后,旁听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宋昕不知何时已经离席。
戚沨垂着目光一直看着某一点,从外人角度看似乎是在发呆,而她脑海中正在天翻地覆。
她了解司法制度,也知道如果审判长决定不采纳江进的证词,是不会宣布休庭的。这二十分钟无疑是给董承宇一个机会,但还要看罗斐的表现,是否真能争取来最大的“缓冲”。
到了这一刻,所有人考虑的都不只是真相和内情,一定还包括“追究责任”。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信息会在法庭上揭露,公安机关在做什么,专程派一个人来庭上表演吗?检察官在做什么,事先没有沟通清楚,充分了解到案件背后的真相吗?律师又在做什么,之前沟通过的辩护词没提过这一笔,是临时改的,还是一早就做好“说一套做一套”的准备了?
几分钟后,江进从外面折返回来,坐下就问:“表现怎么样?我背了很久的稿子。”
戚沨深吸一口气,看向空荡的审判席:“你和罗斐密谋的就是这一出?张魏的教唆嫌疑没有证据,你是不是疯了?即便教唆成立,董承宇也要为杀人行为负责。”
“可他不属于完全行为能力人,可以轻判。”
“就算不扯出教唆,他也可以轻判。认罪认罚都签了,减刑力度可以定格达到三成。”
“这又不是做生意,不能总用讨价还价那一套。我倒是认为,一旦教唆嫌疑成立,不止三成。”
“办案人员找不到的证据,却在法庭上抛出问题。我都能想象得到现在审判长和林检会怎么说。是不是警察没能力破案,需要法官和检察官一起帮忙?是不是将法庭当考场了,要当庭发难?”
“这分明是公检法通力合作,问责支队倒不至于。再说我不是打报告了吗?我估计……”江进倒是很轻松,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说,“应该就是二十分钟前吧,王队应该收到我的邮件了。”
戚沨闭了闭眼。
她有过纠结、犹豫,方才听到江进蹦出那么一段话的时候,她心里有口气直接提到了脑门儿。
那是一种既想阻止又期待看到反转的矛盾心情。
可不论理性和感性如何打架,到了这一刻,她已经完全抽离出来,只剩下冷静思考。
“你不想当警察了?”
江进笑着说:“你说当警察有什么好的?被程序绑住手脚,看着坏蛋在我面前蹦来蹦去,还不能一拳打过去。我要是脱掉这层皮,没了束缚,也不用顾忌合法性,肯定能找到张魏的犯罪证据。”
戚沨没接话。
江进看了她一眼,又道:“不过有一点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寄希望于法庭,希望法官和林检帮忙查案,就在这个庭上敲定张魏的犯罪事实。”
戚沨回望着他:“你是希望推翻张魏的证词。只要法庭认为他的证词存在重大瑕疵,不予以采纳,罗斐的赢面就变大了,争取‘轻罪’也更有空间。”
“通透啊,不愧是领导。”
戚沨没理他这句“拍马屁”,沉思了几秒,遂摇头说:“可我觉得力度还是不够。就算张魏的证言被推翻,也不会改变结果。”
“虽然我也料到可能是无用功,不过我还是想说,你要对罗律有点信心。”
“既然料到了,为什么还要冒险?”
“我这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傻是傻了点,但这个世道需要有几个傻子。到处都是精致利己主义,还有什么意思啊?”
第64章 第六十三章 “你对江进的关心是不是有……
第六十三章
两人正说到这里, 审判长一行人回来了。
休庭结束,戚沨再次看向前方,却见上半场看上去气定神闲的罗斐, 这会儿却有点脸红, 连耳朵都是红的。
这倒不是因为害羞, 而是一种情绪激动过的反应。
戚沨从没见过罗斐害羞, 只见过有几次他跟人红脸, 显然就在刚才他和审判长和林检有过一番激烈的对话,也一定在为接下来的权益据理力争。
再看林一唯, 倒是没什么变化。
那么结果呢?
戚沨下意识屏住呼吸,直到听到审判长说同意辩护人的申请,可以临时加进来一位证人, 心里口气才吐了出来。
起码审判长把罗斐的话听进去了,这架不算白吵。
证人正是董承欣。
紧接着, 罗斐就呈上一份鉴定报告, 证实证人董承欣虽然确诊了轻度弱智,却也经过医学鉴定, 认定她具备明辨是非、明确表达的能力,还会将生活里的每一件事都记在本子上,她的证词不仅不是孤证, 且具有一定的可信度。
几分钟过后,董承欣低着头站在证人席上, 小声宣读誓词。
可由于紧张, 她读了几次都磕磕绊绊, 好不容易才读完,旁听席也发出质疑声。
罗斐安抚道:“证人董承欣,你不要害怕, 不用紧张,今天的对话是针对被告人董承宇杀害贾强一案展开,你只需要如实陈述,不需要有心理负担。明白吗?”
董承欣看过去,点了下头。
再看林一唯,一直都很冷静,并没有因为董承欣的出现而打乱阵脚:“证人,在案发之前,你是否听被告人提起过要找死者寻仇一事?”
董承欣摇头:“我哥从没说过。”
“那么,对于死者过去做的事,被告人是否一直耿耿于怀?”
董承欣犹豫了片刻,看向董承宇,又看向林一唯:“我哥一直放不下当年那件事。他是为了我才犯法。”
罗斐接道:“被告人忘不掉十几年前的事,这并不等于被告人有杀害死者的意图。起码从证人董承欣的角度看,被告人事先并没有展现出要找死者的意图。事实上,是因为被告人听信了谗言,误以为死者仍在骚扰董承欣,这才一时冲动跑去找死者。”
林一唯:“证人,你之前曾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因为什么?”
董承欣一顿,下意识看向罗斐。
但罗斐并没有制止林一唯。
董承欣小声说:“因为我找张魏对峙,刺伤了他。”
“你是带刀去的,对吗?”
“对……”
“很明显,证人和张魏之间存在很深的误会和矛盾,而被告人是证人的亲哥哥,证人的证词带有非常明显的倾向性。请法庭谨慎考虑,是否要采纳。”
“我……我可以解释……你,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找他?”
谁都没想到看上去怯懦的董承欣会这样对检察官说话。
林一唯扫了一眼过去,态度尚算温和:“那么请问证人,你为什么要刺伤张魏?”
“我……我写下来了。”
罗斐的助理立刻请示,要将董承欣写好的字条递给她。
直到审判长同意,董承欣接过字条,低着头说:“我想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哥,贾强一直在骚扰我。还有,我要问他为什么不承认我是他女朋友,有没有想过要和我结婚。”
“那他怎么说?”
“他不承认他说过那样的话。还说和我的关系就是普通朋友,从没说过要和我结婚。”
到了这一刻,旁听席所有人都同情起董承欣,虽然大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只听董承欣说:“但我能证明我们是男女朋友。我……我曾经做过一次药流……”
一直垂着头的董承宇,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反应。
他震惊地看过去,身体前倾,却被身后的法警制止了下一步动作。
董承欣的眼圈已经红了:“可张魏说,我证明不了那孩子是他的,因为已经流掉了。他还说,他不是唯一一个和我做过那种事的男人,我想说是谁的就是谁的,反正不是他的。”
即便这里所有人都没有亲眼所见,可这两句话,却已经将张魏的“人渣”标签坐实了。
“我又问他,到底有没有跟我哥说过那种话。他说,就算说过,也没叫我哥去杀人。”董承欣哭了出来,“可他明明知道我哥听不得那些话。从小到大,有人欺负我,都是我哥为我出头……我哥又有精神病,受不了这种刺激,可他还要那样说……”
罗斐适时出声:“审判长,证人情绪过于激动,恳请法庭先让证人去休息调整,稍后如果有需要再继续作证。”
就这样,哭成泪人的董承欣被请下法庭。
场内沉默了片刻,林一唯却没有逮住这个机会就刚才的漏洞追击。
试想一下,如果只是普通朋友或熟人,怎么会这么精准地知道董承宇的“死穴”在哪里呢?甚至连董承宇有间歇性精神分裂都不可能知道。而如果像是张魏这样关系密切的朋友,又怎么忍心说出那样的谎言?动机必然不怀好意。
一阵沉默之后,当所有人都在等待林一唯整理思路,找个角度推翻董承欣的证词时,林一唯终于开口了:“我们都知道,证人的证言具有证据地位,但真实性有待查证。证人的证言内容是否矛盾,前后不一致,是证词可信度的衡量标准之一。我们还应当考虑证人的基本情况和证言形成环境,对证言进行合理怀疑。证人是否诚信,是什么样的作证动机,还有证言和其他证据相互印证的情况。基于以上这些判断标准,我向法庭申请对于证人……”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秒,这才念出证人的名字:“……张魏的证词,不予以采纳。”
旁听席再次出现小声惊呼。
没听错吧?
审判长问:“你确定吗?”
林一唯:“确定。”
“那么辩护人呢,有异议吗?”
“没有异议。”
“好,继续。”
……
庭审持续了三个小时,直到落下句点。
董承宇在最后的自白中坦然承认犯罪事实,也将案发当时发生的经过巨细无遗地描述了一遍,自然也包括张魏对他说的每一个字。
特别是张魏曾在电话里提议说,要董承宇先换上一身贾强的衣服和鞋子,还问董承宇是否要逃跑这样的话。
罗斐拿出司法鉴定,进一步证实董承宇在案发时的精神状态绝对称不上清醒,而且种种证据都能指出他当时不具备冷静思考对策的能力,否则也不会在案发后晕倒在贾强家里。也就是说,董承宇是出于本意换上衣服鞋子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这一次没有争议,审判长很快采纳了这一证据,林一唯也没有反驳。
而一旦经过法庭采纳,就等于给这件事盖了个“合法”章。
疑点利益归于被告,庭审能推进到这一步,已经超出所有人的预期,可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检察官没有赢,罗斐也没有输。
董承宇的案子将会得到最大程度的轻判。
当然,一个人轻判了,就需要另一个人承担余下的法律责任。
戚沨听完最后宣读,脚下一转,就来到走廊,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打了通电话给夏正:“尽快走个手续,对张魏刑事拘留。逮捕手续我来办。”
电话挂断,戚沨转过身,正好看到边走出法庭边和罗斐说话的林一唯。
“林检。”戚沨微笑着来到两人面前,似乎有话要讲。
林一唯看向戚沨,瞬间就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下文。
“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工作效率真让我自愧不如。”
“这个人我们已经盯很久了,可惜进度一直不理想,多亏林检肯借东风。”
“欸,别弄得好像是咱们说好一样,而且这事儿不是我的功劳,我也是基于事实。这样,我后面还要去个地方,要先走一步。手续方面你递个申请,我尽快出。”
“谢谢。”
林一唯走开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得,回过头来看着罗斐,说:“前途无量,加油。”
“我一定会。”
直到林一唯离场,戚沨才收回目光:“休庭只有二十分钟,那么短的时间你就能把林检的立场争取过来,不简单。”
“她的立场不是我争取的。”罗斐笑着说。
“看来有故事。”戚沨若有所思地点头,“下次去看姐姐,你要把这段原原本本讲给我们听。她最喜欢听的就是你在法庭上的翻盘。”
说到这,戚沨又话锋一转:“不过,拉江进下水这段我是不认同的。你知不知道这对他的工作影响有多大?即便有些警队存在徇私腐败的情况,基层民警看不下去,要递个话出去,也都是偷偷的。可法庭上每一句话都会记录在案,你不能因为自己要赢,就不考虑别人的前途。”
“我知道你一直都这么看我。”罗斐似乎早就猜到戚沨会这样说,“可这不是我提议的,是他。”
戚沨眉头打了个结:“他疯了吗?”
“我看是有点。但我不是推卸责任,你可以找他求证。”
戚沨叹了口气:“行吧,我会处理。不管怎么说,能从林检手里拿到这样的成绩,恭喜。”
这一仗可以说是险胜,去掉任何一个条件,都不可能有现在的结果。如果不是林一唯做过十年律师,换一个自诩高高在上,稳坐食物链上层的检察官,可能连机会都不会给罗斐,直接拿话堵回去。
当然,审判长在这里面的作用也很重要。
民间有句话,叫“每一个地方的法庭都有自己的法条”。这也是很多法律人从业之后产生的最大疑惑。为什么事实和书本相差那么多?法律不是这么规定的吗?
更进一步说,幸而春城不是小城市。地方越小,关系越紧密,小地方的司法人员权力过于集中,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事先通气儿是必然的。如果罗斐是当地律师,这案子他根本不可能接,更不要说用这种打法。
戚沨话落便转身,罗斐的声音却跟着响起:“小沨。”
戚沨又侧身看过来。
罗斐站在原地,笑容温和,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十年前一样。
戚沨有一瞬间的恍神。
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岁,见到的也是十几岁的他。
但只是眨了一下眼,这个“瞬间”就消失了。
戚沨挑了下眉,等待下文。
直到罗斐开口:“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什么?”
“你对江进的关心是不是有点超过了。”
“哦,有么。”
罗斐又是一笑,快速切换话题:“明天我有时间看姐姐,你呢?”
戚沨想了想:“那就下午吧,三点到四点,医院见。”
“好。”
第65章 第六十四章 “小沨,我想回家了。”……
第六十四章
在戚沨坐上这个位子之前, 江进还是副支队长的时候,就听他说过王尧的为人。
一个人生活里如何,有些特点也会体现在工作上。
江进疑惑道:“老王这个人, 胆儿不大, 也是让人挺意外的。你说他胆子那么小, 怎么当的警察?”
戚沨却说:“可我听老师说, 王队早年在刑警队冲锋陷阵, 一个人顶十个人,有两次命都差点没了。都说他现在的位子是拿命换的, 当时同期的有好几个都特别出色,但一提到他就都认输了。”
“这事儿倒是真的。欸,你说是不是他年轻时候把胆子都用完了, 现在人到中年就怂神附体了?但是话说回来,胆儿小也有胆儿小的好处, 起码不会为了着急立功, 就胡乱给下属压力。而且他作风保守点,我作为副手也更有安全感。”
戚沨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江进就自动自发解释起来。
有的领导只能同富贵不能同患难, 一旦下头人犯了事儿,他毫不犹豫地就找个人出来顶包。但有的领导,比如王尧, 大原则就是人无完人,是人都会犯错, 只要能改正, 小错么掩饰一下就过去了。
护短、包庇, 这都是人之常情。
不,应该说是保护。
要是外人说一句你朋友的坏话,即便那是真的, 你也会不高兴,会下意识去解释、维护朋友的形象。除了情感羁绊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在挽尊自己的眼光。
就像王尧认为,如果他的下属总给人一种在犯错的印象,就等于变相地说他管理无能。上头不认识他的下属,但认识他。保护下属,就是保护自己的乌纱帽。
戚沨当时没有评价这番调侃,却在心里留了个印象。
但后来连续发生了几件事,都证明了江进的判断,她心里的印象也就越发深刻。
再说这次江进在法庭上“过分”发挥,还提前将“生死状”邮件给王尧,若不是王尧了解他,换一个人还以为是贴脸挑衅。
王尧接到邮件后持续半天都没下文,也没联系戚沨。
戚沨却暗暗猜到点什么。
直到一路风平浪静地来到翌日上午,支队刑警们都在为前上司江进提心吊胆的时候,王尧的电话终于打到戚沨办公室。
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叫戚沨找他一趟。
几分钟后,衣冠整齐、头戴警帽的戚沨,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出现在王尧面前。
“王队,我来汇报工作。”
王尧被戚沨这样的“郑重其事”吓了一跳,相比之下他就显得放松许多,手边是刚沏的热茶。
王尧端起杯子吹了吹浮头的茶叶,却被蒸蒸往上冒的热气逼得下不了嘴,就像是江进那个“烫手山芋”一样。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王尧开口时语气还算平和,因他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是戚沨批准的,必然是江进先斩后奏。
“知道。”戚沨一板一眼地目视前方,“您才汇报工作回来。为了帮我们犯下的错误做解释,费了不少心力。您还需要我给您一个交代,我已经准备好了。”
戚沨边说边将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上,王尧却没碰:“这是你的报告?你确定这几页纸就交代得过去?”
安静了两秒,戚沨答非所问地说:“我知道您爱才惜才。我和江进就像是您的左右手,少了哪一个都不踏实。江进做事虽然不按章法套路,但正是因为他这种敢作敢为,讲策略懂战术,而非鲁莽行事的风格,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往往能开启一番新局面。换一个顾虑多的人,犯错的机会是少了,但也不会拿出多亮眼的成绩,更加不会有惊喜。”
王尧几乎要被气笑了:“你确定是惊喜?”
戚沨对上王尧的视线:“我知道您在汇报工作的时候为这次的事承担了责任,也为我们的行为做了美化。我还听说法院和检察院那边和您的口风一致,三方团结一致,真是很感谢有这么多领导的保护。”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王尧思路一转,“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上大学的时候,林一唯教过你。”
“我只是选修过她的课程,算不上多深交情。在我看来,这次能达成公检法协力合作、共同亮剑,全是因为几位领导都是大格局的人。那种互相推卸责任、互相指摘的行事作风,永远都不会得到肯定,反而还会落下一个内斗的印象。”
王尧又看了戚沨一眼,打开文件夹一看,除了报告之外,还有一份几天前一位远在外省的法医发表的学术文章:《教唆精神病患者犯罪对社会的深远危害的论述》。
王尧又好气又好笑地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文章作者:邹楠。如果我没记错,她是你和江进的同学。这题目不会是你提供的吧?”
戚沨的表情纹丝不动:“其实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走动了。直到我读到这篇文章,才发现原来这位老同学也一直奔走在一线,积极为弱势群体发声。”
王尧一言不发地扫完整篇报告,再次笑了,但这次不是生气,而是满意——它就像戚沨的话术一样让人舒坦。
“你打报告的水平,你要是说第二,支队没人敢说第一。下回我再去做汇报,不如让你打草稿。”
“您的风格是实事求是,我这点小打小闹也就在您面前耍个花枪,上不了大台面。”
“行了,你也不用太谦虚,江进这篇已经翻过去了。对于那个董承宇的判罚,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法院那边还在等张魏教唆案的证据材料,之后才会判决。不过最终结果应该能达到最大力度的减刑。”
王尧又明贬暗褒地补充了几句,便让戚沨离开。
戚沨走出办公室,刚下楼,就看到等在楼梯转角的夏正。
“戚队!”夏正立刻迎上来,“怎么样,王队要怎么处理?”
“什么处理都没有。淡定。”戚沨说。
“真的?”
“你跑来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
“哦,本来知砚也要一起来,刚好有个工作走不开。不过她嘱咐我了,千万别冲动,不要为江哥说情,这样只会火上浇油。”
“这倒是。”
夏正不放心地问:“王队真不打算问责?那干嘛还叫你来一趟。”
“王队费了心力跟上头说尽好话,我们作为下属当然应该效仿。”
这就像是那个将“屡战屡败”改成“屡败屡战”的典故,只是挪动了一下字的顺序,消极性的表述就变成了励志话术。
戚沨前一晚思考了很久,期间还接到林一唯的一通电话,就在心里将所有“下文”盘明白了。
王尧绝不是那种会将下属错误夸大的领导,江进犯的也不是什么性质严重的纪律问题,而且结果是好的。
上头也不是吃饱了撑的,非要揪出来错处不可,这又不能当政绩。所以这时候就看王尧运用什么方式去解释。
上头一听说有人教唆董承宇犯罪,而且这不是第一次,立刻认识到这种人对社会的危害程度远胜过董承宇,再基于治安考虑,必然会认同支队的做法。
反过来,王尧也需要下属向他做解释。
戚沨自认应该发挥良药的作用,于是连夜将之前就准备好的报告做了一番修饰。
就在她走出办公室之前,王尧还问了这么一句:“你这报告不像是昨晚赶出来的,准备多久了?”
戚沨老实回答:“的确不是。有半个月了。”
王尧心里明镜似得,只说:“告诉江进,同样的事不要再有。还有,你一定要看好你的下属。”
可戚沨却说:“我如果跟您保证我会做到,那一定是在撒谎。他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王尧差点被茶水呛着,缓了缓说:“也是,难为你了。”
戚沨又道:“但我能保证,让他近半年内都不要再犯。”
“呵,那我可谢谢他了。”
无论如何,张魏的逮捕手续即将落实,有了这层底气,就可以一挖到底。
听说张魏被已被刑事拘留,希悦福利院那边也非常识趣,不仅第一时间出具了一份开除声明,还主动向支队表示,愿意协助调查。
而过去曾怀疑张魏有教唆嫌疑的受害者家属们,也在接到警方走访电话之后积极配合。此前那些如同大海捞针一样的证据,在这一刻就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且主动滚到支队手里。
……
戚沨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下午三点刚过,便来到苗晴天住的医院。
刚走进门口,就见到罗斐背对着坐在床前,头低着。
苗晴天已经醒了,看到戚沨,撑出一点笑容。
她的气色和之前比灰败了许多,眼底没有一丝光泽,反而凝聚着难以忽视的死气。
戚沨心里一咯噔,一种不好的预感迅速涌上来。
“姐。”戚沨笑起来,正准备拉把椅子坐下,同时扫了一眼依然低着头的罗斐。
他闭着眼睛,似乎正在平复情绪。
就在这时,苗晴天说了一句:“小沨,我想回家了。”
第66章 第六十五章 那哪里是鱼,分明是一个人……
第六十五章
听到这话, 戚沨努力撑起的表情终于落了下来。
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可眼中的不安、慌张都是那样清晰。
她忍不住又一次看向罗斐,罗斐却始终低着头, 还将眼睛闭上, 似乎正在逃避和接受现实之间彷徨。
医院里, 如果病人突然说“我想回家了”, 这绝不是一个好信号。
人都有预感, 有的人知道自己要走了,不想死在医院里, 只想“归家”。
戚沨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将快要崩溃的情绪压回去,遂坐在另一把较远的椅子上, 垂下目光,又深吸了几口气。
直到确认自己开口时, 声音不会颤抖, 她才问:“那谁来照顾你呢?家里始终不方便,有什么需要这里随时可以找医生、护士。”
这里最为淡定的就属苗晴天了, 她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小斐早就在他住的地方准备好房间,说是给我将来出院以后用的。还说会将护工请到家里来。小斐,你说的都是真的, 没有骗我吧?”
罗斐肩膀微微一震,摇了下头。
戚沨看过去, 只看到罗斐的背影, 它弯了下去, 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再也起不来了。
一时间,戚沨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该说什么。
小小的病房,三个人距离很近,却像是隔开三个世界。无形的墙横亘在彼此中间,可是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戚沨低下头,眼前出现的是十年前的画面,仿佛过去了没几天,每一幕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的眼睛很难受,心口像是被淤泥紧紧塞住了,透不过气。
她记得曾有人说过,当一个人切身体会到死亡距离自己很近的时候,通常都是自己的父母去世,或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朋友突然“离开”。
可这一刻她感受到的却不是死亡近在咫尺,而是人力的无可奈何。不管希望多么强烈,做出多少努力,有些事情就是无法改变。
苗晴天刚出事,被确认终身瘫痪的时候,她和罗斐都在说,还好人还“好好”的——在知道伤害已经造成之后,他们都尽可能往好处去想。
可现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戚沨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这个决定她做不了。
直到她听到细微的动静,余光瞄到罗斐终于直起身。
她抬头看过去,只听到罗斐用极低的声音说:“好,咱们回家。”
就是这一刻,戚沨看到苗晴天笑了。
也是这一刻,戚沨的眼睛红了,一层迅速升起的水雾蒙了上来。
她立刻站起身往外走。
几分钟后,罗斐从病房里出来,在过道的长椅上找到戚沨。
他在旁边坐下,但两人谁都没有看向对方,而是一同盯着前面。
戚沨没有针对该不该回家这件话题发问,只问他:“决定哪天了吗?我过来帮忙。”
“明天。”罗斐轻声说,“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你有时间就过来看看,密码一直没换。”
“嗯。”
又过了半分钟,罗斐站起身,背对着戚沨说:“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你再陪姐姐一会儿。”
“好。”
直到罗斐离开,戚沨去了一趟洗手间,确定镜子里的自己没有一丝破绽,这才折回病房。
房间里,苗晴天正靠着床头看电视。
戚沨神色如常地洗手、切水果,又坐下来陪她一起看。
将近十分钟的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可电视也没有看进去。
等一集电视剧进入片尾曲,戚沨才收回目光,看向苗晴天。
苗晴天也正看着她,笑着说:“我留了两段录音在手机里,是护工帮我操作的。等将来……你要记得和小婓一起听。”
正是“等将来”这三个字,令戚沨已经武装好的防护险些破碎。
“都说但愿人长久。如果不能如愿,就该向前看。对吗,小沨?”
戚沨只点了点头,并不接话。
苗晴天又问:“对了,听小斐说,上回来找我的那个姑娘,她哥的官司开庭了。进展还算乐观?”
戚沨吸了口气,接道:“嗯,罗斐法庭上超常发挥。换一个律师,不会有现在的结果。那个叫张魏的,也要被逮捕归案了。”
“真是想不到……他陪那姑娘一起来的时候,我眼瞅着两人关系亲密,还以为他是真的很上心。谁能想到我看到的那种‘关心’,竟是心虚的表现。”
戚沨的思路很快从这个话题抽离出来,想的全是苗晴天出院以后的事,接着说:“我知道罗斐那里什么都准备好了。但如果有别的需要,不方便跟他说,尽管告诉我,我来办。”
“你就放心吧,护工会料理的。”
“嗯。”
……
傍晚,戚沨回到家里,到了饭点却一点都不饿,人也静不下来,索性就将挤压了一段时间的家务一口气做了。
直到人终于坐下,已经是晚上九点。
走进工作室打开笔记本,这才注意到叶晋辉发来的邮件,手机上也有几条微信留言。
江进:“我这次的事雷声大雨点小,稀里糊涂就遮过去了。不用问,肯定是你帮我说了好话。说一句谢谢太随便了,直接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戚沨:“如果王队真想办你,我说什么都没用。你该感谢的是他。”
江进没有回。
叶晋辉:“邮件看到了吗?我现在有时间,要不要讨论你的命题?对了,下期连载该交了,这都多久了,你不会要放我鸽子吧?”
戚沨:“最近特别忙,没心情画画。过两天我情绪好点,会追进度。下期应该是上不了了。”
叶晋辉:“我知道,你三次元是个大忙人。也行,这次我先给你告假,只要你追上来的进度保证质量。本来我还说找你讨论命题,看来你也没心情了?”
戚沨:“抱歉。”
回复完消息,戚沨便随手播放了一部综艺,便坐在工作台前盯着屏幕。
综艺里嘻嘻哈哈很欢乐,她却完全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时不时几道来自天边的闪电。
戚沨没有开灯,只有笔记本亮着,那几道闪电透过窗户,时不时将黑漆漆的屋子照亮一瞬。
雨声淅淅沥沥,不仅将整个城市蒙上一层水雾,连室内的空气也跟着多了几分寒凉。
……
这场雨持续了半宿,翌日晴天出了大太阳。
阳光将市郊的田野照得发亮,微风拂过,还卷着植物和泥土香。
这附近几个村子都在搞农家乐,其中两个城里小孩,跟着农家乐主人家的孩子一起到地里玩。
几个孩子一路都在说话,叽叽喳喳停不下来,村子里的好奇城里小孩平时玩什么,而城里小孩到了这里,什么都要问,因为太新鲜,这些都没见过。
其中一个城里的孩子名叫夏朝阳,他说自己最不喜欢的就是上学。
可村子里那个叫王泉的小孩却说,他喜欢上学,因为爹妈说了上学才能学知识,以后才能做大老板。
夏朝阳觉得好笑,说:“那些读书的都是给大老板打工的,有哪个大老板是学校学出来的啊?”
王泉反驳不上来,隐约觉得夏朝阳说的可能是对的。
几个孩子就这样一路聊着天来到田地边。
夏朝阳左右看了看,问:“不是说去抓鱼吗?来这里做什么?”
王泉说:“鱼塘被承包了,抓鱼要花钱。这里可以。”
可这里并没有湖泊啊。
夏朝阳正要继续发问,就见王泉来到一条沟渠边。
这条沟渠很长,深挖在路边,平日里上面都盖着石板砖,以防有人掉进去。
在夏朝阳好奇的目光中,王泉轻车熟路地从地里翻出一截钢筋,钢筋的末端翘了起来。
他将钢筋翘起的那端塞进其中一块石板砖的边缝里,只往上用了下力,石板砖就松动了。
王泉说道:“这我是听同学说的,不过只能在下雨后。他们前段时间就在他们村里的水渠抓了小鱼,还带到学校里。我就跟他们借了这个铁棍,等下了雨再过来……看!”
说话间,石板盖被王泉用力推开。
夏朝阳好奇地挪动到边缘,探头往里看,却只看到浑浊的污水。
“这里真有鱼?这么深,怎么抓啊?”
污水并没有将水渠填满,从水位到地面,差不多有两米的距离。
“这不是有渔网吗?”王泉边说边将一起带来的渔网递给夏朝阳。
夏朝阳看了一眼杆部的长度,又看了看水渠:“这也不够长啊。”
王泉又将渔网拿过来,不信邪地趴在地上,将上半身往下探,并将杆子伸入水渠。
夏朝阳说:“我不信这里有鱼,我宁可去鱼塘。”
王泉问:“敢不敢打赌,我要是捞上来咋说?”
“赌就赌,谁怕谁?那你说,如果没有怎么讲?”
“那我就找同学去,谁叫他们骗我。”
王泉手里忙活着,嘴上也不闲着,一手抓住杆子末端,艰难地让渔网在水面搅拌。
不过十几下,一个东西晃动着浮上来,还碰到渔网。
王泉立刻叫道:“真有,还是条大的!”
夏朝阳立刻趴跪在边缘,双手撑着旁边,伸头往里看。
“什么鱼啊,怎么是白的?”
正说着,那白色的漂浮物被渔网带上来一点,终于破出水面,虽然只是一瞬间便又沉了下去,却足以令两个小孩看清那是什么。
“啊——”
那哪里是鱼,分明是一个人的头骨。
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他从不穿红色衣服,他和这……
第六十六章
戚沨上午请了半天假, 直到和罗斐、护工一起,将苗晴天送回家。
苗晴天看上去很疲倦,刚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罗斐正准备点外卖, 戚沨就接到支队的电话, 随即说:“不用点我的了, 我要回了。”
“小沨。”戚沨走到门口, 却被罗斐叫住。
她转头看去, 只见罗斐站在距离两米的地方,微笑着说:“有时间抽空多来看姐。”
“好, 我会的。”
回程路上戚沨坐在车里,一路看着窗外有些心不在焉。
有些事她以前不会细琢磨,或许是因为觉得没必要,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心情不会做那样的思考,又或许是因为那时候还有更值得追求的东西, 不想被其他的绊住脚步。
可如今记忆却像是坐了时光机一样, 总是不停地“翻旧账”,时不时会出现一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感觉。
她几乎都要忘记, 她和罗斐、苗晴天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她只记得分手这件事,是在苗晴天瘫痪之后。
不过她没后悔过做这个决定。
但就因为这件事,从那时候开始, 她和苗晴天的关系也有了变化。
不能说是疏远,只能说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苗晴天毕竟是罗斐的姐姐, 不是她的。
就在刚才, 她看到虚弱无力, 已经去了半条命的苗晴天,也是第一次生出那样的想法。
无父无母、相依为命的两个人,这样的羁绊或许比父母和子女还要深, 如果有一方走了,另一方该怎么生活,还能不能生活?
这倒不是她冷血,而是她很清楚地知道,要是哪天她的母亲任雅馨走了,她会伤心、缅怀,但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生活步调,也不会允许自己沉浸在那些情绪中太久。
那种深切的羁绊是她人生中所没有的。
戚沨的走神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回到支队。
夏正立刻迎了上来,欲言又止。
戚沨扫过他的神色,瞬间猜到下文,遂单刀直入地问:“什么案子?”
“白骨。”
戚沨脚下没有停,边听边往办公室走。
夏正从上午忙到现在一口水都没有喝,经过自己的办公桌时,迅速拿上一份临时建立的档案:“我有个侄子叫夏朝阳,今年八岁……”
戚沨进屋后先倒了杯水给他:“喝完再说。”
夏正一口气喝光,又抹了把嘴:“案发地点在市郊,下面的派出所报上大队,大队又来请示支队。听说那边所里的法医处理不了,江哥和张法医已经去支援了。我那小侄子被吓得不轻,因为他爸妈知道我在支队,上报之后就带着他来队里找我……”
“你刚才说市郊,市郊哪里?”
“哦,叫青云村。”夏正将手里的资料递过去。
戚沨边看边说:“尸骨发现地是水渠。我要是没记错,十几年前春城周边有几个村子改造过,包括青云吗?”
“包括,青云存改造之后还评了先进。这水渠应该就是那时候修的。”
“尸体腐烂会有臭味儿,一直都没人发现,要么就是地点偏僻,要么就是靠近庄稼,赶上施肥期。”
“那地方现在来讲不算偏僻,附近就有几个农家乐,但案发时的情况还不知道。”
等夏正离开,戚沨快速拨通江进的手机。
“喂。”电话是秒接的,一听环境音就知道此时江进在户外,还能听到知了的声音。
“见到骸骨了吗?”
“刚见着,张法医正在验。骨头么,倒是一块儿都没少,衣服鞋子也都齐全,但没有发现财物和身份证明。”
“现场验完了直接带回支队。”
“呦,你感兴趣?也是,咱们可有日子没见过白骨案了。你还别说,我见着了也是精神一振,刚听张法医说,死了起码超过十年了。”
江进将情况简单描述了一遍,就结束通话。
再一转头,见张法医已经完成初步勘验,便走到跟前,蹲下和他一同看着白骨。
“有没有我不知道的?”
张法医说:“初步推测,死者为男性,中年人。死因是后脑遭到重击,颅骨碎裂。这样的打击,会死得很快。”
“中年男人,后脑遭到重击……”江进喃喃地扫向四周。
周围围了十几个村民,大多是看热闹的。
他刚才已经观察过一圈了,并没有发现神色可疑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又惊讶又好奇。
通常这种案子,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结合骸骨的现有特征,和失踪人口库里的资料进行比对,将条件符合的筛选出来。在进一步面部重组之后,会更容易确定身份,再找家属前来认一认遗物。
虽然这副骸骨身上的衣服已经褪色,但仍能隐约看出上身的Polo衫原本是红色,下身就是一条普通的牛仔长裤,洗标和品牌都已经褪色斑驳,需要做进一步化验才能确定。
水渠里还打捞上来一双鞋子,42尺码的脚,可以暂时将男人的身高锁定在175cm-185cm之间。当然,矮个儿大脚除外。不过就现在骸骨的脚骨长度来看,属于正常范畴。
趁着张法医捡拾骸骨的时候,江进走向人群。
基层民警已经了解过情况,村长也被拽了过来。
江进笑着和村长打了招呼,便问:“你们这里十年前有没有哪家男人失踪的?个子大概这么高。”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声音不高不低,足以令竖着耳朵的围观群众们听到,而他也在观察这些人的表情。
“我们村已经很久没出过这种事儿了,不,压根儿就没出现过!”村长一口咬定,“也没听说谁家少人啊,还是十年前……这里家家户户都认识,要是真少了个人,就算自家不说,时间长了,其他人也会问。”
“那进城的呢?有没有十年前走了,一直就没回来过的?”
“有倒是有那么两三个……但好像都还在。”
“好像?能记起来具体都是谁吗?”
“我们都有记录,每次人口普查也都积极响应。”
“行,回头我们先抄一份。这之后的核查工作,你们还得配合。”
“这是当然……”村长欲言又止,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小声问道,“这事儿严重吗?”
江进瞅了他一眼:“都发现人骨了,您说呢?”
“哎呀,我们今年还说要争取再评一次先进呢,就出了这种事儿……这又不是我们村里的人,能不能……”
村长本想问能不能不要闹大,不要上报,却又想到江进是从支队下来的,这就意味着已经惊动上头了。
江进看着一脑门子汗的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人引到一边,低声问:“你想让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低调处理是吧?”
“是是,就是这个意思。”
江进先是露出一丝为难,遂又笑了笑,一副很为他人着想的态度:“嘶,那你更得配合啊。只要死者的身份核实了,我们抓紧办案,不等这动静传开案子就破了,自然闹不大。还有,你得让自己村里的人把嘴巴管严实了,想起什么偷偷告诉你,你再偷偷告诉我,别逢人就讲。就说你们这个先进好了,几个村竞争很激烈吧?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家都认识,万一传闲话给别的村知道了,再到网上去宣扬,或是捅到评审会那儿,我可就拦不住了。您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有道理……我回去就开会,保证不漏出去。”
“但有一点你要记住了。”江进又道。
直到村长又往前凑了半步,江进才附耳道:“就我估计啊,这死者要么就是村民,要么就是被村民给……”
说到这,他还摆出手刀比划了一下。
村长心里突突的,刚要否认绝不可能,江进便又说道:“您先别急,我又没说是你们村。万一是别的村呢?不管怎么说,先得把死者身份核实了,才能顺藤摸瓜。不过就我个人感觉哈,我要是杀了人,不可能藏在自己家门口,要藏也得藏远点啊。您说是吧?”
“对对对,兴许就是哪个村的王八蛋要陷害我们……”村长附和道,“我立刻就回去核实,挨家挨户地问,我保证一天之内就给所里送结果。不,半天!”
“那就多谢了。除了核实有没有十年前失踪的中年男人,还有一点,再看看有没有十年前突然进城打工,好长时间都没回来的,个子么应该在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之间。”
就刚才拼凑出来的头骨骨头上的碎裂痕迹来看,凶手应当和死者差不多高。而不管是矮一截还是高一截,伤口的角度便会不同,切入口会更偏下或偏上。
江进忽悠了一通,直到村长招呼所有人回去开小会,现勘队一行人也开始收拾现场。
车上,江进坐在后座,一手撑着头,时不时打个哈欠,中途还眯了一会儿。
直到车程过半,江进终于挪了姿势,人也坐直了。
旁边的张法医这才出声:“这回放心了吧?回去睡个踏实觉。”
“嗯?放心什么,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江进随口问。
“你以为我不知道?”张法医说,“四年前只要一听到无名尸,你就一定会找个借口跟过去。到了最近两年,你开始关注白骨案。去年拢共有四起,今年这还是第一件。”
江进轻笑一声,眼底却没有笑意:“还是张法医慧眼独具。”
张法医说:“不要说你了,我们这些和老周有交情的法医,也都帮忙盯着呢。真要是有发现,肯定会告诉你。”
“这我相信。”
说话间,车子停在一个红绿灯前。
江进透过窗户看出去,马路斜对面就有一片已经烂尾五年多的废弃工地,正是“汇成”。而这里就是李蕙娜从刘宗强口中听到的,周岩最后出现过的地方。
戚沨之前就提过,说这个工地要“动”了。
如果周岩老师真是在这里遇害,且没有被凶手移动,那么重新动工的过程里,一定会有发现。
可是政府办事需要按部就班,手续也多,今年说要动,也许一两年之后才会真的动,谁也不知道要等到哪天。
张法医说得对,刚才消息传到支队,他一听是白骨案便立刻动身。后来一路上心里都不踏实,有一种既希望是,又希望不是的心情。
直到看到白骨的刹那,看到身上那身衣服,心里的怀疑瞬间打消。
周岩老师生前说过,他从不穿红色衣服,和这个颜色犯冲。
正想到这里,绿灯了。
江进吸了口气,将视线收回来。
就在这时,许知砚的消息从手机上蹦出来:“江哥,十年到十五年前春城的失踪男性资料都抽出来了,已经发你邮箱了。”
第68章 第六十七章 “这是屋主。里面出了什么……
第六十七章
比对失踪人口特征是个繁琐的工作, 需要办案人员对手头案件的受害人的尸骨和所有物品都烂熟于心。
江进本想着只是随便看一眼,还不知道要比对到什么时候,便点开许知砚发来的邮件, 同时在心里默念着这副骸骨的特征:中年男人、亚洲人, 身着红色上衣、蓝色牛仔裤、42码球鞋, 身高175cm-185cm。
经过二次筛选, 很快从许知砚发来的记录里提取出三分之一。
不过这三分之一并不都是失踪时穿着红色上衣和牛仔裤——案情尚未明朗, 还不能排除受害人失踪前在他处更换过衣服的可能。
江进一手撑着头,另一手划拉着手机, 直到车子抵达支队。
张法医和助手等人先回了实验室,江进只抬了下眼,招呼了一声, 脚下一转就往支队大楼的方向走。
他一路都没有抬头,步幅也不大, 手指一页页划过资料。
直到划到其中一张, 眼睛停顿了一瞬,下一刻, 又将刚划过去的页面划了回来,不由得挑起眉。
报案人:任雅馨。
哦,也是, 戚沨的继父的确是失踪了,刚好也是十几年。
江进顺手将这份资料筛了出去, 走了几步想了想, 又将它“拽”了回来。
另一边, 戚沨已经在法医实验室等候多时,且已经换上装备,等张法医一行人将“新鲜出炉”的人骨带回。
张法医见到戚沨, 似乎并不意外,笑道:“真是不禁说。我刚才还念叨呢,没准戚队已经在了。”
说话间,两名助手和法医课的袁川将带回来的骨头逐一捡出,按照位置摆放在验尸台上。
戚沨来到台前,一手搁在边缘,说道:“你是知道的,白骨案对咱们的工作不仅是考验,也是难得的学习机会。多少法医干了十年都没遇过一次。我手里还积压着十几宗悬案,年年都要审核,兴许这次就能消掉一宗呢。”
戚沨第一个拿起来的就是头骨,先审视头盖骨上的碎裂伤痕。
因是在污水里发现的,骨头已经被污水“清洗”过一次,不像是土埋的白骨,土质会渗入骨头缝隙。
但不管是泡在水里的还是埋在土里的,都会残留一些物质,而这些物质和因周围环境变化而产生的样本,就是证实死者死亡时间和白骨化演变过程的最佳“证人”。
戚沨聚精会神地观察细节,手指小心翼翼打开颌骨,看向牙齿内部,特别是深处龋齿、第二磨牙的横面。
水渠里沉淀的虽然是污水,却不是化工污水,而是日常雨水和土壤里的水分,没有强烈的腐蚀性,因此无论是骨头还是受害人的衣物都保存得尚算完好。
见戚沨一言不发,张法医换了一身装备回来,率先开口:“考试时间。”
戚沨依然低着眉眼,笑容隐藏在口罩下面。
就听袁川说了句:“又来啊?”
张法医接道:“是不是准备不够充分?不要因为白骨案不常有,就忽视它的重要性。十几宗悬案待查,这里面有一半都没找到受害人尸骨。如果将来找到,基本上都像现在这样。”
“我先来。”直到张法医话落,戚沨轻声开口,“形成白骨化的时间。”
“我知道。”其中一名助手说,“土埋且没有衣物包裹的情况,三到六个月。有包裹,时间会更长。但还要视季节而定。夏天腐烂更快,会加速白骨化。这副骸骨是泡在水里的,据村民说水渠里经常要排水,很少有干涸的情况,那么白骨化的进程就会更快。”
“如果要判断这副骸骨的性别、年龄,首要判断依据是什么?”张法医接着出题。
袁川抢答:“检查耻骨。男性和女性的耻骨有明显区别,就算是做了变性手术,改变了外观,现代医学也做不到改变耻骨的形态。就目前来看,这副骸骨属于男性。至于年龄么,可以比对现有库里的耻骨联合面来进行区间划分。”
张法医接道:“嗯,在确定性别和年龄之后,下一步就是面部重组。不过戚队好像另有发现?”
戚沨这才抬起头:“我在看它的牙齿。”
牙齿是人体中最坚硬的组织,而且具有抗腐蚀能力。而一些修牙补牙用的材料,要考虑到长期使用牙齿产生的磨损程度,通常也具有抗腐蚀功效。这就是为什么,即便已经白骨化,牙齿也可以完整地保存下来,甚至是生前修牙补牙的材料。
而牙齿就像指纹,没有任何两个人的牙齿是一模一样的。利用牙齿来辨认身份,具有相当高的可靠性。
“死者生前做过多次牙齿修补手术。如果去的是正规医院,可能会有线上档案。等结果出了,和系统里的进行比对,兴许能更快找到身份。”
正说到这,戚沨放在兜里的手机再次震了起来。
第一次持续了半分多钟,刚停下来没几秒钟又开始,应该是急事。
“你们继续。”她一边走出实验室一边拿出来看,来电人居然是照顾苗晴天的护工,名叫刘翠。
戚沨心里快跳了一拍,瞬间生出不好的预感,快速接起电话就听到对面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戚……戚警官,不……苗……苗姐出事了!”
从支队赶到罗斐家将近半个小时。
戚沨在路上来不及细问,刘翠吓得不轻,根本说不清情况,而且没说两句,门铃就响了。
刘翠报了警,进来的正是片区民警,进屋了解情况。
戚沨一路上都心神不宁,直到赶到罗斐家一楼的电梯间。
等电梯的功夫,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步幅很大,而且穿着皮鞋。
戚沨回头,刚好和气喘吁吁的罗斐目光对上。
两人正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慌乱,但都在极力压制,尽可能不让自己往最坏的情况想。
此后长达一分钟的时间没有人说话。
从电梯来,到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各自站在一角,不约而同盯着上面的数字,到电梯终于抵达楼层,又一前一后快步往外走,整个气氛持续紧绷,仿佛已经拉到极限随时都会断裂的橡皮筋。
拐过一个转角,迎上罗斐家大门。
此时大门敞开着,不仅门口站着民警,里面还传出说话声,似乎来了不少人。
戚沨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她一看到这阵仗就猜到了一半。
她刚从支队赶来,制服还没有换,快速对门口的民警出示证件,低声说:“这是屋主。里面出了什么事?”
民警:“戚队您好。是这家护工报的案,她说死者是屋主的姐姐。”
第69章 第六十八章 它来自十五年前。
第六十八章
这一刻, 戚沨“扮演”的角色不只是她自己,还是一名警察。
她知道只要穿着制服,就有职责在身, 她不能慌, 不能乱, 不能不够专业。
然而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 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不只是耳鸣,连眼前也出现一块块黑色色块。
她觉得有点晕, 却强行支撑着。
直到耳边忽远忽近的杂音终于变得清晰,是眼前的民警在跟她说话。
戚沨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根本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遂下意识看向罗斐。
罗斐的脸色白得吓人, 他直挺挺立在原地, 没有往里走,眼睛也好似穿过了门口, 看向很远的地方。
戚沨闭了下眼,对民警说:“我先把屋主的信息告诉你,他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做笔录。”
民警看了罗斐一眼, 拿出警务通,将戚沨低声报出的身份证号录入进去, 同时也在好奇这位刑侦支队的副队长和屋主, 以及里面的死者是什么关系。
戚沨在门口等了两分钟, 直到东区大队的现勘小组出现。
领队的是东区大队长林东。
见到戚沨杵在门前,林东有些意外,因他们接到报案后已经第一时间赶来, 不过这期间既要组织人手,又要调派值班的法医和痕检。
“戚副支,你这是……”
不只是林东,身后现勘小组的人,但凡有不认识戚沨的,听到这标准的职位称呼,全都面面相觑。
戚沨和林东投去一个眼神,便走向一旁。
直到林东跟过来,戚沨才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轻声交代:“我是接到这家护工的电话才赶来的,现场我没有进。屋主的身份信息巡逻民警已经录入了。死者全身瘫痪,之前一直在住院,昨天才搬回家里,而且死者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本来也没有多久了……”
就在刚才那短短两分钟里,戚沨已经做出基本判断,可她没有将自己的判断告诉林东,而是将重要信息提炼给林东听。
没有庞杂信息扰乱视听,林东瞬间便从戚沨的话得出结论。
全身瘫痪,不可能自杀。
如果是自然死亡,比如病故,不至于将护工吓成那样,更不要说护工在报警电话里的那些描述……
“他杀”的概率一下子提高了。
林东拧起眉心,朝不知道何时在门口坐下的罗斐看去。
他低着头,似乎将自己隔绝起来,旁边的民警蹲下来与他交谈,他却毫无反应,显然受了很强烈的刺激,已经将自我封闭起来了。
随即林东又看向大门口。
若只看防盗门的品牌、款式,再参考这个小区的价位,就知道这套房子价格不低,而且还装了电子猫眼和智能锁,如果真有外人入户,应该不难侦破。
林东问:“那这案子要不要报给支队?”
戚沨摇头:“死者苗晴天是我的朋友,虽然不是亲属,我也应当回避,不方便介入调查处理工作。既然是你们辖区的案子,我信任你们,结案后再上报,我来签字。”
“明白。”
“那开始吧,我就在门口等。”
这还是林东作刑侦大队长以来第一次这样有“压力”,大队现勘小组在里面侦查现场,而支队的副队长就在门口等结果,就像是在考试。
按照顺序,痕检先入场。但在入场之前,需要先检查大门的痕迹。
通常的小偷小摸,不至于上升到指纹勘查的地步,但这个案子牵扯出人命,还有副支队长守着,每一个步骤都不敢怠慢。
可是护工、巡逻民警、现勘小组都从这个门口进出过,原本凶徒留下的脚印已经遭到破坏。
很快,痕检就告知林东结果,不止在门口提取不到完整的且能推断出凶徒身高体型的脚印,就连屋里也没有。
据护工说,她上午才将地板拖了一遍,现在的地板可以说是光鉴照人。
当然,越是干净,留下新的痕迹就会越明显,可地板上只有护工一个人的拖鞋印和拖地留下的水痕。但在水痕之上又发现一些新的痕迹。
显然,凶徒戴了鞋套。
鞋套虽然可以避免鞋底的花纹直接印在地上,但人有重量,走路时鞋底和地面会有摩擦,绝对不可能做到雁过无痕。
自戴鞋套,要么是惯犯,要么就是有点小聪明的,知道公安机关用脚印锁定嫌疑人的技术,于是事先做足了准备。
“那电子锁呢?”林东问。
“这门有九道锁,物理撬法动静会很大,而且时间长。凶徒早有准备,带了设备,只要‘嘀’一声电子锁就开了。不过点子猫眼一般都会联云端,线上记录应该拍到人了。”
再往屋里一步步深入,现场就在苗晴天的卧室。
这和现勘小组之前接触的现场都不同,这里面不仅摆放着几个精密医疗仪器,连床都是特护款,室内温度和湿度都维持在最舒适的水平,还有消毒装置。
而那几台监控苗晴天生命体征的仪器,均显示着她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
正如戚沨所说,死者生前全身瘫痪,如今她的尸体就“安然”地躺在床上。
床头升了起来,若不是死者眼角仍有眼泪残痕,嘴边、面部、脖子和前身的衣服上、枕头上均有还未完全干涸的棕色液体,染污了浅蓝色的床上用品,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一样。
大队的法医和助手第一时间提取采集这些生物样本,又对苗晴天进行初步检验。
片刻后,林东来到跟前,就听法医说:“初步迹象来看,死者是呛死的。这些棕色液体极有可能是中药。”
床头柜上有一个白色杯子,里面也有一部分中药,杯缘还有残留痕迹。
林东心里快速升出疑问:按理说,喂死者喝药的应该是护工。如果是喂药期间呛到死者,护工具备一定的医疗常识,应该会立刻急救才对。难道是护工因为工作失误而导致死者死亡,惊慌之下就报了警,表演出一副自己毫不知情的假象?
可如果是护工,那么屋里那些有外人入室留下的踩痕又该怎么解释?何况电子锁的确有被技术破解的迹象。
也就是说,要么就是护工说谎,要么就是有外人入室,而且这个人不偷不抢,进屋后就直奔死者的房间,目的就是给死者灌中药,直到死者呛死后离开。
事实上,这个案发现场不仅简单,也很“干净”。
入室的凶徒没有在这里留下太多痕迹,现勘小组能锁定的范围也因为路径的单一而缩小了勘验范围。
林东将工作布置下去,同时让痕检寻找中药药渣。
痕检很快就在厨房的垃圾桶里发现“新鲜”的大把药渣,里面还有一个剪开一角的透明药袋。
两个都和中药有关的东西同时出现,这又是一个矛盾点。
护工说,为了保证最好的药效,户主罗斐都是让她负责煎药。
她每次煎药之前,都要先将药材浸泡一到两个小时,然后煎两次,最终合成一碗。
而且考虑到瘫痪的病人喝水容易呛到,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喂,还会将药晾到温度适宜之后,再插上吸管让苗晴天喝。
那么,既然有护工煎药,垃圾桶里的中药袋又是怎么回事?那上面清楚地写着“代煎”二字。
难道中药包是凶手带来的?目的是想下毒杀人,没想到毒性还未发作,人就呛死了?
可凶手和死者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死者已经瘫痪且不久于人世,吃饭喝水大小便都不能自己完成,都到这个地步凶手还不放过她?
这一连串的问号浮现在林东心头,待初步线索收集完毕,这才走出大门。
戚沨果然还在,另一边罗斐正在角落里接受民警询问,可他看上去十分恍惚,虽然站在那里,头却低垂着。
相比之下,戚沨看上去要平静很多。
戚沨走向林东,在林东描述所有关键信息时,她全程都没有表情,也没有打断,只是期间朝着罗斐看了两次。
正是这两次“关注”,令林东意识到,戚沨或许已经通过这些信息生出部分猜测,而这些猜测和罗斐有关。
也是,一个瘫痪的女人能有什么能力与人结仇。
听说户主是律师,这倒是个容易结仇的职业。
“戚队,你有什么信息要提供给我吗?”林东这样问道。
戚沨吸了口气,语气平缓道:“我和罗斐曾经陪死者到外省看中医。那天晚上大概八九点钟,罗斐出去过一次,说是见客户。这有点反常,因苗晴天的身体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他会选在那个时间外出是我没想到的。但我当时没有多问。直到他回来以后,脸上带了伤——那很明显是被人打的。可他说是自己摔的,被我拆穿后还叫我不要管,说他已经处理好了。我也告知他,如果有什么需要回到春城随时报警,我可以作证,但他后续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我不肯定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但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他做律师以后第一次被人打。对了,当时我们住的民宿酒店里还被安了监控……”
戚沨描述十分详细,即便从林东的角度听,也很难不将两件事扯上关系。
被打、被监控,这都是明确违法犯罪,而且需要一些胆量和手段才能办到的。
但问题是罗斐挨打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如果对方真想教训他,再进一步对他姐姐下手,应该不会等到两个月以后吧?
“戚队,我们会根据你提供的信息,尽快展开调查。不过这还需要当事人配合。”林东意有所指。
“出了这么严重的事,他不会隐瞒的。有什么你们尽管问。中间的办案过程不用告诉我,我和死者有情感羁绊,会影响判断。无论你们最终得出的结果是什么,只要证据充分,我都接受。”
“好,我明白了。”
话题刚告一段落,林东就被法医叫走。
戚沨又在门口站了片刻,临走之前再次看了罗斐一眼。
罗斐似有感应,也看了过来。
他的眼底一片死寂,仿佛被人夺走了所有光影,更不要说人类本该具有的喜怒哀乐。
戚沨收回视线,垂着眼睛走向电梯。
直到电梯门合上,她靠着电梯间的墙,缓慢闭上眼睛,一手下意识去抓扶手。
心跳声非常清晰,而且很快。
眼睛酸涩,似有情绪要从中涌出。
“小沨,我们会帮你,不要怕,你不是一个人。”
耳边忽然响起苗晴天的声音。
它来自十五年前。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这……
第六十九章
“刘志民带着国家补偿的二百多万终于回到了自己家, 可是被偷走的那十年,该由谁还给他?”
这是春城一档法制节目,旁白最后留下的话。
戚沨将电视关掉, 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母亲任雅馨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二百多万真够不少, 这好事儿给咱家就好了。”
戚沨刚走到门口, 站住脚, 回了一句:“代价是要坐十年牢, 还是冤狱。”
这叫好事儿?
“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以后你出了社会试试。给你十年,你去赚个二百万回来给我看看!坐牢怎么了?有吃有喝, 早睡早起,作息稳定,身体还好!”
任雅馨的声音越来越高, 一勾起话头就满腹牢骚,很快就从这个话题, 说到毫不相干的“生活理论”, 比如她如何要死要活地挣钱,在外面辛苦不说, 回到家里还要看她的脸色。
戚沨却闭了麦,将自己房间的门关上,戴上耳机, 翻开书,开始强制进入复习模式。
任雅馨的声音依然时不时传进来。
任雅馨的烦躁、怨气、不甘, 就像是大火烧不尽的野草, 一茬接一茬地生长。
戚沨不知道为什么生活给任雅馨的全是负能量, 令任雅馨随时都像是个炮仗一样。
小姨总对戚沨说,你要理解你的母亲,她含辛茹苦, 将你拉扯大不容易,你要体谅她。
可戚沨实在搞不懂,也不想去搞懂。
小姨说,等她长大了就明白了。
她反问,是不是长大了变得和母亲一样,就能懂了?
小姨一时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要是一辈子不懂,那是你的福气!我不是吓唬你,这世界上超过一半的女人最后都这样。”
十六岁的戚沨正值叛逆期,虽然她的叛逆不明显,只偶尔表现在观念与人发生冲突的时候。就比如这个话题。
戚沨回嘴:“我不会抱怨。犯了错,那是我自己的错,只有无能的人才会总在别人身上找问题——这就叫课题分离。”
小姨不知道什么是“课题分离”,她只说:“你这脾气出了社会以后不吃亏才怪。你要真能做到你刚才说的那样,你以后干什么都能成功,你这书也不算白念。我和你妈就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戚沨的成绩在学校里算是突出,但也不能说是拔尖那种,起码排不上年级前二十。
她对自己的未来有尚算清晰的规划,也有几个专业待选。按照她的计划,只要最终高考发挥不失误,这几个专业都能考上。
不过到最后,她一定会考公。
任雅馨对她坚持做“公仆”的计划非常不以为意,任雅馨总说,公务员要发财就只能贪污。
戚沨说自己不想发财。
任雅馨便气道:“你不想发财,那你念书干嘛?我供你读书干嘛?念着玩?!”
看,这又是一个她们母女之间注定无法调和的矛盾。
就像戚沨永远理解不了任雅馨一样,任雅馨觉得戚沨就是个异类。
别人家的孩子会说,以后要当大老板,赚大钱,孝顺父母,让父母住上大房子,不用再辛苦工作,还有保姆伺候。
戚沨却满口都是,读书是为了自我提升,精华灵魂,人类需要知识,只有读书才能突破茧房,拥有独立意识,清醒自在地生活。
任雅馨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没钱吃饭,还谈什么独立自在?
还有那“狗日”的心理学,自从读了几本那破玩意儿,戚沨就开始在家里卖弄,还说这些知识有利于提升智慧,遇到问题不会只知道生气,而是动脑子换位思考、解决问题。
她还说,有一些职业就靠这个挣钱,在未来一定会成为主流。
任雅馨就不信了,戚沨这些连篇鬼话连她这个当妈的都听着腻烦,外面的人能听她讲这些,还付费听?简直就是见鬼了!
就这样,母女之间的矛盾每天都在上演着。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邻居们听得多了,也都习以为常。
然而这还并不是她们之间最大的分歧。
矛盾升级发生在戚沨十六岁的暑假,第一个导火索就出现在高云德出差回来前三天。
因要冲刺高考,学校暑期开了补习班,不仅能提前学习高三的知识,还要进一步巩固高一到高二的重点。
戚沨喜欢上学,也喜欢学校里读书的氛围,从不请假缺席。
这一天,正好赶上她生理期,午休时没有去食堂,就趴在课桌上躺了一会儿。
除了她班里的同学都去吃饭了,直到半个小时后,才有同学陆续回来。
窗外知了声不绝于耳,即便开着空调也驱赶不走从门口溜进来的暑气。
戚沨一阵冷一阵热,手脚冰凉,头上冒汗,就这样昏昏沉沉撑到第一节课结束,后排突然发出叫声:“欸,我草,我的钱呢!”
班里有同学丢钱了,居然有一千多块。
同学急疯了,没告诉老师就先报了警。
等警察到了办公室,班主任老师才被惊动,气急败坏地到班里找人。
先是问丢钱的学生为什么不告诉老师,不告诉班长,而是先报警?这事儿至于报警吗?学校有学校管理的政策,不要动不动惊动警察。
这件事戚沨原本没往心里去,虽然她并不认同班主任的话。
报警明明是那位丢钱同学的权利。
没想到十几分钟后,戚沨的肚子刚觉得好受一会儿,就被班主任叫了出去。
下午的课已经结束了,戚沨拎着书包来到办公室,饿劲儿已经上来了,正想着去小卖部买碗泡面,就见到办公室里不仅有老师,还有两位民警。
戚沨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个三十岁上下,瞅着面善,另一个稍显年轻,皮肤比女生都白,和印象中日晒雨淋的基层民警形象十分不符。
“戚沨,你过来,老师有几句话要问你。”
戚沨走到跟前站定,看着班主任的眼睛,听到这样一句:“你中午一直待在教室里吗?出去过吗?”
戚沨摇头:“我今天不舒服,一直趴在桌上睡觉。”
“那你有没有见到有哪个同学进来过?不管是咱们班的,还是外班的。”
戚沨想了想:“好像是有人进来,但我没看。”
班主任点了下头,看了眼戚沨的书包,问:“那我们能看看你的书包吗?”
戚沨脸色有点发白,但神色很平静,黑如葡萄的眼睛一直盯着班主任。
从她进办公室的门就有一点疑问,似乎在这个屋子里,她是被关注的重点,就像是“主角”登场一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那两位民警也一直在观察她。
直到这一刻,她什么都明白了。
就因为她中午在教室里,她就有嫌疑。
“李老师,您怀疑我偷钱?”
班主任脸上出现明显的尴尬,戚沨成绩优秀,平日又很听话,是个好管理的学生,且没有不良嗜好,她也不认为这件事跟戚沨有关。
“不是怀疑,只是想看一下,把事情弄清楚。”班主任解释道,“在你进来之前,我们已经叫十几名同学都来问过了。”
戚沨又看了班主任一眼,安静了几秒,遂转头对上那位三十来岁的民警。
思考了几秒,她将书包放在桌上,一边从里面拿出书本一边说话,声音依然很平静:“我家里条件一般,我妈不会给我一千多块钱,我连一百块钱都很少有。可如果我家条件富裕,我也有一千多块钱,我的嫌疑是不是就变大了?我是不是要庆幸我家里穷?”
“你不要这样说,我们没有这个意思,不要这么敏感。”班主任说。
敏感不就是因为她说对了吗?
但戚沨没接话。
直到所有书本都整齐排列在桌上,连笔袋都打开了,她还将自己的钱包拿出来,示意三人看清楚,随即不等班主任开口,便将这些东西又放回到书包里,动作不紧不慢。
就在这时,年轻点的民警开口问:“你再想想,中午进来的是哪个同学,你真的没瞧见?”
戚沨一边收拾一边说:“就算瞧见了又怎么样,钱就是他偷的吗?见到我在班里趴着,他还敢偷钱?那些钱上有记号吗,要是找到了,你们打算验指纹吗,不然凭什么证明那就是被偷走的钱?总不能因为哪个同学有一千多块就怀疑他吧。怀疑一个人,应该是由怀疑的人去证明他偷钱,而不是让被怀疑的人打开书包自证清白。那么多钱,丢钱的同学为什么不带在自己身上?教室的门从来不关,他也太相信大家的人品,太高估人性了。我看过你们官方的数据,未成年的偷窃犯罪率占未成年总犯罪率的三分之一,这应该算很高了吧。就算我想犯罪,也要先收集情报,才有后面的行为。可我和丢钱的同学平日不怎么说话,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么多钱。你们该问的是和他关系比较近的同学,谁知道他有钱,他放这么多钱在包里跟谁说过,而不是今天恰好留在班里的人。难不成我提前就料到那同学会把钱留在包里而不带走,我故意装作不舒服留下,等大家都走了再下手?”
戚沨平日在班里话不多,但班主任知道她口才好,曾经有几次发言讲话,都让戚沨做代表。
还有上一次的校内辩论比赛,戚沨还拿了最佳辩手。
语文老师还说过,戚沨这孩子思辨能力很强,看她做的阅读理解卷子就知道。
班主任也想不到只是看一眼书包,能勾出戚沨这么多话,她脸上有些挂不住,想要再说点什么。
就在这时,那位三十来岁的民警笑了:“有点意思啊小丫头。”
随即他又问班主任:“这孩子成绩怎么样,挺优秀啊。”
班主任尴尬地笑:“学习一直都挺好的,我就说了不可能是她。”
“是,我们也是照例问问。”民警走到戚沨旁边,指了指她的书包,说,“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就坚决不要给我们看。不是你做的,凭什么要自证清白?我们要真有实据,那就不是询问你了,我们会直接搜。记住了吗?”
戚沨对上民警的眼睛:“我要是坚决不给看,你们会不会觉得我心虚?”
“是不是心虚,我们一眼就能瞧出来。你不用想我们会怎么想,就坚持自己。”
戚沨没接话。
民警瞅着她,问:“怎么,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戚沨想了想,换做以前会点到为止,但今天却因为生理期影响情绪而多说了几句:“我知道你们查案都是‘结果论’。先让一个人承认有罪,再根据这个结果去想方设法地证明他怎么有罪。可这个承认有罪的人,到底是不是真有罪呢?”
此前看到的“冤狱”报道在这一刻浮现在脑海中,戚沨又说了句:“那些和丢钱同学关系比较近的同学,你们都问过了吗?如果贼就在他们之中,但他们都不承认,这个‘结果论’就不成立,那你们是不是就没办法查出来了?”
“听你这意思,我们还挺无能的。”民警笑了。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这意思。”
“那你要是我,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也没办法。除非这个贼心理素质特别差,你们一问他就承认了,否则根本就找不回来。而且……”
说到这,戚沨停了下来。
民警好奇地问:“而且什么?”
戚沨犹豫了一下才说:“你们明明在怀疑一个人,不相信他说自己没做过,却愿意选择相信他的‘认罪认罚’。但是他可能真的没做过,是被迫认的,还因此坐了冤狱。再进一步说,你们怀疑这个人,是因为你们先选择相信受害人的话。但会不会有种可能,是这个受害人根本没有受害?我这不是阴谋论,也不是怀疑同学,我就提出一种‘假设’,这就是个题外话。”
撂下这番话,戚沨将书包背到肩膀上,又看了三人一眼:“李老师,我能走了吗?”《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