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俗话说臭味相投,也有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陈氏的好友就是住在周老爷子隔壁的王家老太太曹氏。


    提起曹氏,垄上的人会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想吐槽一番都不知如何说起,实在是槽点太多。在曹氏众多另人无语的品行当中,最引人乐道的是她的抠搜。


    那不是一般的抠门,那是小气到连田鼠洞里藏的花生都要扒拉出来煮了吃。


    据说……只是据说哈,有一回曹氏娘家哥哥过来走亲戚,曹氏忍痛买了块拳头大小的五花肉。


    娘家哥哥暗自高兴,只觉得妹妹终于想通了,过日子不再小气吧啦得令人发指。


    当天的菜色也是丰盛的,肉片炖丝瓜、五花肉炒冬瓜、五花肉炒韭菜和蒸蛋羹。


    菜名念着是很好听,娘家哥哥却越吃越迷糊,每个菜里有肉味是没错,可从头吃到尾连一根肉丝都没见着。


    难不成肉都化到汤里去了?


    可这也没肉汤啊。


    后来才知晓曹氏把五花肉切了片,每个菜里煸出点油脂后夹起肉片,接着炒下一个菜。一顿饭下来,那块肉就受了点皮肉伤,被曹氏拾掇好打算下顿饭接着用。


    娘家哥哥气得从此不再去妹妹家吃饭,一吃一肚子火,还不如不吃。


    当然这只是传说,真实性有待考证,但作为曹氏的闺中密友,陈氏是深信不疑的。那老婆子生就一副抠搜相,做出这般难看的事也不是一件两件了。


    陈氏去窜门喜欢带着青叶,一来曹氏没孙女,她可以在曹氏面前显摆一下孙女的乖顺听话。二来青叶可以做点小事,帮点小忙,免得说她白喝了人家的茶水。


    曹氏长了一张稍显刻薄的脸,颧骨高高耸起,尖尖的下巴能戳到地里去。


    初看给人的印象不是很好,青叶开始的时候甚者有点怕她。接触了几次发现挺好玩的,跟五奶奶一样,她也能讲很多故事。


    两人到时曹氏正在挑选豆子,她家黄豆点的早,前两天刚割了用连枷拍打。


    扬场后干净的豆子用麻袋装起来,剩下这些落在下风口的小颗粒、破碎的、奇形怪状的豆子用簸箕铲了。


    没事时把能吃的挑出来,又能装一小碗呢。


    “听说今年豆子的价不错,你家种了不老少,能卖不少银子吧?”陈氏端了一个小簸箕在腿上,边说话边扒拉,这个活不累人,她还是乐意顺手做一下的。


    曹氏皱起眉头,“你这都是老黄历了,去年的黄豆价好,今年还跌了几文呢。我家今年黄豆点得多,倒霉透顶,今年的芝麻价高。”


    她停下动作,满脸疑惑,“你说是不是奇怪的很,每年黄豆点得多,芝麻卖得好,芝麻点多些吧,黄豆价又上来了。专门跟人反着来,是不是很烦人?”


    陈氏想了一会,确实如此,之前就听老头子念叨一会儿涨,一会儿跌的,都闹不清要种什么了。


    “要我说就一半黄豆,一半芝麻的种,管它哪个涨哪个跌,总归不吃亏。”


    曹氏细细一想,可不是这个道理,“嘿,没想到你这个老婆子还能有这番见识,往日倒是我小瞧了你。”


    陈氏得意洋洋一笑,她只是懒得做事而已,又不是真的蠢笨。


    一时又说起老冤家对头丛二奶奶孙氏,“人人都说她贤惠,她就真当自个柔弱、娇嫩起来。天天踮着一双小脚走不了两步远,不是说这里疼就是那里酸的,就她是个女的,我们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不成?”


    “可不是,我就看不惯她那个拿三搬四的样儿,谁还比她差了?”曹氏也是一脸愤懑。


    这两人之所以合得来,那也是有缘由的,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孙氏。


    陈氏打年轻时起就被孙氏压着,一直活在她的阴影之下,真是做梦都恨得咬牙切齿。


    曹氏是跟孙氏住得近,但凡她一被人说,就要拿孙氏做比对,对孙氏的恨意一点不比陈氏少。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这两人就凑成了一对,日常的对话内容除了编排自家的儿媳就是骂孙氏。


    要曹家儿媳说,这两人越是骂孙氏,孙氏的名声就越好。


    没办法,全靠同行衬托,有这两个搅屎棍在,癞蛤蟆都能给衬成天仙,野鸡也能变凤凰。


    青叶却听得津津有味,她就爱听别人说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跟听故事似的,可好玩了。她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嘴严,不论谁说了别个的坏话,她都不会传出去。


    最多说到杏娘时,她偷偷回去打小报告。


    杏年之前还闷闷不乐来着,任谁被人在背后排揎都会不高兴。


    后面看清了陈氏的为人,她就懒得计较了。


    像她娘说的那样,被人说几句就气得要死,那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用活了。活着也是气死、投胎再气死,循环往复,就这点出息。


    “双抢时谁家不是忙得要死,抢收粮食就是抢命呢。她家倒好,晒干的谷子也不知道收起来,等到下雨了挪着一双小脚能干什么。要不是我家里的几个人帮忙抢稻谷,她家今年指不定要喝西北风。


    就这,也没见提包点心果子的去我家感谢一番,还说她贤良淑德,我呸!”


    陈氏的语气幸灾乐祸中带着嫉恨,她最耿耿于怀的是凭什么她两个都是小脚,孙氏是柔软干不得重活,到她就是躲懒。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她两个难道就合该是那牛粪上的鲜花,孙氏是花,她是牛粪,凭什么?


    曹氏也是一脸奸笑:“活该,叫她装样,我家是忙着捆谷子不得闲。就是得闲,我才懒得过去帮忙,她都没帮过我,凭什么要我去帮她。没这个道理,我这个人什么都能吃,就是不能吃亏。”


    “谁说不是,可惜我家的几个傻蛋跑得倒是快,也不想想值不值得?我那个傻瓜儿媳也是,人家三两句好话就给哄了,只差把她当亲娘供着。一个两个都是没吃过她的亏,日后有他们好受的。”


    陈氏一脸恨铁不成钢,很看不惯自家儿媳跟孙氏交好的行为。


    曹氏得意抬起头:“我这辈子,别的不敢说,家里的一分一厘,床底下垫的每一根稻草,都是用我自个的双手薅出来的。不像旁人,从年轻活到老,靠的是爹娘、男人、儿子,我不一样,我靠自己吃饭。我小时候……”


    曹氏小时家里兄弟姐妹多,饭都吃不饱,姐妹几个饿得面黄肌瘦,想着法的找吃食。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冻得伸出的手干枯如同鸡爪,曹氏的娘带着家里的女孩们去野塘里挖莲藕。


    男孩儿怕冻坏了,女孩却是舍得,几个十来岁半大的女孩站在水塘边上的冷冽寒风中瑟瑟发抖。像暴风雨中失去了大鸟庇护的雏鸟,闷头闷脑等待即将到来的残酷命运。


    塘子里还有水,本就破烂不堪的棉鞋是不能打湿的。


    光着双脚淌进冰冷刺骨的水里,女孩们冻得直哭,瑟缩着不肯往前走。


    曹氏老娘在后头像驱赶鸭群似的呵斥,逼迫她们走到水中央摸莲藕。冬日的藕价高,挖出来一担能卖好些银钱,够买全家上下半个月的米粮。


    曹氏心知今日要是挖不到莲藕,谁都别想好过,与其在这里耗着冻去半条命,还不如豁出去拼了。


    她咬牙弯腰在烂泥里摸索,一节一节抠掉藕上的污泥,在水面上漱干净后放到边坡上。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见老娘狠了心肠,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只得哭哭啼啼地在水底下寻找。


    曹氏娘见此松了口气,自个跟着下水到另一边寻摸。


    可天气实在太冷了,不到一刻钟,曹氏感觉全身上下冻得失去知觉,血液好像停止了流动。她的嘴唇直哆嗦,上下牙齿“咯咯”打颤,双手冰凉得像尸体。


    曹氏直起身环顾一圈,老娘弯腰还在淌水,肯定不会同意她们上岸休息。


    她扯扯嘴角冷笑一声,重又低头埋入冷水中,左右不过贱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


    曹氏麻木地在水中穿梭,突然,有锐利、坚硬的物体刺破她的手指,像是一根树枝,但是表面又很光滑。


    她摸索着拾出水面,映入眼帘的竟是腐烂、肮脏的黑泥裹挟的金黄。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把东西沉入水底,不动声色左右看看。姐妹们各自龇牙咧嘴,吸溜着鼻涕扣泥巴,老娘在不远处清洗莲藕。


    曹氏勉强抑制住狂乱的心跳,更深地压低身子,两手在水下抹掉那东西的污泥,露出它本来的面目——一根金灿灿的簪子。


    它的颜色是如此的夺目,即便是在污水横流的池子里也散发出绚丽的色彩。


    这个色彩照亮了她的眼睛,温暖了她如死尸般冰凉的身子,从她鼻子里喷出的气息都是如此的炙热,一切都是那样鲜活。


    曹氏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埋着头把簪子塞入领口,冰冷带着湿意的簪子滑过胸脯掉入肚脐被裤腰带勒住。她一点都不觉得凉,甚者浑身暖洋洋的,像坐在温暖的火堆前烤火。


    她心里很清楚,这个东西一定要瞒得死死的,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她的后半生能不能活出个人样就全靠它了,若是被爹娘知道它的存在,她将一无所有地被扫地出门,嫁给一个穷困的男人度过余生。


    在之后的岁月里,即使是睡觉曹氏都不敢睡沉了,那只簪子一直贴着肉放在胸口,一直到出嫁。


    想起往事,曹氏有片刻迷离:“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捡到了那根簪子,更幸运的是瞒过了爹娘、兄弟姐妹们的眼睛。靠着这根簪子,纵使我爹将我嫁到王家这等往上数三代都穷得只能穿一条裤衩子的人家,我也不怕。”


    她自信地笑了,可见那根簪子给予了她无尽的勇气。


    “王家穷是穷了点,老头子倒是老实巴交听我的话,万事不敢忤逆我。等到兄弟几个分了家,我头上再没了公婆管束,卖掉簪子我慢慢地置办下一座宅子、二十亩地,我的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


    我能吃饱肚子,穿暖和的衣裳,冷天里睡在温暖的床上,这才活得像个人呐。”


    曹氏缓慢地叙说着她的生平,这边的祖孙俩已被这曲折的经历惊呆了。


    这……这水池子里还真能捡到金子啊?


    是哪里的池子?


    现在还能去捡吗?


    她们怎么就没这般好的运气呢?


    第72章


    听了曹氏的往事,丛家祖孙羡慕得流口水:这运气也太好了吧,在水里都能捡到金子,这跟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馅饼还是金色的。


    她们在水里能捡到什么?


    烂树枝、破瓦片,哦,还有发臭的水草。这才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陈氏艳羡地望着老友,眼里的光芒如同实质:“你的运气实在是好,这都能捡到金子,想不发财都难。你瞒得也紧,外头一点风声都没漏出去,现下怎么舍得说出来了?不怕我传出去给你娘家知晓?”


    年轻那会,王家分家后竟慢慢发达起来,垄上的人不是不好奇。


    可王家两口子嘴风死紧,凭谁来打探都闭口不言,一言不发。


    时日一长,人也懒得打听了,他家不过比往常好过了些,比旁人并不如何奢靡。众人只当他家走了狗屎运得了一注钱财,想必不是什么大财,渐渐也就没人关注了。


    没成想还真是走了狗屎运。


    曹氏满不在乎一挥手:“我爹娘坟上的土都不知道堆了几层,我也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这把年纪我怕谁?更何况卖簪子的钱早几十年前就花个精光,谁来问我要都没有,大不了把这根老骨头赔给他。哼,活到如今,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我谁都不怕。”


    陈氏不置可否一笑,青叶一脸佩服地望着曹氏,她今天真是开了眼。


    曹奶奶讲的故事可比五奶奶讲的精彩多了,这都是亲身经历啊,比编出来的离奇多了。


    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全神贯注听两个老人说话。


    这一副模样逗乐了曹氏,抓起她胖乎乎的小手在掌心里拍了拍。


    “曹奶奶这辈子能置办下这些家业,你知道是靠什么吗?”


    女孩疑惑地反问:“难道不是那根金簪子吗?”


    “不是。”曹氏缓慢摇头,坚定说道。


    “我这辈子能活得像个人样,靠的是两个字——攒钱。人人都说我爱钱如命,抠搜成性,还有铁公鸡一毛不拔,什么难听话我没听过。可人这一辈子挣到的钱都是有数的,花一文就少一文。


    我们两口子都不是有大本事的人,老老实实守着点钱财过日子不好吗?”


    她满脸不屑地笑了一声,“我宁愿抠搜地过自个的日子,也不愿伸手跟别人讨要钱财。小妞妞,你可记住了,越是攒钱,心里就过得越是舒坦,谁说的好听话都不顶用。只有钱财是真的,不会骗人,知道吗?”


    女孩点点头,纵然不是很懂,但记住总不会错。


    曹氏满意点头,女孩儿就是要从小教导,长大嫁了人才能掌得了家担得了事,小日子才能过得圆满。


    像她那个娘,一看就是打小没吃过苦头,蜜罐子泡大的,竟然能被陈氏这样的蠢货拿捏,实在不可思议。


    要她说,陈氏这般头脑简单,好吃懒做的老虔婆,幸而遇见了头脑更加简单的小儿媳,要不然换成旁人……


    远的不说,就说她大儿媳吧,那可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她俩要是一起过活,陈氏得被磋磨成只剩一张皮。


    想必陈氏心里未必不清楚,否则也不会在镇上住了一段时间后又搬回了乡下。


    丛三老爷是一个原因,她自个心里只怕也是犯嘀咕。


    天长日久的面对面相处,便是披上了人皮的鬼,它也会露出些马脚。


    更何况陈氏笨是笨了些,她时常又有些憨运道,想是看出来点苗头,早早从老大家脱身,还是跟着小儿子一家舒坦。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陈氏还羡慕她的好运气,殊不知她才是众多老婆子们羡慕的对象。


    “我有一个秘密,谁都没告诉过,我能算出一个女孩长大后能不能发财,你想知道吗?”曹氏压低声音,神秘说道。


    青叶点头,脆声道:“想!”


    发财多好,她娘做梦都想发财,她当然也想发财。


    陈氏也往前倾身想听得清楚些,她怎么不知道这个说法,曹氏什么时候还能看相了?


    曹氏伸出一只手并拢四指,“女孩儿伸出的手掌若是严丝合缝,一丝光亮都透不过去,表示她能聚财,手指缝不漏财,那准是大富大贵的命。


    我年轻那会手掌密实得能挡水,所以能攒下银子。现在老了不行啦,手指头干巴巴全是缝,老了老了,存不住财咯。”


    陈氏偷偷伸出手掌比划,她的手倒是没那么干枯,可也弯曲合不拢。


    两个老人一起扭头看向旁边的女孩。


    女孩的手白胖、软乎,一截一截像透着股奶香,手指饱满圆润,四指并拢密不透风。她还不经意放松手掌往前凹,手指合得更严实了。


    曹氏连连称奇,抓起她的手仔细打量,“小闺女长了双好手,这比我年轻时还挡得细密。这就是双聚财的好手啊,往后差不了,还是陈婆子你有福气。”


    陈氏笑得合不拢嘴,毫不客气自夸:“那是,我家养孩子可是精细,她打小吃了多少鱼肉蛋蔬。在孩子身上,她那个娘再没舍不得的,这也就是家里没有人参燕窝,要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吃呢。”


    青叶也是得意洋洋,她这一身胖胖的肉养起来可不容易,跟她小弟的软乎婴儿肥不相上下,见过的人都说她是个福气孩子。


    白嫩的小手放在年老枯瘦,布满斑点的褐色手掌上,越发显得生命是那样鲜活,年华又是那样易逝。


    百年时光匆匆而过,谁都逃不脱,谁都躲不过。


    回家的路上丛家祖孙俩异常沉默,今天的见闻属实太大,只在传说中听过的事情竟然就发生在自个声旁。


    这个震撼不亚于天雷劈在了树上,“砰”的一声,心里炸开了花,五颜六色,滋味繁杂,羡慕嫉妒恨皆有之。


    “今天曹奶奶说的事情你可不能传扬出去,人家没害过你,你也不能害人。”陈氏斜了眼孙女,没好气叮嘱,“连你娘都不能说,听到了没?”


    垄上的人不是一向瞧她不上眼,那些婆娘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曹婆子年轻时在哪发的财?


    嘿嘿,她就偏偏不说,馋死她们,叫她们白惦记。


    “知道了,我办事奶奶放心,我的嘴比门缝还严实,什么时候出去乱说过?”青叶白眼一翻,大言不惭,什么都可以不信,但是不能质疑她的人品嘛。


    她虽然小小年纪,听过的故事可多了,什么时候出过岔子?


    “哼!”陈氏一声冷哼,各中意味不言而喻。


    女孩心里一缩,有些心虚地清清嗓子,只是偶尔……忍不住跟她娘显摆一下,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应是没关系的吧。


    一老一小踢踢踏踏往家走,眼睛也没闲着四处溜达。


    二奶奶家的公鸡嘴里衔了好长一条蜈蚣,趾高气扬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走向河边。后面“咯咯哒哒”跟了一群小母鸡,衬得公鸡的背影格外高大威武。


    呃?何竹家的两只大鹅又出来闲逛,青叶一溜烟躲到另一边,紧紧跟在奶奶侧后方。


    企图用陈氏矮小的个子遮挡住她圆胖的身板,这时候又不自得她的丰腴了,只恨不得劈下一半身子骨才好。


    好在两只恶霸是极有眼色的行家里手,两只小眼睛往陈氏身上一扫,便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婆娘。


    碍了她的路,别说讨到一星半点儿的便宜,身上的鹅毛不给薅秃不罢休。


    于是踮着两只肥大的鹅掌,摇摆着翘翘的大屁股,晃晃悠悠走到一旁。这两只畜生还知道让路了,可见恶客自有恶人磨,好人当不得啊!


    青叶心里满是感慨,遗憾地叹息一声,脚步一丝不错跟得死紧。


    她还蛮希望这两只大鹅拿出之前追赶她的那番架势,展开双翅气势逼人,朝她们飞扑而来。


    到时奶奶肯定会让它们见识一番何谓老当益壮,何谓巾帼不让须眉,何谓谁说女子不如男,她自可观看到一场人鹅大战的盛况。


    说不定还能抽冷子上去挠两把,以报她之前受到的屈辱和血海深仇。


    可惜啊可惜,两只扁毛畜生还知道审时度势了,果然是人老成精,物老成怪,不足为奇也。


    ……


    郑娘子的订单对杏娘来说非同一般,如同刚出芽的小树苗久旱逢甘霖,春风化细雨,身体里的冲劲源源不断,蓬勃生长。


    送走了郑娘子家的新酱,菜园里的红辣椒搜刮一空剁成酱。


    杏娘就像钓鱼的老手,拿出无与伦比的耐心和超凡绝伦的毅力守着她的小摊子,静候她的猎物……哦,不,她的客人上门。


    可惜接下来的两、三次赶集都不尽如人意,除开苏木死缠烂打买走的两坛酱,只卖出去一坛酱菜,还不如丛三老爷卖的箩筐多。


    篾条编制的框子细密结实,经久耐用,保养得当用个两、三年没问题。


    架不住这年头家家耗子多,偷不着粮食还不兴拿箩筐泄愤?


    三不五时咬出了个大洞,与其费时费力地补来补去,还不如买个新的吊到高处,左右花不了几个铜板,省了好大一截的事。


    所以丛三老爷每次赶集卖出去的箩筐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却抵不住细水长流。


    水滴还有石穿的时候呢,细细的水流天长日久的流下来也是很可观的。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门消磨下时光,挣两个铜板是这世上最惬意的事了。


    杏娘现下就是努力向公爹靠拢,随他雨打风吹,我自巍然不动。


    想动也动不了,郑娘子那般的冤大头……大好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上一个。


    守吧!守得花开见月明,守得红霞满天飞。


    青叶这几天格外的苦恼,只听说背后嚼舌根,骂人骂多了嘴巴会长疮。没听过不说闲话,只是多听了些故事、传闻,嘴巴也会烂。


    她的左边嘴角上下两侧起了一溜小泡,越来越红,渐渐的破掉流脓结痂。可结了痂也不见好,嘴巴只能小口张开,说话都不敢大声。


    即便如此,吃饭总是躲不过要张嘴,一顿饭下来嘴角又开始撕烂流血,火辣辣的疼。


    青叶捧着嘴角欲哭无泪,饭都少吃了半碗,实在是吃饭嘴角疼,不吃饭肚子饿。


    先时没察觉,等发现的时候结痂的地方扩散了一倍。


    杏娘揭开放置在土灶后半部分的陶罐盖子,盖子反面的水汽凝成珠子滚落到一处,用干燥的手指抹了水珠点在她的嘴角结痂处。


    “沾了陶罐盖子背面的水汽点在烂的地方,你每天点个五、六次,过两天就好了。”


    青叶将信将疑点头,凉飕飕的抹在嘴角的确舒服。


    如此抹了三天,嘴角发烂的地方竟真的好了,不疼也不流血,结的痂掉落后干净清爽的皮肤格外白皙。


    青叶摸着光溜溜的嘴巴笑弯了眼。


    第73章


    旱田里的黄豆杆子干枯变硬,叶子发黄,是时候开镰了。农活二人组老搭档割了两个白天,豆杆子整整齐齐铺在门前的场地。


    秋老虎的威力丝毫不减,扑鼻的热气毫无保留洒向大地。


    三个暴晒的日头过后,黄色的豆荚枯萎坚硬,零星散落片片黑斑,一脚踩上去,“咯嘣”一声,饱满的豆子飞奔而出。


    丛三老爷满意点头,牵出牛伙计套上枷柦绳索,拉了石磙开始碾场。


    这可比碾压稻谷轻松,黄豆大容易碾出来了,即便如此,丛三老爷仍是压了一遍又一遍。豆杆子碾碎,叶子压成渣,到中途时把老牛赶到一旁休息片刻,丛三老爷拿起木叉给豆杆子翻个面。


    翻完了继续挥舞鞭子轻斥一声,水牛迈开粗大的蹄子“哒哒”转圈圈。


    至傍晚时分,场地上的豆杆已看不清原样,豆是豆,杆是杆,渣子堆满地。石磙放回原处,老牛系在河边的树根底下,让它自个滚进水里匍匐在河底。


    丛三老爷拿木叉扬起豆杆抖一抖,掀翻在一旁堆成堆,又用大竹扫把略一遍,此时已剩满地的豆子混在灰渣里。用木锨铲到一处,再拿了小扫把扫走漏网之鱼,场地又是空荡荡一片。


    就着巷子口的微风扬尘后装入麻袋,田里的黄豆算是收获完成。


    清理出来的豆杆和碎渣也不能扔,都是好东西,豆杆烧火做饭最是易燃。碎渣堆在菜园子边上,等天凉下来好肥田种萝卜、白菜。


    收好了黄豆,杏娘又能松散几日,水田里的杂草隔几日扯一回,菜园里的却不用管了。左右大半的菜杆已长老发黄,结不了多少果实,过些日子也要割掉翻地,索性到时一并锄了。


    闲在家里的杏娘正在给小儿子补裤子,天一凉下来就要换上长裤。


    别个都好说,青果的却要提前准备,这小子的衣裳就没几件是完好无损的。


    不是这里松了线就是那里破了个洞,真真遗传了他老外祖父幼时的小叫花子风格。


    只不过李老爷子是衣不果腹,流浪四野。他老人家的小外孙是不拘一格,率性洒脱,可见还是日子过得好了,连衣裳都能糟蹋。


    青叶坐在一旁理线头,正好学一学如何穿针引线,房间里一片岁月静好。


    “哗啦!”房门被推开,英娘急匆匆闯进来,“杏娘,周老爷子家旁边的枣子熟了,咱们去打枣吃吧?”


    杏娘头都不抬:“你说打就打,人家好好的枣子给你打下来?”


    “不是我说的,是周老爷子说的。”英娘一脸兴奋,眉飞色舞。


    “早起我去镇上买肉,回来路上他说的,说他家小孙子吃不完,回头掉地上了也是浪费。要我跟你有空了去打两竿子,那枣可甜了。”


    杏娘拿起针在头发里蹭蹭,好笑地打趣:“你都没吃到嘴里,怎地就知道甜啦?”


    “我就是不吃也知道,”英娘拽了她的胳膊拉扯,头一偏看到青叶,“走吧,走吧,顺便带小叶子过去玩玩,就我们三个去,臭小子一个不带,免得坏了兴致。”


    说得杏娘也蠢蠢欲动,难得的清闲时光,闷在房间白白浪费了。


    收拾好针线笸箩放在柜顶,拍拍衣服上的线头,两个女人携了女孩出门往东走。


    周老爷子家的枣树长在门前的河边上,整颗树算不上高大,枣子结得却硕果累累。青黄色的果子压得枝条弯了腰,沉甸甸的仿佛不堪重负,枣子这样多显得叶子都稀少了。


    地上零星掉落好些枣子,有的已腐烂坏掉,着实可惜。


    见她们过来,周老爷子特意拿出家里的长竹竿,笑呵呵让她们多打些,他孙子吃腻了不爱吃。怕她们尴尬,老人家就说要去后院摘菜,请她们自便。


    “周老爹实在是个好人,我就没见过他老人家跟谁红过脸,永远一副乐呵呵的模样。”英娘捡起地上的枣子,捡一个坏一个扔一个,连声道可惜。


    “往常那些臭小子们不是嘴馋的很,树上的果子才露个头就给他们嚯嚯个精光。怎么今年这一树上的枣子没个动静,莫不是也吃腻了?”


    杏娘轻笑一声:“他们吃腻了竹笋炒肉,都不可能吃腻枣子,你当邻哥儿的大黄是个摆设?”


    周老爷子家的狗崽子是在孙子五岁时捉回来的,小小一只圆墩墩缩成一团,明亮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看得人心里软成棉花。


    才捉来时给垄上的小孩爱不释手地稀罕了好一阵子,日日偷拿了家里的饭菜过来喂小狗崽。


    便是周邻不让抱也没关系,蹲在一旁看它舔舐稀饭也极为得趣。


    小狗崽没有任何威慑力,稚嫩的叫声显得楚楚可怜,让人更加疼惜。直到最近几年,周邻的小身板猛长,小狗也不遑多让,肥硕高大的一只,皮毛给小主人养得油光水滑。


    前脚掌撑地,后脚掌蹲坐着比青果还高,嘴一咧露出一口锋利尖锐的牙齿,舌头呼哧喘气,看着就胆寒。


    自从大黄显露出威武霸气的姿态,能看家防贼后,周老爷子家再没有陌生人敢闯进去。连家门口路过的人都少了,人情愿多绕点弯路也不愿意对着这么大一只土狗,被它瞟一眼都觉腿软。


    周家门口的枣子就这么得以保存下来,便宜了她们三。


    “别捡了,我先敲一竿子,你们在底下看着。”杏娘瞄准一根枣子密实的枝干,一竿子敲下去,只掉下来两、三个,长得还真结实。


    她咬牙用力连敲带打,枣子“扑簌簌”如雨点般砸下来,落到地上又蹦到别处。


    英娘焦急喊停:“先别敲,太多了,眼睛看不过来。”


    青叶也急慌慌跟在枣子后头追,这玩意跟长腿了似得,连蹦带跳跑得比人都快。落在杂草上的还好,安静呆在原处静止不动,最怕的就是掉在光溜溜的泥土地上。


    好容易围追堵截捡了一小捧,人都有点气喘了,“我的个老天爷,还说打枣玩来着,这怎么玩,简直就是遛我玩嘛。”


    英娘起身、蹲下再起身,几个来回就喊头晕。


    杏娘边捡枣,边哈哈大笑:“喊着要打枣的是你,嫌累的也是你,你就是又菜又爱玩。咱俩换一换,叫你歇口气,我觉着还行。”


    说着把竿子递给她,自个蹲下继续捡蹦到别处的枣子。


    “我觉得好玩极了,”青叶一脸满足,蹦跳得欢实,“这么大的枣子捡起来多容易,一捡就是一捧,比捡稻穗好玩多了。”


    英娘撇嘴,这能一样吗,稻子胜在量多,枣子却是个大,可枣子会跑啊,蹦起来还不慢。还是小孩子好啊,精力旺盛无处发泄,不像她,年纪轻轻身子骨感觉比她婆婆还不如。


    她又说起周家爷孙俩:“周老爹这般好的人却是个命苦的,孤零零活了大半辈子,好在有个小孙子陪着,否则这日子可怎么过?”


    她站起身疑惑地挠一把脑袋:“周老爹的那个大儿子在镇上做什么生意来着?他一年有回来两次没,我就过年那几天见过他。这也是个心狠的,自个亲爹一年就见一回面,我都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杏娘叹一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又有儿大不由娘。周老大一家子在镇上衣食无忧,清闲度日,自然不愿搭理乡下的这一老一小两个累赘。


    周老爹一大把年纪,看在小的份上,也不敢把老大怎么样,若是有个万一……这个小的总算还有个依靠。”


    “依靠?我看不见得吧,那就是个白眼狼,见利忘义。”英娘不屑地冷哼一声。


    “我嫁来的迟,进门时周老二已经出事了,周邻都好几岁了。我彷佛听人说过,周老大在镇上的那家铺子是周老二家的,当初的本钱都是老二出的,有这回事吗?”


    杏娘摇头:“不知道,他家的情况有些复杂,当初周老二还在世时,家业兴旺势头猛,自然阖家欢乐,一团和气。”


    说到这里,她也无限唏嘘:“后面周老二遭逢变故,遗体运回来时他媳妇又难产去世,只留下一个刚落地的奶娃娃。


    很多事情就说不清道不明了,年老体衰的周老爹如何抗衡得了年轻力壮的大儿子?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快十年,当年的那些事哪还分得清楚?”


    “只怕就是能分清,有的人也不愿意分吧!”英娘一语中的。


    两人顿时沉默,旁人家的事她们再不忿,也插不了手。


    在乡土社会中,律法离他们很远,贯穿人们一生的大多是宗规族法,礼仪人伦。当一个人连道德、孝悌都无法约束时,周围的人会鄙夷、厌弃,却拿他毫无办法。


    青叶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她之前只知道周邻没了爹娘很可怜,没想到他还有个坏蛋大伯,更是心生同情。


    捡枣子累敲打枣枝却会上瘾,三人足捡了小半篮子才住手,再打下去一树的枣得给她们薅秃了,总得给人留些长成红色的大枣。


    看着堆在篮子里的枣子,杏娘心里异常的满足,收获总是能很轻易地俘获人心。


    “咱们别在这里杞人忧天了,这树上的枣子不但有大黄的功劳,邻哥儿也居功甚伟。咱们这条垄上的毛孩子,有哪个不服他的?小的也就罢了,喜欢跟在他身后屁颠,就是比他大的也肯听他的话,这就很难得了。”


    英娘想到自家那一箩筐的皮小子,老大家的两个见了周邻也是客客气气,忍俊不禁。


    “那倒是,主要是这孩子小小年纪为人处世像个大人似得,他长得又高,稍不注意就把他当了个小大人。”


    “可不是,他主意大着呢,你没见今年周老爹划船少了,都是他在干。周老爹现在拿主意都要听听他的意见,这孩子能担事。往后就算比不上他爹,那也差不了,老爷子苦尽甘来能享点福咯。”


    两人去周家还竹竿,周老爹端茶倒水的忙碌,又让她们多打些。


    他身后跟着体型健壮的大黄,尾巴卷曲在屁股后头摇摆,担心她们害怕,它之前一直被拘在家里。


    两人一通道谢,让老人家别忙活,提着满满的收获往家走。


    第74章


    丛家俩小兄弟外头撒野回来看到青黄色的大枣,有些还红了一大半,欢呼扑过来抓了就往嘴里塞。


    甜蜜蜜吃得眉开眼笑,唯一不满的就是:“娘,你跟姐姐去打枣怎么没叫上我们啊?我们去了能打得更多,说不定还能爬树上去摘呢。”


    之前周邻哥在家的时候,他们也跟着在树下捡漏,现在周邻哥经常忙得看不见人影,就没人敢去大黄面前溜达了。


    好不容易娘跟姐姐去打枣,竟然不喊他们,实在暴殄天物,浪费大好时机。


    “就是,有我们在,指定打更多枣子,娘,你应该喊我们一声的。”


    杏娘充耳不闻,纯当自己是个聋子,还喊一声?


    她就是喊破了喉咙,他们不想回家时照样能当没听见,她才不干那傻事。


    一家子其乐融融吃大枣,陈氏牙口不好不爱吃这个。丛三老爷倒是能咬动,也只啃了几个就不伸手了,乐呵呵看小孙子们抢得打架。


    临近晌午,杏娘清洗干净菜蔬准备炒菜,早上才谈论过的话题人物周邻气喘吁吁跑进丛家灶房。


    杏娘惊讶地问:“邻哥儿,你怎么来了?可吃了晌午饭,在婶子这里用一些吧。”


    周邻摆手,满面通红,额头的汗水直往下滴,“七婶,别忙了,李老先生家出事了。”


    “什么?”杏娘以为自个出现了幻听,看周邻紧张的神色,心脏猛然“砰砰”跳动,手脚发软,抖得拿不住手上的篮子,一篮子才洗好的瓜菜骤然坠地,


    她娘家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爹娘还好吗?


    杏娘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捡地上的青菜,又觉得这些不重要。


    想解开身上的围裙,背后的带子像打了死结,怎么都找不到源头。


    周邻上前三两下解开系带,“七婶,先别慌,我在镇上等客人的时候,听了一耳朵过路人说的。说是李家三老爷欠了镇上如意坊的赌债,叫他们的人堵住了要他还钱。后头又有两个坐船的客人说小李大夫出诊去了不在保安堂,赌坊的人压着李三老爷往白水湾去了。”


    他喘口气接着说道:“我想着这么些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李家肯定出事了,便着急忙慌划了船赶回来。您先别急,他们走路没我快,我们现在出发去李家。”


    杏娘定了定神,自个不能乱,她爹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肯定不会出事的。


    要紧的是先赶回娘家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在爹娘身边也能帮他们一把。


    她走到堂屋跟公婆交代一声,三个孩子都留在家里,独自一人上了周邻的小船。竹篙点在岸边一使劲,小船如利剑划破水面。


    杏娘坐在船舱里心神难安,她三哥虽然是个不靠谱的,可自来胆小闯不出大祸。


    平日里折腾出来的小纠纷都没出过白水湾,李老爷子抬抬手就给解决了。


    如意坊不如意,它是镇上有名的赌坊,于他们小老百姓而言,那是一个比阎王殿都可怕的存在。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他们这等将将能吃饱饭的人家如何敢沾染上这些。


    如意坊所在的那条街都不敢踏足,向来是能绕道就绕道,绕不了就躲着走。


    打小李老爷子就三申五令,他们李家的儿孙可以懒,可以馋。但是谁要敢碰赌坊跟娼妓两样,他一定二话不说把他从族谱除名。


    她爹的性子她很清楚,一向说到做到。


    想也知道,李老爷子吃了多少苦头才得以长大成人,置下家业,养活儿孙。他老人家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来之不易的一切,纵使是他自个都谨小慎微,谨言慎行,更何况他的儿孙。


    李老三懦弱自私,懒惰没担当,这在李老爷子看来都不算事。


    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他生出个废物点心再正常不过。


    只要他那一房的人不连累别人,老老实实种一辈子地也蛮好,饿不死就行,他对他们的要求向来不高。


    就李老三那只敢在白水湾趾高气扬,见了她爹如同猫爪子下的老鼠,这样窝囊废一般的人是怎么惹到赌坊的?


    杏娘实在想不通。


    河岸两边树木飞逝,河水哗啦破开,杏娘心里五味繁杂,思绪杂乱纷呈。也不知道她三哥到底欠了多少赌债,他们李家能否度过这个劫难。


    船划进白水湾时,李家老宅门口挤了满满当当的人。


    赌坊的人压着李老三一路走街串巷,招摇过市,就差敲锣打鼓地从镇上走到白水湾。


    镇上那些消息灵通的闲散懒汉,流氓地痞跟了一路过来看热闹。村里乡邻有关心过来看看情况的,有幸灾乐祸瞧好戏的,把个李家老宅围得水泄不通。


    想是跟他们前后脚到,有迟些过来的人嚷嚷着问出了啥事。


    杏娘奋力挤开密密麻麻的人群,周邻在一旁帮着扒拉,两人好容易挤到前面,贴着大开的门溜进去靠墙站了。


    只见李老爷子高坐堂屋左侧,从容的面容看不清心绪。


    直到见到老爹的此刻,杏娘一直提到胸口的心才归了位,不再“砰砰”乱跳失了规律。如同湍急的溪流汇入大海,变得平缓和顺,容纳百川,她爹就是李家的如来佛祖,任是甚妖魔鬼怪也休想作乱。


    堂屋中央站了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汉子,两鬓连至下巴的络腮胡把整张脸挡的严严实实。


    他身后跟着五个拿了棍棒的年轻人,或倚靠或斜贴着墙壁,一身的懒散样。


    李老三蹋肩缩背跪在一旁,头下垂双手紧握在腿根。


    “李老先生,冒昧来访请勿见怪,实在是李三老爷欠了鄙店的银两,东家命我等前来讨要。如有鲁莽之处,还望老先生海涵。”


    络腮胡汉子抱拳作了一个揖,嗡嗡出声,别看他长得莽撞,说出口的话却斯文。


    李老爷子淡淡一笑:“你们这么一大群人贸贸然闯进我家,我一点都不想海涵。可惜我势单力薄的,想把你们赶出去都不能够,你说是吧?”


    络腮胡一愣,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我们开门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个和气生财,本不该前来打搅老先生清修。奈何李三老爷欠了钱想赖账,躲着不肯见我们,这才不得已登门拜访。”


    他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这是李三老爷在鄙店的签字画押,白纸黑字一目了然,还请老先生过目。”


    自有机灵的随从接过纸条双手捧给李老爷子。


    李老爷子漫不经心打开纸条,捋着胡须从头看到尾,“这确是我那三儿子的狗爬字,我还以为他不学无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呢,不成想竟还能写出这老些字,不错,不错。”


    络腮胡嘴巴张阖数次,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这老先生不按套路出牌,他一时接不住啊。


    堂屋一时安静下来,李老爷子踱步走到李老三面前,“起来吧,你还有脸跪在这?祖宗都不想见你,跪着也白搭,我都替你臊得慌。”


    李老三瑟缩起身,脖子缩成一团,脑袋埋在胸口,不敢抬头看他老爹。


    “李山姜啊李山姜,枉我自诩对你知之甚深,平日里视你如蝼蚁,不成想你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我李家满门沾了你的光,这次名扬乡野咯!”


    李老三抖擞如筛糠,头恨不得钻进肚子。


    李老爷子围着他转了一圈,凉凉说到:“要是我没猜错,你是跟王茅发那一伙人混在一起去赌坊的吧,可惜别人都跑了个精光,就剩你个倒霉蛋被抓了。你说说你,你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怎么不干脆投河一死了之呢,我一定厚厚给你送葬。”


    络腮胡心下一惊,一向听说这位老先生能写会算,卦象出神入化,今日一见当真有些个神通。


    见都没见过的事情,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彷佛开了天眼似得。


    这还要说到李陈皮走失那会,李老爷子厚谢了王茅发一伙子帮忙找孩子的兄弟,严令李老三不得跟他们来往。


    李老三自是不敢忤逆他爹,路上碰上这些人也只敢匆忙打个招呼,低头急步走开。


    恰巧这一日钱氏娘家爹生辰,钱氏在家里扒拉来翻过去,楞是找不出一件拿得出手的物件。不是看这匹布花色老旧不鲜艳,就是看那瓶黄酒太寒碜,总之没有一件看得上眼。


    钱氏不想在娘家失了脸面,哪年爹娘的生辰礼她不是头一份?


    岂有居于人下的时候,她的脸往哪搁。


    于是怂恿当家的找他娘要银子:“我爹娘出风头我也脸上有光,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外头说起来还不是姑爷有本事,岳父母跟着享福。


    你爹娘那里银子多得是,他们现下又不养孩子,两个老人能有多少抛费,咱们不替他们花销还不知道便宜了谁?”


    一时又想起这家的姑奶奶,更是恨恨:“别的倒也罢了,说到底是姓李的血脉,那外姓旁人凭什么用老李家的银子,忒不要脸。你再不从两个老的手里抠几个钱出来,仔细你爹娘把家都搬去给你那好妹妹?”


    李老三不以为然,他前不久才给老爷子训了一顿,现下一头撞上去是嫌骂的不够吗?


    “这有酒、有布、有点心的,怎么不体面了,我自个爹娘过生辰也就这样了,还想咋样?你那几个兄弟姐妹每年的生辰礼有送过吗?


    光知道说几句好听话,带着一群吃饭跟土匪似的小乞丐婆抢吃食。也就是我还知道些孝顺礼节,每回的生辰礼都不落空。”


    钱氏怒从心头起,一双吊梢眼斜得高高的,她爹娘能跟公婆比?


    李家的两个老不死穿的是甚衣料,吃的是甚饭菜,哪样不是好东西。她还看见婆婆拿参片给老爷子泡水喝,那是乡下老头老太太能吃的东西?


    城里富贵人家的老爷太太也不过如此。


    一等四个儿子都成家后,两个老的就立刻分了家,说是为了不拖累儿孙,自个种田养活自己。


    可他们手里拢共就两亩地,农忙时早起忙活半个时辰,傍晚再过去溜达一圈。


    旁人都是灰头土脸,流出的汗能当水喝,脸上的皮都晒爆了几层。他们两个依旧是布衣青衫,一派仙风道骨,该吃吃该喝喝,半点不着急。


    她爹娘还在田里起早贪黑的累死累活,没日没夜就想多割两把稻谷,跟老天爷抢粮食,公婆两个就这么过家家似的把活干完了。


    既不用儿子们帮忙,也不用去帮儿子的忙,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这世上就没见过这般无耻、无德的老人。


    第75章


    想起李家两个老的德行,钱氏心里的火越烧越旺,脸色越来越黑。


    长辈挣了银子不就是为了给小辈花的么?


    他两个倒好,手里的银钱攥得死紧,恨不得带进棺材里去。心情好时赏他们几个铜板,要是哪天不高兴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斥责他们不知廉耻,好吃懒做,整天就知道惦记老人手里的棺材本。


    他们也不想惦记,可两个老不死的偏心偏到了咯吱窝,都是李家的儿孙,凭什么给大房就是又出钱又出力的?


    大房的儿子打小送去念书不说,后面还送去了府城。那可是府城,多少人一辈子连镇上的地砖都没踩过,更别说府城,做梦都梦不到那么远。


    现下好了,大房的儿子在镇上讨到了体面差事,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吃的喝的干的活更是跟他们天差地别。


    可别说这都是大房两口子挣钱供出来的,把她脑袋拧下来她都不信,两个种地的能把地里种出金子?


    还不是老头子出的银钱。


    二房就是一家子憨货,生出来的儿女比猪圈里的小猪罗还多。担心儿孙吃不饱,老爷子又把李老二带着身边学打丧鼓。


    这是个多来钱的活,别人不知道,她心里门清。


    她娘家隔壁就是打丧鼓的,一门子三兄弟各个养得膘肥体壮,吃喝不愁,还能拿出丰厚的聘礼迎娶好人家的黄花大闺女。她娘家兄弟有心想学,苦于无门路,别个压根不教外人,求到老爷子这里,他也只是摇头。


    这一家子就是狼心狗肺,嫡亲亲家的儿女都不肯教,巴不得看着他们受苦受累受穷,一辈子不得翻身,他们自个倒是享福的很。


    就没见过心眼这般坏的亲家,结亲本就是结两姓之好。她老钱家白白赔进来两个闺女,结果一丁点好处都没捞到,怪道她娘说李家没一个好东西。


    四房不说也罢,生了一屋子赔钱货,怎么有脸拿李家的钱财?


    最可气的就是那个嫁出去的小贱人,都是旁人家的了,还一天到晚惦记娘家的财产。


    整日里不是拿这个就是带那个,回了娘家住着不肯走,死皮赖脸就想多捞两个钱。别以为她不知道,两个老不死的不定给她塞了多少钱。


    可怜他们三房,爹不疼娘不爱的,谁都看他们不顺眼。


    她生的儿子虽没有二房多,可也为李家作了不少贡献,怎么就这么遭人恨?


    老爷子没为他们做过一丁点打算,眼巴巴看他们种田辛苦劳累,他们一声不吭自个清闲,这是亲爹亲娘能干出来的事?


    现下她爹好不容易过一回生辰,老人家一辈子可享过什么福?


    李家两个老的不去赴宴也就罢了,她想置办一点体面的生辰礼还要看他们的脸色,简直欺人太甚。


    心里的怒火如烈焰喷发,钱氏暴跳如雷,对着李老三就是一顿喷。


    “我爹娘辛劳半辈子,养儿养女,吃苦受累,如今办个寿辰怎么了?你们老李家这么瞧不上我们钱家,当初为什么巴巴求上来跟我家结亲,还娶了两个钱氏女进门?你们姓李的狼心狗肺……”


    火星子四溅灼得她浑身伤疼,她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伸出尖尖利爪朝李老三脸上挠了一把,五道新鲜出炉的指甲印赫然在目,另一只手也挥舞着添上。


    李老三猝不及防被挠了个满脸开花,这疯婆子好好的发什么颠?


    慌忙起身架住她的双手,“你发的什么疯?我告诉你钱氏,我忍你很久了,你们钱家的事干我李家屁事,吃苦受累也是他们自找的,关我爹娘什么事?你是不是疯魔了?”


    钱氏披头散发,伸拳踢脚,状如疯妇,在李老三身上又捶又打,声嘶力竭嚎叫。


    “李老三,我跟你拼了,你个没良心的窝囊废,活该你受穷,活该你被爹娘嫌弃。你就是那粪坑里的老鼠屎,谁都不会看你一眼,你的兄弟姐妹都不拿正眼瞧你。你看看你那穷酸样,连给岳父的寿礼都置办不出来……”


    李老三被骂得心头火气,额上青筋直跳,两个厮打成一团,到底男子力气大,一把将她推搡在地。


    “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吧,你们老钱家这么有钱,那你自个去想法子,老子不伺候了。”一甩袖子,怒气冲冲走出家门。


    出了门不想给人看见,专门挑了偏僻的小径闷头闷脑乱走一气,边走边骂:“死疯婆子,岂有此理,竟敢打老子?”


    直走到东头河边才停下,双手叉腰气喘吁吁,好半晌才平静下来。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他刚才遭的罪,嘟嘟囔囔又骂了几句解恨,弯腰伸头侧了脸对着水面照。


    河水清澈照出一个人影,脸上似有几道划痕,李老三不由气急,摸着脸颊龇牙咧嘴。


    “噗通”一声,一粒土坷垃掉落,河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李三兄弟,您这是对镜梳妆呢还是描眉呢,我倒要瞧瞧您是何俊俏模样。”一个调侃的声音悠然想起。


    李老三猛然回头,看清来人慌忙捂脸,讪讪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兄啊,我就是瞎闲逛,不成想跑你家这边来了。”


    他慌不择路竟走到了村子最东边,旁边的那间小屋眼熟的很,可不就是王茅发的家,当初他还来这边送礼来着。


    李老爷子的警告犹言在耳,屋子里人声鼎沸,笑语喧哗,李老三小心爬上河坡,一溜烟别过他。


    “你忙你的,那个……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你不用管我。”


    边打着哈哈,边快步往回走。


    他快王茅发更快,到手的肥羊哪有放过的道理,一把拽了他的胳膊:“李三哥,别着急啊,相逢就是有缘,往日里我最是敬佩李三哥了。奈何李老先生管得严,瞧不上我等卑弱小民,纵是有心跟三哥交往也怕碍了老爷子的眼。”


    他拖了李老三往家走,“今日机会难得,哥儿几个在我家吃酒耍乐,三哥既然碰巧来了,合该有这场酒喝。若再推脱不答应,可是瞧不起兄弟我?我拿三哥当亲哥待哩。”


    老爹只说不准赌博,没说不许喝酒啊,李老三佯装为难,半推半就跟了上去。


    推开门进去,小小的宅子沸反盈天,堂屋中央的四方桌上摆了几碟花生米、凉拌猪头皮等下酒小菜,四五只喝酒的大海碗。


    几个男人歪歪扭扭坐在桌边上,划拳者有之,嬉笑怒骂者有之。


    听到开门声齐齐扭头看过来,王茅发如此这般一说,众人更是热切。对他脸上的爪印视而不见,众星捧月般环绕着他。


    “原来是李家三老爷来了,失敬失敬!”


    “李老先生神通广大,我等一向久仰大名,不成想今日得见老先生家的三公子。”


    “三老爷不愧是李老先生家的爱子,长得如此气宇轩昂,我一见了就心生欢喜。”


    几个无赖、混子一顿马屁狂拍下来,李老三浑身通畅,飘飘欲仙,险些连姓谁名谁都忘了。他在家就是个厌物,谁都可以忽视,何曾享受过如此待遇。


    只觉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此间这般多的伯乐。


    他李老三往日被人弃如敝履,原是那些人见不得他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怕他抢了老爹的爱宠。却不成想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机缘巧合之下竟然碰到了这样一群知心好友,实在是上天眷念。


    当下真个举起酒碗大口干了,哥哥弟弟一通乱喊,情真意切,比他亲兄弟都真。


    几碗水酒下肚,更是涕泪纵横,牵了身旁之人的手,抹着眼角诉衷肠。


    一顿酒从晌午吃到太阳落山,李老三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摸到家,倒在床上鼾声如雷,连鞋都没拖。


    钱氏本以为发了一顿邪火,李老三应是跑去跟他娘老子要几个银角子花销,心满意足哼着小调打水洗脸梳妆。


    她就说么,一个李老三而已,她钱氏还能拿不下?


    结果这一等就等了一个下午,等来等去等回来一头烂醉如泥的死猪。


    钱氏气急败坏猛踹了他两脚,喘着粗气走出房间,也不管自家男人衣物没脱,鞋子还在脚上。


    “喝……喝……就知道喝酒,怎么不喝死算了,省得老娘清洗衣裳,没用的东西,活着浪费粮食……”


    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去,房间的李老三浑然不觉。


    这一觉直睡到天蒙蒙亮,李老三醒来时婆娘还在一旁打鼾,他昨日天没黑就睡了,今天自然醒得早。


    李老三坐起身靠在床头沉思,昨天的一幕在脑海浮现,那样喝酒吃肉的日子才叫畅快,那般率性洒脱的兄弟才叫手足。没有人骂他,没有人对他白眼,各个奉他若神明,待他如血脉至亲。


    他李老三之前过的叫什么日子,当真白瞎了他在这个家里付出的深情,既然人人视他如无物,他就不奉陪了,自有人待他如珍宝。


    瞟一眼身旁睡着的肥婆娘,心里一声冷哼,你钱家不是瞧不上我李老三吗?


    嫌我置办的寿礼薄了,那你自个买去。


    衣裳也不换,仍是昨日的一身,李老三套上鞋子打开大门往镇上走,手里拎着先前买的布匹。


    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昨日吃了兄弟们的好酒好菜,他李老三是何等样人,自然要回请一番才是,否则不是让人耻笑。家里点心和酒已经有了,布匹却是无用,不如卖了换些下酒菜的好。


    花了钱心里却是美滋滋,难得有人肯跟他来往,他自然要多多迎合。


    如此卖了布买了下酒菜,回到家又顺走酒和点心,李老三志得意满来到王茅发家。


    王茅发喜出望外,没想到惊喜来得这样快,亲携了他的手领进屋,“三哥倒是个急性子,大早上的弟兄们也没来。先别急,且等我煮了稀饭,咱们哥俩吃过早饭再说。”


    李老三感动不已,这是拿他当亲兄弟呢,他几个哥哥、弟弟何曾这样待他。


    当下只恨不得把一片心肝剖出来,给弟兄几个下酒才好。


    自此李老三越发的乐不思蜀,把个王家当成了自己祖宅,日日不落空的过来请安。若是一时短缺了吃食酒菜,李老三当仁不让回家拿银子。


    他手里哪有几个铜板,家里的银钱都攥在钱氏手里,索性熟能生巧,干脆拿了家里的东西典当。


    钱氏恨得咬牙,好好的寿礼飞了,李老三又不肯找公婆要银子,她肯定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回娘家。只得含恨掏出压箱底的银子重新置办了一份生辰礼,跟李老三两个越发不对付。


    第76章


    且说李老三要在兄弟们面前充大头,手里就不能没银子,你见过谁家老大是个穷光蛋来着。


    先时只拿了家里的小玩意儿典当,得几个钱吃吃喝喝也够用。况且他们这几个自诩讲义气的也不能一直让他出钱,都是大家轮流坐庄请客。今儿你请,明儿他请,这般有来有往方能长久。


    这起子人镇日吃喝不做事,花钱如流水,天下肯定没这般轻松的好事。如若不然,人人都吃喝玩乐去了,谁还肯吃苦受罪,他们自然也有别的来钱门路。


    世上总有这么一种人,大到皇城根下,小到穷乡僻壤,二流子似得到处晃荡,与旁人格外与众不同。


    他们中或是父母双亡,衣不果腹,被迫流浪,或是家贫无产,无所事事,东游西荡。


    更有甚着天性使然,天生懒惰,不务正业,总想着不劳而获,一夜暴富成为人上人。


    白水湾的王茅发就属于第一种,父亲早亡,她娘一个寡妇带着孩子艰难求生。为一口吃食镇日忙碌不堪,无暇管教这个独子。


    几岁大的王茅发肚子饿得发慌,饥饿促使他本能的到处寻摸,不是摘了东家的黄瓜,就是扒了西家的萝卜。众乡邻不好跟个孩子计较,只得骂他几句,拍几下屁股,把他赶走。


    这于他而言无疑是挠痒痒,只要能填饱肚皮,挨一顿打也值了,越发满村子的晃悠。


    及至大了几岁,手脚开始不干净起来,偷针摸线,顺手牵羊,练就了一身出神入化的三只手功夫。村里人厌恶至极,家家都遭过他的毒手,不是甚贵重物品,却是必不可少的家常之物,丢了着实麻烦。


    有气急的人家逮住他狠揍一顿,过后依旧踩高爬低,死不悔改。又不能因着这点东西把他打死,于是越发看他不顺眼。


    待长到十来岁,他娘多年操劳,一场大病没拖过两月也撒手而去。


    王茅发更加没了拘束,家里的几亩薄田疏懒照料,结交了一帮子同样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十里八乡的到处窜荡,偷鸡摸狗,真可谓是人憎狗嫌,长到如今二十来岁光景,依旧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些人也不只是吃喝闲侃,这几个字通常是跟赌连在一起的。


    小赌怡情嘛,花几个铜板,掷几把色子能消磨一整天。


    起初李老三是不敢伸手的,只在一旁垫脚看热闹,毕竟李老爷子的家规摆在那里,越雷池会有什么后果他不敢尝试。看得多了,心痒手更痒,几个铜板而已,着实不多,随便哪里腾挪一下便有了。


    一般新手赌博运气都格外的好,李老三上场几次大胜而归,不由得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这一日又聚在王茅发家玩乐,张大强的手气及其差,不到半个时辰身上的银钱输个精光,气急之下发狠话:“这般小打小闹有什么意思,要玩就玩大的,咱们不如去镇上赌坊走一圈?”


    喧哗闹腾腾的场面顿时一静,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停止下注,强哥这话什么意思?


    王茅发心下一紧,小心开口:“嗨!哥们儿几个就是手痒玩几把而已,犯不着去赌坊吧,那地儿岂是咱能去的?”


    他只想在李老三身上讨点小便宜,哄得他高兴了,得些银角子解决一日三餐,要是每日能再多赚几个铜板更是锦上添花。


    但他不想玩得过大,他家毕竟在白水湾,这里是李老先生的地盘。


    若是他把李老三拖下水,越陷越深,李老先生不会放过他的,他不想赌。


    “有什么不能去的,只要身上有银子,人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张大强满不在乎说到,挑衅地看着李老三。


    “李三哥,我看你运气实在是好,小弟这几天在你身上可输了不老少了。既是如此,敢不敢随兄弟去赌坊走一趟,咱们去捞把大的,省得摸这些个三瓜两枣的,没意思。”


    李老三正是热血上涌,赢钱赢得满脸通红,闻言内心深处闪过一丝不安,被他毫不留情忽视。


    且他身上带了这些日子赢来的三、四两银子,躁动难耐,满腔兴奋无法遏制。


    “这有何难,老弟想去赌坊走一道,哥哥自然跟从,我就还不信了,这赌坊是龙潭虎穴不成?便是天王老子的神仙窝,老子也想过去闯一闯。”


    “噢噢噢!”一番话说得众人嗷嗷鬼叫,捶桌子打凳子地附和。


    王茅发挥舞着双手试图阻拦:“别……还是不要去了,赌坊可不是好玩的,咱惹不起……”


    这点微弱之声在鬼哭狼嚎下淹没得无声无息,很快几人收拾好银子,一把裹挟了他的肩膀,强行夹走了。


    如意坊不愧是镇上的销金窟,高大气派,人头攒动,平日里竟没看出来有这么些人爱赌博。


    呼和喊叫声不绝于耳,汗臭、酒臭及人多发出的体臭交织成一股难闻的气息,在熙熙攘攘的吼叫中越发光怪陆离。


    李老三死死盯着庄家手里的骰盅,呼吸急促,他已经观察过好一阵子了,这一把及其有把握。他压上了全部身家,心里默默念叨:大,大,一定是大。


    开盘的那一刻,李老三头皮一阵发麻,心脏疯狂跳动,呼吸下意识屏住,耳边似乎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只有“砰砰砰”的鼓噪声。


    直到庄家大声喊道:“开!四、五、六,大!”


    “好!”周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李老三猛然回神,他赢了!


    长吐出一口气,陡然的松懈令他全身无力,这种极致的刺激,酣畅淋漓的反差让他欲罢不能,流连忘返。


    前所未有的体验是那样痛快,人生就该这么过才对。


    这一天的李老三又是赢得盆满钵满,豪气冲天地出了赌坊,请兄弟们大块朵硕,好酒好菜不要钱似得端上来。喝得兴起时,弟兄们纷纷甩下豪言壮语,甚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甚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可好运不会总降临在一个人身上,十赌九输,只要沾上了赌,赢回来的那些钱迟早要还回去。


    输急眼的李老三开始偷拿婆娘的簪子、镯子,他肯定能回本的,他的手气一向很好,只是这回输了而已,下次……下次一定能赢回来。


    输到后面连孙子的银锁都偷出去卖了换钱。


    两口子一个被窝睡着,钱氏自然是有所察觉。先时当家的赢了钱,瓜果点心不要钱似的往家里拿,她乐的眉开眼笑,装作不知道他在外头做了什么好事。


    后面李老三开始典当东西,她肯定不依,厮打辱骂,拳打脚踢,关起门来两个打作一团,只瞒住李家的其他人。


    可打骂起不了任何作用,李老三在赌坊输红了眼,满头大汗,急赤白脸地盯着骰盅,嘴里念念有词:“小!小!”


    庄家大声吼道:“开!四、五、五,大!”


    “他妈的……”李老三破口大骂,大口喘着粗气,扯开胸前的褂子敞气,一拳头砸在赌桌上泄愤。


    家里已经抠不出银子了,能卖的物件都偷了出来,况且婆娘守得死紧,他想不出别的办法。


    在张大强的怂恿下,李老三向赌坊借银子签契约,一步步迈入深渊。


    要是往常张大强肯定是不敢的,找孩子那会李老爷子露的那一手震慑过他。


    可赌上瘾的人,连爹娘老子都能给卖了,何况一个算命的老头子。再说了他又不是白水湾的人,李老先生想寻仇也找不到他身上,大不了远走他乡避祸。


    如意坊巴不得上门的客人借银子,还不了有什么关系,家在那里又跑不了。


    家里没有银子就卖田、卖宅子、卖老婆儿女等,总有一样东西是能卖了抵债的,实在没有的话把他自个卖了也行。


    赌坊不会无休止的往外借钱,到了一定的数目就要还钱了。李老三哪里拿得出来,他身边的那些狐朋狗友早跑个干净,各奔东西去了。


    他自个也缩在白水湾不敢动弹,这里到底是李老爷子的老巢,赌坊的人知道他的底细后也不敢强闯进来拿人。


    人毕竟不是乌龟,可以缩在龟壳里万年不动,这一日李老三才冒出个乌龟脑袋就给赌坊的人捉住了。


    如意坊东家略一思索,李老三不足为虑,想怎么折腾都行,难办的是李老先生。


    这位老人家是个有本事的,别看这几十年专门做些神神叨叨的行当。可这镇里上了年岁的老人都知道他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只不过师出无名,被排挤在正统医学之外。


    这样的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狠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求到他头上。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时候,跟谁过不去都行,跟妙手神医过不去纯粹是自个找死。


    再说他还有一个孙子搭上了沈家,沈家这样的高门大户自是不屑搭理他们这等小人。大家同处一地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犯不着为个赌棍伤了和气。


    可赌坊的债却是必须要回来的,无规矩不成方圆,今天这个要不回来,明儿那个就拿不了。那他们还开门做什么生意,干脆关门大吉算了。


    赌坊东家很是想了半天,想出一计,特意差人盯着小李大夫。


    一等他出门看诊,嚷嚷着让人去请小李大夫过来对峙,听到回报说小李大夫出门去了不在医馆。他立即吩咐手下压着李老三回白水湾找李老先生,到时候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他们做赌坊生意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来赌博的人又不是绑了双腿捆进来的,都是自愿走进来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李老先生总不好因了这个恼怒他们。


    他们大大方方把李老三送回去,一来是要债,二来是告诫李老先生:诺,之前我们不知道他是您老的儿子,现下知道了给您送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李老三往后要是戒了赌,那大家都没损失,依旧是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若是他沉迷赌博,不知悔改,赌坊也没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到时还望李老先生不要见怪才好,毕竟谁教您管教不好儿子呢,怪不得旁人。


    所以才有了李家老宅这一出对峙的好戏,当面锣对锣鼓对鼓的说个清楚明白,以免徒生嫌隙不是?


    第77章


    李老爷子闲庭信步地绕着儿子转了几圈,停下脚步,好奇地问道:“老头子才疏学浅,一向也没有赌钱的爱好。我听说……只是听说哈,你们赌坊的人对欠债不还的人不是要剁手剁脚的吗?你们怎么没把他给剁了?”


    络腮胡汉子脸颊抽动,眼皮跳个不停,他根本不想回答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可不回答又不行。


    “老先生说笑了,我们开门做生意求的是财,不是命。”


    李老爷子一脸惋惜:“那真是太可惜了,烦请替我给贵东家稍句话,像我三儿子这般的蠢材,不妨切得碎碎的喂狗算了,喂猪也行。人嫌弃这块臭肉,想必猪狗是不嫌的,老朽一定对贵东家感恩戴德,来世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络腮胡:“……”


    他一点都不想带这种话。


    李老三汗如雨下,大热天像得了风寒似得冷得发抖,他知道他爹这回气大了。李老爷子越是平静,代表他下的决心越大,他的下场越凄凉。


    一阵尖锐的女声哭嚎着由远及近,得到消息的钱氏大呼小叫地跑过来,门口围着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钱氏“噗通”一声跪在李老爷子面前,涕泪纵横:“爹,求你救救当家的吧,他知道错了,他往后再也不敢了,爹,求你救救他吧!”


    李家三房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紧跟着冲进来跪了一地,“砰砰”磕头求老爷子救命。


    “敢情你们这一家子都是知情的,就瞒着我这个年老体衰的老头子是吧?”李老爷子面色越发平静如水,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钱氏的哭声一顿,捶胸顿足喊冤:“爹,您老误会儿媳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当家的日日往外头跑,我又不能跟在他身后管着。他这次犯了大错,不管爹怎么打骂处罚都行,求求爹救他一命!”


    她伏低身子磕头:“爹,当家的要是没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爹,您一定要救救他,陈皮才两岁,不能没了爷爷啊!”


    李老爷子不置可否,轻轻一笑:“行了,都别在这鬼哭狼嚎的了,还嫌不够丢人是吧,巴不得把这方圆百里的人都嚎来瞧热闹么?”


    李家三房哭声骤然减弱,只敢小声抽泣,老爷子就是李家的太上皇,他说出口的话比圣旨还管用。


    若是敢不听从,后果及其惨烈,从小到大数不清的事迹已然证明了这一点。


    “你们求我救他的命,那我姑且问一问吧。”李老爷子转头问到。


    “契约我已经看过了,上头写着李山姜借了十五两银子。老朽家里确是较旁人宽裕了些,可一时半会的也凑不出这些银两。不知道贵东家是何打算,想要老头子怎么还钱?”


    肯好好说话就行,络腮胡汉子吐出一口气,恭敬回答:“老先生德高望重,东家敬仰已久,此次迫于无奈方有此一遭,还望老先生千万不要怪罪。


    东家说了,李三老爷所欠债务皆是明码标价借出去的白银,我们不想趁火打劫。这笔钱……不限时间,不计利息,只需归还本金即可。”


    “想不到我这把老骨头还有这般大的面子,的确是我们占了便宜。”李老爷子长叹一声,踱步走到赌坊伙计旁边,“你这木棍制的不错,是什么材质的?”


    赌坊伙计不明所以,提起他的得意之作不免夸夸其谈:“老先生好眼光,这是一整根松木所做,质地柔软,手感温润,请了镇上有名的老师傅打磨而成。”


    “不错,不错。”李老爷子顺势接过木棍,一边横在手上欣赏,一边走到李老三跟前,“我还听说,你们本打算去保安堂找苏木,苏木不在才来的白水湾,是不是这样?”


    李老三瑟瑟发抖,含糊不清喏喏几声。


    “很好,你真不错,先前是我看轻了你,是我的错。”李老爷子的声音淡得几乎没有丝毫起伏,近乎喃喃自语,“老三,你可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


    “什么?爹……”李老三转过头想问清楚。


    说时迟那时快,李老爷子猛然朝他的小腿挥去,快、狠、准地一棍子打下来。


    在场之人只听到清脆的一声“咔嚓”,接着惨绝人寰的哀嚎响彻天际,“啊……”


    屋里屋外一片死寂,人群里一直没停过的窸窸窣窣声彻底消失不见,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刚才还在剔牙的手臂停在了原处,嘴巴半张仿若木雕;一手抱娃一手拿碗的妇人忘了喂饭,手一哆嗦,“哐当”,碗掉在地上,又是一抖。


    粗瓷碗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几个圈,仍是无力直起身,干脆斜躺着停下。


    碗里剩下的半碗饭泼洒了出来,“哒哒哒”从不远处冲过来两只老母鸡,飞快啄食地上的米粒。多么难得的美味,平日里人们是舍不得给它们吃这个的。


    两只小眼睛疑惑地抬头瞅了一眼,抓紧时间低下头抢吃食,不一会儿地上连碗都啄个干净,意犹未尽扑扇着翅膀跑走了。


    时间好像停止了流动,一切动作定格在那一瞬间,只除了躺在地上哀嚎打滚的李老三。


    李老爷子慢条斯理收起木棍,随手递给赌坊伙计:“是不错,使起来顺手得很,打人疼还不费力,是根好棍子。”


    伙计木然接过棍子,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之人。


    李老爷子又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银角子递给为首之人:“劳烦替老夫给贵东家带句话,他的心意我领了,来日若有吩咐尽管开口,但凡老朽办得到,一定不会有二话。这是五两银子,请小哥三个月后再来寒舍,届时归还余下的欠款。”


    络腮胡沉默半晌,双手接过银子,拱手抱拳,“此次多有烦扰,请老先生勿怪,老先生的话我一定带到,我等就此告辞。”


    此时屋外的人群一阵骚动,“谁啊,没长眼睛吗,踩到我脚了。”


    “别挤了,谁他妈在挤。”


    背着药箱的年轻男子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挤到门口,“爷爷……赌坊……三叔?”


    不是李苏木是哪个,来得正是时候,正好给打折了腿的三叔上夹板。


    要债的走了,看热闹的走了,鬼哭狼嚎的也被人抬走了,清净安宁正好给一家三口腾出地方吃晌午饭,捎带上一个周邻。


    杏娘夹一筷子青椒炒肉配一口米饭,此时早过了晌午饭时间,之前太紧张不觉着,端起碗才发现饿的前胸贴后背,感觉能吞下一头牛。


    “娘,您可真厉害,心大得很,我们在前头吓得气都不敢喘,您老还有空闲在灶房炒菜、煮饭,不愧是我娘。”


    “多大点事,瞧瞧你那鼠胆。”杨氏不屑撇嘴,“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没错,可签字画押的又不是我们,大不了谁借的钱谁去还。还不上正好给人仍河里淹死算了,就当替我们尽孝了。”


    转过头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多了两条,“来,邻哥儿多吃点,别客气,今儿多谢你专程把我女儿送回来,耽搁了你不少时间吧?”


    嘴上说着,手里也没闲着,一个劲地给他碗里夹菜,鱼、肉、蛋夹得冒了尖,小小的一碗米饭只见菜不见饭。


    “不会,七叔七婶待我很好,这是我应该做到。再说晌午过后坐船的客人就少了,更加无碍。”


    周邻是个大方孩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摆了一桌,他的肚子也是空空如也,又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吃的别提多香了。大口饭大口菜,没几下一碗米饭刨干净,他自个起身去盛饭。


    看得饭桌上的另三人也是胃口大开,觉得今天的菜色真是不错。


    “这孩子长得可真俊俏,黑是黑了点,那也是块俊黑炭。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很有你爹年轻时的风采,可惜我没生出这般好看的儿孙来。”


    杨氏看着他的背影惋惜道,想起自家的糟心儿子,更是遗憾万分。


    “咳……咳……”李老爷子一口米饭咽到一半呛住了,连声咳嗽,喝了口汤吞下去。


    “胡说八道什么,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再怎么也像不到我。要我说黑的人才长得像,我看他就像叶儿爹。”


    杏娘好笑:“你们就别给人乱认爹了,人家的爹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确实是个好孩子,这次多亏了他给我送信又把我送来,要不然我在家里听到只言片语,说又说不清楚,还不得急死我。”


    她略带忧愁地问:“爹,我手里还有几两碎银,等我回去了就给您捎来。您不用担心,咱们这么大一家子这点银子还是能凑出来的,您可别把身子气坏了,不值当。”


    “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担心了?”李老爷子好奇地反问,吃饭吃得香甜,一脸无辜。


    “你也太高估你三哥在我心里的地位,他在我这里比坨牛屎都不如,牛屎晒干了还能烧火。你三哥啊……勉强算是能给菜园子提供些肥料,也就这点用处了。”


    杏娘:“……”


    片刻后弱弱开口:“我是怕您着急银子。”


    “那更不用担心了,银子这个东西吧,活着才有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就像你娘说的,欠钱的又不是我,那借银子的人吃喝拉撒睡尚且活得好好的,我做什么这么想不开,操的哪门子心。”


    “您给我的银子,我都留着没花呢,三哥欠的钱……”


    李老爷子一摆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你别管,过好你自个的日子就行。你三哥更不用管,老子的银子是那般好拿的,我让他知道什么是烫手山芋。甩不脱吞不下,老子噎不死他,李字倒过来写。”


    杏娘:“……”


    是谁跟她说女儿嫁了人也是他生的,一辈子都会管她,是谁跟她说差了银子,随时去爹娘那里拿。


    敢情在她这里,爹娘的银子是只出不进的,一时不由喉头泛酸。


    “你爹说得对,这一大家子,人多心眼也多,没个章程且不乱了套。今儿他赌钱输了银子,你爹还了债,明儿你买布赊了账,店家找上门让你爹给钱。我们老两口还活不活了,骨头炸成渣子也不够用的。”


    她狠厉一笑,“家里的事你不用管,这些个王八羔子不下狠手整治一回,还当我们两个老的存了金山银山,只等着他们伸手取来用即可。


    一个个惯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帮他们养儿女还养出错来了。儿子找老子要钱还天经地义不成,老娘的银子就是扔到水里听个响,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


    杏娘“噗嗤”一笑,李老爷子也扯开嘴角淡淡笑了,周邻只管扒自个的饭,听三个大人说话。


    第78章


    娘家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杏娘呆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三个孩子还在家,也不知道吃饭了没有,索性跟周邻两个回家来。


    李老三那边老爷子是撒手不管的,疼死了活该,疼不死就活活受着,他老人家没那么闲。


    只苦了李苏木,给他三叔上好夹板,开了药方,嘱咐了若干事项。又被三婶扯了袖子一通哀哀哭诉,鼻涕眼泪甩了一身。好容易脱身开来,袖子扯脱了线,腰间的带子险些给拽下来。


    苏木跑来老宅这边,跟她小姑一样如此这般一说,李老爷子照旧打发了他。只说长辈的事小辈不要插手,他们心里有数。


    回到家的杏娘给久候的公婆禀告一番,说是李老爷子已经解决了,以免他们担心。


    赌博害人不浅呐,十五两纹银,够小户之家用三、四年的了,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赌博也能听到声音,只不过是赌桌上下注的声音,骨头打折断了的声音。


    杏娘长吁短叹一阵,恨她三哥不争气,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如此的不着调。枉她爹娘这般大岁数还得给儿子擦屁股,收拾烂摊子。可见光知道挣钱没用,还得把儿子给教好了,要不然后半辈子真是没有一天的安生日子过。


    想必要是可以,她娘定希望把这个三儿子塞回肚子里,少生多少气。


    杏娘光顾着痛骂老娘的儿子,她自家儿子闯祸的本领也是不遑多让。


    田里的芝麻杆成了黄绿色,是时候牵芝麻了。跟黄豆不同,黄豆杆子就算在地里老得叶子掉光,豆子仍是好生生包裹在果荚里,迟些收回来也没事。


    芝麻若是完全变黄了再割,别说爆籽迸裂得满地都是,就是收的过程中也要损失一小半。看时辰差不多了就要赶紧开割,宜早不宜迟。


    一大清早丛三老爷跟儿媳带上三个孩子出发去地里,带着家里的小萝卜头不为别的,也没指望他们能做事,单纯为了给他们甜甜嘴。


    田里的芝麻熟了,姑娘果也熟了。


    撕掉最外面一层薄如蝉翼的外衣,包裹在内里的明黄色果实散发出浓郁芬芳的果香,还没吃到嘴里就闻到了甜丝丝的气味。吃起来更是酸甜可口,长得越成熟,越是甜滋滋。


    到了地里让三个小家伙自去撒欢找吃的,两个大人弯腰拿镰刀割芝麻。


    要不怎么老人喜欢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小时什么样,一眼就能看到长大后的德行,丛家的三个小不点也不例外。


    青叶摘了姑娘果先不吃,喜欢攒成一捧,一口闷了,别提多爽快,甜到了心窝子。青皮也是先不吃,摘了满满一捧用衣裳下摆兜了,继续往前头找。青果最是性急,边摘边吃,吃的果汁四溅,手脸、衣服上黏糊糊的,没一处干净。


    等到找完一小片地,三个人拢到一起,大的小的手里空空如也,只有老二的衣摆满得堆成了尖。


    青皮是个性子极好的孩子,自个也不吃独食,招呼姐姐、弟弟坐在田埂上一起分享美味。那两个吃完了自家的又来吃他的,他也不生气,乐呵呵敞开衣摆让他们尽管抓,要不怎么说这孩子格外的让人疼惜呢。


    临近晌午,杏娘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喊停公爹:“爹,咱们把这些捆了挑回去吧,余下的这些下午再来割也不迟,几个孩子可别晒坏了。”


    丛三老爷看一眼火辣辣的日头,虽没有夏季里灼热,可威力仍是不容小觑,点头答应,两个放好镰刀拿起绳子捆绑。


    三个小的还算有点良心,知道留一点姑娘果给爷爷和娘亲甜嘴。


    杏娘看着孩子们的一片孝心,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实在笑不出来。无他,任谁看到小儿子头上一脑袋的苍耳子都笑不出来,活似个弥勒佛。


    他自个丑还不自知,见了他这幅模样的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他还洋洋得意偏要做出诸般怪模怪样。


    一时扒拉眼皮白眼上翻舌头伸出老长,一时挤眉弄眼歪着小屁股扭来扭曲,剩下的娘三个笑得差点歪到田里去。


    就连扛着冲担的丛三老爷也两脚拌在一起,身子一趔趄,赶紧稳住了。肩膀耸动偷偷笑了好一会,咳嗽一声接着挑芝麻杆。


    这事的源头还要说到青叶,她到底大了几岁,知道这个小玩意浑身长满刺,粘在衣服、头发上很难摘下来。玩笑似的摘了两个扔到小弟头上,青果龇牙咧嘴拉下来,逗得哥哥姐姐哈哈大笑。


    尽管拉扯得有些疼痛,他仍是觉得好玩,趁旁人不注意,把个小脑袋瓜黏满了。


    杏娘看着满头的“小揪揪”无处下手,“你说说你,可真是个闯祸的祖宗,别个都是祸害旁人,你倒好,你是连自个都不放过。”


    骂也没用,还是得上手一个一个往下撕拉,这下青果知道疼了。


    扯两个只是麻麻的疼,扯到十几个头皮生疼,继续扯下去,小家伙开始嚎啕大哭。这也太疼了吧,有些苍耳子黏得紧的,头发都拽断了,苍耳子还紧紧缠在发丝上。


    “呜……疼,呜……娘!”


    “哭,就知道哭,你还知道疼啊,你个小笨蛋,这么多可怎么弄下来?”杏娘又气又心疼,撕掉一小半,半个头仍是包得满满的。小儿子抱着脑袋死活不让碰,疼得哇哇叫,鼻涕泡都吹出来了。


    最后没法子,真要全撕下来,小儿子的脑袋也要涂上一层膏药。


    干脆拿了剪刀一通乱剪,把个头发剪得跟狗啃的一样,长的长短的短,参差不齐。好在他不在乎,只要不疼就行,顶着一头乱发照样跑来蹦去,来去匆匆。


    芝麻暴晒过一遍后,丛三老爷小把拿起来头朝下,倒提着抖动或用棍子敲,拾掇起掉下来的芝麻接着晒芝麻杆子。有勤俭惯了的老人会晒三次,收三次芝麻,着实繁琐得很,于是有了“抖不尽的芝麻”这个俗语。


    丛三老爷倒不至于抖上三次,但是两次是必须要的,其实最后一次晒完已经抖不出多少芝麻了。只不过人们宁愿多费点事,能多收一把是一把,实在掉不下来籽粒才死心。


    剩下的芝麻杆抱进灶房,这种暴晒过后的枯杆子是最好的引火柴禾,点燃就噼里啪啦响个不住,一点黑烟都没有。


    杏娘则在打理房前屋后、河对岸的菜园子。


    辣椒秧子、茄子等刨根撅起,黄瓜藤、南瓜藤枝蔓全部扯掉,豆角、蛾眉豆的架子拆了当柴烧,杂草连根刨了。


    刨出来的植株抱回家喂鸡,整个园子顿时变得空荡荡,种了一季的土壤板结硬化,锄得深才能疏松透气。


    杏娘在河边上的菜地锄得满头大汗,撑着锄头把手歇口气,英娘嘴里嚼着东西溜达着走过来。


    “你怎么这么早就把菜园子整理出来了,天热成这样,也洒不成种子吧?”


    杏娘喘着粗气道:“先粗略锄过一遍,洒了黄豆渣子沤肥,等天凉下来再细细翻一遍,再洒一遍草木灰,这般弄下来土里肥力才高。”


    英娘服气:“好吧,看来我天生就是个懒人,去年本想着勤快一把来着。结果连洒了两次白菜、萝卜的种子,洒一次死一次,白白浪费那些种子。辣太阳全给晒死了,气得我索性过了中秋才撒种,没成想居然全活了。”


    她一拍手总结陈词:“今年我也不勤快了,干脆等过完中秋再说。”


    “就你歪理多,不过天凉快些再撒种总归错不了。”杏娘看她吃得喷香,嘎嘣作响,“你吃的什么,隔两里远都能听到咯吱声,听着牙疼。”


    英娘从袋子里抓一把摊开手心,赫然是把炒老蚕豆。


    “你家这么早就开始吃炒货,到了冬天蚕豆够用吗?”杏娘接过扔一粒进嘴巴,酥脆易嚼,豆香扑鼻。


    秋收后田里无甚大事,只等霜雪降下来好猫冬。白日里闲坐无聊,女人们凑成一堆烤烤火,做做针线,说说远近人家大小是非。嘴里嚼一些零嘴打发时间,无非是些个炒货、瓜子豆子一类的。


    英娘满不在乎:“我家用完了不打紧,我婆婆那里有得是,只要是田里能长出来的东西,她老人家种起来都是多多益善。”


    杏娘好笑:“你还说你几个嫂子跟你不对付,你婆婆家都快成你家的仓库了,缺什么就去拿,她们当然看你不顺眼。”


    英娘喊冤:“这真不能怪我,是我婆婆说要我们去拿的,我是个脸皮厚的,人家如此说我当然去拿了。我那三个嫂嫂要脸面,生怕旁人说她们吃喝是靠了老人,非得要我婆婆给她们提到家里才肯用。”


    她寻求认同似地说到:“照我说这不是多此一举,没事找事吗?我才不做这么矫情的事情,她们又不舒坦了,没少嘀咕我。不就是自个想要偏要装作一副勉强接受的样子,看我跑去拿了又觉得吃了亏,你说活得这么拧巴,何苦来哉?”


    杏娘失笑:“脸皮厚吃个够,左右吃不了亏。”


    “就是!”


    俩人哈哈大笑,两个都是直来直往的性子,莽里莽撞的行事风格让人又爱又恨。


    眼看离中秋还有两天,杏娘开始准备给娘家的中秋节节礼,家里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她打算去镇上置办。


    正好上午守摊子,临近晌午时跟公爹嘱咐一声,杏娘掂了荷包闲逛。


    这几天爹娘肯定是不愉快的,估计也没甚心情过节,给他们银子又不肯拿。索性趁着节下把礼置办得厚一些,补贴两个老人。


    省着花钱有困难,想大方买东西再简单不过。


    细棉布扯了两匹,两边爹娘各一身,猪蹄四只,五花肉、草鱼各四条,糖、月饼、酒水、点心、果子等各四样。分成两份,一份留家里,一份送娘家,再加上跟周邻约好的中秋节当天早上订的三斤鳝鱼。


    一份像样的中秋节礼就成了,既不过分寒酸,也不会抛费,都是家里能用得上的东西。


    要不怎么说还是分家好呢,花自家的钱买送娘家的节礼,不用攀过来比过去。过日子图的就是一个舒心,纵是清贫些,也好过整日里憋一肚子气。


    第79章


    中秋节这一日全家老小起了个大早,穿上新衣打扮妥当,杏娘提了一篮子节礼带上三个孩子坐船回娘家。


    打算过去那边吃早饭,顺便吃了晌午饭再回家整治晚上的团圆席面。


    杨氏喜笑颜开迎了三个外孙、外孙女进屋,“我的三个小乖乖看着又长高了,尤其是小二哥,越发的斯文有礼,真好,都是好孩子。”


    捧着青果的胖胳膊捏了又捏,舍不得放手,“还没过早吧?走,跟外祖母去灶房,外祖母给你们打糖水鸡蛋,保管甜到你们的心窝子里去。”


    青叶是吃过这个的,且还印象深刻,知道好坏,迫不及待提意见:“外祖母,我要嫩嫩的能流出蛋黄的鸡蛋,不要吃老的。”


    两个小的人云亦云:“我也是,我也要吃嫩的。”


    “好好,都有,外祖母最会做嫩鸡蛋了,放心,不会煮老的。”杨氏忙不迭保证,不就是嫩鸡蛋吗,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这有什么难的。


    杏娘眼睁睁看着三个小的簇拥着老的往灶房走,她娘眼角都没瞥她一下,不由好笑,提上篮子跟着往后院走。


    用勺子舀起一颗白色蛋清包裹的橙黄色蛋黄,咬破蛋黄上的薄膜轻轻一抿,蛋黄像流沙一样涌入口腔,细腻软嫩,爽滑可口。还真像她娘说得那样,甜到心窝子开满花。


    “娘,今天晚上家里打算怎么过,还跟之前那样四家并做一家在老宅开火吗?”


    杨氏撇嘴:“那肯定不会,今时不同往日,我跟你爹看着这老些个儿孙就来火。生他们一场,养到这么大,连孙子都上坡了,还指望着趴在我们老两口身上吸血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哼!且等着瞧好了,老三这个事没了结,人人心里的算盘珠子滴溜溜转个没完。”


    提起这事,杏娘就忧心:“爹许诺三个月后还剩下的银子,家里有那么多现银吗?他老人家到底怎么打算的,也不跟我露个口风,我心里急得很。”


    “说了要你别管,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杨氏安慰女儿,“你爹什么风浪没见过,这还真不算什么,银子我们也能拿的出,但不是这么个拿法。”


    见女儿眉头微挑,一脸疑惑,杨氏少不得安她的心:“世人都说多子多福,子孙满堂是福气,这话既对也不对。若是家业兴旺,子孙出息,知礼守节,那当长辈的自然能得以安享晚年,其乐融融。


    要是一锅粥里哪怕掺了一颗老鼠屎,那日子都过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她叹一口气,继续说道:“人的心都是偏的,十根手指头尚且有长短,一大家子这么些人,怎可能事事公正,一碗水端平?


    一个家族只要大方向掌握好,不出差池,水底下的明争暗斗,你来我往都不是问题。怕就怕在有人搅浑了水,其他的人想浑水摸鱼,当家的再处事不公的话,心怀鬼胎的就更多了。”


    杏娘听得似懂非懂,他们这一家子在白水湾站稳了脚跟,可人多口杂的,又都是儿孙辈,实在不好管教。


    杨氏总结陈词:“现在爹娘还没老迈不堪到那个地步,这个家还是能掌得住的。若是真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那天,自有下一辈的当家人来掌舵。再说了,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家大了该散就得散。


    要是安分守己,凭着那点血脉之情,自有他的那碗饭吃。若是不甘久居人下,那就各凭本事吧,我们且顾好当前就够了,后头的日子到了跟前再说。”


    杏娘沉默不语,家常过日子大家都是笑语嫣然,和气平顺。背地里怎么样,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此时她又有些恨自个头脑简单了,她能想到的人都能想到,旁人想得到的,她还一头雾水。


    一时李老爷子打拳回来,自有另一番契阔,饶有兴致地带了三个外孙辈屋里屋外地忙活。


    把晒干的细竹竿顶端劈开手掌长的两半,中间用一小节竹片撑开,制成三个尖角的形状。


    寻了屋檐下、墙根底、树杈子间的蜘蛛网转圈搅了,要是运气好碰到守株待兔或织网的蜘蛛就更好了。打劫了蜘蛛悬吊在竹竿上吐丝,一边吐一边把三角框架织成密密麻麻的网。


    余下就好玩了,举了竹竿到处跑着粘虫子、苍蝇还有蜻蜓,一碰一个准。


    有些力气大的死劲挣扎能脱身,大半挨了蛛丝就小命休矣。


    看着网上的蚊子垂死挣扎,三个小的哈哈大笑,团团围住李老爷子喊“外祖父!”李老爷子捋了胡须一派高人风范,微笑不语。


    晌午饭异常丰盛,李家老两口的饭食本就比丛家精致,加上杏娘带来的一堆食材,两母女下大力气整治了一桌席面。越是吃得人少,越不能显寒碜,三个小的吃得满嘴流油,嘴巴比抹了蜜还甜。


    “外祖母做饭真好吃,我要天天来外祖母家。”


    “我也是,外祖母,往后我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还有我,我也是。”


    杨氏笑得合不拢嘴,“好好,日后你们三个就住在老李家算了。你们爹那个家不回也罢,左右他又不在,等他回来了你们再回去。”


    见老伴胡说八道,李老爷子但笑不语,格外有兴致小酌了两杯。家里虽不差酒,老爷子好吃酒却不贪杯,只在年节里或心情愉悦时抿几口,杨氏当然不予理会。


    饭后又歇息了一阵,杏娘带孩子们回家。


    她这还算好的,当家的男人不在家,母子几个借着往娘家送礼的由头呆上一天、半天的。家常过日子都是女婿单蹦一个给岳家送礼,疼惜女儿的人家会给一些回礼。多半是收了却没有回的,至多留女婿吃一顿饭了事。


    杨氏当然给他们准备了回礼,不同于女儿送来的食材,杨氏送的大多是零嘴点心吃食。


    蜜饯果铺、干果炒货、麻花糕点、肉干肉脯等把个篮子装得冒了尖,都是姑娘、孩子爱吃的。有些个在镇上且买不到,还是托了人从县里带回来的,另还有三套齐整的衣裳。


    杏娘的针线活只能说寻常,给孩子做衣裳也无甚讲究,杨氏则不一样。她的一手绣工当真绝妙,花是花叶是叶,绣的蝴蝶翅膀彷似要振翅高飞,栩栩如生。


    即便如此,杏娘小的时候杨氏也没逼着她学刺绣,针线活学会了即可,绣工不愿意学也不勉强。


    乡下地方家常穿的是粗布麻衣,至多在年节走亲戚时穿棉布做的新衣。别说绣的是假花,就是绣出来朵真花来,人也只当你衣服上染了花汁没洗干净。


    若说到凭绣工挣银子,镇上的富户家里有绣娘,再不济去县里的成衣铺子、绣庄走一趟,什么时新的花样找不到。


    且刺绣格外的费眼睛,打年轻时起李老爷子就不让媳妇做绣活。


    眼睛花脖子酸绣出来的成品,开价高了无人识货,卖低了简直对不起自个揉出来的那些泪水,何苦来哉。


    故而杨氏的刺绣只在老两口和女儿身上发挥点余热,等到女儿出了嫁,每年给小外孙添一套衣裳。


    杏娘回到家撸起袖子整治晚上的席面,男人不在家,可公婆还是在的,那就相当于一个完整的小户之家。


    辛苦劳累大半年,眼瞅着下个月就要秋收,到时又是一场忙碌,何不趁此节日好好犒劳全家的五脏庙府。马无夜草不肥,这年头人过得比牛马好不了多少。


    不在年节里找补些油水,人都得熬成人干,活着还有甚趣味。


    不到太阳落山,夕阳眷念地在人间洒下一片黄昏,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升起,煎、炸、炖、炒诸般手段尽数上场,鱼肉的香味随风飘散。


    馋得晚归的麻雀在枝头急得跳脚,这么好的美味却享受不到,着实可惜。


    除了卤猪蹄做了一个菜,其余的鱼、肉,或蒸,或红烧、或炒都做了三样。加上清理菜园子找出来的炖老南瓜,腌黄瓜,小葱炒鸡蛋,整整凑了十个菜,饭桌摆得没有一丝空隙。


    杏娘给丛三老爷倒了一杯黄酒,喜得老头子眉毛胡子快飞起来。


    “杏娘好手艺,瞅这一桌席面比镇上的酒席也不差什么了。镇上的酒席且还没有这般实惠呢,老七不在家,咱们爷几个自个乐呵,来来来,都拿筷子吃起来。”


    杏娘笑一笑:“爹娘喜欢就好,七哥不在家,这是儿媳应该做的。”


    陈氏扯扯嘴角,过节的大好日子,她也懒得找茬。


    一家子热热闹闹吃晚饭,晌午在外祖家吃过一顿丰盛的饭菜,三个小的不像之前那样火急火燎。不过好饭菜难得,谁也不会嫌多,照旧吃得香甜,谁知道下次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上这么一顿。


    饭后洗漱了照样在巷子口乘凉,人人手里拿一块月饼当消遣,他们也不知道这中秋节赏月是咋回事。


    月亮有啥好看的,不是圆的就是扁的,要么就是消失不见,还能看出朵花来不成。太阳可是顶顶重要的,没了太阳人还怎么活,可这月亮着实有点多余啊!


    大晚上的也就走夜路能有点用,也没见谁天天都要赶夜路是吧。再说了,没有月亮的晚上,拿了火把赶路也是一样的。


    丛三老爷喜滋滋跟他五弟显摆:“我家儿媳买的月饼里头加了红糖哩,可甜了,甜得我牙都要掉了,你家的是什么味道?”


    丛五老爷翻他一个白眼,了无生趣道:“我婆娘是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哪里舍得花钱买月饼哦。随便捏了两个荞麦煎了当月饼,你说什么味道?荞麦的味道。”


    郑氏做的荞麦饼麦香浓郁,软糯有嚼劲,可再香甜它也是荞麦做的。


    丛三老爷讪讪一笑:“别气了,你家里还有两个小子没上坡,她心里着急难免节省了点。呐,我的月饼给你吃一口。”


    说着手伸了过去,丛五老爷当然不会客气,低头就是一大口。


    “哎……哎,你怎么咬了这么多,好歹给我留一口。”丛三老爷心疼地看着缺了一大半的月饼,眉头都皱了起来。


    “哼,瞧你那小家子气,叫你跟我显摆,大不了我的荞麦月饼也分你一口……不,你想吃多少口都行。”跟他三哥比,丛五老爷显然是很“大方”的。


    “那不用,你自个留着吃吧,晚饭吃得太饱,我肚子装不下。”


    老兄弟两个窃窃私语,说些里外家常,小孙子们呼啸着飞奔而过。


    唔,今晚的月亮确实有点不一样,似乎格外亮了些。又大又漂亮,像一个白玉做的盘子悬挂在半空,这么近,那样远。


    第80章


    过完中秋没几天就到了拾棉花的时候,丛家的棉花地不多。丛三老爷一合计,与其摘了棉花再去拔棉花杆子,不如砍了整颗植株回来掏棉花,左右也差不了几天。


    用板车把棉花架拉回来卸到家门口,丛家老老少少掂了小板凳摘棉花。


    比起大日头底下在棉花地里穿梭,热得汗流浃背,手被尖尖的棉花壳戳得千疮百孔,时不时衣裳还给划破一道口子,坐在家门口掏棉花简直不要太轻松。


    便是最小的青果在跳来跳去之余也能拐过来掏两爪子,更别提大人了。一边快速摘棉花,一边拉拉家常,枯燥的农活也显得不是那么难熬。


    丛五奶奶郑氏背着一麻袋棉花打家门口过,停在巷子口喘气。


    “要我说,你家分家还真是分着了,虽说农田没了一大半,可这地里的活何止少了一大半。旁人家在地里忙活得喝水的功夫都没有,你家三两下就把活干完了,腰还没弯顺当呢,又能挺直溜了。”


    摘棉花讲究的就是个左右开工,眼到手到,手眼配合,同时嘴巴也不能闲着,得会把枯叶从双手的棉花上衔走、吐掉。


    采摘时节,棉花叶子会变得枯黄干脆,一碰就碎,若是棉花上沾了叶子碎片、草梗等就卖不上价了。


    比起黄豆、芝麻、红豆、绿豆等,棉花价格自然会高一些,可农人却不敢多种。


    棉花吐絮期间喜阳不喜阴,碰上阴雨绵延的天气,棉铃开裂迟缓或者不吐絮时,农人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百般无奈之下摘了棉桃背回家,倒在灶膛前烘烤,日复一日坐在板凳上剥开棉壳掏花絮,壳上的尖刺扎破手指是家常便饭。


    棉花种得多的人家,一整个冬天泡在棉桃堆里是常有的事,手指头伤痕累累,又黑又糙。


    若是采摘期间遇到暴雨,更是欲哭无泪。


    眼看着白花花似点点云朵的棉花就要装入麻袋,一场雨下来又会多出不少黄绵、死绵、霉绵,比刀子从身上剜肉还心痛。


    农人虽然不怕艰辛劳苦,却怕老天爷发脾气,稍不顺意一季的收成就打了水漂。


    从入夏那会雨水就少,不少人家估摸着今年多日头少雨,壮着胆子多种了些棉花。指望秋日里能多卖几个铜板,好缓解下家里的燃眉之急。


    郑氏家里就比往常多种了几亩棉花,她的大儿子过两年要说亲,正是着急攒聘礼的时候,种棉花虽然风险大了点,总得冒险试一试。


    摘棉花是个辛苦活计,本地有个不成文的习俗,说是出嫁的姑娘要回娘家帮忙摘棉花。其实哪里是要她摘,实是心疼自家的姑娘在婆家辛苦,接回娘家松散两天。


    杏娘前几天才回了娘家,何况自家的棉花地着实称不上辛劳,也就不用理会这个习俗了。


    “五婶眼热我们偷懒,我们还羡慕五婶家成堆的棉花呢,今年日头足,大家都能有个好收成。”杏娘但笑不语,不接她的话茬,分家的事别人能说,她自个却不能,是好是坏传出去都是个麻烦,何必多此一举。


    郑氏点头附和,满脸喜色:“可不是,今年老天爷开眼,可算心疼了一回我们这些老庄家把式。那棉絮又白又软,难得的好棉花,我不跟你说了,趁着日头足再去摘两麻袋。”


    说完背起麻袋急匆匆往家走,丛家几口继续优哉游哉掏棉花。


    到了六太爷“满五七”这天,即亡者去世之日算起,第五个“七日”。亲朋好友齐聚丛其家,先去六太爷坟前烧灵屋、纸钱等,一挂鞭炮过后所有人走回家,不能回头。


    丛其早已购置好鱼肉蛋蔬,本家的年轻媳妇又聚在一起洗涮、切菜、操办席面,吃过两顿饭后各回各家。至此六太爷的葬礼顺利完成,每日家里人吃饭时为六太爷“叫饭”即可,只等到了大年初一过来给他老人家“拜新年”。


    日子慢慢滑入深秋,早晚气温稍显凉意,菜园子细细料理过一遍后,洒下萝卜、白菜、大葱等冬日里要吃的菜蔬种子。


    田里的稻穗慢慢镀上一层金黄,丰收的季节即将来临,在此之前,旱田里还有一项农作物要种——油菜。


    农家活就是这样,从年头忙到年尾,就没有停歇的时候。


    忙完水田忙旱田,这块地刚薅完草,那块地里的狗尾巴又长了起来,到了收获的季节固然令人惊喜,可劳碌依旧如影随形。


    按照成熟顺序一块田一块田地割,一茬接一茬地收,农人不是在地里忙碌,就是走在去地里的路上。最后收完所有的农作物,全部的田里种上油菜。


    当然也有如云娘家这种异常勤劳的农户,那是红豆、绿豆、花生一样不落,完事了还有精力种一季冬小麦。


    简直了,耕地的牛都没这般使唤的,这两口子不是一般的能吃苦。


    杏娘自问自个是做不到这种的,实在是太累,这时她又庆幸自家男人有手艺在身。尽管夫妻分离,异地而处有些难处,可比起这般不要命的劳碌又不算什么了。


    人生在世,有舍有得,全看如何取舍。


    当丛三老爷重新拾掇起杂物房的镰刀、扁担等物时,杏娘的心情一日比一日晴朗、雀跃——秋收在即,当家的也快要回来了。


    殊不知丛孝此刻却有些骑虎难下,左右为难。


    “您说什么?”丛孝一脸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的陈牙人,“要我跟着张家的送亲船去府城。”


    张家的那张陪嫁架子床早在半个月前修补好了,用时二十天,连拆带修补。找出问题后修整一番,后面又重新组装回原样。


    不得不说丛孝的手艺在县城这一亩三分地里算得上是拔尖的,看来那些年在府城的寺庙没白混。


    整张架子床光亮如新,朴素典雅,丝毫看不出修补过的痕迹。


    不过这对张家老少来说不重要,张老爷子使唤自家两个八、九岁大的孙子脱了鞋爬上床,使出吃奶的劲在床上蹦跶、翻滚。折腾半天,架子床有些微的颤动,却不再发出令人尴尬的“咯吱咯吱”声。


    张老爷子捋着胡须满意点头,其他主人亦是喜笑颜开,张家的面子总算保住了。


    主人高兴,干活的丛孝自然赏赐丰厚,除了原先说好的五十两工钱,还额外送了他两匹精致的布料、两盒上等茶叶、两盒糕点等。


    丛孝抱了赠送的诸般物件回到他租赁的小宅子,眉开眼笑一一分类。


    不能久放的糕饼点心、瓜果等吃食分成两份,余下的茶叶、布匹及工钱都锁到箱子里。


    提了一份吃食揣上给陈牙人的中人钱,丛孝乐颠颠跑去陈家,两个大醉一场,直到盏灯时分才散席。


    张家这般的活计可遇而不可求,几年难得碰上一次,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丛孝打打零工赚些生活开销也够用。


    于他自个而言,有张家的这一单撑着,这一年就不算白干。


    他心里是及其满足的,自分家后家里总算有了些积蓄,不再寅吃卯粮,惶惶不可终日了。毕竟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他家的地又不多,没有压箱底的银子可不成。


    眼看着快到秋收了,丛孝整理好行装打算跟陈牙人辞行,却不想得知了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张家托陈牙人跟丛孝转达,希望他能跟着张家小姐的陪嫁船去府城。


    “他家的架子床不是组装好了吗?也试了没问题,难不成又出了什么岔子?”丛孝万分不解,好奇地问。


    “没有,没有。”陈牙人矢口否认,说起缘由也是啼笑皆非。


    “张家的老管家跟我说,他家小姐的那些陪嫁足装了一整船。尤其是大件的床柜箱椅等物,小件的还好,随便哪里挤挤都行。


    这些个大家伙拼装好后占地方不说,尽管是一行水路去府城,可到底怕颠簸出个好歹。那般重要的时刻,若是出了一丁点差错,介时可如何是好。”


    张家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那“咯吱”声搞得心理阴影都出来了。


    “老管家说了,他家老爷思虑再三,为了张家的体面,索性所有的大件家具全拆开来运到府城的陪嫁宅子,免得颠坏了。提前使人过去组装好,查看没问题后,等迎亲前一日送到夫家府邸,如此这般才算周全。


    既作了如此打算,你当然就是运送家具的最佳人选,张家特意唤了我过去,要我跟你传话。”


    丛孝毫不犹豫拒绝:“那不行,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坐船往返府城尚且要花大半个月的时间,要是运送贵重物品岂不更久?就算我能等,我家地里的稻谷可等不得,半年的收成全指望年前的这一茬谷子。拖得久了粮食欠收不说,家里人不得急死?”


    “你再想想,别急着推掉。”陈牙人语重心长劝说。


    “张家也知这回路程远,时间长,开出的条件很优渥。虽比不了上回的工钱,仍有二十两可拿,这一路来回的吃穿住行不要你花半分心思。


    要我说,这才叫难得的好差事,比你上回修架子床可好太多了。组装那些家具对你来说不是轻而易举,板上钉钉的事吗?”


    他端起茶碗喝一口润润嗓子,继续说到:“我虽不知道你家的地有多少,想来也不算多。别说这一季的稻谷,就是一整年的谷子收回来,除掉赋税,可能赚得了二十两银子?


    更别说这一整年的辛苦根本就没法比,你仔细思量是不是这个道理?”


    丛孝满脸挣扎,犹豫良久还是道:“银子确实很重要,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背井离乡,远离父母妻儿在外讨生活。可你不知道我家的情况,家里能干活的就两人,一个我爹,头发胡子花白年纪一大把,他就算想担事也有心无力。


    一个我媳妇,年纪轻轻既要照顾两个老人,又要抚育三个小儿,更是脱不开身。我若是不回去,他们就算割了稻子,难道要一捆捆的抱回家去吗?”


    丛孝越说神色越坚定:“乡里虽有族人亲友,可您也知道,帮个小忙大家肯定乐意搭把手。秋收这等关键时刻,家家恨不得多出一双手割稻子,如何能腾出手帮别人?我家田地是不多,可干活的人更少。”


    陈牙人皱眉想了片刻,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这样,我这两天再想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法子。咱们先别急着拒绝张家,你多耽搁两天,也回去想一想。我是为你好,这真是个好差事,推掉着实可惜。”


    丛孝叹气点头,他何尝不知道,错过了这回,下次碰到这样轻松来钱快的活计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可鱼与熊掌有时候就是这般难以俱全。《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