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杏娘思绪飘远,有的没的想了一大堆。
耳边丛三老爷的教导还在继续:“所以说来说去做买卖就是靠守,守得云开见月明。咱们在家呆着也是无事,铜子不会自个长翅膀飞到咱手上。当个小商贩就蛮好,守一天是一天,能赚一文是一文,左右一个月也只六个赶集日,不用天天在那守着,其实也还好。”
杏娘被鼓舞了士气,“爹说得有道理,我听爹的,往后咱爷俩就守他个地老天荒,我就不信还能一直只卖两坛酱菜。”
丛三老爷哈哈大笑:“对,就是这么个理,咱小老百姓赚不了大钱,沉下心赚个零花还是能够的,这可比在田里风吹日晒的轻松多了。我就蛮喜欢守摊的,卖了就是赚,卖不出去也不亏钱,多好的事。”
周老爷子在一旁搭腔:“是啊,等我家的鸭蛋攒够了数,我也要跟你爹去守摊。这有什么苦的,娃娃饿得吃不上饭才叫苦哩!”
有听了几耳朵,头发花白的老者更是说出不一样的见解:“这两年风调雨顺年景好,人都能填饱肚子,就忘了肚皮饿得抓心捞肺的滋味。可老天爷不总是这般开恩的,不定哪一年就遭了灾,平时不攒银子积家财,难道还指望大水漫起来时从里头捞粮食吃?”
他赞赏地望一眼杏娘,羡慕地对丛三老爷说:“您老的这个儿媳不错,是个胆大心细的,眼下看不到,往后的前程差不了。哎,我家的儿子、儿媳们要有这干劲就好了,成天卯吃寅粮的。
但凡我能年轻两岁,我就自个去摆个小摊子,就算是卖两把小青菜也是好的。可惜他们想不明白,可惜我这把老骨头折腾不动咯。”
满面失落的老人家遗憾地摇头,消瘦佝偻的身影在空旷的水面更显寂寥。
杏娘神色严肃,紧皱眉头,心下一惊:这是一个她之前从没想到过的角度,他们家虽有田产,可只能填饱肚子,要想过得舒坦,还得靠当家的在外打零工。
太平年间自是能找到活计,一旦有个什么三灾五难的,怕是富贵人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更遑论他们这等小民之家,浪头稍大点,承载他们家的小舟恐怕就遭了倾覆之祸,到时她的儿女该如何自处?
难道也要学了那等人家鬻儿卖女?
连自个的子女都保护不了,人活在世上还有何面目可言。
杏娘越想越心悸,书里说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莫不是这个道理?
难怪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活的年岁长了,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见过。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往后会发生的事,总是有迹可循的,聪明的人总是未雨绸缪,提前布局。
无论如何,她在心里下定决心,这个小摊子肯定是要守下去的,能赚一文是一文。
回到家的两人得到了三个小家伙的热情迎接,端茶倒水递汗巾,忙得不亦乐乎。
丛三老爷笑得老脸上的褶子都多了两条,急忙拿出筐里的莲蓬献宝,惹来小家伙们的欢呼。
这还是卖菜的小贩半卖半送的,大朵的被人挑了去,剩下些品相不好,长得歪七扭八的无人问津。带回家也是浪费,不等隔夜就失了鲜味,索性便宜打包卖了清理干净。
丛三老爷捡了漏,花三个铜板买了十来朵,带回家讨孙子、孙女们的欢心。长得是难看了点,好在颗粒饱满,清甜幽香,比野生的莲蓬强。
杏娘也顺路买了两样菜,没成想收摊还有这般的好处。
各家卖不完的物件都在降价处理,价格便宜了不止一半,品相肯定是次一些,好在味道没甚区别,庄户人家不嫌弃这个。
……
玉陵县城南柳枝巷,丛孝提着一壶小酒瓶,两个用绳捆扎在一起的油纸包,慢悠悠穿过巷子。
夏天天亮的早,还不到起床的时辰,明媚已悄然越过窗棂。
不同于村里的农人要趁着凉爽早起干活,县里起得早的行人不多。
偶有穿着短打的汉子行色匆匆往城门方向赶,那是要出城干活的;亦或趿拉着布鞋开门倒夜香的老人;还有肩挑两桶井水,边走边嚷“借过,借过”,脚步匆匆往家赶的中年人。
走到巷子的中间,丛孝在一户小院门前停住,抬手拍打门扉。
“谁啊?”门后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隔了一会,脚步声传来,门栓落下,两扇小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人笑着道:“我就猜到你这两天肯定要来找我,没想到还真猜准了。”
丛孝跨进门槛,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农忙要开始了,我得回家一趟。这不,昨天刚结了纪家的工钱,走之前不得找你喝顿酒。”
“大早上的喝什么酒。”陈牙人把他往堂屋让,“纪家的工钱结了?老纪头这次倒是爽快。”
丛孝笑着说:“谁说大早上不能喝酒,咱们县里不就有‘吃早酒’的习俗,今儿咱俩也开一回荤,平常哪有时间喝一杯哟。至于纪家……”
他歪一下脑袋,“这段时间跟纪家打交道,感觉老纪叔没大家说的那般难相处啊。”
本地的“早酒”习俗由来已久,有酒有菜,米饭可吃也可以不吃,或是配油饼面条,专门在早上吃的。
“那是因为你活计干的好,干的漂亮,无可挑剔,要不然老纪头会给你好脸色?”
老纪头是一家包子铺的老板,因一手调肉馅的绝活,他家的肉包子喷香,每天早上排队的人能延伸到巷子口。
不过他家最出名的不是肉包子,而是他的怪脾气和吝啬。三个儿子都到了成婚的年龄,他却按捺着不肯替他们娶亲,只说多一个人多费米粮,生下孩子更是费银米。
若不是有官府强制婚配的年纪摆着,往后如何还真不好说。即便如此,他家的每个儿子都是踩着罚役的最后期限娶亲,为的就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现如今两个大的已娶妻生子分出去单过,老两口跟小儿子住在老宅。前段时间雨水多,老宅的院墙年久失修,吸饱了雨水垮塌了大半,剩下那一截也是摇摇欲坠,眼看着撑不了几天。
老纪头请来泥瓦匠修缮院墙,高高兴兴来一个,骂骂咧咧走一双。
没几天,半个县城的人都知晓他家的奇葩要求:用倒塌的砖原地砌三面崭新的院墙,不添一块新砖,且能保证五年内不垮塌——他家小儿子五年后娶亲。
原本砌院墙是最简单不过的泥瓦活,既不用像建房子那样兼具横平竖直和美观坚固,又不用像建城墙那样使用特质的砖块,比普通砖块重了不少。
只要不是手艺差到离谱的泥瓦工,即便是个刚入门的小徒弟,也能顺顺当当把砖垒至一人高,还不用加顶,院墙嘛,又不住人。
按照常理来说,老房子拆了建新房时,部分完整的砖块还是能用上的,毕竟谁家都不宽裕,能省一点是一点。可再省俭,也没说不买新砖,全部用旧砖砌墙,它也砌不回原样啊。
更何况老纪头家的砖是泡了水倒塌的,七零八落全是奇形怪状的碎片,三面旧院墙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砖。
就这,还要求不能添新砖,还要保证新墙至少能用五年。
众人都说老纪头怕不是得了失心疯,想钱想疯了,知道他家老宅五年后要翻新给小儿子娶亲,顺便建新的院墙。
可再抠门也没到这个程度的,泥瓦工只是修缮,又不是神仙,能变出新砖。
老纪头的吝啬要求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闲言碎语不知听了多少,都在说他痴心妄想,省钱省出毛病来了。每天早上排长队买肉包子的人多了一项新喜好,询问他家的泥瓦师傅有没有找到。
请不来修缮师傅,本打算放弃的老纪头气得在家转了一天的磨,家里地砖都磨薄了一层。
隔天提着水酒点心求到陈牙人这里:“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咱们县除了你没人能办到,无论如何你帮我请一个泥瓦工师傅。只要能把院墙垒起来,且不添新砖,我宁愿多出工钱。”
陈牙人一脸为难,根本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你这又是何苦,跟旁人斗什么气,你家那些旧砖都快碎成渣了,就是用泥巴也糊不起来啊!有多出的工钱,还不如买几块新砖,请一个手艺差不离的,院墙早垒起来了。”
老纪头咬牙切齿只是不答应:“我知道那些人都在看我家笑话,我偏不让他们如意,想寒碜我,门都没有。你只管放出话去,要是能达到我的要求,工钱不是问题。”
这不是工钱的问题,这是办不到的问题啊!
到底是多年的老熟人,狠推辞不过,陈牙人顾念情面愁眉苦脸应承下来。
他是个有心人,找了几个相熟的老伙计,结果人家根本不等他把话说完,提了个话头就连忙摆手拒绝,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接连碰了几个钉子,陈牙人也是有心无力,正想去回绝老纪头时,猛地想到丛孝这一茬。秉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他就跟丛孝提了一嘴,其实心里也没抱多大的指望。
不成想丛孝竟然没有一口回绝,沉思半晌说要去当场看一看情形。
陈牙人把他带到老纪头家,丛孝围着他家院子转了两圈,又仔细翻检、查看地上的旧砖块。
眉头紧锁想了片刻,对一脸希冀的老纪头道:“别的师傅倒也没说错,您家的这些旧砖破损的太厉害,用是还能用,但是不添新砖的话,根本建不起来。”
老纪头眉眼耷拉下来,唉声叹气好不郁闷。
陈牙人苦口婆心劝他:“你这个怪脾气真得好好改改,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你何必跟他们较劲。各家过各家的日子,酸甜苦辣都是自个的,与旁人何干。”
老纪头仍是那个犟脾气:“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就不信了,我家的院墙还立不起来了。”
“你……你呀……”陈牙人气狠了,手指点着他想说什么,叹口气又咽了回去。
“不过……”丛孝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心里的想头,“不过您要是坚持不添加新砖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要取个巧。”
老纪头跟陈牙人齐齐转头盯着他,取巧?
取什么巧?请了多少老师傅都说没办法,难道这个黑面皮的青年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年纪不大胆子倒是大,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还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第52章
丛孝说有办法把院墙建起来,老纪头跟陈牙人都不相信,怀疑他在说大话。
丛孝莞尔一笑:“与其说是取巧,还不如说是耍无赖。老纪叔放出去的话是不能添加新砖,可没说不能用旧砖。我仔细察看过您老的宅院,西北角有个废弃的旱厕,这次也垮塌了一角。
依我的想法,干脆趁着这次机会拆掉这个旱厕,它的砖大部分还是完好的,加上原有的旧砖切掉不能用的,估摸着能把院墙建起来。”
陈牙人失笑:“这算什么取巧?不还是要加砖,你说是吧?”
他转头寻求老纪头的肯定,不成想看见他眉头紧锁,一眼深思,“不是吧?你还真的听信这个荒唐建议,这跟添新砖有什么区别?就一个字不同。”
“区别大了去。”老纪头白他一眼。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用新砖?不就是为了省下买砖的钱吗。现下有砖能用,且不用花我的银子,还堵住了外头那些烂人的臭嘴,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啊,我为什么不同意?我觉得这个主意蛮好。”
“不是……你这就答应了?早知道这么简单,先前折腾那老大的动静,得罪那么多人,这不是瞎胡闹么?”陈牙人一脸不可思议,很想掰开他的脑瓜子看看他的构造是不是特别的与众不同。
老纪头双手一摊,满脸无辜:“谁叫那群老家伙脑子不好使,脑筋拧巴成了一条绳,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到,这能怪我?”
他转身赞赏地拍了拍丛孝的肩膀,“还是年轻人脑瓜灵活,平常人想不到的都能想到,不错,不错,比我们这些老顽物厉害。那就一事不劳二主,我家的这个活计就拜托你了。”
“您过誉了。”丛孝不卑不亢。
“不过,您且先听我把话说完。您家的这些旧砖处理起来有些麻烦,不是一天两天能修整完,而且建起来的高度肯定比不上原来的。多花费的这些时间算上工钱的话……我给您一个最中肯的建议,还不如买批新砖,更省时间更坚固,因为两者总的花销差别不大,省不了多少钱。”
老纪头无所谓地一笑,“好小子,你陈叔从哪把你扒拉出来的?倒是个实在人,你放心,你老叔我虽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可也是个一口唾沫一口钉的汉子。眼下不只是钱的问题,更是脸面的事,脸面大过天啊,你只管去做,你老叔我亏待不了你。”
“既然您这么说,我就不多嘴了,您就擎等着瞧好了。这回啊,我让那些笑话您老的人把自个吐出去的话往肚里咽。”丛孝轻笑着奉承老纪头。
“哈哈!好小子,你好好干,老叔我等着。”
看着眼前的两人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谈拢了,陈牙人哂笑两声,这可真是……叫人说什么好。
所谓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丛孝这小子,身上确实有点运道。这么个棘手的活计若是让他弄好了,往后的好处且多着呢。
……
丛孝自诩泥瓦木工技艺精湛,陈牙人是不太相信的,这不能怪他。但凡看过他挖沟渠,那个懒懒散散的劲哟,恨不得当场给他两铁锹。
一大早吃完早饭,陈牙人就急忙赶往纪家,他得去当监工,老纪头家的事可不能在他手里再出什么岔子。
等他到纪家时,整个后院被围的水泄不通,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陈牙人左钻右扭挤到前头,被踩了几脚,还挨了几句骂,原来是丛孝在倒塌的院墙下清理砖块。
别看他平时一副小滑头的模样,干起正事来半点不含糊。一把瓦刀使得风风火火,砖头上的泥巴削得干净平整。
大半砖块都是残缺的,不是这里缺个角,就是那里少了一块。
丛孝拿起砖头上下翻看,沿着缺失的边缘用瓦刀砍一圈线,翻转瓦刀用刀背轻轻一敲。“咔嚓”一声,多出来的尖角往下掉落,剩余的部分断面平整,完好无损。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直截了当,毫不拖泥带水。
人群里发出一声喝彩:“好家伙,年纪不大,手艺倒是精湛。老纪头从哪找的这个年轻人,看不出来还有这手。”
“可不是,可别小瞧了这削砖,多少老师傅都有手滑的时候。就是学了几年艺的人,一块新砖还能削的七零八落,更别提这快碎成渣的旧砖。这个年轻人着实不错,这手功夫没个七、八年时间练不出来。”
众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地讨论这个陌生的青年人,难不成纪家的院墙还真能给他建起来?
这可真是邪了门。
老纪头躲在屋里往门缝里瞅,听着众人的窃窃私语,乐得滋出牙花子。让你们这帮子小人嚼我家舌根,看我的笑话,我就憋着不出声,倒时惊掉你们的眼珠子。
丛孝倒是无所谓被围观,淡定从容的忙自己的事。
老纪头许了他一日三餐,看他无居所,还特意在杂物房腾挪出一张床给他住,允诺活一完工就结账,绝不拖欠。
主家如此仗义豪爽,丛孝当然不会掉链子,自然全力以赴。等做完这一摊子,估计也到了回家农忙的时辰,出来这么长时间,赚的虽没往常多,总算回去能有个交代。
他要赚钱没办法,这起子人还能天天顶着大太阳陪他做事?
看就看吧,也就新鲜这两天。
陈牙人欣慰地望着丛孝,这个青年人确实不错,既能说会道,又能担事,是个不错的苗子。
他又瞄了两眼,看这架势也不用监工了,转身往纪家走去,想必憋狠了的老纪头也想跟他唠唠。
等丛孝清理好旧砖,拆掉旱厕,建起三面院墙,当真是惊呆一众人下巴:这也行,不是说好了不添砖的吗?
为此老纪头振振有词:“我说的是不添砖吗?我说的是不添新砖,你们好好看看,我这院墙可有买一块新砖。”
不仅没买一块新砖,丛孝砌的这院墙还尤其的规整。他是个有心人,做自己擅长的事时及其细心,耐得住琐碎。
院墙中间和拐角处用接口齐整的砖块,边边角角用碎片填充,且用泥刀抹得格外平滑。整面墙看起来都不像旧砖块垒起来的,比起新砖,就颜色不一样。打眼一瞧,谁能分得清新旧。
别的师傅当然也能砌成这样,可少有人能耐心至此,这院墙摆明了用不了多久,何必费那事。可丛孝就能把活干到极致,纵是抹泥巴,也要抹得顺滑。
众人无语,这不是抠字眼吗?可老纪头也没说错,只怪人没想到这点。
倒是丛孝这个年轻人在县里闯出些名堂,再不是路人甲一个,还有人来陈牙人这里打听他哩!
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机遇与挑战,谁能说得清,要想过得好,无非是见机行事,当断则断罢了。
……
丛孝拆开油纸包,摆了满满一桌,油条、油饼、包子等琳琅满目,小摊上的早点挨个点了遍。
“可惜面条不好提走,配早酒合该吃面条才是。”丛孝惋惜地说道。
陈牙人笑话他:“才赚了几个铜子,就这般讲究起来?咱们这等人家,有的吃就不错了,还什么配不配的,等你金满屋银满仓了再来说这话。”
“您看您……”丛孝抱怨地道:“我就随口这么一说,您还教训上了。要真有那个时候,嘿!咱还别说,指不定我就天天想吃稀饭配咸菜,面条、肉包子都看不上。说书的不都说但凡人一富贵,就会想过穷困潦倒受苦的日子?”
“哈哈!”陈牙人被他逗得大笑,“你也知道是说书的,人家在那胡说八道,你还真信了?这天底下的人就没有想过穷苦日子的,即便嘴里说的再好听,甚的糟糠之妻,相濡以沫,互相扶持……那都是装的,假模假式。”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想到什么,齐齐畅快笑起来,趴在桌上揉肚子。
“好了,好了,我的老哥哥,大早上的肚子本就空荡荡直打晃,咱先吃了早饭再说。嫂子跟侄儿、侄女们呢,这么多早点,大家一起吃热闹。”
陈牙人摆手,“你嫂子出去买菜还没回来,孩子们不会这般早起床,咱俩先吃,不用管他们。”
两人咬一口肉包,吸溜一口小酒,吃得津津有味。
“你这回可大大出了风头,这一阵都有人找我打听你。也对,下半年雨雪多,谁家房屋不是这里添瓦,那里修补的。你有这身手艺,下半年不用愁。还真别说,老纪头家的活干得……”他停顿一下,竖起大拇指,“那叫一个漂亮,我脸上也跟着沾光。”
丛孝此时倒很谦虚:“那也是托您的福,要不是有您的引见,我可冒不了头。”
陈牙人笑着摇头:“你别跟我来虚的,找你干活的人多,我的抽成也多,咱俩互惠互利,互不亏欠。在我这儿不用如此客套,咱俩往后的合作多着呢。”
“既是如此,我就不跟老哥哥客气了。其实今天过来还有一事相求,等忙活完地里的事,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一直睡在大通铺总不是个事。连口热水都要跟店小二讨了吃,着时不便利。
我想着求老哥帮我留意一下,这附近可有便宜的宅子租赁。我的要求不高,一间房一个灶台足以,寒冬腊月的好歹能吃上口热乎饭菜。”丛孝诚恳地请求。
陈牙人赞同点头:“我倒没想到这一茬,还是你思虑周全,你孤家寡人一个,确实租一间小宅子划算。你放心,这段时间我帮你问问,多跑跑腿,准能找到一间像样的房子,这事包在我身上。”
“那我就先谢过老哥,我敬您一个。”丛孝举起酒杯跟陈牙人碰了一下。
两人有说有笑,边吃边聊,一顿早酒吃了个把时辰。丛孝醉醺醺走回客栈,蒙起眼睛睡得昏天黑地,一觉醒来已近傍晚。
在路边小饭馆点了两个菜炒了吃,拿到工钱临近回家,难得对自个大方一回。
饭后沿着街道两旁的小摊子溜达,寻找一些稀罕又不贵的玩意。尽管常年不在家,丛孝有一点却做得非常好,每次归家从不空手。
不论贵贱,家里人手一件礼物,送礼讲究的就是个心意,收礼的人更是欢喜。对于困在村里的人来说,外面的物件总是带有一丝神秘的色彩。
这也是垄上的孩子特别羡慕青叶三姐弟的缘由,她爹总会买一些大人觉得无趣,孩子却当成宝的小玩意,羡煞一众小童的眼。
第53章
清晨的菜园绿意盎然,一切都是那般鲜活。露水打湿杏娘的裤脚,湿哒哒粘在腿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草籽,她提着篮子在摘茄子。
在所有菜蔬中,杏娘最不爱吃的就是茄子,不论怎么煎啊炒的,总是不入味。油炸倒是好吃,可那也太费油了,日子不是这般过的。
要说不种茄子吧,园子看着不齐整,会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好在公婆不挑嘴,茄子炒青椒亦是道好菜,公婆吃茄子,她吃青椒。
园里的杂草又开始冒头,这些个东西真是生命力顽强,在人的眼皮子底下悄然发芽,等注意到的时候已牢牢站稳了跟脚。
索性趁着早上天凉,杏娘回家拿了锄头薅草,农忙马上就要开始了,到时也顾不上菜园。
弓着肩背锄草最是累人,既要眼尖心细瞄得准,不能把菜苗锄断,又不能把背挺直。只能佝背锄一会,站直了缓口气,没几下就累得满头大汗。
杏娘提着锄头回家时,丛三老爷在院子里补箩筐。
旧年的箩筐被耗子咬出个大洞,筐口边缘也有些破损,丛三老爷正拿了篾条上下穿插,打算收完这次稻谷再编制新的。把坏的地方补好还能将就着用,农家嘛,就是缝缝补补又三年。
“爹,咱家的地是不是可以开镰了?”杏娘摘下草帽挂在墙上,扯下晾衣绳上的布巾,擦一把头上的汗水。
丛三老爷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箩筐,“唔,我早起去看了一眼,有几窝谷子开始泛黄了。咱爷俩明天早上先去割,等割完了那几块,别的估摸着也差不离了。”
“好,七哥估计快回来了吧。”
“快了,往常都是这几天回来,兴许已经在赶路了。”
两人随口闲聊了几句,杏娘跟婆母合不来,跟公爹倒是有话说。谁叫他俩就是一对干活的搭子呢,现在又加了一个合伙摆摊。
丛三老爷本就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连陈氏这般懒惰刁钻的婆娘都能过得来,更何况明事理的小儿媳。杏娘则是典型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不惹到她头上都好说。
傍晚时分照例在巷子口吹风,小儿子在凉床上爬上爬下,一刻不得安宁。
杏娘懒洋洋捏着蒲扇驱赶蚊子,对他的大呼小叫充耳不闻。要是事事都管的话,她可以不用干活了,得时刻跟在小儿子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
养孩子就跟放牛似的,只要牛还在眼皮子底下,牛绳可以松松垮垮拖在地上,眼不见心不烦。虽说孩子是自个生的,但是很多时候,真的想把他塞回肚子里去,至少能得片刻的清净。
青叶手里篡了只小布袋在河边捉萤火虫,小跟班青皮帮她打下手。
“姐,飞到这里来了,我把它拦住,你来抓。”青皮两手抱圆环着一片叶子,叶子上一个小光点一明一暗闪烁光芒。
“嘘!”青叶竖起食指挡住嘴巴,示意不要出声,她垫着脚尖小心翼翼走过去。伸出一只手慢慢靠近叶片,接着闪电出手一把握住。
把抓住的萤火虫放进布袋,“又多了一只,我们再找找,萤火虫越多越亮。”
“嗯!”
姐弟俩沿着菜园往东边走去,其实离水越近,萤火虫越多。
可大晚上的也不能下水去抓,黑梭梭的水边在夜里看着就吓人。总觉得有什么丑陋的妖怪藏在水底,只要人一靠近,“唰”一声冲出水面一口把人吞了。
只能等萤火虫飞到岸上来,可这个小玩意异常灵敏,稍微一丁点响动就飞高了,跳起脚也抓不住。
光线越来越暗,风里传来远处的说笑声,只看得见朦胧的人影,面孔却是看不清楚了。
杏娘正准备端了板凳往家走,两个儿子向来是跟着公爹睡在巷子口,不用她操心。
远处走过来一个黑影,大踏步往这边而来。杏娘心下一动,心怦怦乱跳,使劲睁大眼睛望过去,可天太黑了,只能看见一道瘦高的黑影。
那个人走得很快,仿佛能听见鞋子踩在地面上沉重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近了,杏娘不自觉站起身,手指紧篡扇柄,期待地等着最后的宣判。
“傻愣着干什么?不认得你家男人了?”直到熟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杏娘如释重负地弯起嘴角——真的是当家的回来了。
她急忙扶了他的胳膊坐在凳子上,一时不知道干什么,“你回来了啦?可吃了晚饭?累不累,还是先歇一会?”
语无伦次问了一堆,又拿起蒲扇对着他扇风。
丛孝把背上的行李放在地上,“别慌,晚饭吃过了,走了一路口渴得厉害,你去帮我倒一碗凉水。”
杏娘连声应好,急忙转身往屋里走,走了两步又跑回来把蒲扇塞到男人手上,再次往家里跑去,步子太急差点绊一跤。
看着妻子急匆匆的背影,丛孝舒心地笑了——终于到家了!
“爹,爹!”青果冲过来扑到他怀里,丝毫不在意他爹满身的汗臭和尘土的气息。丛孝摸着他的小脑袋瓜,看着听到动静跑过来的两个儿女。
两个一人一边抱了他的胳膊,小嘴里问个不停,“爹,你可回来了,我可想你了。”“爹,你给我们买东西了吗,买了什么……”
丛孝乐呵呵环住眼前的小家伙们,“买了,都买了,等一会儿拿给你们。”
陈氏走过来斥责道:“都消停点,别闹你爹,让他缓口气。”丛三老爷笑呵呵没说话,只拿着扇子对着儿子猛扇。
杏娘端了一大碗凉茶过来,丛孝接过大口吞咽,几人听着他“咕噜”喝水的声音,可见渴得狠了,皆是心疼得紧。
一碗水喝完,丛孝长舒一口气,“还是回家舒坦。”
丛三老爷心疼地问:“天黑也没船,怎么不在镇上过一夜,明天早上好搭船,何必这么紧赶慢赶地回来?”
“到镇上时天还没黑,其实坐了半路的船,后半截没船路过才走回来的。幸亏来得及,再晚一些路都看不清。”丛孝把碗递给妻子,依旧搂着大儿子的肩膀。
青果眷念地把头埋在他爹怀里拱来拱去,比初生小狗崽还老实,没有半点在他娘面前的撒泼无赖样。
青叶紧挨着她爹坐在凳子上,学着她娘的样子打扇,一家人围拢着小小的条凳笑语盈盈。
杏娘心疼自家男人,率先岔开话题:“要不你先去洗漱,闲话家常什么时候都可以,不急在这一时,洗过澡再来吹风更凉爽。”
陈氏搭腔:“是了,你先去洗个大澡,凉快凉快,你们几个别猴着你爹,一个个的,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心疼人。”
青叶噘嘴很是不满,她奶才是问个不停的人好吧。丛孝摸了摸她的脑袋,起身回屋,杏娘跟在后头去准备衣物。
等丛孝擦着湿头发回堂屋时,桌上点了一盏油灯,中间摆着他的大包袱,一家人团团围坐在桌旁。
“怎么不解开?”丛孝在媳妇旁边坐下。
杏娘接过布巾给他绞头发,“你带回的东西还是你来打开的好,我们人多手杂乱翻一气,后头东西该找不着了。”
丛孝失笑摇头,拉过包袱皮解开,三个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他的手。
包袱里头大半是他的衣裳鞋袜,干活的工具,空了的酱坛子也没舍得扔,零零总总一大堆。
丛孝找出一个绳子系得结实的荷包,先掏出一个玉石烟嘴递给丛三老爷:“我看城里的大爷们爱用玉石的,说是叼着凉爽,早想给您买一个,一直没碰到合适的。这次恰好遇上就买了,不是什么好玉,您且将就着用。”
丛三老爷搓了一下手掌,“嗨,你爹我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哪能用上玉石的物件?这个……这是不是太破费了?”
伸手接过烟嘴,嘴里不住口地说着“费银子、不划算”等语,翻来覆去打量,又对着油灯眯眼睛。
陈氏热切地望着儿子,老头子都得玉了,她的还能差到哪里去?
丛孝拿出一个细手镯给他娘,“这次是头回去县里找活计,没碰上合适的,只打了几分零工。这个银镯子娘先戴着,等日后赚了钱再给您买别的。”
陈氏僵硬地接过镯子,当真只有细细的一条,她的笑容有点勉强。之前虽说少有买金饰的时候,可也不是完全没买过,就是银饰也是分量十足的。
可儿子都这般说了,她也不好说什么,再说如今已分家,当着儿媳的面委实不好开口。
丛孝又在荷包里摸索,掏出一根木簪子,“这是给你的,我猜你肯定喜欢。”言语中自信满满。
杏娘接过簪子,夜里看不清是什么材质,通体漆黑油亮,线条流畅格外雅致,簪头刻成祥云的纹样,还用银丝篡了朵白玉兰。
她抿着嘴角不往上翘,含嗔带笑瞪了男人一眼,丛孝借着桌子的掩饰把妻子的小手握在掌心,微用力揉捏。
陈氏伸长脖子瞄过来,见只是根木头簪子,撇了撇嘴,又得意起来。
“爹,我的呢,我的在哪?”青叶心急开口,她爹只顾着看娘亲,他们三就不管了?
“还有我,我也要。”两个小的也张着双手嚷嚷叫唤,如同树杈上嗷嗷待哺的雏鸟。
杏娘一把甩开男人的手,低头佯装擦拭簪子。丛孝又在荷包里扒拉,一面急忙安抚:“都有,都有。”
青叶的是一根红头绳,新奇的是穿了一个银铃铛,小小一粒,稍一晃动就发出“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铃音,十分动听。
青皮爱不释手地挥舞着手里的小木剑,剑身比他的手臂略长,其上雕刻了花纹,剑柄上吊了一条红色的流苏穗子。
青果是最闹腾的,吹着嘴里的木哨子跑来跑去,不一会就掌握了各种腔调,“哔哔”的声音越发尖锐、响亮。
杏娘苦笑:“你可真是给他找了个好玩意,这下家里哪还有片刻清净?”
丛孝摸着鼻子亦是哭笑不得,当时只想到小儿子肯定喜欢,却忘了他的折腾劲,往后耳朵可要遭罪了。
一家子其乐融融,喜笑颜开地摸着手里的礼物,尽管不是甚贵重物品,可它代表的是被珍视的心意,被放在心底的惦记。
堂屋里欢声笑语,比过年还热闹,这一晚丛三老爷家的油灯比任何时候都熄灭的晚。
第54章
零星的公鸡打鸣声响起,忽近忽远,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杏娘摸黑坐起身穿衣裳,下床时轻微的响动惊醒了熟睡的男人。
“要起了?”嘶哑的嗓音饱含睡意。
杏娘套上布鞋,轻声说:“你先睡着,我跟爹两个人能应付。”
男人无意识应一声“唔”,翻了一个身又陷入梦境。
杏娘去洗漱时陈氏在刷锅,饭桌上盛好的稀饭正散发热气,丛三老爷把没烧完的草把子熄灭。
她刚拿起碗筷,丛孝打着哈欠走进灶房,“不是说了让你睡吗,怎么又起来了?”
“已经醒了,再睡也不踏实,索性起来算了。”
杏娘心疼地道:“才刚从县里回来,干脆在家里修养两天。田里熟的稻谷不多,我跟爹两个人就够了。”
丛孝舀水漱口,“没事,我在县里也没那么累,上午和下午割稻谷,晌午好好睡一觉。”
杏娘不再说话,把自个的稀饭扒拉几筷子到男人的碗里。
三人戴着草帽到田里时,东边露出一点青灰,夜幕下还闪烁着星子,空气里满是凉爽的草木气息。
他们起得很早,还有人比他们更早,不远的田里已倒塌了一大片,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丛三老爷高声喊道:“你们可真够早的,乌漆嘛黑的也不怕割伤了手脚?”
老汉站起身擦汗:“左右睡不着就过来了,干了多少年的农活了,闭着眼睛都能割。要还弄伤手脚,那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
几人说笑几句,埋头苦干,趁着早上清凉,能多割一点是一点,晌午的大太阳可不是好受的。
三人在田里分散开,先从泛黄的稻谷开始割,左手篡着稻杆,右手快速挥舞镰刀。割完一行把稻杆洒在稻茬上晾晒,等傍晚去掉水气好捆扎。
田里的水没有完全晒干,稻茬根部是湿润的泥巴,踩上去软烂滑溜,枯黄的叶子粘在脚底板。
青蛙小小的身影在稻穗下的阴凉里跳跃,个头肥嫩的蚂蚱在啃食叶片,此时也顾不上它们了。
沉甸甸的稻穗压弯脑袋,农人也压弯脊背与稻穗齐平,安静的旷野只听到割断茎秆的“刷刷”声。
这一忙就忙到日正当空,杏娘直起身大口喘气,潮湿的汗水浸透衣裳,早上喝的稀饭早化成水流个干净,肚子里飘荡唱空城计。
丛三老爷招手示意两人往田埂上走,“先回家吃饭,还能睡个晌午觉,过两天就没这好日子了。这才刚开头,别把身子累垮了。”
杏娘摘下葫芦喝一口水后递给丛孝,捏着草帽扇风,发髻乱成一团,鬓边湿发粘在脸颊两侧。
丛孝亦是满头满脸的汗水,盖了布巾在脸上猛擦。
回到家的杏娘打一桶井水倒进木盆,擦干净手脸,重新梳头发挽髻。收拾清爽后提着一包点心往六太爷家走去。
“这是当家的从县里带回来的吃食,我挑了些软烂好克化的送来给六太爷尝尝。”杏娘把点心递给六太奶奶,上次闹了个大乌龙,这次她谨慎多了,拿来的都是病人能咬得动的。
王氏接过油纸包,笑得慈爱,“你们两口子都是有心人,我替老头子多谢你们。”
翠枝今天也回娘家看爹娘,她挽住杏娘的胳膊,亲热地道谢:“多谢七嫂,七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上回来的,早上又去了田里,他说傍晚才能过来看太爷。六太爷怎么样了,身子可好些了?”
“有劳他惦记。”王氏领着她来到堂屋走道,指着躺椅上消瘦的身影,“呐,每天就着一点养养神,人看着一会糊涂一会清醒。我也不求他别的,只要能吃下饭,能睡得着,我早晚三炷香给菩萨点上。”
“慢慢来,您别着急,总会好的。”杏娘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苍白的言语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格外无力。
翠枝走过去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轻轻抚摸他爹的手掌。
老人干枯的手背呈现黄褐色,松松垮垮一层皮包裹着骨头,指甲毫无血色。
一阵风吹过,老人睁开惺忪的睡眼,眼神又是清亮的,“枝儿回来了,要你娘做两个你喜欢吃的好菜。”
翠枝柔声笑道:“我爱吃的菜,您也爱吃,您老要多吃点才行。”
“唔……好,我好着呢,你不要担心,别乱花银子,我不用吃药了。”
“您放心。”翠枝给他掖了掖被单,“我节省得很,没乱花银子,等忙完双抢,我再过来看您。您可一定要好好的啊,到时我给您带好吃的,我现在灶上手艺也很好了,等我得闲了就过来给您做饭吃。”
六太爷笑了笑,笑容柔软,没有说话,看着她的目光是那样温和,如同缱绻的月光,盛满了眷念。他拍了拍女儿的手,闭上眼睛休憩。
王氏站在堂屋中央没动,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她掩饰地低头用袖子擦眼角,杏娘挽了她的手给与无声安慰。
……
正是抢收的时节,稻谷成熟的格外快,早上看还是青色的杆,晚上就开始泛黄。
火热的太阳当空喷射滚烫的光芒,田里热得似个大火炉,闷热的潮气把人裹得密不透风。
杏娘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干枯的稻杆刮在皮肤上可不是开玩笑的,芒屑和着汗水粘在身上,好像上千根针在刺挠。还不能用手抓挠,越挠越痒,即便洗完澡也只能缓解,皮肤娇嫩的妇人能抓出条条红痕。
抓心挠肺地难受,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生,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用手使劲抓。吃过苦头的妇人都穿上长裤长袖,扎紧袖口,脖子上围着布巾,头上戴草帽。
身上的衣物被汗水湿透,又被太阳烤干,循环往复,到后面都结了一层硬壳。
丰收固然是喜悦的,金黄色的稻穗在农人眼里比金子更加璀璨。这是全家劳作半年的成果,是娃娃们填饱肚子的口粮,是上交官府的赋税。
为此付出的艰辛也是无可比拟的,杏娘弯腰快速挥舞镰刀,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在眉梢、鼻尖、下巴上凝成珠,一滴一滴掉下来,嘴里尝到咸湿的味道。
一刻钟后,她的双腿直打颤,眼前一阵阵发晕,耳旁响起“嗡嗡”的轰鸣声,又似乎听到风吹稻穗的“沙沙”声。
杏娘直起身往旁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喘气,眼前的空气仿若实质,在光晕里扭曲变形。她热得满脸通红,口鼻似乎被一层无形的湿布缠绕、勒紧,有风吹过来,又被层层叠叠的稻穗阻拦。
丛孝走过来坐到她身旁,摘了草帽给她扇风,解下葫芦摇晃,空荡荡没有一点声音。这一上午水早喝干了,提起田埂上的水壶,也是落了两滴水就没了。
男人苦笑一声,干哑着嗓子道:“你先去那边的树荫里躲下凉,可别中暑了。”
杏娘点头,有气无力站起身,“你把爹喊来歇会,从半夜起来一直忙到现在,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估摸着叶儿就要送饭来了,咱们先躺会,不差这一星半点儿的拼命。”
不到卯时就到田里割稻谷,早饭和晌午饭都是家里孩子送到田里来,刨完饭填饱肚子接着开干。
正是收成的当头,别看眼下太阳能把人晒化,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风起云涌。熟透的稻穗淋了雨再一闷,没两天就发芽不能吃了,半年辛劳化为乌有。
每个村的水沟边上总是长了一排高大的树木,杨树、苦楝树或枫杨,繁茂的枝杈在河坡上留下一片阴凉。被暑气裹挟的人们在疲惫不堪时,借着这阴影养精蓄锐,为下午的劳作储蓄力量。
老天爷还是疼人的,给予收获酷暑的同时,也赐予猛烈的。风把树叶吹得哗啦啦响,树荫下的人昏昏欲睡。
正当杏娘被风吹得热气全无,全身舒坦,眼睛半睁半闭时,丛孝爷俩走了过来。
“我的个老天爷,呼……怎么感觉今年比往年更热了呢。”
丛三老爷笑话他:“你每年都这么说,哪有什么热不热的,年年都是如此,你就是懒得干活。”
“天地良心。”丛孝喊冤,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动弹,“我什么时候偷过懒,今年的太阳确实太辣了,那田里热得跟灶膛有什么区别,灶膛还没这么潮。”
旁边树荫下有邻人接口:“要我说还是热点好,热才有太阳啊,收谷子就怕凉快,这一下雨全都完犊子。我不怕热,有收成热算什么。”
众人轻笑,有人打趣他:“你不怕热你躲这里来做什么,你大太阳底下躺着去啊,可见还是怕热的嘛。”
人群愈发笑得开怀,几句善意的调侃冲淡了劳累的辛苦,从心底发出的笑声是那样畅快。
一声突兀的童音打破笑语:“爹、娘,吃饭了。”
杏娘转头,几个半大孩子结伴过来送饭,青叶提了一个大篮子走在中间,丛孝赶忙起身去接。
篮子里有四碗菜,分别是清炒红薯藤、炒炸胡椒、青椒煎蛋和一碗蒸茄子青椒。这般做法的茄子杏娘倒是爱吃。
用大铁锅煮米饭时,一等水干放入清洗干净的青椒茄子焖,饭熟后捡到碗里用筷子捣烂,舀一勺酱凉拌均匀即可。
对厨艺不好的人来说这道菜很友好,非常适合陈氏这般水平的人,也适合热天给田里送的饭菜。流汗多了吃酱厉害,喜欢吃重口的,庄户人家不知道具体缘由,多年的劳作生涯却教会了他们生存的智慧。
四个菜都是满满一大碗,篮子里还有一大盆米饭,农忙时饭菜都是足足的,这时候可不能吝啬,一壶凉茶,没有汤。有汤杏娘也是不吃的,那才叫真正的馊水,她宁愿就着茶水吃。
杏娘快手快脚盛了三碗米饭,篮子里已经没有碗了,“叶儿,你是不是还没有吃饭?你用碗吃,让你爹用盆。”
青叶摇头拒绝:“娘,你们吃,我还不饿,奶奶给我留了锅巴,我要回去吃锅巴饭。”
“叶儿喜欢吃锅巴饭啊,你爹也喜欢,明儿让你奶奶多煮点锅巴。”丛孝扒一大口饭,笑着说。
杏娘白了她一眼,“别听你爹瞎说,一锅饭就一张锅巴,你们自个吃,不用拿来,爹娘和爷爷爱吃米饭。”
青叶依恋地靠着娘亲,拿草帽给她扇风。
杏娘夹一筷子茄子,软烂咸辣,不忘叮嘱女儿:“等太阳快落山了再过来捆稻子,别来太早了,免得热坏身子,把两个弟弟都带来,他们也要做点事。”
“知道了,娘。”青叶脆声应答。
饭后收拾好碗筷,青叶提上篮子戴了草帽往家走。丛家三个大人吃饱喝足犯困,正好在树荫下眯半个时辰。
这个时候也没甚男女大防的说法了,在极端的体力劳动面前,一切都是浮云。农人只在乎想方设法恢复体力,何况都是一家两口子在一起,更不用在意了。
第55章
傍晚的余晖给天边镀上一层金黄,跟稻谷一个颜色,火红的晚霞占据了半壁江山,明儿是个好天气,老汉们心里头乐呵着呢。
青叶、青皮两姐弟通力合作拉长一根草要子,平铺在稻田间隙,收拢稻茬上晾晒了一天的稻谷,抱起来放在要子中间。
放满一大堆后,铺开另一根草要子,小孩子一次抱得少,慢吞吞干活也没人催。一个不注意,田里全是高高耸起的谷堆,别看人小,时间长了也有看头。
青叶站在一行散落的稻谷前,边往前走边收拢杆子,在尽头处聚成一个小堆。她直起身吐口气,又弯腰伸手去抱,咦?手上一凉,摸到一个冰冷的东西。
青叶疑惑抓起来一看,“啊……蛇……”尖锐的童音刺破天际,在辽阔的田野久久回荡,惹来不远处喝水的妇人哈哈大笑。
青叶如碰到了火星子飞快扔了出去,细长的水蛇蜿蜒几下没入草丛不见了身影。她心有余悸地站在原地不敢动,手上似乎还残留着那股凉飕飕的触感,怎么甩都甩不掉。
青果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嘲笑就没停过:“哈哈,水蛇有什么好怕的,姐姐是个胆小鬼。”边笑边做鬼脸。
青叶恼火地追着他要打,小家伙腿脚灵活,早飞奔到另一块田里。
杏娘笑着安慰女儿:“没事,不怕,水蛇不咬人,下回注意点,蛇喜欢躲在稻子下面的阴凉处。”又呵斥小儿子消停点,别欠收拾。
做了好一会的心理建设,青叶继续抱稻谷,只不过这回谨慎多了,抱起来之前先翻转一圈,看看底下没东西了才敢动手。
青果则是跑回来,提着一个小篮子继续捡遗落的稻穗,他是个不长性的,捡一会就牢牢盯着草尖上的蜻蜓。撇下篮子扑过去,蜻蜓飞走了他再回来接着捡,大人也不呵斥,让他半玩耍半干活。
三个大人还在割谷子,“刷刷”的镰刀声在渐渐停歇的风里格外响亮。从三老爷抬头看看天色,走到田埂边把镰刀放到水壶旁,开始捆扎稻谷。
把小家伙们抱的两堆谷子合成一堆,拉起两头的绳子,曲起一条腿使劲往下按压,拽紧绳子扭成一团后塞紧,一捆稻谷就扎好了。
白天割的稻谷捆了大半时,丛孝也放下镰刀拿起冲担,两头各插一捆挑到停在路上的板车上,直到把板车堆满。
牵起在河边吃草的水牛,按上枷柦拉起缰绳一抖擞,吆喝一声“吁”。笨重的水牛昂起头颅,迈开蹄子往前走,丛孝双手赶紧掌住板车把手。
牛车停在家门口的场地,丛孝卸下稻谷,稻穗朝里杆子朝外摆成方块,板车卸空后再拉起缰绳返回稻田。
最后一趟板车装满后,白日里割的谷子都已捆扎好拉回家,杏娘也已放下镰刀跟孩子们一起捡稻穗。
丛孝吆喝一声,娘几个把手里零散的稻杆放在板车上,水壶、镰刀、冲担等也放上去,跟在车后面走回家。
此时天黑得看不清人脸,好在今儿晚上有月亮,明晃晃的玉盘悬挂在半空,清辉的月光洒向这片田野。
众人的脸沐浴在这清冷的月色中,白日的疲惫似乎化成缕缕青烟缓缓消散。孩童纵情在车后嬉笑打闹,永远不知倦怠为何物,大人们边走边闲聊,土路上一片欢声笑语。
“还在割呢,忙了一天了,该回家吃饭了。”
“趁着月亮多割几把,白天晒得人头晕,割不了多少。还是这会有劲,晌午饭吃得晚,现下还不饿,再多割一会。”仍在田里忙碌的汉子站起身擦汗。
丛三老爷搭腔:“看天色今儿晚上应是个晴天,不会下雨,割完了就这么摊开晾着也没事,明儿晒一天正好捆起来。”
“可不是,难得的好天气,错过可惜了,加把劲把这块田割完回家。”
牛车“哒哒”声远去,叉腰的男人重新弯下背脊挥舞镰刀,就着月色忙碌。
……
油灯下一家人坐在饭桌旁唏哩呼噜吃饭,吃得狼吞虎咽,盘子里的菜以惊人的速度消失,食物才是消解辛劳的唯一有效方式。
“明儿再割一天,我就把门口的场地压出来。”丛三老爷咽下一口饭,举着筷子道。
“嗯,剩下的也不多了,我俩正好能应付,您先把谷子碾出来,免得突然下急雨。”丛孝埋头猛扒饭,吃得抬头的功夫都没有,“想不到田少有田少的好处,还不到往年的一半时辰,稻谷就快割完了,可真快啊!”
杏娘停下筷子白了他一眼,“哼!”一声冷哼震耳欲聋——饭桌上猛地一静,接着只剩下碗筷碰撞咀嚼的声音。
片刻后,丛孝轻声提醒大儿子:“青皮,把碗端起来吃,不要放在桌上,出去会被人说没教养的,知道吗?”
青皮乖巧应好,小手把碗端起来。
杏娘这回没吭声,饭桌又恢复宁静。
天还蒙蒙亮,丛三老爷往门前场地泼了几桶水,干硬的土壳逐渐绵软。长年累月闲置在巷子里的石磙这时派上了用场,给水牛套上缰绳,左手牵撇绳右手执鞭。
轻斥一声,水牛缓慢抬起蹄子。
人站在中央,石磙大头在外,小头在内,跟在水牛后面缓缓转动,一圈一圈地碾轧。
场地上被人、畜下雨时踩出的凹凸不平的脚印,掀起的土坷垃,板车压过的车轴痕迹,一一被碾平,如同烫平衣物上的褶皱。
伴随着石磙“吱呀吱呀”的滚动,场地变得平整、光滑,好像一面镜子,看不见任何凸起坎坷。
丛三老爷满意点头,正转头察看是否有漏网之鱼时,突然瞄到水牛甩动尾巴,屁股鼓胀胀的往外喷气。
心下一抖,急慌慌解开缰绳把牛赶到河边,还不等到坡上,一大泡牛屎就喷涌而出,大坨大坨往下掉,冒起一团热气。
丛三老爷嫌弃地皱眉闭息,“老伙计,一大早上的火气就这般大,你昨儿晚上是吃了多少草料啊?”却是松了口气,好在反应及时没有拉在场地上,要不然这一早上白忙活。
碾完场子略晾干,天热干得快,此时太阳才刚升起,白色的日光初露锋芒。
丛三老爷把昨天晚上堆好的稻谷一捆捆搬下来撒开平铺在场地,先晾晒半个上午,他老人家拿起镰刀去屋后的田埂上割草。
这几天不光人辛苦,水牛更是受罪,接下来更是离不得它,需得吃些好草料养养精神。在伺候水牛这方面,丛三老爷从不含糊,比对他自个还上心。
将近晌午时又把牛拉来轧场,水牛转了一圈又一圈,石磙也在稻子上滚动了一轮又一轮。直到整个稻穗完全脱落,稻杆变得轻飘飘的才罢休。
丛三老爷用叉子抖落稻杆掀在一旁堆成草垛,这也是宝贝,烧火煮饭都靠它。清理干净稻杆,用木耙子来回薅,最后再用竹扫把略一遍,半长的、细碎的稻草全被清出来。
此时场地上已然只剩下金黄的稻谷,含有大量碎屑、浮尘。
丛三老爷嘱咐小孙女:“乖乖坐在堂屋门口赶麻雀,粮食要是被它们偷吃光了,咱们就要饿肚皮。隔一会翻动一下稻谷,爷爷要去忙别的事情。”
青叶严肃点头,她是个较真的孩子,让她看着谷子别被麻雀吃了,她就寸步不离地守在小板凳上。旁边一根长长的竹竿,一有麻雀停下来就上下左右拍打,嘴里大声呵斥。
此时的麻雀也是贼精贼精的,似是知晓眼下正是丰收的季节,成群结队候在场地前的树上。稍不注意就飞下来啄食谷物,有时用竿子且赶不走,它们的胆子也被训练大了,非得人跑过去一阵乱轰。
捉是别想捉到它们,只得捉迷藏似的费力地跑来跑去,家里的孩子们就被赋予这项任务。
每隔半个时辰,青叶就光着脚丫子走去翻动稻谷。大人可以用木耙子来回搅动,孩童可拿不动那玩意,只得赤脚上阵。
从最边沿开始,双脚并拢,脚底板紧贴地面,穿过暴晒的谷子。直直地走到尽头再返回,脚底下的地面滚烫,稻谷从脚背上拂过,酥酥麻麻的。这种感觉有点麻,有点痒,说不上难受,但是也不会舒服。
青叶做事认真细致,走的线直直的且一行紧挨着一行,排的密密麻麻,可漂亮了。如隔壁丛五老爷家的两小子,那可真是笔走龙蛇,洒脱豪迈,转两个圈完事。
临近太阳落山,昏黄的光线把人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投到地上伸出老远。
青叶跟青皮两个扶着推板的把手,丛三老爷在前面拉绳子,推板所过之处稻谷堆积,直至聚成小山推不动,此时正好积到正中央。
抽出推板,爷孙三个返回边缘处再拉,丛三老爷嘱咐两个孙辈:“推板不要竖得太直,稍微往后靠一点,紧贴地面扶稳了,不能蹦起来,知道吗?”
“知道。”异口同声倒是很响亮。
丛三老爷满意点头,正想再夸两句,一张嘴巴含了满口的灰尘,呛进喉咙剧烈咳嗽起来,“咳……咳……”
原来是陈氏拿了扫帚在他们推过后的地面猛扫,灰尘漫天飞舞,细屑纷纷扬扬,浓烈的粉尘迫得两个孩子闭眼捂嘴落荒而逃。
丛三老爷也丢盔弃甲,“咳……你说你着的什么急,等我们堆好了再扫不迟,咳……合该用木锨才是,怎么扫上了?”
陈氏不满地瞪着他,一把将扫帚掼到地上,“好心帮你一把还不领情,我爱用什么就用什么。”
丛三老爷无奈摇头,不想跟老婆子歪缠,好容易等灰尘落地,招手把两个孩子叫来继续扶推板。
等场地晾晒的稻谷堆成一座小山,丛三老爷就着微风扬场。人站在上风口,铲一木锨谷子朝着天空高高扬起,稻谷重重落下,碎屑飘落下方。
这才是真正的满天飘尘,除了丛三老爷,周围的人走个干净。不一会儿,丛三老爷眉毛、鼻子、嘴巴一圈都是黑灰,整个人像从灰堆里打了个滚的咸鸭蛋。
扬过尘的稻子用簸箕铲了装入麻袋封口,再搬到堂屋码好,丛三老爷才长舒一口气,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放下一半,这下总归妥当了。
第56章
丛孝家田少,今儿差不多能割完全部谷子,两口子正在田里挥洒汗水。
今天天气也是邪门,按说热天温度确实是高,但通常会伴着凉爽的呼呼风声。
偏偏今日一丝风也没有,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萎靡不振地将落未落。稻穗顶上的枯叶尖尖地翘起,偶一晃动,却是农人在挥舞镰刀。
只有树上的知了歇斯底里地拼命嚎叫,仿佛用尽生命最后的倔强来宣誓主权,告知世人这是个鲜活的世道。
杏娘直起身大口喝水,“咕噜咕噜”一阵响,葫芦里的水少了一大半,“今儿这天不对劲啊,这也太热了吧,一丝风都没有。”
她抬头望天,猛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这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啊?
丛孝坐在她旁边扇风,“谁说不是,这鬼天气风都停了,这叫人怎么活?”
要不还是说农人辛苦呢,不但靠天吃饭,还要跟老天爷抢粮食。收成时节真是时刻紧绷着一口气不能松懈分毫,就怕出个意外全打了水漂。
丛孝心疼媳妇,扇风的力道大了点,“要不你先回家歇着去,剩下的地不多了,我一个人也能割完,大不了晚上迟点回去。”
杏娘毫不迟疑拒绝:“就差临门最后一脚了,实在不想拖到明天。况且我回去了也闲不了,还不如割完捆了拉回家,谷子长在田里总是不那么叫人放心。”
丛孝擦拭额头的汗水,笑了笑没说话,听媳妇的就是了。
此时家里的丛三老爷望着头顶碧蓝如湖面的天空,也发出跟儿媳一样的感慨:这个天儿不对啊,一朵云彩都没有,天空蓝得好像下一刻就要裂出条缝,风停了,周遭的一切静止得不似活物。
丛三老爷是个谨慎的性子,一辈子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半步,一旦心里头犯嘀咕,行事就半分不敢懈怠,时刻紧悬着一颗心。
今天轧场完晾晒了不到一个时辰,他就急忙开始收谷子。因还是半干带点湿气,丛三老爷全部用簸箕铲了倒进箩筐,若明天还是晴天再倒出来接着晒。
少了扬尘装袋的繁琐,倒进筐里显然简单得多。他的动作利索,一刻钟后,家门口的场地不剩一粒稻谷,空荡的地面只剩一道道杂乱无章的灰尘印记。
“你发的什么疯,谷子不是晒得好好的么,你怎么给装起来了?”陈氏双手用力往上提箩筐,往前挪动几步停下来喘气,不满地看着老头子。
丛三老爷也不遑多让,边喘着粗气边抬头,“还是不晒了,我看这天邪门的紧,还是收到家里安心。”
“我看就你最邪门,这么大的太阳挂在头顶看不见?他二伯父门口晒的谷子还好好摊着呢,就我陪你瞎折腾。”陈氏抱怨归抱怨,看老头子弯腰也低头抓箩筐。
一个筐装满稻谷,少说也有百十来斤,两个老人上了年岁扛不动,只能慢腾腾往家里挪动。好在就几步的距离,挪几下歇口气,倒也全搬进了家里。
丛三老爷了却心事,依旧跑去后院割草,左右水牛吃得多又不会撑死,草料多多益善。
太阳还斜斜地挂在西边半空,杏娘依旧在割最后剩下的一角稻谷,丛孝在旁边捆扎。今天割完也不晾晒了,没得还要拖拉,索性捆好拉回家晒。
突然,毫无预兆地刮过来一阵清风,起初绵软软吹得人心旷神怡,渐渐的稻穗开始左右摇摆。
丛孝心里“咯噔”一声,抬头看天,太阳好像飘过一片云彩,他加紧手里的动作。杏娘也察觉到异样,这风里似乎带了凉意,镰刀划拉地更加快了,几乎成了残影。
忙碌的农人都嗅到了异常,田里稻杆晾晒多的人家也顾不上割了,一股脑开始捆扎。要是真的下起雨来,长在土里的稻子还能撑几天,割了的谷穗是一刻也撑不了,被雨一泡那还得了。
杏娘勾掉最后一把稻谷,扔了镰刀抱稻杆,抱成堆后拉绳子捆绑。两口子来回在田里奔走,到后面飞快跑起来。
只见风越发大起来,吹得呼呼作响,而刚才还绚丽夺目的太阳不知不觉开始暗淡。
丛孝把最后一捆稻谷甩上板车,来不及歇口气去牵牛绳,安好枷柦抖绳索。杏娘恰好拿着水壶、镰刀等跑过来,他轻斥一声,掌住板车把手,杏娘在旁扶着稻谷往前推。
路边的大树剧烈摆动,张牙舞爪地树枝透出几分诡异,天空彻底阴沉,好像一块黑布陡然遮住了太阳。
田里到处是奔跑的农人,草帽被吹飞也顾不上,能捆起来的尽量捆绑,太多了捆不了的先抱成一堆垛起来。
走到半路碰到小跑过来的丛三老爷,忙走到板车另一边也扶着稻谷往前推。
丛孝挥舞鞭子抽了一把水牛,“啾”,牛蹄加快步子往前奔跑,它也知晓气氛不同往日,不敢像以前那般慢吞吞挪动步子。
到家时黄豆大的雨点子已打了下来,落在地上溅出尘土,空气里满是泥土夹带水汽特有的腥味。父子俩停稳板车往下卸稻谷,仍是稻穗朝里稻杆朝外堆成方形。
垄上不少人家都在抢收门前场地上晾晒的稻谷,人人恨不得多长出两双手来铲谷子,老人、小孩跑得飞起。
杏娘看一眼不远处丛二老爷的家门口,场地上还敞着大半的金黄色谷子,“我先去二伯父家帮忙,你摞好谷子也过来。”朝男人丢下一句话,不等他应声,她转身又冲入雨幕。
跑近了抢过丛凤手里的木锨,一锹一锹往箩筐铲稻谷,女孩手里一空,忙捡起一旁的簸箕往里扒。
丛孝父子俩码好稻谷,又在最上面盖了一层草席,忙完后也往这边跑来。
丛二奶奶小脚使不上力,拉着装满稻谷的箩筐往家门口拖,父子两个赶忙接手使力抬起来疾走。不一时又冲过来两、三个人影,竹扫帚、木锹、簸箕交相辉映,漫天的尘雾飘扬又被雨水打湿落下来。
雨越发大了,成片往下砸,狂风呼啸,电闪雷鸣,谷子已然湿透连同泥巴被铲入箩筐。众人被雨冲刷得睁不开眼睛,满头满脸的雨水,沉重的湿衣物牢牢贴在身上。
最后一铲谷子倒进框里,众人拿起工具冲进二奶奶家,此时方有空大喘气。
丛其“呸”一口吐掉嘴里的土沫,双手叉腰望着外头,“这个贼老天,说下就下,连给人喘个气的功夫都没有。”
丛家老四接口:“可不是,从太阳当空到雨落下来,刚过一刻钟吧,幸亏谷子都抢进来了,否则给这大雨一冲全流河里去。我们家说不得就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今天多谢大伙帮忙。”
丛其摆手,“咱俩家墙挨着墙,不帮你家帮谁家。”
丛二奶奶一手提凉茶一手抱一摞碗过来,“劳烦大伙了,都来喝碗凉茶,坐下歇息一会。”
杏娘用布巾擦脸、脖子,擦完递给丛孝,“二伯娘,您别忙活了,我们这就回家去。”
“怎不多坐一会,雨下得这般大,还是躲会儿雨吧!”
丛三老爷喝完水,把碗搁在桌上,交代二嫂:“这雨眼看着一时半会的停不了,我们就不耽搁了。你们家的谷子都淋了雨,现下也没法晒。我看不如摊开晾在堂屋里,免得夜里发了热冒芽,您自个考量一下,我们就先回去了。”
他二哥就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跟他说了也是白说,还不如这个二嫂能担事。
众人说了几句话,纷纷冲进雨幕往家跑,左右衣物已经湿透,不如一口气跑回家洗澡换衣裳。
等杏娘换了干净衣裳坐在堂屋里擦头发时,屋外仍是倾盆大雨,哗啦啦往下泼,丝毫没有缓减的迹象。
屋子里漆黑一片,仿佛到了晚上,好似要点了油灯才看得清人脸。不时有闪电拉出一条亮光,照亮堂屋的一个角落。
头发擦得半干在头顶挽一个松松的发髻,杏娘去灶房看晚上要炒的菜。许是知道今天能割完稻谷,陈氏晚上准备的菜还挺多。
半个老南瓜、一碗小杂鱼、一条大白刁,加上坛子里的几样菜,足够做一桌丰盛的晚饭,正好庆祝谷子丰收。
杏娘挽起袖子给老南瓜削皮,今年南瓜结得多,口感甜糯细腻,用本地的话说就是吃起来很面,就是不好削皮。滑不溜秋又不好抓紧,厚实的皮紧绷绷的。
把洗干净的南瓜切成块放入灶后的小陶罐,米也淘洗干净倒进大铁锅,添上水,喊大女儿:“青叶,帮娘过来烧火煮饭。”
“哎,好。”堂屋传来“蹬蹬”的脚步声。
杏娘拎起大白刁刮鱼鳞鱼鳃破肚,清洗干净切成块装盘备用。
小杂鱼处理起来比较麻烦,都是小指头长短,用大拇指刮掉鱼鳞,捏破鱼鳃挤出内脏。一小碗鱼弄完,腰酸背痛,骨头都麻了。
青叶算是烧饭的老手,开始用草把子接连不断的大火烧,锅里的水半干时转小火慢慢烘烤,贴着锅底的一层米饭慢慢变硬成一张锅巴。
把饭铲进木盆后,揭下厚厚的焦黄色锅巴,铁锅里光可鉴人不粘一粒米饭。先把饭煮熟再炒菜,等吃的时候温度正好不会烫。
大白刁蒸熟后浇上用早稻磨成的米粉调成的汤汁,鲜香扑鼻。小杂鱼先煎地两面焦黄,淋上用炸胡椒加水调的勾芡,盖上锅盖焖一会。
从坛子里捞出两条灌胡椒,多放点油煎得焦脆,最后再炒一个小青菜,满满一桌农家风味的小菜,色香味俱全,引人垂涎欲滴。
丛孝两眼放光地看着饭桌上的菜,“今天有炸胡椒糊小杂鱼啊,我做梦都想吃这个菜,一看见这鲜红的颜色就能配三碗米饭。”
杏娘好笑地调侃:“那你好好吃个够,等闲了天天煮给你吃。”
外面大雨如注,狂风呼啸,雷声在头顶轰隆隆作响,饭桌上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小小的灶房,一家子团团围着吃得喷香。
在这样水汽弥漫的时刻,炖菜吃起来也不觉得热,煎的外酥里嫩的小杂鱼都不用吐刺,嚼吧嚼吧全咽了。
三个孩子碗里只有小半碗饭,上面盖着一层锅巴,小糯米牙咬地“咯吱咯吱”响。馋地丛孝忍不住从大儿子碗里夹了一小块,塞进嘴里过过干瘾。
“嘿!今儿这雨下得可真好。”丛孝突然想起什么,兀自乐呵,“田里泡了水正好耕地啊,免得我累死累活地踩水,稻谷也割完了,这雨下得及时。”
丛三老爷不惯着他:“有本事你到外面去嚎一嗓子,你看会不会有人锤死你,咱家是田少赶得及时,别家可都还没割完呢。”
“啊哈,那还是算了。”丛孝讪笑。
这样的夜晚也是格外的易眠,风声、雨声、雷电声,睡在稍显凉意的床上心里满足得像喝了蜜水,甜滋滋的,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第57章
这一场暴雨足下了大半个晚上,到凌晨时分雨势才渐渐减小,天亮时只剩了淅淅沥沥地往下掉雨线。
雨是停了,可一时半会的也没办法干活,河里的水暴涨,丛孝家门口的台阶都往上爬了两层。
田里泡满了水,没割完的稻子淹头搭脑杵在土里,沉甸甸的稻穗又往下坠了几分。这倒也无碍,只要打开放水口,太阳一出来晒上半个时辰也差不离了。
丛孝家门口的场地吸饱了水,土层软得像白生生的棉花,可以随意揉捏,也是要等晒得半干了才好碾场。
故而全垄上的男女老少这一大早上的竟然闲了下来,无事可做了。
嗯……倒也不能这么说,庄稼人眼里都是活,特别是农忙时,一旦不做事了简直抓心挠肺的难受,田里遗落的稻穗还没捡呢。
心有灵犀一般,全家老少一起出动去田里捡稻子,这个活儿简单,三岁的小儿都能干。别家都在着急忙慌地掏开放水口往沟里泄水,丛孝家的田堵得严严实实,巴不得泡软了好犁田。
水大也不怕,卷起裤腿光脚蹚,这大热天的别提多惬意了,凉飕飕的正好解暑。湿哒哒的稻穗浸满了水,重了不少,装满大半篮子就倒在田埂上。
杏娘俩母女正结伴寻找稻子,小儿子欢快的叫嚷声在不远处响起:“娘,快看啊,我会游水了,娘!”
母女两转过头,只见青果在齐膝的水里瞎扑腾,两只手拽着稻茬,平躺着身子,头颅高高仰起,双脚上下踢打,水花四溅——他竟把水田当池子游水了。
这也怪不得他,到大人膝盖的水对他来说能淹到小肚子,本就没让他下田,要他在田埂上玩耍。青果哪里呆得住,偷偷摸摸扯了田埂上的草茎站到水里,这下可好,衣物湿了大半。
这个高度的水对他来说正合适,既不会深到淹没脖子,也不会浅到只湿小腿肚。小崽子乐不可支拍打水面,不一会儿就玩出新花样,干脆睡在水面上打水。
这可比在河里玩水畅快多了,又安全,嘴里喝了水立马双脚往下一踩就能站起来,不像在河里,水深得够不着底,他只能坐在台阶上扑腾两下。
小家伙玩得乐不思蜀,全然忘了新换的干衣物。
丛孝一见忍不住乐了:“还是我儿子聪明,找了个这么好的地方学游水。”
杏娘紧皱眉头,骂不了儿子还对付不了儿子他爹,“才上身的衣裳,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会儿你去给他洗衣裳。”
丛孝摸摸鼻子不敢吭声,小崽子闯祸老子遭殃,找谁说理去。
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凉爽,满是泥土草木气息,被雨水冲刷过的叶片油绿发亮,叶尖坠着一滴水珠,晶莹剔透,将落未落。
六太奶奶跟孙子在田里捡稻穗,六太爷今天精神好,也跟出来溜达。王氏走到这头,六太爷拄着拐杖走到田埂这边,她走到那头,他又磕磕碰碰跟到那边的田埂。
“你老跟着我做什么,趁着今天凉快,赶紧回家睡一觉养养神。”王氏好笑地看着老头在田埂上转圈,挥手赶他回家。
刚能站起来走几步,要他在家里歇息,死活不肯答应,非要跟着她到田里来。来了又做不了事,费劲巴拉地跟来跟去。老头子走得不累,她看着都觉得心累的很。
六太爷“嘿嘿”笑着不说话,也不往家走,拄拐站在原地。
一场雨下来,田埂上的野草长得飞快,抽高了老大一截,草丛藏满了雨水。
六太爷的裤腿被浸湿,脚底满是污泥,走这一截路对他来说显然太费力。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喘息的声音不要太大。
纵然老婆子忙得没空搭理他,只要能看见她的身影总是好的。
朱青水在一旁的田里大声喊道:“六太爷,您老年轻的时候威风八面,说一不二,被刀子剜了肉眉头都不带皱的。怎地老了老了倒要看六太奶奶的脸色,您不是向来瞧不上这等儿女情长的么,现在还跟手跟脚上了?”
众人哄笑,捡稻穗无聊又琐碎,瞧瞧乐子蛮不错。
王氏老脸一红,越发觉得老头子无理取闹,她想在家里躲懒还不能呢。他倒好,路都走不稳当还到处瞎晃荡,挥手让老头回家。
丛其看他拿自个老子打趣,自然不依,“你少他娘的胡说八道,我爹娘的情分自来就好,他年轻的时候,你还在娘胎呆着呢,你知道个屁。”
六太爷却是一点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的,花白的头发衬得脸上的皱纹越发沟壑重叠。
被骂了一顿,朱青水满不在乎地挑眉,“六太爷,您老可得好好保重身子骨啊,活得越久越好。您看眼下这双抢忙成了什么样,割完了稻谷还得碾场,耕田,又要拔秧、栽秧,一个人恨不得长出四只手四只脚才好。您老可不能害人啊,要不然哪有空料理您。”
英娘忍不住了,对自个男人破口大骂:“你满嘴胡沁什么,管好你自家的事,别人家里轮不到你操心。好好的嘴巴不会说话就闭上,没人当你是哑巴。”
朱青水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又闭上,他真的没有恶意,只是有时候确实管不住嘴,耸了耸肩,低头继续找稻穗。
王氏叹一口气,心里弥漫了悲伤,这悲伤就像秋日早晨的大雾,无所不在,无处隐藏。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只是不再赶老头回家,随他吧……左右也跟不了几天了……
“没事,没事。”六太爷乐呵呵地摆手,和蔼可亲地劝英娘,没有一点生气的迹象,“你不要骂他,他没有坏心思。”
又转头对着朱青水的方向,“你放心,六太爷打年轻时起就没干过坏事,临到头也不会害人,不要担心,我身子好着呢。”
朱青水尴笑两声,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嘴巴一快就没把住门,他肯定是希望老人家能好的嘛。可如果真的好不了,那现在确实腾不开手,那什么的……不能想了,越想越离谱,搞得他好像在咒人似得。
……
不到晌午,火热的太阳光就把田里的水烤干了,人们继续挥舞镰刀割稻谷。
丛三老爷在家门口踩一圈,晒得差不多了,仍套上水牛拉了石磙平整场地。门口堆着的稻谷且不忙着碾场,先把昨天装进框的谷子晒干。
等老爹平整完场地,丛孝搬了箩筐倒出谷子平铺在地面,吩咐家里孩子赶麻雀。两父子拉过牛绳赶往田里,泡了一上午,底下的土还是硬邦邦的。
不过也等不及了,双抢就是这样,抢着收抢着种,哪有时间慢慢等。
依旧是老的牵绳年轻的把犁,只不过这次可比开春那会慢多了。水牛吃力往前拱,丛孝扶着犁头也不轻松。种了一季的土块且是那般好啃的,都结成了板块,非得往深里耕不可,枯黄的稻茬被埋进土里,正好肥田。
丛康割稻谷割得腰酸背痛,满脸通红,羡慕地对丛孝喊到:“七叔,你家可真快,已经开始耕地了,我家谷子才割了一大半。跟你家没法比,拍马都追不上啊!”
丛孝哭笑不得,不敢停下说话,这口气一泄再想驱赶水牛,又得费一番功夫。
他头也不回地说:“你不能光看贼吃肉没见贼挨打啊,我家快是田少,我倒想慢着点来,得有田给我慢不是?水田多收成才多,不会饿肚皮,多才好呢。”
“我要有你那手艺,我才不种田呢,累死累活才得几个钱。”丛康满是遗憾地嘀咕,汗水流到眼睛里,涩的慌,“你说我怎么就没学会一门手艺呢?我爹娘也真是的,合该在我还小时送我去当学徒。”
丛老三听不下去,对着儿子就是一顿吼:“我倒是想送你去当学徒,你吃得了那个苦吗?少时镰刀割破手指就哭唧唧没个完,勤劳苦干没你的份,偷懒耍滑你倒样样不落。还想去当学徒?我看你是想屁吃,现在看人家轻松赚钱心里不得劲是吧,我告诉你,晚了,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后悔药。”
丛三老爷在一旁打圆场:“他三伯说的什么话,都是好孩子,有啥可比的。种田有种田的累,远走他乡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好在都能当家做主,养活父母妻儿,那就是咱们老丛家的好男儿。”
一句话说得几人都笑了,为了给儿子解围,吴氏笑着打趣道:“都说三叔是个笨嘴拙舌,不爱说话的,我看不见得吧,要真是那样能养出老五、老七这般有出息的男丁。我听说五弟在镇上当教书先生好着呢,咱们在这里吃土流汗一嘴泥,人家在学堂吹着小风教学生,那日子过得才叫舒坦。”
丛三老爷说不过她,朝水牛背上挥一鞭子,“你看你,还笑话你三叔来了,我也不怕说实话丢人。我是个没本事的,这辈子就靠着几亩地过日子,是好是赖都这样了。他们两个有本事是他们自个谋出来的,我呀,没能耐帮他们,顾好自个就行咯!”
“您没能耐不要紧,儿子有出息就成,要说还是三老爷有福气,两个儿子都有本事还有什么好愁的。我倒巴不得丛七哥更有能耐些,咱们大伙跟着沾点光呀。”旁边田里的汉子也过来凑趣。
“哈哈……”众人大笑,起哄要丛孝出人头地,到时提携乡亲父老。
“好,好。”丛孝打小就不是个怕人笑话的,大手一挥,当即甩出豪言壮语,“且等我先谋划谋划,咱们找一个为富不仁、助纣为虐的老王八,来他个劫富济贫,锄强扶弱,到时大伙都跟着我发大财呀!”
这下捅了马蜂窝,手里的镰刀握不住掉地上,人人笑的打跌,“哈哈……你还真敢想啊,还劫富济贫……到时把你自个给劫走了。”
“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咱们确实不如你。”
“丛老七,老子看好你,你要当上山大王,老子往后就跟你混了。”
一场乐子逗得田里的众人笑得酣畅淋漓,嘴巴酸疼双腿发软,给麻木无休止的辛劳添上一份短暂的欢声笑语。
笑过了,闹过了,依旧埋头劳作,弯腰挥洒汗水。
第58章
丛孝在田里慷慨激昂,杏娘自是不知,趁着家里男人犁田,她难得空闲半日,打算做些吃食犒劳全家的五脏庙府。
早起她就托了周老爷子在镇上买一条草鱼和一条五花肉,吃完晌午饭过去拿。
周老爷子家就两亩地,别说耕田了,人家早早把秧都栽完了。这个可真比不了,也没人想跟他老人家比。
无他,两亩地交了赋税连自个都养不活,还得买粮吃,谁家经得住这般过活。
好在周老爷子家就两口人吃饭,零碎卖些鱼虾蟹蛋,加上撑船的船资,勉强养得活自个跟孙儿。农忙时坐船的人少,也不是完全没有,别个村的艄公艄婆有田地要料理,无暇出船,周老爷子的生意反倒好了些。
提回来的草鱼足有三斤,是个大家伙,水乡人家靠水吃水,吃鱼多过吃肉。
没办法,谁叫鱼比肉便宜易得呢,有那抠搜的人家,不到过年不买一片肉。实在馋的很了,杀一只公鸡解解馋,母鸡是万万不能杀的。
杏娘打算做阳干鱼,草鱼去鳞片剁成两指宽大小,加入盐、生姜丝、醋腌制片刻后在太阳底下暴晒,这般大的日头晒大半天即可。
至傍晚时分,鱼块晒得六、七层干,表皮发皱略微紧绷,捏起来弹性十足,晒的时辰恰好,收进布袋明天吃。这种阳干鱼适合热天做菜,就是存放的时间不能过久,以免鱼块发臭生蛆。
点得早的豆角此时已经长老变黄,蓬松的外皮又薄又硬,包裹着饱满结实的豆子,嚼是嚼不动的。此时已然不适合清炒,却是蒸菜和炖菜的最佳选择。
豆角掰成大小相等的小段,与切成片的五花肉一并洒了米粉拌匀,跟蒸鱼的做法一样,先蒸后勾芡。豆角沾染了油脂,蒸得软烂入口,豆子更是绵密细软,有一种沙沙的口感。
肉片裹了酱汁散发扑鼻的香味,都不用怎么嚼就咽下肚,最受老人、小孩欢迎。
要不说孩子也是知道好歹的,晌午陈氏做饭就囫囵吞枣,饭扒得快咽得更快,如同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品出啥味来呢就进了肚子。晚间亲娘做饭就不一样,吃得也快那是为了抢菜,把菜夹到碗里就慢了下来。
“叶儿,给爹再盛碗饭。”丛孝把碗递给大女儿,随口吩咐。
青叶嘟嘴不满,但也不敢违抗她爹的命令,她正吃得开心呢,心不甘情不愿接过碗。
作为一个普通农户里当家做主的男人,似乎总是有各式各样的特权,吩咐孩子打饭就是其中一样,丛孝也不例外。他们一般在饭桌上坐得稳当,碗里的饭一空,有眼色的妇人立刻起身拿起碗盛饭。
当媳妇抽不出空时,孩子就成了最好的备选,尤其是女孩,其次是男孩。
通常前者一直到出嫁都要给家里的男性长辈盛饭,嫁了人又要给丈夫盛。后者小时还听话顺从,一旦长到十五、六岁,那真是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完全不会理会父辈的吩咐。
如李苏木念过学堂的人,温文尔雅,待人和气,在他未成婚时跟李老大发生争执,一气之下摔了给他爹盛饭的碗。差点没把李老大气出个好歹,站起身转着圈的找棍子要教训不孝子。
可儿子都这般大了,长得比他还高,嘴里嚷嚷得厉害,到底下不去手。
在丛家又有点不一样,丛三老爷打年轻那会就没享受过媳妇盛饭的待遇,不给他媳妇盛饭就够好了,期望值一直不高。等到上了年岁,更是心胸平和,待人处事泰然自若,不就是走几步路的事,他老人家一向是吃完了自个去盛。
丛孝也跟别家不一样,自成婚起就没敢吩咐媳妇干这事,久而久之也没人给他盛饭。直到大女儿能跑会跳能帮点小忙了,他才开始享受大老爷们特有的权利。
青叶跑到灶台边放下碗,急忙去揭锅盖,“哐当”一声,碗没放稳掉下来摔得粉碎,看着一地碎片,青叶傻眼。
陈氏稀疏的眉毛一竖,捏着筷子的手指向青叶,“个小蹄子的,你说你能干点什么,盛饭都盛不好,把你养这么大有什么用。别人家这般大的孩子都能当大人使唤了,每日在田里起早贪黑,就你还在家里憨吃憨玩,不长半点心眼。
你知道这碗多少钱一个吗?连碗都拿不稳,你说你……”
“破了就破了。”杏娘高声打断婆婆的喋喋不休,“一个碗而已,家里又不是买不起,她又不是故意的。”
横了男人一眼,杏娘走到院子拿来扫帚簸箕扫走碎片,安慰女儿:“你前儿不是说何竹新得了一副石子儿吗?这下你也能做一副新的了,吃过饭娘帮你把碗底敲碎磨平,明儿找何竹去玩。”
青叶怯怯点头,心有余悸跟在她娘身后。
陈氏静静站了几息,嘴巴开阖数次,愤懑扭身一屁股坐下来扒饭,端起碗又放下,“哐当”,吓了青皮一跳。
早在杏娘起身的时候,丛孝就乖觉地去橱柜另拿一只碗盛饭,等俩母女返回饭桌时,他也悄无声息坐下来。
全家安静吃饭,连咀嚼声都小了,一时饭桌上斯文不少。
这次回家丛孝也不是一无所觉,他还是颇有感触的,似乎他媳妇在这个家的地位提升了不少。
更准确地说,他亲娘貌似对他媳妇有点犯怵……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丛孝是喜闻乐见的。
他娘这个人吧,大过没有小错不断,有个人能管管挺好的。他媳妇也不是个坏心思的,做不出什么过分苛待婆婆的事。年轻时被婆婆、嫂子忽悠着过活,吃过大亏,现下能当家做主,越发有掌家的派头,他更高兴。
媳妇能干他在外头也放心,两口子劲往一处使,努力攒钱养家,家业才能兴旺,日子才有奔头。
……
隔天依旧是鸡叫两遍起床,杏娘先去秧田扯秧,丛家父子俩牵水牛耕地。
早、午饭仍是由青叶提来,不到田里的稻谷全部变成秧苗,别想在家吃早饭。太阳挂在树梢时,青叶过来找爹娘。
这回不用抱稻谷,她牵了绳子放牛,大黑牛念念不舍在水沟里打个滚起身。浑身沾满湿泥巴,尾巴不停甩动,污泥四溅,青叶皱着眉头往一旁躲。
田埂上的杂草长得比腿还高,根本无需费心寻找水草茂盛的地方。
随便找条宽田埂,拽着绳子端头在手上绕一圈,站在水牛前慢吞吞往前挪动。一旦老牛生出不轨之心,偏头想撩田里的秧苗,立刻拉紧绳索往后一扯,水牛头偏转过来,照旧啃它的青草。
它的嘴巴可真大,长舌头撩一圈,嘴巴一咬,地上的草齐根截断,整齐有序,像被镰刀割了似的。吃草时缓慢嚼动,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清脆利落。
这条水牛从小牛犊时就在她家了,一直长到现在成年。它的身躯庞大而健硕,肚子鼓胀胀的,弯弯的牛角黝黑发亮,表面带有神秘的刻痕。
水牛性格温和,青叶偶尔会碰触它的牛角,来回抚摸,它也不发怒。有时在窄小田埂上青叶忘了往前走,水牛就静静立在她身后,不发出一点声音,更不会用牛角触碰她。
青叶一回头对上又圆又大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那双眼睛是如此的纯真、明亮,不谙世事。
每当这时她就心生抱歉:“哎呀,你怎么不出声提醒我,我还以为你没吃完呢?”好像忘了它是一头牛,像对待人那样跟它解释。
青叶急忙往前走几步,给水牛腾出前面的青草,让它吃尽兴。
最高兴的莫过于跟爷爷一起放牛,爷爷把她举起放到牛背上。怕她摔下来疼,特意把牛往干涸的小水沟里赶,脚两旁能挨着地面,心里顿时踏实不少。
牛背上温热坚硬,它的毛很短很粗糙,一缕缕贴在背上不好拽。大喇叭似的耳朵来回拍打,毛茸茸的长尾巴不时扫过屁股,挠痒痒似的带来丝丝酥麻。
青叶在一边放牛,三个大人都在水田里栽秧。
相比于割稻谷,杏娘更喜欢栽秧,至少不会被那些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的芒屑、碎片包围。站在水里依然潮湿、闷热,却比稻田开阔、凉爽多了,若是没有蚂蟥就更美满了。
把白天扯的秧都栽完,天色已近擦黑,洗干净腿脚,一家子赶了牛回家。
眼看今年的双抢即将结束,杏娘心情大好,不考虑收成的话,家里的田比往年少了一大半还是有好处的。以往是忙完这一个多月,好生生的人能活脱脱蜕掉一层皮,今年好些了,只瘦了些,没有元气大伤。
可见还是要赚银子啊,手里有钱心里不慌,田亩少照样不会饿死,指望种田赚钱没希望,她家又不是地主。杏娘心下感慨,手里忙个不停。
阳干鱼煎得焦黄喷上一勺酱,辛辣的味道在空气弥漫,灶房响起此起披伏的喷嚏声,等着开饭的人忙避出去。清炒的南瓜藤绿油油的,鲜嫩可口。
磕两个鸡蛋跟炸胡椒一并炒了,又是一个菜。可惜家里的母鸡还不能下蛋,估摸着下半年能吃上。
再就着几片肥肉炖一个老黄瓜,装一碟兰花豆,一碗酱萝卜,饭桌又摆得满满当当。
丛三老爷夹起一粒兰花豆,色泽微黄,散发盐粒和蒜头的焦香,入口酥脆。他闭上眼微微陶醉:“这般好的小菜,合该配酒才是。”
杏娘笑道:“等忙完了这茬农事,我给爹打一壶酒庆贺,再整两个好菜,包管您满意。”
“那我就等着了。”丛三老爷欣慰地笑了,又夹一颗兰花豆。
陈氏在一旁翻白眼,看不得她讨好巴结的样。
杏娘看了也当没看到,左右无论做什么这个婆婆都看她不顺眼,除非她愿意当冤大头,跟往常那样过。现如今杏娘偏又不愿意那么做,两人一个屋檐下井水不犯河水,王不见王,倒也相安无事。
讨好公爹还是有必要的,一来他老人家性子好,从不找事。二来双抢也多亏了他出大力气帮忙,两口子轻松一大截,这就是家里有老人帮衬的好处。
再者两人还得合伙摆摊呢,总之,给公爹花钱打酒她还是愿意的。何况自个男人也能沾光喝几杯,何乐而不为。
第59章
栽完最后一块田的秧苗,全家老少长出一口气。这一个来月过得如此艰难,以至于放松心神后人人都无精打采,恨不得睡他个三天三夜。
睡三天是不可能的,只要当天晚上早点安歇,睡到天大亮起床,又是精神饱满,元气十足,比吃了百年人参千年龟的补药还灵验。
极端劳累的后遗症显然是很大的,连丛三老爷这样的勤快人也难免躲会懒,早起没去后院割草,搬来两捆稻草把老伙计给打发了。
丛孝更不用说,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长在床铺上。也不知道怎么那么能睡,除了吃饭洗漱,其余时间就没睁开过眼睛。
杏娘懒洋洋地坐在河边的树荫处摘红薯藤,撕掉外皮折成小段,跟红辣椒一并炒,是热天常见的一道家常菜。就是处理起来有些麻烦,细细的红薯藤一根根的去掉表皮,琐碎的很,折完一盘手指甲都是黑的,洗也洗不掉,只能等它自个褪色。
好在杏娘这会儿多的是时间,慢条斯理地摘叶剥皮,不时抬头看一眼旁边玩耍的孩子,纯当打发光景。
青叶跟青皮在台阶上抓石子,碗底一圈磨成大小均匀的颗粒,边缘光滑,一副五粒。
抓石子的规则有很多,一颗石子往上扔,分别抓起地上的一颗、两颗……四颗,接住落下的石子;或是五粒一起往上扔,翻转手掌用手背接住落下的石子,接的越多赢面越大,再抛上去抓起地上的石子接住下落的;亦或是往上抛一粒,抓一颗置换一颗,轮流把地上的四颗石子换个遍……
花样如此之多,姐弟俩只会玩最简单的,往上抛一粒,抓起地上的一颗,抓两颗都困难。这也不怪他俩,青皮是手小,五颗子儿尚且握不拢,还要往下漏一粒。
青叶手倒是够大了,可她的五根手指白白胖胖,手掌握拳就像刚出锅的馒头。手指张开,手背上四个深深的肉窝窝,可讨喜了。
这在老人看来是相当有福气的一个孩子,这都是“富贵窝”啊!
当然要杏娘来说的话,这福气养起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耗费了她多少鸡鸭鱼肉蛋。就她吃过的好东西来说,这也是个享福的孩子。
姐弟俩吭哧吭哧抓石子,要么只顾着看往上抛的石子,手在地上乱摸,一颗没摸到不说,空中的又落下来。要么找准地上的位置,一把抓住了,往上抛的石子又偏到旁边去了……
总之就是一阵手忙脚乱,手跟眼睛各干各的,顾得了一个顾不了另一个,无法相互配合。
他俩是又菜又爱玩,玩得咋咋呼呼的,自个不觉得如何,杏娘先看不过眼了——这也太菜了吧!
一把扒开两个小崽子,“看好了,娘教你们怎么玩?”
那副石子到了她手里好像突然变小了,杏娘往上抛一粒,随意的抓起地上的三颗、四颗,空中的石子稳稳地落入手掌心。她任意变换花样,那石子儿就像粘在她手上似得,要往上就往上,往下也是直直的掉下来,而且向上抛的速度越来越快。
石子如同被驯服的小绵羊,乖巧听话,一点不复之前桀骜不驯地张狂。
“看见没,直直的往上抛,往下放,先看准地上的位置,快速抓起来后移动手掌接住落下的石子。眼睛和手要配合默契,特别是眼睛,要一上一下盯准了,偶尔跑偏了也没关系,下一把纠正过来就是。”杏娘一边演示一边教两个孩子动作要领。
两个小的满眼惊叹,看他们娘跟变戏法似得抓放石子,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一道含笑的声音插了进来:“杏娘,孩子都这般大了,你还是个姑娘脾气呢,这些个小玩意玩得这么利索。”
杏娘脸一红,一时玩得尽兴就忘了时辰,她讪笑一声停住手,“让五婶见笑了,一时手痒就没忍住。”
把石子递给女儿,“记住了没,像娘刚才那样玩,记不住也没关系,多练习就会了,自个玩去吧。”
郑氏感叹:“要不说你性子好,连孩子玩耍的把戏都教,还是你日子过得舒坦,有这个闲情逸致。这一场农忙下来,我跟你五叔就差没揭下来一层皮,都这般了,还有两块田的秧没栽完。”
她家没人送饭,每天晌午郑氏回家做了饭再给田里的父子三个送去,真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晚间安歇时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骨头。
“你家孩子也听话,青叶小小的一个人儿,乖巧懂事。往常帮我扭草把子,来来回回一走就是半个时辰,从没听她抱怨,一喊就过来。我家两个臭小子就没有省心的时候,要不是每天晚上回家吃饭睡觉,我都见不着他们人影。也就农忙时还看着像点样,要不然这两小子可真是白养了。”
青叶抿嘴不好意思一笑,她那是为了听故事才跑去五奶奶家帮忙的,并不是勤快喜欢做事……
杏娘听得心里乐滋滋,嘴上还要道:“五婶说的哪里话,您呀,只管往前看,家里女孩都出嫁了。等过两年老八、老九也成了婚,媳妇娶进门,您老的好日子就出头了。到时自有媳妇、孙子伺候您,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一番话说得郑氏心里也乐开花,“借你吉言,我倒巴不得他们快点娶亲,多个人帮把手,我还能多活几年。就是这眼下的日子太难熬了,一日盼一日,什么时候能长大哟!”
“不急,不急。”杏娘收拾好菜叶,拿起小板凳,“您只需看看我家的几个萝卜丁,那才是真真愁人,拉面人都没这么快的,且有得磨呢。”
郑氏提着洗干净的菜往家走,篮子往下“滴答”漏水,“你又来哄我,我多大岁数,你才多大,没这么比的,要比也是跟你爹娘。比起他们,我跟你五叔落后一大截。”
“那您也比我爹娘年轻一大截啊……”
两人说说笑笑各自往家走去,进了大门说话声渐歇。
……
杏娘说了给公爹打酒喝,那就要兑现,且不能光秃秃就一壶酒摆桌上,她打算好好整治一桌席面。
一大早起床就坐船去了镇上,各色荤素菜鱼蛋买了半篮子,打了一壶酒,没舍得买点心。等她兴头头下船踩到自家门口的台阶上时,听到屋里传出的一阵阵笑声。
这是家里来客了?
杏娘满腹疑惑往家门口走,只见两扇大门敞开,丛信一家三口坐在自家堂屋言笑晏晏,好不欢快。
这一家子是狗鼻子不成,自家好不容易吃一顿好的,这么大老远的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杏娘回来了,外头热得很吧,快坐下歇歇。”林氏率先出声,笑容满面,仿若主人。
丛孝紧走几步过去接篮子,放在桌上后给她倒了碗茶。
杏娘端起碗一边喝凉茶,一边用眼角打量这一家三口。
一家子都穿得光鲜亮丽,特别是林氏,身上的这套水蓝色短衫、罗裙估计还没下过水,崭新、光滑,没有一丝褶皱。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发髻上簪了一支半新的银簪子,脸上的气色好极了。
比起这一个来月起早贪黑在田里风吹日晒的杏娘,林氏的脸白皙、圆润如满月,似乎还发胖了些。相较之下,杏娘就显得面黄肌瘦,身子单薄了点。
陈氏手里拿着一包点心,喜笑颜开地说:“来就来了,还买什么点心,有这个心就好,我跟你爹不缺吃的,再说你们也不富裕。”
林氏柔声道:“这是我们的一片孝心,娘只管收下就是。”
杏娘不着痕迹收回目光,心里一哂:看来她这大嫂日子确实是起来了,这回让她显摆上了,也不知这次回来有什么事?
转念又想到刚交上去的赋税,莫不是回来收租子的?
“今年收成好,大家伙日子就好过,你是不知道,住在镇上一根葱都要花银子买,水都不敢多喝一口。别提多不方便,还是在老家好,吃的喝的都是自家的,不用日日往外掏银子。”丛信跟弟弟大吐口水,嫌弃镇上的诸多不便。
不过看他越发肥胖的身体,显然跟他说出的话大相径庭。
丛孝随口安慰道:“眼下这一季的租子收上来,大哥、大嫂的日子就好过了。住在城里就是这样,吃喝上是有些许不便,但是也有很多便利。好在大哥还有私塾的进项,日子慢慢过就好了。”
丛信家的田地租给了本家一户弟兄多田亩少的人家,约定每年缴了赋税交租子,一年两季,佃租按照时下的约定。
为了免生事非,杏娘从来都是绕着大哥家的田地走,丛孝更是栽完秧离家,割稻子回家,对他哥田里的收成一无所知。故而两口子都不清楚他家收了多少租子,想来应该不少,毕竟那么些田在那里摆着呢。
丛信越发谦虚:“嗨,看着田多,其实也没多多少,何况我家里花销大着呢,你是不知道……”
“爹娘,大哥,大嫂,你们先聊着,我去收拾饭菜。难得今天咱家人这么齐全,晌午好好吃一顿团圆饭,我就先去忙了。”杏娘突然出声打断她大哥的话,站起身提过菜篮往灶房走。
这些话她耳根子都听腻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装穷、诉苦、博可怜,旧戏班唱不出新曲目。唱戏的人不累,她这个听戏的人都听厌烦了。
往常也经常来这么一出,尤其是每当丛孝外出回家时,一家子热情迎接真情款待。热闹过后就是三句不离世道如何艰辛,五句说一下生活如何困苦,丛孝又是多么幸运——有一技之长伴身,永远不担心饿肚子。
恨不得扒开他的皮肉,吸吮里头的骨血。直说得丛孝心甘情愿掏出银子了,这场大戏才落幕,爹娘照旧是爹娘,兄弟还是兄弟。
现在么?杏娘心里冷笑,谁敢扒她家吸血试试,她的拳头可不认人。
至于晌午这顿饭肯定是躲不过去的,人来都来了,还能赶出去不成?既然如此,还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免得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地吃喝。
左右菜都买好了,这一顿席面本就是给公爹准备的,他老人家想必更乐意跟儿子们一起享用,杏娘更不会计较这个。之前那么些冤枉钱都花了,如今哪会在乎一、两顿酒席。
林氏也随即站起身:“你们兄弟先聊着,杏娘一个人想必忙不过来,我去灶房打打下手。”说完,跟杏娘前后脚进了灶房。
第60章
杏娘抬头看到林氏跟着进来,身上的汗毛竖得笔直,刚才被太阳晒晕了脑子,竟然没想起云娘说的那些话。
她说什么来着……绕弯子,兜圈子……还有什么来着,哎呦我的个天老爷,说个话怎么这样多道道,她哪还记得住。
亏得她那时盼着林氏回来好一雪前耻,准备了老些推演说辞,林氏会说哪些话,她应该怎样怼回去。当时明明算的好好的,时间一长,尤其是这段时间被太阳晒得头晕脑胀,愣是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哎哟!我这个猪脑子,杏娘懊恼地拍了额头一巴掌,心里给自个鼓劲:不就是个林氏吗,还能比猛虎吃人可怕?
她有什么好怕的,不知道如何说话不要紧,怎么气死人怎么来。
打定注意后老神在在地洗菜、切肉。
林氏也搬了小板凳过来洗菜,“这藕梢子可真水嫩,白生生的,要说还是家里好,吃食从园子里摘了就上桌,鲜嫩的很。不比镇上买的菜,也不知道放了几天,吃着就一股隔夜味。”
杏娘手脚麻利地把藕梢子折成小段,淡定地说:“咱家有没有荷花池子,嫂子不清楚?至于水沟里那些野生的,早八百年就给抽个干净,还轮得到我去捡漏?这些菜就是在镇上买的,想必嫂子吃得腻了才如此感慨,咱家可吃不起这个。”
林氏一噎……她怎么就忘了这个弟媳早今非昔比,今时不同往日了,这可是个下狠手的主。怪她一时得意忘了形,也是这么老长时间没碰面,竟然给忘到后脑勺。
她咳嗽一声正了神色,“弟妹说笑了,我们是什么家底,捡几片菜市场剩下的叶子炒一盘罢了,哪吃得起这般精贵的菜。”
“是我说错话了,嫂子别见怪。”
林氏“……”
林氏再接再厉:“我们一家子运气可真好,平时也没空回来,不成想一回老家就能吃上席面,这次沾了弟妹的光。”
“谁说不是呢。”杏娘捞起菜蔬,甩一把手上的水,“我都怀疑嫂子是不是有传说中的千里眼,我们家难得吃一顿好饭菜,嫂子就拖家带口地过来窜门。嫂子这运气……没得说,谁都比不了。”
林氏“……”
她这个弟媳今儿是吃错了药,还是给鬼怪上了身?之前是笨得像个棒槌,现在是精得成了条泥鳅——滑不溜秋不沾手。
她说一句,弟媳就怼一句,话里带刺,存心跟她过不去。林氏一时也没了说话的兴头,僵硬着一张脸洗青菜。
院子里悄无声息,只有洗菜的哗啦声,显得堂屋的笑谈格外响亮。
篮子里的菜蔬清洗干净,杏娘拿过菜板切肉片,她干农活寻常,灶上的手艺却是无师自通。自个好吃也喜欢钻研吃食,久而久之练就一手好厨艺,灶房的活计也干脆利落,手脚快得很。
等到杏娘开始剁肉末捏丸子时,林氏重振旗鼓,语气满是艳羡,“今儿的肉可真多,弟妹花了不少钱吧?别看我们住在镇上,可你大哥每月的束脩是一成不变的,一个铜子都不会多。不像二弟那般活泛,活计多得到的银子就多,比他大哥强。”
她就说林氏怎会这么好心过来帮忙,往常都是当自个是客人,袖手翘脚只等开饭。
杏娘扯起嘴角无声一笑,云娘说什么来着,说她没吃过苦头,听不懂暗话。她现在不就听懂了么?
可见人要是一旦开了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她大嫂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不就是项庄舞剑意在丛孝嘛。狐狸的心思藏得再好,尾巴现了形,藏得再深也没用。
“嫂子真这么想?”杏娘笑吟吟反问。
林氏一愣,不明白她为何一反方才的冷淡姿态变得热情,心里闪过一丝古怪,“是啊,咱们村多少人羡慕二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你大哥也不例外。”
“原来是这样,”杏娘点点头,停下剁肉末的菜刀,一脸真诚地给出建议,“这还不简单,你们要真是眼红的话,干脆让丛文跟着他小叔学手艺算了。”
她偏头想了一下,“丛文今年有十岁了吧,正是当学徒的好年纪,大了小了都不合适。他亲小叔当师傅肯定不会苛待他,必定手把手倾囊相授,你们也能放心。这样且不是一举两得,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吧。”
林氏的脸色彻底冷下来,儿子就是她的逆鳞。
如果说当家的是她现今的生活保障,儿子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和全部的希望,她愿意为他谋划一切。若是有人敢阻拦她儿子的路,她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择手段。
她的儿子就该超过他的父亲,考取功名,青云直上,光宗耀祖,岂能干那些下九流的勾当?
林氏面无表情地道:“文儿性格内敛,不爱说话,又喜欢念书,做不了二弟的行当。我看青皮跟青果倒很合适,往后可以接二弟的班,还不用便宜外人。”
杏娘嘲讽地弯起嘴角,这时候又成了外人,她不再搭腔,埋头做自个的事。
林氏更是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就不该跑来跟这个弟媳套近乎,白生了一肚子气。随意折了几根菜叶子,过了一会儿,找个由头回堂屋去了。
望着林氏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杏娘捂着嘴嘎嘎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罢休。
让你嘚瑟,让你没事找事,说话拐弯抹角,这回吃瘪了吧!对付她大嫂这种人,就得心狠手辣,脸皮厚,顾忌的越多,越被拿捏,还不如破罐子破摔,她反而有所顾忌。
杏娘心里得意洋洋,好不畅快,往后就用这招对付林氏,看她经得住几次打击。哼着小调挥舞锅铲,叮叮当当越发像一首欢快的曲子。
不到半个时辰,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席面就整治出来,鱼肉蛋酒都不缺。
“别的都好说,我是真想念弟媳做的菜,你嫂子做饭总是差点什么……同样的菜式、调料,弟媳做出来就格外香一些,可见灶上手艺也讲究个天份。”丛信看着一桌子散发咸香辛辣的菜肴,暗自吞咽一口口水,本来还不觉得饿,菜一端上来肚子里像吞了一只青蛙,咕咕作响。
菜式荤素搭配,十分讲究,梅菜扣肉、肉丸蛋皮、炸胡椒肥肠、香煎大白刁和青椒炒藕哨子是买回来的,加上家里的几样坛子菜,菜园子的各色青菜,整整凑了十盘。
盛了饭碗后,桌上就没空的地。
丛孝热情招呼吃菜,“来来来,赶紧趁热吃,大哥既然喜欢吃杏娘做的菜,那就多吃点。”
又拿了酒壶给二人倒酒,“难得今儿咱们爷几个聚在一起,是得好好庆贺一番。这是新打的黄酒,香气浓郁、风味醇厚,给爹喝最适合不过。它还能舒筋活血、温养身子,咱们哥俩也喝几杯。”
丛三老爷笑眯眯举起酒杯闻了闻,酒香怡人,色似乳汁。
陈氏则在旁边一个劲的劝大孙子吃菜,夹了这个夹那个,生怕她孙子够不着,小小的碗里堆成了尖。
丛信老神在在地捏着酒杯,“你还会缺酒喝?县里那般繁华的所在,想必你什么酒都品尝过吧。”
“没有,没有。”丛孝摆手苦笑,“我是去做工的,又不是去享福的,一日三餐尚且胡乱打发,更何况喝酒?今儿高兴,咱就别说这些了。对了哥,你的那个私塾我还没去过呢,是不是很气派?学生多吗,他们听不听你这个先生的话?”
这番话显然挠到了丛信的痒痒肉,他白胖的脸上满是自得,衣锦还乡所谓何求,还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荣耀先祖。
“学堂怎能说气派,又不是商铺那等铜臭之地?学里讲究的就是个风清雅正、端方简朴,太过奢靡简直有辱斯文。”
丛孝受教地点头:“是,是我说错话了,我就是那个什么……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没想到我还能说出这般文雅的话来,可见我也是受到了大哥的熏陶。”
丛信看他上道,越发身心舒畅、谈兴浓厚:“学生倒还听话,我是教他们礼乐教化的先生,他们敢不尊师重道?只是可惜他们虽家资富裕,天资却不甚聪颖,勤勉又远远不及,难堪大用。哎,咱家要是有这条件,我又何须屈就于此……”
早在丛信长篇大论时,杏娘就携了自家的三个孩子回灶房,这里的饭桌上摆了跟堂屋一样的席面,只是分量少了点。
她才懒得听自个男人在那拍大哥的马屁,多听几句饭都不用吃了,恶心就饱了。更加不会坐在那阿谀奉承林氏,打死她都说不出口。
还不如远远离了他们,母子几个吃口安逸饭,饭菜这般丰盛,不能都便宜了外人。
吃到一半,听到陈氏喊“杏娘,上茶”的声音,杏娘纹丝不动,充耳不闻。这一家子还来劲了是吧,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怎么不干脆上天算了。
吃完饭收拾好桌椅,杏娘回堂屋时,丛信吃醉了酒,大发酒疯。
他双眼迷离,满脸通红,粗大的酒槽鼻喷着粗气,越发显得肥头大耳。
“我知道……二弟,我知道是我亏欠了你,你对我不满是应该的……”
丛孝连声说到:“没有的事,哥,你真的误会了,咱俩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那种。我怎么会怨怼你,完全没有的事,你不要多心。”
他赶紧又给空了的酒杯倒满,往旁边移了移,自个默默夹菜吃饭。
杏娘心里冷哼,这是借着酒劲装疯卖傻呢,什么德行,转身进了西厢房。
丛信肥厚的大手掌搭在他的肩膀上,酒气喷过来,丛孝皱眉侧过头,“不过没关系,我的那个东家说了,他在县里有门路,认识不少秀才。到时候……焉知我就不是那一个,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怎么会亏待你?到那时,你就去跟我混,保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林氏气闷地捏着帕子捂鼻子,灌了两杯马尿就不知道自个姓谁名谁了,白惹出这许多笑话。
“是,是,我往后就靠大哥了,哥哥打小就比我聪明,我不靠你靠谁?”
丛孝扶着他的身子站起来,“看来大哥是喝醉了,嫂子,劳你在前头开门,我把哥送回你们房里歇息。”
林氏一肚子火走在前面,丛孝扶着他哥踉踉跄跄跟在后头往隔壁走去。《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