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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眼泪,是弱点亦是武器。……


    裴彧身后的驰厌驭马上前, 举起手中红缨长枪高声喊道:“虎贲卫队在此,再有异动,杀无赦!”


    随着他这声杀无赦后, 包围住众人的骑兵动作的一致的抽刀向前逼近,金属碰撞声响彻黑夜。


    乌骓马缓缓走上前, 众人不约而同的让开一条道路,裴彧无视马车旁的苏静好,径直来到徽音面前,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女人。


    他弯下腰, 伸手捞住徽音的腰身,将人带上马坐在身前, 轻飘飘了扫了眼受伤的四人, 驭马转头离去。


    苏静好出声阻止:“裴将军,你的妾室公然掳走我阿弟, 致他死亡,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裴彧驭马的动作未停,冷漠道:“你还是想想怎么向执金吾卫解释今晚之事,至于苏信,他不是死于你之手吗?”


    苏静好眼神微动, 视线从裴彧身上移到他怀中的宋徽音脸上, 语气玩味:“裴将军难道不想知道, 你这位小妾闹出这场阵仗目的为何吗?”


    徽音长睫微颤, 抬眼望向挑衅的苏静好,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她慢慢弯起嘴角,朝苏静好莞尔,仿佛在说, 继续说啊。


    裴彧低头看向怀里的徽音,抬手捂着她和苏静好对视的眼睛,不耐烦的开口:“不说就让开。”


    苏静好浑身一滞,万分不甘心的让开路,盯着两人远去的身影捏紧拳头,以她对徽音的了解,徽音绝对是瞒着裴彧行事。


    裴彧虽是太子表兄,在裴后那里话语权比太子还重,他本就对苏家不满,若让他知道是苏家陷害宋家,后果不堪设想。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挡了她的太子妃之路,宋徽音必须死。


    那四个人也被裴彧的人带走,等他们彻底离开后,苏静好回头望去,带出来的部曲伤亡过半,更重要的是,苏信也死了。


    她冷静的吩咐众人收拾好此地,带上伤员和苏信的尸体回城。


    ——


    苏文易的书房内烛光摇曳,他半跪在地上掀开苏信脸上的白布,手掌颤抖的抚上苏信的脸颊。


    纵然他经常教训这个儿子,可到底是他的幼子,就是犯下弥天大祸也要倾尽家财救下来的幼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死前还受了这么多的罪。


    苏文易不忍去看苏信血迹斑斑的□□,他人瞬间苍老了十分,跪坐在地上,书房传来由远及近的凄厉悲号。


    吴氏披头散发,应该是得了消息匆忙赶来,外袍胡乱套在身上,她冲进书房,看见地上那熟悉的惨白面目,扑在苏信的身上痛哭出声。


    “儿啊,我的儿啊!”


    苏文易上前拥住发抖的吴氏,紧紧抱住她宽慰,吴氏双眼充血,满含狠意,声音如同索命的厉鬼一般:“是谁!谁杀了我的儿子,我要他偿命!”


    匍匐在地上的部曲头子浑身冷颤,声音极轻,“是……”


    “谁!你不说我就先杀你了!”吴氏青筋暴起,怒喝道。


    “伤小郎君的是宋徽音,射杀小郎君的是……女郎。”


    吴氏转头盯着一旁跪着的苏静好,冲上前攥住苏静好的衣领,满脸恨意:“我就知道,你个贱婢有一副狠毒心肠,那是你弟弟,你居然杀了他!”


    苏静好盯着这张扭曲的面容,忽而放声大笑起来,她笑出眼泪,一把推开面前的吴氏,缓缓起身,“看见你这副模样,我真是痛快极了。”


    吴氏气的浑身发抖,撑着身子站起来就要上去厮打,苏文易拦下她,儒雅的脸上布满阴色,他质问苏静好:“你疯了吗?”


    苏静好瞳色极深,深的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泪,“我早就疯了,在我五岁那年就疯了。”


    听见这句话的苏文易眼神微眯,开口让跪在角落的部曲头子滚下去。


    他盯着苏静好紧张的问:“你还知道什么?”


    当年之事他做的极为隐秘,苏静好那时不过才五岁,能知道些什么?


    苏静好看他一副紧张的模样,嗤笑两声,移开话题:“苏信是我亲手所杀,阿父若要为他报仇,只管来取我性命。不过,我死了,你做皇亲国戚的美梦也就没了。”


    吴氏挣脱苏文易的控制怒吼:“你以为仗着未来太子妃身份就奈何不了你?你别忘了,苏家还有静娴!”


    苏静好眼角上扬,讥讽道:“你是说你那个蠢笨如猪的女儿,你送她进宫就是送她去死。”


    吴氏被堵回去,指着苏静好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也想不通,一向温顺,看她眼色过活的苏静好为何突然性情大变。


    苏静好懒得再理会这女人,她走到苏文易身边,笑意盈盈,“父亲,有些事,你我父女心知肚明就好。我们同为苏家人,目标一致,当物之急是解苏家困局,杀了宋徽音。”


    苏文易眸色沉沉,心里惊起波涛汹涌,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女儿,向他献计如何斗倒宋家时,他就该想到的,她是最像他的一个孩子,是一条隐在地底下伺机而动的花毒蛇。


    他问出心中疑虑:“为何杀你弟弟,你明明可以救他?”


    “他从没将我当过阿姊,算不上我弟弟。”


    苏静好最后看了眼伏地痛哭的吴氏,移步出门。


    她长至十七岁,吴氏不屑做表面功夫,缺衣少食是常态,夏日不给冰,冬日不给炭。


    苏文易未必不知,吴家势大,她外家只是普通的乡绅,他便由着吴氏拿她当出气筒,动辄打骂罚跪。


    苏信更不用说,苏静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皆败苏信所赐。


    还有宋景川,若说阿弟,宋景川才更像她阿弟,他会维护自己,会在苏侑和苏信嘲讽时挺身而出帮她骂回去。


    苏信惦记徽音一事苏静好早就知晓,他也配……


    她要杀苏信,还需要理由吗?


    ——


    裴府,临水阁。


    院子里的灯都已熄灭,婢女仆妇被勒令不得出,就连颜娘也被关在自己屋内不得出。


    整个临水阁,只有二楼窗口透出亮光。


    夏日微风吹过,带起院中一阵沙沙的声响,从徽音被捞上马到回裴府,裴彧未曾开口问过一句,她身上脏污一片,泥腥味混杂血腥气,异常难闻。


    矮榻就在窗台的下方,中间用一个游鱼纹木几隔开,分成两个座。徽音抬头看着坐在矮榻右侧的裴彧,他正翻着她书写的简牍。


    安静的内室只有翻阅竹简的声音,徽音脸上血迹黏糊糊的,她实在有些受不了,起身打算去清洗,一直未曾发声的裴彧这时开口:“过来。”


    徽音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裴彧面前,等待他的质问。


    裴彧拍拍身侧的锦席,示意徽音坐下,他则取出干净的帕子沾湿递给她擦脸。


    裴彧语气听不出喜怒:“想好怎么说了吗?”


    徽音一面擦着脸,一面打量裴彧的脸色,她垂眼轻声开口:“是我设计撞破苏信和萧纷儿一事,也是我暗地送信给郑家和吴王搅局,送平祯夫妻二人出城,教平祯宫门鸣冤的亦是我。”


    裴彧盯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女子,她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露出那张如月皎洁的脸。


    这张脸,对任何男人都有着致命的吸引,似乎只要她开口吩咐一句,就有不少男人愿意为她鞍前马后。


    “今天帮你的是谁?”


    徽音默默的酝酿情绪,准备示弱时,猝不及防听到这句不合时宜的质问,她迷茫道:“是我兄长的人,他这两日才回城,与前事无关。”


    裴彧既然能查到她的猫腻,顺着线索一路追到邙山,怎会不清楚那几人是她临时找来的帮手,与此事并无干系。


    裴彧挑眉,继续追问,“兄长,你哪来的兄长?”


    徽音心中越发怪异,“他是南阳冯氏子弟,自幼拜在我父亲门下,我便唤他兄长。”


    裴彧知道这个人,冯氏家主的小儿子,他“唔”了一声,示意自己知晓了。


    徽音发觉他今日极为奇怪,但此刻也由不得她多想,她静静望着裴彧,等待他的下文。


    “你目的为何?”


    “我想要苏信死。”


    “他哪得罪你了?”


    徽音着实看不懂裴彧关子里卖的什么药,按照她的猜想,裴彧得知真相应该会万分震怒才对,说不准会一气之下杀了她。


    最次也应该是对她冷言相对,为何得知她做了这么多事,却好言好语,一丝怒意也无。


    难道,是想用这种态度迷惑她,再一举发落?


    徽音不自觉的挺起腰板,回忆方才的每一句是否有破绽,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斟酌道:“他想要欺辱我……”


    她全部注意力都在如何组织语言上,丝毫没有看见裴彧听见这句话后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临都驿站那日,正是因为他,我阿弟才会坠崖。”


    “回京后,我看见他依旧锦衣玉食,呼奴喝婢,心中不忿。凭何我阿弟生死未卜,他却跟没事人一样,所有我暗地里跟踪他,知晓了他和萧纷儿的事情。”


    裴彧听着徽音的述话,许是想到她的阿弟,她神色比方才还要苍白三分,他端起一旁放凉的茶水,倒了杯茶放在徽音面前。


    徽音没有察觉,继续道:“他二人一事被撞破后,苏家想将所有的罪责推诿到萧纷儿的头上,我担心苏信会逃脱罪责,便将他曾经强迫庶母的枝叶细节暗地告知了郑家。”


    徽音停住话音,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郑家插手后,将全部的火力对准太子,太子手下的两名属官也被抓到私德不休罢了官。


    想到此处,徽音坐立难安,她自入京报仇以来,最担心的从来不是苏家,而是裴彧,裴彧若要动她,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而她此举动,不仅影响太子名声,还连累东宫两位属官,裴彧肯定会生气,她偷偷的掐了把大腿,等会裴彧若要骂她,她就将自己弄的凄惨一点,痛哭流涕的哭诉一场。


    裴彧面冷心硬,兴许会叫她蒙混过去。眼泪,是弱点亦是武器。


    “那夜我告知你,萧氏是被苏信所迫,你自觉害了无辜之人,所以第二天就去了平家,送走他们二人,对吗?”


    徽音不明所以,怎么问起这个了,她愣愣的点头。


    裴彧似乎来了兴致,倚靠在窗台上,单手支着头:“你怎么知道黑市的路子,是怎么接触到的?”


    徽音:“……这我们今日谈的事情好像无关。”


    “行,那我们就说正事。”


    裴彧没有听到回答也不恼,他单手轻叩在小木几,“你将事情告诉了郑家,折了东宫两名属官,送平祯夫妻出城,害我被陛下训斥,苏信被判死罪,太子替他求情缴纳赎金,害我裴府也搭进去千金,这帐怎么算?”


    徽音忍无可忍,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回嘴道:“东宫属官之事我认,赎金一事我不认,是你自己要帮苏家的,你若不愿意,谁能强迫你?”


    裴彧嘴角上扬,一步一步逼近,“若非你搅弄是非,如何会到这一步?”


    “没错,此事因我而起,可平祯和萧纷儿都不想再计较此事,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你们却追出城。是你,助纣为虐,害死了她。”


    徽音不想再谈论此事,她对不起萧纷儿和平祯,这辈子都偿还不起。她侧身别开脸,闭上眼睛平复心绪:“少将军要如何处置,我认。”


    裴彧望着徽音的背影,开口解释:“我是将他们二人的行踪透露给的苏平两家,你有没有想过,若萧纷儿和平祯就此一走了之,这烂摊子谁来收拾?”


    “吴王和郑家一心拉太子下马,绝不会放过这时机,会带来无休止的纷争。”


    徽音盯着角落里摇曳的火光回道:“野心是灭不掉的,没有此事,难道吴王就不会再起纷争吗?只是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眼底,不过死一个女人,能得安宁,何乐而不为。”


    “为何死的是她,而不是该死之人。”


    裴彧方才那副逗弄的模样全然不见,此刻的他气质沉稳,有着超乎年纪的阅历,他平静道:“世间之事非黑即白,并非所有事都会如你所愿。”


    徽音缓慢转头望着裴彧,眼角的泪滴滑落,她眼底的悲伤溢出,清澈的眼底蓄满泪水。


    裴彧眉心蹙起,他很少有这种难以控制的冲动,不知从何时起,他潜意识里不愿意见到徽音的眼泪。


    徽音侧对着裴彧不语,默默泣泪。泪珠一颗颗坠在她的衣裙上,染成深色,室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裴彧视线落在她单薄的背脊,她回来后还没洗漱,还穿着那身脏乱的衣裙,白皙的手背上有几道血痕,不知何时刮伤的。


    灯盏里燃烧的灯油见底,灯芯发出爆炸的声响,淡淡的清香弥漫在内室,像一圈柔软的羽毛,围住裴彧的心,不住的缩紧,带起一股难以明说的酥麻。


    他打破沉默:“东宫那两名属官持身不正,迟早也要丢官,与你并无多大干系。”


    徽音睫毛轻颤,泪珠滚落,她诧异的转身面朝裴彧,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方才冷静下来后有些后悔,甚至已经想好被裴彧赶出裴府后的退路,她打算去投靠吴王,毛遂自荐。


    她抬手擦去泪痕,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发亮,轻问出声:“你不怪我?”


    裴彧移开目光,烛火投在他锋利的下颚线上,鼻挺唇薄,风流十足。


    徽音甚至能看清他喉结吞咽的动作,裴彧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像羽毛划过她的耳尖,她不自觉的揉揉耳,侧耳听着。


    裴彧说:“苏信先是想欺辱你,又害你阿弟出事,身上还背负许多无辜女子的性命,死有余辜,你也没做错。”


    他说完这句话,起身走到衣橱旁,玄色的衣摆滑过徽音的膝盖,他身上的皂角味飘过来,是一种很适合他的冷香。


    裴彧拉出衣橱底下的铺盖,摆在以往的地方,回望徽音,声音极轻:“不早了,休息吧。”


    他似乎从没做过铺床的事,笨拙的整理乱在一起的被褥,没过多久,他就起身走到徽音这边,打开窗台。


    徽音以为他是不耐烦,要叫人上来铺床,她拉住裴彧的衣角想要阻止他。


    裴彧已经开口了,他声音回荡在夜间,“烧水,上来伺候宋……宋娘子沐浴。”


    裴彧喊完这句话,又回到铺边打算去整理那铺盖,身后衣摆传来拉扯,他回头,对上徽音明亮的眼睛,顺着往下,看见她拉住自己衣袖的手。


    徽音连忙撒手放开,背手在身后,不自然的垂下头,她到现在还有些懵,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投靠吴王是她迫不得已的决定,他为人阴鸷狠毒,不拿人命当回事,也好色。而裴彧,只是为人差劲些,嘴上毒了些,性格恶劣了些,却从没伤害过她,也没对她起过坏心思。


    裴府其他人,摸清性子也好相处,不似吴王后宅姬妾众多,留在裴彧身边,是她最好的选择。


    但是今夜的裴彧实在怪异,与从前的他判若两人,徽音宁愿他狠狠发作一番,也好过现在这样,一颗心落不到实处。


    啪——


    木几上突然被人放上一个兽纹木盒,身前的阴影转身离开,徽音拿起那个木盒,很轻,带着淡淡的药香,她打开木盒,里面是晶莹的膏状物体,已经空了一半。


    她手上的血痕也在此刻映入眼帘,徽音心绪越发烦杂起来。


    灶上一直烧着水,没半响浴房内的木桶便被注满,颜娘心疼的小跑过来,扶着徽音走进浴房。


    已经入夏,水温并不高,颜娘跪坐在浴桶后替徽音搓发,一面小声问道:“少将军没将你如何吧?”


    徽音无奈的捧住脸,“我到希望他将我如何,也好过如今这番,叫人看不清,猜不透。”


    “他如何了?”


    徽音在水中转身,长发滑进浴桶,黑发与白皙的肌肤交织在一起,将今夜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颜娘。


    她难得露出迷茫的神情,喃喃道:“傅母,你说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颜娘是过来人,也见过不少情人相处,如徽音的父母,细水长流,如府内的婢女男仆,相濡以沫,她心中有了猜测,不敢乱说。


    在颜娘看来,徽音哪哪都好,裴彧爱慕上她,那是理所应当的事。徽音懵懂不开窍,有些事情说了倒让她徒增烦恼。


    颜娘打定主意回道:“少将军是好人,许是也看不惯那苏信。”


    徽音折腾了一夜,也不想在去思考这些烦事,她沐浴完,穿着一件粉襦色寝衣,贴身衣料绸缎丝滑。


    她停在屋门口,望着准备下去的颜娘,面露乞求,不知为何,她今夜实在不敢与裴彧共处一室,她一看就裴彧那张侵略十足的脸就心慌。


    颜娘也没办法,她倒是想陪徽音睡,估计裴彧会直接将她赶出来。她拍拍徽音的手,无声安慰。


    徽音无奈片刻,转身推门进屋,出乎意料的是,裴彧已经换了身睡袍,大剌剌的躺在地铺上,举着一卷竹简翻阅。


    他听见徽音进屋的声音,头也不抬:“你好慢,我回了趟前院你还没完。”


    徽音整理头发的动作一顿,既然都回了前院,还回来做什么,前院的软床不比她这里的地铺舒服,更奇怪的是,他怎么今日主动要睡地铺,将床让给了她。


    裴彧说完也觉得不对,起身坐在地铺上望着徽音,竹简落在一侧,他问:“头发怎么不擦干?”


    徽音实在不习惯他这副处处关怀的模样,何况夏日里衣裳本就薄,颜娘拿上来的这套睡裙领口较大,被裴彧这般直勾勾的盯着,她感觉浑身发热。


    徽音敷衍两句,想快走进帷幔后的内室,隔绝裴彧的目光。


    “时候不早了,就这样睡罢。”


    裴彧盯着徽音看了几息,她许是刚沐浴完,两颊粉润发光,粉襦色的睡裙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水。


    他移开目光,清咳出声:“药膏别忘了抹。”


    徽音脚步转弯,快速绕到窗台前的木几上去走小木盒,她回身时,正好忘记散落在地铺边的竹简,字迹眼熟,分明是她读策论时闲暇的批注,想到自己那些大言不惭的言论,她瞬间气血上涌。


    徽音上前跪在地铺上,生气的望着裴彧,将竹简一股脑的抱在怀中,怒道:“未经允许,擅自翻阅他人手书,耻乎?”


    裴彧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生机勃勃的模样,他摸摸鼻头,徽音这里什么都没有,他也只能翻翻她的手书解乏。


    “又不是第一次看,你的言论很不错。”


    徽音恶狠狠的回头:“闭嘴!”


    这世上最羞耻的事莫过于你胡乱写下的见解和理论,被旁人瞧了去。


    徽音气呼呼的将竹简塞到橱柜的最下方,用衣物遮挡的死死的。做完这些,她才绕进帷幔后,坐在床上盯着外头的身影生闷气。


    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人每次来她这,总要翻阅她的手书,一点君子之风都无。


    没过多久,裴彧在外头问道:“躺下没?”


    徽音没好气的回道,“已经睡了。”


    果不其然,她听见裴彧欠揍的回嘴,声音带着笑意:“睡了还能回话,你真厉害。”


    徽音正要回话,风声传来,屋子内的烛火都被熄灭,她翻身望着帷幔外漆黑的影子,第一次觉得,裴彧这个人心思很难懂。


    第32章 小霸王裴衍的心上人 ……


    立夏日, 天子率百官于南郊祭祀赤帝,祈求风调雨顺。


    南郊外的平坡上,四周布满旌旗, 金吾卫甲披甲持,将整个南郊布防的密不透风。


    正南方向的祭坛中央, 摆着一座巨大的青铜鼎,两侧松柏枝用藤条捆成小把堆积。青铜鼎前的祭案上,卧着一头毛色纯赤的健硕牛犊。


    宣帝上衣玄黑,下裳赤红, 头戴通天冠,冠前垂十二旒白玉珠, 步履沉稳, 神情肃穆。


    他手持镇圭,在太常卿及侍中的导引下, 沿缓步登坛。在他身后身后,三公九卿、列侯宗室、百官依序随行,皆着赤色礼服,只腰间革带不同。


    吴王盯着前方赤色礼服的身影,不屑的低下头, 他这位太子皇兄, 问不成武不就, 性子还优柔寡断, 妇人之仁。


    若非身后有裴皇后和裴彧替他撑着, 都不用自己动手, 他都能将自己玩下来。


    就拿前不久苏信一案来说,事情既已真相大白,舍了一个还算不上的小舅子的命又何妨。


    偏他耳根软, 苏家哭诉两句便出手相处,将太后得罪的死死的。若非裴后在太后面前伏低做小,裴彧给他收拾烂摊子,他岂能这么悠闲。


    想到此处,吴王朝侧手边的裴彧看去,裴彧身长,面容俊朗,在这一片同色的滚服中尤为突出。


    他们二人也算是冤家,裴彧幼时时常出入宫中,与皇子一同读书习武,太子资质平平,裴彧却能处处压他一头,两人可谓是从小争锋到大,谁也不让谁。


    少时不懂事时,两人还经常互斗,吴王自认为武艺不俗,却只能被裴彧压着打。


    后来裴彧去了边关,屡建功勋,等他再次回京时,少年意气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久经沙场的阅历以及深不可测的城府。


    前些时日,他外大父平阳侯的几名学生狎妓被人告到了御史台,为了这几人的官位,吴王和平阳侯可是废了大功夫,将几人塞到卫尉和光禄勋里,还没一月,这几人就因此事被撸了官职丢出京。


    虽没有证据证明,但是吴王心知肚明,他才动了东宫两名属官,裴彧便一点亏都不肯吃,减除他外大父家的羽翼,还叫他查不出任何疑点,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眼睁睁的看着那几个官位被东宫和其他人填满。


    吴王靠近裴彧,阴阳怪气道:“都说你裴彧是天子重臣,未来的国之栋梁。可在寡人看来,你就是太子膝下一只哈巴狗。”


    裴彧只觉得好笑,他轻轻瞥了眼吴王,懒得理会他,再度将目光转到前方。


    思绪慢慢跑远,自从那夜从邙山带回宋徽音后,两人间的关系变得极为尴尬起来,互相躲着,已经半个月没有碰面了。


    吴王被彻底无视,这场合他也不能发火,只压着怒气嗤道:“也是,你连太子不要的女人都能收入囊中,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裴彧缓缓转头,漆黑的眼珠紧盯着吴王,趁众人不注意,手下发力,击打在吴王腰间的麻穴上。


    吴王感觉半边身子一麻,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倒在地上,砸到旁边年近七十颤颤巍巍的河间王,河间王倒下去时只听得间“咯吱”一声,河间王老腰闪断,瘫在地上呼嚎。


    吴王瞬间汗如雨下,河间王是宗室内最老的王叔,德高望重,在祭祀大典上被他弄成重伤,他都不敢抬头去看祭台上宣帝震怒的目光。


    他起身跪在地上,大喊:父皇,都是……”


    裴彧截断吴王的话语,装作不知:“吴王殿下莫不是近日太忙了,连祭祀大典上都瞌睡不断,还伤了河间老王爷。”


    吴王面露急色,裴彧分明是在点他,谁人不知他今日新纳了一名美妾,满城皆知正是喜爱的时候。


    他连忙磕头朝宣帝告罪:“父皇,儿臣一时失礼,求您宽恕。”


    裴彧再补上一句:“殿下与其先告罪,不如赶紧派人将老王爷扶下去救治。”


    河间王托着腰疼得面目全非,听闻裴彧着句关怀的话,他浑浊的眼里冒出感激之色。


    裴彧微笑的望着河间王,搭了把手,帮着众人将他抬上担架。


    河间王被抬下去后,宣帝站在高台神色不明,他望着下首跪着的吴王,面无表情的转身回去,继续祭祀大典。


    结束后,宣帝走下高台,走过吴王身边脚步不停,扔下一句:“吴王失仪,禁足三月。”


    ——


    莲叶田田,大的如伞,小的如盘,高高低低挤在一起。


    徽音在睡梦中被人吵醒,嘈杂声不断传来,有男有女,嬉笑连天。她从夏被中钻出,赤脚下床,走到窗台前望去。


    盛放的荷叶间,隐着两只小木舟,舟上有男有女,看模样约莫十四五岁,穿着打扮华贵,不似寻常人家。


    徽音继续打量着,视线停在木舟的尾部,那里仰躺着一个少年,单腿翘起,脸上盖着一面荷叶遮阳,双手垫在脑后做枕。


    他身侧跪坐着一位小女郎,头发编成麻花状绕在脑后,两侧的发丝柔顺垂在胸前,发髻上朱色的飘带扬在空中,柔和的望着躺下的少年。


    风停,一侧的发带垂落在少年的胸前,少年似有所觉,掀开脸上的荷叶望去,嘀嘀咕咕的那女郎凑在一起,不知在谈论什么。


    徽音好眠被搅醒的烦躁在看见这一幕后散去,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她这个局外人都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绵绵的情意。


    她靠在窗台上支着头,望着下面吵吵闹闹的人群,这群人应该是裴衍太学的同窗。


    伏日和寒冬太学会给学子放假,今年才立夏,天气炎热,连着一月没有落雨,太学也提起给学子们放假。


    莲湖内的几人被晒得不轻,衣衫汗湿,大家都热的够呛,纷纷摘了荷叶顶在头上遮阳。


    其中一人看向不远处的临水阁,里头人影走动,一楼大堂临湖,看着异常凉爽,既能纳凉又能玩耍。


    他起了心思,招呼众人看过去,大声道:“裴衍,太热了,我们去那边休息一下吧。”


    裴衍正跟身边的上官素交谈,不耐烦的挥挥手,“你要去就去。”


    他说才觉得不对,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正是临水阁。裴衍心中一跳,连忙站起身喊:“不行,那边不能去。”


    其他几人已经满头大汗,见状不满:“为何不让去?”


    上官素也擦着汗,她鼻尖泛红,白皙的肌肤染上红意,额前的碎发湿透,她扯扯裴衍的衣角,难受道:“裴衍,我也好热。”


    裴衍还是拒绝,临水阁是徽音的住处,他就是在不济,也知道不能乱带人去后宅女眷的院子。


    他指着远处的房屋回道:“临水阁不能去,我们去那里。”


    几人看着远处的屋角,万分不情愿,拗不裴衍,只好调转船头。


    徽音听着他们的争论,对裴衍改观三分,她亦不喜欢陌生人踏足她的地盘,不过,她想见见和裴衍说话的那位小娘子,想瞧一瞧,能让裴衍这小霸王倾心的人。


    徽音到对面窗台,探出院子,唤来擦地的阿蘅,吩咐道:“你去莲湖那,把几位郎君和女郎都请来。”


    阿蘅领命,没一会便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少年少女,颜娘看见这阵仗摸不着头脑,徽音笑意盈盈道:“傅母,帮我招呼一下,我马上下来。”


    颜娘听着楼上的叮叮当当的声音,笑着回道:“慢点。”


    她视线移到院门口,看清裴衍的面容后,心中有计较。她将这些郎君娘子们领进堂屋,搬了条宽敞的长条矮案在中间,让他们围住矮案落坐,奉上干净的帕子给他们擦脸。


    颜娘吩咐几个仆妇去冰窖领些冰回来,又吩咐阿桑去灶上将一早就熬好放凉的绿豆端出来,案桌上还放着新鲜的瓜果。


    裴衍有些扭捏,扭着头不去看忙忙碌碌的颜娘,他方才都已经带着人往西院走了,却被那叫阿蘅的婢女喊住,说徽音邀他们去临水阁。


    原本就不情不愿的几个人一听,不顾裴衍的阻拦,来了这里。


    张席,就是方才闹着要来临水阁的小郎君,他嘴极甜,三两下就将颜娘夸的眉开眼笑,颜娘也不再藏私,将刚刚烙好的糖饼拿了上来。


    香软酥脆,香甜可口。屋里置了四个冰盆,一下子就将燥热的气息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微风。


    徽音收拾好后下楼,夏日炎热,她穿了件绫罗鹅黄直裾,头发样式简单的束在脑后,用一只木篦别好。


    众人听见楼梯处传来的动静,纷纷回头望去,就见有一女子立在楼梯口,远山如黛气质幽兰。


    有人认出徽音,道出她的姓名,几个人立马拘束起来,老老实实的起身朝徽音行礼。


    裴衍在众人的眼神的催促下开口:“徽音阿姊,叨扰你了。”


    徽音轻轻点头,没有坐到矮几旁,堂屋门户打开,她搬了个小秤,坐在堂口吹风,望着屋内的众人微笑道:“不必拘礼,你们裴衍的客人,也是我的客人。”


    几人松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糖饼小口吃着,目光却偷偷的溜向徽音那处,透过帷幔,看见她安安静静坐在堂口,望着莲湖,风带起她的发梢,侧脸如玉。


    他们见徽音没有过来交谈的意思,屋内又被帷幔隔开,慢慢放下心交谈起来。


    徽音静静听着,不着痕迹的打量这群人,四男两女,除去裴衍,其他三人相貌清秀礼仪良好,应是依附裴府的官户人家。


    坐在裴衍左手边的张席频频照顾对面那个圆脸女郎,言语关怀,那女郎应当是他的妹妹。


    剩下那位便是上官素,徽音撑着头,唇边带笑,上官这个姓不常见,在她的记忆里,京中官员并无上官这个姓氏。


    倒是听闻蜀地有一位上官夫子,学识渊博,被太学祭酒千里迢迢请至长安授课,这上官素想必就他的女儿。


    上官素与她的名字很像,她眉眼沉静,直视前方,双手交叠在腹前,坐的端端正正。


    不同与张席胞妹嬉闹的性子,她很安静,不怎么开口说话,被问到时也只是柔和的笑笑,回复两句。


    徽音有些好奇,裴衍不爱读书,屡屡逃课,性子恶劣,与上官素安静的性子南辕北辙。这两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上官素坐在裴衍的右手边,目光落在案几上的香瓜上,这香瓜香气四溢,她有些想吃。


    她垂下眼,裴府是她这辈子来过最富贵的地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极为讲究。


    奴仆训练有素,见识比她还多,更不用说帷幔外的那个娘子,一身普普通通的鹅黄直裾,无金玉装饰,可那通身的气韵,将在此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原来,裴衍身边的都是这样的人,她不禁低头看着自己这身精心挑选的衣裙,心中有些懊悔,她本就是乡野出身,不属于自己的圈子不该硬挤才对。


    裴衍注意到身边的人沉默不语,顺着她的目光落在竹篮里那个圆滚滚的香瓜上,是他不喜欢的东西,甜滋滋的齁人。


    他拿起那个香瓜,嘴甜的喊着颜娘:“颜娘,我想尝尝这个瓜,你帮忙分食一下可好?”


    颜娘笑着接过香瓜,“是奴婢的疏忽,这就去切开。”


    一直垂眼的上官素这才抬头,望着身边笑嘻嘻的裴衍,他眉眼虽未长开,但婴儿肥的脸颊褪去,正是少年青涩的时候。


    他睫毛很长,眼珠很深,低头看人时眼底总带着一股笑意,叫人心颤。


    上官素连忙移开眼,不知为何,她心跳的飞快,明明旁边就是冰盆,她却觉得脸颊生热。


    颜娘细心的将香瓜皮削去,切成块,用七个小漆盘分装,每个盘了放着一根削好的竹签。


    她吩咐阿蘅将瓜端上桌,自己则绕到帷幔后,将漆盘递给徽音。随后坐在徽音身边,陪她闲话。


    里头几位是闲不住的主,叫人把六博棋盘拿出玩赌棋,郎君们嬉闹着,上官素没有参与,她坐在裴衍身后观看,裴衍时不时的回头和她聊天,两人距离挨的极近,他眼虽然在棋盘上,心却在身后。


    也许是这香瓜也甜,也许是受那两人的影响,徽音心情很好,她转头望着莲湖高飞的雀鸟,轻轻道:“少年人真好。”


    颜娘怪嗔道:“你也才十七,说什么少年,你也还是少年。”


    徽音却道:“少年气不是看年龄,是看心境。”


    颜娘不想徽音想起不开心的事,看着屋内玩闹的少年们,她问道:“小郎君似乎对那位上官女郎有意,那位上官女郎似乎出身不显?”


    非她聪慧,今日来了两位女郎,脸圆圆那位落落大方,衣料不显,但说话做事妥贴,举手投足间都能看出她是被人精心教养过的。


    上官女郎挑不出错,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自进屋起处处拘束,凡事都是先等其他人动作后,她才会照着旁人做。


    与那五人不是一路人,除了裴衍,其他几人都不太爱和她交谈。


    徽音点头,她喜欢裴衍和上官素之间懵懂的情愫,两人之间未曾捅破窗户纸,但却不自觉的关注对方,吸引对方,连一个眼神都能让人辗转良久。


    只可惜,注定是不好的结局。


    颜娘也从徽音脸上看出蛛丝马迹,她在宋府待了这么多年,对贵族之间默认的规则也很清楚。


    如裴彧裴衍两兄弟,未来的妻室必定是大族出身,再不济,也得是高官之女。


    外头声音突然降低了不少,徽音和颜娘只能看见他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几个人似乎在要求裴衍什么,裴衍一脸的不情愿,目光时不时投向她们这里。


    最后,裴衍看了眼身后的上官素,艰难的动了脚步,停在帷幔外。


    他期期艾艾道明来意:“徽音阿姊,张席的妹妹自幼习瑟,想听你弹奏一曲,不知可否?”


    原是这件事,徽音透过帷幔看去,圆脸女郎一脸希冀的望着这边,她也好久没有弹奏了。


    徽音答应下来:“可以,我去让人取瑟。”


    外间传来小小的欢呼,裴衍舒了口气,顶着众人羡慕的目光回到原位,他第一次觉得,宋徽音是自己家的人,很好。


    阿蘅将二十五弦瑟摆好,徽音让她在瑟后摆三个锦席,她端正的坐在瑟后,面朝莲湖,帷幔在她身后轻轻摆动。


    她手掌放在瑟上,慢慢摸过去,轻声道:“让两位女郎进来吧,坐得近些,我指点一下指法。”


    圆脸女郎开心的叫起来,连忙提起裙摆绕过帷幔,坐在徽音身边,仰慕的望着她。


    上官素也心中高兴,在裴衍的鼓励下,她鼓起勇气来到帷幔后,那位玉貌的娘子笑意盈盈的望着她,拍了拍身侧的锦席,示意她过去坐。


    上官素害羞的低下头靠过去,艳羡的望着徽音的侧脸,她也曾学过瑟,却没有音律天赋,没多久就放下了。


    徽音凝神静气,手指轻轻拨弄,饱满厚重的音色从她手底下传出。她没有弹奏曲子,而是随心而动,音色从低到高。瑟的低音浑厚,中音明亮穿透,高音清脆剔透。


    教授完指法后,徽音手下一转,一曲《关雎》奏出,曲调婉转悠扬。


    裴彧方从正阳院出来,行至中庭廊道上便听到这音律。裴夫人和贺佳莹都不会乐器,二人也不喜乐律,是以府中并未豢养乐妓,弹奏的人,只有徽音。


    他脚步转变,顺着莲湖旁的碎石子路向前,停在临水阁外。在这里,他能看见一楼堂屋外的三个人,正中间抚瑟的正是多日未见的徽音,她旁边两个女郎裴彧并不认识。


    一曲终了,时候也不早了,裴衍几人朝徽音拜别离去,徽音坐在原地没动,只在上官素起身时拉住她,将手中的绢帛递给她。


    上官素望着手中的绢帛,面带疑惑。


    徽音笑道:“这是长安一些不成文的礼仪和行话,你刚到长安不久,很多事情都不懂,这个应该能帮到你。”


    上官素打开手中的绢帛,上头写的满满当当,从礼仪到祝语,事无巨细的都写上了。她万分感激,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徽音很喜欢上官素,也不图她什么。她朝一侧歪头笑盈盈说:“快去吧,别让他们久等。”


    上官素好生收好绢帛,朝徽音屈膝行礼,转身离开。


    几人欢声笑语的离开临水阁,还没走几步路,裴衍便浑身一僵停在原地。


    张席等人不明所以的看过去,前方碎石道上,立着一个身如长立的身影,他独自一人站在湖边,望着临水阁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衍想要带着人悄无声息的溜走。


    其他三人却早已上前恭敬行礼:“小子见过裴将军。”


    他们这三人谁人不知道裴彧的威望,早就羡慕裴衍有一个武神下凡的兄长,眼馋的紧。好不容易有机会在裴彧面前露脸,自然不会放过。


    裴衍无奈上去喊道:“阿兄。”


    裴彧回身,目光扫过四人和不远处的两位女郎。他点点头,问道:“要回了吗?”


    三人再次恭敬回道:“是,多谢府上招待,今日多有叨扰。”


    “你们是阿衍朋友,不必客气。”裴彧吩咐裴衍,“带你的朋友去前院找驰厌挑选礼物,再让他送你朋友回去。”


    裴衍喜上眉梢,大喊:“多谢阿兄!”


    他阿兄院中都是从匈奴人和西域那边流过来的硬通货,全是精铁所铸的武器,还有弓。平日里都不让裴衍靠近,今日却如此大方。


    裴衍担心他反悔,拉着几人快速溜走。


    他们走后,裴衍回头,徽音已经不在那处了,那里只剩一张瑟。


    ——


    晚间,裴夫人突然传话让众人都去她的正阳院。徽音过去的路上正好碰见贺佳莹,两人遂一起结伴过去。


    前些时日贺佳莹终于松口愿意相看,裴夫人欢喜难抑,却在看见侄女磕绊的礼仪时,一阵头痛,终于重视起了她的教养问题,特意请陶媪去补课。


    贺佳莹不住抱怨:“你不知道,我这些时候睁眼就是学礼仪,如何坐卧,如何微笑,如何用饭,我都快不像我自己了!”


    徽音见她确实与以往大不相同,从前贺佳莹打扮娇俏,偏爱胭红等艳色,今日的她一身素色曲裾,只配一对银钗。倒显得她眉目淡雅,可爱亲和。


    她宽慰道:“你今日这般很好。”


    贺佳莹不自觉摸摸头发,不好意思道:“真的吗?”


    “真的。”徽音肯定的点点头。


    两人叙话间已经来到正阳院,春分连忙将两人引进屋,带入伺候她们退履。屋内已经摆上冰盆,凉意铺面,驱散二人身上的燥意。


    裴夫人坐在正上首,身后是一架新制的彩绘屏风,面前的矮案上铺着一层紫竹席,身后跪着两名婢女轻摇半扇。


    裴彧和裴衍两兄弟已经到了,坐在裴夫人下首的锦席上,左右两侧各一个位置。贺佳莹率先坐到靠近裴衍的那边,凑近他问话。


    徽音走到裴彧身边,提着裙跪坐下来,她跪坐下只到裴衍的肩旁处,这是自那日后徽音第一次见裴彧,她觉得他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但又说不出来。


    裴夫人见人到齐了,说起了正事:“今日陛下下旨,长安内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和其家眷于下月初一搬去甘泉宫避暑。我们裴家也才此列,这些时日,你们就将东西收拾收拾。”


    裴彧道:“陛下命儿子和平阳侯负责甘泉宫的防卫,三日后出京,届时阿母带着他们三人随御驾启程就可,儿子将驰厌和方木留下护卫。”


    裴夫人点点头,又道:“今年避暑比往年还早了半旬,这长安确实是热。”


    交代完事情,她也没有其他要说的,摆手让大家都退下。贺佳莹揉揉眼,确认自己没看错,她疑问道:“表兄,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穿靛蓝色。”


    徽音想起来了,裴彧以往要么穿官袍和甲胄,要么就是一身玄色曲裾,今日他破天荒穿了件从未穿过的颜色。


    玄色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沉稳,身上的肃杀其也重了几分,靛蓝色却不一样,配着他上扬的眼角,剑眉星目,风流十足。


    裴彧面不改色:“随时拿的。”


    四人出了院门,裴衍和贺佳莹相互拌嘴离开,徽音等着裴彧先走。


    裴彧上前两步,突然改变主意,回头望着徽音,“今夜我去你那里。”


    “好。”徽音点头,走到裴彧身边,和他并肩而行。


    颜娘和婢女们跟在二人身后,其中一个婢女提着灯要上前领路,裴彧拦下她,取过风灯,带着徽音先行几步。


    徽音问:“我也去甘泉宫避暑,会不会不好?”


    “有什么不好?”裴彧挑眉,侧脸看着徽音。


    徽音抿着唇,想说自己身份特殊,这种场合去了不好。


    裴彧心中有数,补上一句:“除了二千石以上的官员,还有宗氏,几大氏族和陛下钦点的数十位,这些人的家眷加起来,出行高达数千人,你不必担心。”


    “嗯。”徽音应声,提起了一桩事,“已经数月未曾落雨,太史令那边怎么说?”


    这个问题已经涉及政事,按理,不应该随意说出去,徽音想听,裴彧便告诉她。


    “太史令预测,未来两月都不会降雨。”


    “那岂不是要,大旱?”徽音皱眉。


    裴彧点头,回道:“这两年府库粮食充足,即便大旱也能扛过去,陛下已经命人去清点存粮,必要时,会开仓放粮。”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临水阁,从前不觉得临水阁小,入了夏,裴彧再来,洗漱到成了问题。


    裴彧自认有君子之风,慵懒的坐在矮榻上,让徽音先用浴房。


    徽音打量一圈,确认没看见还有其他手书的竹简遗留后,放心的进了浴房。


    她收拾完,看见一旁放置的寝衣,夏日衣裳薄,寝衣更是透气轻薄,行走间影影绰绰,依稀能看见裙下的双腿。


    她刚刚进屋,里头的裴彧就出声:“好了?”


    徽音低低应了声,不去看他那边,她跪坐在铜镜前通发。余光却关注着裴彧,看着他起身越过自己,走进浴房。


    没过多久,裴彧就从浴房出来,他穿中衣和绫裤,眉间染上水意,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和。


    裴彧依旧从衣橱底下拖出地铺摆在屋中央,整理好后他就坐了上去,盘腿看着通发的徽音。


    徽音透过铜镜看清他的动作,慢吞吞的转身询问:“你今日还是睡地铺?”


    裴彧拍拍被褥,漫不经心道:“热,睡地上凉快。”


    徽音默默看了眼屋内的大冰盆,识趣的没有接话。


    裴彧似乎是觉得无聊,起身走到橱柜边翻箱倒柜,徽音听着那边发来的杂声,好奇的走过去。


    徽音:“你在找什么?”


    裴彧头也不抬:“棋盘,不困,下两局。”


    徽音:“……”她才不要和这个臭棋篓子下。


    徽音朝内室走去,抬手掩在唇上,假装打着哈欠道:“我困了,我想睡觉。”


    她还没走出去两步,手臂就被人抓住,裴彧在她身后问道:“嫌弃我?”


    徽音转头,眨眨眼,摇着头:“没有,真困了。”


    裴彧轻哼:“你平日不到亥时不歇息,今日怎么困这么早?”


    徽音只感觉手腕上传来阵阵热意,裴彧手心的热度似要将她融化,她现在真的信了裴彧说热的话。


    她想往回抽手,奈何那人不放,一双漆黑的眼珠紧紧盯着她,徽音甚至能看见裴彧眼中自己的倒影。


    她想开口解释,窗户没有关好,一阵风袭来,屋内一侧的灯盏被吹熄,只剩屋门口那一盏独灯还在轻轻摇曳。


    屋内骤然暗下来,两人都有些猝不及防,一同动作想要去点灯。徽音知道灯油放在哪里,裴彧却不知道,动身时刚好撞在一起。


    徽音身形不稳的朝后倒去,连带着握着她手腕的裴彧也跟着倒下,狼狈的摔在地上。


    好在裴彧眼疾手快的将她拉进怀中,将手垫在她脑后,徽音这才没瞌伤。


    但她此刻却比没瞌伤更难受,她看着上方垂眼望着她的裴彧,心跳的极快。


    裴彧垂下的头发落在她的胸口,她本来不觉的热的身体开始蒙上燥意,连周围的气息都变得黏黏糊糊。


    徽音第一次觉得,裴彧的睫毛很长,垂眼时,浓密的像把小扇。她看见裴彧鼻尖上浅浅的小痣,还有他眼底的的自己。


    两人距离挨的很近,近到裴彧只要一低头,就能亲上徽音的唇。


    他轻轻勾唇,脑袋向下压,用着徽音熟悉的语调,他说:“宋徽音,你心跳的好快。”


    第33章 他为何生气


    西直门外, 旌旗蔽日,车水马龙。


    徽音和贺佳莹坐在马车内,两人凑在一起朝外望, 裴夫人在前面那辆马车上。


    贺佳莹望着后方城门口经久不绝的车队,不禁叹道:“人真多啊。”


    徽音想起裴彧的话, 他说这次避暑京中大半官员都在列中,眼前的才一半人数,剩下的约莫要午时才能出城。


    好在裴府女眷是跟着皇后的车架,否则这个炎热天气, 在城门口等到午时,即便是在马车内也受罪。


    这辆马车位置宽敞, 车厢内都做了防震的处理, 一应用物俱全,是裴夫人临行前叫人改造, 特意给徽音和贺佳莹备下的,好叫她们两人路上做个伴。


    贺佳莹脸就凑出去一会就晒得通红,疏影将人劝进来,用沾了凉水的帕子替她降温。


    贺佳莹用帕子捂住脸,瓮声瓮气的说:“我看了好一会也没看陛下的天子六架。”


    徽音靠在车厢上研究古字文, 这是冯承从各地收集起来的古字, 他知道徽音喜欢钻研这些, 这次甘泉宫避暑他也在列, 一大早就让人送来这些给徽音解闷。


    贺佳莹闭眼听了半天也没听到徽音的回复, 她取下脸上的帕子抱怨道:“从上车起你就在看这个字, 有这么好看吗?”


    她凑过去,竹片上全是她看不懂的古字,贺佳莹揉揉眼不敢相信, 楞楞道:“我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了吗,我怎么一个字都不认识!”


    颜娘和疏影听见这句话笑出了声,徽音放下竹简,好笑的看着她:“这些都是商朝时期的甲骨文。”


    贺佳莹:“这样啊。”


    “天子六架在最前面,等到了甘泉宫你就能见着了。”


    徽音捶着有些僵硬的腿,马车虽然做了防震,坐久了还是有些不适。


    颜娘注意到徽音的动作,探头去看天色,“快到午时了,车队应该会停下休整一二,到时候可以下去活动活动。”


    没走多远,马车停住不动,一队执金吾卫骑着快马快速朝后方奔去,沿途喊着口令:“原地休整,一个时辰后出发。”


    徽音等人从辰时起就上了马车,此刻都有些恹恹的,迫不及待下马车透风。


    裴夫人被皇后叫去作陪,裴衍出城后就骑马直奔裴彧所在地,裴府的车架只剩徽音和贺佳莹两人,备食的宫人似乎忘了她们二人,眼看着其他家的午膳都送到了,唯有她们这处无人问津。


    徽音察觉不对,让颜娘过去问问。没一会,颜娘一脸气愤的回来,怒道:“那宫人说,裴府的主子们都在前面陪陛下和皇后用膳,以为这边已经没人,便没有准备。奴叫她们回去取,她们却说饭食已经分发完,没有了。”


    “什么?”贺佳莹一脸不悦,正要过去理论。


    徽音拉住她,示意她坐下,“那两个宫人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关注我们这边,若我没猜错,是有人故意的。”


    贺佳莹问:“谁啊?”


    徽音:“能知道裴夫人,裴彧,裴衍三人的动向,又能支使宫人,必定是陛下和皇后身边亲近的人,我猜是广陵公主。”


    贺佳莹方才还嚣张的气势瞬间消失,广陵公主是郑妃娘娘的女儿,陛下的长女,自幼受尽宠爱。


    她与睢阳公主不同,仗着受宠,性格极其跋扈,京中只要是她看不顺眼的女娘,都会被她教训一顿。


    贺佳莹想起往事,脸色难看:“好端端的我们又没得罪她,她干嘛刁难我们?”


    徽音支着头:“上巳节的时候我得罪了郑妃娘娘,应该是为着此事,连累了你。”


    贺佳莹也知道两家的恩怨,她在广陵公主身上也吃过两次亏,知晓她的性子。她没再说什么,只拿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望着徽音,她饿。


    徽音吩咐颜娘,让她去马车上备的干粮拿过来,四人坐在树下的帐篷里,啃着加热后的烤饼,贺佳莹一脸菜色,她是个无肉不欢的主,让她吃这干巴巴的烤饼比杀了她还难受。


    徽音安慰她:“等到了甘泉行宫,一定好好补偿你。”


    贺佳莹咬着硬邦邦的烤饼点点头。


    “徽音。”


    埋头啃饼的四人抬头望去,王寰一身月白长袍,头戴玉冠,面带笑意的望着这边,他身后跟着三个短襦男仆。


    徽音擦掉嘴边的饼屑,起身行礼,“王郎君。”


    贺佳莹一把将手中啃的只剩一半的烤饼塞到身后,也站起身,尬尴的开口:“王……王郎君。”


    王寰走上前,看清两人脸上的窘色,他没有揭穿,挥手唤来身后的奴仆,从他们手中接过食盒放在徽音身边,笑道:“天气炎热,我没什么胃口用饭,倒是想尝尝你们这烤饼,用这食盒与你们换,如何?”


    徽音还没接话,贺佳莹就一脸喜意,一口答应下来。


    她自身后的漆盒中拿出两块烤饼塞到王寰手里,迫不及待的打开了身侧的食盒,一叠炙肉,招呼徽音快过去吃。


    王寰沉默的看着手中干硬的烤饼,默默的塞到身后人的手中。


    徽音明白他是找借口过来送饭的,并非真的要吃烤饼,她笑道:“多谢你,你将饭食给了我们,你等会怎么办?”


    王寰低头浅笑,玩笑道:“我堂堂王氏郎君,总不至于饿到。”


    徽音“唔”了一声,眼底带笑:“也是,广陵公主会为难我,可不会为难你。”


    “你又取笑我。”王寰无奈道,“好了,快去用饭吧,等会就要启程了。”


    徽音点点头,等王寰走远后,她才进了帐篷,借过颜娘递来的小碗,开始用饭,这饭菜确实要比那干巴巴的烤饼好的多。


    贺佳莹望着王寰清隽的背影,不禁叹道:“似王郎君这样的如玉的人物,世间谁能配的上。”


    徽音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烤饼能配得上。”


    此话一出,其他三人啼笑皆非,贺佳莹更是一口呛在喉咙里,连连咳嗽,她咳完瞪着徽音,哼道:“你真是煞风景。”


    没一会她便眼珠一转,问道:“我曾听说你与王寰差一点就定亲了,是什么事情导致你们没成啊?”


    徽音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奈何贺佳莹缠着她不停追问,她敷衍两句:“不是你想的那样有内情,当时年纪小,不懂定亲成亲为何,王寰便主动提出过两年再谈亲事。”


    贺佳莹深吸一口,捂住嘴惊讶道:“这么说,若你家没出事,你与他现在便成亲了?”


    徽音沉思片刻:“大概吧。”


    贺佳莹又问:“那现在你能选的话,选他还是选我表兄啊?”


    听她提起裴彧,徽音不知为何想起了那夜,想起裴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手臂上像是有只小虫沿着她的肌肤一路向上爬,带起她一片战栗。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令她害怕。徽音快速脱口道:“王寰。”


    她补上一句,目光坚定,似乎是在说服自己,“如果一切没有发生,我会嫁给王寰。”


    远处树林内的脚步蓦然停下,裴彧望着那边的身影,眼底的笑意消散。他将手上的食盒递给一旁的仆从,吩咐他送过去。


    贺佳莹那边还在追问:“这么说,你是心悦王寰?”


    “心悦?“徽音面露迷茫,又摇摇头,”不是,只是和他在一起很合适。”


    她虽不懂情爱,却也明白自己对王寰,绝不是心悦。


    贺佳莹眼骨碌一转,起了心思,对着徽音一顿劝慰:“你这个想法不对,若要成亲,一定是要与心悦的人才行,王郎君并非你的良配。我表兄才是,他天之骄子,容貌俊朗……”


    贺佳莹还没夸完,身后有人打断她的话音;“宋娘子,贺女郎,这是方才少将军送来的。”


    徽音一顿,回头望去,那个玄衣身影已经走到乌骓马旁,小臂发力,身形矫健的跃上马,疾驰离开。


    是裴彧,这个时候他不应该陪侍在陛下身边吗?


    贺佳莹疑惑的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里面的饭菜比王寰送来的丰盛多,还冒着热气,应该是一出锅就被人快速送来。


    她问着那仆人:“表兄人呢?”


    仆人回道:”少将军身有要务,已经走了。”


    贺佳莹点点头,望着丰盛的菜肴束手无策,她们几人都已经用完饭,实在吃不下了,她将饭菜分下去,招呼裴府的仆从过来用饭。


    徽音一直望着裴彧离去的方向沉思,方才,他都听到了吗?


    ——


    三天的跋涉结束,临近酉时,天色渐暗,御驾终于抵达甘泉宫,甘泉宫内早已布置妥当,此刻灯火通明,全部的宫人都等候在甘泉宫大门处,迎接天下之主。


    甘泉宫是由一个庞大的宫殿建筑群组成,包含几十座居住的宫殿,台榭,苑林,马场等,附近还有几处军队驻扎地。


    这次避暑之行加上陪同的属官,宫人和驻守的军队,约莫有数万人。


    宫殿群有内外之分,内宫由陛下皇后,后妃,皇子公主和亲近宗室入住,外宫则是官员的家眷亲属。


    徽音等女眷的车架不用去甘泉宫正门,已经由分布在各处的宫婢们从侧门引进,前往已经安排好的宫殿入住。


    裴府分到的靠近内宫的迎风馆,由四个小院组成,俯瞰像个“田”字。


    裴夫人住在靠南的院子里,贺佳莹住在裴夫人的左边,另一间小院给徽音和裴彧,剩下的那间则是给裴衍。


    一切安排妥当后已经深夜,徽音沐浴洗去三天的奔波疲惫,甘泉宫是避暑胜地,屋内没有置冰,气候凉爽舒适,走动间都能感觉到裙底摇曳的凉风。


    这间房屋比裴府的临水阁要大一半,屋内宽敞,南北通透。徽音走进内室,颜娘正带着阿桑和阿蘅归置行礼,屋门处还摆着三个大木箱。


    她好奇的靠过去,木箱内放的都是男子衣物,还有一些兵书竹简和武器。她拿起左侧箱中的精巧匕首在手中把玩,想起白日里裴彧离去的背影,在甘泉宫避暑这段时日,她应当是要与裴彧一起住的。


    徽音放下匕首,坐到榻上,无意识的望着门外,已经戌时末了,算算时辰,裴彧也该回来了。


    颜娘将屋子内都收拾好,走到徽音面前准备服侍她睡下。徽音摇摇头,让颜娘先下去歇息,她坐在这里等裴彧。


    等人都下去后,屋子里恢复平静,徽音拿起剪刀修剪案几上的素馨花,素馨花花瓣洁白细小,香气浓郁,徽音喜欢这个味道。


    她静静的等了好久,等到颜娘小心翼翼在门口问询:“徽音,快子时了,少将军应该不会回了。”


    徽音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转身走进内室,熄灯睡下。


    ——


    翌日一早,徽音从床上转醒,盯着头顶的青色帷幔发呆了一会,才拍拍脸从床上爬起来,收拾好去给裴夫人请安。


    她到裴夫人院子时贺佳莹和裴衍已经在了,正一左一右的围着裴夫人逗她笑。三人见她到来,笑着招呼让她赶紧过去。


    裴衍问:“徽音阿姊,怎么就你一个人,我阿兄呢?”


    裴夫人也面带疑惑的望着徽音身后。


    徽音坐在裴夫人下方,回道:“许是公务繁忙,少将军昨夜并未回来。”


    裴夫人眉心紧皱,她已经半个月没见到裴彧了,她敲着裴衍的脑袋,吩咐道:“你去苑林那边找找你阿兄,叫他空回来一趟。”


    裴衍捂着脑袋笑眯起眼,启程第二日裴夫人担心他闯祸,将他拘在身边不让出去,他闷了两日,这下终于能出去放风了。


    裴衍走后,裴夫人说起正事:“明日一早各府家眷要入内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你们两人不用去,可以出去走走,参加一下贵女间的小宴。”


    徽音和贺佳莹对视一眼,点点头。


    裴夫人喝了一口茶,斜瞪着贺佳莹:“这次来行宫避暑不单单是玩乐,还是带你来相看的,前些天让你学的礼仪正好派上用场。”


    贺佳莹瘪瘪嘴,扯出一抹笑意乖巧的称“好”。


    裴夫人满意的露出笑,看着一旁端坐的徽音放下心,有徽音在,侄女必定老老实实的不敢造次。


    用过午膳,贺佳莹闲不住的拉着徽音出门闲逛,她们没有通行令,不能进出内宫。但甘泉宫地广,即便是在外宫,可逛的去处也很多,如江南园林,飞龙雕阁,叠泉瀑布。


    徽音对这些没有兴趣,她只想回去补觉。奈何贺佳莹不愿意放过她,拉着她在外宫逛了一圈外,又要拉着她去苑林马场骑马。


    徽音望着高悬的炎日,坚定的摇摇头,她讨厌出汗身上黏糊糊的感受。


    贺佳莹像是刚放出笼子的鸟儿,哪里都想去瞧一瞧,她又不敢独自一人去,便拉着徽音,两人一时间僵持在弯月桥上。


    徽音不愿去,贺佳莹使出杀手锏,“半月后陛下要在苑林举办大宴,表兄此刻正在苑林马场那边,你不想去看看吗?”


    徽音:“不想。”


    她不拿裴彧说事还好,一提裴彧,徽音就想起自己昨夜等人的愚蠢举动,公务繁忙,难道忙的连叫人回来通知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吗?


    分明就是偷听到她和贺佳莹的对话,故意如此,故意借此事告诉徽音他生气了。


    徽音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她懒得去猜裴彧的心思,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徽音无视贺佳莹的恳求,转身离开,方才从飞龙雕阁下来的路上他看见了冯承,冯承给她使了几个眼神,应当是有话要与她说。


    贺佳莹看着徽音离去的身影,生气的跺跺脚,不舍的望着苑林马场的方向,转身去追徽音。


    徽音沿着原路放回,路上遇见一个眼生的宫婢,脚下绊倒朝她扑过来,不动声色的朝她手中塞了一个布条。


    她心中一跳,那宫婢站直后垂下头,告了声罪就离开了,徽音甚至都没看清她的脸。


    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贺佳莹气喘吁吁大喊:“宋徽音,等等我!”


    徽音将布条塞进袖中,回头望去,贺佳莹双手撑膝盖,满头大汗的望着她,身后还跟着喘不上气的疏影。


    她微微蹙眉,示意颜娘上扶住贺佳莹,她取出一块干净的棉帕递给贺佳莹擦汗。徽音:“你不是去马场吗?”


    贺佳莹没好气的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擦着,“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


    “不早了,回去吧。”徽音也没跟她计较,牵住她的手带她回去。


    安抚好贺佳莹后,徽音回到屋内展开布条,上头写着“今日酉时,秀水湖畔西侧阁楼见。”


    看字迹无法分辨是谁人所书,徽音联想到来的路上广陵公主所为,心中拿不定注意,她分不清这是冯承约她见面还是广陵公主设的陷阱。


    甘泉行宫内人多眼杂,冯家在最南边的宫殿群,以她如今的身份,她根本无法光明正大的的去见冯承。


    要去吗?徽音走到铜鱼灯台前,将布条烧毁。


    热意扑面而来,她垂着眼看着布条被火舌吞灭,不管是谁,既是陷阱也是机会。


    等到酉时,徽音换了件素色绫罗曲裾,趁着夜幕降临,独自一人从后院角门离开迎风馆。


    依照裴彧的性子,他这几天估计都不会回迎风馆,徽音也不担心他会回来发现她的踪迹。


    她没带上颜娘,夜间徐徐凉风吹乱她额前的散发,她们在甘泉行宫要住上三个月,等到八月份才会回京。


    也就是说,至少三月内她是没有机会能进入天禄书阁翻阅案件卷宗,目前只能把所以的希望寄托于出京的袁秩身上。


    一路想着,徽音已经到了秀水湖畔西侧阁楼,这处偏远,入夜后人影不见,阁楼黑沉沉一片,令人压抑。


    她走上前推开门,阁楼内伸手不见五指,徽音听见身后传来动静,连忙回头望去,突然出现的黑影一掌将她推倒在地,随后利落的关上门,将门牢牢锁住。


    尖利的女声响起:“关紧了吗,可别叫她跑了。”


    谄媚的男声道:“阿姊放心,这阁楼上上下下就这一个出口,保准她出不来。”


    “那就好,得罪了公主殿下,先关她两天长长记性。”


    声音越来越远,徽音站起身拍拍衣袖,她不担心被困住,摸索着找了个地方坐下。


    没多久,门外传来撬锁的声音,徽音抬头望去,大门被推开,月光斜斜洒进来,来人正是白日见过的冯承。


    冯承拍拍手,一脸无奈:“明知是陷阱还过来。”


    “因为知道你在身后啊。”徽音笑着起身,侧身出门。


    拜广陵公主所赐,这周围的人都被她清走,给了徽音和冯承谈话的机会。


    冯承:“那夜裴彧没对你如何吧?”


    那夜裴彧带着徽音走后,驰厌按照他的吩咐将那四人丢给了冯承,冯承也知晓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徽音摇摇头,“他没对我如何,阿兄,袁秩有消息了吗?”


    冯承:“袁秩出京是回家探亲,才回益州没两天一家人就失踪了,当地官员搜寻了一个多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徽音问:“苏家动的手?”


    冯承摇头:“不是他们,我估计是他自己躲起来了,躲苏家,也躲我们。”


    “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在顺直。”


    徽音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意料之中,要找到袁秩并非易事。


    天色已晚,两人一路走到秀水湖畔,徽音停下脚步,对身侧的冯承道:“阿兄,就送到这里吧。”


    冯承点头,安慰徽音:“别担心,袁秩既然自己藏起来,说明他手真的有扳倒苏家的证据,我们耐心等候就是。”


    徽音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扬起笑看着冯承,“阿兄下次找我,托人给颜娘送信即可。”


    冯承摸摸徽音的头,目光突然顿住,他不动声色的收回手,望着徽音的身后。


    徽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秀水湖畔不远处,安静的伫立一队人影。


    驰厌感受到前方越来越低的气压,不动声色的退后两步。方木却浑然不觉,凑上前眯着眼问道:“这么晚了,宋娘子怎么在此处,她旁边那个男人是谁?”


    驰厌翻着白眼,双手并用将人拉回来捂住嘴,恶狠狠的瞪着他,眼神示意“不该问的别问!”


    裴彧盯着树下的两人,眼神幽暗。


    徽音不妨裴彧突然出现在此地,眼下这个场景颇叫人误会,她朝冯承点点头,快步走到裴彧身边望着他。


    “前些时日拜托冯阿兄帮忙,今日在此是谈论此事。”


    裴彧注意到冯承望着这边担忧的眼神,他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扫了眼站在面前的徽音,声音听不出喜怒:“什么事要独自两个人晚上说?”


    徽音张嘴想解释,裴彧却不想听,率先抬步离去。


    她沉默的跟在裴彧身后,驰厌和方木自觉的落后,远远的跟着,没有上去打扰。


    徽音看着裴彧大步向前的身影,后知后觉,他好像很生气。


    今夜确实是她不对,徽音鼓足勇气开口:“这次我确实疏忽了,我现在是你妾室,却三更半夜与其他男子单独见面,若是撞见旁人定叫你难堪,你放心,我下次行事一定会更加隐秘。”


    裴彧气笑了,他顿住脚步回头,咬牙切齿道:“宋徽音,你还想有下次,还要更隐秘?你倒是告诉我,如何更隐秘?”


    徽音看着比刚才还要更生气的裴彧,也来了脾气,她已经很诚恳的道歉了,也没计较裴彧跟她莫名其妙生气一事。


    “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裴彧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你在行宫,一举一动都与裴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宋徽音,我不想派人盯着你,你也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他说完这句,调转方向离去。


    驰厌和方木对视一眼,老实的跟上裴彧,少将军今夜本是想歇在迎风馆,谁知回来的路上撞见着一幕,又和宋娘子不欢而散。


    按照他的脾性,估摸着接下来三个月都要待在苑林的军舍,只是苦了他们哥俩。


    徽音望着裴彧甩袖离去的身影,在原地沉默良久,回了迎风馆。


    颜娘悄悄替她开了后门,带着徽音回屋。她望着徽音沉默的脸,察觉出她心里发烦闷。


    颜娘:“发生了什么事?”


    徽音忽略掉心中的不适,跟颜娘提起正事:“袁秩带着妻儿躲起来了,一时半会找不到他。”


    颜娘捏干帕子递给徽音擦手,宽慰道:“不急于一时,总有他躲不住的那一天。”


    徽音双眼放空,她其实并不是愁这事,而是愁裴彧,她能感觉到两人关系的从陌生到熟稔的转变,但不知何时起,这段关系开始变得别扭起来,时好时坏。


    她捂着脸仰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裴彧那张冷峻的脸,一向玩世不恭的他突然间沉下脸,到真有几分唬人。


    可是,他为何那般生气,是气她说没有变故会和王寰成婚,还是气她和冯承深夜见面?


    她想不通,索性撒开手,明日有场贵女小宴邀请了裴府,特意点名邀请了她。


    徽音不想去,但裴夫人怕她一个人待在院中烦闷,也担心贺佳莹一人应付不来,便让她跟着贺佳莹一起去。


    徽音拍拍脸,打起精神挑选明日宴席的衣裳和首饰,明日这场鸿门宴来者不善。


    第34章 贵女小宴,广陵公主


    白日的秀水湖畔清幽雅致, 池中荷叶盛开,粉白二色相间,荷香远溢。


    湖畔南边有两座小亭, 以木廊相接,相距不过数十步。两座亭中锦席案几各二十, 每个木几上摆着两碟糕点,一盒切好的新鲜瓜果盘,浆果饮一盏。


    亭栏上三三两两的倚靠着几位衣着鲜亮的小娘子,凑在一起嬉笑玩闹。徽音和贺佳莹刚踏入亭内, 就被一道熟悉的身音喊住。


    两人回头望去,对面的亭中走出一个人影, 她穿着一身深绛色曲裾, 外罩一件轻如薄翼的素纱单衣,金玉作配, 富贵逼人。


    柳桐不屑的打量徽音和贺佳莹,染着豆蔻的手指轻抚耳垂上的南珠耳铛,讥讽道:“我还当是哪家的婢女误入此地,原来是裴府的破落户和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啊。”


    有她带头,其他女郎也靠拢过来, 围在柳桐身边, 你一眼我一语的附和柳桐。


    贺佳莹气的不轻, 她是最近喜欢上简单舒适的打扮, 不爱那些繁复琐杂的衣饰。徽音低调, 加之身份原因也不爱亮色, 打扮偏素雅,自然比不得柳桐光彩夺目。


    她正想上前理论两句,徽音及时拉住她, 笑盈盈道:“柳女郎氏族出身,我等自然比不了。”


    柳桐面露得意,河东柳氏之女她最引以为傲的身份,不论走到何处,都会被人高高的捧着,以她为首。


    徽音见她转移注意力,拉着贺佳莹挑了个角落坐下,这里不少女郎的兄长都在裴夫人考虑之列,她奉裴夫人的命令来看顾贺佳莹,自然不能让她和柳桐发生冲突。


    贺佳莹气冲冲的坐在徽音旁边,她最讨厌柳桐了,每次对上都要被奚落一番。


    徽音将切好的果盘移到她面前,不动声色的打量几位偷看她们的女郎。裴夫人让贺佳莹来露脸,必定是对方也有意,让家中女郎来打探一二。


    徽音转移贺佳莹的注意力,拉着她同身侧的青衣女郎搭话,“女郎这檀木簪雕刻手法巧夺天工,不知是何处所买?”


    贺佳莹成功被转移视线,和旁边的青衣女郎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讨论珠宝首饰,方才的气瞬间消失。


    今日这宴席本就是为了相互结识,没过一会,两座小亭内的女郎们就开始互相交流,来回走动起来。


    徽音对这些没兴趣,她今日的任务就是帮助贺佳莹快速融入,盯着她不让她失态。此刻无事可做,她悠闲的靠在木廊上,闭着眼感受风里的宁静。


    奈何有人不愿意放过她,环佩叮当响起,声音越靠越近,最终停到她的案前。


    徽音睁开眼,柳桐一脸得意,鼻孔朝天的望着她。


    “柳女郎有事吗?”


    柳桐还记得上在琳琅阁里抢发簪的仇,她双手抱臂,抬脚踢踢徽音的腿,带着满满恶意:“宋徽音,听说你瑟弹的不错,不如给大家伙弹一曲助助兴?”


    贺佳莹发觉这边的动静,正要起身帮徽音解围,却被徽音眼神制止,老实的坐回去。


    徽音跪坐着,不卑不亢回道:“柳女郎,妾身已经多日不曾弹奏,手生,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柳桐才不管什么,她一脚踢翻徽音面前的案几,大声道:“倘若本女郎非要让你弹呢?”


    徽音站起身,拍拍被柳桐踢过的衣角,笑意不达眼底:“柳女郎,抱歉。”


    反正裴夫人交代的事情完成了,徽音也不想在这里浪费事情,她越过柳桐离开亭内。


    柳桐招招手,两个面生的女郎立马上前挡住徽音去路,张开手不许她过去。


    徽音眉头蹙起,回头去看,柳桐缓步走到亭门口,眉尖上扬,红唇轻启:“你不谈,就别想走。”


    柳桐走上前,和徽音面对面站着,她盯着这张素面朝天却依旧令人移不开目光的脸,心生嫉妒。


    “怎么,难不成没有王郎君,你就弹不了?”


    “原来是为了王寰啊。”徽音轻笑出,她与柳桐虽然有嫌隙,但也不至于被她如此刁难,若是柳桐心悦王寰,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柳桐听见徽音着声轻笑,再看见她脸上意味深长的表情,心中恼火至极,她心悦王寰,还放下身段去找过王寰,可王寰从没正眼瞧过她!


    她怒上心头,扬手挥下。


    “啪——”


    徽音不妨她突然发难,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下,白皙的脸蛋爬上红痕。


    贺佳莹再也坐不住,一把推开柳桐开跑到徽音身边扶住她,带着怒气冲柳桐喊到:“你太过分了,你怎么能随意打人。”


    柳桐趾高气扬道:“不过一个贱婢,我打就打了,你也配在我跟前大呼小叫。”


    “你……”贺佳莹气急,就要上前理论。


    徽音按住她,将人拉到身后。她面无表情的走上前,柳桐还一脸玩味的盯着她的左脸。


    “睢阳公主。”徽音视线越过柳桐看向后方,轻声道。


    柳铜眼神一闪,连忙回头去望,却没发现一个身影。她明白自己被徽音戏耍,生气的回头要骂。


    她才刚转头,迎面挥来一阵风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啪——”


    周围观看的人群倒吸一口凉气,贺佳莹也楞在原地,没料到徽音出手如此利落。


    柳桐捂着脸不可置信的后退两步,“你敢打我?”


    徽音慢条斯理的取出棉帕擦手,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方才那句话还给你。”


    不过一个贱婢,我打了就打了。


    柳桐面目狰狞,她自长这么打,从没被打过,更不用说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掌掴。


    “宋徽音!”柳桐恨的咬牙切齿,扬起手就要再打回来。


    贺佳莹看着她高高扬起的手掌,心一横,闭着眼睛上前去挡。意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只听见柳桐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贺佳莹睁开眼,柳桐那只扬起的手掌被徽音牢牢握住,一阵风吹来,徽音的发丝随风飘动,吹在她脸上,痒痒的,还带着清香。


    徽音松开柳桐的手,逼近一步,“不管我从前是何身份,但现在,我是裴家人,你想要肆意欺辱,也要看皇后娘娘和裴家答不答应。”


    柳桐握紧手心,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她盯着面前这张脸,恨不得刮花。占了她阿姊的位置,还大言不惭利用裴家做挡箭牌。


    徽音见她被唬住,拉着贺佳莹转身就走,柳桐性格偏激,被惹急了难免做出什么事情来。她能拿皇后吓唬她一次,却唬不住第二次。


    “宋徽音,你和你那短命的阿母一样,都叫人讨厌至极。你们不愧是母女,都喜欢抢别人的郎婿,不要脸!”


    柳桐声音尖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她这句话,望着两人的方向窃窃私语。


    徽音停住脚步,松开贺佳莹的手,转身盯着柳桐面无表情:“你再胡说,我撕了你的嘴。”


    “我胡说?”柳桐彷佛出了口恶心,扬声道,“你阿母在嫁给你阿父之前,恬不知耻,攀龙附凤,妄图勾引我阿父,被我阿母发现,狠狠的教训了一顿。怎么?她没跟你说吗?”


    “住口!”


    徽音绝不容许任何人侮辱她死去的父母。她最后的耐心告罄,上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警告道:“没了河东柳氏,你又算什么东西。在你父亲眼底,你和你阿姊不过是一颗为家族垫路的棋子。”


    柳桐眯着眼,不悦道:“你胡说什么?”


    “裴彧误传死讯不过三月,你阿父连三月都不愿意等,便将你阿姊嫁予董氏联姻。董无伤体弱多病,医者断言活不过二十,青州董氏是大族,礼仪苛刻,怎会允许寡妇再嫁?”


    “他明知这门亲事是火坑,还推你阿姊去。若裴彧没有回来,没有权势滔天,你看青州董氏会不会松口让你阿姊守三年孝再归家。”


    “先是你阿姊,下一个就是你,你与其在这里与无关人纠缠,不如回去想想,如何让自己往后过的舒心些。”


    柳桐脸色发白,想起了很多往事,阿姊出嫁前的眼泪,母亲无能为力的哭诉,还有父亲冷漠无情的脸。


    她捂着耳朵尖叫:“不可能,你在骗我!”


    徽音懒得再解释,冷冷道:“蠢货。”


    柳桐立在原地没动,无视周围纷纷扰扰的声音,她想起来了,最近母亲总是看着她落泪,她去问,母亲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还有父亲和哥哥总是频繁带她去太常寺张大人府上做客,他们难道是要将自己和张勋凑在一起。


    不,这绝不可能,张勋风流成性,整日流连烟花酒巷,她怎么能嫁给他!她要回去问清楚!


    柳桐狠狠瞪了徽音一眼,转身提裙跑开。众人看着柳桐的离去不明所以,刚刚还一副气焰嚣张的模样,要道出陈年辛密,怎么眨眼间就跑了。


    徽音牵着贺佳莹继续往前走,刚下木桥,就撞上姗姗来迟的广陵公主。


    她垂下头,拉着贺佳莹行礼,若非被柳桐耽误,她早带着贺佳莹离开了,也不至于撞上这位骄横的公主殿下。


    广陵公主与郑妃娘娘容貌肖似,尤其是那一双狐狸眼,脸眼角上演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她身上的百蝶秀金裙在光下闪着细碎的亮光,身后跟着八名青衣宫婢和四个小黄门。


    广陵公主走进亭中,众人纷纷行礼请安:“广陵殿下安好。”


    广陵无趣的瞥了眼亭中的女娘,兴致缺缺的坐下,“都起来吧,怎么没看见柳桐?”


    一女郎上前笑道:“殿下,方才柳女郎被人气跑了。”


    “是谁?”广陵公主来了兴致,直起身问道。


    那女郎指着徽音道:“就是她,宋徽音。”


    徽音眼见躲不过去,带着贺佳莹再次进入亭中,停在广陵公主面前,恭敬道:“殿下万安。”


    柳桐是个纸老虎,不足为惧。广陵公主却不同,徽音从前跟她打过几次交道,她是真正的心狠手辣,视人命为无物,每年她宫中都会抬出几具凌虐致死的宫婢。


    广陵单手支着头,笑的张扬,“你怎么出来的?”


    徽音迎着她打量的目光,也笑道:“殿下心善,给我留了一个门。”


    广陵的笑容淡了下来,眼神狠厉:“倒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心善。”


    旁人不知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听到这句话,纷纷聚拢过来,恭维广陵公主心地善良,菩萨心肠。


    徽音趁机退到身后,抬头去看贺佳莹,发现她一直低着头,肩膀颤抖。她握住贺佳莹微凉的手,碰碰她的脸颊,轻声问道:“怎么了?”


    贺佳莹脸色苍白,手脚止不住的颤抖,她摇摇头,躲在徽音身后:“我没事。”


    她不敢抬头去看广陵公主,广陵公主带给她的那些痛苦记忆还残留在身体,让她瑟瑟发抖。


    徽音看着贺佳莹不对劲的状态,心中有了猜测。裴家和郑家是死对头,皇后和郑妃娘娘在宫中打擂台,广陵公主作为郑妃娘娘的女儿,会争对贺佳莹不是奇事。


    广陵被一群女娘围在中间,被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扰的心浮气躁,说些别的也就罢了,一口一个心善,是在嘲讽她吗?


    “闭嘴!”她猛的拍桌,不耐烦道,“再吵,本公主就割了你们的舌头!”


    都是些养在深闺的女郎,好些第一次广陵公主想要讨好一番,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纷纷吓的不敢说话,亭内瞬间寂静无声。


    广陵公主耳边清净后,在身后宫婢的搀扶下起身,走到徽音面前,盯着徽音身后的贺佳莹有趣道:“是你啊,你居然还敢往我眼前凑。”


    贺佳莹浑身一抖,双手死死拽住徽音的衣角,恨不得将头埋在地里


    徽音皱眉,她还是第一次见贺佳莹这副害怕的模样,广陵公主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殿下,您发钗歪了。”


    广陵公主的注意力被徽音拉回,她不在意的从头上抽出那支栩栩如生的金蝶发钗递给身后的宫婢,嬉笑道:“玩了乐子,以这钗为彩头,谁能率先拿到宋徽音的腰带,本殿下就将这只钗赏给她,还答应她一个愿望。”


    亭内呼吸声停顿一瞬间,纷纷埋下头不语,扒了腰带衣冠不整,若叫人看见如何是好?


    广陵回头看着面露害怕的贵女们,不悦道:“不动手的人,下一个就拿你开刀!”


    今日到场的女郎属柳桐身份最为贵重,若她还在,广陵说不定还会忌惮三分。


    她笑盈盈的望着贵女们,开始点名:“你,过去。”


    那名贵女望着广陵恶毒的笑容,说不出拒绝的话,害怕的起身朝徽音走去,有她带头,其他人也在广陵的逼迫下动作起来。


    贺佳莹面露惊恐,扯着徽音的衣角,“走,快走。”


    徽音心中明白,广陵让众人都下场,都参与到这个事情中来,即使事后皇后贺裴家想要追究,事关这么多的官员家眷,根本奈何不得,只能咽下这口气。


    她看着围上来的人群,护着贺佳莹一步一步退出亭中,身后的人也包围上来,将两人困在相连的木廊上。


    广陵站在亭中,饶有趣味的望着徽音,不放过她每个表情。她最喜欢的就是人脸上的害怕,令她无比兴奋。


    贺佳莹崩溃哭出声:“我不要……我不要再被扒光。救救我,徽音,救救我!”


    徽音听着她的哭求,心里的愤怒达到顶端。她抿着唇,转身将贺佳莹抱在怀里,挡住她的视线。


    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在第一个人即将触摸到徽音腰带的时候,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住手!甘泉行宫中岂容你们放肆!”


    秀水湖畔上出现一队人影,领头的那位一袭粉白曲裾,她怀中抱着一捧的含苞待放的荷花,巧笑嫣然,仿若莲池仙子,出声的正是她身侧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媪。


    其他人不知,广陵却是认识,那老媪是皇后的傅母,睢阳公主出生后,被皇后拨给了睢阳,照料她起居。


    睢阳捧着荷花慢悠悠的上前,朝广陵行礼:“皇姊安好。”


    广陵皮笑肉不笑道:“你来的倒是巧。”


    睢阳捧起怀中的荷花,低头拨弄:“去摘了些荷花,来迟了些,应该不晚。”


    她走到木廊上,其他人纷纷散开行礼,睢阳眉眼弯弯的朝徽音喊道:“徽音阿姊,你们方才在玩什么?”


    离徽音最近的那个女郎额头冒汗,跪地求饶:“睢阳殿下饶命,妾……”


    “闲话两句,殿下先进亭吧。”徽音拉着贺佳莹退到一边。


    跪下求饶的女郎愣住,呆呆的望着徽音,她没想到徽音会出声为她解围。


    睢阳点点头,抬步进亭,越过徽音时发现她身后泣泪的贺佳莹,她面露疑惑:“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贺佳莹不肯说话,躲在徽音身后。


    徽音替她开口:“她被风迷了眼。”


    睢阳也并非什么都不懂,看得出来方才广陵在为难徽音二人,徽音不想多说,她也不问。


    她进了亭中,发觉广陵一脸不悦的盯着她。


    睢阳不怕她,自顾自的挑了个位置坐下,疑惑的回头问:“你们不进来吗?”


    徽音看贺佳莹已经收拾好心情,带着她进入亭中坐下,其他人也依着各自父兄所属的阵营,一半坐在睢阳这边,一半坐在广陵那边,泾渭分明。


    直到现在,这场赏荷宴才正式开始。


    睢阳坐下后只管同徽音聊天和拨弄怀中新摘的荷花,她不喜欢这种场合,若非徽音今日托人给她传话,她此刻还窝在清凉殿内摆弄新得的葵花。


    广陵不悦:“你来了又不说话,何意?”


    睢阳眨眨眼,“这里皇姊最大,自然是皇姊发话。”


    “单赏荷有什么好玩的,不如比试一番?”广陵把玩手中的酒盏,意味不明。


    “你我二人分作两队,各队出三个人,三局两胜,如何?”


    睢阳没有异议:“可以。”


    广陵笑着拍拍手,两个小黄门抬着两个雀鸟云纹的漆壶放在亭中央,广陵身后的宫女上前倒酒。


    漆木案上,摆着两行酒盏,一边十盏,酒香萦绕。


    广陵起身走到案前,长裙曳地,她率先端起一盏酒,朝睢阳道:“这第一局,比酒量,本公主亲自下场,睢阳,你要来吗?”


    睢阳摇摇头,她不会喝酒。


    广陵慢条斯理的喝完一盏酒,狭长的眼睛眯着,“听闻裴夫人在女眷中酒量数一数二,作为她的侄女,贺佳莹,就你来吧。”


    贺佳莹攥紧拳头,鼓起勇气起身。


    身后一只手将她按下,贺珺笑盈盈的起身:“广陵殿下,妾与妾的父兄自幼跟随裴将军征战,军中好饮。妾斗胆,这一局让妾来吧。”


    贺佳莹拉住贺珺的手,想要阻止她。贺珺家是依附裴家的官将,她与贺珺见过几面,不想让她因为自己得罪广陵。


    贺珺微微摇头,示意贺佳莹宽心。她兄长一条命是少将军救下的,一家人都非常感念少将军恩德。


    方才广陵公主欺辱徽音和贺佳莹时她没能力阻拦,现在广陵摆明要刁难贺佳莹,她不能坐视不理。


    贺珺走上前,恭敬的朝广陵行礼,“广陵殿下,您先请。”


    广陵眯着眼打量面前的女子,是她没见过的人,倒是不怕死。没将贺佳莹叫出来,她也没甚趣味,快速喝完剩下的酒回到座位。


    贺珺刚拿起一盏酒就觉得不对,这酒味道辛辣,酒气冲人,与方才广陵公主盏中截然不同。


    若广陵公主盏中的是适合女子饮的果酒,那她这里就是烈酒,普通女子喝完一盏都不易。


    广陵似是觉得她墨迹,不耐烦道:“喝不喝?”


    贺珺不敢再耽误,仰头咽下,酒方才下肚,她便感觉胃中犹如火烧,难喉咙烧痛。


    她忍者不适,继续去拿第二盏,闭着眼咽下。她酒量不差,坚持喝完了五盏,满面通红,胃中已经翻江倒海,一张嘴就要吐出来。


    广陵还在不停的催促。贺珺站不稳的跪在地上,伸手去拿酒。


    “广陵殿下,这一句我们输了。”徽音取走贺珺手中的酒盏,将人扶起来交给身后宫婢。


    广陵单手绕着头发,不屑道:“还以为多厉害,裴家军也不过如此。”


    徽音端起酒盏放在鼻尖轻嗅,不经意道:“泉烈酒,极烈。历来都是供边关守军度过寒冬的,没想到广陵殿下酒量如此之好,十盏下去依旧面不改色,真乃女中豪杰。”


    广陵眸色沉沉,挥手让人将酒撤下去。睢阳也发觉不对,她本打算置身事外,但广陵故意刁难,嘲讽裴家军让她忍不了。


    睢阳歪着头笑道:“皇姊,第一局你定,这第二局便让妹妹来定吧。”


    广陵冷哼:“随你。”


    睢阳命人取来两片轻如蝉翼的绢纱,手指轻轻划过绢纱,沉吟道:“就比谁能将这绢纱扔的远,不局限一人,可以商讨。”


    广陵点点头,接过绢纱递给身后人,她对这局没兴趣。她兴致勃勃的盯着徽音,她感兴趣的是第三局。


    一刻钟后,广陵那边的贵女捡起一块碎石,将绢纱绑在石头上,由力气最大的掷出去。石头落在湖中央,带起一片涟漪。


    睢阳看见她们完事后,这才站起身,远处跑来一个小黄门,手中捧着一个叽叽喳喳的小雀鸟。


    睢阳轻柔的将纱绢绑在小雀鸟腿上,再让人放飞。雀鸟得了自由,扑腾着翅膀快速起飞,没几息便消失在天边。


    广陵身后的贵女们面面相觑,睢阳身后的贵女嬉笑高呼。这第二局,睢阳胜。


    第二局开始广陵便没说过话,她不耐烦的拍着案几,“第三局可以开始了吧。”


    睢阳笑道:“可以。”


    广陵盯着徽音,唇边勾笑,“免得你们说不公平,这第三局,挑个大家都拿手的,比舞如何?”


    睢阳回头望向身后,询问:“你们会跳舞吗?”


    众女皆摇头,会跳也不敢在这里出风头。


    广陵朝身后喊道:“秀娘。”


    她身后应声出来一个女娘,腰肢纤细,脚步轻盈。郑秀巴掌大的小脸,一双眼却格外大,水盈盈的,她柔声道:“妾自幼学舞,这局便由妾来吧。”


    睢阳和徽音听见身后的谈论,郑秀是平阳侯府的庶女,她母亲曾是一舞名动长安的红袖招。她深得其母亲传,小小年纪身段了得,舞艺不凡。


    睢阳凑近徽音小声道:“徽音阿姊,我看皇姐一直盯着你,许是会让你上场,你若不愿意,我们弃权便是。”


    徽音还没回答,广陵已经发难,“宋徽音,在座各位都是贵女,怎好供人取乐,看来看去,只有你身份最合适。”


    她着句话不仅骂了徽音,连郑秀也骂了进去,徽音抬头望去,郑秀还是那副柔柔的模样,丝毫不受广陵话语影响。


    睢阳想要开口解围,徽音拉住她。


    徽音:“妾愿意比,只是我们好像都忘了一件事。”


    广陵:“什么?”


    徽音莞尔道:“彩头,三局两胜,胜者的彩头是什么?”


    “你想要什么?”广陵问,只要徽音答应比舞,一点彩头而已,她愿意给。


    徽音:“妾想要殿下,为着方才欺辱一事亲口向我,还有贺佳莹道歉。”


    广陵脸上笑意消失,她面无表情盯着徽音,“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要求本公主?”


    徽音微微垂头,“殿下不愿意,那便算了。”


    “慢着,”广陵站起身,双手交叠与腹前,气势逼人,“本公主答应你,可你若输了,我就要将方才没做完的事继续。”


    徽音答应下来。


    因比舞需要更唤舞衣和妆容,广陵给了她们半个时辰的时间回去更衣。


    回迎风馆的路上,贺佳莹拉住她,偷偷问道:“你有把握吗?”


    徽音摇摇头,她会舞,却比不得音律。郑秀一看就是行家,她没有把握。


    睢阳也担心的回头,“若是输了,我就去找母后帮忙。”


    徽音安慰两人:“舞比非只看舞技,影响的因素有很多。舞技比不过,就从其他方面下功夫。何况等会是投票表决,我算过了,票数会是平局。”


    贺佳莹面露迷茫:“为何是平局?”


    “咱们今天在秀水湖畔闹出这般阵仗,此刻整个行宫都知道的差不多了。这已经不单单是女郎间的赌局,其背后是郑家和裴家的博弈,只怕这会,各府的女郎都接到了家中的叮嘱。”


    徽音所料没错,除了进山打猎的裴彧,太子吴王等人,行宫内其他人都得到了消息。连内宫中的陛下和皇后都听闻此事,陛下还同皇后下注,赌谁会赢。


    她们刚回迎风馆,就见裴夫人早就等在门口,她身后婢女十二人,各个手中端着的漆盘上摆满衣裳和首饰。


    见徽音等人回来,她上前朝睢阳见礼后,吩咐身后的婢女将徽音带下去梳妆。


    贺佳莹问:“姨母,这是……”


    裴夫人摆摆手,“事情的起因我都知道了,就凭徽音那张脸,她往那一杵就赢了。”


    “姨母,你不怪我们闹出这个乱子吗?”贺佳莹回来的路上就揣揣不安,担心挨骂。


    裴夫人笑道:“骂你们做什么,皇后娘娘说了,郑家最近越发过分,明面上不好教训她们,这个机会正好。那广陵数次欺辱你,这次定要狠狠出口气。”


    “你眼睛怎么肿了?”裴夫人发觉贺佳莹情绪不对,眼睛肿的老高。


    贺佳莹眼眶生热,低下头亲亲热热的挽着裴夫人,轻声道:“是风迷了眼。”


    第35章 他心中有人,怎会对她动……


    青铜菱花镜镜中浮现一个人影, 发髻上珠翠严丝合缝,似个行走的梳妆奁。


    徽音动了动重如山的脑袋,她依旧没办法认同裴夫人简单粗暴的审美。


    身后的青衣婢女拿着海棠留仙裙在她身边比划, 徽音拦下她的动作,将头上多余珠翠取下。


    她选了件碧粉相间的纱纹裙, 轻透如雾,依稀可见内里白皙的肌肤。将长发分股,一部分挽髻,余发散背, 髻上系着一根朱红飘带。


    不同以往的素面朝天,徽音特意上了妆, 在眉心描上莲花样式的花钿, 胭色如云。


    趁着还些时间,徽音回想起之前学过的几只舞, 她会的不多,跳的最好的当属折腰舞。


    郑秀的阿母红袖招当年就是以折腰舞名动西京,她自幼随其母苦练,今日必定也会选这支折腰舞,徽音若也跳折腰舞, 完全没有取胜的可能。


    虽说票数会是平局, 但若两人舞姿差距过大, 广陵定然不服。徽音想来想去, 跳采莲舞, 配以她这身装扮加上十里荷花, 或能一博。


    收拾好后,她快步出屋,贺佳莹和睢阳在院中等她, 见她出来,满眼惊叹。


    贺佳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徽音,锦衣华服,巧笑嫣然。看久了她浅衣素面,忽然再看她娇艳如花,只觉耀眼。


    贺佳莹凑上前,她眼皮已经叫裴夫人拿煮好的鸡蛋滚消肿,只是还有些红红的。


    她摸着徽音的衣料,赞叹道:“真好看。”


    睢阳依旧还抱着那捧荷花,面露忧虑:“徽音阿姊,你想好跳什么舞了吗?”


    徽音点点头,“走吧。”


    她们到秀水湖畔时,这里的比方才还要多两倍,除了看热闹赶来的官眷外,还有不少来探听消息的奴仆。


    广陵等人已经等在亭中,郑秀穿着一身绯红云罗裙,衣裳裁剪极贴腰肢,袖长及膝。她挽着高髻,俏丽妩媚,与方才柔顺的气质大为不同。


    她盯着徽音似笑非笑:“还你为你不敢来了。”


    徽音提裙走进木廊,表情平淡:“殿下说笑了。”


    郑秀也望着徽音,看起她的舞裙后眼光一闪,手心渐渐生汗,今日这才比试,她必须赢。


    广陵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见宋徽音颜面尽失的模样,她不耐烦的敲敲桌,“你们谁先来。”


    徽音和郑秀目光相交,郑秀上前一步,声音柔弱却坚定:“妾先来。”


    徽音没有异议,坐到睢阳和贺佳莹身边,环顾四周,依旧还是方才那些女郎,没有生面孔。


    弦声轻响,舒缓轻盈,郑秀双膝微曲,双臂交叠于胸前,被长袖遮挡的面部只露出处一半,妩媚动人。


    鼓响三声,郑秀直起身,纤细的身姿如青竹。


    “咚——”


    她忽的腰肢一软,整个人向后折去。素纱长袖摊开铺开在木廊上,如水蛇般妖娆扭动。


    飞舞的长袖跟随她腰肢的韵律,在空中变幻莫测,腰间挂着的小金铃随着她的舞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重鼓声再次急促响起,郑秀后腰柔软,再次下腰,单腿朝天,头颅离地不过三寸。这般欲坠不坠的姿态,竟比彻底卧倒更教人屏息。


    一舞结束,掌声雷动。


    徽音不自然的摸摸后腰,她没有郑秀那般柔软的腰肢,学折腰舞时吃了不少苦头才堪堪练的像模像样,与郑秀这支舞完全没有可比性。


    郑秀胸脯上下起伏,脸上浮起细汗,她脚步轻盈的走进亭内,目光看向徽音,似乎在说,你赢不了我。


    徽音不等广陵开口催促,在她开口前就起身走到木廊中央。东风渐起,吹起她层叠的碧粉纱裙,朱红发带飞扬。


    她扬起头,余光看见斜上方山坡上矗立着一对队人影,像是一队上山打猎的骑兵。距离有些远,她看得有些模糊,其中一人身形轮廓像极了裴彧。


    徽音眯着眼想要细看。


    广陵令人生厌的声音响起:“磨磨唧唧做什么,要认输啊?”


    徽音收回视线,示意乐师可以开始弹奏了。她闭上眼,聆听音律。


    少女一身碧粉纱裙立于十里荷花中,如同刚刚化形的瑶池仙子。她右足轻轻点地,左腿缓缓抬起,膝弯折出新月般的弧度。


    她随着轻盈欢快的乐律舞动,双臂张开,袖中金粉散开落进湖中,如同一只的翩翩飞舞的蝴蝶,肆意在池中嬉笑玩乐。


    乐声见底。


    徽音收袖翻身,双手挽花作莲状,从高到低。她俯身倾腰,一段雪白后颈从散乱的青丝间露出,耀眼逼人。


    “快看,那是什么?”有人惊呼道。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木廊周边的湖中吸引了大大小小的游鱼和锦鲤,围在徽音身边,随着她的舞步上下起伏。


    亭中人只觉惊奇,纷纷起身观望。


    山坡上的众人满眼震撼,从他们俯瞰的视角望去,十里荷花中,一女子轻盈舞动,朱色发带吸人眼球,让人不自觉跟着它上下浮动。


    让人惊叹的,湖中的游鱼四面八方的朝那女子游去,最终汇聚在她身边,锦鲤色彩斑斓,少女碧裙翻飞,一时间叫人分不清是锦鲤跃动之美,还是少女舞姿更美。


    太子不可思议叹道:“世间竟然如此奇景。”


    吴王抱臂笑道:“太子皇兄,可是后悔将宋徽音拱手送人了?”


    太子回过神,有些尴尬,他瞪了眼吴王,不好意思的望着裴彧,“孤没有其他意思。”


    裴彧轻轻颚首,太子什么脾性他最清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还没小气到那个程度。


    他只是没想到,一向低调做人徽音,竟会做出如此大出风头之事。


    裴彧望着下方的奇景握紧缰绳,喉结上下滚动。很奇怪,他是个占有欲很强的,属于他的东西,旁人看一眼都不行。


    但他此刻看着熠熠生辉的宋徽音,只想叫她更美些,更耀眼些。


    她是株有毒的牡丹,裴彧很早就知道徽音动机不纯,留在他身边另有打算。他不介意,或者说他笃定宋徽音掀不起什么风浪。


    不知何时起,她的毒素侵入全身,扰得裴彧日夜不宁。


    想起两人昨日的争吵,裴彧心中不爽利起来,他如快速在人群中搜寻,果然在不远处看见凝视徽音身影的王寰。


    裴彧轻嗤出声,再怎么看,也不会是他的。


    徽音随着音律停住脚步,鼻尖冒起细汗,许久未舞,她能明显感觉到舞步的生疏,还有几次滞凝,好在她投机取巧,用锦鲤奇景遮掩过去。


    贺佳莹捧干净的棉帕上前,眼睛一闪一闪的:“擦擦,累吗?”


    徽音接过帕子擦脸,恹恹的摆摆手,她浑身冒汗,身上黏黏糊糊的,只想快点回去沐浴更衣。


    她走进亭中,郑秀满目不可置信的望着她,眼底蓄满泪水。


    徽音避开她的眼神,默默走到睢阳身边坐下。


    睢阳递给徽音一杯茶,双手撑头,赞叹道:“徽音阿姊,你是怎么做到让游鱼汇聚的。”


    徽音从衣袖口取出一点残余的金粉,凑在睢阳耳边低语:“我找要了些药粉,这些粉可以在短时间内吸引游鱼。”


    随后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微微摇头。


    睢阳双手捂唇,露出一双盈润的眼睛,眉眼弯弯的点头。


    结束后,由睢阳和广陵各出一名宫婢收集票数,半响后,广陵的宫婢低着头走上前,声音极低:“郑女郎十九票,宋娘子二十一票,宋娘子赢。”


    徽音也有些差异,在她的猜想里,平局是最好的结果,她没想过赢,也不愿意输,只想顺利从今日的宴席中安然脱身。


    没想到的是,竟以一票之差胜出了。


    亭中一片寂寥,按照先前定好的赌约,广陵公主输了,要亲口向徽音和贺佳莹道歉,但此刻众人都不敢开口提起。


    “殿下,愿赌服输。”徽音坐在睢阳身边,打破寂静。


    广陵阴沉着脸,那眼神恨不得剐下徽音的眼睛,她坐在原地没动,极为不屑,“你们也配?”


    徽音笑了笑,她压根没指望广陵会遵守约定,“殿下不愿,那就……作罢。”


    那边的广陵脸色极为难看,视线如刀的剐着泣泪的郑秀,看见她那副柔弱的模样更为生气。


    她推开身侧摇扇的宫婢,气势汹汹的走到垂泪的郑秀面前,抬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郑秀被打蒙在地,捂着脸不敢出声,她的发髻被方才的巴掌打散,凌乱的垂在肩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亭中众人瞬息止声,徽音和睢阳同时抬眼望去,贺佳莹眼睫颤抖,不自觉退后一步。


    广陵盯着地上捂脸的郑秀,辱骂:“废物东西,和你那下贱的母亲一样,只配供人取乐。”


    郑秀从跪地后就一直低着头,手掌撑在地上,指尖发白。


    广陵又犹不解气,回身拿起桌上的酒盏浇在郑秀头上,桃红色的浆饮顺着郑秀的脸滴落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味道。


    “废物!没用的东西!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回去就把你送给……”


    睢阳见广陵越说越过火,举止越发过分,出言阻止:“皇姊!”


    广陵被叫住,眼神狠辣,“怎么,本公主管教自家人都不行?”


    睢阳难得冷下脸,起身走到郑秀身边,当着广陵的面扶起郑秀,将人护在身后。


    不卑不亢的对上广陵,“你我身为皇家公主,一言一行皆代表皇室颜面。你嚣张跋扈,以势压人,欺凌弱小,当真以为没人能治得了你吗?”


    广陵失声笑起来,发髻上的金枝乱颤,她抬手摸过睢阳粉润的脸,手下用力,“何时轮到你教训我了?”


    “大长秋到!”小黄门扯着嗓子唱到。


    广陵皱眉,抬眼望去,大长秋姚兰一身宫装,气质威严,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她笑吟吟的望着亭中僵持的两人,嘴唇启合:“皇后传召,广陵殿下,睢阳殿下,请吧。”


    广陵收回手,冷冷的瞥了眼端坐的徽音,拂袖离去。睢阳跟在她身后,一行人身影消失在秀水湖畔。


    回迎风馆的路上,贺佳莹踌躇问道:“你不问问我,广陵对我做了什么吗?”


    徽音眯着眼,抬手遮住树缝洒落的阳光,“没什么好问的。”


    她脚步不停,也没有回头,空灵的声音飘进贺佳莹耳里:“那些打不倒你的,终将使你变得更为强大。”


    贺佳莹放慢脚步,眼前浮上一层雾气,她望着徽音的背影,她很羡慕徽音,也很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冷静,强大,无所畏惧,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将她打倒。无论什么困境,她总能凭借自己挣脱牢笼。


    她擦擦眼角,加快脚步追上去。


    徽音回到迎风馆,迎面撞上飞奔出来的裴衍,好在裴衍腰间发力,侧身躲避,不然徽音就要被他的蛮力撞出去。


    贺佳莹扶住徽音,探头看着裴衍斥道:“小心点!毛手毛脚的。”


    裴衍望天摸摸后脑勺,“我是想去看你们比试的,你们已经回了,谁赢了?”


    徽音:“我赢了。”


    她说完快步越过裴衍,进屋拆散发髻。


    裴衍在身后叫道:“太可惜了,我居然错过广陵吃瘪的神色。”


    贺佳莹拍拍他的肩,道:“她根本没遵守诺言,不过广陵气疯了,当着众人面辱骂殴打郑秀,已经被皇后娘娘喊去了,估摸着要遭一顿训斥。”


    “可惜我没瞧见。“裴衍摸着下巴,遗憾道。


    贺佳莹:“姨母不是让你去将表兄叫回来吗?”


    裴衍:“阿兄今日与太子吴王进山打猎去了,他说午间会归。”


    贺佳莹颇为遗憾:“可惜表兄没看见徽音的舞姿,他若在,必然要被迷倒。”


    议论中心的徽音浑然不觉,她身体浸在温热的水中,闭着眼靠在浴桶上,脑中回想起土坡上的那个人影,越想越觉得像裴彧。


    徽音想起昨夜的不欢而散,摇摇头甩开思绪,掌心合拢捧起清水淋在身上。


    听说苏静好这些时日都被皇后娘娘带在身边处理一些公务,袁秩那里暂时没有消息,不如先去苏静好那里探探。


    颜娘拿来干净柔软的长裙给徽音穿上,用干净的帕子绞干她的头发。


    临近午时,檐下风铃轻响,院中花枝摇曳,清香扑鼻。


    颜娘将午食摆在窗前,喊徽音过去用饭,行宫内的饭食统一由内宫食监负责,每日的食谱都是定好的。


    味道平平无奇,不能说好吃,也不能说难吃,有点能力的人家都私下在院子里开小灶。


    颜娘托人弄来了些新鲜的莲藕的,用猪大骨中火慢炖半个时辰熬出的莲藕骨汤,香气四溢。


    徽音捧着热汤小口喝着,颜娘满面笑意的望着她,手掌的竹扇轻轻摇晃,风中夹着翠竹的清香。


    “尝尝烤肉。”颜娘递了一把烤好的肉串过去。


    徽音接过肉串,竹签和肉嵌的很紧,她费了好大力才咬下来一块。


    门口传来金玉碰撞的声响,徽音顺着声音望去,裴彧目光深邃的站在院门口,静静的望着她。


    徽音放下手中的肉串,低头一言不发。


    风越过树梢,带起一阵沙沙的响声。


    裴彧望着檐下坐着的少女,她似乎是方沐浴过,穿着一身浅杏色直裾,袖口宽大,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臂。发丝散在脑后,两侧肩膀处垂落一缕,气质恬静。


    他想起刚刚进院时看见的一幕,徽音垂着眼跟肉串较劲,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龇牙咧嘴的生动表情,却丝毫没有觉得难看,反而觉得很可爱?


    颜娘不知道两人间的别扭,坐在徽音身后轻咳提醒她出声。


    徽音沉默良久,终是抬头询问:“少将军,用饭了吗?”


    裴彧面色冷淡:“尚未。”


    “那一同用些吧。”徽音望着裴彧,目光平静。


    裴彧轻轻颚首,在徽音的注视下缓缓走上前,跽坐在徽音对面。


    颜娘见状起身,迈着小步去了旁屋,取来一对干净的碗筷放在裴彧面前,她略微迟疑了一刻,还是转身离去,轻轻掩上院门。


    小院中只剩徽音和裴彧,一时静默无言。徽音拿过裴彧的漆碗,替他盛了一碗温热的排骨汤,睫毛轻颤:”莲藕排骨汤,荆楚特色。”


    她将漆碗放在裴彧面前,挺直背脊的望着对面的男人。


    裴彧拿起银喝汤,他礼仪很好,吃香也很斯文。


    徽音吃的差不多了,她视线放空,眼神虚虚落在裴彧肩侧。想起刚到裴府的时候,她还不熟悉裴彧的性格,在他面前总是时刻紧绷着,不敢放肆,深怕他不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越来越不怕裴彧,甚至敢和他吵架甩脸子了?


    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还有茧痕的粗糙感,徽音回神过来,微微侧头,发觉裴彧正抬手摸着她的脸,手指微动,动作温柔的轻轻擦拭她的嘴角。


    他面上表情未变,依旧是那副冷脸的模样,说出的话却令徽音心神一颤,”脸,脏了。”


    徽音呆呆的望着他,心里头浮起一个极为不可能的想法,“你……”


    徽音话还没说完,就被闯进来的裴衍打断,裴衍穿着一身短襦袍子,脚踩小皮靴,腰间挎着长刀,他嗓门极大:“阿兄,带我去苑林马场,我要去骑汗血宝马!”


    裴彧在裴衍出声那刻就收回手,指节轻叩案几,瞳色深不见底的望着裴衍,“你不会敲门?”


    裴衍迷茫的看看阿兄,又看看阿兄对面的徽音,才发觉不妥。阿兄现在和徽音住在一起,他不能随随便便就闯进来了。


    “我下次一定注意。”裴衍后退两步,在木门上轻轻敲击。


    裴彧放下箸,起身带着裴衍走出院门,徽音听见两兄弟的交谈。


    裴衍:“听说汗血宝马跑起来流的汗和血一样,是不是真的啊?”


    裴衍:“阿兄,我们现在就过去看好不好?”


    裴衍:“我真的很想看,求你了,阿兄!”


    裴彧似是被烦的不行,一掌推开裴衍凑上来的脑袋,懒洋洋道:“等我给我阿母请完安。”


    两兄弟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出,徽音低头笑出声,裴衍一遇上裴彧就好像摇着尾巴的小狗。


    裴彧面上对裴衍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内里却很关心幼弟,满足他想要的一切。


    她有一次遇见裴彧深夜翻阅竹简,还以为他在看研读兵书,后来才知道,他是在翻看裴衍在太学里的文章,偷偷关心他的学业。


    徽音起身回屋,坐在铜镜前照着脸颊,她鬼使神差的抬手覆在裴彧触摸过的地方,想起他那时幽深的眼神。


    颜娘在外吆喝阿蘅收拾案几的声音打断她的动作,徽音心中一跳,连忙撤手低头整理裙摆,方才被裴衍打断了,她没来及得问出口,裴彧是对她动心了吗?


    徽音支着头,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他心中一直是远在青州的柳檀,等着她守孝期满两人再续前缘,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他心中有人,怎会对她动心呢。


    徽音轻轻呼出一口气,还好方才没问出声,不然裴彧否认后多尬尴,估计会觉得她自作多情,说不定还会嘲讽她,仗着有一张颜色的好的脸,就认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她。


    她抬手拍拍脸,望着镜中的人影,一字一句叮嘱道:“宋徽音,不要乱想,他和你,不是同路人。”


    裴彧离去后,夜里也没再回来。


    裴夫人得了闲,日日带着贺佳莹出门相看,每日黄昏时分才归。裴衍跟裴彧去了苑林马场后,也住在了那边。


    偌大的迎风馆只剩徽音一人,她独自待了几日,每日待在屋内钻研古文字,跟着颜娘练女工,因裴彧波动的心绪逐渐恢复平静。


    ——


    转眼便是抵达甘泉行宫的第一场夜宴。


    用过午饭后,贺佳莹就跑到徽音的院子里,绘声绘色的讲了这些天相看的事。


    她伏在矮榻上,用宽大的衣袖遮住脸颊,闷闷不乐道:“姨母带我见的几人,我一个都不喜欢。”


    徽音问:“你喜欢什么样的?”


    贺佳莹转头望着坐在窗前修建素馨花的徽音,歪着头道:“我也不知道,许是不合眼缘?”


    “总之,要找个我喜欢的!”


    徽音放下剪刀,转身望着贺佳莹,呢喃道:“喜欢是什么?”


    贺佳莹提裙下榻,快步小跑到徽音身边,坐在她对面的锦席上,大声解释:“喜欢就是看见他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会生气,见不到他时会时时惦念,因他忧而忧,因他悦而悦。”


    徽音不解:“喜怒哀乐皆系于一男子,那还是自己吗?”


    “唔,”贺佳莹皱眉,“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什么是喜欢,我也不懂。


    徽音放下剪刀,低头整理案几上碎叶,转移话题:“广陵的事,你知道多少?”


    贺佳莹小脸皱成一团,撇撇嘴道:“知道的不多,我平时见了她都绕道走。”


    “她那桩婚姻你知道吗?”徽音轻轻摆弄花枝,漫不经心问道。


    贺佳莹拍掌道:“这个我知道,姨母与我说过,广陵公主不愿意嫁,郑妃娘娘天天在陛下面前吹风,要解除这桩婚事呢。”


    广陵同淮南王世子的亲事是先帝临终前定下的,淮南王是本朝唯一的异性亲王,先帝在时,功勋卓越,一人平定四国之乱。


    他子嗣不息,除三个女儿外就只得了一个儿子,便是如今的淮南王世子。自小聪颖机敏,只可惜在他八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落下后遗症,成了一个痴傻儿。


    先帝本忌惮淮南王功高,世子机敏,处处提防。未料一朝出事,淮南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成了一个痴儿。


    他彻底放下心,为了安抚淮南王,便将当时的太子长女,也就是如今的广陵公主许给了淮南王世子。


    随着广陵渐渐长大,郑家水涨船高,她是一万个不愿意履行这桩婚事,一直想各种办法拖延着,如今已年近二十,宫中依旧没有要送公主出嫁的动静。


    广陵和郑家卯力气想要退婚,但因着是先帝旨意,陛下一直未曾应允,却也未曾逼她成婚。


    淮南王心中也清楚始末,这些年来一直安分,留在封地未曾进京,也不曾向陛下请旨下嫁公主。


    淮南王世子已二十有二,因名义上是广陵的未婚夫,淮南王也未曾给他纳妾。但他就这一个独苗苗,又心智残缺,如何不会盼望早日得一个健全的孙儿。


    贺佳莹四处张望片刻,凑近徽音耳语:“我还知道一个秘密,广陵她私下养了个面首。”


    徽音一顿,眼里趣味颇浓,“你怎么知道的?”


    贺佳莹踌躇片刻,还是觉得坦白:“我有一次偷偷撞见她和一男子举止亲密,当时还不知道,但广陵事后对我一顿威胁打骂,我就猜到了。”


    贺佳莹直起身,撅着嘴巴凑到徽音面前。


    徽音连忙后退,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前进,惊讶道:“你干什么!”


    贺佳莹讪讪的退回去,解释道:“我在给你演示啊,她和那男子搂抱在一处,嘴对嘴亲着,声音还特别响。”


    徽音:“……”


    “你说归说,别动作。”


    贺佳莹不解,瞪着两只乌黑的眼睛叫道:“我们又不是没亲过,我落水那会……”


    “闭嘴!说正事。”徽音快速打断她。


    “好吧,”贺佳莹趴在案几上,拨弄修剪后的素馨花,兴致缺缺,“她也是因为我撞破她的秘密,这才屡次针对我,叫人找我麻烦,就上前几日的小宴一样。”


    徽音:“那面首长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


    贺佳莹点点头,回忆片刻:“斯斯文文的,很白净清秀,挺眼熟的,但是我又想不起来他到底像谁。”


    她在脑中仔细回忆着,贺佳莹可以肯定她一定见过与那面首长相相似的人,是在哪里呢?


    “对了,我虽想不起他像谁。但是前几日秀水湖畔,我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看见了他!”


    徽音疑问:“你确定没看错?”


    广陵再如何娇纵跋扈,也不至于猖狂到将面首带到甘泉行宫来。淮南王虽低调,却不是吃素的,能由得她这样侮辱……


    贺佳莹肯定的点点头:“我确定,就是他。他眼角下有一颗血红的泪痣,与清秀的面目差距甚大,叫人一见难忘。


    徽音拿起案几上一根残枝轻轻掰断,低头浅笑,未嫁公主蓄养面首,堂而皇之带到甘泉行宫,还有一个身份不凡的未婚夫。


    好戏要开场了。


    第36章 甘泉宫夜宴上


    夕阳西沉, 甘泉山的轮廓在黄昏里渐渐深邃。大庆殿的丝竹声传来,似乎是在提醒人们,今夜的盛景。


    徽音着月白曲裾深衣, 腰间束一条朱红宽带,垂落两条绫罗飘带, 外罩一件素纱单衣。


    青丝绾成垂云髻,仅以一支羊脂白玉簪固定,簪头雕成含苞的玉兰,耳畔悬着两粒明珠, 盈盈润泽。


    贺佳莹今日打扮同从前差不多,樱色交领襦裙, 发丝盘于成望仙髻, 鬓边插一支金金玉蝴蝶簪,坠着三条珍珠垂链, 衬得肌肤胜雪。


    裴夫人打扮偏庄重,深紫三重曲裾,高髻珠翠华光,腰间坠一枚翡翠禁步,行动时发出清越玉鸣。


    临近戌时, 裴夫人领着徽音和贺佳莹出门, 沿着浅石小道朝内宫行去。一路上遇见不少熟捻的官员家眷, 彼此寒暄两句, 一同前往内宫大庆殿。


    徽音和贺佳莹跟在裴夫人身后, 不动声色的打量同裴夫人叙话的夫人。她就是柳檀和柳桐两姐妹的母亲, 河东柳氏当家作主的大夫人。


    柳夫人眉眼间和柳桐如出一辙,只不过她脸型较长,侧脸圆润, 加之嘴角一直带着一抹浅浅的微笑,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笑意温婉的感觉。


    徽音曾见过这位柳夫人一面,她阿母颜婥确实与柳家有几分渊源,却不是柳桐口中的那样。


    二十年前,徽音阿父宋渭名声鹊起,才名远播,引得不少外地学子奔赴宛县同他比试学问。如今的河东柳氏家主,柳檀姐妹的父亲,时任光禄勋大夫的柳寅光也是其中一员。


    柳寅光容貌俊朗,谈吐不凡,一到宛县便吸引了众多女子的目光。


    而颜婥是当时十里八乡容色最好的小娘子,家中幼女,自幼体弱,如珠似宝的宠着长大,性子天真。


    意气风发的少年与正当韶华的少女碰面,自然会发生一些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来。


    两人迅速坠入爱河,可柳寅光出身氏族,即便颜家在宛县是当地大族,在河东柳氏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柳寅光的父母说,颜婥若想进柳家的门,只能为妾,或者,柳寅光自愿放弃家族宗子身份,不得继任家主之位,他们才会同意柳寅光娶颜婥为妻。


    柳寅光既不愿意放弃家主之位,也不愿意放弃颜婥,他找到颜婥,对天发誓,即使颜婥为妾,他日后娶妻,颜婥也依旧是他心中最爱的人,他会给颜婥最好的一切。


    颜婥不愿意,快刀斩乱麻的和柳寅光分开。而这时,宋渭却突然上颜家门提亲求娶颜婥,颜婥也为了避免柳寅光的纠缠,答应了宋渭的提亲。


    至于徽音是如何知道这些往事的,全靠她阿父不避讳。宋渭和颜婥成亲后没两年就生下了徽音,赶上新帝登基,被陛下招入京。


    柳寅光一直记恨宋渭背后使招娶走了颜婥,多年来一直记恨,宋渭入京后他更是屡屡使绊子。


    每次使完绊子,宋渭便回家扑在颜婥面前哭诉柳寅光的小人行径,然后又是吃一口陈年老醋,哄得颜婥心疼他。


    徽音那时年纪虽小,也是记事的年纪。宋父不仅不避讳,还屡次当着颜婥的面叮嘱徽音,不要和柳家的儿女交好,尤其是柳家的男儿。


    不出意外,每次都招来颜婥的一顿笑骂。


    至于这位柳夫人,以往宴会两家相遇,她面上一直是一副亲亲热热的状态。但从柳桐口中透露出来的那些,徽音就明白,她是怨的。


    柳寅光身为父亲自然不会在女儿面前述说自己年轻时候的情债,柳桐所得知的一切便是来自与这位柳夫人的言传身教。


    只是,她不去怨罪魁祸首,却怨她母亲,私下诋毁是什么道理。


    贺佳莹看见徽音目光一直在柳夫人身上,她凑过去小声嘀咕:“这柳夫人倒是温婉,也不知她是如何养出柳桐那样的女儿。”


    徽音从思绪中抽离,笑道:“也许柳桐性子随他父亲。”


    她低头和贺佳莹叙话,忽觉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徽音抬头去看,那位柳夫人目光意味深长的望着她,正在跟裴夫人说些什么。


    裴夫人面上的表情很好猜,她连连摆手,笑意有些勉强,嘴唇上下启合在解释什么。


    徽音猜,定是柳夫人在裴夫人面前上她的眼药,裴夫人替她在解释。


    也是难为她了,想必是徽音那日一番话对柳桐冲击不小,她回去定然同柳夫人好生闹了一场。不然,柳夫人也不至于特意等在这里,朝裴夫人上眼药。


    柳夫人笑了起来,方才周身温婉的气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屑的笑意,她继续跟裴夫人说话。


    徽音看见裴夫人解释的动作瞬间停住,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她开始猜测,柳夫人说了些什么,能让裴夫人变脸。


    柳夫人说完那句话,别有深意的瞥了眼徽音,转身离去。


    裴夫人静默片刻,挤出一抹笑,招呼徽音和贺佳莹跟上。她难得沉默,脸上没有笑意。


    连贺佳莹都发觉不对劲,小心的问道:“姨母,你怎么了?”


    裴夫人自以为掩饰很好,勉强笑道:“没怎么,快走吧,宫宴要开始了。”


    贺佳莹一脸狐疑,戳戳身侧的徽音,“你知道那柳夫人说了什么吗?”


    徽音虽没听见她们交谈,但基本上猜到了些:“裴家与柳家的渊源在于裴彧和柳檀,方才柳夫人频频看我。我猜,她是在跟裴夫人说,日后柳檀嫁予裴彧,我该如何处置。大约是让裴夫人将我早日打发走吧。”


    “不行!我不同意,”贺佳莹气鼓脸,“她真不要脸,明明当初是她们失信,表兄死讯传来不到三月便将柳檀嫁走,倘若愿意等等,岂会是如今的局面。”


    徽音逗她:“你不同意有什么用,你表兄愿意呀。”


    “表兄他眼瞎!”贺佳莹嘴角向下,她现在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徽音。


    贺佳莹莫名感动难过起来,如果她是徽音,家道中落,家中只剩自己一人撑着,从天之娇女沦落到给人做妾,而那个人心中还有旁的女人,时刻惦念着要娶她回来!她只要想想都难受的想哭。


    她嘴巴一瘪,抱住徽音的手臂安慰道:“徽音,你别难过,柳檀和你之间,我一定选你。就算她将来进了裴家的门,我也会帮你斗她的!”


    徽音望着贺佳莹无比认真的神色和微红的眼眶,心中暖意上升,她握紧贺佳莹的手笑道:“将来你要嫁人的,如何帮我斗?”


    “那我就不嫁了,一辈子守着你。”贺佳莹认真道。


    徽音眼前蒙上一层雾,她眨眨眼,压下泪意,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开心的笑起来,声音极轻:“贺佳莹,谢谢你。”


    “不用谢,”贺佳莹轻声回道,“这是我欠你的。”


    ——


    暮色四合,一片昏暗天色中,大庆殿如同一颗闪闪发光的明珠,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殿前每隔十步放置一落地的雀鸟衔珠铜灯,火光明艳。明黄纱质帷幔轻扬,夜风穿堂而过,携来莲池的幽香,驱散夏夜的闷热。


    地面铺就墨玉方砖,光滑如镜,四周的粉墙上绘着仙人驭龙、神女采芝,其笔法飘逸,似有仙气氤氲。


    御座设于殿北高台,风座略微靠后,两夜宴分为男女宾客席,左为男,右为女。朱红勾勒的漆案整齐摆放在殿内,按官阶排列,青丝竹簟铺陈,前后各三列,殿之广,可容纳千人。


    青铜冰鉴置于四角,寒气氤氲,每个座位后都有一名早已等候的宫婢,她们手执长柄鸾扇,轻轻摇动,凉风徐送。


    殿外,乐工列坐阶下,随着黄门侍郎高唱,浑厚的编钟声如涟漪荡开,琴瑟笙箫启奏。众人肃然起身,垂首恭候。


    远处宫灯如星,蜿蜒至殿前,御驾将至。


    “陛下驾到——”


    “皇后驾到——”


    殿门处,两队执戟羽林郎官鱼贯而入,分列两侧,玄甲映火。随后,十二名宫娥手提娟灯,迈着小步缓缓前行。


    武帝身着玄色裳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白玉珠垂落,遮住其深邃眉目。他步履沉稳,龙行虎步,腰间玉佩轻撞,帝王威仪尽显。


    裴后随行在侧,一袭深红曲裾,广袖垂落,衣摆绣着金凤暗纹,灯下流光溢彩。她挽着高髻,头上是一套配对的鸾凤金步摇,面容端庄,雍容华贵。


    帝后行至御座前,武帝抬手,裴后落后一步站在武帝身侧,众人伏地,齐声高呼:“臣等恭迎陛下,皇后!愿陛下万岁,皇后千岁!”


    武帝目光扫过众人,唇角微扬,沉声道: “众卿请起,今夜佳宴,不必拘礼。”


    裴后亦含笑颔首,袖中指尖轻抬,示意宫人开宴。


    苏静好陪侍在裴后身边,望着女眷席那边的眼熟的人影,渐渐放下心,过了今日,苏家困局便解了。


    她和下方的广陵公主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移开目光。


    苏静好指尖在漆盘上轻点,眼底暗光一闪而过。她招手唤来一名宫婢,在她耳边细语交代两句。


    等宫婢离开后,她挺直背脊捋捋衣裙,望着身前皇后的背影艳羡,过不了几年,她也可以坐在这个位置上,受万人朝拜。


    徽音和贺佳莹共用一案,案上冰镇瓜果盛于青玉盘,荔枝、杨梅堆叠如珠,寒瓜剖开,红瓤黑籽,水润晶莹。


    旁边还有一叠新采的莲蓬,清香徐徐。两侧,大大小小的漆盘内盛着鱼脍、炙肉等佳肴,香气浮动。


    两人对桌上的佳肴没有兴趣,对糕点瓜果倒是很爱,一同分食完,边吃边欣赏大殿中央的歌舞百戏。


    徽音和贺佳莹不约而同的认为《建鼓舞》最好。四名身强体壮的赤膊力士轮番击打丈重鼓,鼓点如雷。


    殿中人多,噪音也大,摆了冰也气息燥热,贺佳莹还喝了点浆果酒,此刻双脸酡红,眼神迷离。


    徽音在她面前挥手问她,“我是谁?”


    贺佳莹捧着酒盏笑嘻嘻道:“仙子,嘿嘿。”


    徽音:“……”她是真没想到贺佳莹酒量如此浅,三倍果酒下去就认不清人。早知道,就不让她喝了。


    贺佳莹许是觉得热,伸手去扒拉颈口的衣领,露出一截白皙的锁骨。


    徽音连忙按住她的手,不好意思的同身侧守着的宫婢开口,“你可以帮我一起把她扶出去吹风醒酒吗?”


    宫婢迈步上前,两人扶着贺佳莹一路出了大殿,徽音将人放在园中扎好的秋千上靠着,请宫婢寻来一些清水喂给贺佳莹喝。


    她陪着贺佳莹在外头坐了一会,贺佳莹才清醒些,捂着脑袋喊晕。


    徽音无奈:“起来走走?”


    贺佳莹难受的点点头,两人朝园中走去,园中灯火明亮,到也不担心看不清路。


    没走一会,贺佳莹又喊累,徽音这下是彻底没脾气了,带着人绕过假山去亭中歇息。


    坐了半刻钟,徽音看贺佳莹好转不少,准备带着她回去,毕竟缺席太久被人看见了不好解释。


    两人才刚走到假山出,就听见假山里传出细碎的声音,那声音很耳熟。


    徽音和贺佳莹对视一眼,心中都清楚,这声音的主人就是广陵。徽音指着身后的草丛,示意贺佳莹过去。


    贺佳莹捂住嘴巴,踮脚小心翼翼的跟在徽音身后,二人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蹲着,朝假山内看去。


    广陵靠在假山石上,满面通红,发丝散乱,她闭着眼睛,神情是欢愉又似痛苦,嘴里时不时发出呻吟。


    她下裙里头好像蹲着一个人,徽音只能看见他露出的下半身,穿着一身宦官的灰色曲裾袍,上半身都隐没在广陵的裙底。


    等到他俩完事,那个宦官替广陵收拾好衣裙,快步离去。从头到尾,徽音都没机会看清他的脸。广陵在原地平复片刻,神色慵懒,满面含春的离去。


    贺佳莹龇牙咧嘴的起身,她腿蹲麻了,抽抽的疼。


    徽音也不好受,两人在原地缓了半刻,相扶着离去。


    贺佳莹肯定道:“身形差不多,就是我撞见的那个面首。不过,他们在干什么,广陵为什么会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


    徽音望着她清澈的眼神,不想带坏小孩。她也不清楚具体,但依稀知道,是在行苟且之事。


    她睁着眼睛说瞎话:“许是在按摩。”


    贺佳莹也没多想,两人没走两步路就遇见了睢阳身边的一个眼熟的宫婢,她恭敬的上前道:“贺女郎,奴婢方才出来正碰见裴夫人在找你。”


    “我们马上回去。”贺佳莹说完,拉着徽音要离开。


    睢阳的宫婢上前拦住二人去路,又道:“睢阳殿下吩咐婢子请宋娘子过去一叙。”


    徽音点点头,让贺佳莹先回大殿,她则跟着那宫婢往西侧从去。


    徽音:“睢阳殿下在何处?”


    宫婢:“殿下觉得大殿内闷热,在不远处的凭栏透气。”


    徽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凭栏里确实倚着一个人影,衣饰与睢阳今日穿着一模一样。


    宫婢带着徽音一路向西,越往里走越不见人影。徽音察觉到不对,她停住脚步,趁宫婢不注意转身离开。


    她才回头,就看见两个小黄门朝她走来,鼻子上被一块气味刺鼻的帕子捂紧。徽音奋力挣扎,发出呜咽声,下一刻,双臂被人捆紧,她也渐渐失去了意识。


    贺佳莹独自一人回到宴席上,发觉裴夫人正同身侧的夫人聊的热火朝天,她上前去问裴夫人找她何事,未料裴夫人摆摆手,说:“我没找你啊。”


    贺佳莹眉头一皱,那宫婢骗她干什么,她发觉不对,正想起身出门去寻徽音。


    裴夫人对面的肖夫人问道:“这就是你那侄女吧,长的真水灵,来让我仔细瞧瞧。”


    肖夫人是京中最热衷于做媒的,不知多少佳偶是她亲手促成。裴夫人心中高兴极了,连忙拉着贺佳莹坐下,同肖夫人热络的聊起来。


    贺佳莹脱不开身,余光去寻睢阳公主,发现她确实不在殿内。她压下心中猜疑,转头去应付肖夫人。


    广陵靠在郑妃娘娘身边,听着宫人的汇报,高兴的笑出声。


    她身侧的郑妃警告的看她一眼,训斥道:“上次小宴那事就惹得你父皇不悦,这段时间你给我老实点,别惹事。”


    广陵没骨头的靠过去,撒娇道:“母妃莫气,我这回可是给你出气呢。”


    她靠过去时领口肌肤外露,郑妃看见广陵胸前暧昧的红痕,哪会不知道是什么,她抬手拢住广陵的衣领,语气比方才还要严肃:“你玩归玩,但把你那个小玩物给我藏好,若是透露风声,谁都救不了你。”


    广陵伸手整理衣襟,不悦道:“我知道了。”


    郑妃瞥了广陵一眼,这个女儿是什么性子她最清楚不过,最是阳奉阴违。不过,她不屑的望了眼高坐的皇后,她们郑家如今与裴家平起平坐,她自信,没有什么能伤到郑家。


    广陵想玩便让她玩,出了事自有她收拾烂摊子。


    郑妃问:“你方才说为我出气,什么意思?”


    广陵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眼尾艳丽:“母妃等着看戏便是。”


    正坐上方的苏静好望着徽音空空无人的座位,抬手遮住嘴角。徽音啊,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


    她望向人群中和太子饮酒的裴彧,嘴角轻扬,她很期待,裴彧知道了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裴彧敏锐的察觉有人在看他,他掀起眼皮看了眼苏静好,向后靠去隐在太子身后。


    太子发现他的动作,笑问:“醉了?”


    裴彧抬手遥指上头的苏静好,“烦。”


    太子顺着他的指着的方向望去,正好望见苏静好投来的含情眼神,他心中微动,微笑回应。


    同时问裴彧:“什么烦?”


    裴彧懒得看他这副痴汉模样,无趣的别过头,自饮自酌。他视线漫无目的的在殿内巡视,看了裴夫人,贺佳莹,裴衍,唯独没有看见他想见的那个人。


    徽音是被热醒的,醒来时浑身是汗,鼻尖充斥着甜腻的香味。她动了动身体,发现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棉褥子。


    迷香的后劲还残留的身体里,徽音软绵绵的起身,将炉中燃烧的香灭掉。


    这种手段她见过的多了,无非是下药找人毁清白,今日是她疏忽了,竟中了这种拙劣的招数。


    好在那些人离去前用被子遮掩住她的身形,将她提前热醒,换得了些时间。徽音使劲的掐了把大腿,脑中清醒过来,她吸入了不少催情香,已经开始发作了。


    徽音能感觉到身体的不对劲,她此刻像饮多了酒,胸腔燥热,小腹酥麻,带着微微湿意。


    她艰难的去的推门,不出意料的从外面锁住了,又去开窗,窗户也从外面钉死。出不去,那就躲起来。


    徽音环顾四周,这间屋子不大,家具稀少,除了一张窗,一张案件,几个木橱柜外,就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摆件。


    唯一能躲人的就是梁上,她将屋中唯一的一个木箱推到木橱柜变,又翻出一块锦布盖在木箱上,造出原本就摆在这里的假象。


    然后费了老大的劲爬上木橱柜,再借木橱翻上梁,静静的靠在梁上,等待时机。


    药效发作,徽音头也开始晕沉起来,眼前似乎有了幻影,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炙热的。她只能不断的掐腿,按穴保持清醒。


    没过多久,铜锁落地,一个人影推门走了进来。


    徽音浑身紧绷,期盼他发觉屋内没人离去,好给她机会逃跑。


    那人走近了些,似乎也是闻到屋中不对的香味,以袖掩鼻。


    徽音定眼望去,底下那人竟然是个容色娇媚,身材丰腴的女娘。她确认,是个她没见过的女郎。


    那女郎直奔床而去,发现屋中没人时,开始四处翻找,小声的叫着:“徽音,徽音。”


    她面上焦急,时不时的看向门外,将整个屋内翻了个遍都没看见人影。


    “我在这里。”


    头顶上传来声音,乐漪惊异的退后两步,仰头去看梁上。


    “你是谁?”徽音虚弱的发生。


    乐漪焦急的跺脚,去搬屋内可以垫脚的四方鼎,翻盖在木箱上,喊道:“先别问那些了,你快下来,鲁王马上就要来了。”


    好色的鲁王?徽音想起上巳节时拦住她的人。


    她艰难的回到的橱柜上,在乐漪的帮助下落到地面,被乐漪扶住离去。


    徽音的状态的走不远,乐漪便扶着她躲在屋子旁的阴影里。


    两人刚刚藏好,鲁王就满身酒气,脚步虚浮的朝这边过来,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该死的小崽子,等老子抓到你,要你好看。”


    他眯起眼睛看着前方大开的屋子,得意的大笑:“蠢货。”


    鲁王快步进了屋,没过一会就怒气冲冲的出来,叉腰在门口四处张望,最后朝南侧小道追去。


    徽音和乐漪同时舒了口气,看来鲁王也不知情,是被人引过来的。


    乐漪擦着汗,担忧的望着徽音:“你还好吧?”


    徽音咬着唇摇头,她一点都好,她现在很热,整个人都烧的慌。更难为情的事,她双腿酥麻不堪,只有加紧双腿时才好受一点。


    乐漪说:“我不能出来太久,会被发现的,我回殿上叫人给裴家传信,叫她们来找你。”


    徽音抱紧身体点点头。


    乐漪望着她已经咬泛白的下唇,叮嘱道:“你在这里等,我马上叫人来。”


    她抬脚离去,徽音拉住她的手臂,乐漪的容颜在月色下更显艳媚,像朵盛开的芍药花,徽音喘气道:“你叫什么?”


    “我叫乐漪。”


    乐漪走后,徽音躺在地上,蜷缩在一起。她迷迷糊糊的想着,今夜出手的人是谁,又是谁能支使动睢阳的宫婢。


    细碎的脚步的脚步传来,徽音透过缝隙望去,两个宫婢和三个小黄门在屋门前查看,其他一个喊道:“遭了,人跑了,快去告诉公主殿下。”


    “你们四个,沿着这一块仔细的搜查。”


    徽音扶着墙起身,脚步蹒跚的朝后走,她知道答案了,是广陵,还有苏静好。


    第37章 甘泉宫夜宴下


    乐漪整理好因奔跑散乱的衣裙和发丝, 深吸一口进入大殿。殿中依旧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无人察觉到底下的暗流涌动。


    她环顾一圈, 找到了凑在众夫人中间的裴夫人和贺佳莹,她们不远处就是郑妃和广陵公主。


    乐漪为难片刻, 继续寻人,最后在一安静的角落里看见了独自一人的裴彧。她心口一松,躲避众人偷偷的移过去。


    在即将靠近裴彧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唤声:“乐漪, 你去哪?”


    乐漪僵硬的回身,努力的笑着:“妾看错了, 以为是王爷。”


    吴王上前, 意味深长的盯着乐漪,“连自个的夫君都能看错, 该罚。”


    “妾……”


    “好了,”吴王揽过乐漪,带着她朝裴彧走去,高呼道:“裴将军,怎么独自一人在此处啊?”


    乐漪手心全是汗, 她脑中砰砰作响, 吴王在她身边, 她要如何告诉裴彧徽音出事了。


    裴彧不动声色的皱眉, 来了只讨人厌的苍蝇。他懒懒的换了个姿势, 百无聊赖道:“躲清静。”


    吴王协着乐漪坐到裴彧身前, 单手在乐漪脸上游离,“这便是我新纳的妾室,天生尤物。你觉得, 比之宋徽音如何?”


    乐漪听见徽音的名字,身体一僵。


    裴彧完全没有兴趣,他只扫了眼乐漪僵硬的表情,没甚趣味道:“宋徽音更好看。”


    吴王大笑,狭促的凑近裴彧,暧昧道:“我说的可不是脸。”


    这厢,贺佳莹在夫人堆里脸都快要笑僵了,她趁着裴夫人和另一人闲谈之际,去寻徽音的身影。找了一圈都没看见她,贺佳莹心底的狐疑又涌上来了。


    她向高处望去,睢阳公主与苏静好一起凑在皇后身边,没有徽音。贺佳莹放心不下,鼓起勇气朝高台走去。


    她恭恭敬敬的跪下朝皇后娘娘和睢阳公主行礼。


    裴皇后望着贺佳莹伏地的身影,有些疑惑,这个小丫头一向害怕她,怎么今日主动凑上前来了。


    “起来吧。”裴皇后面带笑意,到底是裴夫人娘家人,她虽不喜贺佳莹的脾性,却也不会当众为难。


    睢阳问:“你怎么来了?”


    贺佳莹道明来意:“半个时辰前睢阳殿下的宫婢叫走了徽音,说是要和她叙话,妾是想问殿下,徽音与您分别后,去了哪里?”


    睢阳慌乱下碰摔杯盏,“啊?我没让人找过徽音阿姊啊。”


    “我亲眼所见,就是那个叫佩儿的宫婢。”贺佳莹着急道。


    睢阳还想再问,裴皇后抬手制止她,她招手换来大长秋姚兰,神色严肃:“你带着人去查,不许透露风声。”


    “再给元晞送个口信。”


    姚兰低眉垂手,快步出殿。


    贺佳莹和睢阳对视一眼,心中明了,徽音只怕是叫人给算计了。


    一直安安静静的苏静好嘴角轻扬,找吧,最好动静大些,闹得再大些。


    ——


    乐漪心底煎熬,她已经耽误太久了,再耽误下去,徽音肯定要出事。她得赌一把,


    她偷偷望着和吴王喝酒的裴彧,从袖中取出一只樱果形状的银钗扔在地上。


    这银钗是她带徽音出屋的时候所捡,她担心有人拿这银钗做文章,慌乱中揣进了袖中。


    银钗的落地的清脆声吸引了裴彧的注意力,那银钗上的樱果形状莫名眼熟。裴彧想起来了,前几日他与徽音对坐吃饭时,她发髻上好像也有这么一只。


    裴彧百无聊赖的想着,现在都流行带这种果子形状的首饰了吗?


    他不经意间和乐漪的目光对上,发现乐漪眼神闪烁,望着他似乎有话说。


    裴皇后派遣的小黄门找到裴彧,上前行礼。


    吴王眯着眼打量那宫婢,问:“可是母后有事吩咐。”


    小黄门恭谨的低下头,“娘娘有话转告裴将军。”


    小黄门凑近裴彧,轻声耳语。


    吴王仔细打量裴彧的表情,见他面色不改,无趣的转头吃菜。


    小黄门走后,裴彧指着地上掉落的银钗,看向乐漪,“你东西掉了。”


    吴王也扭头看去,见乐漪低头捡起银钗,他问:“这银钗样式倒是有趣,你新买的?”


    乐漪摇摇头,偷偷觑了眼裴彧,轻声道:“方才出去透风,在大殿东北方向,石亭往西的一处灰白墙屋外捡的。”


    吴王不在意的收回视线。


    裴彧示意他看向身后,吴王回头望去,太子正与众臣闲聊,满面红光。


    “殿下不去吗?”裴彧饮了口酒,握紧酒盏。


    吴王面色一变,他只顾着找裴彧麻烦,倒忘了今日是个笼络人心的好机会。他端起酒盏,叮嘱乐漪回郑妃那,大步离去。


    他走后,乐漪快速道:“你快去寻徽音吧,她中了□□。”


    裴彧起身,正色道:“多谢。”


    ——


    “呼。”平静的湖面冒出一个人影。


    徽音双手撑在岸上,身体浸在湖水里,她实在热极,加上外面现在有不少人在找她。慌乱之下便躲进湖里,有人来就潜入水中憋气。


    几个来回下来,她仅剩的力气也耗干净了。


    又有脚步声传来,徽音深吸一口气,再次潜进水里。


    那人不仅没走远,还朝着湖边走来,停在了徽音正上方。


    王寰盯着水中的黑影,眼底满是心疼。他蹲下身,轻轻呼唤:“徽音,是我。”


    听见熟悉的声音后,徽音浮出水面,大口的呼吸。她看见王寰蹲在她面前,面容清俊,曲袍铺地,白玉发冠在月色下熠熠生辉,为他增添一抹神意。


    王寰伸出手擦拭徽音眉间的水珠,动作温柔。


    徽音面露欣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王寰解下外袍,将人从湖中抱上来,替徽音披上外衣,“我出来透风,看见有人在寻你,猜到你出事,一路寻过来的。”


    徽音裹紧外袍,仰头得意道:“我躲进水里,他们都没能找到我,”


    王寰心中难过,他抬手摸着徽音的头,眼眶发热,“没事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徽音待在湖里还好受些,此刻从水中出来,身上又开始发热。


    王寰注意到徽音的不对劲,猜到她中了药。他取出帕子擦着徽音脸上的水珠,轻声道:“能走吗?”


    “不能,没力气了。”徽音无奈叹气。


    王寰单膝跪在徽音身前,月牙色袍子沾上灰尘,他回头望着徽音,抿唇道:“我背你回去。”


    徽音确实没有力气了,她将外袍系好,趴在王寰肩上。


    王寰的走的很稳,他的背脊也很宽阔,徽音望着天上明亮的弯月,眼皮渐渐耷拉。


    王寰一路上都避开人群走的小路,他一直没出声。


    直到徽音的脑袋搁在他的肩颈处,呼吸间热气喷洒在他的肌肤上,他才轻轻转头,侧脸贴着徽音的湿发,声音极轻:“我后悔了。”


    后悔守着君子之风,后悔等徽音开窍,请求推迟定亲。


    如果,他一早就和徽音定下来,宋家出事的时候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出手,可以照顾徽音,将她纳入羽翼之下,保她不受磨难。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


    “徽音,我后悔了。”


    徽音趴在王寰肩膀上迷里迷糊的,□□的药效又上来了,她又开始发晕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王寰苦笑片刻,摇头道:“没什么,你还记不记得,这并非我第一次背你。”


    徽音打起精神,想起了往事:“我记得的,有一年上巳节,我们两家相约一起踏青骑马,我骑的那匹小驽马不知道为何发疯,将我甩下马伤了腿,是你赶来救了我,一路背着我回去。结果半路还倒霉下起了雨,我俩淋的跟落汤鸡一样。”


    “是啊,要是能回到过去,该多好啊。”王寰笑起来,眼底带着悲意,他看见了等在前方的人。


    王寰停住脚步,侧头唤着徽音。


    徽音迷茫抬起头,十步外的树下,裴彧孤身一人等在那里,目光沉沉的望着他们二人。


    “裴彧,你来了。”徽音轻吟出声。


    王寰握紧徽音的腿弯,万分不甘的松开手,他动作轻柔的放下徽音,整理她耳边的乱发,低声呢喃道:“去吧。”


    徽音脚步发软,她攥紧身上的外袍,朝裴彧慢慢走过去。她身体一阵热一阵冷,应该是方才在水里待久了,许是风邪入体。


    裴彧从方才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徽音,发觉她脚步虚浮后,立马大步流星上前,将人横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用脸颊贴近徽音的额头。


    “宋徽音,你在发热。”


    裴彧的侧脸冰冰凉凉的,贴着很舒服。徽音眯起眼,双手抱住裴彧的颈脖攀上去,贴着他颈侧的肌肤,委屈道:“裴彧,我难受。”


    “我带你回去。”裴彧抱紧徽音,朝王寰略一点头,“多谢。”


    他抱着徽音转身离开,没一会,裴彧的背影就消失在黑暗里。


    王寰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肝肠寸断。


    他想要徽音,很想。


    ——


    裴彧抱着徽音回到迎风馆,一路朝后院走去,高喊道:“颜娘,备水,要冷的,再叫人去请医官。”


    颜娘听着外头的喊声披上外衣急急忙忙的出了门,她看见徽音卧在裴彧怀里,手紧紧攥着裴彧的衣领,神色痛苦。


    “哎,我这就去。”颜娘穿好鞋,挨个去拍侧屋的门,叫阿蘅去弄水,叫阿桑去请医馆。


    交代完后,她跟着裴彧的脚步进了屋,徽音被裴彧放在床上,颜娘这才看清徽音浑身湿透,连发丝都在滴水。


    她赶忙拿起干净的帕子,小心的包住徽音的湿发,打算先给她换身干净的衣服。


    颜娘回头去看站在床侧的裴彧,焦急道:“少将军,我得先给娘子换身衣服。”


    裴彧转身出去,“我在外面等,有事叫我。”


    等他走后,颜娘伸手去解徽音身上凌乱的外袍。


    徽音人虽不清醒,警惕性却还在,察觉到有人要解她的衣服,她睁开眼,双手拽紧衣领,不肯松开。


    颜娘低声哄道:“徽音,是我啊,是傅母,傅母在这呢。”


    徽音慢慢松开手,难受的望着颜娘,泪珠涌落,委屈道:“傅母……我难受,我好热。”


    “乖,已经去请医馆了,喝了药就不难受了。”颜娘心如刀割,大掌不停抚摸徽的脑袋,低声轻哄。


    颜娘见徽音安静下来,转身去拿干净的衣服,却被徽音捉住手。她回头望去,徽音眼中含泪,紧紧握住她,手心发热。


    “傅母,不要走。”


    颜娘握住徽音,“不走,傅母不走,徽音乖,傅母帮你换身干净衣服。”


    “好。”徽音乖乖点头。


    裴彧坐在外室,将里头的低语呢喃听的一清二楚。他想起带着徽音回来的路上,她药效发作,埋在他颈间不停的乱蹭,低低的轻哼,说她热,让裴彧帮帮他。


    那一声声低喃,唤进裴彧的心口,唤的他发热,也好像中了药。


    裴彧轻轻念出声:“徽音。”


    等到医官来开药,煎药,好后服侍徽音喝下,已经半夜。期间裴夫人和贺佳莹从宫宴上回来,都来看过徽音,见她没事才放下心离开。


    贺佳莹本不愿意走,要守着徽音醒来,她自责自己没能早些发生异常,叫徽音受苦,回来后便伏在徽音床前哭泣。


    还是裴彧觉得她哭声太大,会吵着徽音休息,让人婢女将贺佳莹拖走。贺佳莹走时还抓着门框,哭的凄凄惨惨,“表兄,你一定要抓到幕后黑手,给徽音报仇!”


    徽音喝完药就安静的睡过去,颜娘趁机检查了她的身体,除了大腿侧有几处淤青,其他地方都没伤着。她放下心出门,见裴彧还等在屋内。


    颜娘上前道:“少将军,娘子已经睡下了,你也去休息吧。”


    裴彧透过帷幔看着趟在床上的人影,道:“你下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她。”


    颜娘不放心,但裴彧的目光不容她质疑。


    她慢慢的退出屋内,关上门。


    颜娘走后,裴彧走进内室,坐在床上静静凝望徽音的睡颜。他看见徽音睡梦中还眉头紧皱,不禁伸出手轻轻抚平眉间。


    但他抚平后,下一刻,徽音的眉头又不自觉的皱起。


    裴彧笑起来,不愧是她,看着柔柔弱弱,实际比谁都要倔。


    他凑近徽音,再她耳边轻语:“宋徽音,睡觉皱眉,这个可习惯不好。”


    徽音似乎有所觉,眉头竟慢慢的舒展开。


    裴彧笑的更深了。


    里屋的灯火一夜亮至天明。


    颜娘鸡鸣时分便起了,她踌躇的等在门外,不知该不该推门进去。


    昨日医官交代她,说徽音曾在湖水中泡过,一冷一热容易风邪入体,让她今日早晨看着些,若今日没发热,那就一切都好。


    她在门外来来回回踱步时,屋内的门突然被打开,裴彧还是昨夜那身,他带上门,朝颜娘道:“方才我探过她的额头,并未发热,让她好生歇息。”


    颜娘没料到他将昨夜医官的话放在了心上。她点点头,看着裴彧离去的身影,神色复杂。


    如裴彧和徽音如今的身份,任何一方动心,对他们两人来说都不是好事。


    裴彧动心,以他的身份地位,若想困住徽音轻而易举,何况,他迟早是要娶妻的,不是柳檀,也会是别的贵族女郎。


    若是徽音动心,爱上一个不能只属于她的男人,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颜娘叹了口气,走进侧屋开始煲汤,一个时辰后,院中高汤香味四溢。


    颜娘轻手轻脚的进了屋,她走进内室,发觉内室和她昨夜离去没有任何变化,连她放在徽音被褥上的头发丝都还在。


    这说明裴彧昨夜没有碰过徽音,也没有上床睡觉,屋内其他地方也没有睡过人的痕迹,难不成,他守着徽音一夜未睡?


    颜娘放下心,好在徽音尚未开窍,目前看来,先动心的是裴彧,只要利用他报完宋家的仇,届时再寻脱身的法子。


    ——


    裴彧离开迎风馆,一路朝苑林马场而去,驰厌和方木牵着三匹马正等在草场外,嬉皮笑脸的闲聊。见了裴彧,两人都立马变得正经起来。


    “昨夜的事查的如何?”裴彧结果方木递来缰绳,动作轻捷的跃上马背。


    驰厌和方木也跟着上马,慢悠悠的走在裴彧身后,驰厌回道:“已经查到了,除了广陵公主还有一人,就是她买通睢阳公主的宫婢佩儿,不过,宫婢佩儿昨夜已经自缢身亡了,背后那人还没查出来。”


    裴彧:“鲁王呢?”


    驰厌:“鲁王挺倒霉了,他什么都不知道,昨夜是有人故意挑衅他,鲁王一路追着那人过去的。”


    方木驭马上前,接话:“他也不无辜,好色成性,昨夜若非宋娘子先行离去,叫他瞧见,肯定遭他毒手。”


    裴彧冷笑:“找个由头让鲁王犯个错,先关他一个月。”


    “至于广陵,将她在城西强占的地全部递到京兆尹那里去,怎么吃进去的,怎么给我吐出来。”


    驰厌和方木同时笑起来,行,又有两个倒霉蛋撞上来了。


    “那那个幕后之人怎么办?”方木问。


    裴彧扬起马鞭,朝着苑林疾驰,风里传来他的声音,“她知道是谁。”


    “她?”方木不懂,“她是谁啊?”


    驰厌甩开方木,无语道:“你说呢?”


    “等等我。”方木回过神,对啊,既然是针对徽音,那必然是和她有过节的人。


    这边,迎风馆,也在问这个话题。


    徽音醒后,先是裴夫人来看,她许是受柳夫人那些话的影响,对徽音态度有些奇怪,没坐一会就走了。


    裴夫人前脚刚走,后脚贺佳莹就来了,她拉着徽音讨论昨晚的幕后真凶,“除了广陵公主,另一个是谁啊?”


    徽音用着汤,上腾的热气模糊她的眉眼,贺佳莹听见她平淡的声音:“苏静好,”


    贺佳莹还没什么反应,颜娘却砸了手中的漆盘。贺佳莹转头看过去,发现颜娘一脸气愤,指甲攥紧漆盘泛白。


    颜娘深吸一口气,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没忍住骂出声:“白眼狼,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贺佳莹满脑子疑惑,弱弱的发声:“我怎么了?”


    “贺女郎,奴婢不是骂你,奴婢是在骂那苏静好。”颜娘不好意思道。


    贺佳莹吞咽下,默默的点头,她还是第一次见颜娘这副怒极的模样。不过,苏静好和徽音不是好姐妹吗?她这般想,也问出了口。


    徽音放下漆碗,擦拭嘴角,面无表情道:“从前是,往后,是你死我活的仇人。”


    “她做了什么?”贺佳莹眨着眼,小心的问。


    徽音微微摇头,“抱歉,各中缘由不便细说。”


    贺佳莹也不再细问。她眼珠提溜转:“昨夜表兄可担心你了,你放心,他一定会好好替你出气的。”


    徽音擦嘴的动作一顿,昨夜的发生的一切她都记得,她想起昨夜药效发作卧在裴彧怀里的呢喃,脸上窜起热意。


    她此生最尬尴,最为狼狈的场景都被他瞧见了。


    “不用他帮我,我自己来。”徽音回道。


    “你打算怎么做,让我帮你呀。”贺佳莹激动的凑上前。


    徽音轻轻笑道:“你先帮我打听一个人,她叫乐漪,昨夜多亏了她帮我。”


    贺佳莹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


    贺佳莹走后,颜娘内心极其纠结,不知该不该告诉徽音昨夜裴彧照顾她一夜的事情。她望着徽音恬静的侧脸,最终还是选择压下心中的话语。


    颜娘捧着药膏坐在徽音身前,因是在屋里,徽音只穿了件薄纱寝衣,颜娘撩起徽音的下裙,露出她的双腿,指腹沾上药膏,轻缓的涂抹在一片雪色中有淤痕的地方。


    “一日三次,过不了几天淤痕就消散了。”颜娘涂完药,整理好徽音的裙摆。


    徽音体内还有药效残留,四肢使不上力,人也困顿不堪。


    颜娘叫人搬来一张竹席矮榻,放在庭中通风口,四周用深色帷幔遮光,让徽音午歇。


    徽音躺在榻上,微风徐徐,耳边是花草轻摆发出的沙沙声,还有几只雀鸟的叽叫,她陷在软枕,眼皮合拢慢慢的的睡去。


    她久违的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了昨夜遇见广陵和她那个面首所处的假山中,只是梦中的广陵变成了她自己,她身前蹲着一个男人,剑眉星目,唇色潋艳。


    徽音靠在假山上,浑身无力,眼中含水。


    身下的男人双手拢住徽音的腰身,哑声问:“舒服吗?”


    徽音看清他的脸,瞬间惊醒。她喘着气的望着头顶的深色帷幔,心跳的极快,她抱紧夏被,双腿无意识的缠在一起。她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梦里的那个人又怎会是裴彧。


    徽音身上泛起细密的小汗珠,她羞赫的捂住发热的双脸,一定是那□□影响了她,一定是。


    她掀开帷幔,声音发软:“傅母,我要喝水,凉的。”


    因着那个奇怪的梦,徽音一整天不自在极了,她心中一阵发虚,想着等会裴彧回来她要如何面对他。


    她现在一想到裴彧那张脸,仿佛就像回到了那个旖旎的梦镜中。


    只要一想到梦的裴彧问她舒服吗,她就双脸发红,口干舌燥,不停的灌水。


    颜娘还当今日的饭菜做咸了,想着等会去交代一下,晚间送些清淡的饭菜过来。


    余晖将天色染成橘金,斜斜的金色洒在庭院内,徽音靠在门框上,听着隔壁院子里的嬉笑声。


    裴夫人院子里传来贺佳莹和裴衍的声音,唯独没有喊她。


    她对徽音的态度急转而下,柳氏到底同她说了什么?


    第38章 睢阳的未婚夫王子邵


    裴彧一整日都在苑林马场布防, 七日后,陛下要在苑林马场行猎。他走进迎风馆,等在门口的婢女立马迎上来, 说裴夫人请他过去。


    “宋娘子在那边吗?”裴彧单手解着手腕上的袖箭。


    婢女回:“宋娘子不在,小郎君和贺女郎都在。”


    裴彧解袖箭动作一顿, 徽音很聪慧,进府后就开始讨裴夫人欢心,她也成功了。


    裴夫人后来很喜欢她,干什么都会带上她, 甚至府里的一些事还会过问徽音的想法,怎么突然间, 裴夫人的态度就冷了下来。


    他奔波一日, 衣裳濡湿,身上还有草屑。裴彧调转方向, 朝徽音的院落去去,吩咐道:“你去同女君说,我沐浴更衣后再过去。”


    裴彧刚踏进门,就看见徽音靠在门发呆的望着隔壁院子的方向,他的心突然抽动了一下。


    “少将军。”颜娘出侧屋门, 看见立在院门口的裴彧。


    徽音被这声音喊回神, 她转头望去, 看见裴彧的身影。


    “你回来了。”


    裴彧朝徽音走去, 停在她面前三步远, 回道:“我回来了。”


    徽音点点头, 垂下眼不敢看他。她双手拢在袖中,在看不见的的地方扣着手心。


    “我出了一身汗,想沐浴。”裴彧望着她说。


    徽音抬眼, 发现他衣摆下沾着的草屑,她转头去寻颜娘,吩咐道:“傅母,叫人备水。”


    屋内被三层云母屏风隔开,徽音坐在锦席上,听着外间的水声,她左手边,摆着一套干净的青色男子裾袍。


    裴彧沐浴完,穿着中衣进了内室,他发丝披散,争先恐后的往下滴水。


    徽音将漆盘里干净的棉帕递过去,裴彧没接,他眼底浮现笑意:“你帮我擦。”


    裴彧走到徽音身前,盘腿坐下。


    徽音轻轻呼出一口气,拢起裴彧的发丝慢慢擦着,内室寂静,只有棉帕擦拭过发丝的轻微声响。


    裴彧闭着眼,问:“今日身体如何,可有不适?”


    徽音因他这句话,心绪起伏起来,周身好似被温水没过,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


    “已经无碍。”她掐着手心,平复内心的躁动。


    裴彧转身接过徽音手中的棉帕,手掌无意间碰到徽音的手,冰凉如玉,与昨夜的滚烫截然不同。


    徽音不妨被他燥热的手触碰,她想起梦中的裴彧,心中发毛,撑着手后退。


    裴彧见徽音白皙的脸浮现浅红,疑心她还在低热。他伸出手去探徽音的额头,还未触及到,便间徽音如同大敌一般的飞快起身退开。


    他右手停顿在空中,气氛尴尬沉凝。


    裴彧收回手,看着不远处徽音戒备的神色,沉默片刻,解释道:“你面色发红,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在低热。”


    徽音只听见裴彧说她脸红,她心中一慌,连忙背过身朝床榻走去,遮掩道:“有点热,我真的没事。”


    裴彧望着她隐入帷幔后的身影,没再说什么。他拢起帕子随意的将湿发擦干束起,取过干净的外袍穿上。


    “我先去阿母那里,晚些再归。”


    他没有听见徽音的回复,转身离去。


    徽音听着远去的脚步,偷偷探头出来,神色苦恼。看裴彧的模样今夜是要歇在她这里,可徽音白天才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她担心今夜又会做梦,在裴彧面前失态。


    徽音恨恨的想着,喜欢用药是吧。迟早有一天,她也要叫广陵尝尝这个滋味。


    ——


    裴彧停在裴夫人门外,听着里头三人的热闹的笑声,想起独自一人发呆的徽音。他抿紧唇,推门进去。


    闲聊的三人不约而同的停下,转头望着裴彧。


    裴衍高兴的叫道:“阿兄,你回了。”


    裴夫人望着裴衍想念道:“彧儿,快过来,让阿母瞧瞧。”


    贺佳莹问:“表兄,你教训广陵了吗?”


    他走上前,不经意的问道:“怎么没叫徽音过来?”


    贺佳莹抢先道:“姨母说徽音受了惊,让她好好歇息。”


    “是啊。”裴夫人不自然的回道。


    裴彧如何不清楚他阿母的脾性,心思简单的能叫人一眼看穿。他盯着裴夫人,指节轻叩腰牌,将贺佳莹和裴衍打发走。


    等院中清空后,裴彧跪坐在裴夫人面前,目光如炬。


    裴夫人心尖一颤,不敢抬头去看裴彧。随着裴彧的长大,整个裴家都由他当家作主,裴夫人对儿子的心思也越发捉摸不透起来。


    她双手紧握,状似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回来就冷脸,谁得罪你了?”


    裴彧拿起漆勺,从旁边静置的茶壶里替裴夫人添茶,他气质沉稳,微笑道:“没人得罪,只是儿子想知道,是谁在您面前嚼舌根。”


    裴夫人见裴彧知晓,生气的拍桌,“就晾了她一会,她就忍不住给你告状了!”


    “她什么都没说,儿子也不是傻子。”裴彧淡淡道。


    裴夫人更生气,恨恨道:“好啊,我真是白养了个儿子。有媳妇就忘了娘,怎么,我就是故意晾她,你要替她骂你老娘出气吗!”


    裴彧抬眼,无奈道:“她是您的儿媳,做错了事情您不喜,要责骂理所应该。只是咱们裴家也不是那等子刻薄人家,阿母心地良善,宽宏大量,谁人不喜您?”


    裴夫人叫裴彧一顿捧着,方才的气瞬间消失,她嘴角不可印制的扬起笑,颇不好意思:“我也没你说这般好。”


    裴彧哄好母亲,试探的问道:“不知徽音做了什么惹您生气了?”


    “她倒没做什么,”裴夫人端起茶碗吃了口茶,面有忧色,“还不是你闹的,这些年不愿娶妻,要守着那柳檀……”


    裴彧打断裴夫人的话:“儿子从没说过这话。”


    裴夫人没好气道:“你是没说过,那为何柳檀另嫁人后,我屡次提起让你成婚一事你都拒绝了。还有,你若不念着她,为何青州董氏要求柳檀替董无伤守一辈时亲赴青州施压,为她争得只守三年。”


    裴彧皱眉,不愿意再就这事情深究下去。他问:“这与徽音有何干系?”


    裴夫人生气的站起身,怒道:“如何没干系!宋徽音倘若平凡些,留着做一个妾也就罢了。可她品貌才学样样出众,柳家自然担心她将来留住你的心,碍柳檀的路。这不,柳夫人找到我,让我赶紧把人打发走,免得日后妻妾争锋,闹得你后宅不宁!”


    裴彧冷嗤:“我裴家的事情,何时轮到她柳氏做主。”


    裴夫人气得身体发热,看傻子似的看裴彧,骂道:“你要娶她家女儿,她可不得插手吗?都怨你,非惦记柳檀,她都抛下你另嫁了!”


    裴彧被裴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他单手支头懒洋洋道:“宋徽音是走是留,全凭她自己的心意,旁人做不得主,阿母不必理会柳氏。”


    他起身要走,裴夫人在身后追问:“那徽音和柳檀,你选谁!”


    裴彧背身扬手回:“答案我已经告诉阿母了。”


    裴夫人顿住,将方才裴彧说的每一句都回想了个遍,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


    她愤愤的朝裴彧喊:“臭小子,跟你老娘还打哑谜。好的不学学坏的,回来一年净跟那群老头子学打官腔。”


    裴夫人气得够呛,拿案几上的竹扇用力扇风。乔媪推门进屋,接过裴夫人手中的竹扇轻摇,宽慰道:“女君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裴夫人将方才与裴彧交谈的话一五一十的讲给乔媪听,“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乔媪笑道:“少将军的意思很明显了,他都说徽音是您儿媳了,您还不懂啊?”


    裴夫人回过神,不解道:“那柳檀又是怎么回事,他不娶了?”


    “感情一事谁又能说的准呢。”乔媪回道。


    裴夫人仔细想着,徽音她哪哪都喜欢,柳檀她以前也很喜欢,但她另嫁一事始终的裴夫人心中一道过不去的坎,若非裴彧多年不娶,只惦念柳檀,她是无论无何也不会同意柳檀进裴家的门。


    可若是现在,裴彧喜欢上徽音,那倒是好办了。徽音如今的身份做不得正妻,届时她再替裴彧娶一位贤良淑德的贵女,贤妻美妾的照顾,多好。


    裴夫人想明关窍,也不再发愁,脸上重新恢复笑意。她叮嘱乔媪:“这两日冷落了徽音,明日你挑些好东西送到西院那边去。”


    乔媪笑着点头。


    ——


    裴彧回到西院,院中灯火已熄,正屋一片漆黑。他上前推门,就这月光走进屋内,询问床上的人影,“睡了?”


    徽音动了动身体,从夏被里钻出来,掀开帷幔,“还没,你点灯吧。”


    屋内燃起火光,裴彧坐在外室,隔着一道帷幔和徽音对视,透过一层薄薄的轻纱,他顺着徽音的眉音,鼻子,嘴巴往下,不着很痕迹的打量。


    灯下看美人。


    徽音听着外边的动静,轻轻歪头,裴彧进来坐下后就没再出声,他的身影被光影映在帷幔上,轻轻晃动。


    “不睡吗?”徽音撑着身体有些累,她趟下望着裴彧的身形问道。


    她听见裴彧说:“你睡,这里没有多余的被褥。”


    徽音看着身侧宽阔的床榻,忍了忍没出声。


    裴彧灭了灯,室内重新蒙上黑暗。


    徽音闭上眼,酝酿睡意。半响后,她无奈的睁开眼,许是白日睡多了,也许是裴彧还在,她睡不着。


    她轻轻翻身,枕着手臂望着帷幔后那道黑影。思绪飘远,裴彧是她见过最俊美的男子,他比王寰还要好看三分。


    两人气质也截然不同,王寰像月亮,周身温润,待人彬彬有礼,润物无声,不会给人冒犯的感觉。


    裴彧则完全不同,他面上稳重,心思深沉,少年权臣该有的东西他全部都有。但有时又很幼稚,很恶劣,显出那不为人知的少年心性。


    徽音现在还真有几分好奇,曾经的裴彧是什么样。


    裴彧问:“睡不着?”


    徽音被他突然出声打断思绪,她闭上眼装睡。


    她听见裴彧轻轻笑起来,像羽毛划过她的耳窝,带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裴彧说:“你气息不平,再怎么装我也知道你没睡。”


    徽音坐起身,长发瀑谢,她抱着膝盖闷闷道:“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裴彧起身走远,徽音目光跟着他的身影移动,她看见裴彧拿了盏铜灯台点燃,朝她的方向走。


    她视线里,只看的见发光的裴彧。


    铜灯台散发的橘色光晕笼罩裴彧,他掀起帷幔,走到徽音面前,将那盏铜灯台放在床边,而后坐在床上,望着徽音。


    “睡不着,我陪你说会话。”


    他低低的叙述起来,声音暗哑。


    裴彧将宫宴席上广陵算计是始末都告诉徽音,包括鲁王被骗,宫婢佩儿身亡。


    他告诉徽音,广陵在城西侵占的的土地已经全部被收回,她气不过,想找陛下做主,却被裴皇后带走,借宫规的由头好生教训了一番。


    还有鲁王,他喝醉酒,言语间对诸多女眷不敬,传进陛下耳中。陛下生气,罚他禁足一月。甘泉行宫行程不过三月,他被禁足一个月不得出,现在到处找人替他求情。


    他说了很多,徽音却没怎么听去进,她望着裴彧睫毛上金橘色的光晕,眼底流转的笑意,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今夜异常温柔。


    徽音听着他低低的声音,睡意来袭。


    裴彧注意到徽音犯困,她一顿一顿的脑袋,他伸手扶着徽音躺下,轻抚她的眉眼,声音轻的像风:“睡吧。


    ——


    翌日,徽音看着院中态度恭恭敬敬的乔媪,还有她带来的上好补品,珠宝首饰,心中微讶。


    她本想寻个时机找裴夫人,再花些心思让她放下芥蒂。没想到裴彧已经出手帮她解决了,徽音示意颜娘将东西收好。


    她起身微笑的望着乔媪,“我应当亲自去向夫人道谢。”


    乔媪拦住徽音,语气恭谨:“女君受肖夫人所邀,带着贺女郎出游,宋娘子晚些再去东院吧。”


    徽音停下脚步,问:“可是为着相看一事?”


    “正是,肖夫人想说和贺女郎与太史令家的小郎君。”


    乔媪走后没多久,睢阳便来了,她身边依旧跟着那位神色严谨的女媪,静默无声的站在她身后。


    睢阳也带来了很多上好的补品,她面有愧色,进屋后不好意思的望着徽音,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歉意。


    “徽音阿姊,我对不住你,若不是我没能约束好婢女,你也不会遭此难。”


    徽音拉着她坐下,将刚刚放凉的绿豆汤放在她面前,柔声道:“与你有何干系,只有千日作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睢阳歪着脑袋,伸手握住徽音的手掌,发髻上的垂珠轻晃,“徽音阿姊不怪我就好。”


    徽音低头拍拍她的手,发觉她手上带着一串茉莉花苞串成的手链,花苞洁白,散发淡淡的清香。


    睢阳抬起手,开心道:“这是子邵给我的,是他亲手所串。”


    睢阳的未婚夫王瑄,字子邵,亦是王寰的堂弟,琅琊王氏子。


    三年前,陛下赐婚睢阳和王寰,将皇家和氏族绑在一起。这桩利益至上的婚约,却因为睢阳和王子邵彼此爱慕,成了一桩好姻缘。


    两人感情胜笃,婚期定在了明年春日。


    睢阳道:“我今日来除了看望阿姊,还受人之托来问你近况。”


    徽音已经才到是何人所托,她目光沉静:“劳烦你转告,就说我已无恙,一切安好。下次见面,我再当面答谢他。”


    睢阳默默记下,有些为难的开口:“阿姊,我本不该问出口,但我替王郎君送信,对不起表兄,心中不安。你与王郎君”


    徽音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你放心,只要我在裴府一日,就不会做对不起你表兄的事。”


    睢阳连连摆手,眼底满是好奇怪,“我并非这个意思,我是想问,你到心中那人是谁呀?”


    徽音失笑,“你们怎么都来问我这个。”


    她起身走到门外,望着高悬的炎日,叹道:“我与他们二人皆不是同路人。”


    睢阳不懂,却也没再缠着徽音问下去。她起身走到徽音身边,指着东边开心道:“徽音阿姊,傲石碑那里有不少郎君女郎玩乐,子邵也在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徽音不忍拒绝她的好意,换了身靛蓝曲裾深衣,同睢阳出门。


    黄门内侍举着丝绸伞盖遮阳替两人遮阳,随侍的宫婢低眉垂眼的跟在身后。


    睢阳挽着徽音的手臂,看得出来她很高兴,一路上滔滔不绝的讲述这些时日她与王子邵游玩的趣事。


    两人到傲石碑时这里已经是人声鼎沸,偌大的青草地上,三三两两从扎着几间青庐。郎君娘子们凑在一起嬉笑玩乐,有投壶,六博棋,角抵,弄丸和行酒令。


    傲石碑前,举着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郎,他们在围在一起,含笑的看着正中央辩论的两人。


    其中一人宽脸长眉,面相敦厚,他是丞相的长子。另一人五官精致,唇红齿白,身形瘦削,笑起来如春日里的暖阳,令人侧目。


    他便是睢阳的未婚夫,王瑄,字子邵。


    睢阳也瞧见了他,抱着徽音的胳膊眉眼弯弯的望着那边。


    “徽音阿姊,他们在说什么?”


    徽音听了片刻,丞相长子信奉黄老无为而治的学说,而王子邵则提倡儒家学说,两人都是长安的青年才俊,各执己见,这一碰面便争执起来,非要分个高低。这种事情在京中屡见不鲜。


    徽音:“学说争论罢,你要过去吗?”


    睢阳摇摇头,“等他忙完,我们先去玩投壶。”


    她拉着徽音挤进人堆。投壶这处正好开新赛,主持是一位小郎君,他手持羽扇轻扇,声音轻朗:“这局的规矩不同,想上的都上来,同时投,每人十支羽箭,比分第一者胜出。”


    小郎君后退一步,指着他身后的一个雕花木匣笑道:“这是彩头,至于是什么,只有赢家才能知道。”


    那雕花木匣工艺精致,外头布满彩绘,其锁是精巧的鲁班锁,一看便知是个稀罕物。睢阳来了兴趣,她很好奇那匣子里是什么东西,奈何她投壶技艺不精,上场也是输的份。


    她可怜兮兮的望着徽音,双手做乞求状,“徽音阿姊,帮帮我。”


    徽音无奈,“我也不精于此道,你不要报太大希望。”


    睢阳忙不迭的点头,正打算对徽音说没事时,身后有人轻拍她的右肩膀。她回过头去,没看见人。左肩膀又被人轻拍,睢阳又转向左侧,依旧没看见人。


    她叉腰轻哼:“王子邵!”


    王子邵笑嘻嘻的凑上前,少年眉眼精致,比他堂兄王寰还要俊俏三分。


    他先是恭敬的问徽音好,然后凑近睢阳,摸摸她的头,笑问:“央央,你来了怎么不找我。”


    睢阳改为双手横抱,她侧身望着王子邵,心中一动,抬手推着王子邵往前走,在他耳边念叨:“来不及解释了,你看见那边那个雕花木匣了吗,我想要那个,你帮我赢回来。”


    王子邵任由睢阳推着他往前走,他侧着脸,全心全意的看着睢阳,拍着胸膛保证,“放心,我定给你赢回来。”


    睢阳笑盈盈道:“好啊,要是你输了,罚你日日替我采晨露。”


    王子邵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睢阳,倾身在她额头上弹了个脑瓜,“我赢了,也日日替你去采。”


    徽音望着他们两人打闹的身影,发自内心的为他们感到高兴。睢阳大名赵央,这世上,除了陛下和皇后,也就只有王子邵一人能唤她央央。


    睢阳长在深宫中,却被裴后护的很好,她心思单纯,性子极好,对任何人都抱有一颗良善的心。


    而王子邵,少年意气风发,爱意至纯,世家大族出生,上头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堂兄,王家日后也无需他撑着,他也能去做自己想做的。


    这两人本是一桩联姻凑在一起,但阴差阳错变成一个好结局,也是上天眷顾。小公主以后一定会幸福美满,长乐未央。


    ——


    徽音回迎风馆时,裴夫人和贺佳莹已经回了,正在东院纳凉。她过去向裴夫人行礼道谢,感谢她早晨送来的补品和衣裙首饰。


    裴夫人初时还觉得有些尬尴,但她见徽音毫无芥蒂,依旧像从前那般待她,她也放下心,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


    徽音从东院出来后,身后还跟着小尾巴贺佳莹,她一脸菜色,整个都恹恹的,提不起劲。


    进了西院,徽音吩咐颜娘去备点糕点吃食,两人坐在院中那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下纳凉。


    徽音倒了杯樱果汁递给贺佳莹,问道:“太史令家的小郎君如何?”


    贺佳莹当酒般闷头喝完那杯樱果汁,一副历尽沧桑的模样:“很好,家世人品都没得说。”


    徽音见她这副一阵好笑,再替她倒了杯樱果汁,又问:“这般好,你为何闷闷不乐?”


    “长的很一般,”贺佳莹顿了顿,愁眉苦脸道,“我知道嫁人不能看脸,要看家世人品,家风如何,可是,他长的实在有些普通。”


    徽音在脑中回想关于太史令一家的事迹,太史令掌管天文历法和史书编修,这一任的太史令郭韬是靠自己一步一步从走上来的,家风简单,一妻一妾,一儿一女。


    他的儿子徽音没有见过,她只见过郭家的小女儿,小家碧玉,落落大方。


    她对郭家的印象还不错。


    徽音问:“抛开郭郎君的相貌不谈,你觉得他人如何?”


    贺佳莹往咬了口雪酥糕,回忆今日与郭廉的相见,“进退有礼,话不多,但很会照顾人。他还会观星,他告诉我,最近这段时间,夜间东方向会出现七颗亮星,形状酷似勺柄,那便是北斗七星!”


    徽音浅笑,这郭郎君倒是不木讷,知道如何讨女子欢心,“这么说,他除了相貌平凡,其他的都是优点。”


    贺佳莹别扭道:“我也算颇有姿容,配个相貌堂堂的郎君,应该不为过吧。”


    “唔。”徽音坐直身体,打量着贺佳莹的面容。


    贺佳莹也不自觉的挺身。


    凭心而论,贺佳莹与裴夫人有三分像,容色俏丽,一双大眼睛给她增添几分可爱,身材纤细,是个妥妥的美人。


    徽音肯定道:“相貌很好。”


    贺佳莹惆怅道:“姨母很满意郭家,郭夫人看似也挺满意我的。”


    徽音剥着新采摘上来的莲蓬,将一颗颗饱满的莲蓬米放在碗中。她不喜欢喝其他茶叶,却唯独爱这嫩芽莲心,晒干后泡茶,带着莲子的清香和苦涩。


    “你若不愿,直言便是,你的终身大事,定要你自己喜欢才好。”


    贺佳莹挪过来,帮着徽音剥莲子,叹气道:“我就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心中清楚,郭家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徽音,你说我该如何做?”


    徽音剥了颗嫩莲子塞进贺佳莹口中,问:“甜吗?”


    贺佳莹嚼碎莲子咽下去,点点头。


    徽音将剥好的莲子拿给颜娘,懒洋洋的起身伸腰。


    “过日子呢,就如这颗莲子,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是否甘甜。我给不了你多余的建议,但你可以试着和他接触一下,过些时日再看。”


    贺佳莹懵懵懂懂的点头,她走后,颜娘笑道:“徽音怎么看这门婚事?”


    徽音躺在檐下的矮榻上,舒舒服服的闭上眼睛,回道:“就目前得知的消息来看,郭家很好,我都想嫁了。”


    太史令和其他官不同,史书编修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能熟练掌握天文历法。历来太史令都是家族相传,郭廉日后必会接替其父的官位成为太史令,前途一片大好。


    郭家人口简单,裴夫人爱中贺佳莹,必定是打听过他们家的。她能放心让贺佳莹很郭廉见面,说明郭家很好,没什么污糟事。


    更何况,贺佳莹出身不显,凭她的身份高嫁太难,低嫁又太委屈。太史令俸禄六百石,正好处于不高不低的状态。


    贺佳莹背靠裴府,郭家也需要凭借裴彧的势力来震慑其他人。贺佳莹嫁过去,即使犯蠢昏招频出,也不会过的太差。


    第39章 这裴彧,心眼小不说,……


    翌日一早, 裴后内侍传召,徽音挑了件稳重的深衣曲裾,随内侍前往内宫。裴后今日传召, 应是为了前日夜宴上的算计,找她问清内情。


    梧桐殿坐落在湖心, 殿前的石桥道是唯一通往的途径,徽音跟在内侍身后,抬眼打量这座宫殿。


    内侍领着她进入前殿,裴后坐在殿正中央, 身前是一座鎏金四足桐木案,案上摆着盏雁鱼铜灯和若干竹简, 她身边还坐着一位藕荷色曲裾娘子, 侧耳听着裴后的话语。


    内侍恭敬的磕头行礼,“禀皇后娘娘, 裴家宋娘子已带到。”


    徽音跪在青黑石板上,凉意顺着裙摆爬上膝盖,她俯身磕头,“妾恭请皇后娘娘圣安。”


    裴后笑意盈盈的抬手:“起来吧。”


    徽音乖顺的起身,垂首立在下方, 等待裴后的吩咐。


    殿内侍候的宫婢在裴后的示意下在靠近矮案的地方摆上一个锦席, 徽音在她们的指引的跪坐上去, 身姿端正, 低眉垂首, 双手放于腹前。


    “不必拘礼, 此处没有外人在。予叫你来是想想问问你,宫婢佩儿自尽,她身后那人你可有眉头?”


    裴后今日没有像宫宴那日盛装, 她只穿了一件浅紫曲裾,头发挽在脑后,周身气度宁静和善。


    徽音和上方的苏静好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移开目光,她回道:“佩儿身后那人,妾不知。”


    裴后轻轻颚首,表情看不出喜怒,“广陵实在放肆,予已经罚过她了,你的伤可还好?”


    “只有些碰伤,已经无恙。”徽音回。


    裴后招手,示意姚兰过去替徽音看看身体。徽音不明所以,坐在原地没动。姚兰轻轻跪在她的身边,搭手在她腕上号脉。


    裴后解释:“姚兰是医女,叫她给你看看,予也放心些。”


    号完脉后,姚兰脸上浮现笑意,朝裴后道:“宋娘子身体无恙,体健神旺,宜于嗣育。”


    徽音:“……”她算了明白了,裴后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日主要是想让姚兰替她把脉,探知她的身体情况。


    裴后放下心,看徽音一脸无措的状态不禁笑道:“裴家子嗣不丰,予现在就盼着元晞早日有后,他身边如今就你一人,可全靠你了。”


    徽音支支吾吾的回道:“妾身份低微……如何能为裴家延绵子嗣。”


    “你可听过母凭子贵?”裴后意味深长道。


    徽音和苏静好心中同时掀起惊涛骇浪,裴后是何意?


    裴后看着徽音惊异的神色,掩唇失笑,看来她那侄儿还有得等。本次甘泉宫之行,徽音本不在列,是裴彧亲自进宫请她加上的。


    前日夜宴后,裴彧为了给徽音出气,抢了广陵在城西的田地不说,还在淮南王面前上了一波眼药。她得到消息,淮南王已经有些按捺不住,要向陛下请旨让世子和广陵成婚。


    裴后轻轻抬手,身着宫装的四名婢女捧着漆盘小步走进前殿,跪在徽音身后,她笑道:“这些补药的你都带回去,记住,每日都要服用。”


    徽音哑然片刻,再度俯身磕头,“妾叩谢娘娘。”


    “好了,别磕来磕去的。”裴后指着身旁的苏静好对徽音道,“你们姐妹二人也多日不曾碰面了吧,今日就在我这里好好聚聚。”


    苏静好起身,走到徽音身边扶起她,脸上笑意真诚:“徽音妹妹,近来可好?”


    徽音望着她瞧不出破绽的神情,心中赞叹,她第一次知道苏静好演技这么好,明明两人私下斗的你死我活,面上却一点端倪都不漏,还和从前一样。


    她不动声色的抽出手,亲热的挽住的苏静好的手臂,言语亲近:“多谢阿姊关心,我很好。”


    装样子嘛,她也挺拿手的。两人对视浅笑,眼底波涛汹涌。才出了大殿,两人便动作同步的收了笑,彼此相隔丈远。


    苏静好率先开口:“想不到,你运气还挺好。”


    徽音从袖中掏出棉帕,慢条斯理的擦着手,冷淡回道:“希望你的运气也这么好。”


    苏静好冷笑片刻,视线如一条阴冷的毒蛇缠着徽音,语调却婉转,“你不会真当相信裴后的话,以为自己有机会能做裴氏夫人吧。”


    徽音挑眉,“你怕了?”


    苏静好轻笑,轻抚手腕上的翠玉镯子,“我会怕你?只怕你没机会和我对上。”


    徽音认识那翠玉镯子,是三年前蜀中敬献的一块天然翠玉,成色极好,皇后命内府雕琢成三件玉镯和两枚玉牌。


    玉镯赏给了太子,吴王,鲁王,玉牌赏给了广陵和睢阳,虽未言说,但众人心知肚明,这是给未来王妃和驸马的信物。


    看来苏静好和太子感情很好,两人尚未成婚,太子便把这玉镯给了她。


    徽音笑吟吟道:“机会是创造,就如你买通睢阳的婢女一样。”


    “你有证据吗?或者说,你敢去裴后面前说事情与我有关吗?”苏静好有恃无恐。


    徽音没有接话,她确实不敢,从入行宫中以来,裴后便高调的带着苏静好出入各种场合,还让协助处理公务,分明是在告诉所有人她很满意苏静好。


    她也许也很喜欢徽音,不过这点喜欢都是看在裴彧的面子上。徽音现下是个孤女,而苏静好背后有苏府,徽音是裴家一个普普通通的妾,而苏静好是未来的太子妃。裴后信谁,或者说她选谁,不言而喻。


    苏静好逼近一步,单手挑起徽音的下颚,手上艳丽的豆蔻妖艳无比,她贴着徽音的耳边如情人间呢喃:“徽音,你斗不过我的。我有权有势,捏死你就跟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你只要老老实实回荆州去,我保证不伤害你。”


    徽音笑出声。


    苏静好眼神发冷,手下用力,“你笑什么?”


    徽音打掉苏静好的手臂,目光越过她的身后,唤道:“太子殿下。”


    苏静好神色慌乱,变脸速度令徽音惊叹不语。只见她立马换上那副温柔浅笑的表情,回身屈膝行礼,声音柔媚:“太子殿下。”


    苏静好等了片刻,没有听到回声,她心中焦急,难道太子听到她方才和徽音的对话,对她失望生气了?


    想到此处,她连忙抬头解释:“殿下,你听我……”


    面前空无一人,只有一阵风卷起一片落叶飘过,苏静好哪会不明白,她是被徽音戏耍了。


    “你……”她回头去看徽音,却见徽音已经走到后殿,同睢阳站在一起闲话,目光嘲讽的划过她,嘴角挂着笑。


    苏静好脸色扭曲,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走过去。她还没到,睢阳便拉着徽音进入后殿,从头到尾没看她一眼。


    她静静的站在原地,指甲断裂,眼神阴毒。


    ——


    临近午时,徽音回到迎风馆,贺佳莹坐在外院等,见到徽音的声音迎上去,得意之色尽显。


    徽音心念一懂,问:“打听到了?”


    贺佳莹仰着脑袋,发髻上的金枝叶一颤一颤的,“那当然,你也不瞧瞧我是谁?”


    徽音拉着她走进西院,将院中闲话的婢女谴走,两人进了屋坐下,她问:“乐漪是何人?”


    贺佳莹:“她是吴王新纳的妾室,长安本地人,有个兄长去年去世了,如今只剩她一人。吴王很喜爱她,大家都唤她乐娘子。”


    “你见过她吗?”徽音问。


    贺佳莹点点头,说:“前几日里远远的瞧上了一面,容色不凡,不过郑妃娘娘不喜她,手下的几个宫婢都对她言语不敬。”


    徽音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颜娘在屋外敲门,问徽音裴后送来的补药如何处置。


    想到此处徽音就一阵头痛,裴后的心思她实在看不明白,裴彧尚未娶妻,现在弄出一个庶长子来,以后婚事岂会顺遂。


    还有她那番意味深长的话,叫人摸不着头脑。若非知晓裴后对裴彧的看重,徽音都要猜测她是故意争对裴彧。


    她有气无力的朝外喊:“收起来,别让人瞧见了。”


    她和裴彧本至今未圆房,喝再多药也无济于事。徽音更不想折腾自己,更何况,她也绝不会替裴彧生育子嗣。


    贺佳莹好奇道:“娘娘也给你送补药了?”


    徽音叹气,此补药非彼补药。


    贺佳莹注意到徽音身侧放着一个精致的雕花木匣子,她问:“这个是什么?”


    徽音答:“昨日王子邵投壶赢下的彩头,他送给了睢阳,上头的鲁班锁睢阳解不开,让我帮她看看。”


    她拿起那个鲁班锁,端详了片刻,她在睢阳那里就看出来如何解了,只不过需要花些时间才能算出来,这才把这个木匣带回来。


    “王子邵?”


    贺佳莹仿佛拨云见日一半,惊叫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那个面首像谁了,就是睢阳殿下的未婚夫,王瑄!”


    徽音已经习惯贺佳莹一惊一乍的性格,听见她突然大喊也没有惊吓到,只不过,她说的内容叫她好奇的很。


    “你确定?”


    贺佳莹肯定道:“我确定,我上一次见王子邵还是两年前,这才一直没想起来。”


    “你相信我。”她怕徽音不信,指天发誓道,“我真没记错!”


    徽音把玩手中的鲁班锁,眉眼带笑,“信不信的,一试便知。”


    贺佳莹:“如何试?”


    徽音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低语片刻。贺佳莹表情先是有些害怕,片刻后,她面上的表情全部变成了跃跃欲试。


    徽音和贺佳莹用完饭,刚将人送走,就看见颜娘急匆匆的走过来,低语道:“冯郎君传信,想要见您。”


    徽音接过她手中的布条,缓缓展开,冯承约的地方很奇怪,他约在了苑林马场。


    老实说,徽音很不愿意去这个地方,陛下十日后要在苑林马场围猎,裴彧这些日时日都在忙着苑林马场布防一事。去这里,难免会撞见他,再发生跟上次一样的尴尬的事情。


    她和裴彧因宫宴那晚的算计关系缓和了不少,若再来一出,那得再受什么苦缓和一下。


    颜娘看着徽音为难的表情,问:“怎么了?”


    “我在想,找个什么借口去苑林马场。”徽音愁眉苦脸道。


    颜娘失笑:“这还用想,带着糕点或是凉汤,就说是去看望少将军的。”


    徽音迟疑道:“这样好吗?”


    颜娘已经动作麻利的吩咐阿桑等人去准备东西,她回头道,“少将军整日在苑林马场那边,女君都给他送了不少吃食和衣物,唯独您这没有动静,说不过去。”


    徽音听着也觉得不妥,她好像是有点太闲散了,不管内里如何,里子功夫得下足。等颜娘将东西备妥,用漆盒装好。


    徽音带上幕离,带着颜娘慢悠悠的朝苑林马场走去。一路上她们遇见了好些人,多是一些年轻气盛的小郎君和女郎们结伴出游。


    苑林马场极大,宫人们精心养护的草地绿意盎然,叫人一见心旷神怡。山中凉风徐徐,徽音一路走来也不觉得热。马场大门前有虎贲卫队驻守,查验进入马场人的身份。


    徽音看进去的人手中都拿着一枚铜印,她让颜娘上前问问,那是何物。颜娘回来告诉她,那是通行令,这几日马场戒严,无干人等不得进入。


    徽音心中奇怪,冯承知不知道马场戒严一事,甘泉宫中可以见面的地方多的是,他为何要约她来马场?现在她没有通行令,根本进不去。


    颜娘问:“要不要去跟那几个卫兵说,我们是来找少将军的。”


    徽音掀开幕离,摇摆不定。


    “徽音阿姊,真的是你!”


    远处传来一道少年高呼欣喜的声音,徽音和颜娘侧头看去,绿草地上,一队骑兵缓慢的朝她们方向走过来。


    左侧方的蓝衣少年朝她们招手,露出一口大白牙,在他身侧,是一身轻甲的裴彧。


    徽音等他们走近后,上前几步,努力避开身侧不容忽视的视线,仰头望着裴衍,轻声道:“我来送些东西。”


    颜娘会意的提起手中的漆盒。裴衍视线被吸引,他问道:“太好了,有绿豆汤吗,我要热昏了。”


    徽音看他额头汗如雨下的泪珠,笑着点头,“有。”


    裴衍欢呼片刻,拿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望着身侧的裴彧,裴彧扫了眼他这没出息的模样,率先下马,将乌骓交给身后的驰厌。


    他则走到徽音身边,淡淡道:“进去吧。”


    有他带路,自然一路顺通无阻的进了苑林,这地分前后两处,前方是巍峨壮丽的高台阁楼建筑,后边则是靠近山脚的一片茂密的林子,绿沉沉的,看不见底。


    裴彧带着徽音一路进了卫所大堂,这里是他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大堂很简陋,与外边色彩明艳,雕工出众的殿宇相差甚远。


    堂中只摆了张颜色暗沉的老旧漆木案和正中间一个似床榻般大的沙盘,上面假山沙石勾勒,将整甘泉宫的地形描绘回来,沙盘上还零零散散的插着些细小的红旗帜。


    不像卫所,倒像行军打仗的军帐。


    裴彧取下腰间的配件挂在案几后的兵器架上,裴衍跟在他身后像一阵风似的接过颜娘手的漆盒放在桌上,迫不及待的拿出里面冰镇过的绿豆汤,盛在碗中大口的喝着。


    徽音看他馋成这样,没忍住问出声,“这边没有灶房吗?”


    裴彧擦着汗,没回头,“有灶房,没有冰。”


    裴衍百忙之中抽空出声:“我同阿兄在山脊上巡了一圈,实在是太热了。”


    “这点热都受不住,你还说要上战场。”裴彧收拾好,也盛了碗绿豆汤,大口的喝着,但动作比裴衍斯文许多。


    他颈上还有没擦干的汗珠,随着他喝汤的动作,在喉结上下涌动,徽音看着,脑中浮现一个字,欲。


    裴衍没回,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清亮的望着徽音,问:“徽音阿姊,是阿母让你来的吗?”


    徽音轻轻看了眼裴彧,他已经放下碗,倚靠在墙壁上,侧耳听着她和裴衍谈话。


    “不是,我自己想来。”


    裴衍脸上泛起狭促的笑容,他意味深长的点点头,一会看看徽音,一会又看看站着的裴彧,看热闹的心思全部写在脸上。


    裴彧见不得他一副傻样,不过两句话就将裴衍撵出去练武。裴衍走后,颜娘自觉将剩余的绿豆汤收拾好,提下去给卫所其他的卫兵分食。


    一时间,大堂内只剩徽音和裴彧二人。


    徽音想起昨夜他哄自己睡觉的场景,耳尖不自觉的红了起来。


    裴彧一直盯着她,从她出现在苑林马场门口时,视线就一直没从徽音身上离开过。他问:“很热?”


    徽音不自然的侧过身,躲避他的视线,摇头回道:“还好。”


    裴彧却不放过她,他走上前,距离徽音不过一步远,这个距离能让他清晰的看见面前人耳后一片红意。


    他抬手摸上去,手下肌肤发烫。


    徽音不妨他突然动手,惊惧之下退后两步,躲开裴彧的手,防备的望着他。


    “你干什么?”


    裴彧收回手,回味的摩两下,睁眼说着瞎话:“你这里染上了灰。”


    徽音狐疑的摸着耳朵,轻轻擦了两下,“还有吗?”


    “有”


    徽音抬手再擦了两下,又问:“还有吗?


    裴彧肯定的点点头。


    徽音环顾了下四周,发现不远处放着一个装着清水的铜盆,她走过去,打算照照位置。


    身后突然有人伸手拉住她,滚热的手心顺着她的臂膀一路攀爬,烫到她的心口。


    裴彧的身体贴上来,他的胸膛很宽,轻而易举的就能容纳住徽音。


    徽音一时之间竟没去挣开他,而是闭上眼睛侧头轻嗅,她还没闻到什么,就被一块香帕遮住鼻子。


    裴彧笑道:“你是狗吗?”


    徽音脸红,掀开脸上的帕子退出他的怀抱。


    “我……”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方才的鬼迷心窍。


    裴彧也不需要她解释,他取过徽音手中的帕子,动作轻柔擦着方才说有灰尘的地方。其实根本没有灰,那块肌肤已经被徽音擦的通红,裴彧轻轻碰了两下,收回手退后。


    “好了。”


    徽音摸摸耳后,真诚的道谢。


    她看见裴彧轻笑起来,笑声钻进她的耳朵里,心里又痒了起来。


    他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先去更衣。”


    裴彧走后,徽音循着记忆出了大堂,路上遇见几个瞅着她探头探脑的虎贲兵,她回以微笑,礼貌的问他们苑林文书台在哪里。


    几个虎贲兵争先恐后的给她指方向,徽音一一道谢,加快脚步走过去。


    文书台里面人影来回走动,似乎很忙碌,徽音听见冯承的声音。


    他在骂一个人,巧的很,那人徽音也认识。


    “杀千刀的裴彧,就会背后玩阴招。”


    旁边有人在劝他,“冯郎君,小声些。叫他听见了又给咱们加活。”


    冯承怒急,大喊:“我怕他?!”


    徽音叫守在门外的小黄门替她进去唤人,她等在文书台大门后,静静的等着。冯承出门便瞧见了徽音,原本还挂着怒的脸色瞬间好转起来,带着徽音去了后院。


    后院寂静幽清,栽着一颗双人才能环抱住的大榕树,冯承拉着徽音躲进树后,“此处人少,不会被人发现。”


    徽音问:“阿兄,你怎会在此处?”


    “别提了,”冯承擦着汗,满脸怨气,“那日晚上被裴彧撞见你我在一起后,他第二日便找到我叔父,说我这个年纪可以进入官场历练一番,正好他那里缺个文吏帮忙。我叔父一听,便将我卖给了裴彧,任他使唤。”


    冯承咬牙切齿道:“他可真不是人,拿戒严当借口,非他允许我不得出。也不知道从哪网罗来一批文书,让我加急整理出来,我好些时日都被困在这里,连宫宴都没来及去参加。”


    徽音默默听着,愧疚道:“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为难阿兄。”


    冯承摇摇头,语重心长,“徽音,你整日与他这样阴险的人待在一起,不知要花多少心思应对。我算是看明白了,这裴彧,心眼小不说,还心脏!”


    徽音实在忍不住笑出声,她歪着头想,裴彧,确实小心眼,至于心脏不脏,她还没机会见识。


    冯承将心中憋闷已久的气撒出来后,提起了正事。他目光严肃,“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要做好准备。”


    徽音收起笑,“事关袁秩?”


    “没错。”冯承点点头,斟酌道:“我的人传来消息,已经找了袁秩一家人,只不过,全家上下连同七岁小儿都没活口。”


    徽音静默片刻,她痛恨袁秩,也为稚子感到悲哀,与虎谋皮的下场叫人心惊。难怪苏静好有恃无恐,原来是能威胁到苏家的人已经叫他们全杀了,她是笃定没了袁秩,徽音翻不出风浪。


    冯承继续道:“我派人去袁家遇害的地方翻了底朝天,什么证据都没发现,他们做的可真干净。”


    “从袁秩失踪那刻起,这个结果我就预料到了。”


    徽音叹了口气,失望吗?当然失望,没有袁秩的指认,她就算是成功替父亲翻案也无法扳倒苏家。


    冯承抿紧唇,安慰道:“徽音,你别灰心,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徽音点点头,她向冯承告别,独自一人回到大堂。裴彧还未归。


    第40章 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裴彧沐浴更衣完, 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轻嗅了下身上的味道,都是皂角的清香味。


    他满意的点点头, 出门时又照了照了铜镜整理衣冠,然后大步流星去找徽音, 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他脚步停在门外,望着堂内的发呆徽音,眼底是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柔软。


    “在想什么?”


    徽音转头看过去,他换了身常服, 久违的穿了件朱红色的曲裾深衣,袍子上是用金线勾勒的星辰暗纹。


    徽音从没件他穿过这么艳丽的颜色, 乍一看下, 她还以为遇见了哪家的俊俏新郎官,连素来冷漠的眉眼都染上靡丽。


    “你……”


    裴彧挑眉, “我怎么?”


    他不动还好,一动,整个人都鲜活起来,身上透着一股勾人劲,低垂的睫毛, 深情的眼睛还有唇边浅浅的笑。


    徽音好似觉得他是只狐妖化形而成, 来勾她的。她也算是见过世面, 长安内大大小小的郎君见了个遍, 皮囊最好的当属王瑄和裴彧。


    前者热烈, 五官精致, 用女郎们间的话来讲,他就像条热枕的忠犬,总是用那双湿润的眼盯着你, 叫人心颤。


    裴彧,他很风流。不是说他整个人滥情,是他的气质风流,看你的眼神总淡淡的,冷漠的,薄唇微抿。但细看来,处处都勾人。脸勾人,腰背勾人,长腿也勾人。


    他没有王瑄受小女娘们欢迎,但在夫人圈子里,他绝对是大家都眼馋的那个。


    徽音耳边莫名浮现一夫人的的调侃:若能同裴元晞春风一夜,死了也甘愿。她浑身发热,好像回到中药那夜,控制不住的想贴上他。


    裴彧见她不说话,凑上去问,“傻了?”


    徽音看见他嘴边的坏笑,她心颤颤的,呆呆道:“你真奇怪。”


    “哪里奇怪?”裴彧撩开衣袍,贴着徽音坐下,贴着她的侧耳低声问,“我哪里奇怪?”


    徽音挪开锦席,避开他劲瘦有力的大腿,不合时宜的想起做的那个春梦,脸攸的爆红。她低头掐着手心,在心中怒骂自己,宋徽音,你不要昏头了。


    “脸这么红,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没出息,徽音默默骂自己,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她心虚极了,不敢抬头去看裴彧。


    裴彧盯着她泛红的脸,喉结轻动,他也想慢慢来,一步一步的织网困住她,叫她从里到外,从心到身都离不开他。但现在,他有点忍不住了。


    他抓住宋徽音想要逃离的身体,拉近两人的距离,逼过去问:“为什么不敢看我,你在心虚什么?”


    “我没有!”徽音看着放大的俊脸,卡壳了。无它,她看见裴彧的唇,就想起他问的“舒服吗”。


    徽音一把捂住裴彧的唇,望着他露在外的眼和高挺的鼻梁,紧紧闭上眼再睁开,甩开心底旖旎的心思,脸色恢复正常。


    徽音问:“你为何刁难冯承?”


    裴彧坐直身体,挑眉望着徽音,修长的手指覆在膝上,“问他做甚么,你去见他了?”


    “你欺负他。”徽音蹙着眉。


    裴彧漫不经心的理着衣,问:“我欺负他什么了?”


    明明他神色与方才没有多大的变化,但徽音能感觉到,他生气了。她眼里露出迷茫之色,他怎么又生气了。


    徽音思考片刻,主动凑过去,柔软的小手握住裴彧青筋暴起的手掌,小心翼翼的问:“我提冯承,你生气了吗?”


    裴彧静静感受手心里的温度,掀起眼皮瞧了徽音一眼,“你说呢?”


    他这一眼让徽音恢复平静的心再度猛烈的跳起来,短短一瞬,她想了很多。


    曾经被她强压在心底的猜想再次涌现出来。


    徽音从来都明白自己的优势在哪,她有一张很漂亮的脸蛋,依靠这张脸,她可以获得很多。


    她那时若选择吴王,入吴王府,凭自己手段讨吴王欢心并不难,也许很多事情会比现在简单的多。


    她不喜欢吴王,甚至可以说厌恶。相比于吴王,她选择了裴彧。临都驿站那夜,她也是抱着献身的想法去找的裴彧的。


    只是后来,一切都偏离的轨道,得知裴彧对她没有兴趣时,她是松了口气的,最起码,她还能保留最后一点自尊。


    徽音和其他人一样,一直都明白裴彧心中有人。她很羡慕柳檀,能得到一个人全心全意的守护和等待。


    徽音想,裴彧也许没对她动心,但他一定是有些许喜欢她,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喜欢一个和有其他人并不冲突,世家子弟,三妻四妾是常态,如她父亲只有她母亲一个妻的才是奇怪。


    徽音不通情爱,但能感觉到裴彧对她越发的不同,他看她的眼神和从前的冷淡大不一样。


    她以为裴彧是改变主意了,想要她。但中药那夜没动她,是良心发现对不起柳檀,还是守着君子之风。


    徽音想到这里莫名觉得好笑起来,君子之风,裴彧有君子之风吗?


    她定了定心神,蹲在裴彧身前,认真的解释:“冯承对我而言,犹如兄长,我很感激他处处帮我,你不要为难他了好不好?”


    徽音看着裴彧柔软下来的神色又补上一句:“我和他之间只兄妹情谊,绝无其他。”


    裴彧轻哼出声:“那你今日还为他来质问我?”


    徽音:“……”这怨妇口吻是什么情况,还有,她哪里质问了?


    她继续顺毛,“一时情急,少将军心胸开阔,必不会跟小女子一般见识。”


    裴彧噙着笑,低头捧着徽音的脸,贴着她的额头,“你何时这么会说话了。”


    徽音不好意思的后撤,她摸摸发烫的脸,引诱裴彧一事真不好做,需得有强大的自制力,否则被引诱的还不知道是谁。


    “我今日来,还想问你,我阿弟可有消息传来?”


    裴彧握着她软软的手掌,没有放开,他“出事那日崖下经过一队商队,也许你弟弟被他们带走了,我已经派人去追了,不日就会有消息传来。”


    徽音有些想哭,这是这三个月来,她听到最好的消息。


    “谢谢你,裴彧。


    ——


    六月初一


    三千虎贲兵将整个苑林围成铁桶,十二面玄底蟠龙旗分立七十二处高地。


    宣帝立在苑林最高的阙楼中,满意的望着底下军纪严明的军队。他身侧陪候着三公九卿,列侯宗室。


    随着他手上的玄龙旗挥下,军队如同沉睡的火龙苏醒,四处游动起来。


    战鼓响起时,北军校场三千匹战马同时刨动前蹄,嘶鸣不绝。左右两翼突骑迅速合拢变换方阵,如同一只箭羽只插山脉。


    三千骑兵崩腾起来,那声音,如雷声轰鸣。少顷,骑兵方阵再变,环形阵,散兵阵,方阵。


    阵法变化多端的情况下,三千骑兵训练有素,没有一骑出错,可见这些士兵骑术精湛,训练有方。


    此时,兵阵掉头回转,三千骑一同朝着苑林方向行去,最前方一马当先冲出一个人影,那人身披赤色披风,头戴武冠,即使离的很远,也依稀能见其脸型轮廓,俊俏不凡。


    他遥遥领先,片刻后,竟一跃而起站在马背上,身形稳健,臂挽长弓,一剑直接射穿苑林下方竖着的长旗。


    “好!”


    宣帝惊叹,他眯着眼望去,捉住身侧的丞相问,“你看那个赤色披风将领,是不是元晞?”


    丞相脸上褶子聚成一团,他笑道:“陛下好眼力,正是裴将军。”


    武帝大笑:“这小子一马当先,方才你们瞧见没,他站在马上挽弓,英姿勃发,颇有其父风姿啊!”


    众人附和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宣帝难得惆怅两分,他想起年轻和裴擎一起上马打猎的场景,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很热烈。如今故人已逝,音貌却还在。


    女眷们早已在平地搭的高台落坐,此处没有阙楼俯瞰那般震撼,但千骑奔腾的画面,对于她们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眷而言冲击非凡。


    徽音盯着那道疾驰的身影,乌骓马踏得尘土轻扬,那人俯身贴在马背,猩红披风像团燃着的火,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许是察觉到什么,他忽然抬眼望来,明明隔的很远,那一眼却直直忘进徽音心里。


    下一瞬,马背上的男子手腕轻转,反握的长枪如银蛇出洞,他在马背上跃起,长枪在掌心转出半圆银弧。


    徽音尚未看清他动作,他已稳稳落回马背上,长枪斜指地面,英姿勃发,所向披靡。


    宴席依旧是男席右,女席左,正南方的高台上摆着两个尊位,裴后居左,依次往下是郑妃,肖妃等人,平妃留在宫中侍奉平太后。


    在往下看,就是三公九卿的女眷,徽音和贺佳莹坐在裴夫人身后,挨着肖妃娘娘,两位公主被陛下叫去了阙楼,此刻不在。


    宴席高台后面,源源不断的冰鉴不间断的送来,再由宫人抬到每一个座位后放置,摇扇送风,原本还燥热的高台瞬间凉快下来。


    席间有人恭贺道:“裴将军英武不凡,日后前途必定不可见谅。”


    裴夫人笑的跟朵花一样,掩唇道:“妾只希望几个孩儿平安健康,至于前途,不强求。”


    郑妃冷嗤一声:“裴夫人,这话说出来你看有人信吗?”


    她这些时日被广陵日益哭诉扰的烦不胜烦,她去求陛下,陛下却同她打马虎眼,说什么皇子公主犯法与庶民同罪。


    郑妃气不过,叫人打听清楚原由,这才知道广陵做下的蠢事,偷鸡不成蚀把米,还将自己折进去。


    另她更气的裴彧,为了一个宋徽音,竟敢对广陵出手,太不把他们郑家放在眼里了。


    裴夫人被挤兑,面色瞬间一僵,难看的低下头。


    裴后看不惯郑妃嚣张的劲,但她是国母,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妃嫔打嘴仗,没得叫人看笑话。


    裴夫人又是个气短的,一句话就叫她缩了回去不敢吱声。


    郑妃也是拿住这点,有恃无恐,继续讽刺道:“说什么不求前程,只求平安,先叫你儿子卸了身上的官职再说。”


    坐在一旁的肖妃娘娘见状出声解围,“做母亲的自然是希望孩子平安健康,其他的不求。”


    郑妃轻摇执扇,眼波流转:“真是笑话,你一个没生养过的,也配说这句话。”


    徽音坐在裴夫人身边,看着她低垂的头颅微不可察的皱眉。


    她抬头望去,郑妃今日穿了身绛紫相间的深衣曲裾,她身材丰腴,容貌艳丽,举手投足间带着成□□人的风韵,霎是好看,广陵公主的相貌就是继承了她的。


    一旁的裴后衣着正红,高髻上簪着朵盛放的芍药花,雍容典雅,仔细看去,她嘴角的笑意要比平常低三分。


    而方才出声解围的肖妃,一如既往的低调,郑妃那句不曾生养的话一出,她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默默不语。


    其他就就近的夫人都在与身边的人谈笑,似乎完全没听见上位的交锋。


    郑妃见此情形,气焰更加嚣张,她的话音比方才还要高两分,脸上笑容艳丽。


    贺佳莹凑到徽音耳边求道:“郑妃娘娘太过分,你能不能教训她一顿。”


    徽音面无表情的转过去,瞪着她。


    贺佳莹心虚的低下头,她现在觉得徽音无所不能,一个小小的郑妃自然不在话下。


    徽音沉思片刻,还是提着裙摆上前跪坐到裴夫人身边,假装献殷勤替她倒酒。


    裴夫人疑惑的转头,徽音不动声色的凑过去教她。裴夫人听闻顺便活络过来,眼神发亮。徽音叮嘱完后,回了原位。


    “妾身所言句句真心,娘娘您是不知道,元晞上了战场后身上没一块好肉啊。”


    裴夫人眼泪说来就来,噼里啪啦的打在案几上,她捂着嘴泣道:“他去边关后,妾是日日夜夜担忧,深怕他有个好歹。他回京那年,胸口一刀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好啊啊……”


    一番话说的是情真意切,抑扬顿挫。


    郑妃被她一顿又哭又嚎截住声音,她坐着身体,细细打量掩面哭泣的裴夫人,什么时候这面团捏的人也会回嘴了?


    一时间,她竟忘了反驳。


    裴后也是一脸吃惊的望着嘤嘤哭泣的裴夫人,她这个嫂嫂是真真的烂泥扶不上墙,不管是谁,三两句话就能将她吓住。


    裴家其他两房外放,整个裴府就她一个女眷,不论谁家宴请她都得到场。裴后也是花了不少心思教她,不论她学的多认真,内里说的多好听,一到外头,那气的就下去了。


    裴后怒其不争,却也无可奈何,她总不能打骂寡嫂。她催促裴彧成婚一是希望裴彧绵延子嗣,二则是希望赶紧娶一位能撑得住的宗妇接替裴夫人。


    她眼角扫过裴夫人身后浅笑的徽音的,心中了然。不动声色的端起茶碗给肖妃使了个眼色。


    肖妃会意,连忙叫人扶住裴夫人,“夫人呐,都知道你苦。裴将军这一身功勋都是他自个拿命博回来,都是他应得的,可别听那起酸话,都是嫉妒你。”


    郑妃忍着气,瞪着肖妃:“你什么意思,谁说酸话,你给本宫说清楚!”


    “我可怜的儿啊!!”


    裴夫人突然加大声音哭嚎,将郑妃的声音完完全全的覆盖过去。


    徽音嘴角抽了抽,偷偷去扯裴夫人的衣角,她只叫裴夫人示弱以退为进,忘记叮嘱她被演太过了。


    裴后及时出言:“好了,今日是个好日子,不提那些伤心事了。元晞如何,陛下心中自然有数,以后也不会亏待与他。”


    裴夫人含泪“哎”了一声,低头装作擦泪,偷偷去瞄身后的徽音,我做的还不错吧。


    徽音鼓励的点点头,人就是要多夸夸,越夸越有干劲。


    裴夫人得到首肯后果然喜笑颜开,挺直腰板的端坐着,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


    少顷,宣帝领着三公九卿来到高台一一落坐,他先是如同那日宫宴一般说了两句,而后又夸赞了裴彧一番。


    什么虎将云云,有乃父之风云云。


    夸完后,他一脸跃跃欲试的问身侧的裴后,“阵记得从前皇后骑术亦是精湛,今日可要下场试试?”


    裴后笑道:“陛下折煞妾了,妾多年不曾动弹,骑艺生疏,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妾就在这里等着陛下今日满载而归。”


    “也罢,”宣帝又问郑妃,“你呢?”


    郑妃扫了眼裴后,娇笑道:“妾当然要去了,陛下可是答应过妾,要教妾骑射的。”


    “好好好,随朕去更衣。”


    郑妃走到宣帝身边,挑衅的看着裴后。


    裴后懒得理她,望着走来的裴彧,脸上笑意加深。


    宣帝带着郑妃一走,裴后就吩咐宫人将郑妃的案几撤下去,换上了一张更宽换上了一张更宽敞的紫檀木矮案。


    她吩咐宫人将肖妃,苏静好,徽音还有贺佳莹四人叫到她身边。


    等人都齐了后,她便叫人都落坐,兴致勃勃的让姚兰摆上六博棋盘,拉着四人开赌。


    肖妃掩面笑到:“娘娘今日怎么想起玩这个。”


    “今日高兴,赌两局亦无妨。”裴后笑吟吟的回道。


    裴后坐在主位上,右手边是肖妃,左手边则是苏静好,徽音和贺佳莹坐在一面。


    苏静好问:“娘娘想玩多大的?”


    裴后挑眉,“玩把大的,一局一锭金,如何?”


    肖妃:“好啊,正愁最近没钱花,皇后这便送钱来了。”


    “你就会说大话。”裴后笑骂道。


    苏静好虽不太喜欢六博戏,却也不会当众扫裴后的兴。贺佳莹更是一听一局一锭金眼睛就亮了,唯一徽音一脸菜色,无它,她没钱,她穷。


    徽音内心挣扎片刻,还是小声开口:“娘娘,妾……没钱。”


    裴后没有听清,“什么?”


    苏静好接的比谁都快,“娘娘,徽音妹妹说她没钱呢。”


    徽音避开她嘲笑的眼神,祈求的望着裴后,希望她发话说让自己不用参与了。赢了皆大欢喜,若是她连输几局,她上哪里去凑钱,总不能找冯承去借吧。


    裴后先是一愣,随后失笑出声,她和肖妃两人笑了好一会才停。


    徽音有些尴尬,身侧的贺佳莹还在说可以借钱给她。


    裴后看了眼和贺佳莹嘀嘀咕咕的徽音,一脸趣味的叫人去喊裴彧来。


    徽音按下贺佳莹借钱的想法,抬头去看皇后。却见裴后狭促的望着她身后,道:“裴元晞,你就是这么为人夫君的,连钱都不给用?”


    徽音浑身僵硬,不敢回头。她听见裴彧那熟悉的腔调,他在笑,“姑母,侄儿不明白,请您明言。”


    裴后逗着徽音:“予今日难得来趣想赌上两局,可你这小娘子她没钱啊?”


    徽音低垂着头,耳尖染上通红,今日又在他面前丢了个大脸。


    熟悉的皂角清香味传来,有人俯身靠近她,将手中的钱袋放在她面前,袋中金饼碰撞的声音清脆好闻。


    “赢了算你的,输的算我的。”


    徽音抬眼望去,他已经换了一身玄衣劲装,肩宽窄腰,眉毛英挺,眼神明亮,极具英气。


    徽音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身后有人在唤裴彧的姓名,他懒洋洋的回头应了一声,然后抬手拍了拍徽音的头,转身离开。


    他走后,赌局开始,徽音因为他那句话整个人都有些心神不宁,连输几局,袋子里的金饼已经见底。


    一旁的贺佳莹倒是赚的满盆钵满,合不拢嘴。


    后面几局,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虽没赚,倒也扳回了本。


    几人玩了一会后,裴后有些倦怠,先行离去午歇,徽音无视苏静好的讥讽,低头数着带着里头的金饼,等苏静好离去后,她才抬起头。


    问身边的贺佳莹:“广陵去了何处?”


    贺佳莹指着东阙楼下头的阁间,肯定道:“方才我一直注意着她,她进了那里。”


    “那面首你看见了吗?”


    贺佳莹摇摇头,“会不会是广陵没将他带来。”


    徽音:“不会,她那样有恃无恐,宫宴那夜都敢面首偷情,何况今日。”


    贺佳莹瞪圆眼,“你……你不是跟我说他们在按摩吗!”


    “骗你的。”《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