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青叶在外祖母家过得乐不思蜀,全然想不到回家,杏娘却是过了三天就打包袱皮。在娘家是过得舒坦,可再舒坦也不能一直住下去。
若再多住上两晚,就该有年纪一大把的村老乡妇找上门说教,训斥她妇道人家不知礼数,赖在娘家有失体面,坏了白水湾的规矩。
这些人可真是闲的慌,村里的懒汉饿得吃不上饭,也不见他们去救济一把,倒有闲心来管她住不住娘家。可又犯不着为了争一口气跟这些人对上,推不得碰不得,只有挨骂的份,还不如早早归家。
等下次找着机会再住他个两三天,这世上可没有不准回娘家的规矩,看她怎么治他们。
依依不舍送走活泼可爱的外孙子、外孙女,李老爷子发出和孙子一样的感慨:早知道就把女儿留在家里招赘了,只要女儿点头,什么俊俏的男人找不到?跟谁姓倒是无所谓,只要孩子们住在跟前,随他姓也不是不行。
还是年轻不知事啊,要搁到现在,就是从土匪窝里抢一个男人回来又有何难?
现在说什么都悔之晚矣,李老爷子长叹一口气,伤感地掏出袖子里的钱袋放在女儿手上,转身往岸上走,背影透着一股萧瑟。
杏娘疑惑地看着袋里的一两银子,“爹?”
李老爷子摆手,头也不回,他老人家伤心太过,要回家狠狠睡一觉,睡他个昏天黑地。
两手交叉背在身后,溜溜达达往家走,是灶房门口凉爽还是堂屋走道风大?且等他到家各试一遍,那股伤感莫名其妙消失地无影无踪。
杏娘捏紧手中的钱袋,鼻子一酸,想哭又想笑,抹一把眼睛,搂了儿女坐在船舷。
天气越发炎热,丛三老爷搬出杂物房架在梁上的凉床。
本地家家户户有一张纯竹子做的凉床,四条床脚和四条边用粗壮的竹子组成,打磨光滑的竹片做床面,清爽透气。使用年限过长的凉床被汗渍反复浸润,黄色的竹片表面泛红,细腻滑溜,与皮肤接触犹如沁凉的丝绸,消解炎炎夏日的暑热。
丛孝家与丛五老爷家隔着一条宽巷子,有一间厢房大小。每到傍晚吃过晚饭,丛三老爷提两桶井水把巷子周围浇个遍,搬了凉床放到巷子口,用湿布巾擦干净床面。
两个小子由娘亲洗完澡,赤身裸体穿着亵裤跑到凉床上躺着,丛三老爷摇着蒲扇给孙子们扇风。
等家里的女人们清洗完端了凳子出来时,太阳已落到树梢上,远处的树身近处的人脸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影里。
三三两两的妇人围拢在一起说家常,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鸡跑到别人家下蛋找不回来,谁家的小子抓了好大一条鱼。话题涵盖五花八门,比李老爷子的业务范围还广泛,你说你的,我聊我的,想起什么说什么。
不会特意针对谁家,也有自揭伤疤的,把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的,加上自个的想象、猜测,添油加醋,删繁就简,融会贯通成自己的创作。
绘声绘色的故事引人入胜,听众自然多,附和者此起彼伏。寡淡无趣的情节只有身旁之人碍于面子点头“嗯嗯”回应,其实耳朵拉得老长捕捉另起话头之人的只言片语。
说到兴起时,妇人们爆发一阵阵哄笑,引得聚在一旁的男人纷纷侧目,还有看不惯的斥骂两声。
哪怕平日里再不敢忤逆自家汉子的农妇这时也充满了无限勇气,“呸”一声吐一口唾沫反骂回去,人群顿时一阵哄笑,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人来疯的孩童哪会呆得住,早疯跑到不知哪去了,等到天黑到看不清人影方在大人的喊声里往回跑。
房间里热得像火炉,吓退想往回走的人。
杏娘把凉床四角绑上竹竿,罩上薄纱蚊帐,丛三老爷带着两个小孙子睡在巷子口,旁边的凉床上睡着丛五老爷家的两个半大小子。
堂屋通向院子的走道放两张条凳,卸了灶房的门板架在上面,陈氏跟青叶一人一边也能吹到穿堂风。
杏娘是打死都不会睡在外面,房里热得喘不过气也只拿着蒲扇猛摇。等到夜深人静降下露水,气温也随之凉爽几分,困乏的人顿感些许清凉,扇子挥舞的幅度减小,渐渐静止不动。
新一轮的拔草、施肥拉开序幕,尤其是菜园的草长得比黄瓜叶子还密,一脚踩下去看不见脚背。
杏娘跟丛三老爷又开始起早贪黑地泡在田里,趁着早晚清凉忙碌一通,晌午是不去的,还没到那时候。
等到田里收拾地焕然一新,别的烦恼又出现了——已经十来天没下过雨。
水田干涸露出褐色的泥巴,稻谷根部还是湿润的,只不过剩了浅浅一层水膜附在表面。泥地上清晰的印着跳蛙路过的痕迹,水蝇长长的触角来不及逃跑,落了一根在泥里。浮萍的叶子失去了水的托举,已然黏在稻谷底部。
水沟里也只剩了低洼处的几捧水,远远达不到放水的程度。
丛三老爷忧愁地抬头望天,火辣辣的阳光眩花人眼,一圈圈的光晕逼得人不敢直视。再等两天吧,要是两天后还不下雨,就要搬出龙骨水车取水灌溉。
当天晚上丛三老爷坐到半夜,嗅闻空气中的水汽味,结果是另他失望的——干燥的风中热气扑鼻,水汽稀簿得虚无缥缈,难以捕捉。
直等到第三天晚上,丛三老爷决定明儿早起踩水时,一场大雨突如其至,泼洒而来。
狂风呼啸,倾盆大雨砸得地面灰尘漫天,继而慢慢沉淀。屋顶上的雨水顺着瓦檐往下落,沿着门口的场地流到河坡,渴极了的河流张开血盆大口狼吞虎咽,岸边的水线一寸一寸往上移动。
下到天明雨势减小,零星往下掉落雨线,空气清新,凉爽袭人。杏娘撑开雨伞想去河边菜地摘两个青辣椒,吃的菜里盐能少放,青辣椒是万万不能少的。
杂物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木屐,乡下泥泞多雨路不好走,各家各户至少备有一、两双木屐。
此物是一种木底鞋,鞋底由木制成,鞋面为帛,木制底下是四个铁钉,耐磨、防滑。雨雪天穿了布鞋再套上木屐,既干净整洁又舒适保暖,还避免摔了满身泥巴,再便利不过。
杏娘家里的木屐数目众多,每个大人人手一双,丛孝是个心细不怕繁琐的,木屐于他而言就是费点功夫的事,就连三个孩子也各做了一双小号的。
每双木屐板正结实,且都做了标记,怕的就是旁人浑水摸鱼换了去。
早起丛三老爷去周老爷子家买泥鳅还没回来,陈氏也跑得不见踪影,杏娘遍找剩下的两双木屐,翻出一肚子火——这鞋子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陈氏撑着雨伞,踩着木屐到家时,杏娘迎上去便问:“娘,家里剩下的两双木屐去哪了?我把杂物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陈氏甩一把伞上的雨水,靠墙放在檐下,脱下木屐走进大门,“木屐?哦……好像是你三嫂穿了家去了,她没还回来吗?”
“什么时候穿走的?”
“我想想……”陈氏漫不经心扭头看鞋底,“应该是上个月吧,就上次下雨经过家门口借的,我想着家里木屐多就给她了。”
这都快大半个月了,要想还早还了,若是天天下雨,岂不借走就不用归还。
杏娘忍着一口气,不悦道:“三嫂就算借了木屐穿回家,那也还剩一双啊?”
陈氏双手一摊,无辜表示:“她说家里的木屐坏了,你三堂哥出门不方便,一道借过去用两天,到时一起拿过来。又不是多难的事,人家开口了,都是实在亲戚,我能怎么办?就都给她拿走了。”
杏娘一口气上不来,很想破口大骂:您自个家是什么地主老爷还是富户乡绅,穷到就差掏耗子洞了,还在别人面前充大户。您老撇不开面子说借就借,倒是记得拿回来啊?哦,东西是您当好人借出去的,人家不还也不去拿,指望别人出头得罪人……
就没见过这种老人,得亏自家不是富裕的,不然金山银山也得败光。
杏娘懒得搭理婆婆,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朝她呛声,为这么点小事不至于,可又咽不下这口气,干脆眼不见为净。
这条垄上老丛家的婆娘,丛二奶奶孙氏和她的大儿媳吴氏,跟她亲大嫂林氏都是一类人。
丛二奶奶生了两子三女,女儿都已出嫁,两个儿子行三、行四,老两口跟着小儿子住。想来也是,若婆媳都是贤惠人,那肯定是合不来的,毕竟“贤惠”这个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她们这样的人能不当面得罪,还是退一步的好,不然什么时候被穿了小鞋都不知道。
……
本地的黄瓜长得快,鲜嫩的切成簿片跟青辣椒一起炒,或加了盐、酱凉拌都是不错的菜。
不过杏娘最喜欢的是多长了几天的老黄瓜,切成块,连着厚厚的一层皮跟泥鳅一起炖。炖的软烂香甜,更浸了泥鳅的肉味,连着皮也不会散掉,极为下饭,泥鳅比起鳝鱼口感更细嫩,适合炖了吃。
正好下过雨闷热稍减,吃炖菜也不会热得满头大汗,还省了炒菜热出一身油。
雨下了两天才停,等到路上的泥巴不沾鞋底已是晒了两、三个太阳后的事。
河里的水肉眼可见地上涨了,水田和沟里也积了巴掌深的水,免去了丛三老爷的一顿辛劳——家里没有成年汉子,踩水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那么多农田要浇个遍。
杏娘特意选在大门屋檐下洗衣服,时不时瞅一眼西边的石桥。吴氏拿着镰刀的身影一出现在桥头,她就站起身擦干手往西边走。
丛三爷家的小儿子一家三口正在吃早饭,丛康看着进来的人站起身:“七婶,您过早了吗?给您添一碗?”
“不用,不用。”杏娘婉拒,“家里吃过了,我是来找你娘的,你娘在家吗?”
“您来的不巧,她刚去河对岸的菜地,说是割一把毛豆回来炒了吃,有什么事您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杏娘直言道:“听我娘说三嫂借了我家的两双木屐,眼看着天气越发热起来,热天用得少,我想着把鞋子刷干净收拾起来,以免鞋面发霉烂掉,就过来问一声是不是在你家?”
这种事丛康是不清楚的,他媳妇忙出声:“在呢,在呢,前两天下雨还拿出来穿了的,没想到是七婶家的,七婶等着,我去找出来。”
“那就劳烦你了。”
等木屐到手,杏娘指了标记给两人看:“这是我家的印记,错不了,我就先拿回去了,三嫂回来你跟她说一声,免得她一时想起找不到着急。”
丛康媳妇忙点头答应,杏娘拿了木屐回家。
第42章
炎热的夏天对小子们来说是精彩纷呈的,上树掏鸟下水捉鱼,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一张张稚嫩的面孔晒得黝黑发亮,夜里不张嘴都看不见人,一张嘴吧,冒出两排白得发亮的牙齿,猛不丁吓人一跳。
善泳者溺于水,农家人虽没读过这句话,却是知晓淹死鬼都是会游水的这个道理。
故而年长者对家里的小儿们都是威逼、利诱加恐吓的组合拳。
什么河里的水鬼全身长满了长长的头发,专门缠住水里的小孩脚腕,让他的头出不了水面;或者河里冤死的孩子躲在水底下呢,就等着抓一个孩子好当替死鬼,自个去转世投胎……
当然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是唬不住的,就算是水里下刀子那也要去游上一游,对青皮两兄弟来说却非常奏效。
在他们这个年纪,神仙鬼怪之类的传说是真实存在的,碗里的饭没扒干净或掉到地上,电母娘娘就会生气,派雷公来劈这个人。
石桥旁边的那颗大树明明都枯死了,为什么还不倒?
那是因为树里住了一条非常大的白蛇,下暴雨时天雷把树劈开,蛇化成龙飞天了,没看见树干上有烧焦的痕迹么?
这都是他们奶奶亲口所说,她还看见过那条蛇呢。一道白光闪过,一条长长的黑影瞬间冲上九重天,长出龙的头和爪子,威风极了。
恐吓是必须的,甜头也是要给的,吓唬得了一时,唬不了一世啊。杏娘承诺两个二子每天傍晚在石桥旁边,有大人陪着时,他们可以玩水。
这可乐坏了小子们,太阳还没落山呢就催着家里的大人往桥边走。
一时之间水里长满穿着亵裤的黑皮娃,亦有如青果这般光着全身的小小子。当然他这般大的是不下水的,最多就在岸边的台阶上坐着抬手踢脚过干瘾。
桥上站满看热闹的男女老少,眼睛盯着自家的皮小子,嘴里不忘搭话闲聊,天南海北,畅所欲言。
丛康家的小子比青果还小,被他娘拘在家里的水盆玩得不亦乐乎,尚且还是好忽悠的年龄。他是个爱凑热闹的,看桥上人多也往这里挤。
水里的小不点们划水姿势各异,技巧各有高低,他就蹲在桥边上一一点评。
“哎,青皮游得太慢了,手伸直往前划。”
“朱家的小子们就是猛,狗刨都这么有气势,不愧是专门生儿子的。”
“那个谁?说的就是你,闭气是把脑袋沉到水下面,不是只沉嘴巴,你这样怎么学得会?”
“你这么能干,不如下去教他们怎么游水?”旁边插进来一道男声。
“什么?”丛康疑惑回头,不等看清人影,身子不受控制猛地下坠掉落桥面。
原来是朱青水看他闲得慌,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丛康被踹下河。
“噗通”一声,桥上静了一瞬,下一刻爆发出猛烈大笑。
丛康顶着几片水草在河里站起身,大喘几口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朱青水破口大骂:“朱老四,你个砍脑壳的,你想死是吧?老子哪里惹到你了,你把我往水里踹。”
“我这是给你创造机会教小子们游水,他们长大了会感激你的。”朱青水闲闲调侃,不把他的怒吼放在眼里。
丛康一把扯下头顶的绿草,更加愤怒:“老子用得着你创造机会?你这么喜欢当先生,你自个下来教。”
“你下都下去了,顺便教一下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说是吧?”
“你他娘的才闲的慌,朱老四,我跟你没完,你个混账王八羔子,你给我等着……”
两人一个桥上,气定神闲,一个水里,气急败坏,有来有往,互相对骂。
围观众人笑得打跌,杏娘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一抬头看到这个情形又开始笑得直抽抽,更有甚者一屁股坐在地上喊“哎呦!我不行了,不能笑了,哎呦!我的肚子,哈哈……”
“朱老四,老子鞋子不见了,你赔我一双新鞋。”丛康恨不得掐死那个罪魁祸首。
朱青水大手一挥,颇有将军指点江山的豪迈气概:“底下的小子们,你们丛康叔的鞋子掉河底了,到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谁找到鞋子重重有赏!冲啊,小伙子们!”
“哇哦!”水里一阵狼吼鬼叫,黑小子们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露出两个白底脚丫踢腾倒水。
顿时河面如同煮开了的滚水,沸反盈天,喧哗似鞭炮在水里炸开锅。水底涌起的污泥四溅,喷了丛康一头一脸,气得他更加急赤白脸地怒吼大骂:“他娘的……”
刚一张口,一坨烂泥糊住嘴巴……
新一轮骂战升级开始,围观看客已无余力说话,瘫在树墩子上大口喘气。
……
英娘提了一条肉走进灶房:“杏娘,陪我去一趟周老爷子家。”
杏娘正在切咸菜,“去他家干什么?”
提起因由,英娘就一肚子火,“昨天我们当家的和丛康闹的那出你知道吧?”
不说还好,一说杏娘肚子又开始疼,握着刀的手打颤,干脆不切了,“你别提了,我实在不能笑了……昨晚差点没把我笑死,我这辈子就没碰到过这般离谱的事。”
“你们倒是笑地过瘾。”英娘翻一个白眼,“我们家臭小子差点就倒霉了。”
“这是怎么说的?”
“你说男人能干什么?本来要他过去是看着孩子的,他倒好,就顾着自个耍的乐呵,孩子甩到天边去了。我们家臭小子本来是坐在台阶上打水玩,也不知怎么回事滑到水里去了,飘荡到河中央了都没人发现,幸好是脸朝上的,他也没乱扑腾。”
说到这里,英娘仍心有余悸,“多亏周邻这孩子眼尖一把拽了回来,要不然……出个什么事,我活撕了他的心都有。”
杏娘也吓得白了脸,玩水就怕这种,一个不注意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那确实挺吓人的,昨天傍晚闹哄哄的,我也没太留意。周邻这孩子实在难得,主要是人太多了,都只顾玩自个的,他还能注意到别人。”
“是啊!谁说不是呢?”英娘点头附和,“我家小子回家后跟我说的,要不我能知道?我这是不在现场,要在的话非得一脚把孩子他爹也踹水里去,他不是喜欢闹吗?我让他闹个够。”
杏娘又忍不住要笑,实在是,这事不论怎么想就是控制不住想笑,“你这是要去周家道谢?”
“嗯!早起当家的跑去镇上买了一条肉将功赎罪,人家不说,咱也不能当不知道是吧,该道谢还是要谢的。周家就一老一小,我一个人去也不大合适,你陪我一起去吧。”
杏娘转身往井台边走,“你等我洗洗手,周邻这孩子确实是好,我们家三个小可怜虫多亏了他时不时帮衬着,要不然天上掉馅饼都吃不到嘴里,”
……
下个月双抢就要开始了,当家的也要回来,杏娘要提起准备好这期间吃的菜。头一年不清楚实情,着实被陈氏坑了一把。
夜半三更起床去田里割稻子,忙得汗都来不及擦,流出的汗没有一斤也有八两,晒得差点虚脱。晌午时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到家,饥肠辘辘地刨几口带着股馊味的猪食样饭菜,杏娘想死的心都有。
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特别是对劳累了三、四个时辰的人来说,吃一口干净的饭菜就这么难?
这简直就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啊,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前途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出头之日。杏娘那一个月过地生不如死,精神加□□的双重打击,累成狗还成天吃不饱,农忙结束人瘦了一大截。
有这样的婆婆还不如没有,没有婆婆帮忙就没任何指望,凡事亲力亲为都不会过成如此这般惨状,有苦都不知道找谁说。说了人还觉得你矫情、娇气,别人能吃,你为什么不能吃——就是还没累着,多饿饿就好了。
简直他娘的放屁,杏娘心里骂娘,她就算是饿成人干,饿死了,她也吃不下这样的饭菜。
至那以后,每次快到农忙了,杏娘就开始准备各类菜肴。大热天能久放的无非是些腌菜、油炸菜和酱菜,就算是没有肉,她也能吃地津津有味,至少不用饿死。
辣椒还不到红的时候,杏娘决定先从炸兰花豆开始。正好云娘家孩子多大人少,农忙时更是烧壶水的功夫都没有,两个约了一起剪蚕豆。
年后收的蚕豆晒得枯瘪干脆,加水泡一个晚上,隔天对着一头剪开一道口子即可。
大小均匀,颗粒饱满膨胀的蚕豆一剪就破开,几乎不费什么力。干瘦泡不开的豆子就有点费事,有些咬牙使劲也能剪开,有些两头都硬得跟榔头似得,气力使大了还容易划伤手。
剪豆子这事不累,就是烦人,总共半桶豆子,剪了半天低头一看——好家伙,还剩半桶。
人就有点崩溃,感觉没个头啊,还越剪越多了。
两个人搭伙干活就不一样了,说东家道西家,说话又不累,手上也没闲着,不知不觉就把活儿干完了。一天是非说下来,浑身舒畅,越说越开心,甚者觉得还没说几句呢,豆子怎就没了?
所以一般干这种活杏娘都要找个伴,往常是跟英娘一起,今天她要回娘家。
她娘请人捎口信说兰花豆炸好了,要她过去拿,杏娘就找上了云娘——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离了张屠户,还能吃带毛的猪不成。
云娘家的院子收拾的干净整齐,挨着走道的两边种了一溜美人蕉。粗大挺拔的叶子簇拥着柔嫩艳丽的花朵,给小院添了一抹生机勃勃的顽强色彩。
何石是个比丛孝还做事细致的人,丛孝干完手头的活,也会跟寻常男人一样像散掉了骨头,懒懒散散地喝酒、吹牛、扎堆,就当修养一阵身子骨。
何石不然,他就算做完了田里的活,回家也是敲敲打打,这里挖几锹土,那里平几下坑,就没个闲的时候。他家院子边上的排水沟都一尘不染——何石空闲时捡了石头一一垒平整。
他这般的汉子,男人提起来也得竖大拇指,不服不行,这真是个能吃苦的。
第43章
“杏娘,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下,不知是否可行。”云娘深思片刻,还是决定开口,能不能成总要问一声,不问永远不行。
杏娘咧嘴一笑,自我夸赞:“嗨!我这个人嫂子还不了解,说话心直口快,其实心地不坏。嫂子有什么事尽管直说,但凡我能帮上忙,定不会推脱。”
云娘被她逗笑,也没了顾虑:“我家的情形你也知道,女孩子们渐渐长大,开始讲究爱干净,之前家里过得紧巴巴人也不凑手,能有口水喝就不错了,没得挑。现如今孩子们能帮上忙,过得也宽松了些,她们就嫌弃河里的水腌臜,想要用井水。打一口井可不便宜,我就想着能不能去你家打水……”
杏娘家的井还是当初丛孝建房的时候一起请人打的,花了十来两银子。修整得干净、利索,井台上压了一块大而簿的石板,防止孩童掉下去。
农家人随水而居,河里的水流淌不绝,家常日用中女人们喜欢用活水。
从吃的——洗菜、煮饭、喝水,到用的——洗床单、被套、衣服、洗澡,生活中用水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河水。
杏娘却不爱用河水,除了清洗衣裳去河边,一般都是用自家的井水。习惯了用河水的妇人总说河里的水是流动的,脏东西都流走了,干净着呢,而且用河水煮饭有甜味,比井水好吃多了。
在杏娘看来,哪有什么甜味,屎臭味还差不多。沿河的人家,谁家臭烘烘的东西不是在河里洗的——夜壶、尿布、粪桶等,更有甚者家里养的鸡鸭猪死了也往河里掀。
活水是流动的,自家的脏东西往河里倒了会流到下游,问题是此处的河水也有上游啊,人家照样把脏东西在河里洗了流到此处。
反正杏娘一想起就膈应,她是从来不吃河水的,她娘家也不吃。
“我还当是什么事呢。”杏娘满不在乎,随口答应下来。
“嫂子要用水了,随时过去打水就是,我在家的话没得说,就算我不在家,那也不存在任何问题。我家婆婆是什么样的人,嫂子还不清楚,说句难听话,那比抱窝的母鸡还念家,我家就没空的时候。”
云娘忍俊不禁,大笑出声,她这样温柔含蓄的人很少有这般大的情绪起伏,实在是杏娘说地太逗了,虽然有些许对长辈的不恭。
不过更不恭的事情她也做了,比较起来这还算小意思。
两人有说有笑干活也不累,时光流淌,静谧无声。
大人们忙碌着生计,青叶跟何家的三姐妹忙着学手艺——女红。
玉陵县一年两季水稻收成,瓜果鱼虾不绝,妇人们只要能帮着干农活,其余的针织女红、灶上手艺都无严苛要求。
手上有绝活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甚要紧。农家女孩去不了村学启蒙,家里有哥哥弟弟的跟着认几个字,爹娘不重视的仍是两眼一抹黑。
丛三老爷闲来无事就教三个孙子、孙女背书、认字,权当闹着玩罢了,说来几个女孩里要数青叶认识的字最多。
丛三老爷出生时家里尚算富裕,没吃过甚大苦头,少时也跟着先生们念过书。他是属于那种典型的爱读书不求甚解,课堂上认真、勤恳,却常年霸榜倒数的“差等生”。
科举文章记不住,传记演义看一遍能说出大致情节。
老话说巧妇伴拙夫,好汉无好妻,娶了一个出了名的懒婆粮,他也没有过不满,依旧老老实实过日子。平时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干活,青叶有幸见过自家爷爷侃大山,说起诸葛亮草船借箭,武松醉酒打虎,声调抑扬顿挫,情节行云流水。
说的人张口即来,情感充沛,听的人如痴如醉,仿若身处其中。
青叶小时常被爷爷抱了去放牛,找一片水草丰盛处放长牛绳,丛三老爷席地而坐搂着孙女念书。
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自个倒是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牛啃光周围的青草拽着绳子往前走,他才醒过神,抱起孙女往前走几步再一屁股坐下来。
小青叶乖巧听话,尽管听不懂爷爷说的什么,也安静扯了草叶子缠绕手指。读到兴起的爷爷放笑出声,她也跟着咧嘴乐呵,童音清脆,稚子可爱。
及至再大些了,丛三老爷烧灶时捏着烧焦的细木棍在地上写了常用字教小家伙们认,亦或是他们大伯废旧的毛笔沾了水写在石板上。
小崽们只当个游戏,上一刻一行十个字,个个对照入座,无有错漏。一顿饭吃完,谁是谁家的就分不清了,混淆一团。丛三老爷也不生气,下次吃饭前照例写几个字考一考,纯属图一乐子。
青叶到底年长几岁,日积月累下来也能识得小半本书。
小姐妹们练习用的不是什么好布,都是大人裁衣剩下的零碎,在做成鞋底子之前还能发挥一道余热,物尽其用嘛。
花样子也是简陋、粗糙的,既无神似也没有形似,充满浓浓的乡土气息。
削得细细的柴火棍在布头上描一朵花,加上一条根茎,最后添上两片叶子,一个简单的底样就成了。穿针拉线照着黑色的痕迹绣花即可,出来的成品也不看是否漂亮,只看针脚是不是齐整,有没有漏针,或者线是否拉平。
会不会绣花不是最重要的,要紧的是缝制的衣物要针脚细密平整,不要跟咸菜似得皱巴的像刚从坛子里捞出来。
杏娘饭食做的好,针线只是平常,做出来的衣裳只能说是中规中矩,没有甚出彩之处。绣花更是不用想,这玩意靠的就是心性,她少时哪里坐的住。
初时青叶信心满满,摩拳擦掌准备大展一番才华,还嫌弃她娘给的布片太小,巴掌大的布头能干什么。恨不得她娘扯匹新布以免浪费了她的心血,新布自然是没有的,杏娘甩了她一个鄙视的眼神,呵呵冷笑两声,嘲讽的意味不言而喻。
青叶不服气,誓要她娘刮目相看,后悔自个的势利短视。
无奈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这世上怎么会有绣花这种东西?
这一针一针的什么时候是个头,眼都花了,针才走几步,慢吞吞堪比蜗牛。按青叶的想头,恨不能一针就有手指长,三下五除二几下搞定,多省事。
奈何这样做出来的衣裳别说穿了,能不能套上身都是个问题。
青叶生无可恋地抬头,对上同样两眼无神的何竹,两人都如同霜打的茄子——有气无力。瞟一眼旁边的两个小姐姐,眉眼温和,平声静气地穿上拉下,一派沉稳,衬得少女的容颜越发清秀。
两个小的长叹一口气,躲是躲不过的,只听说谁家媳妇子针线活不好,没听过不会做针线的,爹娘都跟着丢人。转动脖子重新埋头,学吧,慢慢学,且还有得熬呢。
当娘的自是不知道女儿的痛苦,就是知道了也不在意,谁小时不是这般过来的,熬习惯就好了。
“嫂子爱吃南瓜藤吗?我家后院菜园的南瓜藤牵的太密了,每天都在割还是长得快,嫂子要是喜欢吃的话,等会儿剪完豆子去割两篮子。”一时说起晚饭的菜肴,杏娘想起这一茬,顺嘴问了一句。
夏天的南瓜藤疯长,枝丫蔓延到大半个菜园,宽大的叶子铺得满地都是。
割掉南瓜藤顶端的一小段嫩茎秆,撕掉带绒毛的表皮,连着小朵的叶子一并清炒。爱吃辣的放两个青椒,南瓜藤嫩绿多汁,清脆爽口,略带苦涩,在炎热的天最是下饭。
有些人专门吃南瓜的花苞,花骨朵里塞了肉隔水蒸,又是一道美味。还有人爱吃花下面的那一段茎秆,这个就比较费事,不易凑成一盘菜。
且割南瓜藤并不影响结果,有一种说法是掐了头南瓜还结的更多呢。
云娘直起腰杆坤一坤,缓一口气,“那就多谢你了,我家人多,吃菜厉害,每顿饭想着方得弄吃食,总不能天天就吃那几样。”
“谁说不是,天热的吃不下饭,不吃肚子饿,提起筷子又没胃口。我每天就着一碗酱菜胡乱扒几口了事,跟完成差事一样。”杏娘胃口这么好的人,到了这个天也如晒干的菜苗失去活力。
云娘轻笑出声,“早起去芝麻田扯了半天草,出一身汗回来,晌午多添了半碗饭。你说人这个东西可真是贱,非要累得气喘吁吁才吃的香,睡得着。我们两口子就是个劳碌命,不干活煮饭的米都少一把,你说说这怎么胖得起来。一家子都是细条条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成天饿着他们。”
一番话说得两人都笑起来,农家少有像镇上那样的富态人,养再多的肉到了割稻谷的时候都得掉一半,瘦的人更是成了麻杆。
故而不那么忙时,家家户户都会弄点好吃食调养身子,就盼着养一点肉扛住收成时的磋磨。
说到酱菜,云娘少不得提一嘴:“早听说你的酱菜手艺好,一直没机会尝试,给我一碗你做的酱吧,我也不白拿你的东西。明儿早上几个丫头打算去扯盐包草,剥一碗跟你换,如何?”
盐包草是一种本地的蒲草,喜长在水边,一长就是一大片。长长的叶子长得比人还高,跟茭白类似,包裹的嫩芯却小得多,只手指长,粗细也如手指大小,称作篙菜或蒲菜。
这个东西鲜嫩脆甜,配黄骨鱼炖汤堪称一绝,鲜得能吞掉舌头,清炒也不遑多让。盐包草长得细密,水底的根茎不易扯断,且蚂蟥也多。更要命的是难剥,一捆盐包草勉强能剥一盘嫩芯,忒费时间。
除了实在闲极无聊的大人会去扯盐包草,也只十来岁的半大少年会干这事,对于吃食,他们永远有着无穷耐心。
杏娘乐不可支,爽快同意:“这我可占便宜了,又来偏嫂子的好吃食。说来我也好久没吃过盐包草芯了,少时吃得多,现在哪还顾得上弄这个。也只嫂子家孩子大了能吃上一口,这玩意平时想不起来也不惦记吃,一说起倒恨不得能立马吃到嘴里。哈哈,我就是个嘴馋的。”
“能吃是福,你的福气哪是旁人能比的。”
两人一顿互捧,其乐融融。
第44章
杏娘在别人家院子聊的乐呵,也没听见有人进屋喊人,来人听到说笑声往院子走来。
“哟!说什么呢,笑的这般快活。”一个轻柔的女声突兀的响起。
杏娘抬起头:“婶子过来啦!婶子这一向可好?”边打招呼边起身让出凳子,云娘早站起来去灶房给婆母搬板凳。
王氏谦让道:“你自个坐,我好着呢,闲着过来看看,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婶子不用跟我客气,坐半天了顺便站起来歇口气。”正好云娘拿来一个小板凳,杏娘接过来坐下。
因多了一个人且还是长辈,院子安静下来,三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还是王氏最先打破沉默:“杏娘,听周老爹说用了你爹李老大夫的风湿膏,腿疼的毛病好多了。何石他爹年岁大了,老寒腿虽说没周老爹的那般严重,冷冬腊月的也疼得慌,下次去你爹娘那时能不能托你带几帖?”
“啊?风湿膏?”杏娘一时有些错愕,这热得冒烟的天气怎地想到风湿膏的,就算是提前准备也太早了些,提前半年了都。
尽管疑惑,她也没追根究底,兴许人家就是这般的行事作风呢,无伤大雅的事情没必要弄得清楚明白。
杏娘一口答应:“没问题,这有什么难的,婶子无需客气。我爹虽说不看病开药方了,膏药还是在卖的,用过的人都说好呢。”
王氏长叹一口气,表情略显伤感,“这人啊上了年纪,身子骨就不行了,不是这里酸就是那里疼的,还不知道能活几日。要不是顾念着孙子、孙女们还小,这把老骨头早撑不住了。”
“婶子,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爹娘比您大了有七、八岁吧,他们都还不服老呢。您呀,年轻着呢,这要走出去谁敢说您老?”杏娘真心觉得王氏想得太多,还不到五十的年纪也够不着垂垂老矣。
何况她长得又显年轻,脸上白皙光滑,只笑起来眼角一圈皱纹,头上一根白发也无。
再怎么样也跟年老体弱相去甚远吧!
云娘一直没说话,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自婆母来了后只顾低头剪蚕豆,听她们两个有来有往。
王氏语带羡慕:“谁能跟李老大夫比,他老人家的子孙孝顺得很,小李大夫在镇上风评很不错,大家都说往后保安堂的主治大夫就是他了,张老大夫且要靠后。听说前段时间李老大夫过生辰,他老人家交际众多,想必热闹的很吧?”
王氏的小儿子赵平在镇上一家铺子当伙计,对镇上的人事门清,小李大夫也是时常打交道的。
“那倒没有,”杏娘实话实说,“我爹娘都不是那等张扬的人,无事轻易不宴客,他跟我娘的生辰都只有家里小辈过来道贺,亲戚朋友的都不请,就是嫌麻烦。旁人家恨不得年年办宴席好收几个礼钱,我爹恰好相反,巴不得一直不办才好,宁愿往外送礼钱。”
王氏笑容有些勉强,不死心继续追问:“散生确实没有大办的必要,整十的寿辰还是要办的吧?老人家就是自个不想办,为了子女着想,也是要置办宴席的。要不然知道的说是老人嫌累赘,不知道的还以为子女不孝顺,连父母整十的寿宴都不舍得出钱。”
云娘嘴角僵硬的笑容出现裂痕,她更深地埋下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面容。
杏娘更加莫名其妙,不明白她为何在寿宴这个事情上死缠烂打,不过仍是耐心回答。
“整十的寿辰也是不办的,我爹那个人这些事都看得很淡。他老人家还说呢,百年后也不必办丧事、选坟立碑,一把火烧了了事。骨灰愿意洒在哪个地方就洒在哪,他不介意。”
她停顿了一下,有些想笑,“婶子您说说,哪有当长辈的这般嘱托后人的,我们要是按照他老人家的吩咐做事,那可真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不孝了。”
王氏“……”
她实在不知如何接话,李老大夫是个怪胎,你也不遑多让,怎地就听不懂别人想说什么呢——简直比棒槌还直溜。
“李老大夫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人,难怪他老人家能教出如此出息的子孙。我原以为大伙跟我们村习俗是一样的,你婆母之前不也张罗过整四十的寿宴,是吧?”
杏娘嘴角一撇,一脸不屑,“我婆母那个人,不是我说,一辈子就没做过几件好事。她老人家这辈子就是命好,羡慕不来,年轻时有汉子撑着,老了靠儿子养。半点闲心不操,一点也不体谅小辈们的辛苦。”
她抬起头跟王氏求证:“您也是当长辈的,经的事比我们多多了。您应当也清楚这个道理的吧,一般的满月婚嫁酒席,亲朋好友多的人家除掉花销肯定是有赚头的,再不济也不会亏,至多打个平手。
寿宴就不一样了,为了老人面子好看,菜要上得了台盘,酒要好酒。拢共就收那么点礼钱,哪够这般奢靡的酒席,做儿女的少不得倒贴。”
说到这里,杏娘也是满心不舒服,“要说老人真是六、七十的年岁了,没得说,为人子女的就算是去借利钱,该办也还是要办的。可四、五十的年龄,要我说真不算老,头发没白牙齿没掉的,算什么老人。
我婆母那个人哪会管儿女的死活,就顾着自个心意,面子好看,您说说,有这么当长辈的吗?”
王氏“……”
她什么都不想说,她只想掐死眼前的棒槌。
云娘死死地咬住嘴唇,头几乎埋到膝盖,因憋笑脸涨得通红,仍是控制不住双肩颤抖——她婆母估计这辈子就没踢到过这般硬的铁板,杏娘从另一方面来说,也算是油盐不进,水火不侵了。
王氏连表面的客套都维持不下去,她本来是想借个由头达到自个的目的,有外人在还能敲敲边鼓更容易达成目标。
不成想目的没达成,反被将了一军,这个棒槌是如此的拧不清,再扯下去还不知道能说出什么不入耳的话。
她草草结束话题,又随意闲聊几句,匆匆忙忙起身走了。
过了片刻,等确定婆母回了自个家,听不到这边的动静,云娘终于没忍住,趴在膝上闷声大笑。
她笑得如此痛快,以至于从小板凳上滑下来坐到地上,仍然不管不顾地闷笑。
“你……你怎么了?”
云娘抬头看到杏娘一脸莫名,再想到婆母落荒而逃的背影,更是控制不住浑身颤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
杏娘想扶起她,云娘摆手,笑得肚子疼的厉害,好容易止住了,一看到她又想笑。如是几次后,杏娘就不管她了,她都没搞明白她在笑什么。
酣畅淋漓的痛笑一场,云娘浑身酸软,摊在地上不想起身,她捋一把鬓角散落的碎发,“杏娘,今儿多亏了有你,我得好生谢你一回。”
“谢我什么?”杏娘要被这对婆媳搞糊涂了,老的少的都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我家的情形你也知道。”云娘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我那个公爹今年过五十生辰。”
云娘家的情形说起来有点复杂。
何石的亲爹在他五岁上得病走了,王氏一个年轻小媳妇养不了家,又无公婆约束——公婆在两年前先后去世。
加上手上颇有些积蓄,带着个孩子嫁予别处多受掣肘,还不定吃多少苦头。财产被人昧了不说,连人能不能保得住也没个数,干脆想出来一招坐产招夫。
招来的夫婿姓赵,比王氏大了整五岁,因家贫年岁大一直娶不上媳妇。眼看着迈入三十大关,即将要成为一个老光棍,不得已寻了媒婆答应当上门女婿。
然而上门女婿也不是那么好找的,能招赘的人家多半有些个家底,要么图男方的人才相貌,要么图他的才干品德。赵德这般哪样都不靠边的人更是难找,他自觉已是委曲求全,万般无奈降低要求了,殊不知这类人在媒婆那根本排不上号。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合,也说什么锅配什么盖。
王氏跟赵德恰好就配上了,一个年轻守寡带着孩子,手上有些家资。年轻男人自然不适合,稍年长几岁的正好过日子,也不讲究相貌,能干活就行。
一个家里精穷,一把岁数也不指望能娶到媳妇,当上门女婿还能过几天好日子。
两个一拍即合成了婚,住在何石他爹建的房子里。
起初赵德确是个老实勤快的人,虽长得难看了点,好歹干活是一把好手。待何石也和蔼可亲,视如己出,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平和有奔头。
待到第二个年头王氏怀上胎,生下个男孩,取名赵平。
其实垄上有些年岁的老人说起王氏两口子是颇有些微词的,说是王氏当初坐产招夫说的是生下孩子姓何,结果现下竟然随了夫姓。
那何石他爹一辈子的心血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给不相干的人养了儿子。
奈何何家是村里的独门独户,连个长辈也没有,外人再不忿也管不到人家两口子的房里事。王氏决意这般做,旁人最多嘀咕几句,背后指指点点,一点杀伤力的招数都没有,对不在意的人伤害几乎为零。
又过了几年,王氏生下一个女孩,名为赵桃花,一家人更为圆满。只苦了何石,小小年纪家里家外一把好手。
王氏自是不会苛待自个儿子,吃穿用度都不差,就是干的活有点超出一个孩子的承受范围。赵德随时带着何石干农活,下地除草、栽秧、割稻谷……一样不差。
十来岁的少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虽吃得饱,重活干多了到底影响身高,成年的何石是个矮壮的身板。
等到了成亲的年纪,在老屋旁边起了一间小房子当婚房,娶了云娘进门。云娘也是个勤快能干的,小两口兢兢业业、起早贪黑地忙碌,到底靠着一双手活成了一户人家,彻底跟老宅那边分开过活。
要是较真起来,赵德委实算不上是云娘的公公,她公爹早不知埋地下多少年了。可世上的事哪能真个分清楚黑白对错,全都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赵德今年满五十,王氏有意无意在云娘跟前提了几句,想让两个儿子出钱置办寿宴。云娘一直不点头,才有了今儿的这一出大戏。
第45章
杏娘挠一把脸蛋,仍是一脸不解,“赵叔要过生辰了?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半点挨不着啊?”
“你呀你!”看她仍是一知半解,半点摸不着头绪,云娘委实羡慕了。
“你可真是在蜜罐里泡大的,想必你爹娘从小对你宠爱有加,养成了你现在这幅半点不知世上艰辛,连人家的话外音都听不出来。”
杏娘羞赧地低下头,“不瞒嫂子,我这个人就是个直肠子,说话做事都喜欢直来直往。我娘家人口虽多,我却是最受宠的,爹娘又能自个挣钱不靠儿子。所以无人敢反抗他二老的心意,他们娇宠我也没人敢质疑。不过……”
她叹了一口气,“不过嫁了人离开爹娘,方知人的心思真是多,复杂难测。通常嘴里说的跟做出来的完全是两码事,人一拐弯抹角的说话,我就听不懂了。为此不知吃了多少暗亏,可我就是没长那根弯弯绕绕的肠子有什么法子,哎……”
云娘安慰她:“这也不难的,你只是经的事少,从小生活的环境单纯,你爹娘也没教你,所以才迟钝了点。就拿今天的事说吧,我婆婆先是从风湿膏入手引出李老爷子,再从李老爷子的寿宴说到子女孝顺。
自个亲爹肯定是尽孝的,就是为了让你附和她的话,借着你的话来提点我,让我同意办寿宴……结果你不上套,没按照她的心思走,她就改变策略说起你婆母,毕竟丛三奶奶当初是举办过四十寿辰的。
可你还是没听懂她的暗示,竟然把你婆母臭骂一顿,她顿时就尴尬了……无非是你听不懂,可我能听明白啊,她特意过来说了这么一大通,反被你弄得下不了台。在我这里子、面子全丢个精光,可不就狼狈地走了……”
云娘把今天的对话剖开、理顺,细细给杏娘一一讲来,“平日里我们东一句西一嘴的聊家常,是漫无目的,想到哪说到哪,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若有人跟你说话时一直绕着一个话题打转,那你就要打起精神了,人家肯定在绕圈子。
要是没有目的,何必费时费力扯着你说个没完,而且还只说这一方面的……你要是听懂了一点边角,却不清楚她的目的,不妨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铺垫了这么久,她总要说出最终目的。
若是你压根不想搭理她的话茬,干脆就反着她的话说,人说什么你呛什么,弄得她说不成也就消停了。”
杏娘越听嘴巴张得越大,以往的认知在此刻坍塌成废墟,呆滞的脑袋瓜不时飘过这样的念头:人怎么能狡猾成这样,说话绕弯子堪比水路十八弯,不嫌累的慌吗?
云娘轻柔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似你这般的性格自然人人喜欢,一看就是没什么心眼的人,不用防备。但是人生在世,总有些为难事不愿坦荡荡说出来,以免被拒彼此尴尬,心生龌龊,坏了情分。这时就需要迂回着说,绕着话题打转转,让对方能够意会……”
“不是……说个话而已,有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吗?直来直往地说出来多省事,要这么着,一天到晚不用干活了,光说话就累够呛。”
杏娘的声音虚无缥缈地几乎听不见。
云娘轻笑一声,“其实也没这么可怕,寻常说话肯定是干脆、直接,谁也没那闲工夫听人兜圈子。这不是双方都心知肚明是件过分的事,对方肯定不愿意,或者不清楚对方的意图,明面上不愿撕破脸的情况下彼此试探嘛!”
杏娘疑惑地问:“那王婶先前跟你提过赵叔过寿辰的事?”
“没有直接说出来。”云娘轻哼一声,不屑地道。
“我婆母那个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怎肯轻易跟我们提要求?毕竟我们两家现在是分开过活,家产、田亩都是分开的,我们两口子用不着求他们。”
想起往事,云娘更是冷笑,“之前我们年轻,家资都攥在老两口手里,加上我一进门连生了三个女孩儿,我们两口子哪里抬得起头?
吃一口饭,喝一口水都要看人眼色,人要皱一下眉头,连筷子都不敢伸出去。夜里肚子饿得咕咕叫睡不着,爬起来灌水灌个半饱,哄骗着睡下。”
杏娘惊愕地看着她,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云娘两口子是孩子多,家里艰难才这般吃苦耐劳,拼了命的干活。赵叔虽说是何石的继父,但两家有来有往,相处地也和睦,万想不到私底下还有这番龌龊。
悲凉的往事总能轻易挑起人的情绪,云娘心里一肚子火,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深深吐出一口气,好半晌才平静下来。
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她告诉自个要冷静,抓起一把蚕豆剪口子。
“好在老天爷还是疼人的,我终于生下来泽儿,生了一个儿子。等泽儿满一岁,我就求了村长给我们分家,暗地里的东西我也不惦记,人家有儿有女的怎肯拿出来?我只要求明面上的东西能公平,往后我们自个过活。吃糠咽菜我也认,我真是受够了这种低声下气,乞丐般的日子。”
杏娘不忍地握了她的手,她自小生活富足从不知挨饿是何滋味,嫁了人虽说被大嫂和婆婆哄骗了钱财,却也没吃过甚苦头。
云娘抬起头笑笑,“我没事,都过去了,现在我自个当家做主。想吃干饭就吃干的,想吃稀饭就吃稀的,谁也管不着我。女儿大了知道心疼爹娘,里里外外帮衬了我们不少,我终于熬出头,苦日子熬过去了,现下过得舒坦。”
停了一下,她又是一声冷笑,“不过说到底,现在的好日子不是谁施舍的,是我们双手双脚拼出来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干系。我那婆母想给她男人办寿辰,办得风光了也是她的好儿子赵平沾光,大家伙说起来也都是亲儿子孝顺。
我们两口子出钱出力还不讨好,又不是天生的贱命,非要去掺和。我婆母现下只是暗示,她就算明面上说出来我也不会同意的。谁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吗?才吃了几天饱饭,我可没那闲钱浪费,她亲儿子有钱有孝心,自个自去操办,我不沾他的名。”
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无半点回旋的余地,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
院子里一片静谧,只余剪刀来回转动的“咔嚓”声,树上的蝉鸣声一阵接一阵,不知疲倦地嘶叫在院子里飘荡。
今天发生的事情显然超出了杏娘的认知,她浑浑噩噩地坐在那剪豆子,手指无意识地来回动作,其实心思早跑到十里开外。
云娘也有些心情激荡,两人都心不在焉地说几句废话,偶尔搭腔两句,自个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等剪完豆子回到家,杏娘脑子还是乱成一团浆糊:没想到王氏看起来温柔可亲,私底下如此偏袒后头的男人和孩子,把前头男人的儿子当根草。
没想到赵叔看起来憨厚老实,暗地里欺压作践前头男人的孩子,享用着人家的家产还如此厚颜无耻,简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更没想到的是原来所有人说话都是说一半留一半,面上笑得再欢快,背地里捅刀子的大有人在。
她的思绪不知不觉发散,想到之前的很多往事。
婆婆说她儿子的裤子破了个洞,太不像样,她就掏钱扯布,儿女的都买了,少不得给两个老的也扯一身;大嫂说小叔子一回来累得人都瘦了一截,她也慌不迭割条肉,就怕亏了男人的身子。
现在想来,她们从不明说自个要什么,都是说别人怎么样了,且都是她关心的人。难道那些布、肉只他们一家用了吗?
不是的,一大家子都在用,她们动动嘴巴,敲敲边鼓,她就傻不拉几急匆匆去买了。
她们自个也有儿子,也有男人,她们心疼儿子、男人却不出钱,偏偏就爱哄骗她这个傻白甜,谁叫她人傻钱多不防人呢?
杏娘恨恨地给南瓜削皮,青绿色的嫩南瓜脆甜、清香,连皮都是甜的,本用不着削皮。杏娘自回到家就一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状态,做事全凭本能,脑子处于思绪激烈碰撞的时刻。
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拐弯抹角地说话,旁人都能学会,她李杏娘比人差哪了?
她一定也能学会。
尤其是她大嫂,一句话能绕三、四个弯,她往常都是怎么说话来着?
杏娘蹙起眉头细细回想,林氏之前挖过哪些坑,她又是怎么掉进去的。若是现下应该怎么怼回去,怎么让她下来台,怎么让她有苦说不出。
越想越乐,杏娘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南瓜一分为二,先切片再切丝,动作利索,行云流水。想到兴奋处激动得两眼放光,仿若林氏吃瘪的样子就在眼前,叉腰仰头放声大笑,笑完接着切丝。
陈氏看到院子里的南瓜皮心有不满,好好的嫩南瓜削什么皮,这不是浪费吗?
她有心到灶房说两句,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吞咽了一口口水,小儿媳这又是发的什么颠?
陈氏默默咽下嘴里的话,转身往回走去堂屋——有的南瓜皮确实是硬,削了更嫩。
这一顿晚饭吃得非常安静,安静的静乎异常,除了杏娘时不时发出诡异的笑声。两个老的加三个小的,看着本来扒饭的杏娘,莫名其妙开始痴笑,冒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抖一抖身子,头埋得更低扒碗里的饭,不敢在母老虎头上捋毛。就连最小的青果看着杵到鼻孔的勺子,努力垫高下巴往上抬,把勺子含进嘴巴。
要是往常,早嚷嚷开了,非得杏娘讨好、揉捏一番才肯吃饭。眼下却是不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他虽然小但不傻,没见爷奶都不说话吗?
直到躺到床上睡觉,杏娘仍在排演推算,林氏说的话她应该怎么样接,最好气死她不偿命。幻想着林氏铁青的面孔,杏娘把脸埋进枕头,拳头把床捶得“嘎吱”响。
如是数日,杏娘沉迷推演不可自拔,林氏会说什么话,她要接的话,反复推导了无数遍,望眼欲穿盼着林氏来了好一展身手。
结果她这大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想见她的时候,天天在眼前晃荡,赶都赶不走。现在愿意见她了,她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人影都不见。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杏娘摩拳擦掌,准备大杀四方,一雪前耻。
奈何对手不给她机会,连面都没露,她准备的那些说辞、反击毫无用武之地,时间一长,自个都忘到了脑后。
杏娘想见的人没等到,却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坏消息。
第46章
这天云娘来约杏娘线鸡。
“线鸡?”杏娘吃惊地问,音量提高了八度,“线鸡是什么?”
云娘好笑回答:“就是把小公鸡阉了,鸡群里的公鸡多了抢食不说,还啄架、踩母鸡背,影响母鸡下蛋,吃得多长得少,完了肉还有一股腥膻味。”
“有这回事?”杏娘满是疑惑。
“那是自然,我还能骗你不成。”云娘的语气非常权威,“阉了的公鸡就不一样,性格温和长得快,肉质鲜美,跟母鸡一个鸡笼也没什么妨碍。所以每年出笼的小鸡留一两只公鸡打鸣,其余的都阉了。”
杏娘抬头望天做思考状,“我家就剩了八只鸡,我也不清楚有几只公的,你怎么这么厉害,连线鸡都会?”
云娘被逗笑了,跟杏娘在一起总是多出了许多乐子。她当然是不会线鸡的,这可是个技术活,不能瞎胡搞。
每年的小公鸡长到快两月了,就有裤腰带上挂了各式工具的阉鸡师傅走乡窜户。经验老到的师傅阉割动作“快、狠、准”,一气呵成,阉割后的小公鸡易成活,不会生病死亡。
两人去鸡窝查看了一番,就一只小公鸡,留着打鸣也罢。云娘家的却多,足有七、八只,她家养的鸡多,不奇怪。
虽然英娘的鸡更少,只有三只,还是杏娘友情赠送的,照说没有公鸡的。但凡事就怕万一,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万一全是小公鸡,那就完犊子了。
杏娘顺便去她家提醒了一句,英娘心不在焉点点头,她这几天跟朱青水闹别扭,也没心思管别的。
临近傍晚,天幕将黑,娘四个洗漱妥当坐在巷子口乘凉。
夏天的风就是这么邪乎,白天的吹得呼呼响,穿堂风从堂屋一路刮到灶房门口,畅通无阻。风把门板吹得“哐当”作响,只能用条凳抵着,凳子轻了且不行,猛地“砰”一声,门板被风关上,能震聋人的耳朵。
天色越晚风越小,到了晚上只余些微的清风可有可无地飘荡,仿若柳枝拂面。不过有风总比没风好,泼了井水的地面散发点点清凉,闷热了一天的暑气总算有些许消散。
杏娘正一手给小儿子的背挠痒痒,一手轻摇蒲扇,青果舒服地昏昏欲睡。凉床清凉的竹片熨帖着皮肤,不时有风拂过脸颊,他神采奕奕了一整天的眼睛渐渐合拢。
杏娘越发放轻动作,几乎用指尖在他的背上来回滑动,以至余金、李娥两口子走到跟前了才发现。
李娥率先喊了一声“小姑”打招呼。
杏娘惊讶地抬起头:“你们怎么过来了?这眼看着就要天黑了,大老远的也不像从我家门口路过吧?”
李娥摆摆手,一屁股坐在凉床边,喘了几口粗气,哑声吩咐青叶:“小表妹,给你表姐、表姐夫端碗凉水,渴死我了。”
青叶忙不迭溜下凉床,看她累成这个样子,杏娘也不忍心催促。
半碗井水下肚,另半碗进了余金肚皮,把碗向前一递,“再来一碗。”
凉水缓解了干涩的喉咙,李娥才有空说话:“小姑,陈皮可有来你家?”
“谁?陈皮。”杏娘一脸不解,“他爹娘没过来,他爷奶也没过来。”
陈皮是她三哥最大的小孙子,年方两岁。
李娥耐心解释:“不是他爹娘、爷奶带来的,就他自个有没有来你家,或者你可有把他带来这边?”
“开什么玩笑,一个两岁的小娃娃如何能走到我家,他又不能“嗖”一声就飞过来。再说了,我又没去白水湾,怎么把他带过来,就算我想把他带回家也得知会他父母吧。”
“我就说吧。”李娥塌着肩膀,满脸抱怨。
“想也知道陈皮不可能在小姑这,三婶拿着鸡毛当令箭,乱七八糟瞎指挥一通。以为谁都跟她似得,自个小孙子不见了天黑才发现,早干什么去了。我说不用来小姑这,她非吵嚷着要来,要不是看她丢了孙子的份上,我能依了她?
大晚上的也没船坐,一路走过来全是窄小的田埂。鞋子脏得不成样子,还摔了几跤,你说这叫什么事,真是叫人火大。”
余金摸一把脸,有气无力安慰她:“好了,好了,你抱怨这么多有什么用,来都来了,既然小姑这里没有,咱们还是回去吧,指不定家里头已经找着了。这一路还得走回去,省点力气留着走路吧。”
一番话说得李娥更是想死,哀嚎一声,真想就地躺下不动了。
杏娘听得稀里糊涂,着急地问:“不是,你们先别走啊,跟我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谁走丢了?陈皮吗,他这么小怎么走丢的?”
原来李芦根两口子白日里要下地干活,小儿子就丢给李老三夫妻看管,这在农家是常有的事。
所以父母中有一个丧了,或者双亲都没了的少年男女都不好说亲。一个是男方家里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干活如何能腾挪开手,一个是女孩无父母教养,先天不足,怕德行有差。
李芦根夫妇天黑回家吃饭,碗都端手上了才发现少了一个人。问老爹,老爹推给老娘,问老娘,老娘说是你爹晌午抱出去玩的。
这下子慌了神,孩子都不见了,还吃什么饭啊?
李老三全家上下撒开腿就往外跑,喊人的喊人,找李老爷子的朝老屋狂奔。
不一会儿,李家四房齐聚老宅,满满当当挤了一堂屋。李娥因嫁得近,家就在白水湾不远处,今天恰好在娘家吃晚饭,故而两口子也在当场。
李老爷子率先开口:“老三家都找遍了?”
“房前屋后翻了个遍,就差刨地皮了。”李芦根焦急说到。
“这样……”李老爷子捋着胡须,沉吟片刻说,“老大这一房头的人往西边走,挨家挨户查看,边走边问,大人、孩子都要问过,看是否有见过陈皮。路边上的草丛、河里都翻找一遍,细细地找,不可马虎。老二这一房往东边走,一样的找法。至于老三……”
老三家两口子向来不靠谱,不然也不会出这等事。
“老三这一房把家里再过一遍,床底下、箱、柜等边角嘎啦的地方都翻开看,屋子前面的河、后院的水塘、菜园都走一遍。边走边喊陈皮的名字,怕他躲在哪个角落睡熟了没听见。老四……你们几个跑一趟亲家那边,看看孩子在不在他们那里。”
屋里众人齐声应答,站起身就要离开。
哭嚎得眼泪鼻涕横流的钱氏慌忙嘶哑出声:“等等,再派人去姑奶奶家一趟,兴许被小姑子抱回家了。”
她满屋子扫一圈,“娥姐儿,要不你去吧,你们两口子年轻,腿脚快。”
李老爷子略一皱眉,看了她一眼,到底没出声反对。
李娥快言快语:“小姑都没回来,怎么把陈皮抱她家去?”
“那谁知道,小妹做事一向有主见,哪有旁人质疑的余地。”
李娥张嘴还想说什么,胳膊肘被男人捏了一把,遂闭上嘴巴。
两人来时天色还有一丝微亮,此刻彻底黑沉下来,面对面站着看不清人影。
杏娘把两个小的托付给公婆,带上青叶回娘家。爹娘都是五十好几的人了,这一番折腾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她不放心。
四个人打了两枝火把,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李家老宅时,满是污泥的鞋子没法进屋,汗水把衣裳都浸透了。
杏娘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娘,怎么样了?陈皮找着了吗?我爹呢?”
杨氏给母女两拿干净的鞋子,“能找到就好了,出去的几波人都没信,估计还没找到。你爹点了清香在房里打坐,说是等会儿卜一卦。”
老李家倾巢出动,挨家挨户的找孩子,把整个白水湾都惊动了。孩子丢了本就是大事,何况是李老大夫的小重孙子。
男女老少自发组队搜索,河边、水坑、破烂的墙角,连李老三家的茅房都被搅了一遍,还是不见孩子的半根毛发。
满地闪闪发亮的火把,沸腾的人声喧闹,村子热闹得像过节。连白水湾最东边靠近林场的一间小屋子都能听到外头的响动。
“外头怎么了?今儿晚上怎么这般闹腾?”听着隐隐约约的喧哗,嘴角长了一颗黑痣,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问到。
“强哥,您等着,我出去看看。”一道瘦削的人影闪身出门,不一会儿,又匆忙跑进来,“我打听了,说是在找李老先生的重孙子,这都快找半夜了,估摸着够呛。”
简陋的屋子里一目了然,堂屋中央摆放着一张破旧的四方桌,桌上散落几张牌九。四、五个男人或站或坐围着桌子。
“怎么是他家?”
“他家孩子那么多,丢的是哪一个?”
张大强皱起眉头,捏着下巴沉吟片刻,一把扔掉手里的骨牌站起身,“既是李老先生的重孙子走失,没碰上也就罢了,眼下正好给我们赶上,不去帮忙的话怎么都说不过去。哥儿几个别玩了,都过去帮忙找孩子。”
推开椅子率先出门,剩下几个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什么时候这么急公好义了。
王茅发嬉皮笑脸点头附和:“强哥说的对,到底是一个村的,我们都过去凑凑热闹。”
几人无可无不可地站起身,牌玩不下去了,出去走一趟也无妨。
换了干净衣裳鞋袜的杏娘长舒一口气,焦急地在他爹房门口打转,“也不知道爹打坐好了没,可有卜出吉凶?”却也不敢擅自闯进去。
燃着烛火的房间里李老爷子睁开双眼,掏出袖子里的五帝钱,依次掷了六次。
“离卦……”李老爷子神情严肃,喃喃自语。
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杏娘回过头,李老爷子一脸平静地走出,站在大门口望着河对岸出神。
对岸是成块的农田,一片漆黑,河边人潮涌动,火光通明,估摸着全村一大半的人在河里蹚水。
“爹……”杏娘小声喊到。
李老爷子平静地说:“卦象显示的是南面,往河对岸去找吧。”
“河对岸?”杏娘惊愕地回头,陈皮一个小小孩童跑水田里去干什么?
第47章
李老爷子既卜出了卦象,众人少不得要遵从老天爷的指示。家里剩下的三人又举起火把往河对岸走去。
过河的石桥离老宅不远,到了河对岸,全是整齐排列的水田。正对着南方选了一条较宽的田埂,几人边走边喊陈皮的名字。
直走到腿脚酸疼,呼哧喘气声越发大起来,别说人影,这大半夜的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我说……”李娥躬着身子,双手叉腰,“爷爷是不是卜错了,我们走了有好几里路了吧,呼……再……再走下去都能到镇上了。”
余金擦一把额头的汗水,虽说晚上稍微凉快了点,可大夏天的走这么远的路也热够呛。他望了望周围,踟蹰不定,不知道该怎么办。
三人停下脚步休息,喘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越发显得响亮,四周笼罩着一片黑暗,余金手上的火把在这片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芒。
杏娘也累得两腿发软,今儿晚上跟田埂是过不去了,走了半夜的田埂路。衣裳鞋袜看来是白换了,她看了眼漆黑的前方,又转回头看向白水湾方向。
“往回走吧,这样找下去不是个办法,回去看看怎么样了。”声音里染上掩不住的疲倦。
她是最大的,又是长辈,既拿定了主意,其余两人自然听从,三个人沿着来时路返回。
走近河边时,岸上的火把少了一多半,许是上了年岁的老人经不住回家休息了,只余部分青壮年还在搜寻。
将要过河,杏娘看着黑洞洞的桥底心中一动,“慢着,咱们这么多人找了大半夜,差不多将村子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陈皮。咱们是不是漏了一个地方?桥洞里还没找过呢。”
余金两个面面相觑,河里的水都能换过一遍了,桥洞里……确实没人找过。
余金慢慢下到坡底,举起火把挨个查看洞口,“找到了,孩子找到了!”尖锐的声音穿透云霄,在无边夜色蔓延。
“找到了?在哪里?”
“孩子找到了吗?”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熙熙攘攘的火把往这边靠拢。
李娥滑下河坡接过火把,余金小心翼翼从靠近桥中心,最小的一个洞口里抱出一个蜷缩的孩童。
杏娘小声喊道:“陈皮,陈皮!”
孩童毫无反应,依旧沉睡,平静的面容在火光的照耀下白得发亮。
三人心里发毛,互相对视一眼,不敢耽搁,抱了小孩往李家老宅跑。
老宅堂屋站了一屋子人,李老爷子把重孙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轻柔按压他的手腕、脚底板。
屋里人虽多,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这小娃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无论怎么喊他、拍打都弄不醒。这般小的孩童是贪睡,可被大人揉捏、拍打几下,睡得再熟也会睁开眼睛。
众人心里七上八下,怕是……可看他鼻息悠长的样子,又不像,真是够邪门的。
李老爷子面容肃穆,把重孙身上的几个穴道依次按压一遍。快速捏了个手诀,以指点在他的额头,点了三下,缓声说道:“乖孙儿,莫贪玩,该回家了!”
声音清亮柔和,正气凛然。
恰在此时,一声高亢、绵长的公鸡打鸣声响起,尖锐、嘹亮的啼叫在屋外久久回荡,众人听得心下一凛。
啼声过后,屋里陷入短暂的静谧,杏娘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耳旁似乎听到心脏鼓动的“砰砰”声,她死死盯着躺在李老爷子怀里的小陈皮。
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片刻,小小孩童的眼皮抖动几下,缓缓睁开,“太爷爷!”
李老爷子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乖!太爷爷在这里。”
“天哪!他醒啦!快看,他的眼睛睁开了。”
“哪呢,哪呢,让开……给我看看。”
“真的醒了!这可真是……真是……神了!”
人群顿时一片沸腾,争相往前挤着看苏醒的小娃娃,惊奇、赞叹声不绝于耳。刚才怎么都喊不醒的孩童,就这么……突然地睁开了眼睛,简直不可思议。
李老爷子抱了小孙儿站起身:“因我李家之事害的诸位操劳、担忧大半宿,眼看着将要天明,大伙如不嫌弃,不妨在李家吃个宵夜好回家安眠。今日之事多谢大伙的鼎力相助,来日但有吩咐,老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完,鞠了一躬。
众人纷纷避让,说着“老先生客气了”“都是一个村的,实在不必如此”等语,李家四兄弟忙拱手邀了众人去李老大家坐席。
早有伶俐的小伙扛桌子、搬凳子的忙个不亦乐乎。
李家的老少娘们撸起袖子开始忙活,怕老大家的菜不够用,各家的婆娘跑回家把灶房搜罗一空,提着装满的篮子赶过来。刷锅、点火、洗菜、切菜,各司其职,不一会灶房的炊烟袅袅升起,再片刻,辛辣的香味丝丝缕缕飘散在夜空。
忙活了大半宿,公鸡都开始打鸣了。不说还不觉得,一闻到灶房传出的香味,大伙肚里的馋虫彻底被勾起,越发觉得五脏庙府响得能打鼓。
李家妇人本就多,手脚麻利动作快,加上还有三、五邻居帮忙,没等堂屋众人饿得前胸贴后背,一盘盘香喷喷冒着热气的菜肴端上桌。等得差点抹嘴角的众人此时也顾不上客套,提起筷子开始大块朵硕,每桌还送了一坛黄酒。
再过片刻,海大的汤碗装了米饭送上桌,大伙吃得越发尽兴。
大半夜的,整个村子陷入沉睡,只这一处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灶房的锅碗瓢盆声叮当作响,端着菜盘的妇人往来穿梭,好不热闹。
一顿饭吃得酒足饭饱,满意而归,众人拱手告辞时天色已见微明。
李家诸人也累够呛,匆忙扒了两口,打着哈欠各自回屋。盆碗桌椅且顾不上收拾,实在是熬不住了,等天明再说吧。
杏娘晕沉沉回房时,女儿在床上睡得酣甜,外头沸反盈天,闹腾了一夜,也只这个小人儿睡得着。她苦笑一声,也懒得再梳洗一次,倒头就睡,脑袋挨着枕头没几息,清浅的鼻息声已响起。
这一觉直睡得日上三竿,不知今夕是何夕,杏娘还是被热醒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她睁开惺忪的睡眼,茫然的左顾右盼,床上只她一个人,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下床穿鞋。
“醒了?洗把脸吃晌午饭。”杨氏在灶房摆碗筷。
杏娘懒洋洋趴在饭桌上不想动,“怎么没看到青叶?我爹呢,去哪了?”
“你爹带了青叶跟陈皮一大早就在后院水塘钓鱼,你先去洗漱,他们马上就来了。”杨氏又催了她一次。
穿堂风吹得杏娘清醒了几分,额前的碎发随风飞扬,她发了一会儿呆,叹口气站起身去洗漱。
饭后李家老宅又是一屋子人,这回除了自家人,还有几个村里上了年岁的族老。
昨天晚上的重要人物——李陈皮,被团团围在中心,坐在李老爷子的大腿上。
大家伙好奇地问他是怎么爬到那个小桥洞的,毕竟那个最高,离岸坡最远,为什么会在那睡觉,怎么喊都喊不醒?
小家伙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无辜回望,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听到问他怎么醒时说了句“有一个白胡子老爷爷要我陪他玩捉迷藏,可好玩了,后来我听到太爷爷的声音,白胡子老爷爷说我家来人接我了,袖子一挥我就醒啦!”
一番童言童语听得众人啧啧称奇,这是遇着老神仙啦?
要不然怎么失踪大半夜的小娃娃能毫发无伤地找回来?
这般奇遇可不是人人都能碰上。
族老颤巍巍地捋着花白的胡须,互相点头赞同,嘱咐李老爷子做一个道场,把观音菩萨、土地公、灶王爷等诸多神佛都感谢一遍,谢他们保佑白水湾的小娃子们。
李老爷子微笑点头。
还不到天黑,陈皮说的话就传遍白水湾,并以极快的速度向周边乡邻辐射。众说纷纭,各种稀奇古怪的流言传地沸沸扬扬。
有说李老爷子占卜神通的,“李老先生说往南面找,以河为界,那个小桥洞可不就在南方,嘿!就这么找着了。”
“要我说肯定是小娃娃在河边玩水时掉水里了,被老神仙托起送到洞口。要不然他这般小,还没野草高,那么高的洞怎么爬上去的?”
“还有那只公鸡打鸣声,我的个娘呐,那个响亮,把我吓得一激灵。你们说说,我打小就没见过公鸡这般早就啼叫的,还叫了这老长时间。你们说,是不是公鸡也在帮李老先生,提醒老神仙人仙有别,要他放了小娃娃的魂灵。”
更有人陈词总结“李老先生积德行善,功法无边,连老神仙都救他家孩子哩!李老先生上辈子没准是天上的仙官,老神仙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把小娃娃送回来了,可不稀奇?”
李老爷子再一次刷新了他的业务水平,奠定了他在乡邻心中无与伦比的崇高地位,在他传奇般的人生中又添上一抹浓墨重彩的颜色。
晚饭前一个时辰,杏娘谢绝了爹娘的留饭,趁着离天黑还早,带着女儿坐船回家。
船行至半途,青叶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杏娘,“外祖父给的,要我坐船时交给娘。”
杏娘熟练的解开袋子,里面果然躺着一两白银。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之前爹娘陪送了她大笔嫁妆,本以为她这辈子可以衣食无忧,不成想她是个守不住财的,才几年功夫就败了个精光。
现下爹娘担心她生活困苦,又怕她再被人哄骗,所以每次见面就给一两银子。既不怕钱多被人骗了去,又有银子傍身,两老为了她费尽心思,唯恐她受苦。
杏娘眼眶湿润,她这辈子纵使犯了错,爹娘也还是尽力托举着她,让她不至于跌落泥潭。
有这般的爹娘,这一生也无憾了。
李老爷子叫了老大和老三进房,“这是一个礼盒,你们送去村东边的王茅发家,就说谢他几个兄弟昨天晚上的相助之恩。别的不要多说,礼送了就回来。”
两兄弟忙点头应下。
“李山姜!”李老爷子盯着三儿子,神情严肃,“他们帮了李家,李家重礼厚谢,往后再无瓜葛。他们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不要跟他们掺和在一起,若是让我发现你跟他们鬼混,你最好记住,到时我一定打断你的狗腿。你是知道我的性子,我向来说一不二,你自个掂量着办。”
李老三莫名打了个冷颤,大声叫屈:“爹,您说什么呢,我一向跟他们玩不到一起的,我怎么会……怎么会去找他们?”
李老爷子回了他一个冰冷的“哼”字,威胁意味十足。
李老三委屈地缩脖子,觉得他爹莫名其妙。
却不知纵使有李老爷子的未卜先知,警告在先,这世上的事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避免不了的祸端怎么样都绕不开,人性如此,神仙也枉然。
第48章
解决了娘家的麻烦事,杏娘继续一心一意准备农忙时的菜肴。
菜园里特意留下的第一茬辣椒已经红了,本地人把辣椒喊作胡椒,摘了肥大的红胡椒清洗干净取蒂去籽晾干,洗干净的糯米磨成粉,加上盐和生姜末拌匀。
抓一把糯米粉灌进红胡椒,用筷子稍微压得紧实一点,平铺到干净的坛子。坛口用枯稻草封死,盖上盖子,倒上养水,三天后就可以吃了,存放时间也长。
此菜名叫灌胡椒,做法很简单,用油把两面煎得金黄即可。若是担心没熟透,可用锅铲按压灌胡椒,使糯米粉挤破胡椒流出来,煎成焦黄色带点黑。
软糯鲜香,辛辣中带点酸甜,大热天的最是下饭。再是没胃口的人,一根灌胡椒也能配上一碗米饭。
杏娘意犹未尽还想做一道菜,菜园的红胡椒却不多了,这个时节本就是吃青椒,还需再等几天。
杏娘在为农忙时的吃食做准备,丛三老爷也不遑多让,不过他在准备捆稻谷用的草绳——打要子。
干枯的稻草洒一点水润湿,抓一小把稻草对折起头,扭转成一条线,顺着指头缠绕,同时续草要均匀、及时。每转一圈添加一根手指缠绕,转到四根手指时可以多绕两圈,最后退草拧紧收尾,压扁定形。
青叶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她爷爷的手仿佛自带仙法,别说篾条柔顺听话,乖乖听她爷的指挥。就是杂乱无章的稻草也顺从、服帖,扭成一条线盘成由小到大的圈,边角规整无半根刺头冒出来。
青叶抓一把草试着学爷爷的样子缠绕,扭来扭去,扭成一堆奇形怪状的草团。草还扎手,不一会儿,手掌一片通红。
丛三老爷劝她:“玩别的去吧,你这小嫩手可别扎破了。”
“爷爷的手不疼吗?”
丛三老爷哈哈大笑,“爷爷皮糙肉厚,草扎不破,手不疼。”
青叶抓起爷爷的手仔细打量,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呢——一双标准老农的手。
手指头短而粗,每一根指头都是蜷缩、弯曲的,伸不直。里外都是老茧,手掌粗糙得像一块老树皮,布满风霜雨雪般的刻痕。手指甲坚硬、厚实,是黄黑色,跟肉长成了一体。
白嫩柔滑的小手抚摸着宽阔的手心,如同触碰带刺的荆棘,比枯稻草可疼多了。难怪爷爷不怕草扎呢,原来他的手比草还刺人。
“好了,玩去吧,爷爷要打要子,等割了稻谷捆起来给我们叶儿吃新米。”丛三老爷拍了拍小孙女的头,弯下身子继续捋草。
青叶不想出去玩,何家姐妹总是有干不完的活,不是切猪草就是洗衣裳,林林总总,很少有空闲的时间明目张胆地玩耍。手上总是要拿着点东西,即便是单纯地坐着,也要穿了针线缝补衣裳。
她每次过去都会帮点小忙,洗个菜扫下灰烬之类的,别人都在忙活,只她一个空着不太好意思。可次数多了,她也嫌烦,丛家的这些细碎活她娘都不让她插手,结果反倒跑别人家来干活。
何苦来哉,还不如留家里帮她娘拿板凳端茶倒水呢。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点是何家养了两只鹅。白白的大鹅,体态丰满,鲜红色的扁平嘴,鹅颈修长弯成弧形,优雅极了。
可在青叶的眼里,比周邻家的黄狗还恐怖。这两只大鹅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反正自青叶有记忆起,何家的两只鹅就是这么趾高气扬。
两只鹅通常在后院溜达,可有时也会被赶到门前的小河觅食。青叶每次去何家前都要做一番心理建设,胆战心惊往她家门口挪动,就怕突然冲出来两个白胖矮小的身影。
那可太吓人了,它们张开像老鹰一样硕大、强健有力的双翅,身子压低俯冲而来。修长的脖子伸得直直的,能伸出两里地,嘴里“嘎嘎”叫,厚实的脚掌“噗噗”快速冲刺,踩过的地面泛起一阵灰尘。
若是不小心让它们近了身,那得到的就是全方位无死角的攻击。它们用翅膀扑打,用嘴巴啄,一旦咬上休想松口。
青叶小时就被叨到了屁股,怎么跑都甩不脱,边跑边哭,大鹅衔了一路,堪称童年阴影。杏娘晚间扒了裤子看时,屁股上青了一大片,疼了好几天。
打那过后,青叶看见这两只大鹅就两腿发软,跑都跑不快,能躲多远躲多远。这两只扁毛畜生也看人下菜碟,才三岁就天生虎胆的青果就敢拽了鹅脖子转圈圈,两只恶霸就不去惹他。
专门逮着青叶欺负,一看见她就两眼冒光,扑腾着冲过来。简直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世态炎凉,连畜生也欺软怕硬。
再过去几户是堂姐丛凤家,在这样光脚踩地能烫起泡的大热天,猛烈的日光毫无保留地炙烤大地,多走几步路都是受罪。青叶懒得跑那么远,况且堂姐比她大了几岁,跟她玩不到一起。
西边的几家更不用说,不论是丛五老爷家人见人烦,鬼见鬼愁的少年郎丛八、丛九,还是老朱家那一长串的孙猴子们,都跟青叶不是一挂的,更难玩到一起。
再远些的张玉就别提了,比她娘都忙。
两个调皮捣蛋的臭小子不在家,青叶还挺好奇他们到底在忙什么,一睁眼就不见人影。一到晌午又准时踩着饭点跑回家,吃饱撂下筷子飞奔而去,比大人的行程还多。
烦人精们不在,家里清净的让人想睡觉。通透的穿堂而过,吹得人昏昏欲睡,门前树上的夏蝉鸣叫声都不觉得刺耳了,此时听来仿佛催眠。
凉床放在堂屋通向院子的过道里,青叶舒服地躺在上面,惬意地叹一口气,伴着呼呼的风声和一阵一阵有节奏的蝉鸣进入梦乡。
陈氏坐在凉床边的小板凳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往下啄,嘴角流下缕缕涎水。尽管如此,小老太也是不肯在白日里上床安卧的,在她看来这实在不是一个成体统的事。
天上的太阳从东边转到西边,倦鸟归林,鸡鸭回笼。从大门射进堂屋的光线由亮转暗,逐渐消失不见。
青叶睁开沉重的眼皮,茫然地看着屋顶,躺在凉床上不想动弹。好半晌才懒洋洋坐起身,仍是两眼无神看着虚空发呆。
这一觉睡得可真沉,舒服极了,就是睡过了头,精气神都给睡跑了,头昏昏沉沉还想睡,但又着实睡不着。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对着她笑,长得跟她可真像,那是谁呢?
“叶儿,洗把脸,给娘去河边摘几根青椒。”杏娘在灶房喊道。
“哎!好的。”青叶振作精神,赤着双脚下地,也不去洗脸,径直往大门外走去。
两个黑小子回来时哭丧着两张小脸蛋,青果黝黑的脸上满是泪痕,边走边抽泣。
杏娘奇怪地问:“这是怎么了?”
青果对着娘亲嚎啕大哭,鼻涕泡都冒了出来,孩子见到娘,无事哭三场,更何况现在是天大的事。
青皮怯生生地说:“我们在杨树下玩,洋辣子从树下落下来,掉在他胳膊上了。”
杏娘哭笑不得,这可真够倒霉的。
大热天的乡下在屋外可不是那么好玩的,皮小子们在屋里呆不住,外面热得似火炉,可不就得往阴凉的树荫底下钻。
运气不好就要迎接洋辣子的降临,一种通体绿色,与毛毛虫相似,但浑身覆盖着密集的刺毛。一旦碰到皮肤,像被火烧到,异常疼痛,火烧火燎的难受,被蜇到的地方几天都不能碰。
“我已经把那只洋辣子捣烂,掏出肚子里的东西涂在他胳膊上了,可他还是很疼。”青皮无辜地补充。
“好了,好了,不哭了。”杏娘安慰小儿子,抓了他的小胖胳膊仔细打量,被蜇的地方还有些红肿,起了大大小小一溜的鼓包,上面还残留着绿色的汁水。
“等会儿洗澡时,娘给你抹上皂角,洗洗就不疼了。”
青果哼哼唧唧吃完晚饭,用皂角水洗了澡,临睡时仍在嘟囔疼,在他娘怀里扭股糖似得不肯睡。
看在他受伤的份上,杏娘的耐心异常充足,搂了小儿子在怀里,让大儿子靠在另一边。拍打着两个儿子的小背脊,轻轻哼唱古老的歌谣:“枫杨花开一串串,被风吹落随水流,流呀流,流到娘娘的家里头……”
……
小孙子受了苦,丛三老爷决定给他一个惊喜,一大清早起床去田里捉蚂蚱。
这玩意就是个祸害,逮着稻谷茎秆、叶子使劲啃,有什么吃什么,庄稼能给它霍霍光。还不易捕捉,能弹跳会飞,满田间地头跳窜。
显然丛三老爷是捉蚂蚱的好手,两只手掌成拱形,对着蚂蚱快速合拢;还可以趁着它专心啃叶片时,用大拇指和食指飞快捏住。
捉到的蚂蚱绑起来系成一条串,杏娘看见八、九串蚂蚱喜出望外,今儿个早食可以不用吃咸菜了。
焯过水的蚂蚱摘去头、足、翅膀,洗净后晾干水分入油锅,用文火炸至金黄捞出,洒了细盐拌匀即可。这般做出来的蚂蚱香酥脆嫩,一口一个,唇齿生香。
三个小的起床看见肉香扑鼻的油炸蚂蚱,欢呼一声,不用人催自发去洗漱。捧着稀饭,也不用筷子夹,直接用手拿起来就啃,这般吃起来才过瘾。
吃得满嘴流油,嘎嘣脆爽,一小碗稀饭“呼噜噜”干净利落扒干净,不像往常那般磨蹭。吃完了还意犹未尽舔嘴皮子,回味无穷,要是日日能吃上就好了。
大人也跟着沾光,夹几筷子过个嘴瘾,多数留给孩子们吃。
饭后丛三老爷搬出杂物房里的诸多农具一一查看,田里的稻穗眼看着要泛黄,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要开镰。检查农具是否趁手是非常必要的,要不然活干到一半,家伙什坏了,时间不等人,那真是能急出一身热汗。
生锈的镰刀要磨锋利,冲担头是否牢固,木耙的齿有没掉落,零零总总,每一处都要检查到位。
抢收庄稼好比大仗前的准备,稍有疏忽那就满盘皆输,悔之晚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其实对农人来说是一个道理,将军靠打胜仗吃饭,他们靠收谷子吃饭,都不能耽误。
第49章
吃过早饭,杏娘提了篮子往菜园走,夏日菜蔬茂盛,硕果累累。
家里的三处园子长得满园青翠,枝繁叶茂,低矮处的胡椒、茄子、黄瓜、南瓜,数不胜数;高处的豆角、蛾眉豆、丝瓜,爬满竹架,长势喜人。
瓜菜长得快,不几日就老了,加之成熟的摘掉后嫩的立马就冒出了头,不愁没有菜吃。杏娘决定去给苏木送一坛酱,顺便摘一篮子新鲜蔬菜带去。
一个大提篮装得插不进手,杏娘方罢休,抹一把额头的汗水,甩动袖子扇风。这鬼天气越发热了,大早上的稍微动弹一下就热得直喘气。
到了镇上,杏娘懒得顶着大太阳走去苏木家,直奔医馆而来。
“先把酱给你送来,农忙马上要开始了,怕到时没工夫给你送。”杏娘喘着粗气猛灌茶水,“这一篮子菜是才摘的,嫩的很,豆角、黄瓜可以放进坛子里当酱菜,剩下的你要婉娘看着办。”
李苏木在一旁把蒲扇挥出残影,很是心疼,“小姑,害你受累了,这么热的天还要往镇上跑。你往后不要送了,酱吃完了我自个去你家拿。”
又喝了两盏茶,杏娘方缓解了炎热,长舒一口气,“没事,我又不是用两条腿走过来的,现成的船接船送,就是晒一会太阳的事,这算什么。你忙正事要紧,我闲着也是无事,一会就到了。”
李苏木想了想没反驳,接着说:“已得了你两坛酱,下次送酱来一定得给你银钱。再不给的话,我都没脸吃。”
杏娘摆手拒绝,“都是自家园子里的东西,又不费什么银子,我找你要钱做什么,没得抠门成这样,省这几个铜子也发不了财。”
“小姑!”李苏木一脸正色,浓黑的眉毛蹙起,不赞同地看着她,“你还跟我说要亲兄弟明算账,怎么到了自个就看不清了。即便是你家里的一根草,到了我这里能用得上,那也是值钱的。”
“可这些酱真的不值钱啊,就是做起来费点事,这能值个什么?”杏娘也是冤枉的很。
辣椒、生姜、菜籽油,哪样不是自家的,就盐巴要花银子买,可她自个家也要吃盐嘛。
李苏木叹一口气,“小姑,不是这么算的。我给人看病开药方得诊金,不也是花了时间才有的。跟你做酱是同样的道理,你做酱的手艺好,必然有你的独到之处,我爱吃就必须花银子买。街上那么多饭馆,灶上手艺好的,生意就好,价格嘛,贵一点也是理所应当,人喜欢就愿意买账啊!”
杏娘委屈表示:“可我又不是做买卖的?”
“你是不做买卖……”说到这里,李苏木心里一动,“小姑,还别说,你不是一直想赚钱吗?咱怎么就不能摆个小摊,专门卖酱菜呢?”
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可行,“小姑,你看你摆摊的话,我肯定要买的,我吃饭可以没有肉,但是一定不能没有酱。我在你这里买酱菜,吃得心安理得,说不定吃得更多呢。
还有家里的爷奶、爹娘叔伯们,他们家里吃的酱都没你做的好吃。到时少不得跑你这里买回去吃,至少爷奶、爹娘肯定会的,他们又不差这几个铜板。”
杏娘还是有些迟疑:“可是人人家里都做酱的,我做出来也没旁的人买啊,就家里的这几个人哪够?”
“那人人家里都有婆娘做饭呢,街上怎么还开了包子铺、面馆、饭馆的?再说了,我看这街上的一般人家也不做酱,他们没有菜园,嫌麻烦,都是买酱吃的。杂货铺的那个酱……”
李苏木一脸嫌弃,“不是我说,还没吃呢,闻着就一股霉烂味,他们照样买了吃。你比他们的手艺好多了,为什么不试试呢,反正卖不出去的我给你全包了……”
一番话说得杏娘心里跃跃欲试,已然松动,心不在焉地坐船回到家,还在想李苏木说的话。
周围村子会编篮子、箩筐的多了去,可丛三老爷还是一有空就去赶集摆摊,挣的虽不多吧,个把月下来也能买一条肉,积少成多嘛。
分了家后自家的地就剩了十三亩水田,三亩旱田,农忙时家里男人回来帮忙,三个人能干完这些农活。平日田里的拔草、施肥、踩水、排水等,她跟丛三老爷也能应付,每个月的赶集时间还是能抽出空来的。
要不要去摆摊呢?
杏娘拿不定主意,索性还有两日才到镇上赶集的日子,她用不着那么快下决定。
摆摊的事且要靠后,菜园又红了一批辣椒,杏娘今日要做炸胡椒。
洗干净的红辣椒沥干水分,揪掉蒂后切成碎末,洒盐拌均匀。另准备多一些早谷米磨成的粗粉,也倒进去拌匀,尽量让米粉多过辣椒碎混合成较干的粉末。
装坛时用拳头压紧实,塞了枯稻草后盖上盖子,加养水,发酵二十几天就可以炒了吃。若是放了切了片的莲藕一起腌制,就叫炸藕,时间到了直接舀一碗,多加一点油炒,酸辣开胃。
放好坛子,杏娘又思量起摆摊的事,到底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她爹李老爷子年轻时一双破草鞋、一杆烂幡子,背着个旧布袋,就敢走遍十里八乡的村镇。走过的路没有一千里也有八百里,靠着这点营生娶妻生子,养活了一窝儿孙。
若是他爹像她这么畏畏缩缩,思前想后的,那什么都不用干了。早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哪敢想现下这种好日子。总而言之,人就要敢想、敢做,像苏木说的那样,怕什么,卖不出去大不了拿回家自个吃。
她虽比不过她爹,但只是去镇上摆个小摊还是能做到的,不是还有个公爹作伴么?有个老人一起做买卖,她就算是个年轻妇人,也让人挑不了刺。
下定了决心就做,到了赶集这日清晨,杏娘准备好一应物什放进一个背篓,随丛三老爷一起坐船去镇上。
葫芦镇就一条主干道略微宽敞繁华,道路两旁坐落着粮铺布店、金银器皿首饰铺、医馆书店等,若干条小巷连通主干道。
一月中逢五日且每隔五天是赶集日,十里八乡的农人自发带了家里的产出来小巷贩卖。有推了独轮车停在巷子口,车上放着果子、菜瓜等物,或是地上铺一块破席子,摆放草鞋、蓑衣,亦有直接提了一篮子鸡蛋,就地蹲下即成一个小摊位。
丛三老爷挑了两个大箩筐熟门熟路走到一条小巷的中间偏后段,掏出筐里的鱼篓、簸箕、菜篮子等一一在地上摆放整齐,占了一片不大不小的位置。
留了靠路边的一角给杏娘做买卖——她带的物件着实少。
杏娘见此赶紧拿了公爹编的一个浅口长条提篮摆上,将背篓里的两小坛酱菜、一大坛子酱及一布袋干菜放好。
要说做酱菜的食材,新鲜蔬菜和干菜皆可,只不过干菜口感偏硬,更有嚼劲,放进酱坛子的存放时间更长。才摘的豆角、黄瓜等腌了,头几天能吃个新鲜,再多几天就有了酸味,渐渐的就不能吃了,还坏一坛酱。
两小坛酱菜是在家里事先拌好装进去的,都是一斤装,家里拢共就四个这般大小的坛子,都被杏娘拾掇好带来。
若是能卖出去,剩下的两坛现拌了即可,要是卖不了,也免得自家吃这么多的酱菜。
丛三老爷是个闲不住的,坐在小板凳上也拿了篾条编斗笠,不时跟相邻的摊贩搭几句话。杏娘无事可干,好奇地东张西望,他们来得早,巷子里的摊位还没摆满,路过的行人也不多,最多的是跨了提篮买菜的妇人。
坐了没一会,杏娘就不耐烦了,跟公爹打个招呼,自个溜达去了。
她做姑娘那会就经常跟着父兄出门逛街,镇上的巷道再熟悉不过。只是那时光顾着找零嘴吃食,日常家用少有关注,这会不免留心各类柴米油盐的物价。
街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油锅里捞出的面饼喷香,走得进了还能听见店里的吃客咀嚼的“咔嚓”声。纵使在家里过了早,杏娘也被馋的吞一口唾液,毕竟清汤寡水的稀饭和重油酥脆的油饼还是有明显的区别。
紧走几步转个弯远离油香,杏娘方吐出一口气,别一个子没赚到还掉贴几个铜板,那还做甚的买卖。
逛了一圈走过几条巷,杏娘慢吞吞往回走到自家摊前。此时巷子里的摊位鳞次栉比,闲逛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交谈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比对过各式物件价格,杏娘心里大致有了数,她原本心里就有个念头,此时不过更坚定了而已。
别的摊位前人来人往,尤其是卖藕梢子、莲蓬、菱角等时令菜的木盆前。白生生细长的藕梢子从水里捞出来还在滴水,甩一把就上秤。这个菜吃的就是个鲜嫩,隔夜就过了味,少了几分水意。
故而一次买的不多,夏季正当时,长得茂盛繁殖快,一场雨后满池冒尖尖的“绿桩”。两、三根长条掰成段即可清炒一盘,再多加两根一天的量都够了。
自家摊位前问价的人却少,偶有个把妇人停步扫一两眼,又撇了眼神往前走,害杏娘提着心白高兴一场。
丛三老爷却是毫不在意,依旧慢悠悠编制篾条,跟隔壁的老汉说得兴起时咧嘴大笑,丝毫不管摊位前空无一人。
瞟一眼冒着热气的包子铺,杏娘垂眼略一思索,从背篓里又掏出一个大海碗——打算拌酱菜用的。从酱坛子舀了大半碗的酱,挨着酱菜平放在提篮里,她还偷摸着往里滴了两滴芝麻香油。
本来是不打算用的,这玩意也贵啊,这时却不得不拿出来当个引子。
如此忙碌一通,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好,瓷白的碗里红通通的辣椒格外显眼,最上面还浮着一层鲜亮的棕红色油。因是去年做的陈酱,浸泡了将近一年时间,酱的色泽更为浓郁,近乎红褐色。
隔了四、五步的距离,一股醇厚的、辛辣中带着麻油的霸道香味就冲入口鼻,引人垂涎欲滴。对于爱吃辣的人来说,闻到这个香气,唾沫就不由自主地分泌,挡都挡不住。
第50章
杏娘别出心裁的小妙招,效果立竿见影的好。
带着头巾打扮清爽的妇人吸吸鼻子,四下里扫一圈,蹲下来问:“这个酱怎么卖?”
“嫂子我不卖酱,我卖酱菜。”杏娘一下来了精神,赶忙揭开盖子指给她看,“一半是干菜,一半是酱,菜吃完了还可以往里头添菜腌制,最后剩的酱还可以炒菜,划算着呢。”
妇人犹豫半晌,上下打量小酱菜坛子,还是出声问:“那这酱菜是怎么卖的?”
“一坛二十文。”
“什么?一坛要二十文……”妇人大惊失色,满脸不悦,“小小一坛子酱菜竟然要二十文,都快赶上猪肉价了,你怎么不去抢?杂货铺的一坛酱也才不到十文,你到底是不是做生意的?”
杏娘好脾气地一笑,“嫂子您也说了,那是杂货铺的酱,您拍胸口说说,他们那个酱的色泽、香味、用料能跟我的一样?您瞧瞧,我这酱可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半点不掺假,这油……我家的酱可是用刚下的菜籽油熬制的,别说一年,两、三年都不带坏的。”
妇人虽然心动,仍是对价格不满,“可你卖的也太贵了些,谁知道这一坛子酱菜是不是全是菜,就上头的一点酱盖着,干菜才几个钱,三个铜板能买一大把。”
杏娘脆声道:“嫂子说笑了,我们做买卖的又不是只做今天这一次,若是这样我叫的价更高,左右不想做回头生意了。您要是买了觉得货不对板,提了酱菜坛子来我这儿,咱们可以当面对峙。”
“我也不想回过头再找你麻烦。”妇人缓和了面容,趁机提议,“不如这样,你卖一坛这样的酱给我,好不好吃我都认,过后绝不过来找你,怎么样?你也少了纠葛,皆大欢喜。”
杏娘忍俊不禁:“好嫂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这酱是真材实料做出来的好东西。要是这个价卖酱,我还不如趁早卷铺盖回家干活算了。这摆明了就是赔本买卖啊,赚的钱还不够我做酱的成本。我岂不是自讨苦吃,闲着没事干跑出来瞎折腾?”
抱起酱菜坛子倾斜了给她看,“干菜虽说便宜,可我这酱是实打实的用料,省着点吃能腌好几轮菜,味道也是极好的,您闻这香味就知道了。”
妇人知道她不肯让价,捏一把袖子里的铜板,嘟囔几句还是走开了。
杏娘也不气馁,有人问价就是个好开头,只要东西好,不愁卖不出去。她本来针对的就是手里有点闲钱的妇人,农户家里都做酱,区别就是用料、方法不同,味道天差地别。
好的酱炒菜更添色彩,吃了令人回味无穷,重口的人恨不得蛋花汤里都要加两勺酱才好。如李苏木这样的,一到热天就是酱拌米饭下肚,否则肚子饿得饥肠辘辘,捧起碗筷又觉得无从下嘴。
还有一点就是这两小坛子酱菜都放了一小撮白糖,还是丛孝当初从王德的杂货铺拿回来的。有一次腌酱菜时,杏娘无意中洒进去一点白糖,结果味道竟然意外的好。
辛辣味更纯粹了不说,还去除了陈年的涩味,吃起来更鲜了。连一向不在意吃食的丛三老爷都说这回的酱菜腌的好,稀饭喝起来更稀里哗啦得爽利。
所以拌酱菜时杏娘用两指捏了一撮白糖洒进去,为的就是个开门红。这又是油又是糖的,卖便宜了还真不如杏娘说的拿回去自家吃算了。
一般的农户是舍不得花钱买酱菜吃的,若家里的婆娘做酱手艺不行,大不了用盐腌了当咸菜吃,实在没必要花钱买。杏娘开出的价就是针对那些有点家底子,不愁吃喝的中等家庭,多花几文钱能吃得更好,他们乐意出这个钱。
杏娘继续坐回她的小板凳发呆,偶尔喊两嗓子:“卖酱菜,卖箩筐啦,好吃的酱菜,都来看一看,尝一尝。”
巷子里路人不断,日头越发明亮,依旧是问的人多,买的人少。
忽而响起一道明朗的男声:“老板,这两坛酱菜我都买了。”
“真的?一坛二十……”杏娘惊喜抬头,看清来人,咧开的嘴角收回去,“一边去,别妨碍我做生意。”
“真的!”李苏木笑眯眯蹲在摊位前,“小姑,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来赶集,忙完我就过来找你了,找好几条街了。我说真的,这两坛酱菜我都要了,你算一下价钱。”
杏娘翻他一个白眼:“前几天才给你送了一坛酱,就是当水喝也没这么快的。别在这给我捣乱,本来这天就热的人心烦气躁的,你跑来瞎凑什么热闹。”
“我吃的酱是够了,可我爹娘和爷奶也要吃酱菜啊。我回家说了你要做买卖的事,他们都说日后少做酱,来你这里买酱吃,奶奶还说她干脆不做了,老两口就买闺女的酱,省了多少事。”李苏木连忙为自个辩白。
杏娘把他挥开,“他们的酱用不着你操心,他们要是想吃,我自个送去,你赶紧回去忙你的。”
“那不行。”李苏木一本正经反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堂堂白水湾李家可没有占姑奶奶便宜的习俗,丁是丁卯是卯,断没有不问自取的道理。”
又转过身子,对丛三老爷笑得跟朵花似得,“您说是吧,亲家老爷,您身子一向可好?亲家奶奶可好?”
丛三老爷对着这样的笑脸也露出一张菊花脸,“都好,都好,跟你爷爷奶奶也问声好,我们家是你小姑说了算,都听她的,哈哈……”
杏娘哭笑不得,无论怎么赶人,这狗皮膏药粘上了就甩不脱。
后面终于受不住他的歪缠,答应下次过来摆摊卖他两坛酱菜。这次就算了,拢共就装了两坛,总得看看这个买卖能不能做得。
打发走了烦人精,杏娘继续顶着大日头守摊,丛三老爷刚编好的斗笠正好派上用场。宽大的帽檐遮挡住火热的光线,总算不用眯着眼睛手搭凉棚看人。
她举起葫芦灌一口凉茶,抹掉额头的汗,这鬼天气,可真热啊!汗水不知流了多少,还不敢多喝水,就怕没地上茅房。男的还好说,找个荒凉的犄角旮旯就地解决,妇人到底麻烦得多。
……
火辣辣的太阳逐渐升至正当空,炙热的光芒毫无保留照射每一寸土地,不偏不倚。街上行人渐少,卖新鲜菜蔬的小贩开始收拾摊位。
丛三老爷也摞起箩筐,招呼杏娘回家,“回吧,再等下去也没几个人,正好回家吃晌午饭。”
杏娘叹一口气左右望望,摆摊的人比走路的行人还多,三三两两的小贩已卷起家当准备离开。还有些掏出油纸包里的馒头、咸菜,就着凉水咽下肚,看样子打算守到傍晚。
她照旧收拾好东西放进背篓,跟着丛三老爷往河边码头走。
今年雨水多,河里的水丰沛充盈,狭长的船只轻轻摇曳在碧波之上,漾起片片涟漪。
因着水多,周老爷子弃了竹篙在划桨,静谧的水面稍减蒸腾的热意,即便如此,船上的众人也懒得说话。就是说话,也是小声私语,声音大口渴的是自个,淹头搭脑的人群如同被晒干瘪的小白菜,只差舀一瓢水迎头浇下。
杏娘挫败地坐在船舷,“爹,您往常都是这么摆摊的?”
“可不是。”丛三老爷乐呵呵抿一口旱烟,烟锅中火星闪烁,他缓缓吐出烟气,“今儿个还算是好的,卖出去两个家伙什,碰到运气不好时,空坐一上午,一个铜子都捞不着。”
看小儿媳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劝慰道:“你今天头回开张,也卖出去两坛酱菜,是个好兆头,往后就越发好了。”
杏娘实在笑不出来,摆了一上午的摊,将近两个时辰,就卖出去两坛酱菜,进账四十文,她不觉得日后生意能红火到哪里去。
枉她费心吧啦纠结了好几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出来摆摊当个小贩。也是怕头次出摊生意不好卖不出去,就扒拉出家里的四个小坛子。结果就卖了两坛,敢情一个时辰卖一坛,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
公爹卖了两个编织品赚了十五文,可那些箩筐都是无本的买卖,只是费些人工的事,卖的钱都是净赚。相比于她那些花里胡哨的用料,谁比谁赚的多还不一定呢。
看她仍是提不起劲,丛三老爷细细讲道理:“做买卖哪有一次就发财的道理,要是那样人人都去当小贩,谁还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自古商不如农,肯定是有讲究的,咱们家是以务农为主,做个小买卖赚个零碎足以,指望靠他发大财是不能够,也没那实力。”
杏娘听得仔细,以往只当这个公爹是个笨嘴拙舌、木讷的老庄家把式,家里家外都是陈氏的一言堂。
不成想他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到底是念过学堂的人,摆出的理由令人信服。
“咱们这些小摊贩只是小打小闹,勉强跟买、卖两个字沾边。真要说到做买卖,还得是那些有铺面的商家,他们的货物、铺子都是银子。不过说到底,无论是摆摊还是开铺面,都靠一个字——守。
万事开头难,谁一开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只有守得住,守的时间长了,慢慢就积攒了人气、口碑,财气也就跟着来了。”
看杏娘听得认真,丛三老爷更是说得津津有味:“咱们这些上不得台盘的小把戏自然入不了那些商家的眼,可小也有小的好处。在这里摆摊赚不了钱,选的地段纵使热闹,可没人买咱的东西也是白搭。简单那,咱就换个地方接着摆,所谓船小好掉头就是这个道理。
有了铺面就不一样,开张后发现生意没想象中的好,一天没几个人踏进门槛。那也不能说关就关,若不然那些修缮的银子,铺子里的陈设,还有置办的货品等岂不都打了水漂。硬着头皮只能守到底,坚持个一年半载再说,要是实在亏损的厉害,一点兴起的意头都没有,也只能脱手转让。”
杏娘听得直点头,人都说从商者贱,可若是有了门路,人人趋之若鹜。可见还是商这一门里的道道实在太多,普通人不得其门而入,有权势者又不屑为之。
当然人一旦有了权势,自有无数商者愿意为其分忧解愁,甘为门下之臣,效犬马之劳。
那些世代从商的人家掌握的门路何其多,怪道财富能累世增多,富可敌国,外人无从插手。《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