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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徽音的前未婚夫婿


    三月三, 上巳春宴。


    曲江碧水东流,江面浮着一层薄纱雾气,城东的灞水江畔笼罩一层盈盈青绿。浅滩上, 彩衣宫婢已设下层层青幄,微风拂过, 露出内里铺设的蒲席与漆案。


    右侧的岸边,长长的青幄纱帐连成长龙,每隔十步立着一个配刀的精锐甲兵,重兵把守的最前方赤金绛纱里, 坐着南朝最尊贵的帝后。


    贵戚的华盖安车都被拦在曲江口,接受士兵的检验和搜查, 裴夫人已好转不少, 仍然不能下地,贺佳莹自告奋勇在府内侍疾, 只有徽音和裴彧坐在马车内。


    徽音撩起车帘,曲江口众多的华盖马车都由宫令安排停在了后侧的空草地了,有太子仪仗,吴王和鲁王的车架,傅阳长公主府的马车, 还有外戚平氏, 郑氏以及琅琊王氏和苏家。


    马车停住不动, 车外声音突然变得嘈杂起来, 外面有人恭敬的请裴彧下车。两人对视一眼, 裴彧整理下衣着率先下了马车, 徽音跟在他身后。


    她扶着脚踏准备抬步,已下了马车的裴彧突然回头看着她,向她伸出手臂。徽音迟疑一下, 抬手搭在他手腕处,提着不便裙摆下车。


    立时便有人拥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恭维裴彧。她静静的站在裴彧身后,微垂着头,旁边有人认出她,指着徽音道:“这不是宋女郎吗?”


    议论纷纷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徽音身上,她掐着手心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平静下来。


    裴彧不动声色的拦在徽音面前,挑眉看向叫破徽音身份的人,眉间上挑,“鲁王好眼力。”


    鲁王暧昧的笑笑:“裴将军果然利害,我说这大美人怎么突然没了消息呢,原来是叫你藏起来了啊。”


    他话音里的意思让徽音觉得恶心,裴彧不理会吴王,抬手唤来旁边等候的宫婢,吩咐道:“带着她去见皇后。”


    徽音看了他一眼,跟着婢女转身离去,走离很远后还能听见他们的调笑,无非是在谈论裴彧如何拿下她以及一些淫语词调。


    宫婢将她一路带到明黄纱帐前,将她交给皇后身边的婢女阿荞,阿荞带笑的迎上来和,以往宫宴两人见过几面,还算熟络。


    阿荞引着徽音进帐,帐中陈设华贵,青玉案上摆着博山炉,烧着的苏合香,清香淡雅。


    两名宫娥跪坐在锦席上,手捧朱漆盘,盘中的棠棣花娇艳欲滴,带着晨露。


    裴皇后穿着金绣鸾纹的深青曲裾,高髻挽起,妆容雍容典雅。她面容明艳,嘴角微微上扬,凝望着徽音。


    她身边还跪坐一华服少女,清纯灵动,眉眼可爱。


    徽音抬手跪拜下去:“妾请皇后陛下万安,睢阳公主安。”


    裴皇后示意阿荞扶起徽音,语气温和的让她坐下,“许久没见你了,如今可好?”


    “妾一切都好。”


    “坐近些让予瞧瞧。”


    徽音起身,身后的阿荞将锦席移至青玉案前,徽音小步移过去坐下,与裴后距离极近,近到她都能看见裴后眼角上的细纹。


    睢阳公主赵央则是一脸亲近的靠在徽音肩上,睁着猫儿似的琥珀眼撒娇,轻嗅徽音身上的淡香,抱着她的手臂轻摇:“徽音阿姊,我好想你。”


    徽音伸手摸摸睢阳的脸蛋,宋家未覆灭时,她时常出入宫廷,与睢阳相熟,小公主是帝后的幼女,自幼千娇百宠长大,性子却极好,可爱亲和,无半分娇纵。


    阿父出事时,裴后屡次上书替阿父陈冤,施以援手,阿母病重,裴后也命太医令去给阿母看过病,徽音很感激她的恩情。


    裴后拉着徽音的手,仔细的端详她的面容,问道:“裴府的日子不好过吧?”


    徽音答:“裴府众人待妾很好。”


    裴皇抬手捂唇失笑,笑声清脆如二八少女,她摇摇头,指着徽音道:“连你也会说假话了。”


    徽音尴尬的低下头,那要她如何说,说裴府上下没一个好东西,她要真这么说裴后立马就能让人将她打出去。


    袖中有人勾着她的小指,徽音低头望去,睢阳亮晶晶的望着她,眼底带着安慰,她心中一暖,面上也带起笑。


    裴后:“旁的予不管,予就想知道你和彧儿如何?”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何时能诞下鳞儿,让她体验一把抱儿孙的感觉。


    徽音期期艾艾的开口:“裴……少将军待我极好……”


    裴后追问,一脸兴致勃勃:“他如何待你的?”


    徽音绞尽脑汁。


    “他待我关怀备至。”从没拿正眼瞧过她,视她为无物。


    “待我极为温和。”霸占床铺,让她睡地板。


    “事事为我出头。”没有偏帮也算是出头了。


    裴后似乎听的极为趣味,她本来属意的就是将徽音许给裴彧,私下问过裴彧的意思,结果裴彧那小子一口回绝婚事,说什么不喜。


    她只得退而其次,撮合徽音和太子,没想到阴差阳错,两人居然凑成一对了。


    裴后非拉着徽音述说细节,幸好大长秋姚兰及时出现,吉时将到,她要替皇后整理仪容,再去与陛下汇合一同祭天。


    姚兰指派一名宫婢将徽音送到女席上,两人才走出皇后金帐不远,迎头撞上一个不速之客。


    正是先前出言无状的鲁王。当今陛下育有四子二女,太子与睢阳公主为裴后所出,吴王和广陵公主乃盛宠的郑妃娘娘所出,鲁王生母王娘娘已逝,还有一个幼子是肖娘娘所出。


    太子为长,吴王得宠,独鲁王不上不下,无母家扶持,又品性低下,喜好风月,不得陛下喜爱。以往徽音遇上他都会被调戏两句,何况今时今日。


    那宫婢也知道不好,急忙带着徽音绕路离开。但无济于事,鲁王已经看见两人,带着两名青衣太监拦住两人。


    垂柳池畔,此处靠近皇后帷帐,距离宾客席较远,只能依稀看见那边聚在一起的人影。守卫的兵士倒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是略略看了一眼,又低下头装作未曾看见。


    鲁王实际也才十七岁,可他久经风月,酷爱饮酒,年纪轻轻就身形浮肿,面有痘疮。配上一副色眯眯的模样,缩肩耷眉的搓着手,真是有够恶心的。


    徽音拉着领路的宫婢嫌恶后退两步,趁鲁王等人还未围过来,快步朝皇后帷帐跑去。未料鲁王早就知道她的打算,抢先一步抓住了徽音的手臂。


    鲁王一脸得意:“跑,你再跑啊。”


    徽音努力挣脱不过,只能言语威胁:“鲁王殿下,此处靠近皇后帐帷,你莫乱来。”


    鲁王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很久之前就开始惦记宋徽音了,长的跟仙女似的,气质清冷,连皱眉发怒的模样都极好看。每次见到她都心痒难耐,好不容易美人落他手中,他说什么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裴彧能你给,本殿下都能给,你让我亲一口,我就放开你。”鲁王撅着嘴凑近徽音,一股酒臭扑面而来,徽音看着他凑近的脸,思附该不该掴下去。


    “三皇弟,还不快住手!”一道气急的声音传来。


    徽音和鲁王同时看去,就见太子怒气冲冲,一副被绿的模样冲到两人面前。对着鲁王指指点点,然后一把拉下他抓住徽音的手,将徽音护在身后。


    太子怒喝,指着鲁王:“你好大胆子。”


    鲁王才不怕太子,他这个皇兄说好听点是敦厚和善,说难听点就是老好人,耳根子软,谁都能冒犯两下。他撇嘴一脸无趣:太子皇兄,你急什么,宋徽音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太子顿住,“她现在是裴彧的人,你敢动我表兄的人就与孤有关!”


    鲁王听到裴彧的名字也正色起来,他不怕太子,但他怕太子身后的裴后和裴家。五年前,裴擎战死,人人都以为裴家要就此落败,不曾想裴彧竟然扛起裴家军的大旗,履立战功。


    五年前,裴彧还未参军时,武力更是一绝,力压重人,每次鲁王冒犯过太子后,裴彧都会摸黑将他痛打一顿,专挑看不见的地方下手,尾巴抹的干干净净,叫他几天下不了榻。


    更何况如今裴彧正当盛宠,他不敢开罪,想到此处,鲁王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太子松了口气,转身看着徽音,他觉得颇为尴尬,宋徽音算是他前任未婚妻,现在又成了他表兄的妾,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徽音打破沉默,俯身行礼:“多谢太子殿下援手。”


    太子回道:“举手之劳罢了,不算什么。”


    徽音抬眼望向太子,发觉他气色较之前好了很多,她从前因着裴后的关系也与太子见过面,两人关系不远不近,只比陌生人好一点。


    她努力找着话题:“殿下近来气色好了很多,有什么喜事吗?”


    太子小心翼翼道:“孤定亲了,苏家女孤很满意她。”


    徽音发自内心的替苏静好感到高兴,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的给太子行了一个大礼:“静好蕙质兰心,贞静娴雅,望殿下日后好生待她。妾在此祝殿下与静好结秦晋之好,鸾凤和鸣。”


    太子惊讶:“你不介意?”


    徽音失笑:“妾为何介意,静好乃妾最好的朋友,妾惟愿她余生顺遂,得一真心之人相待。”


    裴彧跟着宫婢的指引一路走到垂柳湖泊,绿意地上,青纱垂下,少男少女相对,面带浅笑,微风拂起两人衣摆,好一副情意绵绵的春日踏青图。


    原来宋徽音是对太子旧情难忘,用他做跳板,蓄意接近太子。


    真是个情深义重的痴情女子。


    ——


    徽音抵达女席时,已经到了不少人,此刻都聚在郑妃娘娘处闲聊,其中有不少人徽音都很眼熟。她不想引起动静,挑了个位置靠后的座位靠过去。


    青纱帐连成一片遮阳,正东方向设立尊位,下首两侧排开,置左右宾席,朱漆矮案,茵草锦席。


    徽音方落座,隔壁桌的圆脸夫人便一直盯着她瞧,她疑心那夫人认识她,转头朝她微笑。


    下一刻,圆脸夫人就凑上前来,摸着徽音身上的料子眼红道:“你这衣料是锦吧。”


    徽音松了口气,她也不曾见过这位夫人,应是宗室家的新妇,她悄悄撤回袖子,小声开口:“不是,是纺的。”


    圆脸夫人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她上下打量着徽音酸溜溜道:“你也是刚来长安吧,长得真漂亮,这肌肤白嫩的哟,平日里都是怎么保养的,跟我说说呗。”


    “平日里米浆洁面,配以辛夷面脂和白芷粉。”


    圆脸夫人还要拉着徽音细问,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通报:“廷尉苏公之女苏女郎到。”


    帐内众人纷纷朝外望去,率先映入眼帘一只嵌着东珠的锦履,紧接露出的是穗枝纹绣丝绸袍,再往上瞧,便是一张铅华艳浓,金玉盈鬓的芙蓉面。


    苏静好缓步走到正前方,珠钗未动半分,行云流水的朝郑娘娘和诸位夫人见礼。


    郑娘娘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动声色的和平阳侯夫人交换眼色,平阳侯夫人立马笑道:“静好,你可算来了,大家都在等你了。”


    苏静好面色沉静,跟着宫婢的指引落座:“夫人说笑了,皇后未至,宾席不开,何来等我一说。”


    人群安静一瞬,苏静好被赐婚给了太子,而平阳侯府又是吴王的外家,吴王野心勃勃,与太子之间早晚一战,双方是众人皆知的面和心不和。


    平阳侯夫人面上笑意变淡,落下酒盏一言不发,搬出皇后,她还能如何说。


    上头的交锋徽音自然是听不见,圆脸夫人瞧着苏静好一脸艳羡:“这苏女真是好命,有个好父亲,又嫁了个好夫君,不像我家那个扶不上墙的。”


    她说完郁闷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看见徽音一脸淡然的模样,心中不禁嫉妒起来:“方才瞧你长得不错,可这苏女郎一来你就被比下去了。”


    徽音赞同道:“她确实很美。”


    圆脸夫人:“……”


    “你可知她是何人?她未来夫婿可是太子!”


    徽音瞧见她一脸急色,应合两句安抚她:“太子啊,那真是很好了。”


    圆脸夫人心满意足的露出笑容,“听闻这位苏女郎最喜收藏异石,早知道我就将家中那几块破石头带上了。”


    徽音抬头看了眼坐在郑娘娘下方的的苏静好,皇后未至,郑娘娘就是宴席上最尊贵的人,身边此刻围满了人群,正举着漆酒杯一一寒暄。


    她望着身旁的圆脸夫人,心中有了想法。徽音悄悄取下腰间佩戴的琥珀石,不动声色的放在圆脸夫人案边。


    不出她所料,圆脸夫人瞧见玉石并未声张,而是偷偷藏于袖中,满脸偷色,心虚的垂下头。


    徽音起身离开席位,青纱帐外侍候的宫婢见状上前询问,“夫人想去何处?”


    “有些闷,可有透风的地方?”


    “回夫人,沿着廊桥直行便是湖畔。”


    婢女听见头上应了一声,身前的紫影转身离去,她裙尾曳地,身姿袅娜,比旁的夫人都要生的好看。


    女席内,圆脸夫人趁着众人不注意之时挤到席前,她面上谄媚,掏出方才捡到的玉石双手捧到苏静好面前,“听闻苏女郎喜欢玉石,这物是我偶然所得,还望苏女郎笑纳。”


    苏静好苏静好面色温柔,并未伸手去取那玉石,嘴角带笑的谢道:“夫人好意静好心领了,就不夺人所好了。”


    圆脸夫人笑意僵住,她夫婿只是宗室不起眼的一个子弟,好不容易有机会在贵人面前露脸,她又怎会轻易放弃。


    思及此处,她厚着脸皮凑上前,将手中捧着的玉石怼到苏静好眼下。


    “苏女郎,这玉石本就是为你所寻,不算割爱,你就收下了吧。”


    她动作实在冒犯,身后跪坐的黛青见状正要出声斥责,却见她家女郎在触及到那块玉石后面色大变,竟失礼的夺过那玉石细细查看。


    黛青定睛看去,玉石通身粉润,形状酷似花瓣,尾部流苏坠子异常眼熟。


    这东西,分明是她家女郎送给宋女郎之物!应该随宋女郎去了荆州,怎会在此处。


    苏静好将玉石翻来覆去细看,确定这就是她送给徽音的那块,面前的夫人正期许的看着她,她确定这张脸她不曾见过,也不曾听徽音提起过有这号人。


    她心中泛起焦色,面上却丝毫不显的试探,“夫人这玉石是何处所得?”


    圆脸夫人一心沉浸在攀附上贵人的愉悦中,没有察觉到不对,她扯谎道:“是在路上随手所捡。”


    苏静好敛了笑容,给身后的黛青递了个眼神,又朝圆脸夫人笑道:“此处人多,夫人随我去屏风后一叙。”


    黛青扶着苏静好起身,弯下腰替她整理褶皱的裙摆和鬓发,凑到苏静好耳边细语:“女郎放心,这处有我。”


    苏静好点点头,示意身后的圆脸夫人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宽扇屏风后,有人发现苏静好行踪,正要上前察看,却被黛青挡了回去,“我家女郎去后头整理一下仪容。”


    进入屏风后,苏静好神色突变,举着玉石坠子逼近圆脸夫人,“你撒谎!这坠子完好无损,连流苏都未脏乱,分明是被人悉心爱护。你究竟是从何处所得!”


    圆脸夫人本不理解苏静好为何突然变脸,听到她拆穿自己的谎话后慌乱片刻,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狡辩道:“苏女郎,你误会了,这坠子是我事后串上……”


    “还在撒谎!这坠子是我亲手所串送给友人的,你究竟是从何处所得,是不是你偷的?”


    苏静好上前一步打断她的辩解,她举着玉石坠子冷脸道:“你若再不从实招来,我即刻将你扭送廷尉!”


    圆脸夫人瞬间慌了神,结结巴巴道:“我……不是偷的……真的是我捡的。”


    她话音刚落,就见苏静好脸上浮起冷笑,与方才温柔娴雅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顿时脚步发软,抬手指着尾部角落的座位哭丧着脸:“我是在那里捡的,这东西应该是方才坐在那的夫人遗落,真不是我偷的。”


    苏静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空无一人,只剩垂下的帷帐轻轻摇晃。她问:“她长什么模样?”


    “极是貌美,叫人一见难以忘怀。”


    苏静好盯了她片刻,确认她没再撒谎后抬步离去,只剩那夫人捂着胸口后怕的呆在原地。


    她径直出了女席,询问候立的宫婢,“可曾见过有容色极好的夫人,她往何处去了?”


    婢女抬手遥遥指向远处湖畔,恭敬答道:“回苏女郎,那位夫人去了湖畔。”


    苏静好沿着碎石道一路向东,临近开席的时辰,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女客,见了她都上来见礼,她心中担忧徽音,只草草的点头额首,脚步不停。


    越往里走越不见人影,光影绰绰,她背上已经泛起薄汗。她脚步停在一处湖畔处,脚下是奔腾的曲江水,带起一阵凉风。


    苏静好环顾一圈,并未看见熟悉的人影,心下不免有些失望。


    正准备抬步回宴席上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静好。”


    她欣喜转身回望,徽音站在不远处,静静的望着她。苏静好再也顾不上许多,提着繁复的裙摆小跑至徽音面前,头上珠钗叮当,她却不再去管什么礼仪,一心只有徽音。


    她喘着气停在徽音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一脸焦急:“徽音,你没事吧,我还以为你遇险了。”


    徽音取出帕子擦拭她额头的细汗,轻轻摇头:“我无事,我是故意引你出来的。”


    她从袖中掏出一支白玉雕青雀鸟簪,塞给苏静好,莞尔道:“我今日是来还债的,你拿着。”


    这是裴夫人送她的那些首饰里挑出来的,当时一眼就瞧上了,很配苏静好。


    苏静好接过发簪,眼底浮起疑惑:“你怎会出现在此处,你不是着人给我送口信说要回荆州吗?”


    徽音垂下眼,涩然道:“我带着景川离开长安,路路上被人所阻,景川为救我坠崖,死生不知。”


    “什么?”苏静好面露惊愕,她握着徽音的手臂,“是谁?”


    徽音想起那日,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苏信。”


    苏信?苏静好连连后退两步,眼中蒙上水雾,她想伸手抱住徽音,又不知如何安慰,她浅泣道:“对不住徽音,我不知他会去找你,是我没有约束好他。”


    “与你有什么干系,他与你并非同母,素日与你不和。你本就在家中履步为艰,如何能管得了他?”徽音摇摇头,反安慰苏静好。


    苏静好再也忍不住,上前将徽音抱在怀中,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安慰。


    徽音静静靠在她怀中,苏静好身上的熏香飘入鼻尖,如同幼时两人依偎着取暖一般,令人无比安心,她轻轻靠在她肩上,感受片刻的宁静。


    半响,苏静好松开徽音,关怀道:“你现在住在何处,可还安全?”


    徽音神色不自然的回答:“我……住在裴府,如今是裴彧的……妾。”


    她不想在苏静好脸上看见同样鄙夷的眼神,遂转过身背对苏静好不再开口。


    只是下一刻,背上贴上一具柔软香盈的身体,她听见苏静好怜惜的声音,“是不是裴彧逼迫的你,我去求太子,让他放你了。”


    徽音不知该如何形容内心的感受,早已冰封心底悄然裂开,心中酸涩散至四肢百骸,堵在胸口发不出声。


    她眼眶泛红,死死的抿着唇瓣。


    “徽音,莫怕,我会帮你的。”苏静好捧着徽音的脸颊,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徽音忍着泪摇头,“裴彧并未逼我,是我自愿的,我要留在长安。”


    “好好好,莫哭了,不管你想做什么,只管来找我,我永远在你身后。”


    细碎的脚步传来,二人整理衣裙分开望着来人,婢女停在廊下不远处,望着两名泪痕残留的佳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苏静好率先问道:“何事?”


    “回苏女郎,即将开席,大长秋吩咐奴婢唤您过去。”


    苏静好点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


    巳时正,皇后至。


    华盖如云霞的凤辇缓缓停于青纱帐席外,两侧宫婢执尾扇站在两侧,皇后着金绣鸾纹的深青曲裾,高髻挽上插着十二钿钗,腰束玉带,仪态万方。


    众人皆起身站在中央,排成队列跪地行礼:“皇后殿下万安。”


    裴后眉目沉静,唇色艳丽,仪态端庄,抬手轻吟:“起。”


    她身后的大长秋姚兰,一身玄色曲裾,绣鸾鸟纹,神色肃穆,高声唱道:“奏乐,开席。”


    乐声渐起。两侧青玉曲裾婢女低眉趋步,无声的穿梭在漆案几间。最前列的宫婢双手托漆案,行至宾客前,屈膝半跪,将酒器轻置于案,动作整齐划一。


    舞女皆着彩色窄袖襦裙,臂系飘带,随乐舞蹈,长袖交横,翩跹不绝。钟鼓之音渐起丝竹并用,曲调带着楚地特色,偏爱羽调式,婉转曲折。


    案几上的美食已经摆满,丝丝香味钻进徽音鼻尖,早上出府匆忙,她只随便用了点烤饼垫垫肚子。


    徽音执了筷,挑着桌上的鱼笋白肉羹就着栗饭用了起来。


    觥筹交错间,有人凑近平阳侯夫人耳边低语片刻,平阳夫人脸上泛起笑意,眼光略向她右侧正在浅饮小酌的苏静好,眼中泛起得意。


    她扫视一圈,目光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定住,朝身后宫婢吩咐两句,坐直身体,朝正位皇后道:“皇后殿下,妾身听闻一桩趣事,特向您求证一二。”


    皇后下首第一个位置就是郑妃娘娘,郑妃娘娘看起比皇后还要年轻几岁,面容白皙,身形丰腴,唇形优美,她轻置酒盏,越过皇后开口:“说来听听。”


    “听说曾经名动长安的宋徽音,如今做了卫将军裴彧的妾室,不知是真还是假?”


    此言一出,堂下一片热议,此起彼伏的问询纷纷而来。


    “夫人此言当真?那宋徽音真的自甘堕落做了裴彧的妾?”


    “不能吧,宋家虽没落,可到底是地方氏族,怎会与人为妾?”


    “张夫人,这话也说不准,见惯了长安的繁花锦绣,谁又愿意走呢?”


    皇后面上笑意变淡了两分,她并未出言阻止,任由众人议论。


    平阳侯夫人笑意不停,将话锋引致默不作声的苏静好身上,“静好,你与宋徽音交好,不若你来说说,此事是真是假?”


    苏静好捏着酒盏,朱唇紧缩,眼中粹冰的盯着平阳侯夫人,一言不发。


    而这边,因着距离太远,徽音并未听到上首言论,只听见上头杂音嚷嚷,不知在说些什么。


    身侧传来一声冷哼,她抬头望去,圆脸夫人一脸不悦的看着她,“那玉石是不是你故意留下,想害我被训斥?”


    徽音手中著不停,她夹起一片炙肉放入口中,咽下后才漫不经心道:“你若不想将她人之物据为己有,何来这场训斥。”


    圆脸夫人猛一拍桌,切齿道:“你就是故意的!你一小官之妻敢得罪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动作声响太大,引起周边夫人不悦的侧目,她连忙正襟危坐,陪笑着向各位夫人道歉。


    这副模样令徽音啼笑不语,圆脸夫人听见徽音的嘲笑恶狠狠的回瞪过去,她压低声线,“我郎婿可是宗室之弟!”


    徽音失笑,这春宴相当于帝后私宴,宴请的自然都是皇亲国戚,宗室又有什么稀奇。


    她正要回嘴调侃她两句,眼前的帷幔风兀的被人撩起,两名宫婢立在她案前,低眉顺眼,“宋女郎,皇后请您上前一叙。”


    帷幔内不知何时安静下来,连外头的乐曲之声已停歇,所有女眷视线纷纷投在她脸上,令她无所遁形。


    徽音擦干净嘴角,起身随着婢女走到正正中央,裙裾飞扬间,细碎的议论声纷纷飘来。


    在距离皇后三尺的地方,她停住脚步,朝上首的裴后微微屈膝行礼,“皇后殿下万安。”


    皇后轻轻颚首,面露笑意:“几位娘娘和夫人许久未见你,特意招你上前叙话。”


    她环视一周,准备将徽音安置在苏静好案前,睢阳公主先行开口:“母后,让徽音阿姊到我这里来坐罢。”


    皇后失笑,口吻亲昵:“你这般亲徽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亲姊呢。”


    方才还窃窃私语的声音立刻消失,皇后与睢阳公主待宋徽音如此亲近,摆满了是拿她当自家人护着,即便这群人心中如何不耻,面上绝不会显露,都是人精,自然不会留下话柄。


    平阳侯夫人端起案几上的酒盏轻轻浅饮,旁若无人的同身前的夫人轻声细语,仿若方才抛出话题的并不是她。


    一片寂静中,郑妃娘娘突然对着徽音发问:“听闻你做了裴彧的妾,此事是真是假?”


    郑妃娘娘地位尊崇,自入宫便颇得圣宠,地位直逼皇后。郑家与裴家打擂台多年,双方都没占到什么好处。陛下宠爱她,她儿子吴王又争气,母家势大,自然不惧皇后。


    徽音垂着头,眼前是郑妃娘娘鄙夷的神色以及堂下众人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苏静好想出声解围,平阳侯夫人横眼过去,“静好,方才问你你不吭声,怎么,此刻又有话讲了?”


    她被堵了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刺人的语句射向徽音。


    平阳侯夫人更是出言讽刺:“簪缨世家的女郎,金尊玉贵养着大,甘愿做妾,真是败坏门风!”


    徽音看着面前充满恶意的脸庞,忽然就松了口气,为妾又如何,遭受羞辱又如何,只要能为父亲翻案,为宋家报仇,旁人两句碎嘴议论又如何。


    她总是下意识逃避妾的身份,可是越逃避,越不能忍受,旁人就越要拿这个身份来奚落羞辱。


    与其躲避,不如坦坦荡荡面对。


    “没错,我现在是裴彧的妾。”徽音当着众人讥讽的眼神,一字一句道出。


    女席又安静下来,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利落的承认。


    平阳侯夫人挑眉讥讽:“你还真是不知羞耻,竟半点不遮掩妾的身份。”


    徽音缓缓抬眼,笑盈盈的道:“夫人大罪,竟敢辱骂妃嫔。”


    平阳侯夫人一脸不悦:“你胡诌什么,我何时辱骂娘娘们了?”


    “皇后是唯一正妻,是国母、妃、夫人、嫔不论地位,封号多尊贵,都只是妾。您方才那话,不是在辱骂各位娘娘们吗?”


    平阳侯夫人瞬间脸色大变,自知说错了话,不敢抬头去看上面几位娘娘的脸色,她委屈的跪在地上解释:“妾不是那个意思,妾说错了,求娘娘们责罚。”


    郑妃娘娘黑着脸,平阳侯夫人是她嫂嫂,却是个再愚蠢不过的人,轻易就让人拿住话柄。


    她最烦就是旁人提她妾的身份,时时刻刻提醒她,不管她多受陛下宠爱,只要皇后在,她就永远低一头。


    她猛拍案桌,指着徽音下令:“伶牙俐齿,惯会颠倒黑白,来人……”


    皇后慢悠悠道:“郑妃,不过几句口角,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她向后看了一眼,大长秋姚兰会意,上前一步宣布:“午时将至,请各位娘娘,夫人们移步临水湖畔参加祓禊礼。”


    等众女眷全部散去,青帐内只剩徽音和静好,她踱步上前,抬手点在徽音鼻尖,无奈道:“你呀,真是胆大,当真郑妃的面那般戳她心口子。”


    徽音皱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罢了。”


    苏静好面带回忆,浅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容旁人可欺,这样很好。”


    两人相携朝临水湖畔走去,长裙曳地,相互交织。


    “他待你好吗?”


    徽音双手抱于腹前,将说给皇后听的说辞原封不动的讲给苏静好听,她不想让静好为她担忧。


    苏静好面色娴雅,神色温柔,“那你还回荆州吗?”


    “有机会再回去罢。”


    ——


    春阳煦暖,曲水汤汤。


    临水湖畔旁的青庐帷帐,人影攒动,锦衣华服,兰香四溢。帝后携手站上曲江上游,将香草抛入江中。


    下游处,百姓亦争相效仿,少女将五彩丝系在手腕上,孩童下水争相去捞兰草。


    午时正,太祝令引巫祝十人,赤着上身,手持桃木剑与兰草束,在水畔搭起的祭坛,轻击摇铃,作祭祀舞。


    徽音听见那摇铃身下意识不适,后退一步躲在苏静好身后。


    宣帝以柳枝蘸水,轻拂过三公九卿,王公贵戚的头颅。女眷跪坐在锦茵上,由皇后施礼。


    礼成之后,帝后带着众人移步至兰英别苑。苑中早已设下锦席,漆案,四周以素绢帷幔围合,随风轻动,恍若仙境。


    宣帝带着皇后,郑妃和亲近重臣在水榭中宴饮,苏静好去寻太子赠避邪香囊,徽音独自坐在别苑亭中,欣赏游鱼跃起。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望去,是一个许久未见的故友,琅琊王氏子王寰。


    来人立如青竹,眉眼温润,肤色白皙,一身青色直裾衫衬的人如颜玉,发束白玉冠,余发垂落肩背,如泼墨般柔顺,气质谦和。


    “徽音。”声音清冽。


    徽音并未起身,她笑意盈盈的坐在原地,轻轻拍着身边的锦席,“王郎君,坐。”


    这个世上只有极少几个人能让她完全放松,透露真性情,面前的王寰算一个。她和王寰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不过更准确说的,他们应该算知音。


    王寰跪坐在徽音身旁,长睫微垂,“你还好吗?”


    徽音转头询问:你是听闻我给裴彧做妾特来安慰我的吗?”


    王寰低头浅笑,他笑时,唇角的弧度温和克制,不会张扬到失了分寸,却能让人清晰感受到那份发自心底的善意。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但见你便不打算开口了。”


    徽音轻轻点头,继续转头观望游鱼,王寰十二岁随其叔父王衡进京,世家公子,才学出众,俊朗不凡,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谦逊平和,惹得京中贵女争相结识。


    她和王寰因乐律结识,王寰擅七琴弦,徽音擅王二十五弦瑟。一次宴席上,主家请来的乐师手掌不慎受伤,听闻徽音和王寰皆擅音律,遂请二人琴瑟合奏一曲。


    余音袅袅,扣人心弦,引为一段佳话,京中其他贵族每每宴客都要邀请两人合奏,她也王寰相熟起来,互为知音。


    王寰看得她不想说话,遂也不再开口,安安静静的陪着徽音观湖。


    宣帝拉着裴彧喝到兴处,硬拉着他站起身要比剑,裴后在一旁无奈劝阻,宣帝不悦,正要说些什么,余光瞥见对岸亭中坐着的两人。


    郎君温润如玉,矜贵从容,女郎雪肤玉貌,清灵毓秀,天造地设,宛如一对璧人。


    武帝瞬间来了兴致,招来身侧的王常侍,指着亭中的两人吩咐:“王沱,你去,将那两人给朕叫过来。”


    坐着其他人也纷纷望去,裴彧看着那亭中女娘身上的紫青曲裾一顿,若他没记错,宋徽音今日穿的也是这套,习武者目力比旁人要好些,他没看见那女郎的正脸,只看清了那男子的容貌,是王寰。


    裴彧知道王寰,琅琊王氏子,学问出众,三年前的太学辩论上一骑绝尘进入宣帝视线,任近侍郎中,算是天子近臣。如不出意料,将来会接替他叔父尚书令的位置。


    他与王寰并不相熟,只算点头之交。不过,裴彧却经常能听见王寰的美名,世人提起琅琊王寰时,总不免要提及与他齐名的宋徽音,称二人才子佳人,金玉良缘。


    即便裴彧孤陋寡闻,也听过不少二人的风月传闻。两年前,京中传出王宋两家联姻的传闻,据说已经私下过了小定,却不知为何不了了之,而后便是皇后为太子择妃,看中了宋徽音。


    随着二人走近,容貌也清晰起来,裴彧盯着那紫青身影看了几息,捏紧手中的杯盏。


    除了太子,王寰,她还有谁?


    徽音和王寰停在水榭外跪下行礼。她方才只略微扫了一眼,水榭松木为骨,青瓦为顶,四周连接木栈道,正中摆着三个尊位,宣帝携皇后和郑妃坐在上首。


    这不是徽音第一次见宣帝,从前她多次出入宫廷见过宣帝,他无疑的个明主,性格并不算宽厚,在处理贪官蠹虫上杀伐果断,不好奢靡也不耽于虚功,看重稳字,沉稳的性子下也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下首置数十宾客位,裴彧离帝后二人最近,他今日里层穿了件纨素中衣,外罩朱玄色织锦深衣,眉骨高挺,瞳孔是极深,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亮,又藏着几分沙场磨出来的沉静。


    他对面则是郑妃的兄长平阳侯,再往下就是几位宗室王爷,还有王寰的叔父尚书令王衡。


    宣帝颇有趣味放下酒盏,“王寰,竟然是你,朕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你身边这位可是你心悦之人啊?”


    王寰无奈,拱手行礼:“陛下,只是友人。”


    宣帝一脸狭促,“是吗?这可是朕第一次见你和女郎在一起啊。”


    郑妃盯了那垂头女郎片刻,忽而掩唇娇笑,“陛下,这女郎您也认识。”


    “朕也认识?”宣帝面露疑惑,吩咐道,“那小女郎,你抬起头来。”


    徽音自知躲不过去,如果她早知道会弄成这样,她一定找个角落躲的远远的。她抬起头,“妾宋氏徽音,恭请陛下圣安。”


    宣帝一顿,招手:“你上前来。”


    徽音起身,提着裙摆小步走进水榭,她看见坐在宣帝下首的裴彧,想给他使个眼神求救,奈何那人自顾自的把玩酒盏,都没朝她的方向看一眼。


    她跪在帝后案前,左边是裴彧,右边是平阳侯,徽音目视前方,任由众人打量。


    宣帝看着徽音熟悉的眉眼,想起那个羽扇名士,目带怀恋:“是你啊,你怎么在朕的春宴上啊?”


    徽音小幅度的歪头,盯着裴彧,祈祷他出来解围。她视线和裴彧相接,心中一喜,下一息,裴彧移开目光,仰头饮酒。


    徽音:“……”


    宣帝还在等她回话,她小声道:“回陛下,妾是跟随裴将军来的。”


    “裴将军,哪个裴将军?”


    皇后看不下去,出声解围,“陛下,您说还有哪个裴将军,她呀,是元晞带来的。”


    她怪嗔的看了眼裴彧,示意身后的姚兰上前扶起徽音落坐在裴彧身边。


    宣帝看了看裴彧和徽音,又看了看水榭外的王寰,摸着须髯摇头大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向外招招手,“王寰,你也进来坐。”


    宫婢在尚书令王衡身边放下一个锦席,王寰落坐后,看向斜对面的徽音和裴彧。


    他们距离极近,徽音跪坐在裴彧身边替他倒酒。王寰压下心中的不适,转头和叔父王衡叙话。


    徽音心中有气,故意不去看旁边的裴彧,她的裙裾与裴彧身体相接,徽音埋下头,将散落的裙裾理的整整齐齐,与裴彧泾河分明。


    咚咚——


    有人敲击面前的案几,他喝了酒,嗓音带着沙哑,“倒酒。”


    徽音停下动作,取过酒勺,认命的给裴彧倒酒。她凑近裴彧,耳语:“我并未得罪少将军吧。”


    裴彧轻轻转头,注意她改变的称呼,她今日妆容与往常不同,眉眼映丽,唇色鲜艳。他移开眼,“为何如此问?


    徽音气鼓鼓道:“你我在外一体,你方才为何不帮我解围?”


    裴彧敏锐的注意到有人在盯着他们,他顺着目光抬眼望去,王寰正与身边的王衡低头交谈,见他看过来,王寰嘴角带笑,举起酒杯摇摇敬酒。


    裴彧也举起酒杯还礼,他见徽音也要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开口截断:“那你为何与王寰在一起?”


    “故人相见,叙话两句而已。”


    裴彧眉峰微挑:“那你故人还真是多。”


    徽音不明所以,她怎么觉得这话有些阴阳怪气呢。


    郑妃眼波流转艳丽逼人,她倾身靠近宣帝,娇声道:“听闻王郎君和宋女郎乃都城音律大家,王公贵戚宴席争相邀请琴瑟和奏,不知妾身今日有没有这个耳福。”


    武帝也兴趣盎然:“朕也许久没听,你二人可愿合奏一曲啊?”


    徽音和王寰对视一眼,一同起身行礼:“臣/妾荣幸之至。”


    宫婢们动作麻利的在水榭外支起青庐,摆好锦席和矮案,点上香炉,搬来二十五弦瑟和七弦琴摆在庐中。


    徽音跪坐在瑟前,广袖垂落,轻抚琴弦,她已经很久没有奏乐了,她阿母是荆州有名的才女和弦瑟大家,徽音自幼授她教导研习琴音,颇有心得。


    王寰静坐在琴案前,修长手指虚按琴弦,静待徽音的开端。他们二人没有商量曲目,只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奏的是什么。


    苑中其余人见到这阵仗也都聚拢在水榭外,静候佳音。


    铮——


    曲调悠扬,挑弦相和,七弦虽少,音却如松涛入壑,暗接余韵。瑟音如雨打芭蕉,七弦从容,疏朗清润,一密一疏,一急一缓。


    一曲《鹿鸣》结束,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不知是谁带头鼓掌,刹那间,掌声震天,喝彩不断。


    郑妃笑意盈盈:“琴瑟和鸣,如同仙乐,可惜了。”


    宣帝问:“如何可惜?”


    郑妃斜睨了眼裴后和裴彧,掩唇轻笑:“妾身曾经听闻王宋两家有意结为儿女亲家,不知何事耽搁,这才没成。”


    宣帝笑意变淡,没有接话。


    尚书令王衡拱手行礼,“都是些市井谣言,不能当真。”


    郑妃还要再开口,平阳侯用眼神截住她的话音,轻轻摇头,以陛下如今对裴彧的看重,最好不要过分行事。


    果不其然,宣帝吩咐身后王常侍,“等回去了,你去朕的私库挑几件玩意送去裴府,就当朕的贺礼了。”


    裴彧起身谢恩,“臣谢陛下。”


    武帝摆摆手,口吻亲近:“你也得注意分寸,宋氏虽好,身份不行。你的妻,可要好好挑选。”


    裴后接话:“陛下放心,妾已经在替元晞相看了。”


    裴彧单手搁置在矮案上支着头,看着青庐中两人异常登对的身影,耳边是众人的不绝的夸赞。


    他听不懂琴音,自然也品不来,只觉得王寰温润的笑意异常刺眼——


    作者有话说:写这章的时候忘记分章节了,分开得一章一章往后挪,作者太懒了只能二合一更,有点多,请宝子们见谅[求你了]


    第22章 武将和文臣你选谁?裴彧……


    回程的马车内, 徽音敏锐的感觉到裴彧沉郁的心情,他双眸紧闭,靠在黝黑的木板上, 双手垂在膝侧。


    马车内部空间很大,但碍于裴彧大马金刀的坐在正中, 避免两人肢体触碰,她只能侧坐着将腿靠向门口。


    徽音动了动微微发麻的腿脚,屏着呼吸偷看闭目的裴彧,他鼻梁高挺, 唇色艳丽,眼角狭长上扬, 笑起来自来风流意味。


    徽音大多见他都是勾唇浅笑, 很少肆意大笑。她盯着他出了神,猝不及防听到一句问话, “你还要看多久?”


    徽音视线回笼,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经睁眼,正冷冷的望着的自己。她耳后顿时烧得慌,忙别开脸解释,“一时出神。”


    她听见裴彧谈谈哼了声, 随后拿腿轻轻触碰她的膝盖, 问道:“你和王寰很熟?”


    裴彧劲瘦的小腿撞击过来, 连衣摆下蒸腾的热意也一道传来。徽音背脊僵直, 不动声色的压低腿, 避开他的触碰。


    “自幼相识。”


    裴彧冷哼一声, 语气怪异至极,“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你需记住, 你现在是我的人,莫要和旁的男人走太近。”


    徽音心中默默吐槽,管的真宽!她敷衍的点点头,侧身靠在车壁上闭眼浅眠。


    马车驶进内城,此处街道青砖整齐,道上连颠簸都不曾有。


    裴彧似是觉得无趣,俯身拉出座板下放置的漆木棋盘摆在中央,盘腿坐下,指着棋盘询问,“对弈一局?”


    徽音也不想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待在车厢内,也起身整理裙摆跪坐在他对面,伸手去拿棋盒。


    手底下棋盘光滑舒适,棋盘上纵横各十七道线,周边以小刀刻出花鸟纹路,棋盘四角嵌着云纹印饰。


    黑先白后,二人各自从棋盒内取出相应数目的棋猜先。徽音胜出,执黑先行。裴彧手指细长,关节分明,执棋的姿势异常好看。


    二人你来我往下了数十手,徽音面色越来越凝重,裴彧却单手支着下额,面色轻松。


    啪嗒——


    他落下一子,下颚微抬,示意徽音落子。


    棋盘上黑白交错,徽音细细端详良久,不可置信的抬头询问,“你这子确定要下这?”


    裴彧懒洋洋的瞥了眼棋盘,点头,“下这。”


    徽音无语片刻,抬手落下一子,胜负已分。非是势均力敌,而是惨败,白棋惨败。


    她见裴彧一脸的胜券在握,猜测他棋艺高超,遂从开局就打起万分精神对待,每一手都思索良久后猜落下。


    只她万万没想到,裴彧棋艺稀烂,简直就是个臭棋篓子,与他对弈无异于浪费时间。


    原以为裴彧惨败,心情定然不顺,未曾想他来了兴致,拉着她一连下了两局,不出意外,他依旧惨败。


    徽音已被他的棋折磨的奄奄一息,终于,在裴彧收拾完棋局拉着她再下一局时,她抗议出声:“已下了三局,不如歇歇罢?”


    “还未归家,再下两局。”他兴致勃勃,丝毫不觉疲累。


    徽音咬牙继续道:“我有些累,不如改日再与少将军对弈?”


    她话语方落,裴彧便抬头瞧着她,她才发现他眼珠色泽极深,若墨色般。


    “你嫌我棋艺不好,不愿同我下?”


    徽音一口气哽在喉间,她捏着手心极为诚恳,“下,猜先罢。”


    日暮时分,天色将暗,马车终于抵达裴府正门,车内的徽音松了口气,看着苦思良久的裴彧小声道:“少将军,已到家,这局棋不如就此作罢?”


    裴彧掀起车帘,裴府正门绢纱灯笼已经升起,他越过徽音率先下了马车,吩咐一旁的驰厌将车内的棋盘封好送去临水阁,等他忙完后接着下。


    落后一步的徽音脚步一顿,险些从车辕上跌出去,她扶稳身形,望着裴彧大步离去的身形,颇未复杂的问道,“他从前也这般爱棋吗?”


    驰厌也摸不着头脑,“少将军不爱下棋,从未见过啊。“


    徽音一脸不可置信,抬手的指着裴彧离去的身影,颤抖道:“那他折磨我应一个时辰是为何?”


    拿她做消遣吗?!


    驰厌猛的拍手叫道:“我知道了,少将军少时天资聪颖,骑马射箭无师自通,最是好胜!定是宋娘子你今日在棋盘上杀他太狠,他面上虽不说,心里肯定不得意,憋着气一雪前耻呢!”


    徽音:“……”早知她就收着点了。


    ——


    徽音气哼哼的提着裙摆回临水阁,颜娘提着绢灯等在阁外,望见颜娘丰腴的身形,她顿时喜笑颜开,迈着碎步上去扑进颜娘怀中撒娇,“傅娘,今日累煞我了。”


    颜娘手掌干燥,抚着徽音圆钝钝的脑袋心疼道:“奴婢给你备了爱吃的小食和羊奶。”


    她边念叨边揽着徽音进了堂屋。堂屋两侧的落地铜台烛光摇曳,将整个堂屋照的如同白昼。


    二人褪去绣履,丝织娟袜踩在红木板上,颜娘将徽音按在锦垫上,殷切的跪坐在一旁侍候倒茶。


    裴夫人又给她拨来了四名粗使仆妇,她们正伏在堂屋四处清扫,或是跪地擦拭木板,或是整理散落的木册,或是杂扫胡床。


    颜娘跪坐在徽音身后,将她头发披到肩侧,替揉捏筋骨放松一二,她手劲恰到好处,徽音只觉得浑身舒适,一天的疲惫满满消散。


    月上枝头,徽音困意袭来,她今日晨时便起了,到了曲江宴上又不敢松懈,强撑着一日,回程的路上又叫裴彧折磨良久,早已眼皮耷笼,昏昏欲睡。


    颜娘好笑的取过徽音手中的漆杯放下,扶着她的胳膊将人拉上二楼,伺候她盥洗席歇下。


    徽音穿着素白里衣,伏在柔软的床榻上,颜娘手拿小木锤,轻轻敲打她的背脊和腿部。


    徽音换了一面,盯着烛台喃喃道:“我今日遇见了好多熟人,睢阳公主,太子殿下,静好还有王寰,他们还和以前一样。”


    颜娘听见王寰的名字手一顿,世人皆说这王寰是如玉公子,难得的佳婿,她却不喜王寰。


    外人不知她可是知道的,那时徽音和王寰是都城内最相配的郎君和女郎,王宋两家本要议亲,王寰却突然反口,说只把徽音当妹妹看待,亲事便这么散了。


    她也不喜背后说人长短,只闷闷道:“王郎君可还是一如往昔将你当妹妹看?”


    徽音哭笑不得,她坐直身子拉住颜娘的手掌,宽慰道:“傅母,你怎还记得这旧事?”


    颜娘一脸不开心,在她心中,徽音就是最好的女郎,那王寰虽好,配徽音也是差一截,他居然还拒绝亲事。


    “反正奴不喜他。”


    徽音解释:“傅母,你误会了。两家议亲时,王寰提前找到,问我可愿嫁他,我避而不谈,只说将他当做哥哥对待,他明白我的心意,才去长辈面前说将我当做妹妹的话。”


    颜娘一脸迷茫:“竟是这样吗?”


    吱呀——


    木门传来声响,二人以为是院中女婢,等了许久未见人出声,颜娘撩起帷幔绕出内室查看,徽音听见她请安的声音。


    “奴婢请少将军安。”


    徽音整理被褥的动作一顿,裴彧?他什么时候来,为什么没有通报,他听见她和颜娘的谈话了吗?


    “嗯。”裴彧应声,示意颜娘起来。


    “宋氏呢?”他问。


    颜娘朝内室看了一眼,没动,恭敬道:“宋娘子已经歇了,奴服侍少将军就寝罢。”


    “不必,你下去吧。”裴彧挥挥手,退去鞋履进了内室,坐在徽音最喜欢的矮榻上,翻阅她未看完的策论。


    颜娘担忧了望着内室,关门退下。徽音静静的坐在床榻上,听着外室传来的动静,她听见翻阅竹简的声音,又等了一会,裴彧还是没有动静。


    徽音也不再管他,倒在榻上,盖被睡觉,她今夜,绝对不会让出床榻。


    她翻来覆去几次,认命的睁开眼,这灯火通明的内室,她实在睡不着。


    徽音悄悄的起身下榻,好在帷幔都已经放下,遮挡她的身形,她只要不发出声音悄悄灭掉几盏靠近床榻的烛台就行。


    徽音提起下裙,小心翼翼的靠近落地烛台,正要熄灭时,外间传来声音:“你没有做贼的天分。”


    她一惊,回头望去,裴彧不知何时撩起帷幔,站在不远处瞧着她,嘴角挂着一抹她异常熟悉的嘲讽。


    徽音装作没事一样熄完灯,双手放在腹前,挺直背脊:“我只是熄个灯,听不懂你说什么。”


    裴彧啼笑皆非,究竟是谁在此地无银三百两三百两。他盯着宋徽音的身影,在她抬脚前率先动身,大步跨到她身侧,捏住她纤细白皙的颈脖。


    他低头凑近徽音,这距离能让他看清徽音泛红的脸颊和细小的绒毛,肌肤嫩滑,异常诱人。


    手下传来挣扎,裴彧将徽音向后拉,他则一屁股坐在徽音干净柔软的床榻上。


    “你那点力气还是省省吧。”


    徽音气的胸脯上下起伏,只差一点,她盯着裴彧欠揍的脸,一字一句:“这是我的床榻!”


    “妻为夫纲,这床我怎么不能睡。”


    “……你。”无耻,不要脸。


    徽音深吸一口气,不去看裴彧那惹人生厌的脸,她默默安慰自己,人在屋檐下下不得不低头。


    不就是睡地上吗,又不是第一次,她认了,等她报完仇,立马就走,耽误一息她就不信宋!


    她默默出了内室,将颜娘藏在木橱里的地铺拖出来整理好,回头望去,裴彧已经躺在她的床榻上了。


    裴彧刚闭眼,就听见外室“噼里叭啦”一通乱响,安静片刻后,“刺啦——”案几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又片刻后,“叮叮当当”的钗环响个不停。


    他下榻出了内室,徽音跪坐在铜镜前,面前摆着四五个妆奁盒,她一手一只金钗步摇,花枝乱颤的摇晃,发出烦人的声响。


    他敲敲屏风,打断徽音的使坏,“不睡就继续同我把那盘棋下完。”


    徽音僵直住,安静的收拾好妆奁,躺进地铺里,蒙住头,瓮声瓮气:“我要睡了。”


    裴彧双手横抱,上前两步,踢踢徽音的被衾,似笑非笑:“晚了,起来。”


    徽音苦着脸起身坐在棋盘前,看见那盘未下完的棋局顿时头疼欲裂,她早该明白的,裴彧此人,面上的老成持重都是装出来,实则心眼极小,报复心极强。


    ——


    翌日,徽音在地铺上一觉睡到辰时中,醒来时裴彧已经不在。她揉揉眼,唤人上来收拾,昨夜和裴彧下棋下到亥时未,此刻眼下青黑,脂粉都遮不住,一副被耗干的模样。


    颜娘心疼的给她上妆,嘴上抱怨:“少将军也是,棋什么时候不能下,非要折腾人。”


    徽音打了个哈欠,眼角不自觉沁出泪意,软软倒在颜娘怀中,闭着眼养神。


    “夫人今早病大好了,趁着少将军和小郎君都休沐,她吩咐开了家宴,还有半个时辰,奴服饰您穿衣。”


    徽音闭着眼仍由颜娘摆弄,颜娘心疼她疲累,今日装束一律从简,鹅黄曲裾搭配皂色腰带,发髻垂于脑后,系一根朱色飘带。


    她到正阳院时,只有裴夫人和贺佳莹,见她到来,裴夫人招手示意她落座,贺佳莹一脸扭捏模样,低垂头抠着手。


    徽音行完礼,打量正堂,堂内放了五张漆案,裴夫人正位,她左右两侧各两个位置,裴彧肯定是坐第一个右侧位,徽音脚下绕行,准备坐到他的斜侧方。


    裴夫人忙出声:“徽音,你坐那。”她指着右侧第二个位置道。


    徽音笑容僵硬,挪过去落坐。她现在实在不想看见裴彧那张脸,再遇上裴彧,她的贤良淑德可能真的就装不下去了。


    裴夫人身侧的贺佳莹飞快抬头看了眼徽音,也跟着起身落坐在徽音对面。


    没过多久,裴彧和裴衍也一同到来落坐,裴夫人大病初愈,脸色还是有些憔悴,但脸上笑意正隆,她朝一旁的陶媪点点头,陶媪领命出屋,带着婢女摆饭上酒。


    整只用果木炭炙烤的羯羊架在正中,表面刷上肉酱、蜂蜜、香料,外焦里嫩,酥香四溢。一名婢女跪在烤羊前,麻利的用小刀剃下肉片,再由其他婢女送到五人案漆案上。


    还有三道主菜,五道配菜加点心三道,浆果饮和米酒。


    裴夫人吩咐:“动筷吧,家宴,无需约束。”


    一般这种场合,徽音只需要埋头苦吃就行,没有她发挥的余地。她刚拿起箸,塞了一块焦香的烤羊肉进嘴,就就裴夫人一脸慈爱的看着她,“徽音,好吃吗?”


    其他三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向,盯着她嘴里那块还没来得及咽下的羊肉。


    徽音抬手以袖遮挡面容,囫囵嚼了几口咽下去,然后才回道:“好吃。”


    被四人这样盯着,她压根没尝出什么味道。


    裴夫人满意的点点头,将她漆案上的烤羊肉端给身后的乔媪,吩咐乔媪将羊肉放到徽音漆案上。


    “好吃你就多吃些,你前些日子受了委屈,得好好补补。”


    此言一出,对面两人纷纷低下头,埋头用饭。徽音则看着身边稳坐不动的男人,她受的委屈大半源自这个男人,她默默在心中添上一句,不仅小心眼,脸皮还厚。


    好在裴夫人没再关注徽音,转头提起裴衍在太学逃课一时,抓着裴衍絮絮叨叨,怒斥他良久。


    徽音对案的贺佳莹频频拿眼光偷看她,每当她抬头,贺佳莹便满脸心虚的低下头。


    徽音被她看烦了,索性放下箸,双手抱臂看着对面的贺佳莹。


    下一瞬,贺佳莹抬头偷看她的眼神被徽音当场抓住,她狠狠瞪过去,举起拳头威胁贺佳莹。未料贺佳莹突然指着她叫起来:“你眼底青黑怎么这么重,昨晚去做贼了?”


    三人又不约而同的转头望向她,徽音已经有些麻木了,坐着不动任由他们打量。裴衍也一惊一乍:“这不是青黑吧,莫不是被人揍了,都打成熊猫眼了。”


    旁边传来低低的笑声,徽音看过去,裴彧单手支头望着她,阳光从帐帘缝隙漏进来,正落在他笑起时微微上翘的眼尾,那笑带着点未经修饰的野气,像个打了胜仗的少年郎。


    徽音:“……”他怎么好意思笑的。


    裴夫人一惊,连忙要起身查看,她身后的乔媪按住她,凑近她耳边低语看两句,裴夫人瞬间露出暧昧的笑容,和蔼的盯着徽音,斥着裴衍:“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吃你的饭。”


    裴衍委屈的低下头,狠狠的扒着饭。唯有徽音,看着裴夫人的神色腾起一股不妙的感觉,她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看见裴夫人朝身后的乔媪吩咐两句,乔媪脚步欢快的退出屋,没过一会,她就端着一碗腾着热气的药汤放在徽音漆案上,嘴角笑意明显。


    裴夫人道:“徽音,趁热喝,这药汤啊最是滋阴补血、益精填髓,对你身体好。”


    滋阴补血,她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其他人还在,她也不好意思问出口,捏着鼻子咽下药汤,连舌根都发苦。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那厢裴衍和贺佳莹斗起了嘴,徽音细听片刻,发觉他二人谈论的正是上巳节徽音与王寰合奏一事。


    裴衍声音越发大了,一脸鄙夷:“那王寰就是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会些没用的琴棋书画,他还会什么?


    贺佳莹回嘴反驳:“书生怎么了,书生能安邦治国!琴棋书画皆是高雅之事,你们武夫就会舞刀动枪,一点情趣都没有,哪里能聊到一去。”


    两人你来我往,争执不停,只能拉着外人参战,裴衍率先求援,指着徽音询问:“徽音阿姊,你来说,是武将好还是文臣好?”


    其他三人再次转向徽音,等待她的回复。


    徽音:“……”没完了是吧。


    她敷衍了事:“武将能臣皆有其优势,我一小小女子不敢置喙。”


    裴衍着急上火:“没让你说武将和文臣谁好,你只说,武将和文臣,你选谁。不,我阿兄和王寰你选谁?”


    裴衍胸有成竹一脸得意的望着贺佳莹,他赢定了,徽音阿姊一定会选他阿兄。


    “文臣。”


    “你看吧,我就说……”裴衍后知后觉,一脸呆滞,盯着徽音不可置信,“徽音阿姊,你说什么?你选文臣?!”


    徽音不再开口,旁边人的视线要将她盯穿,她默默抬手遮住一半脸颊。


    贺佳莹大笑:“你看!文臣就是好。”


    裴衍气不过,骂道:“你就是个墙头草,你以前还喜欢我阿兄,追在我阿兄身后跑,这么快就变心了!”


    “我……我那时……”贺佳莹哽住,脸颊涨得通红,难堪的低下头。


    裴夫人心中一跳,侄女好不容易不提要给儿子做妾的,这小冤家,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正要出声打断。


    一道清亮的声音解围:“少女慕艾知事,谁没喜欢过几个公子郎君。何况,挂在嘴边念叨的,并非就是真心实意喜欢的,女郎们多羞涩,喜欢一个人,往往是羞怯不止的。”


    贺佳莹连连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从前少不更事,将对表兄的仰慕当成了喜欢,我现在不喜欢表兄,你再乱说我跟你没完。”


    贺佳莹一脸喜气洋洋,倾慕的看着徽音。徽音帮她了,是不是就是原谅她,不怪罪她了?


    裴衍垂头丧气,一脸郁闷的坐下,又问:“那徽音阿姊,你年少时钦慕过谁啊,我阿兄还是王寰?”


    啪——


    裴彧放下箸,接过身旁婢女递过来的帕子净手,他没有抬头,声音不疾不徐:“阿母,儿子用完了,虎贲军还有事,先行离开。”


    裴夫人点点头,目送他离开。裴彧走到屋外,回身扫过屋内几人的面庞,最终停在裴衍身上,朝他勾手:“出来,考较考较你的学问。”


    裴衍万分不愿,屁股跟钉死在锦席上一样,埋头不语,装作没听见。他才不去,当他看不出来,阿兄生气了,他生气起来可是很严重的。


    裴衍努力回想方才的谈话,他到底说了什么惹怒阿兄了。


    裴彧面无表情,长腿几步走到裴衍身前,一招就制服了努力挣扎的小子,拖着他往外走,路过徽音的案前,他脚步停住,与徽音目光相接。


    徽音端端正正的坐在原地,眼风未动,连办法眼神都没给他。


    好,好的很。


    第23章 萧氏是被迫的,她必死。……


    临水阁一楼的堂屋中, 叽叽喳喳的围坐着一群短襦婢女,她们面前放着五个一模一样勾勒游鱼的陶碗,矮案上的香炉青烟袅袅, 沉水香的味道散开。


    各个眼眸晶亮,屏息凝神, 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跪坐在中央的贺佳莹从腰上取下一块青鱼勾带放在其中一个陶碗内,手下迅速移动,眨眼间就将五个陶碗的顺序打断。


    她双手摊开,面色得意:“猜吧, 谁猜中,这个就是谁的。”


    颜娘叹气的靠近徽音, 私语:“这贺女郎近来是怎么了, 天天往我们这跑?”


    徽音手下抄录的动作不停,贺佳莹和婢女震天的嬉闹声都对她没有影响, 她朝那边看了眼,“不必管她。”


    那次家宴后,贺佳莹突然转了性子,一门心思的往徽音这处跑,徽音起初还会跟她聊聊, 开解她, 莫要在裴彧一根树上吊死。


    时间久了, 徽音也看出来她对裴彧早已经无意, 可是, 她却缠上徽音了, 一天十二个时辰,她除了回秋棠院睡觉,其他时间全部待在临水阁。


    徽音嫌弃她, 赶了她好几次,奈何贺佳莹脸皮厚,又能散财,临水阁上下包括颜娘都对她改观不少。


    徽音也囊中羞涩,裴夫人衣裳用度从不短缺她,但是,她没给徽音银钱,是以,徽音现在还是口袋空空。


    贺佳莹乐得散财,她自然也没意见。想到此处,徽音将其他人都遣了下去,等堂屋清空后,她把贺佳莹叫到面前问:“我让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你说苏信那事,我差点忘了。”贺佳莹凑近徽音,将打探到的消息一骨碌扔出:“苏家替苏信在太学告了三个月的假,派苏信回祖籍祭祖,此一去约莫七月才归。”


    贺佳莹问:“话说,你打听他干什么?”


    前几日徽音找到她,交代她一件事,让她凭手上的人脉打探苏信的行踪。


    徽音看了她一眼:“我自有我的道理,不该问的别问。”


    贺佳莹气鼓鼓道:“不说就不说,小气。”


    徽音看着她背过去的身影,顺毛道:“你做得不错,谢了。”


    贺佳莹瞬间被哄好,笑眯眯的转头,拍着胸脯,“这算啥,我说了要补偿你,你有什么事交代我就行。”


    “不许让旁人知道。”徽音叮嘱道,她担心贺佳莹说漏嘴,让裴彧察觉端倪。


    “放心吧放心吧。”


    她走后,颜娘才道:“现在怎么办,等苏信回来再动手?”


    徽音神色凝重,她将身上的银钱都拿出去使人打听消息了,至今没有传回有用的。


    她不可能等三个月,苏信离京前,一定会再去见萧氏一面,她不能再等了。


    ——


    徽音带着幕离坐在酒肆内,听着窗外的吆喝。


    “益州陶具,官价出售喽!”


    “蜀地丝帛,细密柔软,物美价廉!”


    “黍饼!新出锅的黍饼!”


    她顺着吆喝望去,看见垂髫小童,卖饼养家的妇人,携手上街的小娘子,还有衣着富贵,前呼后拥的贵戚夫人。


    面前走过几个勾肩搭背的小郎君,他们爽朗的高声玩笑,手中还在比划些什么。


    她想起了景川,他和裴衍一样,也有一颗上阵杀敌,渴望建立功勋的心。他并没有太多的武学天赋,但重在坚持恒久,每日鸡鸣时分便起,习武至天亮,再去读书习字。


    他也很喜欢裴彧,裴彧越焉支山斩杀厍兰王的消息传来,他一脸钦佩的拉着徽音,将裴彧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


    景川见到裴彧,会很开心吧。他至今没来寻她,是因为伤重无法起身还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细碎的脚步传来,颜娘头戴遮掩身形的幕离坐在徽音身边,她喝了口茶,凑近徽音:“都已经准备好。”


    “砰!砰!砰!”锣鼓震天。


    “大家快来帮忙!平郎官家着火啦!”


    静谧的小巷被这一嗓子唤醒,青砖灰瓦的二进小院里探出一个头,平家的屋顶上涓涓冒着烟。他赶忙到屋内,提起角落里的木桶打水往平家冲。


    周围的比邻的住户也都出来帮忙,他们这一片房屋连在一起,同为一条里巷,一家烧毁定会连累其他家。


    平家的屋门紧闭,事急从权,几个汉子看见屋后炊烟连连,一脚踢开屋门冲了进去。


    主屋房门紧闭,救火的人提着水桶冲上去,将门板拍的得簌簌落灰,里面却死寂一片,只有门闩被慌乱顶住的细微摩擦声隐约可闻。


    有人道:“莫不是熏晕了。”


    李三咬牙:“救人要紧,踹门!”


    砰——


    屋门被一脚踹开,众人向内观望,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在场众人皆以成家,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再往里望去,屋内素锦淡雅,木窗大开“吱呀吱呀”摆动,帷幔层层,遮住床榻里曼妙身影,只听见妇人恐慌的哭声。


    苏信着急忙慌抱着衣裳跳窗跳离,他胡乱两下将裾袍套在身上,腰带松松垮垮的系着,心里怒骂,真是倒霉透顶,本想在回乡前快活一番,不料差点被人抓住。


    他呸了一声,抬手拉开后门,一股呛人的浓烟直扑过来,他猛吸一口呛的直咳嗽,好不容易浓烟散去,面前的一幕却叫他身形一滞。


    数十个穿着苎麻布衣的妇人等在后门出,其中两个手上还拿着铜锣,一见他就猛敲手中的锣鼓,高喊:“来人啊!抓奸夫!”


    苏信瞬间头皮发麻,他撕下一块布巾包住脸,打算蒙头冲过去,就在这时,几名乞丐小童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抱住他的双腿,将他死死困在原地,前院那群邻里汉子也听见动静,纷纷赶来。


    前有狼后有虎,苏信脸色紫青,用力扯着脚下的小童,急吼道:“都给我滚,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锣鼓再次敲响,妇人尖利的声音穿透耳膜:“他说他是廷尉苏公家的郎君苏信!”


    苏信脑袋一阵轰隆,他盯着那叫破他身份的妇人不可置信,怎么可能,这群贱民怎么可能认出他!


    赶来的几名汉子已经按住他,胁迫他跪在地上,一把扯下他的面巾,苏信身体僵直,呆愣愣的看着围住他的人群,他们对着他指指点点,肆意点评。


    完了,一切全完了。


    妇人喊出那句话后,市道上的行人齐齐像西街口涌去,他们平日里苦于生计没什么娱乐,市井八卦就是他们最热衷的事情,何况还是贵族郎君的风流韵事。


    西街口乱糟糟的一片,酒肆的伙计凑到门口去观望,手里攥了把瓜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语气刁钻:“哟,还是个小郎君呢,打扮的如此富贵,怎么跑到我们这穷酸地界来找乐子,春巷还不够他去的呀。”


    对面看香橼铺子老板暧昧笑道:“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那平郎官的新妇那身段,啧啧……”


    颜娘狠狠剐了一眼意淫的香橼老板,她伸长脖子望着西街口,执金吾已经出动,将苏信和萧纷儿带走。


    “咱们现在回去吗?”


    徽音摇摇头,收回视线:“先去积香寺。”


    积香寺靠近西市,多是平民来此供奉上香,说是寺,其实只是个四合院组成,周遭用土墙围成一圈,与嘈杂的西市隔开。


    寺中只有几名短褐老翁守着,清理着压实的泥地,徽音跪在草席上,凝视低矮的土龛,龛中供着一块粗糙的木牌,墨迹斑驳,依稀可辨“先考妣之神位”几个篆字。


    土香气味辛辣呛人,烟雾缭绕,等到时候差不多了,徽音撒了黍米撒在龛前,双手合香,朝木牌深深躬下。


    宋父担着畏罪自尽的名声,荆州族内一早就来了信,不许他葬进祖坟。宋家败落,徽音没有多余的银钱将父母牌位放置到护国寺去,只能放在这里进行简单的供奉。


    徽音双手合十,面无表情的跪拜下去,有朝一日,她要叫荆州宋氏族人,亲自迎阿父阿母进宋氏祖坟。


    两人回府正好撞上了要出门的裴彧,他穿着玄黑官袍,外罩一件朱红镶边的披风,挎刀出门,身后还跟着驰厌和方木。裴彧盯着徽音看了几息,不着痕迹的问:“去哪了?”


    徽音答:“去积香寺给我阿父阿母上了柱香。”


    裴彧颚首,率先跨过院门,徽音垂头退到一旁,身上浓郁的香灰味传进裴彧鼻尖,他不适的皱皱眉,快步越过徽音上马。


    紧跟其后的驰厌和方木也朝徽音一拱手,迅速跟上裴彧,快速朝东北方骑行。那里是廷尉署的方向。


    徽音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静静出神,裴彧身上挂着廷尉右监的虚职,苏家是未来太子的外家,平桢又是太后的侄子,这桩通奸案异常棘手,金吾卫一定会将案子扔给廷尉。


    而九卿廷尉大人苏文易是苏信的父亲,此案他必然要回避,那么,裴彧就是最适合接受这案件的人选。


    徽音很想知道,在这桩案子上,裴彧是会公允处理还是包庇谋私?


    ——


    廷尉署坐北朝南,由多个夯土围墙的独立院落组成,门前夯土台高达一丈,数百青石台阶上立着两尊怒目圆睁的青铜狮头像。


    悬梁上的牌匾刻着廷尉二字,朱漆大门上钉着九排铜钉,这里便是南朝最高的审讯机关。


    甬道两边的石墙上每隔数十步挂着一盏摇曳的陶灯,诏狱的刑讯室内,常年潮湿浸染血渍的青砖染成暗褐色,角落处还生有青石苔。


    越过甬道下阶梯,诏狱的形讯室映入眼帘,东西两侧摆着巨大的血渍木架,上三行下三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叫人一看心生恐惧。


    最南处的高阶上摆着一件朱玄相间的低矮案几,矮几后的地面上摞满记录供词的简牍。


    裴彧坐在案几前翻着记录的口供,扬手将竹简丢在苏信面前,冷声质问:“你的口供与萧氏不一样,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苏信勾唇,从跪姿势换成箕踞,两腿向前伸直叉开,这是个很不雅的动作,他晃晃手中的镣铐,不满道 :“裴将军,我可不是犯人,你要不先叫人给我松绑?”


    裴彧看向地上不知死活的苏信,忽而一笑:“你在等你父亲,等他来救你?”


    他起身走到苏信面前,自袖中取出一枚鸡翅木令牌给苏信看,“你当陛下为何将此案交予我,你以为平桢是谁,他会仍由你侮辱他的妻?”


    “你又以为平家是谁?太后是谁?”


    苏信紧抿着唇,没有说话,那令牌上刻着凤纹,当今世上只有两人能用凤纹,裴皇后以及那位深居宫中的平太后。


    平家三年前不过才是小吏之家,短短三年便被陛下提拨至一门两侯,并非他们能力多突出,而是因为他们是平氏族人,平太后的亲族陛下的亲外家。


    苏信低下头,父亲经常在家中对他耳提面命,不许招惹平氏,最好躲着他们走。


    苏信自大,从不将平桢放在眼底,在他心中,平桢最多算是个运气好的私生子,若非平老三死的早,他还不一定能被认回平家。


    半年前,他和几个交好的贵戚子弟在春巷喝完酒,相拥着去西市弄着吃食,无意间瞥见萧纷儿提着竹篮出门采买的身影。


    貌美还是其次,主要是她身上那股柔柔弱弱的气质,眉间一下就吸引住苏信,勾的他心痒痒,当下打听清楚她的身份,趁着平桢在宫中当差那夜,摸进了平家,强迫了萧纷儿。


    想到此处,苏信慌乱片刻,一口咬定:“是萧氏勾引的我,都是她的错,我只是一时糊涂。”


    “哦?”裴彧蹲下身,平视苏信盯着他的眼睛问,“可萧氏说,是你强迫的她,建元四年冬日甘九的夜里,你翻进平家,强迫侮辱了她。”


    “不是的,她撒谎!她在撒谎!”苏信猛的撇开脸,躲避裴彧的凝视,他手心疯狂出汗,不停的在衣摆上擦拭。


    裴彧看他一副心虚至极的模样,心中已经了答案。他直起身,回到案几边坐下,靠在狮纹漆具凭栏上,漫不经心的睨着苏信,轻笑出声:“你不会以为,只要一口咬定是萧氏勾引的你,你就能平安无事脱身吧。”


    苏信一怔,不明所以的看着裴彧,昨日阿父拖人给他递话,称只要他一口咬定是萧氏勾引,阿父就能替他运作脱罪。苏信低下头,裴彧一定是在诈他,一定是。


    裴彧看他一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样子,抬手吩咐驰厌将人带上来。随后,几名眼熟的锦衣子弟被驰厌带上堂内,他们似乎是刚刚被教训恐吓过,此刻耷眉躁眼,几人瑟瑟缩缩挤成一团。


    “这几人眼熟吗?”裴彧问。


    苏信垂下头,一语不发。


    “无妨,你不说就让他们来说。”裴彧轻点下颚,示意驰厌开始。


    驰厌对着那几名锦衣子弟,双手合掌捏的关节吱呀响声,语调怪异,“是你们主动交代,还是我再帮帮你们?”


    几名锦衣子弟眼中浮现惊恐,纷纷朝裴彧的方向爬去,同时飞快交代:“数月前,我等与苏信喝酒小聚,席上他酒醉亲口向我们袒露,说自己如何如何潜进平家,强迫了平桢的妻子!他还说,萧氏被迫时的哀啼声是天下美音!”


    “裴将军,我等所言句句属实,句句属实啊!此时与我等全然无关,不如先放我等归家吧。”


    裴彧挥手,驰厌便唤人将几人带下去,他轻叩书案,望着苏信,“你还有何话可说?”


    苏信从那几人被带进来起就埋头不语,他没想到,裴彧居然都查到了这几个狐朋狗友身上,他往日喜欢和他们凑在一起喝酒,喝醉了那是什么话都敢说的。


    通奸罪本来就可大可小,长安那么多高官子弟,并非他一人有罪,怪就怪在平桢身份不一般,甚至此时还闹得众人皆知。


    苏信眼中浮现阴狠,他是叫人给算计了,等他脱身出去必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想到此处,他示弱的匍匐上前,跪在裴彧脚下,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恳求:“裴将军,我阿姊是未来太子妃,苏家是太子外家,我是太子未来的小舅子啊!你不能将我交出去,你得帮我,否则苏家名声受损,与太子也无益啊!”


    他自以为说的没错,却没料裴彧突然大笑起来,昏暗的烛光映在他脸上,眼底的嘲讽清晰可见,苏信咽下口水,不解的发问:“裴将军,你笑什么?”


    “我笑,你异想天开。”


    裴彧一脚将苏信踹倒在地,冷声道:“你也配提太子,一个无益与太子,甚至会给太子带来麻烦的外家,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此案我会如实承报上去,”裴彧抬脚离诏狱刑讯室,声音回荡在刑讯室,听在苏信耳里如同恶鬼低吟,“至于你,全看你苏家有多大能耐,能将你捞出去。”


    裴彧走出诏狱,登上廷尉署门前二楼的阁道,任清风吹去他衣裳上的血腥味。


    等在署衙门口的方木看见裴彧后,立刻挎着环首刀“噔噔”的跑上二楼,站在裴彧身后为难道:“少将军,平桢他来了,他说一定要带他夫人回去。”


    裴彧顺着方木指着的方向看去,平桢身量不高,皮肤白皙,面容清秀。他穿着一袭郎官制服,应该是刚刚从宫中回来就立马赶到廷尉。


    他和平桢并不相熟,不过,萧氏算是无妄之灾,怕是活不成了。


    裴彧抬眼望了下身后的牢房,没什么同理的心情,看在平太后的面子上他同意的放行,吩咐:“让他把人带回去吧。”


    “是,少将军。”方木领命。他下楼径直走到廷尉署的台阶上,将裴彧的命令转达。


    平桢听闻后,朝二楼阁道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随后一脸急切的跟在方木进了廷尉府。


    半响后,他扶着站不稳的萧氏上马车离开。


    方木抱臂感叹:“这平桢瞧着一副儒生模样,却不想待妻子如此情深,到是个难得的痴人。”


    驰厌摸着下巴思考,微微摇头:“没有哪个男人能忍下这个屈辱吧,何况此事已经闹的天下皆知了。”


    “少将军,您怎么看?”方木问。


    裴彧看着落下的夕阳,平静道:“是个痴人,也是个蠢人。”


    “少将军,这从何说起?”驰厌疑问。


    “若非他坚守骨子里的清高,坚持不肯回平家,硬要带着妻子住在市井之中。又不肯接受平家的供养,只凭一个小小郎官的俸禄,家中清贫请不起奴仆,这才给了苏信有机可乘之机。”


    “何况,”裴彧转身下楼,语气讥讽,“其妻被强迫侮辱半年有余,他却丝毫不知。”


    在这个世道里,清高不算一个好词,若握不紧刀锋,无半分能力,如何护住在意之人。


    今日之事,幕后定有人在推波助澜,那场火来的蹊跷,说是着火,实则是在平家后院的黄土墙下用打湿的柴火烧出的浓烟,制造出失火的假象。


    苏信虽是色中饿鬼,但一身武功行事谨慎,那人算准了他会从后门逃跑,早就再后门布下天罗地网等他去投。


    幕后之人定时已经跟踪他许久,等待时机一击毙命。只是这人,不知是单纯冲苏家而来,还是意有所指。


    想到这里,裴彧吩咐方木和驰厌去将今日涉案人等一一问询清楚,尤其是那名叫破苏信身份的妇人,她是受何人指使?


    裴彧回府时已经是深夜,他并未回前院,而是转道去了临水阁。


    临水阁院内烛火已熄,只剩二楼主屋还亮着灯,纱窗上投映着徽音的身形,她似乎是在梳发,长发披散,婀娜旖旎。


    咚咚——


    临水阁院中燃起灯,有人敲响了徽音的屋门,阿桑的声音传来:“宋娘子,少将军来了,他在一楼等您。”


    颜娘整理衣橱的动作一顿,回望徽音,她心中七上八下的,担心裴彧发现了她和徽音的踪迹,前来问罪。


    徽音安抚住颜娘,披上外裳下楼,楼内堂屋只点了一盏灯,视线昏暗,阿桑等人不见踪影,只有裴彧一人站在屋内。


    他身形修长,覆手而立凝视堂屋中那件绘彩屏风,那屏风是裴夫人特意送来的,上头绘着星宿天象图画。


    裴彧听见动静转身,凝视站在楼梯口的徽音,她头发散在肩后,不施黛粉,披着一件胭色的曲裾外袍,露出内里杏色的里衣。橘色的烛火下,连往日清冷的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


    “少将军,有事吗?”


    裴彧问:“你今日除了去西市积香寺还去了何处?”


    徽音缓缓走上前,裴彧注意到她的裙摆处,那里露出的肌肤白皙如玉,白的亮眼。


    徽音注意到他的视线,立马将脚缩回裙底,她下来时忘记穿绫袜了,她停在原地,回答裴彧的问题:“还去了西街口。”


    裴彧走上前,和徽音面对面站着,只保持一臂的距离,他盯着徽音的眼睛质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徽音面露疑惑,反问:“少将军不知吗?今日西街发生了一件大事,整个西市都传遍了,我也过去看了看热闹。没想到,居然是苏信。”


    裴彧盯了她片刻,没从她脸上发现什么端倪,但直觉告诉他,宋徽音在撒谎。他的直觉不会有错,过去几年里,他就是凭着敏锐的直觉躲过匈奴的冷硬的刀剑和夺命的弓弩。


    徽音垂下眼,忽而转换了个方向,声音低落:“少将军是在怀疑我吗?”


    裴彧没有说话,而是一步一步逼近徽音,直到她退无可退,背脊抵在墙壁上。


    他伸手捞过徽音垂在肩侧的头发,凑近她耳边望进她眼底,呢喃:“我不该怀疑你吗?”


    他的动作无比暧昧,那双眼里却毫无感情,像长河沙漠里的一匹野狼,显露出最凶恶的秉性。


    这样的裴彧徽音从来没见过,与他以往的玩世不恭,桀骜不驯完全不同。此刻的他,才像是那个在草原上同匈奴人肆意砍杀,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


    徽音抬眼望着裴彧,无比坚定道:“不是我,与我无关。”


    裴彧看着她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收起眼底的冷意,低头失笑,他撤开手,转身离开临水阁。


    徽音刚松了口气,就看见那走到院门口的人突然回头开口,话音透着冷漠:“你知道吗?萧氏是被迫的,她被苏信强迫威胁达半年有余。此事一出,无论是不是萧氏的问题,她必死。”


    徽音浑身发冷,呼吸急促,她不再去想裴彧说这句话的用意,回道:“那罪魁祸首呢?”


    裴彧没有回答,但徽音已经明白了。


    第24章 她不愿,也不能,拿两条……


    夕阳西斜, 云霞层层叠叠地染开,晕成一片。莲湖水面覆上一层金色,偶尔有鱼儿跃出, 溅起几朵水花,又很快归于平静。徽音坐在堂屋内, 望着莲湖抱发呆。


    贺佳莹一如既往的待在临水阁,不过她这次没带着婢女们玩乐,而是聚在一起谈论今日市井上发生的那件大事。


    细碎的议论声传进徽音耳里:“要我说,都是那萧氏不守妇道。她本身就出身微寒, 幸得平郎官不弃,居然还做出此等下贱之事。”


    “就是, 我听说是她勾引的苏小郎君, 在她屋里发现了不少苏郎君的私物呢。”


    “我也听说了,萧氏还不止这一个奸夫, 有好几个了。”


    贺佳莹倚着头,脸皱成一团:“我见过萧氏几面,她不像这种人。”


    婢女笑嘻嘻接话:“女郎,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外面都在传是萧氏勾引的苏小郎君, 说的有鼻子有眼呢。”


    “你们, 在说什么?”


    贺佳莹回头望去, 方才还在木窗处的徽音不知何时站在她们的身后, 婢女们见到徽音纷纷伏地行礼。


    贺佳莹发觉徽音脸色不对, 她站起身询问:“你没事吧,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


    徽音重复刚刚那句话,“你们, 刚刚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昨日西街那边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你上次问我的那个平桢”


    徽音打断她,“这事我知道,我是问,你们说是萧氏勾引苏信的事?”


    跪着的阿桑接话:“回宋娘子,市井都传遍了,是萧氏勾引苏信,不仅如此,她还与其他男人有染,大家都说要将她沉塘呢。”


    徽音踉跄两步,贺佳莹赶忙上前扶住她,摸到她手下不停的在渗冷汗,她焦急道:“你怎么浑身冷汗淋淋,你们还不快去请医官。”


    “回来。”徽音叫住要出屋的阿桑,摇头道 ,“无事,睡一觉就好了。”


    徽音转身上楼,靠在屋门后缓缓跪坐下,她明明有吩咐过让那些市井妇人将罪责往苏信身上引,尽量把萧氏从中摘出来。


    但是她却忽略了,在这男女之事上,本就是女子吃亏多,何况是通奸之名,背后还有一心要为苏信洗脱罪名的苏家,即便萧氏无辜,也挡不住流言蜚语和苏家的栽赃陷害。


    她好像做错了,为了一己私欲,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徽音抱住身体,望着高悬的太阳,怔怔发呆。


    颜娘在外敲门,“徽音,你怎么了?”


    她擦干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我没事,我就是想独自待一会。”


    徽音听见颜娘低低的应了一声,她听见屋外衣料悉悉索索的声音,是颜娘跪在门后,低声安慰她:“徽音,这是她的命,不是你害的她。”


    “可是,她会死……她会死的……”


    徽音喃喃道:“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不是故意的。”


    颜娘急的拍门,声色哽咽:“就算不是你,此事也瞒不了都久,要怪就怪苏信,都是他的错!他不是人……徽音,莫哭了。”


    徽音泪眼朦胧间好像看了山上小小的坟包,积香寺里供奉的牌位,还有朝她笑的开怀的景川。她奋力擦去眼泪,咬紧牙关,人生在世,本就是不能人人都对得住的。


    颜娘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屋内的声音,就在她忍不住要撬门的时候,徽音打开门,双眼通红的站在她跟前,递给她一块竹简,上头刻了好些篆书,颜娘只依稀认出“苏信”,“庶母”的字眼。


    “把整个趁乱塞到平阳侯府郑家在东市的酒肆,剩下的我们就不用管了。”


    苏家用流言舆论,她也能用。旁人不知苏家的阴私,徽音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苏信从小就沾花惹草,这不是他第一次犯这个毛病。


    两年前,苏文易新纳了一个妾室,苏信觊觎其美色,强迫庶母与其通奸,那女子性烈不堪受辱自尽而亡,苏文易虽恼火,却不得不为小儿子遮掩,收拾祸事。有此前科,看他们还有什么脸说罪全在萧纷儿。


    她甚至都不用亲自出手,只用将消息放给郑家,吴王和平阳侯府早就想拉下太子,减除其羽翼,他们绝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一定会狠狠咬住苏家不放。


    一桩通奸案奈何不了苏信,那涉及两党之争呢?她要将太子和吴王都拉下水,届时,到要看看,苏文易如何冒天下之大不韪保住他心爱的小儿子。


    徽音不在乎裴彧知道此事后是什么反应,也许会直接将她赶出府,不,牵涉到太子,他也许会直接杀了她。


    她管不了那么多,死的不应该是萧氏,应该是苏信。


    ——


    东方出现一抹鱼肚白,夜色悄然退去。晨风微凉,掠过树梢,抖落几滴残存的露水。几个粗使仆妇挽着衣袖,麻布裙角掖在褐布腰带里,拿竹枝长帚轻扫临水阁院前的落叶。


    阿桑拿着打湿的帕子伏在地上擦拭堂屋的地板,阿蘅高举扫长帚扫去廊柱上结的蛛网。


    颜娘坐在一楼堂屋外,膝放着没绣完的帕子,望向二楼的木窗,心中有些担忧。往常这个时辰徽音已经起身了,今日是怎么了,一直没有动静。


    她想起昨日徽音的泪眼,终是放心不下,起身上楼查看。二楼门窗紧闭,屋内寂静无声,颜娘上去轻轻敲门,唤道:“徽音,徽音。”


    颜娘加重力道,猛拍门门,屋内还是没有动静。她着急起来,连忙唤人上来将门撬开,颜娘越过帷幔快步进了内室,徽音躺在床榻上,静静沉睡。


    她凑上前去,发觉徽音呼吸发热,额上冒着细汗,再一探手,徽音身上滚烫高热。她连忙吩咐阿桑去烧水,又让脚程快的阿蘅去请医官。


    灌药擦身折腾了大半日,临近午时,徽音才醒,醒来喉咙滞涩,头目晕眩,腹中饥饿泛痛。


    颜娘扶着徽音坐起身,将熬好的粥放在小木几上,服侍徽音用饭。


    “什么时辰了?”


    颜娘拌着酱回道:“午时了,早上吓死婢了,您浑身高热,药都灌不下去。”


    徽音掩唇咳嗽两声,望着外头的艳阳,已经四月了啊,万物新生。


    “外头情况如何了?”


    颜娘叹了口气:“闹翻天了,听说今日朝堂上不少御史上奏,要以通奸的罪名处死苏信和……萧氏。”


    “市井呢?”


    颜娘继续回答:“郑家出手了,短短一夜之间,现在人人都在骂苏信,说他不是人,觊觎强迫旁人的妻子,连庶母都不放过,实乃禽兽□□转世。”


    徽音用完饭,将苦涩的汤药咽下。她唇色苍白,明明艳阳高照的天气里,她裹着被褥还发冷。


    徽音想,她是真的病了,病的不轻。


    “徽音,你觉得这事能成吗?”颜娘小心翼翼的问道。


    徽音摇摇头,说实话,她也没有把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牵涉太后,太子,吴王三方,端看陛下如何抉择了。


    “颜娘,我要见她。”徽音起身下地,她脚步虚浮,全靠颜娘撑着才没有倒下。


    颜娘一脸不赞同,劝阻道:“你现在这样如何能出门,等过两天,等病好了再去见行不行?”


    徽音难受的摇摇头,心上像压着块重石喘不过气:“等不了,再等下去就见不到。”


    她该去见萧纷儿的,她应该去向萧纷儿全盘托出,告知她真相。这样,萧纷儿要恨,也不会恨错人。


    颜娘一滞,低头抹泪,不再劝阻徽音,帮着她收拾好,陪着她去西街见萧纷儿。


    马车停在西市就走不动了,往日人流量不大的市道挤满人群,平家小巷口的立着一个方脸妇人,苎布麻衣,嘴皮子却极为利索,一句接一句的难听话往外蹦,连骂一炷香不打岔的。


    徽音离的比较远,只依稀听到几个辱骂性极强的字眼,“□□”,“□□”,“贱婢”。


    她作为局外人都听不下去,何况是直面的萧纷儿。不用想,这定然是苏家派来的搅弄是非。


    徽音抬手招来一个看热闹的小童,摸摸他的脑袋,塞给他一把五铢钱,吩咐道:“你去买个铜锣,边敲边喊执金吾卫来了,剩下的钱拿去买糖吃。”


    小童望着面前的娘子,她头上戴着白纱幕离看不清脸,身上的淡香比香料铺子里面的味道还好闻。


    他乖乖点头,拿着五铢钱一溜烟的跑去杂货铺买铜锣。再用剩下钱买了一串糖葫芦,其余余钱揣在兜里,等回家拿给阿母买肉麦饼吃。


    他咬着酸甜可口的糖葫芦,手中的铜锣敲的震天响,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喊:“执金吾卫来了,快跑啊!”


    “咚——”


    “执金吾卫来了,快跑啊!”


    原本还聚集的人群三息散乱开,该采买的采买,该吃饭的吃饭,该回家的回家。至于那叫骂的方脸妇人,早在听见第一声叫喊的时候就跑了个没影。


    等人群都散开,徽音才慢慢走近小巷里,平家屋门紧闭,门前脏乱不堪,划痕,碎石块,烂菜叶子,甚至还有金汁泼在门前,散发恶臭。


    颜娘扶着徽音来到平家家门口,徽音平复好心绪,上前抬手敲门。只是她的手停留在木门前一寸,怎么都敲不下去。


    徽音收回手,她害怕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纷儿,不知该如何向萧纷儿开口诉明真相。


    她转身想要离开这片让她心悸的地方。


    就在这时,平家屋内传来一声“哐当”,徽音猛然回头,慌乱唤着颜娘:“傅母,踹门!”


    颜娘“哎”了一声,抬脚踢开平府本就千疮百孔的木门,木门应声而倒,徽音提着裙奔进院子,推开主屋的木门,映入眼帘是一具挂在房梁上轻轻晃动的素白曲裾女人,裙裾散开,如同一只蹁跹的蝴蝶。


    她双手紧抓着颈间的绸带,脸色铁青痛苦的挣扎。


    徽音气血上涌,冲上前抱住萧纷儿晃动的身体,用尽力气往上举。颜娘见状慌忙找到绣篮里的剪刀,爬上堆叠起来的矮案几,奋力划破白绸。


    突如其来的冲击使得三人其其摔倒在地,徽音垫在最底下,萧纷儿刚好摔在她身上痛苦的呻吟。


    她顾不得去查看腰间胀痛处,连忙去看萧纷儿的脸色,好在救的及时,萧纷儿除了颈间有青紫勒痕外没有其他大碍。


    颜娘摔在矮榻上,榻上垫有厚厚的褥子,连油皮都没有擦破。她瞧见徽音和萧纷儿倒在一处,连忙起身跑过去,帮着徽音将萧纷儿抬到矮榻上,两人这才看清萧纷儿的长相。


    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生得很标志。鹅蛋脸,细长眉,此刻含着泪,眼尾微微泛红,鼻梁纤细挺直,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无异。


    徽音看她神色痛苦的捂着腹部,担心她是撞到了,起身倒了杯茶喂她喝下。她打量着这间屋子,北墙处的榻上铺着青色绢布寝褥,侧边的桐木衣架上挂着几件素色深衣与寝衣。


    屋内最显眼处悬挂一幅素绢美人图,笔墨艳丽,渲染不凡,其眉眼容颜赫然是倒地的萧纷儿。


    绘画之人应是用情至深,画中美人眼波流转,美目盼兮,这幅画比萧纷儿本人还要好看三分。


    萧纷儿喝下茶水好转不少,这才有空观察闯进家门的两人。


    两人皆带着遮掩身形的幕离,倒水给的那位明显是个年轻娘子,手指纤细,皮肤细腻,身上的布料是绸,顺滑柔软,衣摆处绣着芍药缠枝暗纹,是个富贵人家出身。


    身形矮胖的那个力气颇大,手掌处有茧痕,处处关怀那年轻娘子,应当是那娘子的仆从。


    萧纷儿捂着颈脖处艰难的发问:“你们是何人,为何会闯入我的家中,又为何要救我?”


    她问完这句话后,那年轻女郎摘下幕离,凝视着她。幕离下是一张极好看的面容,双眉远山含黛,长睫颤颤如小扇,美得教人不敢高声打扰,恐惊了那通身的清冷气韵。


    那女郎动了动唇,上前两步跪在她身边垂下头,道:“我叫宋徽音,我……就是设计让你和苏信……之事被人撞破的人,将你害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人就是我。”


    萧纷儿看见那娘子说完这句话后,双手交织放在胸前,向她磕头行了个大礼。她的泪珠滴落在木板上,留下深深的水痕。


    萧纷儿颤抖的问道:“宋徽音,我知道你,可是,你……为何?”


    徽音直起身,泪珠大颗的滑落,胸口酸涩胀痛:“为了报仇,我阿弟因苏信而坠崖,生死不知。所以我,私下跟踪苏信,得知你们的事情,设计捅破此事,想叫他名声尽毁。我对不住你……”


    “不用再说了,”萧纷儿打断徽音的话音,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她痛苦的闭上眼,眼角泪珠滑落,“我不怨你,我感激你,谢谢你让我解脱。”


    萧纷儿缓缓站起身,走到屋中那副美人图面前,神色缱绻怀恋,她轻轻摸着那副画,喃喃自语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可下一瞬,她突然换了脸色,面目狰狞的扯烂那副美人图,狠狠扔在地上践踏,彷佛那画是她的仇家。


    萧纷儿回望徽音,眼底满是死寂:“这副画是成婚那年询郎为我所绘,他说希望我不在的时候能随时看见我,就把这副画挂在了屋内最显眼之处。”


    萧纷儿脸皱成一团,无助的痛哭出声,身形颤抖:“可是,后来我却被压在这副画下,被苏信肆意羞辱!”


    她无助的开口:“所有人都在辱骂我,骂我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很爱我的夫君,我想和他过一辈子!”


    “有人质问我,你被侮辱时为什么不奋力反抗,或是以死相抗。还有人说,被侮辱后,你为什么不立刻自尽保全名声,他们说都是我的错,我……真的是我的错吗?”


    徽音忍不住上前抱住失声痛哭的萧纷儿,抚着她单薄的背脊安慰:“不是你错!错的是他们。萧纷儿,你没错,死的也不该是你!”


    萧纷儿摇头,轻声道:“我活不了,我怀了苏信的孩子,纵然询郎不嫌弃我,不怪我。可我不能自私,他有大好前程,不能因为我一辈子蒙羞抬不起头。”


    徽音急道:“若不是他没有护好你的,你又怎会被苏信所迫?倘若他带着你回到平府,那苏信如何能冒犯得了你。如今事发,他不能还你公道,却要逼你去死,这是什么道理!”


    萧纷儿望着徽音失笑,明明是笑,却比哭还涩,“你不懂,我愿意为他去死。何况,苏家,平家,乃至太后和陛下都不放过我,我今日不死,明日也是要死的。”


    徽音浑身无力,是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都可能活,唯有萧纷儿,这天下容不得她活。


    她后退两步跌落倒地,造成这一切的是她,是她亲手逼萧纷儿上绝路,如今还假惺惺跑过来,真是可笑。


    颜娘扶住跌倒的徽音,担忧的望着她,她可怜萧纷儿的遭遇,可人有远近亲疏,十根手指有长有短。对与颜娘而言,徽音才是最重要的。


    萧纷儿慢慢走近主仆二人,蹲在二人面前,轻声问:“徽音,我能这么叫你吗?”


    徽音点点头。萧纷儿莞尔一笑,释怀道:“徽音,你没错,我有幸听过你弹奏的《铙歌》,我希望你也能像那首曲子一样,勇往直前。”


    萧纷儿流着泪笑着将两人送到门口,她脚步蓦然顿珠,僵立在原地。


    徽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清秀男子无声站在屋外,他不知听到了多少,满脸泪痕。


    徽音猜到他的身份,萧纷儿的夫君,平桢。


    萧纷儿浑身颤抖,无力的撑着门框,泪珠滚落:“你听到了多少?”


    “全部。”平桢如是答道。


    萧纷儿抬头深吸一口气,艰难道:“打胎药,买来了吗?”


    “买不买来重要吗?你不是要背着我自尽吗?”平桢语气及其冷漠,与他温和的外表并不相符,他提起手中的药包扔在萧纷儿脚下。


    他越过三人走进屋内,眼风未动半分,大步跨过萧纷儿撕碎在地的帛画。从木橱柜底翻出一把弯刀匕首,将鞘掷用力在地上,举着明晃晃的刀锋看着萧纷儿。


    “你死,我立马随你自尽而去。”


    萧纷儿不敢上前,她无助的摇摇头,乞求的望着平桢,“询郎……不要这样……求你。”


    平桢神情未动,将刀锋横颈脖上,继续道:“或者,我先你一步去。”


    “不!”萧纷儿凄厉的哀求,她跪坐在地上,捂着胸口遥遥望着平桢。


    徽音看不下去,上前扶起萧纷儿,冷冷的质问平桢:“你威胁她有什么用,她难道不想活吗?”


    平桢猛的踢翻面前的案几,案几上的竹简陶碗摔成一片狼藉,他指着徽音怒吼道:“你闭嘴,你怎么有脸说,若不是你,如何能弄成这样!”


    他神情疯狂,清秀的脸色布满扭曲,颜娘担心他会怒而伤害徽音,守在徽音身后,警惕的盯着平桢。


    “


    你说的没错,”徽音直起身,不顾颜娘的阻止走到平桢面前,平静道,“我人就在这里,你要报复尽管来。”


    颜娘大骇,连忙去拉扯徽音想要带她离开,早知道会弄成这个样子,说什么她也不会由着徽音乱来。


    徽音朝颜娘摇摇头,“是我的错,我认。”她转头望向平桢,目光平静,“动手吧。”


    平桢胸膛上下起伏,他握紧手中的刀锋缓缓走向徽音。就是面前这个女人,毁了他的纷儿。


    萧纷儿苦苦哀求:“询郎,不要!”


    平桢手臂青筋爆起,猛然抬手举刀挥向徽音。颜娘哀叫一声,扑上去前阻止。


    徽音立在原地不躲不闭,眼睁睁的看着刀锋划过。


    下一瞬,匕首落地清脆的声音响起,平桢苦笑两下,越过徽音和颜娘,抱住跪地的萧纷儿痛哭出声。


    “对不起纷儿……她说的对,是我害了你。若非我坚持不肯回平家,苏信又怎么回找到机会。是我害了你啊!”


    平桢紧紧将萧纷儿抱在怀中,泪眼朦胧,他是个废物,连妻子都护不住。昨日平家和宫中太后已经下了死令,要他逼死萧纷儿。


    他不能,也不愿,却无能为力。


    “我是个废物,护不住你。”


    萧纷儿捧着平桢的脸,温柔的拭去他的眼泪,安慰道:“不怪你,询郎,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若非遇见你,我早让阿兄卖给乡绅做妾了,能遇着你,妾不悔。”


    平桢埋头靠在萧纷儿肩侧像个孩子一个嚎啕大哭,太后为了维护平家的声誉,绝不会容许纷儿活着,赐死的旨意马上就到,他要如何才能保住纷儿。


    平桢抬起头擦干泪,露出笑容:“纷儿,你先去,夫君答应你,随后就到。”


    萧纷儿泪珠连连,不住的摇头:“不,你好好活着,你前途大好……”


    “没有你,位列三公又有何意义!”平桢打断萧纷儿,不容置疑道,“我们一起去地府,也许来生还能再做夫妻。”


    萧纷儿哭声一滞,再也开口说不了话,埋头在平桢怀中低泣。


    颜娘看不得这场面,背过身低头拭泪。徽音从方才就一直背对两人,望着地上掉落的匕首默默流泪,要用两条无辜的性命去搭复仇的路,她做不到。


    人生在世,总有可为和不可为,若无视人命,丧尽良知,那与禽兽何异?


    “有条路能让你们活,愿意吗?”徽音擦干泪,转身望着地上相拥的两人说道。


    平桢露出喜意:“什么路?”


    “需要你放弃贵族子弟的身份,放弃你大好的前程,荣华富贵。从此以后只能隐姓埋名,生活在乡野之中,你愿意吗?”


    平桢大声道:“我愿意!只要能救纷儿的命,让我死我也愿意。”


    “好!平桢,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记好。你现在就收拾好家中财物,带着萧纷儿去黑市买假户籍和引路,再寻行贾之人运你们出城。


    “切记,不许向任何人透露你们的行踪和身份,包括能查到你们身份的物件。出城后,带着萧纷儿一路走小路,找一处乡野之地等几年避过风头后,再搬去都城居住。”


    平桢面露欣喜,连连点头,起身去翻家中的财物。


    徽音摘下头上的玉簪,珍珠耳铛,以及颜娘身上携带的剩下余钱全部塞到萧纷儿手中。


    她望着这个因她而毁掉一生的女人,细心叮嘱:“这些你拿着,不要给平桢。记住,无论何时,绝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寄在男人身上,若遇事,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萧纷儿接过东西,含泪点头,“那你呢,你的仇?”


    徽音朝她微笑,安慰道:“不着急,总有机会的。”


    送离两人相携离去的身影后,徽音带着颜娘朝积香寺走去,她这次不是祭奠父母,而是去乞求漫天神佛,保佑这个无辜的女子平安顺遂。


    第25章 死一个萧纷儿怎么够。……


    夜幕降临, 北阙的宫门紧闭,宫墙之上,巡夜的羽林卫手持长戟, 脚步沉稳,甲胄随步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宫门前的石兽沉默伫立, 风灯在夜风中摇曳,小偏门“吱呀”一声开启,一名黄门侍郎手持符节快步走出,低声对守门的卫尉说了几句。


    卫尉颔首, 挥手示意,两名郎将立刻推开偏门, 门内走出一个男子, 头戴武冠,身着深青色曲裾深衣, 衣缘以朱砂与金线绣出云雷纹,腰间右侧挎着一把错金环首刀。


    等候在宫道外的驰厌看看裴彧后立马牵着乌骓走上前,将缰绳递过去,两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乌骓停在裴府门口, 守在门后的马夫仆从见状连忙迎上来, 将乌骓牵进马房内。裴彧回首叫住马夫:“今日府内有人出去吗?”


    马夫回想片刻, 恭敬回道:“只宋娘子出门了, 没叫马房套车。”


    “知道了。”


    裴彧径直回了朔风堂, 今日陛下将他传唤进宫, 告诉他平祯携带其妻离京,不知去向。案件重要人物失踪,乃他廷尉署失职之罪, 陛下限他三日带回平祯,至于萧氏,就地处决,了结此事平息风波。


    也不知苏文易出了多大的血,私下和平家达成协议,不再追究苏信的罪,只要萧氏死,造成她自尽的假象,将一切罪过都推到她身上,两家联手将风波压下,面上依旧还是亲如手足的假象。


    世家利益,莫过于此。


    他招手唤来一名杂扫的男仆,吩咐:“去前院将方木找来。”


    裴彧脱下外袍,走到东墙面挂着的虎皮地图上,以平祯二人的脚程,两人此刻一定还在长安范围内,十二处城门口皆未查到二人的路引,应该走了黑市路子。


    黑市做生意买卖的就那么几家,很好就查到了,闻人颉已经交代,今日下午确实有一男一女找他买过假户籍和路引,由他送出城,在长安东郊的双溪林就下了车,不知去向。


    平祯此人,每日除了在宫中当差,回家,和萧氏出门闲逛外就是和同窗小聚。他根本不可能会知道黑市,更不可能会有如此心计脱身,他的背后一定有人在支招。


    是谁呢,宋徽音?如果整件事情是她所谋划的,那现在也达成了她的目的,她又为什么要临时改变计划送平祯和萧氏走。


    “少将军。”方木退靴进屋,拱手向站在地图面前的裴彧行礼。


    裴彧颚首,下令道:“拿着我的符节去调虎贲卫队,从双溪林东西方向搜查,沿途的村落也不要放过,除了人之外,异常财物也要格外注意。”


    “另外,从你的骑兵卫队下拨两个人,监视宋徽音,她的一举一动都要报过来。”


    方木起先还听的好好的,点头应下,听到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点头的动作一顿,疑心自己听错了,连忙确认:“少将军说的是宋娘子吗?”


    裴彧没心情陪他装傻,漠然道:“这是军令。”


    方木浑身一震,立马站直身体,神色严肃,拱手行礼:“是!末将领命!”


    他快步出屋,拿着裴彧的符节赶往虎贲卫队掉兵,路上遇见同样行色匆匆的驰厌。


    方木加快脚步迎上去,抓住驰厌的手臂询问:“今日宫中出了什么事,为何少将军让我找人监视宋娘子?”


    驰厌同样一愣,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方木挥手嫌弃道:“你先别问,先告诉我宫中出了何事?”


    驰厌摸不着头脑:“平桢携萧氏出逃是廷尉署失职,陛下训斥了少将军一顿。还有,平太后也派人告知少将军,三日内一定要了结此案,可这与宋娘子有何干系?”


    方木听着也没问题,他心中揣揣不安,总感觉有大事发生。外头更夫敲锣的声音响起,已近酉时,他得赶在宵禁前带兵出城。方木不再耽误,匆匆告别驰厌离去。


    夜色沉沉,唯有铁甲轻响,如箭离弦,一队精兵转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城门轰然闭合,只余一缕尘烟,被风吹散。


    ——


    月光明亮,村中低矮的茅舍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黄土泥墙在月光下泛着灰白。几户窗隙透出微弱的火光。


    平桢带着萧纷儿推开村口最北角处的夯土房,灰尘铺面而来。他挥散尘土,找到一盏还能用的陶灯灌上灯油点燃。


    火光照亮这间屋子,这是间破败依旧的土房,屋顶还是茅草搭盖,门框破损严重,好在墙壁都还完好,屋内也还有榻可以睡。


    他擦干净榻上的灰尘,从包袱里翻出一件干净的裾袍垫在榻上,将萧纷儿安置好。萧纷儿怀有身孕,一路的奔波让她看起来脸色极差。


    平桢从破旧的茅草房了翻出一个药坛,熬煮着路上买来的安胎药。


    萧纷儿发觉有孕后就一直想打了这胎,是平桢劝住她。他亦恨苏信,更厌恶这个孩子,没有哪个男人能受的了这样的侮辱。


    可萧纷儿身体弱,平桢之前就请过医官给她看,这胎若是落了,于她身体有很大害处,甚至会影响她的寿数。他不愿伤了她的身,便想着,就这样吧,将这孩子生下来,他会视作亲生的一般,好好将他养大。


    他煮好药端给萧纷儿,萧纷儿却不愿意碰那药,她恨死苏信了,只盼这个孩子就此落掉,一了百了。


    平桢不敢告诉她真相,劝慰道:“咱们还得东躲西藏一段日子,若是这个时候你有个什么不好,那就坏了,听话,喝药。”


    萧纷儿望着平桢疲惫的面容,忍住泪将药一饮而尽。喝了药,她困意袭来,躺在平桢怀里静静靠着他。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久到她都及不清晰了。


    她遇上平桢的时候才九岁,平桢也才十一岁。她家住在苍栗村,平桢是随他母亲流落到她们村的,一个女人孤身带着一个孩子,过活的很艰难。


    平桢从小就吃不饱,穿的破破烂烂,经常跑到村口蹲着,跟村口那条大黄狗抢食。有好几次都差点被咬伤。


    萧纷儿看不过去,她那时父母尚在,吃穿不愁,便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平桢,一来二去两人便熟悉起来。


    十五岁那年,父母相继病逝,家中由阿兄当家,阿嫂嫌弃她,又见她生的貌美,蛊惑阿兄将她卖给年过五十的乡绅为妾。萧纷儿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阿兄阿嫂收了聘金,将她锁在屋中待嫁。


    是平桢,他趁夜偷偷来找萧纷儿,问她:“愿不愿意和他走?”


    萧纷儿一直记得那夜,少年面有薄汗,他明明也是那么害怕,却坚定明亮的望着她,说要带她,会一辈子照顾她,陪着她。


    两人历尽千辛万苦来到长安,做过脏活累活,凭本事在长安安置了一个小家,没有亲朋好友见证,就这样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后来,平桢被平家寻到,他们让平桢回平家继承三房,让平桢休了她或者贬妻为妾,他们会替平桢再择一门高门贵女为妻。


    而平桢,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赶走了平家人。


    萧纷儿知道,外面有很多人都在嘲笑平桢,笑他傻,笑他为了一个孤女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和富贵,还有骂他假清高,沽名钓誉。


    只有萧纷儿知道,不是这样的。她见过平桢伏在他那病死的阿母榻前痛哭流涕的样子,也见过平桢在乡野同野狗抢食的模样,见过他寒冬腊月长满冻疮的手指,被人野种野种叫着长大。


    平桢长大这么大,全凭他死去的阿母和他自己,没半分靠过平家。他不回去,除了因为她,还为他早死的母亲,他不想叫别的女人阿母。


    萧纷儿闭上眼,紧紧抱住平桢。


    平桢以为她在害怕,抚摸萧纷儿单薄的背脊安慰:“别怕,我想好了,我们就还和以前一样,寻一处乡野静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再生几个小子,我教他们读书写字。等风声过了,我就带你回乡,好不好?”平桢低头望着怀中的萧纷儿,面带笑容。


    萧纷儿闭着眼流泪,她说不出话,只能不停的点头拥紧平桢,彷佛要和他融为一体。不知为何,她心慌的很。


    平桢轻柔的擦干她的泪,哄道:“睡吧。”


    他抬手想去灭掉烛灯,忽然想起什么,连忙下榻去包袱中翻找,将衣裳扔的满处都是。怎么可能,怎么会不在了,他记得明明放在包袱里啊!


    萧纷儿支起身,问道:“询郎,你在找什么?”


    平桢冷汗淋淋的呆坐在地,他收拾包袱时将阿母留给他白玉坠子带上了,那白玉坠子是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也正是凭那白玉坠子他才被认回平家。


    他的本意是带着做个念想,没想到,那坠子不见了,是在哪里掉的呢。这一路上他只有在买安胎药的时候动过包袱,难道是掉在药铺里了?


    平桢不敢再想,那坠子要是被人捡到认出来,他和萧纷儿的行踪就完全暴露了。那白玉坠子,顷刻间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他立马将包袱收拾好,去拉榻上的萧纷儿,急促道:“纷儿,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我们得赶紧走!”


    他拉着萧纷儿急急忙忙出屋,原本还寂静的夜里突然马匹嘶鸣,屋外火把连成一片,犹如火龙,将他们吞噬。


    平桢呼吸急促,他们已经追来了吗?


    萧纷儿心下发沉,她抱着平桢的手臂紧紧的靠着他,望着门外的精兵部曲。脑子里想起徽音叮嘱的话,“不论何时,都先要保全自己。”


    她松开平桢的手臂,在那群人破门而入时向后钻去,平桢见状冲上去拖延那群人,高声喊道。


    “要抓她,先越过我的尸体!”


    他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出去,撕拉咬拽全部用上了,不肯放过任何一人去追萧纷儿。


    萧纷儿身形瘦小,身体里彷佛生出无限力气,又是黑夜里,竟还真让她冲出去了。她心里头只有一个想法,她想要活下来,想要跟平桢过他口中的那种生活,她不想死!


    她奋力的冲向前,脑中已经辨不清方向,胸腔处涌上一股铁锈味。


    只是,无论她多么用力,跑的多么快,依旧不及身后骑兵迅速,那骑兵像一阵风,黑夜里犹如明昼一样骑行,竟无半分困难,眨眼间就来到萧纷儿身边,轻轻松松就将提起放在马上,往回赶。


    ——


    残月高悬。


    数百部曲驻守在双溪林内,手中的火把将黑夜照得灯火通明,苏侑望着身边的平嵘,神色恭谨。


    而平嵘则是看着守在最远处的等候着一队高头骑兵,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侑是苏文易的长子,亦是苏信的亲兄长,他此次是奉父命前来和平嵘一起处理萧氏,平息风波。长乐尉卫平嵘,是平曲侯平宪章的大儿子,平家下一任的掌舵人人,他自然是要交好的。


    “尉卫大人,时辰到了,可以动手了。”


    在他们二人身前,平桢双手被绑在身后,被两个褐甲部曲压在地上,他不住的挣扎悲嚎出声,眼神紧紧望着前面的萧纷儿。


    萧纷儿被人关在等身高的猪笼里,笼里装满青石,她被五花大绑着,口中还绑有布条,不曾挣扎,只是呆呆的望着平祯的方向流泪。


    听见身后的话语,平祯奋力挣脱制止他的两人,踉跄着跪在平嵘面前,乞求道:“大兄,求求你,放过纷儿吧。我保证,以后你们说什么我都听,绝不再忤逆你们。求求你了!”


    他“砰砰”磕在泥地上,不停的磕头求饶:“求你了,大兄!求你了……”


    平嵘收回视线,凝视头破血流的平祯,不屑的笑了笑,他从来没承认过平祯的身份,平祯也没承认过他,他还当平祯是个硬骨头。


    没想到第一次唤他大兄,朝他下跪磕头,居然是为了一个不洁的女人,平嵘是在难以理解平祯的想法,为了一个女人,不愿意回平家,不愿意迎娶高门贵女向上走,实在是个蠢人。


    他懒得和平祯多费口舌,抬手下令:“沉塘!”


    “不要!不要!纷儿,纷儿……”


    平祯回头望去,已经有四个人抬着猪笼朝水边走去,他心中大骇,扑过去阻拦,却被人制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将萧纷儿扔下水。


    “不!”平祯泪流满脸,撕心裂肺的喊道:“裴将军,求求你了!帮帮我,纷儿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啊!”


    他没有办法了,平嵘和苏侑绝不会帮他,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萧纷儿死,好死无对证为苏信脱罪。他看见裴彧的卫队骑兵了,只要裴彧愿意出手,纷儿就能活。


    “裴将军!裴将军!求你了!”


    平嵘和苏侑也不同转向那对寂静无声的骑兵,领头人正是领裴彧命令出城的方木,他此刻也很为难,他私心里是同情平祯和萧纷儿的遭遇,可是军令如山。


    方木接到命令是将平祯二人的行踪透露给苏平两家,其余的他什么都不用做,只用跟在两家身后就行。


    骑兵卫队久久无人应声,平嵘和苏侑也同时松了口气,倘若裴彧要插手,他们还真没有办法。


    平祯嗓子沙哑倒在地上,静静的看着萧纷儿沉入湖底,水面恢复平静,悄无声息。他眼角沁出血泪,趴在原地。


    平嵘和苏侑等上一刻钟,确认萧纷儿必死后才互相拱手敬礼,相互寒暄两句率人离去。


    方木望着平祯僵硬的身体,叹了口气,冲着平嵘和苏侑的方向略一拱手,扬长而去。


    午夜子时,萧府朔风堂内,那枚遗失的白玉坠子正静静躺在裴彧的紫檀书案上,方木立在一侧,将今夜发生之事原原本本的告知裴彧,包括平祯最后苦苦的求救。


    “你同情他们?”


    方木迟疑片刻,点点头。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帮帮他们?”


    方木却摇摇头,神色无比认真:“卑职浅薄,不懂这些谋算。但卑职知道,少将军有自己的打算。”


    裴彧难得多说两句:“此事就此终止是最好的。再拖下去,就会从一桩通奸案变成党争之分,死一人还是死千人,你怎么选?”


    方木回答:“自然是死一人最好。”


    裴彧走到窗前,望着天上高悬的明月,叹道:“是啊,死一人最好。”


    ——


    艳阳刚刚爬上屋顶时,徽音就醒了,今日是立夏,屋子里的已经开始闷热起来,她掀开身上的被褥,迷离迷糊想着,得叫颜娘帮她换被子了,夜里有些热。


    徽音走到案桌前喝了杯水,干涩的嗓子才好转过来。她打开木窗,初夏的莲湖,水面上漂着刚长出来的荷叶,几朵早开的莲花冒出水面,粉粉的花苞尖上透着红。


    没过一会,颜娘便端着饭食进屋,摆在案几上,小碟里放着咸豉蛋羹,方形漆盘里黄米蒸熟后捏成团,淋上蜂蜜的黍米蜜团,外加一碗小米和大豆熬成的浓粥,面上浮着笋丁和野菜。


    徽音用完饭,呆呆的望着颜娘收拾被褥的动作,平桢和萧氏走了,这桩通奸案自然就没法做文章了。


    她只能暂时将目光从苏信身上转移,先查阿父的案子,她现在无人无钱,只能想办法利用裴彧,拿到想用的消息。


    颜娘收拾好床榻,将屋内的木窗和门都打开散风,同时将木橱柜里冬日的衣服翻出洗净晒干。


    她捧着一堆衣裳下楼吩咐阿桑和阿蘅去处理,一楼堂屋内还有裴夫人送来新制的夏裳,布料柔软,颜色明媚。


    颜娘便将这堆夏裳拿上楼,打算叫徽音试试,不合身拿去再改。


    颜娘才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贺佳莹提着裙摆咋咋呼呼的朝临水阁跑来,她穿着一身朱锦花色曲裾,奔跑间衣裙翻飞,如一只春日的花蝴蝶。


    离得近了,颜娘听见她口口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萧纷儿死了!”


    颜娘手中的漆盘落地,新制的衣裳掉落在地上染上灰尘。她抬头去看二楼,心慌的可怕,连忙扑出去,想叫贺佳莹闭嘴。


    可已经晚了,徽音连外裙都没穿,一身素白里衣的跑下楼,失魂落魄的走到贺佳莹面前,苍白问道:“你说什么?”


    贺佳莹还是第一次见徽音这么失礼的时候,她愣愣回道:“萧纷儿投湖自尽了。”


    徽音眼前朦胧一片,听不见任何声响,她脑中只剩萧纷儿那张泪水涟涟的脸,她的绝望和悲戚。


    颜娘上去扶着徽音摇摇欲坠的身体,扶着她坐下,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徽音,如何叫她不伤心。


    徽音好半天才缓过来,木木的问:“消息哪来的?”


    贺佳莹浑然不觉蹊跷,大喇喇道:“满城都知道了,萧纷儿自尽前留下一封血书,称是她勾引的苏信,如今东窗事发她无脸见人,遂投湖自尽了。”


    贺佳莹叹道:“真想不到,我从前还当她是个好的,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


    颜娘惊出一脑门汗,连忙给贺佳莹使眼色闭嘴,奈何贺佳莹跟缺根弦一样,凑近她面前疑问:“颜娘,你眼睛怎么了,不舒服吗?”


    颜娘嘴角抽了抽,挥手打发她,转头望向徽音,徽音脸色比方才好看,但依旧苍白无力。


    徽音问:“那平祯呢?”


    贺佳莹摇摇头,走到锦席边坐下,拿个了洗净的梨在手上,“不知道,没听到他的消息。”


    她拿过小刀切梨,分成四小块,分别递给徽音和颜娘,奈何她们都摆手不吃,她便自顾自啃起来,突然想到什么。


    贺佳莹猛的拍向案几,将案几上的刀震落在地上,带起一片声响,她大声道:“我听说平家和苏信家已经达成一致,不追究苏信的过错,今日两家一同上书陛下为苏信求情。我估摸着他最多便是被罚几大板,此事便了,可惜了萧纷儿一条命。”


    若说颜娘之前对贺佳莹是不冷不淡的,但她方才那番言论确实叫颜娘放下了对她的偏见,颜娘忍不住问道:“你方才不还说萧纷儿不是好的,怎么又替她抱不平。”


    贺佳莹横眉冷哼:“萧纷儿是有错,那苏信未必就是好的,此人连庶母都能强迫,哪里像个东西。要我说,死一个萧纷儿怎么够,那苏信也得死。”


    一直没有动静的徽音这时突然发问:“昨夜裴彧出府了吗?”


    贺佳莹回道:“没,倒是方木出府了,我院中的婢女撞见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徽音没有回答,而是撑着颜娘慢慢起身走上楼,她走到楼梯口停住脚步,声音轻柔而坚定:“你说的对,死一个萧纷儿怎么够。”


    贺佳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徽音身上有一种她看不清的谜团。此刻,她明明脂粉未施,只穿了一件里衣披头散发的站在那里,却有一股难以明说的吸引力,叫人不自觉想要亲近。


    无关她的容貌,无关她的身份,只是她这个人,让人想要靠近。


    第26章 柳檀之妹


    晨光透过雕花木窗, 斜斜洒进内室,徽音跪坐在漆绘妆奁前,颜娘捧着木梳篦, 从她的发根缓缓梳至发尾。


    她将徽音乌黑浓密的发丝分作三股,两股挽至头顶盘成同心髻, 余下一股垂在脑后,在临近腰间的地方用茜草染红的丝绳缠紧。再在发髻间斜插一支彩绘漆木簪。


    收拾好后,颜娘取来一套青色罗纱直裾,罗纱透孔, 夏日亲肤透气。青色衬得徽音白皙的肤色越发如玉,眉眼清亮, 只是那眼里像是蒙着一层雾, 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向远在千里。


    颜娘有些心慌, 打开妆奁扁盒,取出朱砂膏点染徽音的唇瓣,再用茜色胭脂在徽音颊畔轻扑上妆。这才为徽音增添几分鲜活,镜中容颜如初雪映霞,与方才多了几分人气。


    “徽音, 你要做什么?”颜娘轻问出声。


    徽音起身下楼, 腰间的玉珏发出轻音:“去找平祯, 只有找到他, 才有翻盘的可能。”


    颜娘又问:“他在何处?”


    徽音走到堂屋口, 回望身后的莲湖, 她的面前似乎浮现了昨夜萧纷儿被沉湖的场景,如果她是平祯,会怎么做?


    贺佳莹还在临水阁院内和婢女玩赌棋, 看见徽音收拾好下来,她摇摇招手问:“宋徽音,你要出门吗?”


    徽音朝她莞尔一笑,“是,你要一起吗?”


    贺佳莹被她的笑颜晃荡了下眼,在她印象里徽音从来没对她这样笑过,往常徽音对她都是淡淡的,再就是冷脸训斥和威胁。


    她拍拍衣裙起身,开心的笑起来:“好啊!今日你想买什么我请客!”


    徽音这次是真笑了,眼底笑意绵延:“我怕你请不起我。”


    贺佳莹轻哼出声,走到徽音面拍拍鼓鼓囊的钱袋,得意道:“我可是很有钱的,养你一个绰绰有余。”


    她来到裴府这些年,光每年正旦收到的厌胜钱就不是一笔小数目,更不要说宫中裴后赐下的金银珠宝,裴彧和裴衍逢年过节送的礼物,单就裴夫人那里,给她的银钱就多如流水。


    贺佳莹出行与徽音的低调不同,她是十足的贵女做派,选的是一驾朱漆双马安车,车帷上绣的雀鸟纹随晃动若隐若现。四名梳双鬟的婢女小步跟在车侧,身后还坠着两名青衣近卫。


    车内四面密闭,厢壁用锦缎做衬,仅在车门前方设纱窗遮挡,锦席木几一应俱全,徽音坐在车门口,掀开纱窗环顾市道和行人。


    嘈杂声传入车厢,贺佳莹凑过去不解道:“你在看什么,这些市井小民有什么好看的?”


    她看到窗外那些妇人男子投来的打量,虽然不带恶意,也令她很不舒服。


    贺佳莹靠近徽音,忽闻到她身上的清香,混着初春梅蕊的冷冽,带着一缕甘甜,好闻的紧。她慢慢靠过,将头搁在徽音肩上轻嗅。


    徽音肩头一沉,肩上靠过来一个脑袋,她回头看了眼贺佳莹没说什么,继续去环视四周。


    贺佳莹也不再在意外头那些人的打量,她挽住徽音的胳膊,亲亲热热的靠在她肩头。


    徽音目光忽而凝住,盯着门前挂着松枝与青布幡的食肆看了几息,随后朝贺佳莹道:“先用饭罢,就去那家。”


    贺佳莹抬头顺着她指着的方向望去,那是一间叫河间羹鱼铺的寻常饭肆,有上下两层,好在门口还算干净,人也不多,她点点头,叫停马车。


    两人下了车,身后的颜娘和婢女侍卫立马迎上来,护着二人进了食肆。食肆的老张头看见这阵仗,连忙擦干手迎出来,一脸笑容问:“女郎们要用些什么?”


    贺佳莹皱着眉,她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环视一圈,食肆是前店后坊结构,后坊的土灶上炖着肉羹,散发肉香。


    大堂内,两张榆木长案摆在正中,案面被经年累月的油渍浸得发黑。案旁围着几只蒲草席当做坐板使用。她有些嫌弃的捂脸,不开心的望着徽音。


    徽音没注意到她的动静,望老张头道:“有雅座吗?”


    老张头连连点头,躬着身体引徽音二人朝楼梯口走,语气轻缓:“女郎们随我来。”


    二楼的雅座干净不少,漆案上摆用青布覆着,屋内烧着兰惠香,坐具也从蒲草团变成柔软的粗布垫。


    徽音率先坐下,吩咐老张头将店里的招牌菜都上了一份,再上一壶浆果饮,等人走了后,贺佳莹才不开心道:“那么多上好的酒楼,为何偏偏来这里了?”


    徽音问:“你不喜欢这里吗?”


    贺佳莹皱眉:“这里太嘈杂了。”坐在二楼,连外头街道的叫卖声都清晰可闻。


    “这里的味道很好,不必梁园赋差。”


    贺佳莹疑问:“你怎知,你难道来过这里?”


    徽音替她倒了杯茶,轻描淡写道:“宋家落败后,我什么地方没去过。”


    贺佳莹也想到徽音身上发生的那些,她不好意思的摸摸脸,乖乖坐下不再抱怨。很快,她的视线就被市道上叫卖的吆喝声吸引过去,拉着疏影凑到窗前细看。


    徽音带着颜娘下楼,吩咐那个侍卫在雅座门口守着,她们马上就回。侍卫不疑有他,拱手称“诺”。


    大堂内已经陆陆续续坐着几个短襦汉子在喝汤,颜娘挡住他们的视线,扶着徽音去了后坊。


    后门吱呀作响,那里立着一个清瘦的人影,衣衫眼熟,他慢慢转过身来,头发散乱,眼角发红,唇边的青茬异常显眼,赫然是昨日带着萧纷儿离开的平祯。


    颜娘停住脚步,守在后坊门口。


    平祯胸腔上下起伏,异常的愤怒的望着徽音质问:“你是裴府的人,你的故意诓我们离京的是不是!”


    徽音上前一步,急促道:“告诉我你们出城之后发生了什么?”


    平祯恶狠狠的盯着她,厌恶至极:“还在装,你和裴彧就是一伙的。”


    徽音心中发沉,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一直在猜裴彧对太子的态度,试探他的界限,没想到,他为了维护太子和苏信,真的杀了萧纷儿。


    “不管你如何想,我昨日是真心想送你们走,你今日还愿意来找我,不是想让我帮你复仇吗?”


    平祯沉默片刻,强硬道:“这是你欠我和纷儿的,你要帮我。”


    徽音点头:“我不仅是在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平祯问:“我要做些什么?”


    徽音走到平祯身边,凝视着这个面色惨白的男人,最后一次询问:“你是否真的愿意抛弃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只为替萧纷儿讨一个公道?”


    平祯斩钉截铁:“豁出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好,那你就敲锣打鼓,昭告全天下,你的冤屈,萧纷儿的冤屈,请天下人来还你公道。”


    平祯追问:“然后呢?”


    “公堂对峙,但在那之前我们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苏信的罪。”


    颜娘频频呼唤徽音,她们出来的时间不短,那两名侍卫已经找下来了。徽音来不及多说什么,快速叮嘱平祯几句话转身离去。


    她匆匆忙忙的和颜娘回到大堂,正好撞见下来找她们的的裴府侍卫,看见她们后迎上来,侍卫挎着金错刀站在徽音面前,挡去大堂内打量徽音的目光。


    徽音和颜娘进雅座时,贺佳莹生在品尝老张头上的莼菜鱼羹和羊肉饼,看见徽音她连忙招手,咽下口中的食物说道:“快来,真的很好吃!”


    徽音坐过去,拿起木勺品尝鱼羹,味道一同往日。那时阿母重病,心心念念想吃一道家乡的鱼羹,徽音便和景川跑遍东西两市,找到了这家店。


    陶碗中的莼菜鱼羹腾热气,仿佛能看见阿母口中云梦泽的美景,鱼肉细腻,汤底醇厚。徽音从前很想回荆州看看,去看看阿父阿母长大的地方。


    宋父也答应过,在徽音出嫁前,一定会带着一家人回荆州去祭祖,可惜,这个愿望实现不了,徽音吹开热气,咽下羹汤,她会回荆州的,她会带着阿父和阿母回去的。


    用完饭徽音已经不想再逛了,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只想快点回去疏离案件,找出突破口。奈何贺佳莹兴致冲冲,非要拉着她去逛琳琅阁。


    徽音也知道这家,是长安城内最大首饰阁,京中贵戚夫人女郎最爱去的地方。


    贺佳莹眼神发光碎碎念叨:“我曾在姨母那里见过一只翠蝶振翅的对钗,手艺精湛栩栩如生,可好看了!”


    “我听说最近琳琅阁新进了一批首饰,我买给你好不好?”贺佳莹双手托着下巴,亮晶晶的望着徽音。


    她模样娇憨,圆圆的脸蛋配着黑漆漆的大眼睛,倒是有几分可爱。


    徽音想起她从前面目狰狞疯狂的的样子,又看看她如今这副卖乖模样,不禁笑出声:“我早不怪你了,你不必如此讨好。”


    贺佳莹如同被踩住尾巴般大叫,“我才不是讨好你!”


    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小声道:“我喜欢你金玉加身,珠光宝气的样子。”


    她又撑着头打量徽音,忽的摇摇头,“你这副模样太素了,你应该跟以前一样,穿着最时兴的衣裙,带着最华贵的首饰,一出现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徽音被她摇头晃脑的模样逗笑,问道:“你从前见过我?”


    贺佳莹扶着车璧起身,坐到徽音身边,凑近她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宴席上,你和王寰合奏了一曲,我听的如痴如醉。”


    徽音问:“这么说来,你对我印象还不错,那为何我初入府的时候你百般找我麻烦?”


    “我那是鬼迷心窍,加上身边有人挑唆,这才……”贺佳莹一脸急切,抬手发誓,“我发誓,邪祟那事我是真没想过害你性命!”


    徽音拉下她举着的手掌,正色道:“你可知,我为何会原谅你?”


    贺佳莹迷茫道:“因为你善良?”


    徽音摇摇头,“正如你所说,你从没想过害我性命,连落水那事都是你自己跳的湖,春日的湖水可不好受。”


    贺佳莹也想起徽音跳湖救她的事,她盯着徽音的嘴唇微微出神,疏影说,徽音是用亲嘴的方式救的她。


    徽音看着贺佳莹眼神变得诡异起来,呆呆的望着她不知道在想写什么,她抬手在贺佳莹面前挥了几次,这才把她喊回神。


    “你刚刚在想什么?”


    贺佳莹脸色爆红,语无伦次的回道:“没什么,没什么!”


    徽音也不再追问,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一件她想知道很久的事情。


    “柳檀,是什么样的人?”


    贺佳莹身体一僵,来了来了,这个问题终于来了,她早已预感徽音会问。


    贺佳莹往旁边的锦席上挪了一个身位,敷衍道:“她就跟你以前见过的那些贵女,跟她们一个样。”


    徽音静静的望着她,丢出一句话:“你上次不是说她很好么?”


    “我乱说的!我气糊涂了。”


    贺佳莹望着徽音,无比诚恳道,“真的,我与柳檀接触不多,但我能看得出来她很嫌弃我,她不过的表面上装的贤良淑德罢了。”


    徽音回忆着柳檀的面容,她比柳檀要小两岁,柳檀是氏族女郎,平素也只接触和她身份差不多的女郎们。如琅琊王氏,南阳冯氏,青州董氏和蜀郡氏族等历经百年的大氏族。


    如徽音这等新兴的氏族,不在这些百年氏族交好的范围内。她与柳檀也从没打过交道,但从她的流传来看,她是个落落大方,温柔娴雅的女郎。


    柳檀看不起贺佳莹这事徽音倒不诧异,不过,她更想知道的是柳檀的性情喜好,毕竟裴彧那般喜爱她,她若是能照着学学,裴彧是否会对她有些恻隐之心?


    徽音还要再问,马车已经停住,贺佳莹迫不及待的溜下马车,招手唤她下去。她不好再问,提着衣裙下车。


    琳琅阁前的市道宝马华盖安车络绎不绝的驶进,马车内下来的贵戚夫人们各个金钗云鬓。


    侍女引着两人来到三楼的雅间,珠宝饰品都被绘制成册的放在各个雅间由贵人们挑选,看上后再由侍女送到雅间试戴。


    贺佳莹拉着徽音坐下,大手一挥,“将你们这里最好的首饰拿上来。”


    侍女望着面前两个女郎,那位如月里嫦娥的小娘子,梳同心髻,耳铛是由青玉珠串金链,腰带上绣着合欢纹,明显是位已婚妇人。


    她身边那个女郎梳着分肖髻,衣饰明艳,模样娇憨,看样子应该是哪家的新妇带着小姑子来买首饰。


    侍女心中有了计较,笑道:“女郎稍作,奴婢这就去取。”


    没一会,她就捧着朱色漆盘进入雅间,上首摆放各种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被雅间内的灯火一照,熠熠生辉。


    贺佳莹兴致勃勃的凑过去挑选,她打量片刻,忽而皱眉,不悦道:“你就拿这种货色搪塞我们?”


    徽音顺着她的方向望过去,漆盘中的首饰乍一看华贵异常,实则都是些次等货色,甚至略带杂色。


    侍女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女郎既有如此眼里,她还以为是个普通富贵人家,她连忙陪笑,“非是搪塞,女郎们来迟了些,好成色的已经都卖出去了。”


    贺佳莹瘪瘪嘴:“可你这成色也太差了,没一件能看的。”


    侍女笑道:“倒是有一件货,女郎必然看得上,就是这价格嘛。”


    “别卖关子,女郎我有的是钱,快去拿来吧。”贺佳莹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道。


    那侍女捧着一个铜盆大的木匣走进来,小心翼翼的放在案几上,打开那木匣,匣中放着一只青鸾逐月簪。


    簪体为翠玉,簪首为回首望月的青鸾神鸟造型,羽翼以翡翠镶嵌,灵动非凡。


    贺佳莹满眼惊叹,她连忙唤来一旁的徽音,想要给她带上。


    颜娘取下徽音头上的饰品,将青鸾逐月簪斜插入她的发髻上,耀眼夺目,簪下的美人更是一绝,玲珑剔透,顾盼生辉。


    侍女由衷的赞叹:“女郎是奴见过最合适这簪的人。”


    贺佳莹更是开心,凑到徽音面前不停的夸赞,妙语连珠。


    青鸾逐月簪虽美,但太过奢靡沉重,许多场合都无法佩戴,徽音并不喜欢,她默默抬手想要取下。


    就在这时,雅间外传来一道趾高气昂的声音:“我倒要看看是想敢跟我抢东西!”


    这声音旁人不知,贺佳莹却万分熟悉,从小就跟她不对付,处处瞧不起她,每回遇上都是等次她几句的柳桐,柳檀的亲妹妹!


    柳檀碍着世家贵女的教养和裴夫人及裴彧,虽瞧不上贺佳莹,但表面功夫做的极好。


    这柳桐就不一样了,她是河东柳氏这一辈最小的孩子,从小被几个哥哥姐姐宠着大大,刁蛮跋扈,一张嘴能将人气死。


    贺佳莹以往没少吃她的亏,她心头怒火飘起,拉下徽音的手臂,朝外头大声道:“表嫂,这青鸾逐月簪除了你,旁人都配不上!”


    她凑近徽音耳语:“是柳桐,柳檀的小妹,她可气人了,你帮我教训教训她!”


    徽音:“……”


    真看得起她,她如今什么身份,如何能跟出身氏族的柳桐硬碰硬,若是以前三两句便能打发,现在,有着柳檀和裴彧间的情事,在加个身份尴尬的她,说不定柳桐会更加变本加厉。


    不等两人细想,柳桐已经冷笑着掀开雅间的青纱帐走了进来。柳桐亦是个美人,她眉骨高,眉峰上扬,看人时总像含着半分讥诮。鼻根挺立的近乎凌厉,两颊颧骨过高,给她增添几分刻薄感。


    她的性子也不负这份长相,只见她扫视一圈看清人后,掩唇娇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裴府打秋风的落魄户啊。”


    柳桐看见徽音一顿,她自是认识徽音,此人名声如雷贯耳,长安谁人不知。不过她却是不服的,宋徽音不过是长了副好相貌,轮身份地位,轮才情品行,哪点比得过她阿姊。


    世人谁不知裴彧心念她阿姊,只等她阿姊替前夫守完三年寡再续前缘。偏偏这个宋徽音,恬不知耻,自甘下贱,竟勾得裴彧纳她为妾,柳桐想起近些日子小姐妹话里话外的讥讽。


    她语气更加刻薄:“呵呵,到底不是氏族,真不讲究,竟然允许一介妾室出门抛头露面。”


    贺佳莹面带怒火,悠的一下站起身骂道:“你胡乱沁什么,我家如何干你何事!”


    柳桐直接无视她,饶有趣味的望着徽音,命令道:“你不配戴这簪,取下来。”


    徽音坐着不动,面带微笑:“听闻河东柳氏是大族,族中教养出女娘各个贤良淑德,雍容大方。今日一见柳女郎,方知传闻不真。”


    柳桐如何听不出徽音是在嘲她,不过,她可不是个在意名声的人,柳桐上前一步,抬手就要去抢徽音头上的发冠。


    守在徽音身侧的颜娘一把钳住手她的手,下了死力。


    柳桐只觉得手臂处传来剧痛,似是要断掉般,她哀叫两声连连后退,身后的仆妇见状连忙扶住她。


    柳桐指着徽音怒吼:“把她头上的簪子给我取下来!”


    她身后的两名健壮仆妇听闻立马撸着袖子恶狠狠的上前,颜娘和贺佳莹不约而同的挡在徽音面前,怒视着两人。


    琳琅阁侍女满脑门大汗,这里的人他一个都得罪不起,连忙高声告饶,求各位女郎们停手。


    雅间内嘈杂一团,其他雅间的夫人娘子们也都凑过来看热闹,徽音见事情闹的越发大,抬手摔掉一个陶杯喝住众人。


    “住手!”


    徽音起身拨开颜娘和贺佳莹,冷冷的盯着柳桐:“先来后到你不懂吗?这东西是先拿给我们看的,我不要了才能轮到你。”


    柳桐嗤笑:“我偏要抢,你待如何?”


    徽音:“待明日御史参你一本,你那刚刚荫官的三兄到手的官职一落,你就知道如何了?”


    柳桐一滞,回头望去,果见有几名御史夫人也在此处。宋家虽败,宋徽音父亲在御史兰台还是留有些交情,她若真能说动那些御史,倒真是个麻烦事。


    贺佳莹哼哼两声,插腰双手,“你敢抢,我就回去朝我姨母和表兄哭诉,你这般欺辱我,定叫你好看!”


    柳桐气得胸腔起伏,她身后的仆妇的上前劝阻,最终,她面前青紫,咬牙道:“不就一个簪子吗,我什么好东西没有,这破烂就让给你们!”


    贺佳莹得意的笑笑,高喊:“结账!”


    侍女舒了口气,拿着算盘上前恭敬道:“女郎,一共是三百金。”


    贺佳莹愣愣的摸着荷包,这么多,遭了,她今日出门没带多少现钱。她苦着脸凑近侍女小声道:“我身上没这么多,我叫人回去取,或者你找人去裴府要?”


    侍女为难道:“……咱们琳琅阁的规矩不能赊账!”


    柳桐气的胸口疼,等了片刻,发现贺佳莹没拿银钱结账,而是面色尴尬的和番商嘀咕着什么。


    她心中一喜:“某人连钱都掏不出,还说什么要买的大话,真是笑掉大牙。”


    她扬眉吐气道:“买不起就滚开,缘奴,你去结账!”


    她身后那个低眉的青衣女婢捧着一匣子金饼上前,侍女看看贺佳莹,又看看柳桐,左右为难。


    徽音拉过贺佳莹询问:“怎么了?”


    贺佳莹苦着脸道:“没带够钱,你能不能借我点。”


    徽音:“……”看她像有钱的样子吗,她和颜娘浑身上下凑不出一块金。


    第27章 现在我表兄喜欢的可是你……


    三楼内数十双眼睛盯着她们, 柳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的嘲讽,贺佳莹脸红的滴血。


    徽音发誓,她这辈子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 败贺佳莹所赐,这下里子面子全丢光了。


    “买不起就赶紧将簪子取下来, 不属于你的东西再怎么抢也不是你的!”


    周围细碎的议论传进徽音耳里,她努力控制着表情,抬手去摘发簪。


    贺佳莹抱着她的手臂劝阻:“别摘啊,这是咱们抢来的。”


    徽音瞥了她一眼, 质问:“你有钱吗?”


    贺佳莹摇摇头。


    徽音面无表情:“我更没钱。”


    这是她一生中最穷的时候。


    贺佳莹还是抱着她的手臂不撒手,徽音无奈:“再耽搁下去, 柳桐能把整条街的人叫来看我们笑话。”


    “我已经让人回去取钱了!”贺佳莹跳脚。


    徽音忍着气道:“来回一个时辰, 你要站着这里让她讥讽一个时辰?”


    柳桐越说越过火,纵是徽音脸皮厚也有点扛不住她的火力, 她现在只想快点离开。


    贺佳莹万分不愿,却也没有办法,她慢慢松开徽音的手臂,余光看见窗外市道上行驶过一队人马。


    领头的人她万分眼熟,剑眉星目, 威风凛凛, 她心中大喜, 连忙扑到窗边大喊:“表兄, 快来捞我和徽音!”


    徽音:“……”


    能让贺佳莹叫表兄的只有一个, 徽音此刻真恨不得暴打贺佳莹一顿, 她宁愿在外人面前丢尽脸,也不愿意闹到裴彧面前去,何况是这种买东西付不起钱的尴尬事。


    徽音只能暗自祈祷裴彧有要事在身, 没空理会贺佳莹。


    然后,她看着贺佳莹一脸喜意的转身,对她道:“表兄上来了,我们有救了。”


    徽音僵硬的点点头,柳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狐疑道:“你莫不是拿裴将军的名头唬人?”


    不等贺佳莹回答,楼梯口已经传来甲胄走动间和剑柄撞击的脆音。


    众人回头看去,裴彧一身虎贲郎将装束,绛色曲裾配兽纹金钩玉带,他眼角上扬,鼻梁高挺,自带一股风流韵味。


    裴彧身后还跟着数十个带刀虎贲将,高大威猛,气势逼人。这幅阵仗直接惊动了琳琅阁的主人阿古,他一路奔过来向裴彧见礼问好。


    三楼内其他夫人看见裴彧的身影后纷纷屈膝行礼,带着婢女随从进入雅间,不敢再看。


    阿古恭敬道:“不知裴将军大驾光临,小的有失远迎,裴将军来此是?”


    裴彧向阿古颚首,嘴角染上笑意:“来赎人。”


    阿古摸不着头脑,“赎人?裴将军说笑了,小店都是正经买卖啊。”


    裴彧视线向前,从一脸得意的贺佳莹脸上移到徽音面上,她微微垂头,侧身站在贺佳莹身侧,耳垂红欲滴血。


    阿古跟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见三位富贵女郎站在那处,其中一位容色极好,发上还带着他这琳琅阁新到的青鸾逐月簪,当真是艳压群芳。


    从头到尾见证这场闹剧的侍女走出来,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裴彧和阿古。


    裴彧听闻轻笑,“原来是买东西付不起钱啊。”


    阿古连忙接话:“早知是裴府上的贵人,小人就亲自接待送两位贵人回府了,哪至于闹成这样。”


    裴彧盯着那边装死的身影开口:“还不过来?”


    贺佳莹乖乖拉着徽音的手站到裴彧身后,从头至尾,徽音都能感觉她面上那道凌厉又带着揶揄的目光,叫她不敢抬头去看裴彧。


    她全程不吭声,偏那人不肯放过他,非盯着她问道:“喜欢这簪子?”


    徽音僵硬的点点头,她哪里是喜欢,她恨不得今日从没来过这地。


    裴彧唇角一勾,眼底笑意蔓延,眉梢都浸着混不吝的轻佻,徽音看着他欠揍的笑容,手掌握了握拳,真想一巴掌打上去。


    “拿着我的节令,去裴府取钱。”裴彧取下腰间的玉牌扔给阿古,转身带着徽音和贺佳莹离开。


    柳桐盯着裴彧俊秀的脸庞看了几息,发现她被无视的彻底,不忿的开口:“元晞阿兄,那发簪是我先看上的!”


    裴彧脚步一顿,回头才发柳桐也在。


    贺佳莹回嘴:“什么你先看上的,分明是先拿给我们的。”


    柳桐不理会贺佳莹,而是盯着那两人站在一起的身影眼神冒火,宋徽音凭什么,裴彧身边的位置合该是她阿姊的!


    她再度开口:“元晞阿兄,这青鸾逐月簪我是准备买来送我阿姊的生辰礼物,阿姊她最喜欢这翠玉了。”


    贺佳莹暗叫不好,该死的柳桐,居然搬出柳檀来做挡箭牌,好不要脸。她偷偷看了徽音一眼,发觉徽音正抬头望着表兄,而表兄则是望着柳桐的方向。


    她心中默默为徽音抱不平,在贺佳莹看来,柳檀一万个比不上徽音,奈何她表兄就钦慕欢柳檀。


    贺佳莹又想起疏影所言,看来她和把撮合表兄和徽音的事提上行程了。


    裴彧侧着脸,徽音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但已经做好准备让出发簪了。


    她抬手准备摘下发簪,那边的柳桐看见徽音的动作一喜,得意的走上前,正要向裴彧道谢。


    未料裴彧突然抬手拦住徽音的手,将她耳边的碎发整理好,道:“摘了干什么,挺好看的。”


    徽音眨眨眼,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裴彧瞥了眼呆呆的徽音,眼底染笑,转头望着柳桐道:“这发簪不能让你,你去挑其它的,算我帐上。”


    裴彧说完这句话不再停留,拉着徽音转身离开。


    贺佳莹跟在二人身后,经过柳桐身边好生的扬眉吐气,嘲笑了一番。


    徽音和贺佳莹上了马车,裴彧站在车外,吩咐他身后的两名虎贲将护送二人回府。等两人走远后,他招手唤来先前跟着两人出府的侍卫询问。


    “她们二人今日出门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


    侍卫拱手回道:“除了此处,便是在梧桐巷那边用了饭,再未去其他地方,也没见过什么人。”


    裴彧颚首,收回视线,翻身上马离去。


    ——


    正午时分,日头正烈,正是一日内最为热闹之时,酒肆食肆座无虚席,市道两侧的小食摊子围满行人,炙肉的烟气混着椒盐的辛香,在街道间翻涌。


    咚——


    铜锣声响彻街道。


    “苍天在上,我有天大的冤屈!”


    市道上所有人朝他侧目看去,二楼食肆内的食客也停下著,探头朝窗外望去。


    一个白衣瘦削的男子赤着脚,披头散发,用力的敲着手中的铜锣,嘶声大喊:“我妻萧氏,为苏信所迫,又遭奸人灭口,我有天大的冤屈!”


    平桢身后跟着一连串看热闹的闲汉,在他喊出苏信之名后,又有不少看热闹的行人加入,七嘴八舌询问他真相。


    他遂大声道出真相:“苏信屡次强迫我妻,事发后他们苏家为了提他遮掩,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在我妻头上!为了脱罪,竟然将我妻活生生沉塘而死!”


    “老天爷,你为何如此不公!难得我们平头百姓活该命贱,遭他们这些贵族子弟玩弄吗!”


    平祯悲怆道:“我本不欲追究此事,想带我妻离开西京隐姓埋名,奈何那群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不肯放过,一路追出京害死我的妻!”


    “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为何非要苦苦相逼,不给活路啊!”


    “今日,我便是舍了这条命,也要为我妻子萧纷儿讨一个公道,为她正名。”


    “她并非你们口中的□□□□,她是一个极好的女子,只恨她嫁了一个无用的郎婿,护不住她,叫她半生凄苦,死活还背上骂名……”


    “那苏信是不是就是前两日传出的那个迫奸庶母的那个?”


    “就是他!没想到,他为了脱罪,竟然害人性命。”


    “哼,在他们那些大人物眼底,我们不过是贱民,还不如他们养的牲畜,死便死了。”


    “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必须让他们给一个公道!”


    “真是可怜呐。”


    平祯嘶声力竭染红了眼,泪洒当场,围观百姓纷纷低头拭泪,因他动容。


    众人汇聚在平桢身边拥着他一路朝司马门走去,声势浩大,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见状不对的人立马撒开腿跑去通风报信,不一会,整个长安都知道了,平桢他破釜成舟,宫门鸣冤。


    临近宫阙,被执金吾卫拦下,为首的郎将横眉冷对:“大胆,你们是要谋逆吗,竟敢聚众闹事!”


    围聚的百姓看见配刀的执金吾卫慌乱起来,平祯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他举起一片竹简高喊:“郎官平祯,有冤要诉,叩请陛下圣听!”


    张郎将皱眉,他自然认识平祯,平祯时常出入宫廷侍奉陛下和太后,算是天子近臣,无陛下命令,他自不能随意伤平祯。可他接到命令,一定要阻止平祯去司马门,必须拦下他。


    “平祯,你有冤上书便是,闹出这等动静,你不想活了吗?”


    平祯抬头苦笑,眼底沁泪:“你不懂,只有这样,才能捅破这天,还我公道,还我妻子公道!


    张郎将眼底露出怜悯,百姓不知,他们这些文武官皆知事情真相,只是,怜悯归怜悯,他也有小家要顾,只能对不住平祯了。


    他挥挥手,身后数十执金吾为上前,想要按住平祯带走。


    平祯从袖中掏出匕首,横与颈侧,“你们休想带我走,若敢上前,我即刻自刎于此!”


    张郎将见他如此执迷不悟,心中恼火,拔刀威胁:“你今日所作所为,本将便是将你就地处决也没人会追究。”


    平祯仰天大笑两声,径直冲向那张郎将的横刀上,张郎将大骇,连忙抽刀后退,但还是伤到了平祯手臂,霎时间鲜血淋漓染红白衣。


    平祯捂着手臂悲怆大喊:“你们官官相护,不给我们小民活路啊!”


    百姓亲眼见血,原本平息的怒气又被激起,纷纷想到了曾经受到的不公,竟无视执刀的执金吾卫,扶起平祯,朝前涌去,冲破包围圈。


    不过片刻,乌泱泱的人群如同蝗虫入城一般,势如破竹的到了司马门前,他们纷纷跪地,随着平祯高呼:“有冤陈情,叩请陛下圣听!”


    张郎将看见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身后侍卫来问,是否要拦。张郎将摇摇他,如何拦?平祯抱着必死的决心,拦不住的。


    这天,要被他捅破一个大窟窿。


    司马门前驻守的将领官兵看见后立马上前驱赶,但百姓众多,声势浩大,他的呼声根本没用。他不敢耽误,连忙吩咐人快速进宫禀告。


    同时,廷尉府,御史台,卫尉等人马接到消息正相继赶来。


    宣室殿的青黑地砖上,直挺挺的跪着四个身影,他们膝下并未铺上蒲团,垂头听训。


    再往前,一张黑檀案几上摆着一盏衔鱼灯,火光投在宣帝半明半暗的脸上。灯座下压着一片血渍竹简。


    不一会,殿外传来卸甲的的声音,裴彧大步走进宣室殿,跪下行礼。


    宣帝这才抬起脸,眉头紧皱,抬手道:“都起来了吧。”


    宣帝问裴彧:“外头情况如何了?”


    裴彧:“人声鼎沸,司马门前聚集了数千百姓,虎贲卫队已经敢去维持秩序了。”


    宣帝怒极:“好啊,一桩小小通奸案,闹的人尽皆知,他们是要逼宫吗?”


    平曲侯平宪章和廷尉苏文易对视一眼,连忙再度跪下磕头请罪:“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宣帝双手撑在桌上,语气带怒:“你们是有罪,一个教子无方,一个连人都看不住!”


    他还要再骂,余光瞥见王沱在殿外团团转。宣帝高声道:“王沱,你在干什么?”


    王沱跪地高喊:“禀陛下,太后……她来了!”


    “什么?”宣帝一惊,起身疾步越过几人到了殿外,果见宫道一架由四名黄门抬着的凤辇,十二名绛衣宦者在前引路,辇后跟着两列女官。


    这是自五年前平太后隐居,第一次出宫露面。凤辇近了后众人才看清,那步辇中空无一人,只摆着一件五彩翟衣和太后金印。


    宣帝不解:“这是?”


    凤辇最前方的女官回道:“禀陛下,太后娘娘吩咐奴带着她的金印和翟衣过来,太后已经听闻宫门前的事情。太后说,平祯此事,她不插手,但平家三房就剩这一支血脉,请陛下稳妥处理。”


    宣帝颚首,凤辇走后,宣帝背手而立,望着司马门的方向感叹:“这是五年来,太后第一次与朕主动说话。”


    苏文易脑门一惊,平太后摆满是要保平祯,陛下为了修复母子关系,难保不会重重罚苏家,他偷偷看了眼身侧的平宪章,示意他发声。


    平宪章会意,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平祯此举着实大胆,若轻拿轻放,只怕……”


    剩下的话语戛然而止,平宪章看见宣帝投来令人胆寒的眼神,嘴中的话语再也无法吐露。


    宣帝不悦的扫了眼平宪章和苏文易,这两人心中什么勾搭他心知肚明。


    “平祯亦是你的侄儿,你便这么想要他死?”


    带有质疑怒气的话压下,平宪章再不敢多言,连忙求饶退下。


    同是平家人,平宪章也并非容不下平祯,他也想好好亲近这个侄儿,让平祯帮忙劝劝太后不要和陛下再怄气了。


    奈何平祯实在是个扶不上墙的,屡次忤逆他,如今还闹出这种大事,若是能撇清关系自然是好的,未曾想惹怒了陛下。平宪章擦着汗,不敢再言。


    宣帝冷哼一声,扫过御史大夫,苏文易和平宪章,最后停留在面容俊朗的裴彧脸上,他的心情也变好了点。


    宣帝吩咐:“元晞,事情已经闹成这样,必须要给百姓一个交代,明日辰时,于廷尉府合议堂公堂审讯,你为主审官,丞相府长史,御史中丞为副审官,将此事给朕好生审上一审!”


    “看看此事到底孰是孰非!”


    裴彧领命:“诺。”


    ——


    裴府,临水阁。


    一楼堂屋内的欢声笑语突破云间,颜娘在土灶下忙活着,裴夫人刚刚着人送来上好的鹿肉,这是补血养身的好东西,她带着人支起烤架,熏烤鹿肉。


    颜娘听着屋内的笑声,心中愉悦,她现在不嫌弃贺佳莹经常跑到临水阁来了,起码她来了能缠着徽音谈笑,总比徽音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发呆强。


    她有时看见徽音一个人孤寂的身影,心中酸涩不堪,从前的徽音爱笑,也爱漂亮,她闲来无事总会带着婢女们调香,或是拉着她们商讨时兴的妆容和衣裙。


    到了裴府,徽音虽还是徽音,可颜娘能明显感觉到,她变了,她不爱笑,从前喜欢的东西现在一概不碰。心事全部埋藏在心底,一个人默默承受,只有颜娘不停的追问下她才吐露一二。


    颜娘不想看见这样的徽音,她希望她还是从前那个能闹能笑的小女郎。她坐在灶房外,擦干眼睛的泪,望着堂屋内开怀的徽音,头一次开始感谢贺佳莹。


    堂屋内,案几上摆满妆奁盒,金饰玉饰数不胜数的堆积在案上,这些都是贺佳莹吩咐人收拾过来的。她一件件的放在徽音头上比划,似乎不嫌累。


    贺佳莹:“你别嫌弃,这些都是我没用的。”


    徽音摘下头上的缠枝金簪放回妆奁,拒绝道:“不是嫌弃,这些是裴夫人给你,我拿着算怎么回事。”


    贺佳莹嘟嘴:“我想给你嘛。”


    徽音吩咐婢女将东西收拾好,她回:“我有,这些你自己用吧,你不是刚刚还送我玉簪吗?”


    说起玉簪,贺佳莹立马不好意思起来,嘟喃道:“那不是我送的,是表兄送你的。”


    她说完眼珠一转,凑到徽音面前开怀笑道:“你看没看见柳桐那个样子,真是解气。哼,她还真以为搬出她阿姊来就什么都行了。现在我表兄喜欢的可是你!”


    徽音收拾的动作一顿,无语道:“你哪里看出来他喜欢我?”


    贺佳莹靠在漆木凭几上,笑眯眯道:“两只眼睛看到的。我今日喊住表兄时他本来不耐烦的,却在听见你名字后笑了一下,立马上来了。”


    徽音不接话,裴彧哪里是喜欢他,看笑话还差不多。她直起身整理案几上散乱的竹简,屋外传来奔跑的脚步声,疏影喘着粗气进屋,嚷嚷道:“大事!平桢去宫门前鸣冤了!陛下下旨明日辰时在廷尉府当堂会审!”


    贺佳莹惊讶:“当真?”


    疏影回道:“千真万确!”


    “这么说来,萧氏真的是无辜的?”贺佳莹面露疑惑,转头询问徽音,“你见过萧氏吗?”


    徽音点点头。


    贺佳莹追问道:“那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婉纤柔,可怜,是个极好的女子。”


    徽音想起那个面容凄楚的女子,她的柔弱,她的痛苦,她的不甘,即便身处地狱,依旧心怀善意,不曾怪罪徽音,而是理解和宽慰。她死前,在想什么?


    堂屋突然光线暗淡,徽音望着外头的天色,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蔽日,似要下雨。


    贺佳莹和疏影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没有注意到徽音的离去。


    徽音走出堂屋,颜娘正在指挥婢女们将晾在院中的衣裙收好,灶下土烟滚滚,炙烤鹿肉飘香。


    她站在院中那颗大槐树下,望着高高的树冠,明日,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此事无非两个结局,第一,平祯胜,按律令,贵族子弟强迫官员之妻,判流放边地。此案不同点便是他们为了掩盖苏信罪行,强行沉塘萧纷儿,平祯这个苦主完全可以上书陈情要求判死刑。


    但死刑亦可钱赎,依照苏信身份,按律他需交齐一千万钱方可赎死罪,苏家是没有这个家底凑齐这些钱赎他的,除非倾家荡产,举族之力。


    徽音抬手扯掉槐树枝上的烂叶,世家大族便如同这枝繁叶茂的槐树,烂了一枝叶,剪除便是。


    第二个结局,就是苏信胜。


    徽音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他到底能如何脱身,纵然苏家有通天本领,陛下也不得不顾及百姓之声,不顾冤情。


    第28章 幕后之人真的是她


    翌日, 廷尉府高大宏伟,大门上饰有威严的兽面纹门环,两侧各有一座石狮子, 威风凛凛地守护着府衙。


    夯土台下聚满人群,虽是公审, 但也不能将怎么多百姓全部放进去,是以廷尉府选取了二十名代表进内观审。


    合议堂正堂肃穆,青砖铺地,以玄色为主, 朱色为辅,庄严威仪。正中间的高位上便是主审官的座位, 置玄木矮案。正堂的两侧, 分别摆放着一排鸟兽纹坐具,供廷尉的属官们就座。


    堂外用红绸来出一条界限, 观审的百姓站在界限之后。辰时正,裴彧,丞相府长史,御史相继落坐,几人互相行礼寒暄一二。


    案前陈列竹简律令, 左右两侧廷尉属官落座执笔, 面前铺设竹简, 静候升堂。


    裴彧发令:“带平祯, 苏信上堂。”


    两名身穿皂色短襦, 外罩皮甲的卫兵将苏信和平祯带上堂。


    苏信依旧是那副不怕死的模样, 身上的绸缎长袍洁净整洁,几日的牢狱生活没让他憔悴半分。阴柔的面目配上那双暗含怨毒的眼睛,使他整个人都变得可怖起来。


    相比之下平祯就狼狈许多, 原本清秀的面目仿佛老了十岁,青茬冒出,白衣老旧发白,眼底的涩红长久不散。


    两人都是氏族出身,所谓刑不上大夫,对于贵族而言,不可上枷锁,不可羞辱,要保全其体面。


    裴彧先是望向平祯,“平祯,你宫门鸣冤,越过廷尉府和执金吾上诉,依照律令,越诉者,苔五十,你可认?”


    平祯俯身行礼,“下臣认。”


    裴彧抬手吩咐两侧的卫士将人压下去行刑,堂外已放置一个等身高的黑木长案,平祯趴下去,行刑的卫士高举厚重的苔板,用力的打在他的背脊上。


    只一苔下去,平祯便闷哼出声,背脊白衣出浮现一条血痕,五十苔,寻常健硕汉子都扛不住,何况平祯这柔弱身板。


    又三苔下去,平祯眼神上翻,吐出一口血,呼吸已然孱弱下去。


    丞相府长史连忙开口:“大人,平祯体弱,五十苔下去只怕没命可活,不如待案件审讯完后再行刑?”


    裴彧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望向其他陪审的属官,等待他们发言。下一息,有几人也不出意料的提平祯求饶,纷纷进言等审讯完后再行刑。


    这几人私下都被陛下和太后敲打过,平太后摆明要保平祯,陛下一心想修复母子之间的关系,若让平祯死在堂上,裴彧身份尊贵,自然不受影响,但他们这些人事后定会被拿来出气。


    裴彧抬手叫停行刑的卫士,询问那几名不曾出声的陪审属官:“你们是什么意见,也说说?”


    属官们:“……”你都叫人停了还问我们干什么?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纷纷附和。


    裴彧轻轻颚首:“既然意见一致,那就审讯完后再行刑,将平祯带上堂。”


    平祯受了七苔,脸色极其惨白,脚步已经虚浮,衣襟染血,但其目光坚定,强撑着走到堂上。


    裴彧拿起简牍,目光扫过苏信,嘴唇轻启:“苏信,平祯告你奸辱其妻,事发后害死萧氏,你可认?”


    苏信冤枉道:“大人明鉴,小子确是一时受人蒙蔽勾引,这才犯下大错。可要说奸辱绝没此事,我与那萧纷儿男欢女爱,乃是你情我愿之事啊!”


    “更莫说杀人一事,自事发我便被关在廷尉受监管,如何能杀人?”


    平祯捂着胸口冷冷呵斥:“颠倒黑白,你说我妻子与你乃你情我愿,可有证据证明!再说杀人一事,你是在牢中,可你那亲兄长呢?”


    “笑话,那你又有证据证明是我强迫的萧纷儿了?”


    苏信轻蔑的扫过平祯,嘴角扬笑,“至于萧氏之死,动手的可不止我兄长一人!”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你兄长害我妻一事?”


    平祯抓住苏信话中的漏洞,立马朝上首的裴彧拱手,“大人,你亲耳所闻,苏信承认其兄对我妻动手!”


    苏信慌乱片刻,正要吐露平家当时也有人在场,并非他兄长一人时,堂上一名属官连忙朝他使眼色。


    他咽下口中的话语,转而辩解:“我在牢里,什么都不知道,我瞎说的。你妻是投湖自尽人人皆知,你说我兄长害你妻,你可有证据!”


    啪——


    裴彧拍下案板,语气平静:“平祯,诬告亦是大罪,你有何凭证,呈上来。”


    平祯自袖中掏出一张白布呈上,悲戚道:“大人明鉴,这是我妻子萧氏的验尸文书,她死前被人以布束口,双手反捆,活活生溺死。”


    他留下泪,痛哭道:“敢问哪个投湖自尽之人会如此!”


    裴彧展开白布,上头对萧氏尸身描述极其详细,留名是公孙朴。


    “哼,谁知道是不是你随便找了个人写的,说不定是你伪造尸体故意诬陷,我看,就是你受不了这个绿帽,故意害死你的妻子,还想把罪名栽到我头上脱罪!”


    平祯终于忍不住,冲上前抓住苏信的衣襟怒吼:“你这畜生!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苏信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双手摊在两侧,以他的身手,一招就能置平祯与死地,不过他素来瞧不起平祯,何况公堂之上,自有人帮他。


    两名卫士立马上前将平祯拉开,苏信朝裴彧诉苦,“大人,你看见了吧,公堂之上尚且如此,此人情绪不稳定,肯定是他杀了萧氏!”


    裴彧拍案镇住两人,声如霜刃,“再犯,以扰乱公堂之罪处罚。”


    平祯和苏信同时安份下来。裴彧扫了两人一眼,将验尸文书转给其他属官查阅,其中一人惊叫道:“公孙朴,可是曾经那位太医令,辞官转做仵作的那位?”


    “就是他,这字迹我认识,不过他年事已高,已经很久不曾现与人前了?”


    裴彧听着他们讨论,指节在案上轻叩,公孙朴,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平祯身后那人居然能请动公孙朴出山,他现在到真有些好奇,下一步平祯会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萧氏的死会与苏家有关。


    要知道,当时在场之人除了平祯,其他人都是不会出来作证,他一人的证词根本没用。


    苏信一脸迷茫,公孙朴是谁?


    随后便有人替他解惑,公孙朴出身医药世家,年仅十九岁便被征召入宫侍候先帝,医术精湛。后七年,其父惨死,因查不出死因只能草草结案。


    公孙朴一气之下辞官钻研仵作之术,而后于廷尉府任职,先帝期间,发生的几桩奇案皆由其协助破获。他也一直追查其父死因,于十五年后破获此案,将凶手绳之于法。


    如今他已高龄近八十,早已经告老还乡,不知去向,但廷尉府还有不少老人都见过他的风姿,他曾破获的奇案卷宗至今还摆在案库里。


    是以这份验尸文书,可以为证。


    苏信听着他们细碎的议论,即便没有尸身在此,但众人已经认定这份验尸文书的效用。他慌乱起来,嘴硬道:“即便萧氏不是自尽,你又如何能证明是我苏家所为?”


    平祯不理他,而是缓慢走到堂前,望着庭中的不一的面孔,讲起往事:“我是三年前冬日带着我的妻子萧盼儿来到长安的,彼时身无分文,只能宿在码头的木房内和一些帮工住在一起,我读过些书,在码头上找了个帐房活计,而我妻则是靠替人浆洗衣服换些银钱。”


    “整个冬月,她的手长满冻疮,不成样子,她却一丝抱怨也没有,反而安慰我,说只要咱们努力,就一定能在长安安家。”


    说到此处,平祯泣不成声的低下头,埋首痛哭,庭外的百姓也不忍的低下头,他们当中有不少都认识平祯夫妻二人,知道他们的为人,今日是特地赶来观审的。


    苏信还是一副不屑的模样,吊儿郎当道:“我说平郎官,这里是公堂,不是你家,要哭回去哭。”


    平祯面露怨恨,大声质问:“若说品行,码头上的和近邻都能证明我妻贤良淑德,品性极好。”


    “而你,你就是个浪荡子!你好色风流,人人皆知,你说是我妻勾引的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大人,您尽可去市井问询,看看是不是如我说的这番。”


    苏信狡辩:“人是会变的,谁说萧氏能一如既往?你一无是处又家境贫寒,我年轻气盛出身好,她自然也想攀附我。”


    裴彧皱眉,无证据,单凭这些根本无法证明萧氏无辜。


    他出声警告:“平祯,单凭一面之词,不能为证,你若再拿不出其他证据,本官就判你诬告之罪。”


    平祯擦干泪,摇头苦笑:“我确实没有证据能够证明究竟你是逼迫还是纷儿勾引。”


    苏信露出得意之色,他就是拿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反正萧纷儿已死,此事死无对证。


    就算她没死,公堂之上,男人与女人,事关女子贞洁,总是他占便宜居多,只要他一口是萧纷儿性子浪荡勾引与他,过错在于她,就没法定他大罪。


    这种事情,又无确切证据,他倒要看看平祯如何能扳倒他。


    平祯望着苏信胜券在握的的面孔,回响起徽音叮嘱,她说,床笫私事,没有确凿证据,从此入手绝扳不倒苏信,反而还会被反咬一口。


    她还说,要声东击西,抛砖引玉。


    平祯掷地有声道:“不过,我确有证据证明是你兄长谋害的我妻子,还是以浸猪笼如此带有极强侮辱性的方式。


    “这是否能证明,就是你强迫我的妻子,事发后害怕她吐露真相,遂让你兄长立刻杀人灭口,即便我带着纷儿逃出城中,依旧还是遭了他的毒手!”


    苏信捧腹大笑,眼角笑出泪,他指着平祯讥讽:“那你倒说说,你有何证据?”


    平祯冷冷扫了他一眼,跪地行李,朝着裴彧和其他几名陪审官官道:“若我能证明是苏信之兄害死我妻,是否就能证明通奸一事中我妻是无辜的,是苏信胁迫的?”


    几名廷尉属官凑在一起商讨,丞相府长史看了眼默不作声的裴彧,心里头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


    若按裴彧的立场,自然是苏信无虞最好,可审讯到现在,他不偏不私,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半响后,其中一名廷尉属管征求裴彧的意见:“大人,我们各持一半意见,半数人认为若人真以浸猪笼的方式为苏侑所害,确能证明萧氏无辜。又半数人认为,苏侑害人与苏信和萧氏通奸无关,还请您决断。”


    平祯僵在原地,他是一步一步按照徽音所说行事,徽音也曾说过,此案决策人在于裴彧。但裴彧此人无论从立场还是其行事上,皆不会偏颇平祯,唯一的办法便是攻心。


    想到此处,平祯再度泣道:“大人,下臣只愿还妻子一个公道,不愿她死后还背负污名,叫人生生世世辱骂。这世间,于女子本就不易,她们困于名声,囿于名声,不能再叫无辜之人死后背负骂名啊!”


    裴彧望着平祯颤抖的肩颈,他俯身磕头在地,背脊上的血痕露出,堂外的数十百姓也都盯着他,而苏信刚才那番话也确实打动了他。


    裴彧拍板:“若能证明苏侑谋害萧氏,亦可证明苏信强迫萧氏之罪。”


    苏信被案板的声音吓一激灵,他不明白事情为何突然就发展成这副模样,他偷偷望向左侧的属官,发觉他依旧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苏信放下心,是啊,当日之事只有裴家,苏家和平家知道,那些部曲都是各自本家人,绝不会背叛,平祯绝拿不出什么证据!


    平祯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也放下心,大声道:“我妻子死在双溪林郊外的一处湖泊,昨日打捞之时不少人都看见了,大人可一一求证。”


    裴彧挥手,两名卫兵领命证查。他道:“你接着说。”


    平祯继续道:“春夏时节,双溪林一处长了许多藚草,随处可见。此草在乡野间叫刺人草,其刺毛接触人的肌肤后,会聚起大片的红肿包,类似风团。”


    平祯说完,解开衣襟,露出两条白皙的臂膀,他那日被人按在草地上,接触此草的肌肤处较多,锁骨胸口已经手臂上都有密密麻麻的红痕。


    萧纷儿死后,他一直浑浑噩噩,还是那日食肆遇见徽音身边的那位女媪,她提示后才知此草效用。


    夏日衣裳布薄,贵戚们多喜欢穿透气的素罗纱,素罗纱孔眼稀疏,刺草一定会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


    这才不到两日,即便有上好的药膏也不会再短时间内消散。


    “恳求大人传唤苏侑,确认其身上有无此红痕,若有,就证明他一定在近日去过双溪林!”


    苏信不忿:“便是有也不能说明什么,难道就不许我兄长去双溪林吗?”


    平祯双眼放光,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大声道:“你们苏家和其他贵戚一样,田地农庄皆是上好,聚集在东郊一处。双溪林地处偏僻,仅供周边的农户生存,你阿兄平白无故,为何会去那里!”


    苏信慌乱驳道:“他……他去那里玩玩不行吗!”


    平祯冷笑:“当然可以,不过,你兄长的饰物为何会出现在我妻子的尸身手中?”


    “桩桩件件,难道皆是巧合不成!”


    平祯取出袖中的一枚玉珏和帛书,那玉珏上刻着一个“钧”字,苏侑的字就叫“子钧”。卫兵将玉珏呈给裴彧端详。


    “这玉珏是昆仑玉,是苏大郎君两年前请古岱所雕刻,古岱是玉石雕刻大师,这帛书是古岱大师那里记录的凭证。”


    裴彧一一看过去,证据都是真的,不存在作假的可能,但这玉珏出现的太过蹊跷,苏侑并非是个粗心大意之人,那日晚上他们离去时,也定然有部曲善后,不会留下这样的破绽,那这玉珏是何处所得。


    他想起了一桩流言,据说苏大郎家少时有一心上人,为她屡次拒绝成婚,那人,就是宋徽音。


    裴彧下令:“带苏侑上堂。”


    苏侑接到消息赶往廷尉府,路上他已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枚玉珏他自然知道是谁给平祯的,只是苏侑不明白,徽音为何要帮平祯。


    苏侑上堂后,先是扫了眼瘫在地上的苏信,心中怒骂其不争,惹出这许多的祸事,他躬身向裴彧行礼。


    裴彧道:“苏侑,平祯告你谋害其妻,验尸文书,物证俱全,你还有何可说?”


    苏侑淡淡微笑,他长相并不俊秀,但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轻声道:“能否让下臣看看物证?”


    裴彧点头,他身侧的卫兵将玉珏呈在苏侑面前。苏侑看着那枚玉珏,确是他送给徽音的那枚,当时徽音不肯收。


    他只得告诉徽音,他已经答应父亲相看,不日便会成婚,这枚玉珏就当做兄长送予妹妹的礼物,她才勉强收下。


    苏侑望着裴彧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这玉珏确是我的,不过早在三年前我便将它送予了旁人。”


    裴彧眯起眼,手掌发痒,他现在心情很不好,很想捏碎苏侑脸上笑容。


    他低头失笑,原来这一切的主谋真的是她。


    “此事先不谈,不如先看看你身上是否有那刺草的痕迹罢。”


    苏侑大大方方的展露脚踝处的红痕,“下臣近日确实去过双溪林,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吧。”


    平祯恨极了苏侑,恨不得生啖其肉,他厉声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去双溪林!”


    苏侑不屑:“某去何处需要向你证明吗?至于那枚玉珏……”


    平祯咬牙,若非想起徽音的叮嘱,他现在就要冲上去和这个害死纷儿的人同归于尽。他艰难的低下头隐去眼中的愤恨。


    从审讯开始就一直站在堂外的方木展开手臂查看,从双溪林回来后他就发觉身上有几处发痒,还当是被什么虫子咬了没有在意,没想到,居然是一株草。


    方木听着里头的争论,将佩剑卸给身边的驰厌,在苏侑即将道出徽音姓名时停在堂外大声道:“裴大人,下官能证明是苏大郎君亲口命人沉湖了萧氏。”


    众人回头望去,瞧见是方木后各自神态不一,苏信一副如坠冰窟的模样,平祯则是大大的松了口气,一切如徽音所料。


    苏侑不可置信的回望裴彧,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反口,在他看见裴彧似笑非笑的望着他的时候,明白了一切。


    怪只怪他太着急,没有想好对策,差点将裴府牵连进来,裴彧极其护短,绝不会任由他将裴家拉下水,损坏裴家声誉。


    方木跪下拱手,让众人能瞧清他手上的红肿处,然后他将那夜的情景一一道来,只是从头到尾的的隐去了裴家和平家。


    苏侑塌下肩膀,没办法了,这一局从头到尾他都在被牵着鼻子走,他还自以为是能破局,没想到早就身在局中。


    若只有平祯一人,他自然不怕,可现在再论下去,只会把裴氏和平氏都牵连进来,苏家承受不住。


    苏侑垂下头,跪在地上认罪:“下臣认罪,下臣被幼弟一时蒙蔽,被他唆使犯下大罪,请大人从轻处罚。”


    苏信如雷轰顶,兄长在说什么?明明是他们一直叮嘱他,咬死萧氏勾引一事,也是他们决定要杀萧纷儿,为何现在将此事全部推诿在他身上。


    “阿兄,你……说什么?”


    苏侑转头恶狠狠的盯着苏信,眼神威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就认罪吧,难道你想整个苏家给你陪葬吗!”


    苏信努努唇,脑中一口空白,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在苏侑的催促下,他跪直身体,磕头下去,麻木道:“我认罪,是我强迫的萧氏,也是我……让阿兄去杀人的。”


    啪——


    裴彧判决:“苏信一介平身,强迫官员正妻,事后不知悔改唆使他人灭口,本廷议决,判处其死刑,秋后问斩!”


    “至于苏侑,待本廷将此事禀告陛下,再行处置。”


    平祯浑身脱力的坐下,仰头哭笑,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他为纷儿洗清了冤屈,想必纷儿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堂上的嘈杂之声他已然听不见,微风拂过他的发梢,平祯缓缓闭上眼,是纷儿,她来接他了。


    她穿着成亲时的朱红曲裾,发髻盘在脑后,点着浓郁的胭脂,两侧的小银扇摇曳,开心的望着他,喊他“询郎”。


    平祯睁开眼,趁众人不注意时,冲向身后的廊柱。


    他死前,额前鲜血淋漓,双眼死死的睁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太后姑母,侄儿去了,请您替侄儿了却心愿,即刻斩杀苏信,侄儿在地府遥遥拜谢!”


    第29章 两条人命,太轻了


    临近午时, 青石砖铺设的地板被晒的发亮,廷尉府靠西的一角,陈家茶铺前飘着淡淡的茶香。


    这铺子不大, 外头张摆了长条矮几,几件藤编的坐具, 铺子里头靠窗摆了四张矮几,又竹席隔开。柜台后的角落堆着几捆新收的茶枝,散发着草木青涩香气。


    徽音坐在最里头的靠窗口听着外头的闲聊,从她这个角度正好能完完全全的将廷尉府大门口收进眼底。


    颜娘跪坐在陶炉前, 用铜匕搅动着釜中的烧开的茶汤。


    正午的日头烤得人发干,再佐以这烧得沸腾的茶汤, 茶铺内唯一的一点清凉气息都被驱逐。


    徽音感觉到背脊冒出的细汗, 拿起一旁的蒲扇轻轻摇动。


    已经午时了,苏侑已经进去半刻钟了, 按照时辰推测,此刻应该已经结案了才对,却不知为何,廷尉府门口一点动静都无。


    徽音心中有些发沉,难道是她算漏了哪个环节, 事情有变了。


    “今年的天格外热人。”颜娘擦着额上的汗珠, 抱怨道。


    徽音回道:“是啊, 已经好久不曾落雨了, 去年这个时候天气正是适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忽而铺子外传来动静, 原是等在廷尉府外看热闹的百姓突然都聚集在一起议论。


    徽音朝外望去,等百姓被卫兵喝散后,一队玄色官服的人快步走了出了, 打头的那位正是担任主审的裴彧。


    他眉头紧锁,脸上难得的出现了冷峻的神情。


    徽音看见裴彧翻身上马,对着一名廷尉属官交代两句,随后疾行而去。


    在他身后,跟着一队卫兵,其中四个抬着担架,架上之人以白布敷面,只能看清他垂落的手掌上布满鲜血。


    他们朝着宫门的方向行去,之后,徽音听着人群里细碎的议论,他们说,案件水落石出,苏信被判死罪,可平祯却不知道为何撞柱而亡了。


    原来,那具尸体是平祯的。


    徽音想起前日里平祯找到她时的神情,想必那时,他就已经打定主意,等洗清萧纷儿身上的污名后,就随她而去。


    她少时读汉乐府名篇《孔雀东南飞》时有两句不懂,“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她那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纠葛,能够让世间之人甘愿赴死。


    现在她明白了,如平祯和萧纷儿,识于微末,互相扶持,情谊深厚。倒真应了这句绝唱,夫妻二人一个沉入冰冷池水,一个自绝公堂。


    徽音喃喃问道:“萧纷儿为了不耽误平祯自愿去死,平祯也不愿独自存活于世追随她去,情,到底是什么?”


    颜娘低声叹气:“奴也不懂。”


    徽音抹去眼角的泪滴站起身,此事告一段落,结果按照她的期许一样,苏信被判死罪,可她为什么她高兴不起来。


    颜娘扶着徽音上马车,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徽音妹妹。”


    两人朝后望去,来人宽眉大眼,下巴圆钝,嘴角上扬,两侧脸颊印着深深的酒窝。


    他一身风尘仆仆的妆扮,衣裳下摆的靛青色已经被灰尘染成灰色,左手牵着一批西域良马,马鞍上挂满包袱,像是刚刚远行回来的模样。


    徽音看清他的容貌,撑着车厢的手臂微微发抖,她收回上车的步伐,提起裙摆朝那人跑去。


    她停在冯承面前,眼中含泪,嘴唇颤巍说不出话。


    冯承胡乱在衣裳上擦干净手,掏出袖中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的擦着徽音的泪痕,“莫哭,莫哭。”


    徽音本来觉得有些失态,强忍着眼泪挤起笑容,却在听见这声“莫哭”后泪如雨下,哽咽道:“冯阿兄……你回来了……”


    冯承连连点头,发觉市道两侧的百姓都盯着他们,更有那眼神放肆的闲汉肆意打量徽音的面容。


    他侧身挡住投来的视线,拉着徽音进了一间食肆,找了间雅座让徽音坐着平复心情。


    颜娘打发车夫在外等着,她则是守在雅座外,冯郎君回来了,以后也有人给徽音撑腰了。


    冯承是南阳冯氏的子弟,他是冯氏家主的小儿子,自幼拜在宋渭门下,从小长在宋府,和徽音青梅竹马长大。一年前,他学有所成,独自一人出京游学,至今方归。


    雅座内,冯承心疼的看着徽音,她瘦了好多,原本灵动的眉眼染上愁绪,眼底一片死寂,只有在刚刚看见他的时候才有变化。


    “徽音,都怪我,要是我能早些赶回来,先生就不会死!”


    徽音摇头,那时候,冯承在京也无济于事,他尚未入仕,能帮上的也有限。


    现在尘埃落定,她亦不想让冯承趟到这躺浑水里来。


    她移开话题,“阿兄此次回来还走吗?”


    冯承回道:“不走了。”


    他环顾四周,急切的撑在桌上,凑进徽音沉声道:“徽音,你听我说,先生品性高洁绝不会贪污受贿,更不可能在案件未曾查清的情况下畏罪自尽,此事,一定是有人陷害!”


    徽音望着他焦急的脸色,强忍着心底的难受别开脸回道:“我知道。此事阿兄不要再管了。”


    “我怎么能不管!”冯承喝道,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再度道,“你为什么会在裴府,是不是查到了些什么?先生的死与裴家有关对不对?”


    徽音痛苦的埋下头,祈求道:“阿兄,别问了,这是宋家的事,你不要牵扯进来。”


    冯承起身跪在徽音身边,望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妹妹,心如刀割。


    他第一次见徽音时她才四岁,小小的一个人儿粉玉雕琢,软软的喊他阿兄。冯承和徽音一起长大,很少见她到她的泪,她是个很坚强的人,磕了碰了,都不会哭。


    他颤抖的伸出手抚摸徽音的肩膀,安慰道:“徽音,从你唤我兄长的那刻起,你我就是一家人。你莫害怕,我会帮你,你一个人不要把事全部憋在心里,告诉阿兄好吗?”


    徽音慢慢抬起头,泪珠断线般的滚落,她悲戚的望着冯承,“阿兄,你帮我找一个人,他叫袁秩,是阿父一案的关键,我不知他去了何处。”


    冯承拍拍徽音的背脊,连声宽慰:“你放心,此事交予我,我一定会查出真凶。对了,景川如何?”


    徽音闭上眼,轻声道:“我不知,他为了救我摔下山崖,至今没有消息。”


    冯承心中咯噔一下,摔下山崖,那岂不是……


    他艰难的开口:“徽音,你……”


    “我没事,“徽音摇摇头,艰难的笑道:“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景川一定还活着。”


    冯承心中难受极了,“徽音,我去找裴彧,我要带你离开裴家。”


    徽音侧身,不去看冯承:“我不走,阿父一案一则在于袁秩,二则便是那封印有阿父印信的密函,我打听过了,有关此案的卷宗收录在宫中天禄书阁内。除了皇帝和几位皇子之外,只有裴彧有天禄书阁的令牌,留在他身边,我才有机会进入天禄书阁翻看卷宗。”


    冯承反驳道:“你可以去查明真相,可我怎么能看着你委身裴彧!徽音,为先生报仇的事交给我,我会为你择一位极好的郎婿,让你下半辈子无忧。”


    “无忧?我不会无忧了,”徽音转头望着冯承,眼底悲伤溢出,一字一句道,“宋家倒台那刻我才明白,这世上,只有自己才能靠得住,这仇,我要亲手报。”


    冯承明白徽音下定决心,是无论无何也劝不回了,他苦笑着摆摆手,不再多说什么。只叮嘱道:“我永远是你兄长,若裴府待你不好,只管来寻我。”


    “阿兄,你再帮我一件事。”


    “好。”


    ——


    徽音筋疲力尽的回到临水阁,独自一人上了二楼,她觉得好累,好似双臂和双腿都被人绑上重物,连楼梯都难以登上。她靠在矮榻上,将头埋进被褥里,闭眼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黄昏时分,夏日的天暗得晚,院中还没点灯。


    徽音听见颜娘在楼下指挥仆妇杂扫的声音,阿桑和阿蘅坐在檐下闲话的声音,还有莲池传来的蛙鸣,令她心情好了几分。


    “颜娘,宋娘子可在?”


    院外传来问询的声音,颜娘放下手中的绣篮,起身走到院门口,门外站着一个眼熟的女媪,正是裴夫人院中的仆妇。


    她回道:“宋娘子尚未醒。”


    那女媪回道:“烦请你去喊一声,女君邀宋娘子去正院用饭。”


    颜娘有些为难,徽音今日听闻平祯死讯,又和冯郎君见面勾起伤心事,睡到现在还未醒,她私心里不愿打扰。颜娘正打算拒绝,“宋娘子她……”


    “傅母。”


    颜娘回头望去,徽音已经收拾好,站在堂屋中,她气色看着还不错,两颊红润,眼神沉静。


    颜娘放下心,小跑过去,“娘子醒了怎么不唤奴婢。”


    徽音笑笑,“看见你在忙,不过些小事而已。”


    她视线越过院中,看到门外那位女媪,抬步走上前,“走吧。”


    颜娘提了盏风灯跟在徽音身后,天色暗了,临水阁此处偏僻,距离正阳院又远,不带盏灯难以行路。


    正阳院内已是灯火通明,隔老远就能看见院中的灯光,院中仆妇忙碌走动,有条不紊的端着暗红漆盘上菜。


    徽音走进正堂,裴夫人和贺佳莹已经落坐,裴彧两兄弟的案几无人,她坐在裴夫人身边,立时便有婢女上前放好碗箸,六道样式不一的漆具摆放在案几上,里头盛着几道小菜。


    “妾来迟,夫人赎罪。”徽音起身行礼,双臂交叠于胸前,宽袖扫过案几。


    裴夫人笑意盈盈,怪嗔道:“家宴而已,不必多礼。”


    贺佳莹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表兄入宫还未归,太学好不容易休沐一天,裴衍那小子一落家就跑了出去,不知道去哪鬼混了,今日就我们三人。


    裴夫人也抱怨道:“上次他阿兄还没教训够,这些时候彧儿忙,没空管他,他是又野上天了。”


    徽音重新落坐,用汤匙搅着面前的香汤,不经意问道:“少将军有说何时归吗?”


    “说是这几日都归不了,今日公堂之上平祯自尽,太后震怒,说不准还得挨罚。”


    裴夫人愁容满面,她不求儿子大富大贵,权势滔天,只求他少受些伤。旁人只知裴家风光,却不知暗地里的风险,伴君如伴虎,何况裴府还有出了裴后和太子,纵然她只是个深宅妇人,亦知其中凶险。


    裴彧幼时无需她操心,有他阿父亲自教导,后来裴擎战死,裴彧独自去了边关,一个人在那边待了四年,等回来时,那个曾经将他阿父气的跳脚的小子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成为整个裴家的支柱。


    裴彧绝口不提边关四年的凶险,裴夫人哪会不清楚,他不说,是不想她跟着忧心。裴夫人越想越伤心,她在这里锦衣玉食,儿子在宫中受苦受罚,她哪里还有胃口。


    徽音看着裴夫人放下碗箸唉声叹气,面有忧容,明白她心中在担心什么,遂开口宽慰:“夫人放心,少将军入宫不会有事的,平祯是自尽,太后就算再震怒,陛下也不会让他牵连少将军,何况皇后和太子亦在宫中。”


    “此话当真?”裴夫人一脸疑问。


    徽音点点,继续道:“依妾看,不仅不会受罚,还会赏。”


    “赏,赏什么?”贺佳莹埋头苦吃,突然听到上头传来一个“赏”字,连忙抬头问道。


    裴夫人望着吃得正香一脸懵懂的侄女,再看看坐姿端正,吃相礼仪挑不出一丝错处,全是上下无一处不好看的徽音,突然发觉儿子眼光真的很不错。


    徽音放下箸要解释,裴夫人院中的婢女春分快步走进堂内禀告:“女君,少将军身边的驰近卫回府了,还带了一车陛下赏赐的黄金,他想见您。”


    裴夫人看向一旁的徽音,还真叫她给说中了,她理理衣袖,正襟危坐,“传。”


    驰厌穿着一身裴府近卫的褐衣短襦打扮,他一进屋就跪下行礼,双手捧着一名节令,恭敬道:“驰厌请女君安,少将军吩咐奴回来,请女君开府库,凑集千金送去苏府。”


    裴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徽音已经站起身,走上前俯视驰厌,冷冷质问,“他是要拿金去替苏信赎死罪吗?”


    驰厌不敢直视徽音,低下头不知如何回话,只能沉默应对。


    连还在用饭的贺佳莹都停下来,看着生气的徽音吞了吞口水。


    徽音面色极为难看,垂下的手掌紧握成拳头,这是贺佳莹第一次见她如此生气的模样,以往她陷害徽音时,她都不曾露出过这副神情。


    裴夫人也被吓住,不明白一直温和娴静的徽音为何突然大变,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徽音啊,你这是怎么了?”


    徽音紧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转身朝裴夫人行礼道歉:“妾只是觉得苏信该死,一时气愤不过,失了分寸,望夫人原谅。”


    裴夫人摆着手,“无事,无事。”


    “苏信一事我也有所耳闻,怎的好端端要裴府出金,驰厌,你说清楚些。”


    驰厌偷偷抬眼看了眼徽音,她已经坐回原位,垂头不知在想什么,他小声道:“平祯身死,太后震怒,当即就要处死苏信替平祯报仇。是太子殿下…”


    “太子怎么了,快说啊!”裴夫人猛拍案几,着急的喊道。


    驰厌猛然闭眼,全盘脱出:“太子殿下铁了心要救苏信,惹恼了太后,少将军便请了陛下出面,以国之律法劝说太后,双方各退一步,若苏家能在今夜凑齐赎金,便放过苏信。”


    贺佳莹这才明白过来,大呼:“苏家凑不齐赎金,表兄便要拿裴家家产去救吗?那等子畜生,死了便死了,有何好救的!”


    驰厌为难道:“少将军也不想的,可太子殿下他近来极其亲近苏家,他求少将军出手,少将军怎会坐视不理。”


    贺佳莹还要再说,裴夫人怒喝一声打断两人:“行了!”


    她取下腰间的玉牌递给身后的乔媪,吩咐道:“傅母,你同驰厌去筹钱。”


    乔媪领命,带着驰厌快速离开正阳院,天色已经全然暗下来,裴府前院灯火通明,一箱箱五铢钱和金饼被运出府。


    徽音踏着月色回临水阁,她胸口堵着一口气,裴彧护短她是知道的,可万万没想到,他为了维护太子,竟不辨是非,助纣为虐。单凭苏家凑不齐一万钱,可加上这累世功勋的裴家,就不好说了。


    两人走到莲湖边,徽音停下脚步,此处无灯,莲湖黑漆漆的一片,只能借着月光依稀看见湖中盛开的粉色花苞。


    徽音声音轻得跟风一样;“傅母,好不公平啊。”


    颜娘没有听清,疑问道:“徽音,你说什么?”


    “我说,这世道太不公平了,两条人命,到头来什么都抵不了。”


    “世道如此,你尽力了,莫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颜娘心疼的望着徽音,宽慰道。


    “不,”徽音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弯,令颜娘彷佛看见了曾经那个欢颜的小女郎,她眼底闪着泪光,坚定道:“律法制裁不了他,那我就亲自动手。”


    “他这样的人,怎配苟活于世!”


    颜娘看着徽音冷漠的侧脸,心中悲哀蔓延,她是希望徽音能放下仇恨,忘掉这一切,依旧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女郎。


    但她也明白,回不去了,父死母丧,幼弟生死不明,还有平祯夫妻无辜惨死,这一切都在徽音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


    颜娘低头擦着泪,泣不成声:“去吧,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第30章 苏静好


    苏府书房。


    苏信已经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 腿脚发麻不堪,他正前方的尊位上坐着他的父亲苏文易,此刻正两眼沉沉的盯着他, 暗含怒火。


    苏文易身边站着一个拭泪的丰腴妇人,眉目哀愁。


    苏信动了动发麻的腿脚, 正要抱怨两句,忽而迎面砸来一块砚台,他撑着手臂翻滚一圈,砚台应声而落砸碎在地上, 苏信连忙匍匐跪在地上,不敢再动。


    苏文易身侧的丰腴妇人吓了一跳, 连忙拦在苏信申请, 怒视苏文易,“你再动手伤我儿子试试!”


    苏文易眉头紧皱, 恨铁不成钢的猛拍案几:“都是你!慈母多败儿,你看看你将他宠成什么样子了!”


    丰腴妇人是苏文易的继室,出身大族,吴氏嫁给苏文易后育有二子一女,苏侑, 苏信, 以及小女儿苏静娴。


    她性子泼辣, 极为溺爱孩子, 生的貌美又娘家得力, 在苏家可谓是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惯了,一口气是受不得的。


    吴氏一手护着身后的苏信,当即怒骂回去:“我呸, 说的好像儿子就我一个人生似的,你日日钻研仕途,可曾关心过几个孩儿,现在哪里有脸来骂我!”


    苏文易气的胡子发抖,站着身指着苏信吼道:“他都将整个苏家给拉下水,我骂两句还不行了。连累兄长丢官,苏家百年积蓄和名声毁于一旦,这逆子死不足惜!”


    吴氏还要回嘴,苏文易双眼一蹬,指着她鼻子骂道:“你非逼着我拿钱赎这逆子,可你吴氏分币不见,只会嘴上说说,若非太子和裴家帮忙,如今这老宅都要拉去卖了筹钱,我苏家众人就要流落街头,贻笑大方!”


    吴氏被劈头盖脸一顿好骂,自觉理亏,见苏文易一副气的要撅过去的模样,连忙凑上前抱着他的臂膀娇声宽慰。


    苏文易心中怒急,推开她坐在一旁的锦席上,对着苏信冷哼:“风头一过,你就回乡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苏信一脸不可置信,“阿父,你说什么?”


    “你是聋了不成,叫你滚,滚的越远越好!”苏文易横眉冷对,怒喝道。


    苏信拳头攥紧,脸颊气的通红,无视吴氏频频递来的眼神,站起身顶撞回去:“如今倒是怪起我来了,分明是你们没用,害死萧氏,却整不死一个平祯,事情败露便立马我将我推出去顶罪,也配在我面前充老子!”


    他扔下这句话,转身奔出去,正好撞上等在门口的苏静好,她手上还端着一个漆盘,里头放着一盅补汤。


    苏静好担忧的望着苏信,询问道:“阿弟,你没事吧?”


    苏信自觉丢了大脸,抬手打落苏静好手中的漆盘,汤药碎在地上,溅湿苏静好的衣裙。他一掌推开苏静好,喝道:“滚开。”


    追出来的苏文易和吴氏看见这副场景,吴氏只轻飘飘的瞥了眼苏静好,就提着裙摆追着苏信出门了。


    苏文易看着地上碎裂的陶盅,脸色难看,质问苏静好:“你怎么在此处?”


    苏静好垂下头,那盅汤药是她吩咐人文火熬煮一个时辰煲好的,出锅时还滚烫,全部淋在她腿上,许是烫伤了,火辣辣的泛着疼。


    她柔声开口:“阿弟在牢中待了几天,女儿担心他的身体,特意着人熬了一盅不汤送来。”


    苏文易闻到空中的药香,脸色好了许多,他背着手往前走,示意苏静好跟上。


    俗话说的好,有了后母就有了后爹,自从吴氏进府后,苏静好这个原本的正室嫡女的地位一落千丈。


    吴氏不是个好相处了,这些年来处处提防苏静好,背地里不知使了多少阴招,更不许她在人前多露脸。


    父女两人相处的时间本就不多,加上吴氏生下小女儿后,苏文易的目光彻底被夺走,苏静好被遗忘的彻彻底底,若非宋府处处关照,只怕她都活不到长大。


    也是近几个月来,苏文易才重新重视起了这个女儿,他凝视苏静好娴静温雅的面容,嘱咐道:“你如今已与太子定下婚约,当务之急是笼络住太子,可记住了?”


    苏静好抬头微笑,听话的点点头:“女儿谨记。”


    “很好。”苏文易这才露出笑容,满意的点点头,抬步离去。


    苏静好立在原地,望着苏文易远去的身影,低头整理了下裙摆,她今日的衣裙是浅色,沾了汤水后颜色变深极为显眼,可她的父亲,不曾关怀半分。


    这些年来,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她在苏府从头到尾都是个被无视的人。


    她这位父亲,心里头只有利益,谁能给他带来利益,他就会将人捧上天,如吴氏和苏信。


    反之,一旦那人失去了可利用的价值,碍了他的路,他就会毫不犹豫一脚踢开,就她的母亲和她。


    ——


    苏信闷头冲出苏府,一路奔到春巷,进门时才发现身无分文,垂头丧气的蹲在暗巷里,用脚忿忿的碾着地上的黄土。


    他不过就玩了个女人,奈何这些人偏偏要和他作对,满长安,这种事情比比皆是,为何偏偏他如此倒霉。


    不对!苏信猛的抬头,出事后他就被关在廷尉,整个人都是乱哄哄的,脑子一团浆糊,现在才有空细想,平祯就是呆子,他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宫门鸣冤,昨日对簿公堂,那些话又是谁教他的。


    苏信越想越不对劲,此事不单单是冲他来的,幕后之人是冲苏家来了。若是他是那人,如今会朝何处下手。


    苏信喉咙发干,苏家现在只有他一人落单,没有部曲奴仆跟着,若他是那幕后之人……


    他猛然站起身,朝巷口快速奔去,身后一股破空声音袭来。


    苏信停住脚步,弓步下沉,反手就是一拳打向后,未料那人早就摸清他的路数,脚步轻点翻身在苏信前面,一个扫堂腿击倒他。


    苏信正要大声喊叫,那人俯身击在他颈侧,他眼前一黑,不受控制的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时,他是被颠醒的,头朝下方气血上涌,整个人被搭在马上,走的还是山路,一颠一颠的,差点叫他隔夜饭吐出来。


    苏信奋力抬头望去,捉住他的那人牵着马走在前面,旁边还有一个武人打扮汉子和他闲话,两人面容陌生,相貌平凡,但身形威猛,一看便是习过武,他这瘦胳膊瘦腿的不是他们的对手。


    像他们这种人,多半都是拿钱办事,想明关窍,苏信开口:“两位大哥,你们背后那人给你们多少钱,我出双倍!”


    交谈的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转头,武人汉子笑道:“阿郑,这小子是在收买我们吗?”


    抓人的那位老郑也笑:“奎哥,苏家为了凑他的赎金早就倾家荡产,他哪里来的钱。”


    苏信连忙道:“两位大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苏家只是一时没钱,我阿姊还是未来的太子妃呢。”


    奎哥上前拍拍苏信的脸,露出一口白牙,“我们兄弟俩,可不是用钱能买到。至于你,老实待着,等那位见完你,就送你下去给平祯夫妻赔罪。”


    苏信一听,果然是幕后那人的手笔,又听他们二人说要送他下去,立马慌了,疯狂挣扎起来,惹的马儿无法前行。


    那奎哥是个暴脾气,见此情况当即将苏信拉下马扔在地上,举起碗大的拳头一顿招呼。


    苏信挨了几下,这人是个打架的老手,专挑人身上的痛点招呼,打得他跪地躬身求饶。


    他却不放过,狠狠的收拾了一顿后,苏信鼻青脸肿,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再次被人挂在马上后,苏信再也忍不住,张口吐了出来。


    好不容易挨到下马,又被人扔进山间的一件破败木屋,阿郑找来粗实的麻绳,将苏信倒吊在房梁上,两人还在苏信的下方升起火堆烤着他,随后便相携去外头大树下纳凉喝酒。


    虽还未到三伏天,但热意也不小,又被底下这烈火烤着,浑身冒汗,热的很不得扒层皮。


    苏信一时直觉得生不如死,恨不得叫那两人进来给他一个痛快。


    ——


    黄昏时分,临水阁二楼内,颜娘侍候着徽音穿衣,与以往的繁琐复杂的曲裾不同,今日徽音只穿了件窄袖上襦佩青色长裙,头发用红绳在脑后挽了个垂髻,单看身形,与府中婢女没什么两样。


    颜娘将徽音送到西角门,她买通了此处的看门奴仆,偷偷送徽音出府。


    府巷不远处停着一辆普通的马车,颜娘心中八上七下,拉住徽音,“要不还是让奴婢跟着去吧,奴实在放心不下。”


    徽音轻拍颜娘的手,取出白纱覆面,解释道:“今夜凶险,我怕吓着傅母。府内也需要傅母帮我遮掩,莫让裴夫人发现我离府踪迹。”


    颜娘也明白其中道理,她向后望去,看见马车外立着两个身形高大的人,是冯郎君派来的。有冯郎君的人作陪,颜娘也放下心,不再多说什么,目送徽音离开。


    苏信被倒挂着,脑中晕眩异常,为了好受些,他只得在空中发力撅起身体,像个蜷缩的虾蟹。


    他硬挨了二个时辰,又饿又困,身上还传来阵阵疼痛,苏信实在受不了了,大声喊道:“等老子脱困,定要你们生不如死!”


    苏信豁出去,骂骂咧咧一顿,屋外却一直没有动静传来,不应该啊,按照那个什么奎哥的脾气,他都骂的这么难听了,那奎哥定是要进来揍一顿才能解气。


    屋外传来马匹的嘶鸣声,苏信浑身一震,竖起耳朵细听,难道是有人来救他。他腹下发力,让自己的身体在空中来回摇摆,就着靠近窗户的时候往外看去,屋外听着一辆马车,车上走下来一个妙龄女郎,面容遮挡,身形眼熟。


    她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卫,看情形,这五人个是一伙的。没一会儿,他们就推门进屋,四个人呈保护的方向围在那女郎身边。


    苏信睁大眼,越看着那女郎越觉得的眼熟,不等他出声,阿郑抽出腰间的佩刀割断绳索,苏信整个人狼狈的摔在地上,被阿郑拧着领口扔在女郎面前。


    苏信坐起身,恶狠狠的瞪着阿郑,等他脱困,先宰了这家伙以解心头之恨。他冷哼出声,仰头望着面前的女郎,大言不惭:“就是你抓的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看着这女郎年纪也不大,通身气度和行走间的步伐礼仪,应是贵族出身,便想恐吓两句。未料那女郎径直去掉脸上的白纱,露出一张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脸。


    苏信瞪大双眼,不可置信,“你……怎么会是你!”


    徽音慢慢蹲下身子,和苏信面对面,她盯着这张阴柔的脸,狠狠抬手扇在他脸上。


    苏信脑袋受力侧在一边,身体僵直在原地,他捂着脸缓缓转头,“你……”


    啪啪——


    三声耳光声响彻木屋,阿郑不自觉退后一步,双手环住身体。他万万没想到,这容色极好的女郎居然出手这么狠。


    徽音垂下的手掌发红,她站起身,俯视被打蒙的苏信,“这三巴掌是替你阿姊打的,为着过去那些年你对她的欺辱。”


    苏信呆坐在原地懵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见徽音背过身,吩咐那几人道:“废了他。”


    阿郑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掏掏耳朵,问道:“女郎说什么?”


    徽音微笑道:“请你们帮我废了他,让他再也做不成男人。”


    阿郑朝奎哥努努嘴,他们原本就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伙计,落难时受过冯承的恩,昨日里冯承找到他们帮忙,说要帮他妹妹做件事。几人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只是没想到冯郎君的的妹妹如此“泼辣”。


    奎哥上前制住苏信,跟着徽音来的那两个冯家侍卫也上前一左一右的按住苏信的双腿,阿郑抽出腰间的短匕,不住心疼,这是他好不容易得到的精铁所炼,削铁如泥,如今却要被污染了。


    苏信眼看徽音来真的,当即吓得痛哭流涕:“徽音阿姊,你这是这是做什么啊!。”


    徽音仰着头,今夜的星辰明亮,明日又是个大晴天,她听见身后的声音头也不回道:“你导致我阿弟坠崖,还是强迫萧纷儿,这是你应受的。”


    苏信摇头痛哭,疯狂挣扎起来,阿郑按住他乱动的身体,明晃晃的刀锋闪过苏信眼角,他眼睁睁的看着阿郑将刀横在他的下腹,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冷硬的刀身。


    “不要!不要,放过我吧,徽音阿姊,我真的知道错了!”


    苏信奋力挣扎起来,几个人都有些按不住他。


    徽音轻轻笑起来,笑声悦耳,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及其瘆人,苏信手心生汗,听见徽音漠然的声音:“你也会怕啊?


    “继续废了他。”


    他不可置信的大叫起来,却后身后的奎哥一把按住,死死的被捂住嘴,下一瞬,下身传来剧烈的刺痛,刺目的血染红他的下半身,苏信无法接受的哀嚎起来。制住他的几人松开他,纷纷站到徽音身边。


    苏信捂着下半身蜷缩在地上,他痛的无法出声,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血块正是方才从他身上割下来的。


    他痛苦的哀叫着,一双眼死死的瞪着面无表情的徽音,咬牙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徽音听着她的谩骂,等他痛的不再发声后才下令,“送他上路吧。”


    苏信匍匐在地上,面上沾上血渍,狠狠盯着徽音的背影嘶喊:“宋徽音!你就是个蠢货,引狼入室还不自知,如今还来替她出头!”


    徽音转身,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苏信用力翻身坐起来,发丝散乱,下身染血,浑身狼狈不堪。他低低的笑着,“你们宋家是如何灭亡的,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你不会一点都不知情吧?”


    徽音走上前,俯身攥住苏信的衣领,眼神发冷,“你给我说清楚,宋府一事,你们苏家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苏信不顾身下的疼痛哈哈大笑,眼角沁出泪,他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今日是活不了,死前他也要让宋徽音尝尝痛苦的滋味。


    “你父亲,是被苏府设计陷害死的。”


    他望着徽音一字一句道:“主谋就是你亲亲热热的好姐妹,苏静好。”


    徽音脸色苍白,“你在骗我。”


    “自欺欺人!”苏信奋力挣脱徽音,面目狰狞,跪直身吼道:“我们两家相安无事多年,谁也奈何不着谁,为何正好在宫中传出要定你为太子妃的时候,你家就遭了祸,你再想想,如今的太子妃是谁!”


    徽音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皱眉不语。


    她不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苏静好。她对自己那么好,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如亲姐妹般。


    徽音还记得,幼时两人调皮在池边玩耍,她不小心踩空摔进池中,是还没她高的苏静好紧紧抓住她的手,冒着被水冲走的风险把她拉上岸,还抱着她安慰,“徽音妹妹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徽音不信,她会如此做。


    苏信继续道:“那封密信是伪造的!你以为谁能御史大夫府内盗走他的印信,除了在苏府出入自由的苏静好,还有谁?她甚至都不用将印信盗出,只需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你父亲的书房盖印即可。”


    “我还告诉你,这个主意是苏静好主动道出的,不然为何一向不受宠的她会突然得到我父亲的重用,被定为太子妃。她为的就是太子妃之位,也就你还傻傻的被蒙在鼓里,以为她是个好的,殊不知,是你自己引狼入室!”


    徽音闭上眼,听着风里传来的马蹄声,来人了,就是不知来的是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阿郑举起火把快步出屋,看见亘长的山道上来一队火龙,看人数约莫三十人。已经是宵禁时分,这队人马必定身份不凡,背有靠山。他大步回了木屋,停在徽音面前禀告。


    徽音最后看了眼苏信,吩咐人堵住他的嘴,回头询问:“来人可是苏家?领头的是谁?”


    阿郑点头:“正是苏家,领头的没见着,但他们中间有一架双马紫檀木马车。”


    “我知道了,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叫你们再出来。”


    徽音走到屋外,也不在意地上的黄泥脏乱,拍拍衣裙坐在木板上,望着走近的车队。


    车盖垂着十二重丹色纱帷,马车前面的金饰片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很明显,这是一架世家贵女出行的马车。


    他们停在木屋外不远处,苏家的部曲手持火把,分散开来,将整个木屋团团围住。


    正中间的马车上,木门被人拉开,里头走出来一个衣饰华贵的女郎,正是苏静好。


    苏静好一改往日的温和娴雅,面无表情的下车,她似乎并不意外徽音会出现在此地,或者说,她就是追着徽音的踪迹来到此处的。


    徽音自嘲的笑笑的,无奈的开口:“想来想去,都想不到会是你。”


    苏静好没有接话,她身后的婢女捧来锦缎铺在泥地上,她这才下地,扶着婢女的手臂缓缓走上前,身姿娉婷,不愧是世家贵女的典范。


    徽音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忍不住质问:“我阿父待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陷害他?”


    苏静好停在不远处,掩唇笑道:“苏信没有告诉你吗?是为了太子妃之位啊。”


    徽音再难忍受,泪水夺眶而出,她起身逼近苏静好,“区区太子妃之位,就能让你丧尽良知吗!”


    还没靠近苏静好,就被她身旁的侍卫横刀拦下,苏静好失笑出声,口中轻吟:“区区太子妃之位?”


    她表情变得冷漠起来,“对于你而言,自然是区区,可对我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梦。”


    苏静好眼底的神色忽而又变得悲伤起来,望着徽音痛苦道:“你为什么非要回长安,回荆州不好吗?那样我们就还是好姐妹,还和从前一样,我不会伤害你。”


    徽音笑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垂下的手臂控制不住的轻颤起来,心里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沉甸甸的,一直坠到深处去。


    她擦干泪,盯着苏静好一字一句道,“我会杀了你。”


    苏静好一愣,随后失笑,也对,这样的徽音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她退回马车边,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一个不留!”


    她身后的部曲纷纷抽刀逼近木屋,徽音也退回木屋,吩咐阿郑等人压着苏信出来,她挑开苏信散乱的头发,露出他的面容,朝不远处的苏静好喝道:“叫你的人都退开,否则,苏信就要死。”


    部曲头子认出苏信,连忙赶到苏静好的身边道:“女郎,不能伤着小郎君。”


    苏静好斜看了他一眼,部曲头子立马低下头不语,下一刻,他手中的弓箭被人夺去,苏静好张弦搭弓对准徽音等人的方向,阿郑和奎哥见状立马挡在徽音面前,紧盯前方。


    咻咻——


    破空的声音传来,那支羽箭径直射进跪着的苏信胸口,苏信睁大双眼,原本眼底即将得救的喜意变成震惊,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后要他命的,居然是苏静好。


    他口中还塞着布条,死前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这一幕震惊了在场所有人,部曲头子冷汗直淋,小郎君在他演眼皮子底下被女郎射杀了。


    他脑中一片晕眩,大声质问道:“女郎,你这是作何?”


    苏静好扔下弓箭,抬手狠狠一巴掌甩在部曲头子脸上,表情阴狠:“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整个苏府都要陪葬。我现在命令你,即刻绞杀,不留一个活口。你若不去,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部曲头子脸部抽搐,不敢再忤逆,狠狠咽下口水,抽刀冲向徽音等人,高喊道:“杀,一个不留!”


    阿郑和奎哥对视一眼,拿去武器冲上前,死死的拦在徽音面前,回头朝那两个冯家侍卫喝道:“我们拦住他们,你们赶紧带宋女郎走。”


    徽音拉住两人,轻声道:“不用,救兵来了。”


    两人不解,顺着徽音的目光看去,方才苏家等人走过的山道上,再次出现一条火龙,只是这火龙,速度更快,声音更响,马蹄声轰隆,阿郑似乎听到了铁马兵戈的声音。


    苏家的部曲也看见这情形,请示苏静好该如何是好,苏静好盯着火光中若隐若现的骑兵,脸色难看至极,不顾部下的劝阻,吩咐众人冲上前,以最快的速度杀了徽音等人。


    徽音躲在檐下,面前刀兵相接,血染黄泥。纵然阿郑和奎哥武艺不俗,面对这么多人的围攻也渐渐吃力起来,身上多了几处刀伤。


    有人提着刀朝徽音奔来,其他四人陷入苦战,来不及救援。徽音朝后退去,脚底被一具尸体绊住,不受控制的摔倒在地上,她看见面前的那人举起刀,猛然朝她劈下。


    带着热意的鲜血喷溅在她脸上,徽音愣在原地,方才一只极快的羽箭从她头顶急速穿过,有力的钉在木门上,面前的男子胸口破开一个洞,血染红他身上的布衣,他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跪倒在徽音面前。


    徽音越过他朝前方看去,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玄甲骑兵如黑云压境般围拢过来,手中的火把将山间照的明亮如昼。


    为首的将领勒马立在圈心一身墨色鱼鳞甲,肩甲铸着狰狞兽首纹,他手中握着一方玄铁为杆,通体墨黑的长戬,高大的乌骓马缓缓向前,露出他清晰的面容。《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