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张家开出的条件确实丰厚,可丛孝家里的情况也是摆在那里。
一个农家若没有成年的男性劳动力,凭着老弱妇孺扛住一个秋收,只怕稻谷还没归仓,人都要倒下来了。
等到第三天陈牙人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丛孝自个也想不出办法,打算傍晚过去跟陈牙人辞别。这次是真的要走了,便是现在赶回去也晚了些。
他正关了门打算上锁,陈牙人欢天喜地,乐颠颠跑过来,“别关,别关,丛小哥,你这回真得谢谢老哥哥我,咱哥俩进去说。”
一把推开门顺手把丛孝拽了进去。
两人在堂屋的桌子旁坐下,丛孝给他倒了一碗茶,“怎么,老哥可是想出了甚好办法?”
陈牙人端起茶碗一口闷了,喘着粗气喜不自禁:“我不仅想出了好法子,还给一并解决了。”
他到底见多识广,头脑灵活,在家想了两天还真叫他琢磨出个可行办法。
陈牙人当即过去张家,跟老管家如此这般诉说了丛孝家的情况。又提议张家可以在名下的佃农里挑出两个年轻力壮,手脚利索的年轻人去往丛家,帮他爹收稻谷。
“如此一来,你可以接下张家的活计且没有后顾之忧。二来,你家的秋收还多了一个人呢,那些佃农都是干活的好手,人家一个就抵得上你两个,说起来还是你家占了便宜。”陈牙人得意洋洋邀功。
“怎么样,你老哥我这回的事办得漂亮吧?张家老管家只犹豫了一瞬就答应了,这事他自个就能做主,都不用禀告主人。而且这两个人的吃喝张家自个出,算是额外给你的赏赐,不花费你家半个铜板。”
丛孝闻言沉思了片刻,越想越高兴,还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他之前只想到请村里人帮忙,却没想过长工、佃户之类的。
这也是有缘由的,泮水村里丛姓占了大多数,且祖上还是有些个家底的。村子里人人都是自家的田地,既没有乡绅、地主,也没有长工、佃农,至多像他亲哥那样把田租给族人。
这也导致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一茬,丛家缺人手,张家佃户多得是但缺工匠,两下里一交换,皆大欢喜。
丛孝喜出望外,一把抓了陈牙人的手感谢:“老哥哥,你这回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我都不知道如何谢你。往后咱哥俩就是一对老搭档,互相帮衬,等从府城回来,我请哥哥大吃一顿,好酒好菜管够。”
“好说,好说。”陈牙人自是得意,促成了一笔交易固然高兴,跟一个各方面都很不错,且手艺精湛的年轻人交好,往后大有益处啊!
“咱们明早过去张家,想必他们到时已经挑好了人选,你过去跟他们交代一番。余下的只管听从张家吩咐,跟着张家干活吃不了亏。”
陈牙人说得在理,丛孝听得不断点头。
……
秋风送爽,硕果累累,沉甸甸的稻穗坠弯了腰。
丛孝一直不见回来,丛三老爷决定不等他了,许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不能少了他就不干活,不过日子了是吧?
天微亮,农活二人组老搭档就去了田里,此时早晚已稍微有了凉意,妇人走在路上且要披一件单衣。在田里弯腰忙活小半个时辰,出了汗就不冷了,等到了晌午更是热得汗珠一滴滴往下坠。
不过比起盛夏时的双抢,秋收时的太阳光显然柔和了不只一星半点。
前者的炙热彷佛要融化它所统治的这片天地上的万事万物,后者依旧是绚烂的阳光,却不会那样闷热难耐,窒息得喘不过气。
时不时还有秋风拂过,更添了两分凉意。
晌午青叶照旧给爷爷和娘亲送饭,众人坐在树荫底下歇息吃饭。
朱青水嘴里塞得满满的,好奇问到:“三老爷,秋收都开镰了,您家老七还没回来?他这次不回来了吗?”
“那肯定不会,”丛三老爷笃定说到,胸有成竹,“老七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孩子,应该是路上有事耽搁了,估摸着这两天就该到了。”
朱青水羡慕地道:“要我说靠着七哥的手艺在外头赚银子又不难,您老跟他媳妇都不用种田了,累死累活的就糊弄个嘴饱。您老何必上赶着种这劳什子的田,干脆跟您大儿子一样租出去了事,省得七哥每年来来回回地折腾。”
丛三老爷失笑摇头:“那不行,庄户人家没了田地如何使得,天天闷在家里发霉吗?田就是咱们的根,有根才立得住,站得稳。
你不信可以问问你爹,你家兄弟四个都上了坡。按理说你爹娘也可以不用下田,有你们的孝敬口粮就够过活了,他为什么日日不落往田里跑?”
朱青水脖子一缩不敢搭腔,旁人家的事他能嘴贱说上两句,自个老爹的事是不敢乱开玩笑的。
他不敢开口,朱老爷子却是有话说:“哼,靠他们赏饭吃我还不如跳河来得快,我要是今儿撂了挑子,明儿就该请了李老先生来给我看风水选坟地的方位了。没办法,不孝子生得太多,自个都快要饿死了,哪还顾得上我们两个老骨头。”
朱青水长叹一声,无奈投降:“爹,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再怎么没用,您二老的口粮还是能挣出来的。跟丛七哥比,那确实比不上,论到干农活,我们几个也不差啊!”
“那不见得,”朱老爷子嘲讽地看着小儿子,“我有一个问题想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你能不能帮我解开?”
“我就不明白了,你在田里割谷子就好好地割,为什么割两把就直起腰歇半天,割两把再直起腰歇一会。你那腰是莲藕做的么,一掰就断?你一直弯着腰割怎么了,那腰还能断了不成?”
朱青水:“……”
旁听的众人憋笑,脸都涨红了不敢吭声,哼哧着背过身偷笑。朱老爷子正在气头上,现在可不能再火上浇油。
“我一看你那做事的德行就来火,做事不像个做事的样子,懒懒散散,浑身无力像熬了十天十夜没睡醒似的。你还有脸说别人,我要是靠你吃饭,早成了饿死鬼去阎王爷那里报道投胎去了。”
朱青水嘴巴张阖,不服气叫嚷:“瞧您把我说得这般不堪,腰一直弯着肯定累啊!我就是直起身歇口气,又没耽搁做事,您用不着这么说我吧?”
“你是没耽搁自个的事,”朱老爷子了无生趣地说。
“只不过要靠你养老就没指望了,哪次农忙你不是拖到最后才做完。我这个老头子要是等到你来帮忙,谷子都烂到田里了还没看到人影。”
朱青水嘴巴张了张,无可辩驳,几个兄弟里他家做事最慢。上头的三个哥哥干完了自家的,还有时间去老头子那里搭把手。
到了他这里,不要别人来帮他就够好了,哪可能帮得了旁人。
为了给弟弟解围,朱青山插嘴道:“今年的谷子不错,颗粒饱满,不像去年那么多瘪壳,应该能卖个好价。”
有邻人搭腔:“可不是,今年老天爷知道疼人哩,该下雨时下雨,该出太阳时也不含糊。到了年底得多给灶王爷上柱香,祈求他老人家上了天庭多给咱说说好话,要龙王爷保佑咱风调雨顺才好。”
一时又说到给灶王爷的贡品,过年的菜色,话题岔到十里开外。
割到晚上捆好稻谷堆在田埂上,丛三老爷是没本事掌住一板车的谷子拉回家。路上颠簸不平,力气稍微松懈就翻了车,到时更麻烦,索性等儿子回来了再往家里拉。
两人回到家才知家里来了客人,说是客人也不对,两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长得黝黑结实。
跟丛三老爷说了原委,又拿出丛孝的书信,丛三老爷自然是识字的。
信里说他做事的东家遣他去府城一趟,他不能回来帮忙秋收,所以求了东家派两个佃农回家帮忙。要他爹和杏娘只管安排好二人的住宿和饭菜,田里的事交给他们即可。
看完信丛三老爷有片刻迷茫,随手把信递给儿媳,他家咋还用上佃农了?
佃农是城里的地主老爷家才有的,他家的田地给人家当个添头都嫌少,就这还有佃农来帮忙?
他儿子是做了多大的事才得到东家老爷的看中,连家里的下人都派来给自家干农活?
不过迷糊归迷糊,两个活生生的小伙子却不能视而不见。
醒过神来后,丛三老爷热切招呼两人吃晚饭,又使唤老婆子清理杂物房,挪出长板凳卸两扇门板,铺上被褥当床铺。
他家没有佃户,也不知道如何招待人家,住宿就这个条件,只能在吃食上多下点功夫,可不能怠慢了对方。都是给东家做事,指不定还能给儿子结个善缘呢。
纵使不能,他们来家里帮忙,自家总是感激不尽的。
饭后丛三老爷偷偷叮嘱儿媳:“你明天早上就不去田里割稻谷了,先去镇上买鱼肉,晌午的饭菜尽量做得丰盛些,让客人吃得尽兴才好。”
杏娘听得连连点头,本来农忙时的吃食就要比平日里好。现下家里来了帮忙的客人,虽说不是自家的亲戚,也要让人家吃得满意才好。
这一夜人人心思涌动,难以入眠,想他丛家什么时候有过佃农,连长工都没请过。
虽说老丛家之前是富裕过的,可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小辈们见都没见过,只从长辈的只言片语中听过一两句。
丛三老爷小时倒是见过家里请长工,也只在农忙时请过四、五个,等到年龄渐长分了家,各家的那些田哪还请得起哦!
等到了儿子这一辈再分家……
哎,不提也罢,要不是小儿子还能在外打零工做活计,维持一下家里的体面,他简直无颜去见地下的老祖宗。
没想到有生之年家里还能请得起佃农干活,丛三老爷思绪翻飞。尽管是儿子东家使唤过来帮忙的,那也是自个儿子有本事不是?
怎不见旁的在外做工的有这般能耐,能得到东家的如此赏识,可见还是他儿子能干。
第82章
家里来了城里的佃农帮忙,丛三老爷心潮澎湃,很为自家儿子自豪。
想他小儿子确实打小就不一般,念书的名额被他哥哥占了,他就只能弃了这条路。分家也吃亏,这点田勉强养得活一家老小,等到孙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怕是一丝看头都没有,还不知会沦落到何等样人家。
可他小儿子硬是闯出来一条生路,情愿背井离乡,孤身一人远去万里之外的府城当学徒。一去就是好几年,硬是音讯全无,跟失踪了似的。
直到学到一身本领才回家,且迎娶了远近闻名的李老先生独女为妻,这不是能耐是什么?
李老先生何许人也?
城里的那些大老爷们自然看不上此等杂门野道,可在乡下地方,李老先生的地位堪比城隍庙里的土地公。
土地公高坐神台,享用人间烟火,却冷眼旁观,不理世间百态。
比起冷冰冰的土地老爷,李老先生这个活人肯定是有求必应。且他精通医道两门,掌管神鬼之术,这是比县令大老爷更为神秘莫测,举重若轻的存在。
结识了这般的亲家,他们丛家在十里八乡的路都好走多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李老先生的女婿家自然要给几分薄面。
要不然也不会发生女儿、外孙赊账开铺子的那档子污糟事,不是他们丛家如何有本事,镇里的那些东家、掌柜全是看在李老先生的面上才赊的账。
虽然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可这也恰恰说明了李老先生的本事。即便他住在乡下,在镇上也是能吃得开。人家认他这个人,肯定他的能耐,很多事他就能摆平,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他的小儿子能成为李老先生唯一的女婿,那他儿子也是个有本事的,不然如何能让李老先生瞧得上?
丛三老爷暗搓搓得意儿子的所作所为,陈氏也不遑多让,翻来覆去好几遍都没睡着。
“老头子,你说……老七是不是要发达了?”
丛三老爷皱眉:“他一个庄家汉子,有甚发达不发达的,再出息也就是多吃两碗米饭的事。你不要有的没的想一大堆,咱们现在已经分家了,照道理咱们两个是跟着老大的。现下老七愿意养着咱俩,你就得知足,知道吗?”
陈氏一怔,冷哼一声转过身子,背对着老头子。
“我说的话你别不爱听,这条垄上的婆娘哪个不是长了十七八个心窍,你出去不要瞎咧咧,胡说八道。家里的事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何况眼下老七只是帮东家老爷做事,东家心善派人来帮咱们一把。
老七又不是跟亲家家里的小李大夫似的,饭碗端得牢牢的,等干完了活不照样回来种地。”
想起往事,丛三老爷不禁感慨万分:“之前大伙看老七在外做工眼热,掂量他挣了不老少的银子。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这才有了娟儿家的王强合伙开铺子的事。
结果呢,别人都能挣钱的铺子,到他手里亏本不说,家底还赔个精光。这钱不都是老七掏出来的。他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不够这么糟践的。”
当然,自个家里也不消停就是了。
“要不是因着这事,老大一家也不会想着分家,他往常占了老七多少便宜,旁人不知道,你我还不清楚?老七性子善,心软,可再不知事的人经了这一遭又一遭的事也该心寒了。他之前只是念着都是一家子,不爱计较罢了,真要冷了心肠岂是好糊弄的?
你没见他上次回来跟他哥吃饭,一个劲地劝酒,凭他哥说得天花乱坠,他只嗯嗯啊啊的打哈哈。这是铁了心想过好自个的日子,旁的事都不想掺和。”
可惜老大一家还当是之前,想过来捞捞油水,一头撞上去才知道豆腐不是黄豆做的,铜墙铁壁撞个满头包。
丛三老爷劝自个媳妇:“我不说你应当也清楚,老大两口子不是踏实过日子的料。心比天高,想的都是那些高高在上,摸不着的东西。
想的再好,落不到实处,脚跟没站稳,那都是白搭,迟早得摔一个大跟头。”
他补充道:“他们年轻经得住折腾,咱们这把老骨头了何必跟着瞎搅和,嫌日子过得不顺么?现下咱俩帮着老七媳妇把地种好,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念着这个情分,老七就不会不管咱们,定是会给咱俩养老的,这个你放心。”
陈氏一直没有说话,安静地听老伴说,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夜渐深露深重,人倦进入梦乡,屋外的虫鸣依旧热闹。
隔天早上,丛三老爷领着两个年轻小伙子去自家田里。一人割稻谷,一人掌板车,他牵牛绳往家里拉昨天傍晚堆起来的谷子。
一路上见到的人无不诧异,这条垄上的人闭着眼睛,光听声音都能猜出来是谁家的。
便是各家的娘舅亲戚也是熟面孔,谁家来了客,还没走到家门口,就有路上碰到的人打招呼,或是差使小儿过来告知。
丛孝家什么时候多了一门这样的亲戚,娘家也没见来过这两人啊?
正是秋收时节,家家忙得晕头转向,披星戴月,恨不得跟哪吒似得长出三头六臂,这两人还有空闲跑到旁人家里帮忙。
当即有好奇心旺盛的上前询问,丛三老爷少不得一一作答:“老七要给他东家干活,这个时节赶不回来,他东家怜惜我家老的老小的小,就派了两个人过来帮忙。”
一路走一路问一路答,到家时丛三老爷唾沫星子都说干了,无奈摇头。这些人可真够无聊的,这般繁重的体力活都挡不住那颗八卦的心。
殊不知他老人家的话比秋风扫过落叶的速度还快,不到一个上午,传遍垄上的各家各户,连三岁小儿都知道他家来了两个干农活的年轻小伙子。
“听说了吗,丛家老七这次农忙不回来了,他东家派了两个人过来帮忙。”
“丛老七可真厉害,自个回不来不打紧,还多了两个帮手。”
“可不是,这就相当于请了两个长工,还不用花他的银子,多好的事。”
拉回家的稻谷卸在门口的场地上,丛三老爷在家轧场、碾场,另一个佃农回去田里割稻谷。
近晌午的时候,谷子碾出来摊开晾晒,杏娘的饭菜也做好了。红烧肉、梅菜扣肉、肉丸蛋皮汤、一大盘蒸鱼,鱼多肉足,都是大菜。
丛三老爷怕篮子放不下,特意拿出背篓装了。
刚走出家门碰到镰刀坏了,回家换镰刀的丛五老爷,迎上前急切地问:“老七不回来了?听说他雇了两个人回来干活,他现下这般出息啦?”
丛三老爷:“……”
流言就是这么传开的,越传越离谱。等到在家里的杏娘听到时,说的已经是丛老七在外头发了大财,爹娘、媳妇、孩子要接到县里去过活。家里的田也不种了,雇了佃户打理,还要多买些田地呢。
杏娘:“……”
这已经不是三人成虎了,这简直就是流言如刀啊,刀刀见血,见血封喉,一击毙命。
丛三老爷背着竹篓给家里的帮工送饭,又是一路走一路问,这回换成了一路辟谣。说出真相后人还不信,一双怀疑的眼睛上下打量他,好像他藏了什么秘密没说出来。
丛三老爷:“……”
就很心累!
喊来田里的两个帮工,打开背篓端出饭菜,四菜一汤,都是用大海碗装得满满的,另有一大盆米饭。
杏娘灶上手艺本来就好,这回又是下了大功夫感谢帮工。几碗肉菜散发出喷鼻的香味,浓油赤酱,碗放下来时,最顶上的那块红烧肉还在微微颤动。
“来来,咱们先吃饭,家常农家饭菜,二位别嫌弃。”
两个佃农中稍微年长的欢喜道谢:“老爷子说的哪里话,咱们往常给东家干活只求能填饱肚皮,最多添个萝卜、白菜。没成想来您家还吃上大鱼大肉了,是我二人该给您老道谢才是。”
这两人还真没说谎,吃饭时那个狼吞虎咽。
丛三老爷疑心他两可能都没嚼两下就咽进去了,噎着了就喝一口汤顺下去。
抢饭菜比逃荒的人还凶猛,丛三老爷半碗饭才下肚,人已经开始添第三碗了。
儿媳用木盆盛饭时,他还觉得太过了,现下看来还是儿媳有远见。这哪叫吃饭,这就是倒饭,一碗一碗往嘴里倒,他看了都觉得噎得慌。
往常农忙时的好胃口此刻荡然无存,吃了一碗就放下碗筷。不过兴许是没干重活,只在场地上转悠了一上午的缘故。
想来也是,佃户的收入比他们还不如,大头都是交给雇主,剩下点粮食勉强够他们裹腹。孩子多的人家恐怕连吃饭都得数着米下锅,哪里吃得饱,更别说买鱼肉。
这还是年成好的时候,若是遇上灾年,租子都交不齐。无米下锅只得卖儿卖女,不然一家子都得饿死。
哎!都是可怜人,丛三老爷叹一口气,端起木盆给二人添饭,“多吃点,我家里的饭菜管够,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晚上回去饭菜更多。”
二人连连道谢,想他两个老实巴交,干活勤快,只因不善交际被张家老管家打发到这偏远之地劳作。本还以为是吃苦受罪来了,没想到这里离县城远是远了点,人们的吃穿住行却是不差的。
更有甚者因地处偏僻,远离城镇,倒免了被权贵强买强卖的境遇。
且此地水源丰沛,稻谷长得极好,物产丰盛,农人自然不愁吃穿。比他们这些佃农强了不只一星半点,哪里轮得到他们嫌弃别人。
吃过饭他们也不歇息,拿了镰刀就开干。
对他们来说,只要稻子还没装进麻袋,那睡觉都得睁着眼睛,既然如此还不如干完了活再休息。
丛三老爷直眉瞪眼看他们走出老远才反应过来,这是要去田里割稻谷?忙赶上去劝说:“才吃过饭,得歇息片刻才是,不急这一时半会的。”
二人只是摇头不肯,吃了人家的丰厚饭食,自是要抓紧干活才好。
丛三老爷没得法子,只好搁下背篓跟着一起忙碌。虽然儿子的来信要他们不用去田里劳作,可袖着两只手看别人忙自家的活像什么样子。
丛三老爷做不到干巴巴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干,拿起镰刀也挥得虎虎生风。
第83章
一天农活干下来,躺到床上时丛三老爷还在跟老伴感慨:“真是能吃苦,我就没见过这么……这么能干的小伙子。这还是旁人家的事,要是他们自个家里的农活,那不得拼了命的干,实在是太拼了。”
对此,朱老爷子也很有发言权。
如果他小儿子的腰是瓷器做的,不能久站也不能久弯,干一会就得歇一会,叫人看了就火气上涌。
那丛家两个帮工的腰就是糯米汁混三合土浇筑而成,厚比城墙,既能久站又能久弯。
二人钻进稻田拿起镰刀,那腰就没直起来过,割谷子的速度也飞快,“刷刷刷”齐根截断,动作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连丛三老爷这般的老庄稼把式都被远远地甩在身后,朱老爷子望着他们的背影也是望洋兴叹,就是他年轻那会也是赶不上这两人的。
再看一眼隔壁田里又直起来伸懒腰的小儿子,更是一肚子火,这才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埋头割自家的稻谷。
小儿子不争气,连人家的帮工都比不过,羞煞祖宗也!
要不怎么说家里男丁多的人家受欢迎呢,比牛都好使,杏娘自嫁了人还从没经过如此轻松惬意的农忙。每日里只在家烧火、做饭、看着晾晒的稻谷,太阳落山装袋收起来。
这简直比地主家里的太太还舒服,地主太太尚且要看账本,安排诸项事宜。
杏娘家才几个人,加上两个帮工也不多,农忙时的饭食讲究的就是个口重量大,花样多不多倒是其次。
每顿准备好四、五个大海碗的菜分装成两份,一份送去田里,一份家里人吃,饭后竟无事可做了?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往常干活时想吃一顿正常的饭菜还要费尽心思提前准备,眼下这就田都不用下了?
丛三老爷是碍于主家的颜面,乡邻异样的打量,身为庄稼汉子对田地炙热的情感,是一定要去田里劳作的。杏娘则不必,两个帮工正好替了年轻小夫妻两个,且比他们绰绰有余。
便是丛三老爷跟着这两人割稻谷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每日上午在家门口碾场,晌午送饭后才开始割。一块田两人合作割得飞快,只留一个角落给丛三老爷施展,感动得老人家眼角发酸:这哪是帮工啊,这是比亲儿子还亲的好人呐!
好人干完了农活要启程回县城禀告东家,丛三老爷搜罗了家里能拿出手的土物、吃食答谢。
两个小伙子赤条条两手空空来丛家,走的时候是大包、小包用背篓装得冒了尖,鸡鸭鱼肉蛋俱全。
这真是一户顶顶不错的热心肠人家,比他们东家还好哩。双方人马达成共识,互相道谢后挥手再见,此去应是再无相见之日,怪不舍的。
丛三老爷家的谷子晒干装袋堆入杂物房,旁人家里的稻谷才割了一小半,人人眼热不已。
这才叫生了个好儿子呢,儿子生得多有什么用,一堆废物点心还抵不上人家的一个。儿子争气,爹娘老子、媳妇都跟着沾光享福,羡慕得眼睛发红也没用,儿子是人家的,这般大了也抢不过来。
且佝着老腰慢慢磨吧!
收完了谷子,水田里算是彻底无事可做了,凭枯黄的稻茬荒在田里,只等来年春耕翻过来好肥田。
丛家老少都感觉这个秋收怎么这样快呢,不知不觉就收完了,又快又舒坦。难怪那些地主老爷都长得白白胖胖,有那么多地,还不用干活,别说是人了,连只蚊子都能给养得白胖膘肥。
等垄上的人都交了赋税,丛家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还是熟客——丛家姑妈丛娟和大儿媳林氏。
这两人还真是趴在深草丛里的两条长蛇,外面稍微透露出一丝血腥味,立即弓起身体立着脑袋吐出蛇信,四处嗅闻,闻风而动。
丛娟脸上夸张的笑容仿若实质,比面具摊上的脸谱还深刻,“爹,咱老丛家总算熬出头了,外头传的可邪乎了,说是二弟在县里置下了好大的宅院和庄子。只等他抽身空出闲暇,立接了爹娘、弟妹和孩子去县里。”
陈氏扯了扯嘴角,这般离谱的谣言她女儿还真的信了,非但信了,且迫不及待回来求证,简直比她还蠢。
王母娘娘把七仙女嫁给砍柴的之前,还经历了好一番磨难呢。她小儿子就是立得了富家小姐的青睐,发起财来也没有这样快的。
更何况以她小儿子的相貌资质,倒贴给人都不会要,人家喜欢的是白面书生,而不是黑炭头。
丛三老爷气定神闲,不厌其烦解释:“这些流言蜚语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要不是传的是你二弟的名字,我都以为是别个家里的事。
你二弟的信上写的清清楚楚,他就是在给东家干活,这跟发财有甚的关系。纵是天下掉金子,县里那么多人早给抢光了,还轮得到他来捡?”
丛娟却是不信:“爹,您何必妄自菲薄,二弟的本事,旁人不清楚,咱们自家人还不知道?打小在府城学了一身精湛的手艺,放眼整个镇上,谁有他厉害?
东家既然这般赏赐咱家,即便没有宅子、庄园,那百、八十两的银子肯定是有的。您都不知道,我听了觉得跟做梦似得。”
“大姐可不是就在做梦。”杏娘闲闲搭腔。
“七哥若是真发达了,先不说别人,以他的性子肯定提携一番他的亲大哥、亲大姐,少了谁也不能少了您二位啊!没影的事大姐倒是想得天花乱坠,天都没黑你就开始做梦了,还尽做些美梦。”
自从被她狠狠收拾了一顿后,丛娟这还是第一次跟她面对面坐在一起。当初六太爷过世那会,丛娟也只是作为姑奶奶吃席,躲着不跟她碰面。
有些人就是欠教训,你把她当客人,她就在你面前人五人六地吆喝,摆姑奶奶的派头。你要是破罐子破摔,撕破脸皮,她又跟缩头的乌龟似的,“嗖”一声躲到龟壳里不露面。
丛娟眼神闪烁,僵硬地笑了笑:“我这也是听外头说的,二弟又没给我写信,我能知道什么?这个村里都在说二弟的事情,有人问到我面前,我是一问三不知,这才不得已回娘家问清楚。”
“大姐是急躁了些。”坐在旁边一直没出声,捧着茶碗的林氏轻声道。
“我在镇上离得远,倒没有听见只言片语,要不是大姐跑去跟我说了一通,我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二弟在外能出头,是咱们一家子的福气,不管有没有发大财,都是他自个的本事。”
她转过身寻求丛三老爷的认同:“二弟碰到了喜事,家里人合该都知晓才对,这既是他自个的体面,也是咱这一大家子的颜面。大爷本打算也回来一趟的,无奈学里的事脱不开身,那么多念书的娃娃等着他讲课呢,实在耽误不得。”
丛三老爷点头附和:“家里没事,这都是外头传来传去传变了样,我当初明明都说清楚了,可人就是不信。也不知道怎么变成了这样,我是没法子了,爱说便说吧,又不能堵住他们的嘴。私塾的事要紧,要他顾好自个的差事,等老七回来了再说。”
“我也是这般跟大爷说的,他吩咐我回家看看爹娘。家里没事最好,若是发生了大事也好有个人商量,我这才跟大姐回来了……”
两个有来有往说得热乎,把旁人晾在了一边。
丛娟嘴唇蠕动,欲言又止,到底没说什么。
杏娘则是嗤笑一声,懒得看这个大嫂虚与委蛇。她敢把脑袋拧下来担保,林氏又在这胡说八道,她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杏娘自顾回房间歇晌,这些人不离开她就不开火,左右几个孩子早饭吃得晚,现下还不饿。上回从娘家拿回来的零嘴还剩了一点,她也能撑住,看谁耗得过谁。
这些人看她不爽,她看她们更不顺眼,还想她做饭给她们吃,简直做梦。
可见做人还是要彪悍,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自从她当了一回母老虎后,在意的人和事越发的少了。脸皮厚了不只一面城墙,得有两、三面吧,生活如此美好,阳光如此灿烂,正适合睡午觉。
陈氏也不想坐在这听他们废话连篇,奈何小儿媳不做饭,她肚子饿得咕咕叫,自然没兴致出门拉呱。两个儿媳都在,没道理要她这个做婆婆的来烧灶,那大伙就一起坐着挨饿吧,看谁先受不住。
只有丛三老爷无知无觉,他老人家早饭吃撑了,现下也不大饿。大儿媳难得回来一次,说话又中听,专门说些他爱听的话,越说越投契。
一屋子女人,心眼多得堂屋都装不下,也是服气。
……
一场秋雨一场寒,细细的雨丝卷过枯黄的落叶,叶子打着旋拂过水面,扬起一丝凉意。
“阿嚏”早起的杏娘打了个喷嚏,“这天怎么说冷就冷,前两天还热得恨不得扒层皮。”
边嘟囔边回房添外衣,这种变天的季节最是马虎不得,一个不注意就染了风寒。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吃药都好不利索,非得鼻塞、流涕、发热折腾个好几天才算罢休。
下了一夜的细雨,到晌午时分竟出现了太阳,此时的光线不再刺眼夺目,反而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才沾染了湿意的外衣顿时变得干燥、清爽,人也像从沉闷的梦里被唤醒过来。
杏娘和英娘凑一起去找云娘,打算约她一起做针线,顺便晒晒太阳。
到她家时,云娘正在翻箱倒柜地搜罗旧烂衣物。
“这件衫子烂得都没法穿了,做什么费劲巴拉的地找出来?”杏娘好奇地接过她手里的衣裳,一件女孩热天穿的嫩黄色短衫。
想是穿的年月长了,颜色褪得发白,袖口磨损得厉害,只剩了丝丝缕缕的线头。好几处缝合处破开大洞,补是没法补了,打的补丁能做件新衣裳。
云娘头埋在箱子里仍在翻找,“不是找出来缝补的,都是她们几个去年的旧衣,这些衣裳破烂成这样,哪还补得了。这不是眼下空闲了,我寻思着去年没纳鞋底,今年再不做几双的话,到了明年全家上下都要光着脚丫走路。”
英娘亦是好奇开口:“原来鞋底是旧衣裳做的啊,我看鞋面崭新的很,鞋帮子也白得发亮,还以为都是新布匹做的呢。”
杏娘赞同地点头,她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要不怎么说这两人能凑到一起,关系还处得格外好,两个的认知水平不相上下,半斤八两。
第84章
云娘从箱子里抬头直起身,手里抓着一件单衣,看着面前两双一模一样,懵懂无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哭笑不得。
“你两个还真是……真是没吃过半点苦头,好些家常之物都不知道怎么做的。这样吧,一时半会的我跟你们也说不清楚,昨晚才下过雨,看天色这几天应该是好天气。
明天吃过早饭过来,我教你们怎么打袼褙,简单得很,看一遍就会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趁着这个机会,你们正好跟我学学怎么做鞋子。今天先不做针线了,你俩回家翻找下家里用不上的烂衣裳,拿过来我一道整理。明天各家的衣裳糊出来的鞋底一目了然,错不了,我就出点浆糊的事。”
两个小迷糊蛋屁股还没坐热就给人打发回家了。
隔天清晨,太阳光线果然如约而至,明媚灿烂,暖阳袭人。
云娘卸了灶房的门板,三个女人抬到院子里,端出早饭煮粥时顺便熬好的米糊,云娘拿起碎布片给两人示范。
“最底下铺一层尽量大块完整的衣裳,接着一层浆糊一层碎布平整地叠放在一起。布要抹平实,不要坑坑洼洼鼓泡,到时难看得紧。”
云娘一边仔细地讲解,一边抓了浆糊涂在碎布片上,空气中散发着米糊清香、粘稠的味道。
英娘伸出一根手指在碗里点了点,抬手,浓稠的米糊往下滴落,“我只在过年时见过用米糊贴对联,没想到还能粘衣服呢。”
“这湿哒哒的怎么做鞋底,不会散开吗?”杏娘亦是好奇。
“不会,”云娘肯定地说,“浆糊熬成这样正好,太干或太稀粘不结实,天气好晒一个日头就干了,所有布片都紧紧贴在一起,撕都撕不开。”
云娘贴了五、六层碎布片后停手,另选一块底布在旁边重新涂浆糊。
杏娘看了片刻,实在没忍住:“这也不难啊,不就是把布都粘在一起?粘完了是不是剪成鞋样子的大小就可以了?怎地听说做一双鞋要费好几天时间呢?”
英娘反驳:“那不是还要做鞋面吗?合在一起就长了。”
“鞋面才多大,一件衣裳的针脚够做十来双鞋面了,更加不费事。”
英娘想了想,赞同点头,“也对。“
云娘不理会旁边的两个白痴,自顾忙活自个的,“我现在不跟你俩啰嗦,等过两天希望你们还能记住今天的话。”
因着好奇,杏娘两个全程跟着云娘忙活,袼褙晒好后按照鞋样子的大小剪成一片片的鞋底,接着用新的白布条包边。
鞋面也要从袼褙上剪下来,与面料进行贴合,讲究些的人家还要用棉布缝一层里布,更加透气、舒适。
至此两人还算得心应手,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指哪打哪。
接下来就是做鞋子的重头戏,云娘故弄玄虚地问:“你俩晌午饭吃饱了吧?力气是不是足够?”
英娘豪气一摆手:“我现在力气大得能打死一头牛。”
“我也是。”
云娘笑眯眯拿出大头针、麻线、顶针、锥子、夹钳等物,对面两人看得眼皮直跳,这架势不像纳鞋底,倒像刑讯逼供。
只见她慢条斯理戴上顶针,把九个包边后的鞋底料摞在一起。牙龈紧咬,额头崩出青筋,使出吃奶的劲,用锥子在鞋底边沿钻出一个孔,放下锥子换上针头,在另一边拔出来。
由于鞋底实在太厚,拔了半天针头纹丝不动,云娘泄气地拿起钳子夹住针头,慢慢往外抽。
杏娘两个看得龇牙咧嘴,一阵牙酸,皱起眉头跟着使劲。
“噗嗤”一声,好容易整只针穿过去,麻线拉紧,两人才长出一口气。
“先把鞋底四边缝合圈底,剩下中间才好纳,难倒是不难,就是要费点子力……力气。”云娘又穿过一针,喘了口粗气。
杏娘眼皮不跳了,嘴角抽动,“这不是费点子力气,这是要费很大的力气。”
英娘附和:“我就算能打死一头牛,也穿不过九层袼褙的鞋底子。”
“你两力气不足的话,可以不用摞九层,八层也是可以的,少一层问题不大。”
两人丝毫没有被安慰到,这是少一层的问题吗?
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奈何事情都开了头做到这一步,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硬着头皮也要干下去。
两个你望着我,我看着你,生无可恋拿起鞋底料。
看别人做很难,自己做更难,英娘是力道不足,锥子穿过两、三层鞋底料就走不动了,任凭使劲戳也透不过下一层。杏娘是畏手畏脚,力气小了穿不过去,使大了劲又怕戳到自个的手,拿着鞋底转着圈地找位置。
云娘劝她:“不要怕戳到手,这就跟做针线似的,任你如何小心都免不了的。干脆放开手脚大胆去做,熟练了就不怕了。”
又转头说英娘:“你这样使力不对,我们大人的气力纳鞋底是没问题的,小姑娘们会差点火候。你这是没找对准头,没有别的法子,就是要多练,多做几双就好了。”
英娘欲哭无泪:“还多做几双,就这一双我都不想做了,要不……我还是拿回去给我婆母做算了。”
杏娘嗤笑:“你现在又不怕妯娌嘀咕了,要我说你家孩子也大些了,你婆母要是还给你家做鞋子,你的几个嫂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之前还可以说是年轻媳妇不晓事,总不能一直是新嫁娘吧?人真正的新嫁娘还怀着胎呢。”
她舍得下大气力,像云娘说的那样,狠下心往下戳,不惜力,其实没想象中那么难。
主要是见云娘纳鞋底的样子,一看就是老手,指不定纳了多少双鞋,弄伤了多少次手才练成的。
她是个倔强性子,不肯服输,云娘能做的事情她也能做成。
“你要是真敢那样做,几个嫂子厚了脸皮有样学样,你婆母又向来是个好性子,依着你们这一大家子的男丁……”杏娘停下手,很认真地想了想,打了个寒颤,真诚地说。
“你婆母就算是从年头开始做鞋,一直做到年尾,你们家的鞋底也纳不完。到时惹毛了你家老爷子……大家伙吃不了兜着走,都没有好果子吃。”
云娘喷笑,“她说的不无道理,靠山山倒,依墙墙塌,只有自己最可靠。更何况等你到了做婆婆的年纪,你家儿媳想要你帮忙,你总不能还能靠你婆婆吧?”
英娘哀嚎:“我婆母怎地生了这么多儿子,生一两个就好了嘛。现在可好,一大家子可劲生男孙,等重孙落地……我的老天爷,把她身上的血榨干了都不够分的。”
杏娘爆笑出声,劲也使不出来,笑得前仰后合:“你可真够贪心的,连孙子都指望你婆母帮扶,她就算是长命百岁都不够用的。子又生孙,孙又生子,无穷尽也……”
英娘恼羞成怒,扑上去挠她痒痒,两个扭打成一团。
云娘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她实在笑不出来,人家的婆母都巴不得儿子们过得好,能帮一点是一点,免得小夫妻两个生了嫌隙。
她婆母倒好,不帮倒忙就求神拜佛了,哪敢指望她搭把手。
起初看到差不多年纪嫁过来的年轻媳妇有婆母帮衬,聚在一起多是对婆婆嫌七嫌八。
不是说她们手脚邋遢,连个灶台都擦不干净,抹布比茅坑里的石头还黑。就是骂她们抠搜小气,吃了几天的菜也舍不得倒,天天吃剩菜吃得作呕,等等诸如此类。
云娘是愤恨的,她恨自个婆母的凉薄,公公不是亲的,娘总该是亲的吧?
可这个亲生的娘跟后头的爹沆瀣一气,把后头生的儿子当个宝,前头的儿子就成了草。不管不问也就算了,还生怕他过得好了,逮着他使劲欺负。
她恨自个爹娘识人不清,把她嫁到这样的人家吃苦受累一辈子。
她更恨自己命苦,一出生就是女儿身,万般身不由己,嫁的也不是好人家,无公婆帮扶不说,倒要受她们欺压。自个身子也不争气,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儿,更叫人不放在眼里。
她越来越恨,可恨到最后却发现,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和乐安顺。
只有她钻了牛角尖出不来,生生把自个熬得面黄肌瘦,添了个胸口闷疼的毛病。
她这才知晓,过好自家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人在乎别人过得怎么样,更没有人在乎她过得好不好,她就是把自个熬成了骨头渣,也不过是一把火的事情,谁在乎?
于是,她开始变得淡然,变得不在乎,无所谓,装作不稀罕公婆的帮忙。
小命是自个的,气死了也没人心疼,当家的娶了新妇,自己的儿女还要受后母的磋磨,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到了现在,她听到旁人挤兑各自的婆婆,已能安之若素,处之泰然了。别人命好是她们的事,她不忿又能如何呢,谁家的锅底不是黑的,且好好惜命活着吧!
杏娘笑得肚子疼,缓了好一会才重新拿起针线,英娘看两人都在纳鞋底,也认命般垂头丧气使劲戳。
圈底只用缝合鞋底四周一圈,且针脚也不需要工整、美观。使对了力道,“噗嗤”一声,一针穿过去,再拉回来,还挺有成就感,不知不觉缝完了一圈。
杏娘端详着缝合起来的鞋底,得意洋洋,她就说嘛,别人能做成的事,她也能,不就是纳鞋底么,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信心满满抬起头想炫耀一番,一眼瞥到云娘手里的鞋底,顿时傻了眼。
只见她那双鞋底上全是针码,一行行排列整齐,细密均匀,密密麻麻布满整个鞋底,一眼望过去只觉全是针眼。
“你不会告诉我整张鞋底上全都要纳上吧?”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英娘也疑惑抬头,同样惊呆了。
云娘咬牙穿过针线、勒紧,理所当然地说:“要不怎么叫纳鞋底呢,不纳哪来的鞋底,就是要这么一针一针地穿过来拉过去,鞋底才柔软、透气、结实,两三年都穿不坏。”
她的手速很快,小半张鞋底已纳好,拿起锤子在针码上敲打,使其更紧密。
云娘抬头看见两张呆滞的面孔,疑惑地问:“你们就算没做过鞋子,应该也看见过吧?”
“我没做过也没见过,”杏娘一脸茫然,“自我记事起,我和爹娘的鞋子都是在镇上买的,我娘最多就是缝个鞋面,哥哥们的自有嫂子操劳。等成婚生了孩子,我们全家的鞋子都是买的。”
至于公婆的鞋子,她想了想,好像是婆婆做的吧。似乎见过婆婆揣着鞋底子出去窜门,当时她还好奇纳个鞋底怎么要拿好几天。
英娘也是蒙圈:“我家倒不是买的,当姑娘时是我娘做,嫁了人是婆婆做。她们做鞋子我哪会特意跑去看,学个针线就把我累个半死,哪里想到纳鞋底会这样累?”
杏娘完全赞同,这在她看来也是不可能的事。
第85章
杏娘和英娘被纳鞋底唬住,要不是碍于面子,怕是当场就得撂挑子不干了,
云娘给两人打气:“只是看起来难而已,做熟练了跟缝制衣裳差不多。你们就是看着可怕,做着做着一张鞋面不知不觉就纳完了。要不大伙怎么都选在冬日里纳鞋底,不就是说着闲话穿着针线好打发时间嘛。”
英娘继续哀嚎:“还说一双鞋子要花几天呢,搁我这,一个月也纳不完,还会戳得满手针眼。”
“之前我还觉得镇上卖的鞋贵了,现下看来,贵有贵的道理。便宜了它划不来啊,卖得低了都对不住满手的针眼。要不……我家还是接着买鞋穿吧?”
杏娘也想打退堂鼓,纳个鞋底弄的满手伤,是赔是赚都说不清。
云娘好笑摇头:“也只你家舍得花钱买布鞋穿,一双鞋子就要二十余文吧?叫我是舍不得的,还不如买一斤猪肉全家过个嘴瘾,孩子们开心大人也沾光。
你家男人有手艺在身,到底比我们强。我们就是在田里挣铜板,勒紧裤腰带才能剩下钱,能省一个是一个,断不敢这样抛费。”
杏娘沉默了,她想起很多事情。
想到了做生意时赔得空荡荡的嫁妆箱子,她的开源节流计划,想到当家的漂泊在外讨生活,想到了三哥欠的赌债……
长叹一口气,杏娘老实拿起鞋底认认真真纳起来,不再抱怨、拖拉。另两人有些奇怪她突如其来的沉默,看了她一眼。
“想必你们也听说了我娘家的事,我三哥赌博欠了债,赌坊的人找上了我爹娘。我爹一时间拿不出那么些银子,承诺下个月还剩下的债。
我想帮忙也帮不上,去年大姑姐闹的那出本就掏空了家里的积蓄。要不是分家得了些银两,还不知怎样喝西北风呢。”杏娘低着头,有些落寞地说道。
英娘跟云娘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李老爷子家里出了个赌棍败家子的事,传得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尽皆知,她们怎么可能没有耳闻。相比寻常百姓,李老爷子家显然要富裕得多。
可再有钱也架不住家里出了个赌徒,沾染上赌瘾的人叫做赌鬼,是比鬼还可怕的存在。鬼能不能害人尚且有待讨论,赌鬼却会害得人倾家荡产,丧失良知。
而他本人依旧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不死不休。
家里出了个赌鬼,简直防不胜防,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盯着,就怕他偷了家里的东西出去赌。可想而知这样的人有多么的可怕,多少人家因着子孙染上了赌而家道败落,横死、枉死的人数不胜数。
而如今,李老爷子的一个儿子却沾上了赌瘾……
心地良善的人家自是希望李老三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可千万别祸害了李老爷子。
心胸狭窄,平日里就眼热李老爷子家产的人则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李老爷子不是神仙在世,能卜会算吗?
怎地没算出来自家出了个赌鬼,我倒要看看他家怎么衰败下来。说不定到时连自个家都不如呢,且等着瞧好戏吧!
更多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并以此为依据严厉教导家里的儿孙,望他们引以为戒,不犯此等错误。
李老爷子家里的事牵动了多少人的心肠,到了下个月还不知怎样热闹呢。
杏娘低沉了片刻,又重振精神:“总之,家底是靠攒出来的,不是靠花用出去的,能省则省吧。我家现在也不宽裕,单一年的鞋子花销就不少,我得把这笔钱拿下。我就不信了,小小一双鞋子还难得倒我?”
说完埋头跟针线奋战,眉眼沉静。
云娘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惊讶,而后赞赏,之前杏娘在她的印象中就是富贵人家养在盆里的娇花。风吹不得,雨打不得,不能经受任何挫折,只能小心翼翼呵护、爱惜,不成想她才是那个最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这样的人何愁经营不好自个的日子,只怕随着年龄、心性的越发成熟,经历的事多了,为人处世更加游刃有余,日子更加有奔头。
而能养出这般女儿的李老爷子自然不在话下,小小一个赌徒败家子怕是伤不了他老人家分毫,一个月后自见分晓。
见对面的两人沉默地忙碌,仿佛手中穿插的不是针线,而是未来酸甜苦辣的日子。一针一线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制出来的鞋子才踏实、稳重。
如同过日子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这世上没有白走过的路,没有白吃过的亏,经历过方留下痕迹。
英娘也默默拿起桌上的鞋底,咬牙往下戳,鞋底被戳得变了形,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做出来,总好过缩手缩脚不敢动手。
万事开头难,只要开了头,总有一个结果。
……
地里的红薯枝条发黄、枯萎,薯块膨大顶出地面,丛三老爷和杏娘扛上锄头、铁锹,提了箩筐挖红薯。
三个小不点也带上帮忙,大人把红薯锄出来,小孩子跟在后头捡。反正他们人小个矮,跟地面挨得近,蹲下身站起来不费劲。
不比大人的老腰,几个来回似乎就能听到骨头转动的咯吱声,时光易逝人易老,岁月不等人啊!
丛三老爷锄了一会,弯下身子捡起一个疙瘩仔细打量,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今年的苕怎么个头这么小,还尽是些红皮的?”
他扔了红薯,又低头抓了把土细细看,“哎,还是水多了,这块田的地势本就不高,水排不出去,白糟蹋了这些苕。”
他家的田亩少,红薯种的不多,这玩意在灾年能救命,可寻常年份多是用来喂猪。丛家没养猪,种出来的就是自个吃的,其实不必在意多少,反正有这么些也够全家老少吃好几个月。
它又不能当主食,吃多了烧心、打嗝,顶在胸口难受的很。只能当个零嘴,天冷了肚子容易饿,烧火做饭时仍一个进灶膛,半个时辰后扒出来还是热乎的,正好垫肚子。
杏娘在一旁抿嘴偷乐,要她说这般个头中等,不大不小的红皮苕是最好吃的。容易烤熟不说,吃起来软糯香甜,甜滋滋的,那黄皮的又干又难嚼,哪里好吃。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来,老人家本就心疼粮食,再捅一刀子更难受了。
“爹,还是有大块的,您别着急,左右咱家又没养猪,不差这些,明年换块地再种。”
丛三老爷捡起红薯丢在一旁,拿起锄头重新薅土,“明年是得好好合计一番,咱家地少,不仔细谋划可不行。安排妥当能多收几斗粮食,不能这么胡乱瞎种了。”
杏娘安慰他:“等七哥回来了,过年时咱们安排下明年的活计,这些也够咱家吃的了,您别担心。”
挖出来的红薯装进框放在灶房檐下,青叶已经吃了两个生的小红皮苕,仍是觉得不过瘾,“娘,我想吃焖的苕,晚上煮饭时在锅里放几个吧?”
这孩子打小爱吃这东西,旁人吃几个就顶住吃不动了。她胃口好,满满一碗焖在饭里的苕,她一个人就能干掉。
杏娘怕她吃多了胃胀,勒令只能吃半碗饭搭两个小苕。
杏娘拒绝:“才挖出来的苕要晾两、三天才甜,你今天已经吃了两个了,再馋也得忍几天。”
青叶嘟起嘴巴不乐意,甜蜜蜜的汁水才把肚里的馋虫勾出来,还不让吃个够。不上不下的吊在半空,还不如不吃呢。
“好了,别不高兴了,园子里的小白菜长高了,咱们去扒一些回来炒了吃。小白菜也是甜甜的,比苕嫩多了,娘昨天看它们长得太密了,正好可以拔掉……”
杏娘揽了女儿的肩膀柔声安抚,轻声细语慢慢远去。
……
入了冬一天比一天冷,清晨的雾气弥漫乡野,人们穿上了夹袄,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飘散。天也亮得迟了,缺觉的老人早早起床打开大门,即便没有农活可干,家里的门也必须一大早打开。
似乎门打开了,一天的生活也就开始了,就跟上香一样,像一种信仰。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柴米油盐酱醋茶要准备妥当,安眠了一个夜晚的躯体精神饱满地迎接太阳的升起。
打开了门,污浊、沉闷的气息发散出去,清香、干净的空气争先恐后涌进来,带来财源和福气。
家里的小公鸡鸣叫第三次时,丛三老爷起床穿衣打开门栓,漫天的湿意扑面而来,外面雾蒙蒙笼罩一片。河边的大树影绰绰能看见个黑影,伸手能看见自个的五指,五步开外就看不清人影了。
垄上很安静,大多数人还在梦乡,这般冷的清晨正适合沉睡。偶尔翻个身迷糊睁开眼睛,打一个哈欠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消失无踪,它们也要为过冬储存肥肉,能多睡一会就多睡一会,好熬过这漫长、寒冷的冬日。
丛三老爷搓搓双手擤了把鼻涕,吐出一口热气,眯起眼睛左右张望。
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清,雾气太大了,天地万物似乎泡在沸腾的水汽中。只不过这水汽是冰凉的,丝丝缕缕浸入五脏六腑。
丛三老爷回房洗漱头脸,晾了布巾端着木盆走出大门,朝巷子口随手一泼。
只听一声闷哼,一个人影慢慢踱进,看不清人脸,声音先传了过来。
“三哥,我说你还没有老到老眼昏花的年纪吧,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你看不见?才起床你兜头就给我一盆水,幸亏这水是温热的,要不然我跟你没完,我就是要洗脸也不用你洗过的臭水。”
丛三老爷忙放下木盆,讪笑着走过去:“老五你也起了,我这眼睛确实不大利索,看了半天没看到人才泼水的。对不住了,我看看你哪里湿了,要不还是回去换件衣裳吧,这大冷天的冻着了可是麻烦。”
丛五老爷隔开他三哥到处乱摸的老手:“别瞎摸了,还好我躲得快,就湿了点衣角,衣服穿得厚不用换。三哥,大早上的你就泼了我一盆水,你得补偿我。”
“好,好,”丛三老爷没口子答应,又在他老弟身上摸了一遍,确认没淋湿衣裳才罢休,“你想要什么,你跟我说。”
“我家的烟叶子快用完了,你匀我一些,今年我得多种几根烟草。”
丛三老爷爽快答应:“没问题,我等会儿找出来给你送去。不过你如今是不是抽得太凶了,去年咱俩种的一样多,我这边还剩了一小把呢。你不要烟叶子不离手地抽,早晚呛得喉咙干嗓子疼。”
丛五老爷不承认:“我哪时候烟叶子不离手了,就农忙时多吸了两口,要不然没劲干活。对了,上次老七给你买的那个什么……玉石烟嘴,你也给我尝尝鲜,我还没用过这般讲究的物什呢。”
“行,都给你送去。”
第86章
冬天男人倒是清闲了,女人是又爱又恨,天冷不用干农活,每日闲在家里猫冬。农事可以不干,饭却不能不吃,一日三餐就够繁琐的了。
河里的水冰冷刺骨,手伸进去能从手指尖一路冷到骨髓深处。哆哆嗦嗦洗完米、菜,整个人像从冰窟里捞上来一样,浑身没有一点热乎气。
要不怎么说穷人怕过冬呢,寒冬可以把人的窘迫展现得淋漓尽致,肆无忌惮撕碎一个人的体面和斯文,告知世人他的落魄。
比起旁人,杏娘家无疑稍稍得体,大冷天从井里打出来的水带着些微暖意,比河水好了不少。即便如此,把菜从井水里捞出来时,她的双手仍然冻得通红,不由得在心里发狠:明年,明年一定要买一个小泥炉,天天烧了热水洗。
早饭可以吃稀饭配咸菜,晌午的饭菜就不能这么糊弄,冬日里正是养膘的好时机,农家人能不能养胖就看这几个月吃得好不好。
杏娘正在灶房削老南瓜皮,青叶兴冲冲跑进来:“娘,何竹说她娘今天晌午要给她和她二姐穿耳洞,娘,我也要穿,”
杏娘歪头想了想,女儿确实到了可以穿耳洞的年纪,她小时候差不多也是这般大穿的耳洞。太小了孩子怕疼,胡乱挣扎破了相可就不妙了,年纪太大的话力气也大,反抗起来也是坏事。
这般不大不小正好,既容易哄骗也有些肥胆,见大些的姐姐们带耳环自是羡慕,说起穿耳洞满是兴奋。
“行,等吃过了饭娘带你过去。”
下决心简单,事到临头青叶又露了怯。任谁看到云伯娘手里拿着一根崭新的银针在油灯上烤,转动之间银针越发光亮、锐利,都会两腿发软。
云娘收回银针看了看,满意点头,“好了,可以开始了,谁先来?”
鸦雀无声。
今日要穿耳洞的有三人,何兰、何竹以及青叶,三个排排站一旁都不肯动。
云娘好笑:“吵着要穿耳洞的是你们,现下怎么都不吭声?过了今日我可没时间再给你们弄这劳什子,还不快点过来。”
依旧无人响应,都想等着别人先开始。
杏娘鼓励女儿:“你先来吧,很快的,一针就穿过去了,就跟蚂蚁咬了一口似的。”
青叶鼓起腮帮子不肯,做针线活时又不是没被针扎过,疼死了。穿耳洞要把针从耳朵上穿过去,怎么可能不疼,她此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云娘见三个缩着翅膀的鹌鹑都耷拉着脑袋,干脆直接点名:“竹儿,你先来,平日里就你叫的最凶,你不是老早吵吵着要穿耳洞的?你看你大姐戴的耳钉多漂亮,等穿了耳洞,你也可以戴了。”
何竹凶巴巴回应:“我不要,我要最后一个穿。”
何梅在一旁帮腔,柔声说道:“就疼那么一会,很快就过去了,早晚都要穿的,二妹你最大,从你开始吧。”
何兰欲哭无泪,看一眼旁边的两个小妹妹,知道自个是躲不过去了。
她怎么这么倒霉,往常娘最倚重大姐姐,说她是最大的,她必须听大姐的话。现下好了,大姐不挡在前头,她倒成了最大的,必须给妹妹们当榜样。
怎么什么好事都轮不到她,坏事就有她的份。
何兰磨磨蹭蹭靠近她娘,被一把扯过去按在凳子上,“怕什么,长痛不如短痛,迟早要穿的。”
云娘一只手揉捏着二女儿的左耳垂,一边捏一边问:“昨天交代你给鞋面锁边,可缝好了?”
何兰点头:“缝好了,三双鞋面都锁好边了,已经给大姐看过了。”
“里子呢?”
“大姐说里子里面要填棉花,今天把棉花整理出来缝进去。”几句话后,何兰放松警惕,没有一开始那么紧张。
云娘一直跟二女儿聊家常,揉捏耳垂的手也没停,觉得时辰差不多了,趁她不注意对着她的左耳朵就是一针,何兰顿时僵住。
“好了,这不是挺简单的,就是看起来可怕而已。”云娘手脚利索地拔出银针,迅速塞入事先在菜籽油里浸泡过的一截小小的茶叶梗,长短只有指甲盖大小。
穿好了左边,右边耳朵也是如法炮制,一边揉捏一边跟她说话。只不过何兰这次有点心不在焉,答非所问,云娘也不在乎,仍旧跟她聊天。
等何兰僵硬地挪到她姐旁边时,何梅笑着问:“是不是没想象中那么疼,很快的吧?”
何兰扯动嘴角,见两个小妹妹好奇的眼睛望着她,一个“疼”字实在没脸说出口,“还行,不是很疼。”
呜呜,怎么不疼了,她疼得想哭……
青叶看向何竹,对方也看回来,看着她坚定的面孔,青叶无奈叹一口气,好吧,早死早超生,朝云伯娘走去。
何兰姐说不疼,应该是不疼的吧?
可一坐到云伯娘面前,心脏就开始“砰砰”乱跳,好像要冲破胸腔跑出来,青叶还从来不知道自个心跳的声音这样大。
云伯娘也像变了个人,没平常那样温柔和亲。
“小丫头的耳垂厚实柔软,日后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青叶,晌午你娘煮了什么好吃的?”云娘照旧揉着她的耳垂,一边跟她说话。
青叶知道几句话后就要开始穿针了,仍然很紧张,“娘炖了南瓜,小葱炒鸡蛋,炸胡椒糊小杂鱼,炒豆芽,还有酱刀豆。”
刀豆还是杏娘清理菜园子前摘下来的,这玩意硬得跟石头似的,嚼起来味同啃木材。当作菜来炒的话着实难吃,一个没炒熟还容易吃坏肚子,头晕、呕吐都是轻的。
无奈它结的果多,又宽又大,长长一条垂下来,看着很喜人。另一个就是制成酱菜却异常可口,吃起来非但不柴,还脆爽易咬,又酸又辣,非常开胃下饭。
所以每家的菜园子都会种上一些刀豆,因要腌制的时间稍长,正好天冷了拿出来吃。
云娘不以为意,继续问:“你家饭菜这般丰盛啊,我听说你外祖母送了你几朵绢花,可漂亮了。伯娘还没见过丝绸扎的花朵呢,哪天给伯娘看看好不好?”
耳垂被捏得闷痛,像是掐又有点不像,青叶本是惶恐不安,听到云伯娘提起她的心头好,顿时什么都忘了。
“好啊,我的绢花有好几种颜色呢,伯娘喜欢什么颜色的,要不我都拿过来给您看,那些花还很……香呢。”
青叶声音一顿,耳垂突然传来刺痛,起初只是木木的,麻麻的,渐渐开始感到疼痛……痛感扩散……
云娘快手快脚插入茶叶梗,又转到另一边揉耳朵,嘴里还在答话:“还能选颜色呢,我得想想我喜欢什么颜色……就红色吧,红色最好看了。”
青叶已无心说话,整个人的感官都集中在耳朵上的疼痛。
云娘又是一顿快、狠、准的操作,两边耳垂都插上茶叶梗,大功告成。
她满意地拍拍手:“怎么样?伯娘没骗你吧,一下就过去了,不疼的。”
两只耳垂上火辣辣的痛感提醒着青叶,看着对面云伯娘的笑脸,只觉她在骗人。顿时闭眼咧嘴嚎啕大哭,眼泪珠子哗啦啦往下掉:“你骗人……呜呜……好疼,疼死了,呜呜……”
云娘被她哭得措手不及,想笑又怕她哭得更厉害。
杏娘朝她摆摆手,哭笑不得上前揽了女儿安慰:“好了,没事了,伯娘没骗你,你看何兰姐也说不疼啊,一会儿就好了。穿了耳洞就可以戴耳环,外祖母还答应给你买耳坠呢,戴在耳朵上好看极了……”
青叶的哭声减弱,只剩了抽泣,耳朵还是疼的,但是没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
一方面是突如其来的痛感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另一方面是大家都说不疼,结果却这么疼,她感觉受到欺骗,这才猛地哭起来。
哭过后这时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靠着她娘不说话。
她安静了一旁的何竹却炸了毛,一边往家门口跑,一边嚷嚷着:“我不穿耳洞了,娘跟二姐骗人,青叶都疼哭了,我不要穿耳洞。”
云娘回过神,上前一步拽住她往凳子上扯,自个女儿可不会客气:“你给我过来,你大姐戴耳钉,你说我偏心,现下给你穿耳洞,你还不乐意。少啰嗦,今天都要穿完,免得再起幺蛾子,往后再哭闹我可就不理会了。”
何竹年纪虽小,蛮劲却大,胡乱挣扎一番使得云娘束手束脚,又不能真的使劲按压,一时也是心头火气。
“我警告你不要乱动,扎破了耳朵或是划伤脸破了相,我看你以后怎么出门见人?”
何竹顿时不敢再动,生怕她娘手一歪划到脸上,那这辈子可就完了。耳垂被洞穿时,她打了个激灵,下一刻也痛哭流涕,青叶说得对,太疼了,她娘跟二姐都在骗人。
云娘又好气又好笑,一个两个的就是平日里太娇惯了,这么点疼都受不住,长大了还有得受。
“你往常不是老说我偏爱你大姐,只给她穿耳洞买耳钉。现下好了,等你的耳朵眼儿长好,我给你也买一对。”
何竹一点也没被安慰到,早知道这么疼,她怎么会吵着要劳什子的耳钉,耳垂疼得像被揪掉了一样。
两边的耳朵眼儿扎好,何竹哭声更猛,也不知道是疼多些还是怕更多些。
云娘拍了拍手:“行了,看你娇气的那样,人青叶都不哭了,你还越发来劲了是吧?等你戴了新耳钉,就会庆幸这时的疼了。”
青叶听闻越发不好意思,其实耳朵眼儿也不是很疼,就是木木的,耳垂上多了个东西很不习惯。总想用手摸,可又怕弄得更疼,整个脑袋都劲劲的,不知道摆什么姿势好了。
“这几天注意些,不要碰水,更不要用手摸,知道你们不习惯耳朵上的茶叶梗,戴习惯就好了。睡觉的时候尽量躺平了睡,以免压着耳朵受伤。”云娘又交代了几句事项,杏娘跟她道谢。
她开玩笑地道:“小丫头都给气哭了,心里指不定怎么埋怨我呢。”
杏娘也是好笑:“等她到了爱美的年纪就知道好歹了,现下都觉得咱们在骗她们。”
两人闲聊几句,晒了会太阳后各自回家。
第87章
青叶的耳朵上穿了两截茶叶梗,别提多不自在,吃饭都没精神。
不论做什么都感到耳朵上的酸疼,兴许用手摸摸就好了,可一想到云伯娘的嘱咐又不敢伸手。
杏娘劝她:“你别总想着耳朵的事,当它不存在就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你一直想这件事,就一直觉得耳朵疼,这不是自找苦吃?”
青叶抿嘴不乐意,她娘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耳垂穿了个洞怎么可能当做不存在,想忘记都难。
两个小的看着姐姐耳朵上的茶叶梗很是稀奇,两双小手跃跃欲试,想摸摸是什么样的。
被杏娘拍开并严厉警告一番:“谁要是敢摸姐姐的耳朵,我就剁了他的小爪子。”这才偃旗息鼓,安分下来。
青叶是个谨慎性子,牢牢记住云伯娘的话,晚间洗漱时只敢拿布巾抹脸,脸边上都不敢靠近。睡觉时更是老实,规规矩矩躺平了睡,脑袋都不歪一下,至于睡着之后就管不着了。
如是过了三、四天,耳垂渐渐不疼了,只有些麻酥酥地痒,她仍是控制住不用手摸。她这边和何兰都安全度过穿耳洞的疼痛期,何竹就倒了大霉。
也不知道是她睡觉时压到了耳朵,还是总爱用手摸的缘故,整个耳垂又红又肿,疼了好几天。到了后面竟然开始流黄水,洞眼那里还烂了,这可比穿耳洞疼了不知多少倍。
何竹天天在家里扯着嗓子嚎,嗓子都嘶哑了,云娘没办法,只得给她拔出茶叶梗抹药膏。
“你就作吧,把耳朵作烂了我看你往后也不用穿了,别人都好好的,就你烂成这个鬼样子。”
青叶看到她的惨状悚然一惊,这得多疼啊,整只耳垂红肿成老大一团,上面还在流脓,越想越怕。
回家后越发规矩,尽管她娘说耳朵眼儿已经长好了,不用那么小心。她仍是不敢用手摸,耳朵也不碰水,睡觉时更是板板正正躺得笔直,不敢越雷池一步。
何竹的耳朵足足疼了小半个月才结痂,人都瘦了一圈。
云娘又气又心疼,这个小女儿养得比两个姐姐娇气多了,还不听话。不要她干什么她偏偏梗脖子就上,到头来吃亏的是她自个。偏偏她还觉得自家机灵得很,大人的话爱听不听的,这性子叫人愁得慌。
何竹的耳朵是不疼了,洞眼儿也长瓷实了,这次穿耳洞可谓白费,之后的一、两年怕是别想穿了。
云娘恨铁不成钢:“往后你两个姐姐戴耳钉,你要是再眼红,我就刮你两耳光,这可是你自个作没的,怪不得旁人。”
何竹别过脑袋不服气,不戴就不戴,有什么了不起。
云娘叹气摇头,这就是头犟驴,打着不走牵着倒退,长大了有得愁。
青叶的耳朵眼长好,杏娘放下心来,她这个女儿长得圆乎,性子也软乎乎的能听进大人的话。真要发起脾气那也不带怕的,跟她荷花表姐干的一仗就可见一斑。
这般性子的女孩才好,既讨人喜欢,惹人怜爱,又不怕吃亏了去。
这个世道对女子尤为艰难,能多得些疼爱总比独自扛着强。她要不是有爹娘的宠爱、偏心,如今也不会过得这般舒心。
当家的虽然不在身边,可却无人敢欺她,现如今公婆也顺着她,日子过得顺畅和乐。靠她自个肯定是没办法做到的,看在李老爷子、她男人的份上,人人让她三分。只要日子过得好,该软和的时候就软和,该硬气的时候也不能当了缩头乌龟。
……
霜打过的白菜格外甜,菜芯包裹得紧紧的,最外层的叶片上覆盖着一层冰晶,晶莹剔透,只看着就觉得能凉到人的心尖上。
撕掉外面冻坏的叶子扔进鸡圈,入了冬,母鸡下蛋都少了。不过每日里能捡三、四枚鸡蛋,杏娘心里异常满足,这在往常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见攒家底不仅要开源,还要节流,开源节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才行。
霜打的白菜甜如蜜,就连一向不爱吃青菜的青果都夹了几筷子堆在饭上面慢慢吃。冬天饭菜冷得快,杏娘让他自个捏了勺子舀着吃,等大人吃完了再喂。
煮饭时扔了两个切碎的红薯一起焖,大人吃一、两块就住了嘴,这东西年纪越大吃起来越烧心。只青叶碗里堆满了红薯块,米饭就粘了几粒,吃完一块又一块,吧嗒着嘴角越吃越欢。
杏娘看见女儿嘴巴上黏糊糊的就觉得噎得慌:“你好歹多盛点饭,光见你吃苕不吃米饭,等会胸闷、打嗝可不要哭。”
青叶满不在乎:“娘,你们吃多了才会那样,我从来不打嗝,再多我都吃得下。”
杏娘顿时噎住,长得圆润的人一定有个强大的脾胃,不然消化不了这老些东西。瞟一眼旁边的大儿子,这又是个极端,一块红薯都不敢吃,吃了就闹肚子,上吐下泻没个完。
都是一个爹娘生的,怎地差别这般大,养孩子真难,杏娘心下唏嘘不已。
有霜的天气一般是个大太阳,杏娘今天打算做苕皮子,天冷了也该做点零嘴吃。
红薯洗干净后削皮切成块,洒一层糯米粉上锅蒸得软烂后捣碎压成泥,拌一碗熟的白芝麻,家里富裕的人家还会倒一些白糖一并搅匀。
丛三老爷卸下门板抬到院子里,上面铺一层干净的床单,把糊状的红薯泥刮到床单上抹平整。这个过程一定要趁热快速刮匀,以免生出裂缝。
大太阳晒一天,到傍晚时拿一块干净的湿布巾擦拭床单背面,接着就可以完整撕下苕皮子上黏贴的床单。脱模掉的苕皮子背面再晾晒小半个时辰,用剪刀剪成菱形小块,苕皮子的制作就完成了一大半。
剩下的就是入油锅炸得酥脆,这般黄灿灿的苕皮子放一年都不会坏,过年时招待客人最体面不过。乡里人很少去镇上买点心,这些零嘴正好派上用场。
清闲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李老三还钱的日子。
一大早起来杏娘心里就堵得慌,无知无味吃了早饭出发回娘家。依旧是周邻撑船送过来的,到了地方他也没回去,跟在杏娘身后进了李家老宅。
她来得早,别人更早,李家四兄弟及婆娘、孩子挤满了一屋子,这次李苏木也提前一晚赶了回来。成年男性坐在堂屋,女眷孩子候在偏房,叽叽喳喳吵乱不休。
这其中最显眼的就是李老三,三个月不见,他似乎长得白胖、圆乎了些。以往干瘦、枯黄的面容添了几分红润,可见日子过得惬意。
李老三心里是得意的,凭谁家赌博欠了一大笔债,倾家荡产倒不至于,伤筋动骨一番还是难免的。他就不一样,只挨了一棍子打,他老子就答应给他还债。
这顿打还是值得的,尽管腿被打断了,可老子打儿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只不过他爹出手重了些。他不会怨怼他爹,谁叫他爹同意替他还钱呢,可见心里还是疼爱他的,知道他家没钱,一个铜板都没找他要过。
这般好的爹哪里找,还得是亲爹,李老三知道村里的人都在骂他败家子、闯祸精。
骂就骂吧,挨骂又不会少一块肉,他知道他们是嫉妒,嫉妒他有一个这般有本事的爹,闯出天大的祸事也不用怕。
再说腿断了也不是一无是处,李老三这三个月整日里在家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连秋收都不用下田忙碌,这样的日子何其畅快。
要李老三说,他断腿前都没过过这般轻松的日子,平日里可以偷懒耍滑,农忙时要是不下地,他爹能把他摁在水里淹死。
如今不一样,他的腿断了,被他爹打断了,可以名正言顺躺在床上修养。
不用忍受毒辣的太阳以及繁重的农活,真是做梦都能笑出声。
就是平日里有些无聊,又不能一直睡觉,白天睡多了晚上更难熬,只好叫来孙子、孙女打发时间。要是喊几个人过来耍耍牌九就好了,不赌钱也行的,他就是闲着无聊过一下手瘾。
在这个当头,就是给他喂下老虎胆,他也不敢赌钱的。
李老三挨了打,钱氏跟变了个人一样,对他千依百顺,柔情似水。这也难怪,李老三是她这一辈子最大的依靠,儿子虽然会给她养老,可枕边人到底是不一样的存在。
李老爷子要不是看在三儿子的份上,能对她这般容忍?
孙子、重孙到底隔了一层,她儿子又不是李苏木,那才是老爷子的心尖尖,儿子尚且要靠后。若是没了当家的,她就算衣食无忧,那日子能不能过舒坦就不好说了,丈夫才是最大、最长久的靠山。
想通了这一点,钱氏对李老三是有求必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说,还随叫随到,伺候、照料娘老子都没这般周全。
这般吃吃喝喝的,李老三想养不胖都难,这要是个易胖体质的,腿刚断时骨瘦如柴,三个月过后说不定都可以出栏了。
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其实早大半个月前李老三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他硬是又在床上躺够了十多天才下床,一来叫人看看他伤得多重,修养了近三个月才将将能下地。可见他吃了多少苦头,往后他肯定改过自新,不会再犯错。
二来么,也是能多勾起些他爹的怜惜之情,毕竟这腿是他老人家打断的。打断容易续骨难,他做了近三个月的废人,日子是多么难熬。
三来自然是拿捏三房的一大家子了,他这个当家的受了这么重的伤,好吃好喝的还不紧着点他。伤了腿,当家作主的派头倒是越发大了,在家里说一不二,动不动就发邪火、闹脾气。
钱氏今天当然也在场,在人堆里说得眉飞色舞,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发生了什么喜事。
钱氏自然是高兴的,有个本事大的公公就是好,不枉她爹当年千方百计把她嫁进李家。
不说这些年她往娘家扒拉了多少好处,单只这桩男人闯下如此天大的祸事,搁在旁人家,公婆就是不把她休回娘家,也会把她暴打一顿,谁叫她没看住男人。
可她公公婆婆倒好,一声不吭答应还债不说,对她一句重话都没有,眼里只当没她这个人。
钱氏无所谓,只要公婆给他们家还钱,她受些委屈也是应该的。
幸好她当初力排众议,坚持把娘家侄女娶进门当大儿媳妇。如此,李家就算想甩掉他们钱家,那也是万万不行的,李家后辈身上都有她钱家的血脉呢。
钱氏不止一次佩服自个的英明决定,真好!
第88章
钱氏春风得意马蹄急,当家的腿伤快好了,过了今日家里的欠债也还完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简直是三喜临门,她想不高兴都难。
不知旁人说了什么,她捂着嘴角发出尖锐的大笑声,那做作的样子看得其他三房的媳妇皱眉。
姜氏作为老大媳妇,是除了杨氏之外的第一人,她还生下了李苏木。在李家,毫不夸张地说,她比李老大还受公婆的看重。
对于李老三的所作所为,姜氏自然深恶痛绝,奈何李家虽分了家,到底是一家子至亲骨肉,断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公婆先前已经出了五两银子,今日若是再拿出剩下的那十两,她肯定是有意见的。
之前送儿子去府城学医,公婆是出了大力气的,出钱出力都不含糊,姜氏一直承这个情。平日里孝顺两个老人也是丝毫不敢马虎,即便不住在一起,每日早晚她跟李老大都要过来老宅坐坐,看望二老的身体。
老宅这边缺了什么,她时时留意,柴米油盐不论哪样快用完了,不等杨氏开口吩咐,她就打发李老大去镇上采买。
公婆用的东西也都是顶顶好的,宁可亏了自个,也不能怠慢了他们。
儿子也时常嘱咐她多留意老宅这边,攒了工钱自个舍不得花用,每次回家时交给她,让她给爷奶买东西。
如此诸般种种,她跟两个老人的关系不说亲密无间,至少是以礼相待的。
村子里的人哪个不说杨氏待人宽厚,从不为难儿媳,她这个大儿媳也侍亲至孝,婆媳和睦,是为佳话。
可若是这回真替李老三还清赌债的话,她是不乐意的。
所谓救急不救穷,别的事也就罢了,赌债算怎么回事,没得他干了坏事挨了一棍子,公婆就要帮着擦屁股的道理。
公婆手里的银子她是没资格惦记,可更不应该给李老三这样的人还债,再怎么也该是四家平分才对。
纵是给了姑奶奶杏娘,她都不会这般不满。
年轻那会因着儿子去府城学医的事,她受了妯娌多少挤兑。
尤其是钱氏,明里暗里,添油加醋说她骗了两个老人多少银子。听得她心里火冒三丈,可这种事又不好分说,越抹越黑,只忍得心头滴血。
钱氏得了好处就往娘家送,钱家待她这个出了门子的姑奶奶比亲娘老子还尊重。可她呢,连往娘家送一根针线都要思量再三,唯恐叫人拿住话头,说她黑了心肝骗老人钱财。
对此,她爹娘也不是没有意见,后面看外孙如此出息方去了心结。
所以李老三如此这般糟蹋银子,她是不同意给他还债的。只看今日这夫妻二人的德行,哪有半分悔过自新的样子,洋洋得意,恨不得敲锣打鼓一番。
公婆已经还了一笔钱,不说感恩戴德,至少也要表现出安静顺从。他俩可倒好,欢声笑语的只恨屋子太小,旁人看不见他俩的风采。
这样的人何德何能叫他们服气,就是她同意,其他两房怕也是不愿意的。
再有一点就是,姜氏总觉得这回的事情有些古怪,公爹要是如此好说话也攒不下这偌大的家业,养活这几十个儿孙。
李老三这事一旦开了个口子,可谓是后患无穷,有一就有二,赌鬼的话要能相信,天上都能下红雨。即便他自个能把持住,那些闻到血腥味的水蛭岂能放过他,好容易抓住一只流血的鸭子,不把他敲骨吸髓,岂能罢休。
如若不然,沾染上赌博的人怎会难逃倾家荡产的命运,有的时候就是你想停手,周围的人也会逼着你下水。
连她都能看出来的事,她不相信公婆会考虑不到。
且看这回如何解决吧!
如果说姜氏作为嫡长媳妇,尚且能耐住性子,端方守礼,应对自如。二房和四房的媳妇可就没这般好说话了,两人都憋了一肚子的邪火,只等着一会翻江倒海。
他们两房是没有养出李苏木这般出息的儿孙,可更加没有李老三这样的败家子。欠了那么多债,老爷子说还就还了,当他们两房是捡来的么?
老爷子要真是钱多得没地花,干脆也周济些他们,与其把银子打了水漂,还不如用来养活李家儿孙。
钱氏笑得越猖狂,她们两个越窝火,且等着瞧,这事没完!
几个嫂子的心思,杏娘多少猜出来两分,更是忧心忡忡,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按下葫芦浮起瓢。她坐到杨氏旁边,圈住她一条胳膊,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杨氏倒是看不出一点担忧,老神在在跟村里上了年岁的婶娘闲聊,大多在听别人讲话,偶尔附和几句,一副云淡风轻的派头。
看女儿愁眉苦脸的样子,还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太阳斜当空时,暖和的光线驱走了严寒的气息,冷冽下冻住的田野精怪跃跃欲试,显露出一片生机勃勃。
依旧是上次的络腮胡汉子带着几个打手,李老爷子施施然从房里走出来,堂屋顿时寂静无声,连咳痰声都消失不见。大门前照样围满了看热闹的乡邻,只不过这次少了镇里跟来的闲人,都是村子里的熟人。
不等来人开口,李老爷子率先出声:“承蒙贵东家宅心仁厚,信守承诺,对李家的债务没有穷追猛打,让老朽缓了口气,老朽感激不尽。贵东家高抬贵手,李家也不会失信于人,咱们就速战速决吧。”
络腮胡抬手刚想说话,李老爷子接着道:“李老三,你坐在那里挺尸呢,还不赶紧滚过来。”
他只好默默放下双手。
李老三莫名其妙,他又没有银子,喊他过去做甚?
难道是要他跪地请罪一番?围观的众人也是不明所以,不知这老爷子唱的哪出。
李老三艰难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到堂屋中央,他上次断的是左腿,夹板已经拆除了。为了便于行走,左胳膊腋下拄了一根拐杖,此时慢吞吞挪到他爹面前就要矮了身子往下跪。
“不用了,站着就好,我可受不起你这一跪。”
李老爷子施施然走到旁边一个眼熟的赌坊伙计面前,和蔼可亲地问:“小哥,我见你上次拿在手里的棍棒着实好使,这次怎地没带来?”
李老三猛然回过头,见小伙手上空空如也,吐出一口气放下心来:没带就好,没带好极了!
小伙讪讪一笑:“老先生说笑了,我……我上次就是闹着玩的,出门哪能随身带着棍棒,您说是吧?”
“那实在是太可惜了,”李老爷子转身回到李老三面前,“你对着祖先牌位做什么?你有脸站在这里,祖宗都羞于见人,还不转过身去。”
李老三耷拉着脑袋,畏畏缩缩单脚蹦着转过身面朝屋外,对着门前一排排好奇的眼睛,更是窘然。
“老三,你是不是觉得自个投了好胎,不论犯下多大的过错都有老子在后头给你擦屁股?”
“爹,我没有,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李老三急忙辩解,恨不得掏出心肺以表忠心。
李老爷子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根本就不在意你是不是改过自新了,这在我看来没有任何意义,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谁都不能例外。往后即使你想再犯,也没有机会了。”
李老三听得毛骨悚然,他爹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转头看看他爹的神情,李老爷子又开口说道:“今天当老子的再教你一个道理,往常说的你都没有听进耳朵,希望这次能听到心里去。那就是即使你是我的儿子,老子的银子也不是你想拿就能拿的,天底下没有这般便宜的买卖。”
话音未落,李老爷子悄无声息从旁边的八仙桌下掏出一根棍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李老三仅立着的右腿挥去。
围观众人只听到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咔嚓”声,李老三轰然倒地,伴随着更惨烈的哀嚎。
所有人都惊呆了,瞠目结舌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如果说上次的那一棍出人意料的话,那这次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也许有个别猜到了,又觉得不太可能,没想到还真的发生了的不可思议。
屋里屋外一片静谧,这次没有喂饭的妇人,也少了捡漏的母鸡,除了死寂就是死寂。
地上的李老三叫声凄惨,他的左腿本就没好全,这次又断了右腿。没有丝毫准备倒下来时剐蹭到了左腿,此时两条腿彷佛都裂开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从下半身传来,他疼得好像坠入了地狱。
钱氏在偏房听着动静不对,怎地听到当家的痛哭?
她站起身扒开众人冲了出来,看到疼得在地上打滚的男人,脸色大变,声嘶力竭喊道:“老三,你怎么了?老三,谁把你打成这样?”
她扑上来跪在李老三旁边束手无策,想去拉他的胳膊,李老三双手乱舞,根本近不了身。他已经疼得失去理智,额头沁出汗水,只能无助地躺在地上闭眼哀嚎,涕泪四流,浑身抽搐不已,也听不见旁人说了什么。
钱氏心痛不已,亦是泪流满面,抬头怨恨地瞪着李老爷子。
“爹,您老好狠的心呐,他可是您的亲儿子,您怎么能对亲儿子下这般歹毒的狠手?您这是想逼死咱们三房么,咱们都死个干净,就称了您老的心?”
李老爷子慢条斯理掂了掂手里的木棍,轻飘飘说道:“没想到你们两口子感情这般好,平日里还真没看出来。你想死啊,这还不简单。”
他转身指了指屋外:“喏,你只要往门前的河里一跳,一了百了,大冬天的肯定没人下水救你。死起来要多快有多快,比上吊可快多了,顺便把你生的那些男男女女全给带走算了,免得黄泉路上没个伴,到了地府正好一家子团圆。”
钱氏哭声一顿,愕然望着公爹,没想到老爷子看着清风朗朗,风光霁月,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雷霆手段,不死不休。
她没有办法,转身趴在李老三旁边痛哭流涕,嘴里囔囔哭诉自个命苦之类的。
李家三房的那些孙男娣女本打算跑出来求情,此刻也悄然收回迈出去的双脚,老爷子根本不吃他们寻死觅活的这套把戏。
想死?
那就去死好了!
第89章
李老三断了腿,李家三房也熄了火,堂屋里又安静下来,无人再敢越雷池一步。
李老爷子踱步到眼熟的小伙子跟前:“我的这根棍棒没制好,没有你的那根好使,要不下次还是把你的棍棒带过来吧。”
小伙子扯动嘴角,实在笑不出来,只好僵硬地动了动脸皮。
他又走到络腮胡汉子面前,从袖袋里掏出一角纹银:“这是一两银子,老规矩,烦请三个月后再过来一趟。”
“嘶”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李老爷子这是什么意思?
上次说三个月后还钱,本以为会一次把剩下的欠债全部还掉。结果这次只还了一两银子,还赔上了李老三一条完好无损的腿。
照这个意思,岂不是三个月还一两银子,且三个月刚好够李老三养好腿伤,还钱当日就是他另一条腿的断腿之日。
若是如此,李老三往后的日子就是养好左腿断右腿,养好右腿断左腿,一年还四次银子,剩下的九两银子要断九次腿,一年断四次……
他的那双腿还能要?
这么着断上几次不就是个残废了?
众人不觉心里发毛,浑身发冷,冬日里温暖的阳光仿佛失去了热度,照不进冰冷的角落。
李老爷子这是摆明了宁愿养一个残废儿子,也不要他再去赌,心思可谓残忍之极。
屋子内外的人默默看着李老爷子,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他老人家,引起他的注意。
络腮胡也静静看着李老爷子,这就是一个头发、胡子花白,面容清俊,身量笔直,身穿布衣道袍的民间道士,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头。
可就是这样一个老头,却让他们东家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对待他既不能轻了也不能重了。
需得拿捏好分寸,方派了他过来处理此事。
先前他是不以为然的,他们这些在道上混的三教九流,哪里会把这些鬼神之说放在眼里,全是些哄骗愚民蠢妇的手段罢了。
若是信了这些鬼话,那他们这种犯下无数恶行,沾染无数血腥的人,死后下了十八层地狱还不够阎王老爷五马分尸的。
坏事做得太多,阎王爷再多的手段都不够用。
上次跟李老爷子打过一次交道,对方的所言所行皆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这次能了结此事,不成想他又来了这么一出,着实叫他长了见识。
这世上人人皆知染上赌瘾容易,戒掉赌瘾却难,防得了一天,防不了十天。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家里若是出了个赌鬼,除非他死,否则永无宁日,输急了眼砍手剁脚的人,他又不是没见过。
不仅见过,还多得很,每年死在赌坊的人何其多。
有些爹娘起初也会管教不孝儿孙,狠狠毒打一顿躺几个月,可他伤好后照样往赌坊跑。当父母的又不能真的把他打死,气极恨极之下把自个送走的倒是不在少数。
李老爷子是他见过的所有人当中第一个敢下狠手,也舍得下狠手的父亲。宁愿把儿子弄成残废,或者说宁愿他是个死人,也不愿见他沉迷赌博,醉生梦死,拖累家里。
与其那样,还不如干脆死了的好。
这般狠辣的手段,这般果决的心肠,即便是他,也不敢说能对自个的儿子下此狠手。
能叫他东家如此忌惮之人,果真有些个名堂,不是一般凡夫俗子可比。
络腮胡接过银子,双手抱拳作揖:“此次冒昧打搅,请老先生勿怪,我等就此告辞。”利落转身离开,其余人皆跟上。
要债的人走光了,看热闹的人不好大大咧咧围在人家门口,纵使心有不甘,也一步三回头地慢吞吞离开,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李家老爷子好歹毒的手段,心肠不是一般的硬啊!
围在门口的人散了,通透的阳光洒进来,堂屋明亮不少。
偏房的人陆续走出来,乌泱泱挤满了李家老宅堂屋,全是李家的男女老少。
哦!还多了个周邻,他倒是半点不见怯场,直挺挺立在他七婶身后。
李老爷子无视地上的两口子,直言了当道:“今天的事情可都看明白了?看不明白也不要紧,我就再跟你们解释一遍。
你们都是我李家的儿孙,惦记老头子手里的棺材本也无可厚非。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嘛。只不过呢……”
他的目光一一扫视在场的众多儿孙,无人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只不过老子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过来的,由得你们想拿就拿。真想要的话也没关系,一条腿换一两银子,双方自愿,童叟无欺。
今儿人来得这般齐整,还有谁想要银子的,现下就站出来吧,一并解决了事,省得还要浪费时间。”
无人吭声,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只屏住呼吸轻轻吸气。
钱财虽好,那也得有命花才行,命都去了半条,纵是金山银山堆在面前也享用不到半分,那做人还有什么意趣?
像李老三似的,真成了残废,后半辈子只能瘫在床上度日,还真不如死了的干净。
即便不死,成了家里的累赘,亲儿子也不会把他当个人看待。他还有自个的一家子要养活,哪里顾得上老子是不是吃了,有没有拉在床上……
只恨不得他早点闭眼咽气,大伙都舒坦。
李老爷子拿着棍棒在手心一下一下敲打,从左边扫视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回来。
“别说我没给过你们机会,只要我们老两口还活着,这个家里的银子就轮不到你们做主,跟你们所有人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真要想有钱花,那就自个挣去,别趴在我们这把老骨头上吸血,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乖顺如小羊羔的声音整齐划一。
李老爷子满意点头:“明白了就好,眼下没事就散了吧,都赖在这里想老子留你们吃晌午饭么?别想那好事,想吃什么滚回自个家吃去,顺便把这滩烂泥抬走。
老子还没死呢,用不着他在这里鬼哭狼嚎地送葬。”
李家其余三兄弟无有不应,配合默契两人拉胳膊,一人拉上次的伤腿,至于刚断的那条不能动,正好不用管。三个抬了自家的倒霉老三往外走,先出了老宅大门再去找门板吧,其后跟着愁眉苦脸的李苏木。
也不知道他三叔伤得重不重,新断的那条腿肯定是要上夹板的,刚好的那只就不好说了。
若只是擦伤倒还好,好歹留了一条腿单脚蹦跶,要是两条腿都上了夹板,吃喝拉撒全要靠人伺候,依着三婶的性子……
这可如何是好?
李家四房当家的走了,剩下的媳妇、儿女紧跟其上。估计整个老李家上上下下,只有李苏木在担忧他三叔日后的生活起居,其余人所思所想惊人的一致。
老爷子不愧是老爷子,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什么邪魔歪道,鬼怪神通见了不知多少。想在他面前搞鬼,那就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没了牙齿,年老体弱的老虎,那也是只山大王,一口咬不死人却能把人用利爪撕得粉碎。
他们还是老实过自个的踏实日子好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如那镜中花水中月,看着光鲜亮丽而已。真要动手捞起来,那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沾湿了衣裳不说,一不小心滑到水里,说不定就做了谁的冤死鬼。
挨挨挤挤的人群走了,堂屋顿时变得空荡荡能听见回响。
李老爷子一抬眼看到自家的闺女,眉开眼笑道:“杏娘来了,刚才人多没注意到你,等会要你娘烧几个好菜,陪你爹好好喝两盅,好久没这般畅快了。还有小周邻,次次麻烦你送我女儿回来,顺道吃个便饭吧。”
周邻忙道谢,他倒是不在乎能不能吃饭,只不过李家发生的事太过离奇,比戏本子里唱的还夸张。
尤其是李老爷子的所作所为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叫他着实敬佩不已。怪道葫芦镇周边几十个村子,李老爷子的名头能这般响亮。
他不仅自个知行合一,还能管教儿孙有方,先礼后兵,听话的人就说教。听不进去又陷进烂泥巴的就下狠手,与其祸害一家子,还不如当老子的给个痛快。
想必日后李家三爷的双腿都好了,也没胆量踏进赌坊的门槛一步,就是挨着边都会两腿发软直打哆嗦。
棍棒教育可比口头说教管用多了,唾沫星子说干,人不见得能听进去一句。腿断了一次又一次,这种深入骨髓的疼,想忘记都难。
经此一事,李家其他三房的人想走歪路,也得掂量一番自个的双腿经不经得住这般接二连三的打断。
多回想两下,什么花花肠子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杏娘没好气呛声:“爹爹今日威风八面,自是看不见我这个小女儿,害我白白担心了几个月。爹爹心中有谋算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又不会出去乱说。”
“你也觉得爹爹今日威风得很呐,我也如此认为,可见咱们父女两个还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谁说没有默契了?好了,别气了,跟你娘去打下手准备几个好菜,我要陪我的忘年交小友喝两杯,你说是不是呀,周邻小孩儿?”
李老爷子揽着周邻的肩膀拍了拍,笑容可掬道。
这个小孩儿合他眼缘,他家的破烂事儿,他跟看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一点不带怕的。望着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瞳仁里好像有火星子在闪烁,毫不遮掩地表达对他的崇拜之情。
李老爷子的儿孙畏惧他如虎,难得碰到个知己,尽管年级小了点,半点不妨碍当个忘年交嘛!
周邻乐得哈哈大笑,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像个小太阳,叫人见了就心生欢喜。太阳的脸是黑了点,但他发出的光晕是暖和的,就无甚要紧了。
冬日雨少,河里的水下降得快,好在还能行小船。
杏娘坐在船舷上看着不断后退的草木叹口气,时间过得可真快,可往前想一想又觉得太慢了。
周邻抽出竹篙划向前:“七婶,您不用担心,李三老爷家的这个事马上就能了结了。”
杏娘双眼无神望着岸边:“今天是教训了他一顿,叫他不长记性,活该挨打。可只要一想到还要跟赌坊的那些人打两年的交道,心里就恼火得很。
谁见了这些人不是挨着墙根底下走,我们家倒好,还跟人家有来有往了,你说气不气人?偏人家又是好意,说理都没地说。”
周邻轻笑一声,笃定道:“七婶,您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我敢打赌,李三老爷家的欠债,这个年底就能消了,您等着瞧好了。”
杏娘狐疑地看着他,才跟他爹吃了两回饭,这就染上他爹神神叨叨的本领啦?
第90章
且说周邻是否习得了李老爷子的一身本事,回到家的杏娘无暇探究,她正眉开眼笑窝在家数铜板,她要发财啦!
这还要说到郑娘子身上,自打郑娘子开了一张大的单子,杏娘的小摊贩生意日渐萧条。
加之天气越发严寒,冬日肚子里的饭食消耗快,总是感觉空荡荡的填不满。每到饭点就想吃一口热乎饭菜,喝一碗滚烫清汤,如此全身暖洋洋才好过冬。
冰凉凉的酱菜生意就跟天气似的,一下给冻住了,有时连着三个集日只卖出去一坛。
不过杏娘丝毫不见气馁,只当出门陪公爹摆摊,就算卖出个背篓那也是家里的进项,有进项就是赚的,她不嫌少。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决定了的事情就坚持到底。好不容易找到个来钱的营生,又正合她的长处,那是说什么都不能放弃。
何况只半日的功夫,呆在家里前堂后院的转悠几圈,一个上午就过去了,还不如出门守着摊子呢。再不济,晌午时分去菜贩子那里溜达一圈,低价时令菜蔬收入囊中,捡漏也是会上瘾的。
总之冷天出摊,除了冷一些累一些,百利而无一害,最适合她这种闲下来的乡下农妇。
杏娘吐出一口热气,看它在空气中慢慢消散,天实在太冷了。早起坐船过来时,目之所及皆覆上一层白白的霜花,天地间仿佛披上了一件冰晶纱衣,估摸着过不了几天该下雪了。
也不知道七哥什么时候回来,太晚的话,河里结冰上冻就行不了船了。
杏娘摘下腰间的葫芦喝一口温水,身子顿时流过一阵暖意,这般干等着是越坐越冷。她揣着两只手挺直背脊,两脚在地上踩踏,正自乐呵,听到眼前传来熟悉的大嗓门。
“就是这儿,我的酱菜就是在这里买的。”
杏娘抬头,正对上郑娘子圆乎乎的满月脸。
“丛娘子,你这一向生意可好啊?”
杏娘忙站起身热情招呼:“郑娘子来啦,托您的福,还好。”
走到提篮旁揭开坛子的盖:“您几位要买点什么,这两小坛是一斤装的酱菜,大坛的是酱,都是好辣椒制成的。”
郑娘子在一旁帮腔:“她家的酱都是实打实的东西做成的,掺不了半分假。你们瞅瞅这颜色,醇厚红亮,哪是别家能比的。”
杏娘对她感激点头,郑娘子使了个眼色,朝几个妇人努努嘴。
这几个都是镇上小商铺的老板娘,生生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眼睛。市面上的物件只拿眼一看,上手一摸,它的好坏就能分辨出个七、八成。
这个小摊子看着不起眼,卖的酱却好,一走进揭开盖子就能闻到一股辛辣味。且坛子口干净,表面没有任何霉斑、白毛,也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脏污,就是纯粹的辣椒味道。
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嘴角有颗黑痣的妇人开口:“这酱看着也还行,就是干菜的种类是不是太少了,这两坛子是什么酱菜?”
杏娘笑着道:“一坛酱萝卜干,另一坛是酱刀豆,我还带了一布袋的干菜,洋姜、藠头、榨菜都有。几位爱吃什么,我现拌了也是可以的。”
几人又低声交谈几句,把小坛子抱在手里斜着往里看,问了一遭价格。
仍是由黑痣的妇人道:“太贵了,杂货铺子里的酱菜份量比你的多,价格便宜了一半不止。你这也太贵了些,酱菜又不是鱼肉能当个大菜,顶多算个添头。”
杏娘还没开口,郑娘子抢着答:“你可别拿那些腌臜货色来寒碜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大家都是铜钱眼儿里抠搜过来的。她家的酱怎么样,打眼一看一清二楚,食材本就是货真价实的东西,要是卖的贱了都对不住这天寒地冻守摊的辛酸。”
妇人没好气瞥她一眼:“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郑娘子更是理直气壮:“我是帮理不帮亲,站在理这边的。你们是吃过我家里宴客的酒席,那个酱烧出来的菜,味道怎么样,大伙心里清楚。
要不是你们几个求着我介绍卖酱的娘子,我稀罕搭理你们?丛娘子家里的酱本就不多,我都打算包圆了,现在被你们横插一脚,我已经够大方讲义气的了。”
她大儿子前段时间娶亲宴客,她家的饭菜可是大大出了一回风头。酱色浓郁,辛香扑鼻,烧出来的菜味道格外的好,吃得人人竖大拇指。
要不是因为这样,这几个小商铺的老板娘也不会缠磨着她打听买酱的所在。
乡里人一年到头忙碌,家里有喜事的人家一般集中在冬日年前、年后的这段清闲时光。不光采买的鸡鸭鱼肉不易腐坏,也是为着人多热闹,一年见不了几次的亲人趁着大喜的日子好好亲香一番。
酒席上的鱼肉吃多了,虽说不至于吃腻歪,但总归肚子里的五脏六腑不那么顺当。谁叫平日里油水吃得少,年节里这么大吃大喝扛不住啊!
这时候桌上要是有一碟酱菜,不要求多,只小小一碟,一桌子人能抢得筷子打架。
这才对嘛,就说这几天吃饭没胃口,菜都是往常做梦都想吃的,偏偏吃起来总觉得口淡,食欲不振。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怪道老是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少了平日里常吃的酱菜。
家常过日子就是与酱菜为伍,天冷了吃得少了还怪想念的,一筷子下去酸辣开胃。鼓胀胀了好几天的肚皮瞬间瘪了下去,胃口大开啊!
郑娘子家的喜宴人人叫好,去过的人没有不满意的,跟这碟小小的酱菜也有关系。
每桌就那么一小碟,每人夹上两筷子就差不多清空了,再想吃却没多的。馋虫才被勾出来,还没过个嘴瘾呢,就没了。
可不叫人抹嘴咂舌,念念不忘,来郑娘子跟前打听酱菜的妇人走一个,来一双。
趁着年节办酒席的人何止一家,宴席办得好,亲朋好友吃得开怀,于主家是多大的体面,牙花子都能呲出来。现郑家的喜宴出了风头,镇上做生意的老板娘,掌柜媳妇少不得过来取经。
原本她们是打算问清了地址自个过来买酱的,人多还能多多杀价。哪个摊贩愿意错过这老些顾客,即便少赚些银子怕也是愿意卖的。
没成想郑娘子的口风不是一般的紧,死活不愿意说出在哪家买的酱,只丢出一句赶集日带她们过去。现下来是来了,却跟人老板娘是一伙的,专门给她们漏气,这还怎么占便宜?
对此,郑娘子也很有话说,她自家就是做买卖的。
别看卖猪肉简单,来钱也快,可从最开始的收猪、清洗、杀猪、到片肉,哪一步不是血淋淋,腥臭无比。
要不是有根胡萝卜在眼前吊着,谁愿意干这臭烘烘的活计?
想必丛娘子也是如此,夏天酷暑,冬天严寒地摆摊,不指着挣钱,难道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吗?
她得替丛娘子多揽些生意才是,只要多多地进账,丛娘子的酱菜生意就越做越大,还能少得了她家的酱吃?
所以这些个婆娘别嫌她在这当个搅屎棍,她家的杀猪刀宰的就是这些人。为了自家吃的酱,少不得替丛娘子掌掌眼。
还有一个叫她有恃无恐的原因就是,丛娘子的酱菜是独门手艺,别家想卖都卖不了。既想得实惠又想价格低廉,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买卖。
“王娘子,你家儿媳才生了大胖小子,明儿就要洗三了吧?到时他外祖母、舅母们定要过来庆贺一番,你家的酒席可准备好了?”
郑娘子见她们站在一旁啰嗦个没完,心里肯定是想买的,碍于价格脸上挣扎不休,干脆拿其中一个妇人开刀。别家能等,缠磨压价,她家可等不得,再等下去儿媳娘家人该打上门了。
王娘子讪讪一笑:“鱼肉果子点心都置办妥当了,这不是还差了个趁手的厨子,灶上手艺好的几个厨子早给人预定了。
现下正是忙的时节,他们的单子都排到了年后,我家下手晚了,眼下正急着四处寻摸呢。实在不行,只得在族里找一个手艺还过得去的媳妇子顶上。”
她的亲家母是远近闻名的碎嘴子,当初着实看差了眼,见她家姑娘是个温顺可人的性子,到处打听了也没甚差处,就迫不及待地迎进了门。
儿媳是个好的,可她娘却是个大嘴巴。
才结亲那会还看不大出来,后头家里做了几回事,亲家母的德行真个叫人叹为观止。
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儿媳生头胎的时候,只因是个女孩,她儿媳就有点郁郁寡欢,怕不讨公婆的喜欢。为了安儿媳的心,她千方百计买了一棵梅花盆景送给她,就放在她房里的案几上。
那盆景可好看了,朵朵红梅点缀枝丫,隐隐暗香缠绕其间。王娘子自个房里都舍不得放,只买了一盆给儿媳。
那价钱还死贵死贵的,足足肉疼了好些天。
没办法,儿媳能生下孩儿就说明身子骨没有问题,只要心胸开阔舒朗,怀上孙儿是迟早的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宽她的心,先开花后结果也没什么不好,她不着急。
不成想王娘子是想开了,她亲家母倒拿乔上了。
孙女洗三那天,从进门开始就横挑眉毛竖挑眼的,不是嫌弃给孙女的包被薄了,就是说她女儿猪蹄吃得少了,奶水不足。这些王娘子都一一忍了,大喜的日子两亲家说起嘴来,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她想息事宁人,亲家母却越发装腔作势。
尤其看女儿房里的红梅不顺眼,一忽儿说颜色太艳,哪里是年轻小媳妇能用的,显轻浮。一忽儿说香味太浓,怪道她外孙女没睡好,原是呛到了鼻子。
她不光自个嘀咕,她是见个人就说几嘴。
一个上午的功夫,人人都知道她给儿媳房里添了个盆景,却是出力不讨好,亲家母不稀罕不说,还讨厌得紧。气得王娘子额头的青筋蹦跶了一整天,别人吃席她咽窝囊气,气都气饱了,一口水都喝不下。
知道的说是出了门子的女儿生了闺女,当娘的来给女儿撑腰,免得受了婆家的怠慢。不知道的还以为两母女是仇人,专门给女儿添堵来了。
王娘子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干脆把儿媳房里的红梅搬到了堂屋案几上,叫人见了还能说几句好听话。
你不稀罕是吧,自有那稀罕的人懂得欣赏!
如此方出了一口恶气。
她亲家母眉毛挑得老高,倒也不再火上浇油。《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