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王娘子家的孙子明天洗三,手艺好的厨子却还没着落,她的那个亲家母实在难缠。若是饭菜出了差池,还不知道会传出来什么怪话。
旁人家的亲家母不说小心翼翼奉承男方母亲,至少表面上客客气气,有说有笑。
她家倒好,完全颠倒了个,可要她对着乖巧听话的儿媳大发雷霆,她又拉不下脸面无理取闹。
这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王娘子就是顾忌体面的秀才,她亲家母是胡搅蛮缠的粗鲁兵蛋子。
这不是镇上的婆娘都在议论郑家的酒席,王娘子也听了几耳朵,她的心病又犯了。
若是家里的席面办得像样还好,要是出了一点错漏,叫人说难吃。尤其是郑家的酒席出风头在前,她家丢丑在后。
慢说旁人,就是她亲家母都能从年头说嘴到年尾,一家子几辈的老脸都丢个精光,往后在镇上还怎么混?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宁愿多花些银子,王娘子也得把这酒席办好。
这才有了跟着郑娘子买酱的一行。
郑娘子信誓旦旦出主意:“你就听她们瞎掰,我家就没请那些厨子。工钱贵死人就不说了,还挑七挑八的,不是说买的肉菜不新鲜,就是吃的水不干净。
呸!我吃了一辈子的井水,哪里不干净了,不就是没叫他们去采买,耍不了滑头嘛。打量谁不知道那些暗地里的勾当,只是懒得跟他们计较罢了。”
她无不得意地显摆:“这次我家里的喜宴就是请了族里的侄媳妇,她的灶上手艺也不是顶顶好,怎地吃过的人都说我家饭菜好?
说到底那些个手艺人掌火候的功夫确实比咱们好,最重要的是他们自家的酱料。你们想想,哪次家里宴客他们用过咱自个的酱?”
几个妇人皱眉思索片刻,镇里有名头的几个厨子去别人家里操办席面,食材都是主家出钱,酱却是用他自家的。
还捂得严实,生怕叫旁人看了去,这里面要是没有说头,傻子都不信。
“只要酱好,烧出来的菜味道就不会太差,即便手艺不到家那也没甚关系,谁还真长了一张能品山珍海味的嘴不成?
为什么那些厨子能把自家的酱当个宝,连瞧都不让瞧,还不是怕叫人学了去。”郑娘子一语中的,十分真诚地劝王娘子。
“你只管买了好酱烧菜,不好吃算我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王娘子左右为难:“这些酱菜闻着味道确实不错,可我家是摆酒,一桌桌下来,哪里吃得消,价钱就不能再便宜几文?”
杏娘连忙接口:“娘子若是觉得酱菜贵了,可以直接买酱回去,或是炒菜,或是腌制酱菜都由着您自个。一斤酱的价格是定好的,成本都算在里头,您瞧瞧……都是好东西。
酱里面还熬了油,比别家清汤寡水的好了不知多少,卖得便宜了我都回不了本,何苦守着这个小摊子挨冻?”
顿了一下,她接着说:“这些干菜晾晒得清爽、鲜亮,您看,上面一丝灰尘都没有。吃进嘴里的东西,味道还是其次,要紧的是干净,那邋里邋遢的怎么入口?
干菜跟杂货铺里的是一个价,品相如何,您自个心里有数就行,我这算是半卖半送吧。”
几个妇人听得连连点头,她们家里都有铺子,大富大贵说不上,吃穿却是不愁的。她们又不干农活,来往的都是体面人,最是看不上那手脚邋遢的妇人。
做出来的饭菜像刷了一层黑漆,也不知道怎么下得了嘴。
杏娘看她们意动,加把劲劝说:“摆酒席是没办法,烧的菜多,酱自然用得多。家常过日子用不了这么多酱,一家子一年也就二十到三十斤左右吧,我这酱虽说贵了些,可味道好呀!
平摊到每天……也就差不多三文钱吧,三文钱着实不算多,每日少买一把青菜就抵消了。”
郑娘子赞赏地看着丛家娘子,枉她急慌慌跟着一道过来买酱,就是怕她吃亏。
不成想她倒是个做生意的好手,能说会道,专门往人的心尖子上戳,说得她都意动又想买酱了。
这个娘子值得结交,她得给她再加把火才行。
为了丛娘子家的小本买卖,郑娘子比自个家里的生意还上心,也是拼了。
“丛娘子,你先别管她们买不买,给我一坛五斤的酱,我家摆酒席用去了不少,得填补上才是。要是到了年底河水上冻,你不摆摊了,我可上哪买酱去。现如今我家老少吃习惯了你做的酱,少一日都不行。”
杏娘一愣:“呃,今天总共就带了五斤酱……”
王娘子急了:“好姐姐,你今天可不能跟我抢,我先买两斤酱,我买还不成么?我这是救命用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急得快火烧眉毛了,明儿立等着要用呢。还有酱菜也是,我先买一坛,若是好吃的话,我再过来买干菜。”
其余几个妇人无奈对视几眼,她们本打算一条心铁板一块来着,逼着商家给让价。
眼下有一个人松了口露出破绽,就不好拧成一股绳跟老板僵持了,否则就不是买东西,纯粹过来找茬的。
几个人或多或少买了一样,有的是一坛酱菜,打算先尝尝味道。像王娘子说的那样,若是味道不错,下次再过来买酱和干菜,回家自个腌制。
有的买一斤酱,下个月自家也要摆酒,先拿回去炒菜试试。要真跟郑家的席面那般出彩,下个月少不得过来买几斤。
每个人买的倒不算多,架不住人多啊,人人不空手,杏娘的小摊卖个干净。喜得她抓住郑娘子的手握了又握,这就是她的福星啊!
不单自个是她最大的客户,连她介绍过来的朋友都是未来的潜在大客户。她做的酱用料多,价格偏贵,本就不是乡里人吃得起的。
一般农户都是自个做酱吃,绝不会花钱买。
今天一下子结实了好几个老板娘,只要她们觉得好吃,日后肯定会经常光顾。说不定还能把口碑传扬出去,到时镇上的富贵人家都吃她做的酱……
杏娘越想越乐,若不是顾忌人多不好猖狂,简直想叉腰疯狂大笑,她要发财啦!
尽管抿紧嘴巴没有笑出声,嘴角的笑意却是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下个赶集日……不,就明天,明天带一坛酱菜送给郑娘子,以感激她的关照之情。杏娘决定,她们家往后的猪肉就给郑家肉铺包圆了,做生意有来有往方能长久嘛!
回到家的杏娘迫不及待钻进房里数铜板,共二百七十文,比上次郑娘子的大单还多了二十文。
果然,守摊子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虽说经常一守一个空,但只要一个月里来上这么两出,那还有什么好愁的。
一个月就能挣半两纹银呢,跟她当家的是没法比。可七哥要背井离乡,她却是在家里呆得好好的,半点不愁吃穿住行,只每五日费一个上午的时间。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种地都不行。
她们这种水乡人家水田多,一年到头比伺候祖宗还精心地照料田亩,年底一算结余。劳累一年全家上下倒是不愁吃穿,还能剩下四、五两银子,精打细算的人家兴许能有七、八两。
可家里开销大啊,一旦有人生病或是有红白喜事,几年的积蓄一朝就打了水漂。这还是年成好的时候,老天爷不是年年都这般好说话的。
怪道那些做买卖的都富得流油,日日都有进账,想不富都难呀!
杏娘心下感慨不已,喜滋滋把铜板装入荷包,压到箱底。
攒钱是会上瘾的,她现在就是能不花银子的地方尽量不花,能自个动手的绝不假手于他人欠人情。必须要花出去的铜板也要一文钱当两文使,能省则省。
这个方法还是颇见成效的,没见她箱底的铜板多起来了么。
她娘说得对,银子花用出去就是别家的了,跟自个没一点干系。攒在箱子底下心里才踏实,钱财壮人胆,日子才会越过越有奔头。
杏娘哼着小调走出房间,碰到从外头跑进来的青叶,“娘,我要吃鱼冻,我今年还没吃过呢,何竹家已经吃过几次了。”
杏娘满口答应,想吃鱼冻还不简单。
她脚步一转走出大门,周邻家今天的渔网收获颇丰,小鲫鱼和刁子鱼都卖完了,还剩下两条半大的大白刁。靠水人家吃鱼嘴刁,大鱼的肉虽多,口感却没小杂鱼鲜嫩,腥味也重。
这样冷的天气,煎一碗炸胡椒糊小杂鱼,热乎乎又辣,吃得浑身冒汗,身子都轻了两斤。
故而周邻家的小杂鱼卖的最好,一大早就要过来抢,迟了只能捡剩下的大鱼。
既是做鱼冻,鱼大鱼小就无所谓,有那个味就行,大鱼处理起来还更简单。杏娘提回家两条大白刁,晌午用油煎的两面焦黄,舀一勺酱,多多的加水和萝卜丝一起炖。
萝卜丝炖熟后起锅,一条装盘当天吃,另一条舀入大海碗,萝卜丝和汤汁都舀进去放到橱柜。这样冷的天冻一个晚上,明天就成了鱼冻。
因放了酱,鱼冻呈现出一种淡红色,冰凉爽口的鱼冻舀到热气腾腾的米饭上。
一口闷下去,软嫩十足,入口即化,凉滑中裹挟着热意和辣,冷与热的碰撞,在寒冷冬日里显得格外刺激。
萝卜丝也很下饭,酸辣中浸满了鱼肉香,比刚出锅时味道更好。至于鱼就不那么受孩童待见,冷冰冰肉质紧绷,正适合大人吃,他们不怕凉。
饭后杏娘注意到小儿子耳朵红通通的,拉进了细看,耳朵外轮廓有些肿胀,像是要长冻疮的样子。
“这还没到下雪的天呢,你怎么就长冻疮了?”杏娘心疼地捏捏他的胖耳朵,想是觉得痒,青果伸出爪子就要抓挠。
杏娘一把握住他的手:“不能抓,挠破了给风一吹,冻疮长得更快。白天就不要出去撒野了,跟哥哥姐姐在家里玩好不好?也不知道你个小不点怎么这么喜欢往外头跑,天生的不着家。”
青果敷衍点头,他就长了颗玩耍的心窍,娘亲说的什么根本不在意。耳朵痒抓一把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杏娘不放心叮嘱:“千万不能挠耳朵,实在痒的话就用衣服蹭蹭,等晚上娘给你用热巾子敷。”
小儿子早跑得不见人影,两只大耳朵迎风招展。
第92章
果如杏娘所料,没过两天冷峭的寒风一呼啸,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屋里阴冷潮湿得人呆不住,寒气往人的骨头缝隙里钻。
丛三老爷率先坐不住,他老人家年岁大了,下雪都不怕,就怕这种阴雨连绵的冬天。那下的哪里是雨水,下的就是老家伙们的热乎气,吸一口气胸腔里凉飕飕地疼。
在灶膛旁边架起两根粗树干,折断树枝引燃,灶房里顿时明亮闪烁,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阵热意。大人、孩子围着火堆聚拢,伸出双手在火边上晃悠,脚冷的脱了棉鞋踩在鞋面上,竖起脚掌烤火。
“青皮,把棉鞋往边上挪挪,火星子溅到鞋面上就烧没了。”杏娘提醒大儿子。
往常不觉得如何,镇上买的鞋子坏了就坏了,再买一双就是了。
今年的新鞋可都是她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手都快勒成青紫色,牙龈差点咬碎。要是被火撩了,她能心疼得滴血,撩的不是鞋子,是她的心尖尖。
杏娘有时候自暴自弃地想,这活应该男人做才对啊,左右他们力气大,怎地非得逼着女人咬牙穿针呢?
奈何现实摆在眼前,从没见过哪家男人穿针引线的。
哦,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那些死了婆娘的鳏夫不算在内。但凡家里有个女的,针线活就都是她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定的规矩,肯定是个男疯子。
杏娘心里嘀咕个没完,手上倒是没闲着。拽了鞋底子使劲穿过去,线收紧了歇口气,纳鞋底也是个力气活啊!
一旁的青叶把棉鞋往外挪了挪,看了眼火堆的距离,仍是不放心。转过身把鞋子放到背后才舒口气,这下总不会有火星子迸上去了吧。
不怪她如此小心翼翼,实在是吃过大亏。
去年她娘给她买了一双新棉鞋,还是桃红色的鞋面。青叶极其爱惜,走路都不敢踩用力了,就怕踩坏了鞋子。
结果烤火时被火星子撩到了,等注意到的时候,一只鞋面烧没了一大半,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棉絮,棉花也烧焦了一些。
要不是发现得早,整只鞋能悄无声息给阴燃没了。
杏娘气急骂了她几句,要不是碍于丛孝在一旁劝解,早巴掌拍上了身。鞋子烧坏了,青叶本就心疼得很,又被娘亲骂,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丛孝一把抱了女儿在怀里安慰,青叶趴在她爹的脖子上哇哇大哭。
事后杏娘给那只鞋子打了一个黑色的大补丁,别提多难看,活像癞蛤蟆头上的丑疙瘩。青叶原先最爱这双棉鞋,可自从有了这个黑色的补丁,她就格外讨厌它们。
这个补丁好像打在了她的心底里,尤其不能忍受。
穿在脚上好像也没那么珍惜了,灰里土里一通乱踩,左右已经这么丑了,再小心都显得多余。
青叶的年纪虽小,却一直记着那双桃红色的棉鞋。多么漂亮的鞋子,却被火烧坏成那个丑样子,她一直感到心疼、可惜,于是便越发厌恶它打了补丁的样子。
总觉得它们是两双鞋,不是她喜欢的那双。
今年的新鞋是娘亲手做的,可不能再烧坏了,青叶时不时瞄一眼鞋面,就怕一个不小心迸出火星子。
一家子温馨舒适围着火堆烤火,三个孩子玩笑打闹,灶房外的凄凄冷雨好像隔绝在了火光之外。身子骨从头到脚暖融融,比在被窝里还舒服。
英娘急匆匆跑进灶房:“呀,杏娘你家烤火了?”
杏娘偏头刚想说话,来人转过身往回跑,留给她一个来去如风的背影。
杏娘:“……”
丛三老爷轻笑一声:“老朱家的小儿媳还是这般风风火火的性子,她家小子都有几岁了吧?”
杏娘也觉得好笑:“跟青果同年,都是调皮捣蛋的性子。”
两人还没说几句话,英娘又大步跑进来,这次手上提了个小篮子。
“你跑回去就是为了拿苕?我家里又不是没有,用不着费事跑一趟。”杏娘看清篮子里的红薯,屁股往条凳旁边挪动,给她空出一个位置。
英娘一屁股坐下,窸窸窣窣吐冷气,两手在火苗上烘烤。
“已是蹭了你家的柴火,再吃你家的苕,我成什么人了?我公婆今年种的苕多,灶房都快堆满了,哪里吃得完。我家又没养猪,吃不完坏了实在可惜,烤火时烤苕最好不过,闻着香味都能干掉几个。”
青叶早按捺不住,她怎么忘了这茬,“英姨,我也要吃烤的苕。”
英娘把个头大的苕扒到火堆里,小巧玲珑的围着灰烬摆一圈,嘴里不忘安抚:“都有,都有,我提来的多着呢。”
杏娘哂笑:“我们只顾着烘火,就没想到别的,难为你一见着火堆就想到吃食?”
英娘斜她一眼:“你看看你这人,说我嘴馋直说就是了,还拐弯抹角地骂人。”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灶房里越发热闹。
“你家小子怎么没跟着过来玩?”
“跟他爹去爷爷那边了,省得整天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烦死个人。”
丛三老爷却是在一旁感慨连连:“朱老哥打年轻时起就是种地的好手,老了还是这般厉害,种出来的苕又多又大。不像我家,果子结得稀稀拉拉,个头还小,哎,老了老了,连庄稼都种不好了。”
两个年轻媳妇对视一眼,咬牙憋笑,老人家的心病又犯了。
英娘咳嗽一声,正色道:“三老爷,您这样说就不对了。咱这条垄上的人,从最东头数到最西头,您都是最勤勉的那个。
丛七哥家里的田是您帮着打理,您还有一手编织绝活,垄上的人哪个敢去镇上做买卖。”
说到这里,她竖起大拇指:“只有您,不光自个去摆摊,连带着儿媳也跟着沾光。不然她一个年轻小媳妇,哪来的胆子敢一个人去镇上守着摊子。
您都这般厉害了,偶尔失个手也是应当的,您说是吧?”
丛三老爷给这马屁拍得哈哈大笑:“我也没做什么,老七不在家,我多帮衬着些也是应该的,活都做习惯了,不值什么。
不过我编的箩筐、背篓确实是好,镇上不少人喜欢。从小我就爱琢磨这些东西,花样也是自个想出来的……”
说起自家的拿手好戏,丛三老爷难逢敌手。好容易碰到个知己,难免就有点刹不住嘴,说得兴头头眉飞色舞。
一旁的陈氏翻了个白眼,这般假的话都听不出来,活该蠢一辈子。
英娘给好姐妹使一个眼色,得意一笑。不时“嗯嗯啊啊”回应几声,激动得丛三老爷谈兴更浓,越发滔滔不绝起来。
灶房里温暖舒适,欢声笑语,半点不显萧条。
杏娘抿嘴巴忍笑,没想到她公爹的性子还带着些憨傻,叫人一哄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她婆婆的白眼都快飞上天了,她公爹硬是没看到,自顾自说得乐呵。
难怪婆婆那般难缠的人,老两口却很少起争执,原来她公爹少了根敏感的神经,吵不起来。
一时红薯烤好了,皮连着最外层的肉烤得梭黑,掰断后露出金黄色的果肉。
空气中弥漫着甜滋滋的香味,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咕咕直叫。即便是才吃过饭的人也不免咽口水,这玩意儿就是闻着香,吃着更香。
青叶张嘴咬下一个尖尖,嘴巴四周印上一圈胡须,满足地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真甜!
一个半大的红薯吧嗒两口就没了,烧焦的壳就占了一小半,就剩了中心的一小坨能吃。不过肚子也不是真饿,过个嘴瘾罢了,吃完两个正好洗手擦嘴。
只青叶吃得香甜,手上、脸上全是黑乎乎的,拿了一个又一个。要不是杏娘拦着,肚皮撑破了都还想吃,这可比饭锅里蒸出来的味道好。
火堆里的粗树干没烧起明火,只保留通红的火星子慢慢灼烧,一人高的树干能烧好几天。火堆点得也不大,灰烬快要熄灭时,就掰断两根树杈子扔进去,火苗又慢慢舔舐细枝干。
英娘拿起一根细柴火用腿压断,清脆的断裂声毫不拖泥带水,“三老爷,您家里的柴火晒得可真好,干枯小巧,又好折断又好烧。”
这又挠到丛三老爷的痒痒肉,便是陈氏也嘴角含笑。
一个乡下农家的冬天过得好不好,只看两样东西:粮食和柴火。
粮食多就不用忍饥挨饿,免得大冬天的还要出去找食吃。柴火多冬天就能过得舒服、体面,不用一副蓬头垢面,畏畏缩缩的寒酸样展示于人前。
玉陵县的灾荒年不算多,最差的年景就是淹水,这个也不常有,几十年里有个一、两次吧。遇到灾年家家户户节衣缩食,草根、树皮、树叶等,只要能吃到肚子里的东西都进了嘴巴。
只要能挨过发大水的那一年,隔年照样能种粮食。
上了年岁的老人对粮食看得尤其紧,不到万不得已家里的收成是不会卖的。丛孝家田少,交了赋税剩下的粮食一粒没卖。
即便如此,按照丛孝的嘱咐,每年秋收丛三老爷都从镇上拉回一车晚稻,足够一家人吃一年。晚稻的口感比早稻好,一来是好吃,另一个就是以防万一。
若是明年发大水,早稻肯定是没收成的,晚稻也够呛。这时候家里的存粮就显得格外重要,好歹能撑个一年半载,等水退了再种粮食。
家里的稻谷不用担心,老人们就特别关注另一件事:柴火。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平原地区的一个短处,方圆百里连个山包包都看不见,更不用说上山砍树。房前屋后只有家里的水塘和河边种了树,这些树是不能砍的,家里孩子娶妻嫁人可都指着这些树做箱笼呢。
最多就是秋日里架上梯子砍掉底下的树枝,晒干了当柴火。
每年秋收后,垄上的老人就跟疯了似的河边沟旁到处转悠,手里拿着镰刀,野草、杂树、枯树见了就砍。
左右这些东西靠着水,到了来年春天又会疯长得到处都是。等砍得差不多了,又背着背篓溜达,树叶、杂草、牛粪都不放过,能薅回家的都拾起来。
牛能吃的就喂牛,不能吃的当柴火烧,再没有嫌弃的道理。
如此准备到冬日里的第一场冷雨下来,灶房的屋檐下也就堆满了柴火,能安安心心过冬了。
第93章
家里有老人在的,柴火自是不缺,可却不能因此就胡乱糟蹋柴禾,乱烧一通。
冬天下雪时间短还好,若是开春了雪还没化,少不得继续烧到天气暖和。前面柴火烧得多了,此时可不就抓了瞎,便是想出门砍柴都没地儿下手。
总不能把家里特意留的大树给砍了,这可都是长了十来年的老树,不是小杂树那般一、两年就能长成。
所以多是亲近的几家聚一处烤火,今儿你家明儿他家的,人多热闹不说,还节省柴禾。亦或者只在一家生火,别家把柴抱过来也是可以的。
丛三老爷是个闲不住的,家里的柴都砍成长短一般大小,一捆捆码放得整整齐齐,叫人见了就觉得是个过日子的好人家。
本就是件得意的事,只不好宣之于口。如今叫人拎出来好一通夸,丛三老爷可不高兴得眉毛、胡子上下飞舞。
不一时丛五老爷两口子也过来蹭火堆,人多乐子也多,说说笑笑一日就打发了。
大冷天的烤火,闲话说家常最是惬意,给个神仙也不换。
洋洋洒洒的细雨飘了十来天,把人的火气都给下没了,天天靠着一捧火堆续命。好容易雨停了,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走出大门晒太阳。
垄上一溜的凳子排排坐,笼着双手眯缝着眼睛对着太阳光,再不晒两下,人都能长出绿斑了。
杏娘跟云娘人手一双鞋底奋战,英娘两手空空嗑蚕豆。男孩们在门口的场地上疯跑,今日正好无风,女孩们在踢毽子。
轻盈的毽子高高跳起,落下后在女孩们的腿脚间穿插变换,矫捷灵动。
女孩们稚嫩的身子骨敏锐如燕子,跳跃腾挪不费半分力气。仿佛只要深吸一口气,就能掂着脚尖在水面上轻盈地略过,鞋子不会沾染丝毫水汽。
见小丫头们玩得眉开眼笑,英娘也跑过去凑热闹。
即便当了娘,英娘的身子骨在三人中是最单薄的,小巧玲珑的个头,从背后根本看不出来是个生了孩子的妇人。她又是个爱玩的,跟小丫头们也能打成一片,毫不介意旁人的皱眉嘀咕。
她婆婆都不管,那些长舌妇算什么东西,各家自扫门前雪,手伸得太长当心剁爪子。
杏娘举起纳了一半的鞋底子在眼前左看右看,得意洋洋,纳的过程确实辛苦、繁琐,总感觉纳不完。
但只要静下心来,一阵一线穿插,时间其实过得还挺快。
尤其是看着鞋底子上密密麻麻的针码不断增多,心里异常满足,这种成就感是无法比拟的。怪道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时间一长,什么山盟海誓,水枯石烂都能化成灰。
英娘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凳子上,这大冷天的给她累出一头汗。
“我的个老天爷,人真是不服老都不行,想当年我做姑娘那会,打遍我们村无敌手。踢毽子我敢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一跳半个时辰不带喘气的。
现下可倒好,这还没一炷香的时间呢,老胳膊老腿的就抬不动了。哎,真是老了老了。”
杏娘哈哈大笑,云娘也扬起嘴角笑得欢。
“你在我俩跟前称老没用,我俩也就比你大几岁。反正我是没觉得自个老了,所以你自然也不老。你要是敢到你公爹面前称老,我才服气,看他不甩你两个大耳光,正好打了好过年。”
云娘也笑着打趣:“你不老,年轻着呢,你还能踢一炷香,搁我这是腿都抬不起来。说起来也奇怪得很,要我干农活做家务,那肯定没有半分含糊,能吃能喝能睡做起事来也麻利。
可要我再去玩这些女孩子们的小玩意,手脚就跟烧火棍似的,直着身子杵来杵去,半点不带拐弯的。”
话音还没落,另两人已捧腹大笑,实在是说得太逗趣了。
好半晌止了笑,英娘趴在腿上揉肚子:“好了,别招我了,又给我笑出一身汗,肚子好疼。”
见杏娘拿针在头发上蹭,又道:“我说你俩要做多少双鞋子,从秋做到冬,穿得完吗?”
杏娘白她一眼:“谁有你舒坦,只一个孩子,闭着眼做三双就够了。我家小崽子们就得三双,还得备一双替换的,总不能湿了鞋子就光着脚丫子踩雪。”
“你这也不像孩子的尺码啊?”
“这是我家男人的,”杏娘骄傲地收紧麻绳,“今年的鞋子可都是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当然要给家里的汉子做一双,好叫他知道我的辛苦。”
“哎呦呦!”英娘一副酸倒牙的怪模样。
“你可真是个不怕羞的,两口子的房里事也好拿出来说,七哥知道了你的辛苦又能怎样?他还不是要出去做工,你照样在家带孩子种地。”
云娘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时下人讲究的是含蓄。
两口子一起出门走在路上都要一前一后,以免叫人嚼了舌根,说什么离不得男人的污言秽语。
这个世道女人活得艰难,可很多时候,出于一种嫉恨心理,又是女人比男人更狠地打压她的同类。似乎只有把她按在地上踩进泥里,方能显出自个的冰清玉洁,品行高尚。
但凡说到夫妻恩爱,提到的都是那些七老八十上了年岁的老夫老妻。
老两口一辈子相敬如宾,没有口角是非,勤勤恳恳种地为生,生儿育女,到老了就是白头偕老,世人典范。
年轻夫妇是没有资格说情爱的,才过了几年,一辈子这样长,能活到老才算是本事。老年夫妻可以说情比金坚,若是情之一字跟年轻人沾上了边,男的、女的都叫人说嘴。
贫瘠、繁忙的乡间生活,桃色是非总是传的格外快,格外远。
如杏娘这般直言了当说起夫妻相处之道,实在有些离经叛道,不为俗世所容。
杏娘正了神色:“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娘说了,夫妻两个相处最要紧的是互相体贴。我体贴他在外辛苦,他也得体贴我持家艰辛才是。
俗话说的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我要不说出来,跟头牛似的只知道蛮干,累死了他当我身子薄弱,那真是死了都不能闭眼睛。至于好处……哼!”
杏娘神秘一笑,却是不再多说。
那边两个早听呆了,原来当娘的还教闺女夫妻如何相处呢。她们做姑娘时娘亲可不是这般说的,只会念叨要孝顺公婆,顺从丈夫,勤劳肯吃苦,日子方才好过。
现下想想,凭什么女人就活该吃苦受罪,嫁的又不是一个死人?
如杏娘她娘所说,夫妻要互相扶持才是,农活里男人是出了大力气,难道女人就站着吃干饭了?
男人不易,女人做的事却更多。然而从来没有人说家里女人受累了,仿佛这些事情天生就该她们来做。
仔细一想,丛孝虽然一年中有大半年不着家,可只要他在家时,农活、家务活都有插手。之前孩子还小时,天天抱了出来溜达,衣服、尿片的也没少洗,把屎把尿更是不在话下。
先前她们只当杏娘命好,嫁的男人天生是个爱护娘子的,脾气、性子也好。
如今才知是自个想差了,没有谁天生知道体贴人,别人做事自家享福多好。
男人要是不心疼婆娘,两只眼睛就是个摆设,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左右受累的又不是自个。说到底,男人的懒惰是天生的,如杏娘这般的小娘子就知道如何调教男人,叫他疼惜婆娘,呵护孩子。
说不定她娘也是这般调教李老爷子的,向来听说她爹娘情谊甚笃,恩爱有加。
她娘不用操半点心,事事有李老爷子顶在前头,这娘俩的路数肯定是一脉相承啊!
英娘心痒难耐,连声问道:“有什么好处?你快说呀,就咱们三个不用避着,传扬出去咱俩也没好果子吃,说吧,说吧!”
还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这些东西呢,她们两口子没事还好,出了事只会相互埋怨。越说越气,最后吵得不可开交,吵多了也伤感情。
做事时也是如此,都觉得自个快累瘫了,对方却一点也不体谅。
这还是没有婆婆在中间掺和、搅局,小两口三不五时就要闹点别扭。过后也分不清是谁先低头,就这么不冷不淡地和好,下次继续吵架。
农忙时她就注意到杏娘两口子的相处跟旁的夫妻格外不同,丛孝会很自然地给她媳妇喂水、擦汗、打扇。
动作看起来非常和谐,似乎事情本来就该如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杏娘吃饭时也会把肉往丛孝碗里夹,吃不完的饭菜直接扣到男人碗里。他也丝毫不嫌弃,全都扒拉干净。
英娘两口子也是有感情的,却做不到如此亲密无间。他们俩个之间的那种默契,或者说信任,好像无处不在,跟吃饭、喝水那样的自然。
毕竟不能直勾勾盯着人夫妻瞧,英娘只偶尔撇到两眼便忙挪开视线,心下却是悸动不已,她男人怎么就学不会体贴人呢?
先前也想问杏娘来着,可这种事又不好大咧咧开口,传出去一星半点,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好容易碰到杏娘主动提起夫妻间的那点事,英娘当然不想错过,长到这样大,也确实没人教过她这些。
云娘虽说没有开口,两只眼睛却期待地看着杏娘,手上的鞋底子也顾不上纳了。
这条垄上的媳妇子就没有不羡慕杏娘的,娘家靠得住就不说了,男人也争气。真要说起来,只要家里男人能挣钱,别说分隔大半年,就是长年累月的不着家也无碍。
有银子怕什么,即便不种地也无人敢指责半句,世人劳碌半生不就是为了那碎银几两?
都说她家的那口子是个难得的勤快人,屋里屋外地忙活,这倒是不假。
她家没有公婆帮衬,靠她一个人上上下下张罗,怕是坟头草都长得比人高了。
可这些勤劳、忙碌并不能换来银子,他们还是要从牙缝里攒钱。攒女儿的嫁妆,攒儿子的聘礼,每顿吃的饭菜都要拿捏好,不能有丁点浪费。
两口子睁开眼就是干活,闭上眼就是睡觉,与其说是相濡以沫的夫妻,还不如说是合作伙伴更恰当。
平日里也没什么交流,或者说找不到可以说的话题。
说是老夫老妻吧,可他们还没老到那个程度。说是年轻夫妇吧,可他们好像已经过完了上半辈子,剩下的下半辈子也是这般无声无息地度过。
若是能学些为妻之道,两口子相处更加如鱼得水,何乐而不为呢?
第94章
英娘和云娘都催着杏娘往下说些夫妻相处之事,她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都是孩子都生了的妇人,着实没什么好避讳的。
“什么好处……”杏娘理所当然道。
“好处多着呢,男人知冷知热,眼里有活。不至于像个悬丝傀儡似的,拉动提线就伸一下胳膊腿,不拉不动。
做事的人不累,喊话的人先筋疲力尽。男人吧,其实就跟个孩子似的,只要把他们哄高兴了,什么都好说。”
英娘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话还没说出口,脸先涨得通红。到底不甘心就这般错过,不问清楚晚上睡觉都不安稳。
“那……那怎样把他们哄高兴呢?”声若蚊蝇,若不是离得近,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云娘的脑袋深深埋在胸前,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耳朵红通通的却高高竖起,不愿错失任何言语。
杏娘看着跟前两人的一举一动,哪里还不明白,这是拿她当老娘请教了。
她们的娘都教了些什么?
她转动脖子左右看了看,垄上的人都在屋外晒太阳,西边丛五老爷家门口聚了一堆,东边丛二老爷家门口也是挤挤挨挨。两边都离得远,就是扯着嗓门喊,人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更何况旁边还有一群嬉笑玩闹的孩童,更是喧哗吵闹不休。
杏娘转回头轻声道:“今日左右闲着无事,我就给你俩掰开了细说。之前我娘常说我就是个木头脑子不开窍,不成想你俩比我还不如。
用我娘的话说就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你想得到什么就先给他什么。这该怎么说呢……”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打个简单比方吧,就像我当家的喜欢做木工活,我最开始就安排他做一些家里用得上的木料物件。他做得高兴了就会听我指挥,我当然要他配合我一起做事了。
我烧水洗床单、被套,就要他拿去河里漂洗、晾晒,我给孩子洗澡穿衣裳,他就负责洗脏衣裳,诸如此类的家务活都可以。”
“难怪你那时要丛七哥打鸡笼,原来在这里等着呢。”英娘若有所思。
“可你说的这些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人几下就干完了,有必要在那喊来喊去的么?有那吩咐的时间,活都干完了。”
杏娘没好气白她一眼:“打鸡笼是家里养鸡必须要的,就算我不提,他自个也会上心。至于你说的这些个小事……我就问你,你家里天天有发生什么大事吗,从早到晚不就是那些吃喝拉撒的小事。
小是小了点,可它没个完啊,有个人搭把手不是很好吗?偏要一个人累死累活就显得贤惠了?再说了,但凡是个有眼色的男人,多做几次就知道家里有哪些活要做,他能做些什么,用不着天天扯着嗓门喊。
要真是个眼瞎的,那就破罐子破摔呗,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活也要一起做。”
慷慨激昂的一番话说得另两人都笑起来,细想一想又觉得很有道理。
都说男人在田里出了大力气,女人在家就是享福,可真要说起来,家里的这些细碎活计就没有尽头。
每天睁开眼就在那排排站等着,真要撂手不干,一大家子吃喝都是问题。若是细心做起来,能从大早上忙到晚上睡觉。
关键是累得头晕脑胀,人还说一天天的,什么都没干就喊累,矫情的没了边,简直能把人气吐血。
云娘也顾不上羞涩,忍着上涌的热气问:“你平日里都跟当家的聊些什么?我们两夫妻……实在是没话说,其实能有眼下这般的日子,已是很好了。
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你知道的,两口子说的话,还没有跟外人说得多,这辈子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了,哎!”
“那可就多了。”杏娘说起这个就眉飞色舞。
“七哥跟我说外头的新鲜事,我跟他说村子里发生的事。最好玩的就是逮着看不顺眼的人使劲骂,白天不能当面骂,晚上躺被窝里两口子一起骂。
越骂越欢,话不就多起来了,左右在外人面前要装样子,夫妻两个就不用装了嘛。”
她俯下身子,推心置腹:“我娘说了,两口子感情经营得好,什么法子都不为过。
什么撒娇、耍赖呀,跟自个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夫妻之间的事,外人又不清楚。两人要是处得不和睦,旁人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娘还跟你说这些呢?”云娘百味陈杂。
“我娘只会教我好好干活,恨不得像戏文里说得那样,学会十八般武艺方才能有好日子过。”
先前还以为大伙都是盲婚哑嫁,最多知道男方家有兄弟姊妹几口人,田亩多少。不成想那些把女儿当成宝的人家,都是事无巨细地教导,生怕她吃了一点亏。
即便如杏娘这般天真不知事,在婆家吃了亏,可夫妻感情却没有丝毫嫌隙。
她大手大脚花用了银子,男人也没有埋怨,依旧外出做工挣钱给她用。
想必李老爷子夫妇也是这样想的,损失了些银两又如何,只要两个齐心协力,分了家倒更好了。如此这般教导长大的女孩似乎天生就知道什么该抓得牢牢的,什么可以不予计较,永远分得清主次,永远叫人羡慕。
英娘也是怔怔出神,她娘倒是没有教她什么活都做,但也没教她怎么跟夫君相处。
只说要多顺着他,难道他错了也要顺着?
她偏不惯着他的臭脾气,两个好一阵坏一阵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
杏娘继续说道:“再跟你俩说一个我自个的心得体会,这还是从我婆婆那里学到的。你们觉得,我婆婆这个人怎么样?”
云娘委婉道:“三奶奶……性子也还好,就是不是很爱笑,也不爱出门。”
英娘就直接多了:“你婆婆就是懒,想方设法偷懒,只要不用她干活,一切都好说。”
杏娘双手一摊,笑意盈盈:“对吧,你俩也觉得我婆婆很懒吧,想必这条垄上的人都是这样认为,偏我公公就察觉不到。
我观察了很久才发现了这个秘密,不得不说,我婆婆为了躲懒,也是颇费了脑筋的……只可惜没用对地方。”
一想到陈氏的所作所为,杏娘就乐不可支,就没见过这般离谱的老人。
另俩人被勾得心痒难耐,“你别光顾着自个乐呵,快说呀!”
“我婆婆坏心思没有,小聪明一大堆。但凡她做了什么事,就在家里喧嚷得人尽皆知,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能从早说到晚,隔几天再拿出来说一次。尤其是在我公爹面前,那可真是不遗余力地诉苦,说得我公爹不敢使唤她半句。”
杏娘两手一拍总结:“这叫什么?这就叫邀功,我得叫人知道我受了多少累,身子骨哪哪都折腾坏了,谁还敢说我偷懒,谁还敢要我做事?
至于她到底做了什么事,做了多少,哪还有人注意。这些个小心思用得多了,时间一长也能察觉,毕竟谁都不是傻子。
可世上偏就有我公爹这般实诚的人,一辈子给忽悠的够呛,一辈子也就这样过来了,我婆婆可不就享了福。”
有时候,杏娘也不得不佩服她婆婆的好运道。自个不操半点心,男人、儿子自会自谋生路,叫人好生眼红、羡慕。
英娘两个面面相觑,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不出来不爱说笑的陈氏竟也有这般面孔,拿捏男人倒是一把好手。
云娘却想得更多,她想到了她的婆婆。
谁都知道她婆婆是坐产招夫,她男人不是后爹的亲生儿子。这么多年了,王氏跟公爹从没红过脸,夫妻恩爱,又生下一儿一女。
那王氏是如何讨好公爹的呢?
她男人,她们这一家子又在其中起了怎样的作用?
望着眼前的泥巴地,云娘陷入沉思,地面吸饱了雨水还没晒干,一只清晰的脚印踩在泥地上。脚底的位置陷下去,鞋边上的烂泥聚集、耸起,身不由己,随波逐流。
云娘怔怔出神,瞳仁越发幽深。
这天的谈话对她的冲击不可谓不大,云娘回房后仍在兀自发呆,落日的余晖洒进窗棱,分外惨淡、昏暗。
二女儿过来喊她吃饭:“娘,饭菜烧好了,您在做什么呢?”
自打两个大女儿接手家务,云娘就没插手过做饭、洗衣服之类的活。她没享过婆婆的福,却实打实沾了女儿们的光。
“去把你大姐喊来,我有话跟你们两个说,叫你爹跟弟弟妹妹们先吃。”
何竹疑惑地看着她娘脸上严肃的神色,乖巧应声,转身回去叫大姐。
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儿,柔顺的少女日渐显露出清秀的面容和修长的身段,脸色的绒毛还没完全褪掉,举手投足却有了不一样的风采。
年龄就是女孩子最美好的妆容,她们稚嫩得像树上刚结果的毛桃,开裂成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一阵风吹过,一场春雨滋润,眨眼之间就展露出娇艳欲滴的颜色。
云娘牵着女儿们的手:“你俩个也大了,家务、田里的活要学会固然重要,有一件事娘亲倒是忽略了……”
她落寞一笑:“也不算忽略吧,毕竟我自个都过得稀里糊涂,在这方面着实没什么好教你们的。
从今天开始,你俩个多多观察咱们这条垄上的夫妇是怎样相处的,尤其是丛家的七叔、七婶。看看人家平日里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多看少说,自个心里有数就行。”
“娘,您怎么了?”何梅到底大了一岁,长了丝朦胧的心思,自从两个婶娘走后,她娘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您说这些做什么?我们还小呢,哪有……哪有盯着别家夫妻看的?”
云娘正色道:“你们不小了,再割几茬稻子,几年时间一忽儿就过了。男婚女嫁,人之伦常,有什么好害羞的,大大方方说出来才好。
我就问一句,你们俩往后嫁了人,是想过丛七婶那般不愁吃穿的日子,还是想过娘这样起早贪黑,一个子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日子?”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这还用问,垄上的女人谁不想过丛七婶那样的日子?
第95章
对自个女儿,云娘再没什么不好开口的:“你丛七婶娘家有本事,她自个也不赖。要想日子过得舒坦,端看两口子是不是齐心,劲有没有往一处使。女孩嫁了人都有一个过程,走得顺了一辈子享福,走不顺吃一生的苦头。
为什么要你们多看别家夫妇相处?看得久了就知道谁家过得好,谁家过得不好。那些过得好的是怎样相处的,窍门是什么,过得不好又是怎么造成的,自个能不能避开。
为娘是个蠢笨的,一年到头填饱肚子尚且忙不过来,哪里有空想这个。可你们还年轻,往后的路怎么走得有成算才是,咱们自个不会就跟聪明人学,照葫芦画瓢总该会吧。”
何兰听得似懂非懂,一脑门官司,何梅皱了眉头若有所思。
“七婶过得好,那也是丛七叔有本事,能外出做工挣钱,跟七婶有什么关系?”
云娘耐心解释:“丛七叔确实有本事,可你七婶要是个心无城府的,你七叔能心甘情愿掏银子给她花用。
人都是自私的,有钱自个享乐不好么,多少男人吃喝嫖赌胡乱花销家里的钱财,叫妻儿老小饿肚子。你七婶能掌住家,那就是天大的本事。”
何梅不服气,碍于她娘不好呛声,只要嫁了好人家,还怕日子过得不好?
云娘叹一口气,到底年岁小,只能看到些表面的东西。
“今天跟你们说这些,也不是要你们一下子就学会,平日里多多留意就是了。我今天才算是看明白了,要想过得好,光指望别人没用,自个也要能担事。”
她的脸上又有了丝神采,“从今往后,不只你们要跟丛七婶学,我也要跟她学,她今年开始跟着三老爷去镇上摆摊。
咱先不说能挣多少钱,光这份胆量就值得咱们学习。我也得想想咱家有没有别的来钱门路,死啃几亩田是没什么出息的。”
云娘站起身牵了两个女儿往外走:“家里的情况你们心里明白,爹娘尽最大的本事给你们置办一份嫁妆,你们自个也要争气才是。
咱们学东西不怕晚,就怕不肯学,多看别人的长处,补足自个的短处。即便是个棒槌听久了佛经也能念几句偈语……”
谆谆教诲声不断远去,饱含为人父母的忧思。
天气晴朗的日子,屋子里是呆不住的,阴冷如影随形,无孔不入。人人出家门在太阳底下晒得如同翻肚子的猫狗,只差在地上滚两圈,太阳出来了真好!
只可惜冬日的晴天稀少,故而显得格外难能可贵。第三天开始天色又阴沉下来,至晚吃饭时狂风呼啸,卷起满地的落叶在空中飞旋。
丛三老爷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片刻,刺骨的冷意隐隐袭来,“今儿晚上得加一床被子了,估摸着半夜要下雪沫子。”
老人家对寒意的侵袭极其敏锐,不注意不行啊,稍不留神一把老骨头就给冻僵了。去到阎王爷跟前都还蒙头蒙脑,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就从人间到了地府衙门呢?
是不是弄错了?
弄错了也没办法,阎罗爷跟前可不兴刀下留人的把戏。
杏娘紧了紧身上的厚棉袄,斯哈朝手上吐一口热气,提起木桶里的热水往堂屋跑。
这样冷的天不用天天洗澡,有些邋遢的人家十天半月洗一次大澡,平日里就早晚洗个手脸。
杏娘却不愿这般懒惰,只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痒,睡觉都不舒坦。
先给两个小家伙洗了手脸、屁股和脚,杏娘重新倒了水端到女儿的小隔间,母女俩依次洗过。
给她脱衣服掖被角,完事后把棉袄搭在被子上,亲了两口她的大脑门,拍打被子哄道:“快睡吧,娘就在前头,晚上要起夜就喊娘一声。”
青叶乖巧应是,打个哈欠闭上眼睛,摇曳的灯火在她眼皮上略过几丝阴影,不一会儿气息就变得平稳、绵长。
杏娘怜爱地笑了,又在她的额头亲一口,起身举起油灯往外走,出去后把房门关上。
房间里的两个小家伙早睡着了,杏娘散了头发脱衣服滚到床中间。两个臭小子一边一个夹在怀里,冷得瑟瑟发抖的身子挨着两个小火炉,很快止住战栗,片刻后竟觉得热得慌。
不愧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冬天抱着个小暖炉睡觉,比跟男人还舒服。
杏娘惬意的呓语一声,渐渐沉入梦乡。
屋外风声嘶吼,仿若鬼哭狼嚎,却无法伤及高墙厚瓦里酣眠的人半分。只可怜瘦骨嶙峋的枯树枝在风里猛烈摇摆,“咔嚓”一声,终是掉落枝头。
果如丛三老爷所料,狂轰滥炸的风娘娘在半夜时分总算筋疲力尽减轻了威势。白白的雪粒子无声无息飘落,轻飘飘软绵绵,络绎不绝,誓要将这天地换一道颜色。
老年人冷天睡得早醒得也早,窗纸外隐约发白,丛三老爷缩在被窝里闭眼等公鸡打鸣。却是一等,二等,等了又等,家里的大公鸡就跟冬眠了似得毫无反应。
莫非公鸡也睡懵了?
睡着了还不觉着,头脑清醒躺床上却是越躺越冷。一动就感觉被窝里的热乎气往外直冒,不动吧又觉得浑身不舒服。
越睡越腰酸背痛,丛三老爷受不住了,索性掀被子穿衣服起床。
他家的大公鸡指不定叫黄鼠狼给咬死了。
靠人不如靠己,靠鸡不如靠自个爬起。
“吱呀”一声,丛家的两扇大门缓缓打开,屋外一片银装素裹,丛三老爷给晃的眼角都睁不开。抬起手揉了把眼睛扣掉眼屎,再睁开眼时天地白茫茫连成一线,若不是还站着,哪里还分得清天在上地在下哟!
河边的大树堆满了积雪,河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远处的农田分不清田埂、水田。整个世间安静得只听见丛三老爷的喘息声,蛇虫鼠蚁地窸窸窣窣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雪时分,万籁俱寂!
丛三老爷推开两扇大门,清凉的冷空气争先恐后涌入,堂屋里关了一晚上的浑浊气息搅散。
“啊嚏”鼻子一激打了响亮的喷嚏,丛三老爷抬起掌根擦擦鼻子,拢起双手往灶房走去。
锅里舀满水盖上锅盖,灶膛里点上小火慢慢烧,左右老婆子、儿媳还没起床不着急用热水。
丛三老爷抽空垫脚往鸡圈里瞅了几眼,见大公鸡的翅膀底下夹着脑袋,躲在母鸡身下取暖,方去了担心。
他家的大公鸡没叫黄鼠狼逮走,只不过叫下雪给冻懵了,还好,还好!
滚烫的热水扑打在脸上,用布巾子擦干,丛三老爷的眼睛好似才清亮了几分。还是洗干净手脸舒坦,要不然总觉得黏糊糊睁不开眼睛,叫人看见了不体面。
丛三老爷舒服的发出一声喟叹,绞了巾子晾在绳子上,坐在灶膛前就着微弱的火光烤火。
闲坐无事,他想了想,起身翻出杂物房的木屐套上,戴上狗皮帽子,拿了菜刀提上篮子走出大门。
菜园子里覆了一层白雪,萝卜的叶子压在雪下,拽住露出地面的根部,左右摇晃猛然一拔。一颗红皮小萝卜跃入眼底,孩童拳头大小,表皮上沾了湿泥巴。顺手在旁边的雪地上擦干净,一连拔了七、八个才罢手。
大白菜倒是高高耸立,只不过着实胖了好几圈,拍掉积雪砍了两颗放进篮子。
积雪冰冷彻骨,丛三老爷哆嗦着捂嘴哈气,天上还在落雪粒子,阴沉沉的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这天也太冷了吧,与其天天出来摘菜冻得半死,不如多砍几颗放在灶房的地上,左右这种天气也放不坏。
想到就做,接连砍了十颗白菜才停手,篮子都装不下了。
其余的蒜苗、香菜、胡萝卜等囫囵拔了一大堆,连跑了两趟才抱回灶房。
丛三老爷喘一口粗气,拍打衣服上的雪水,棉袄湿了一大片,哪里拍得干。索性走到灶膛口朝里看,零星剩下点火种还没灭,抓了一个草把子塞进去,鼓起腮帮子吹气。
“轰!”稻草把子慢慢被火苗舔舐,温暖的火光跳跃。
丛三老爷端来把椅子靠着烤火,烘干冷冰冰的手和棉袄。
等杏娘母子几个起床时,陈氏早已把稀饭煮好,丛三老爷把青菜都洗干净了,晌午时只需她炒菜即可。
尽管跟婆婆不对付,但杏娘也得承认,家里有公婆搭把手确实省了好些事。
年轻媳妇有几个愿意起早床张罗吃食的?
时下大多数人入了冬一天只吃两顿,一觉睡到半上午起来吃一顿,晚上再吃一顿,下午要是饿了就拿零嘴填肚子。这样一天下来多舒服,既能睡懒觉又不饿肚子。
若是家里老人体恤早起煮稀饭,儿媳就跟着沾光。
天冷了肚子饿得快呀,能吃三餐还不用自个动手,简直身在了福窝窝。
无怪乎云娘对她婆婆一腔怨气无处发泄,同样是年轻媳妇,人家都是起床梳洗一番就有热粥递上来。她自个还得冷锅冷灶折腾一早上才有口热水喝,心底里的怒火怕是比坟头上的鬼火还阴森。
承了两个老人的情,杏娘自是投桃报李,她向来是个黑白分明的人。
跟婆婆干仗时不会含糊,得了人家的好也不会装作看不见。
晌午时炒了两个清淡菜给孩子们吃,三个大人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白菜锅子。锅子里没有肉也无甚要紧,舀两勺酱放进滚汤,白菜叶子、萝卜片、蒜叶子等放进去煮。
吃进嘴里是辛辣的,再嚼两口浸出一丝甜味,咽进去后肚子里暖烘烘的。
这般冷的天气,锅子上的水汽缓缓升腾,冲淡了灶房里的寒凉。三个大人吃得胃口大开,越吃越暖和,额头沁出汗水,就是去雪地里跑两圈也不觉得冷了。
“等进了腊月,七哥也该回来了,到时去镇上多买些鱼肉回来做腊鱼、腊肉。过年吃腊肉锅子才过瘾,这白菜的到底少了些油水。”
丛三老爷吃得呼哧喘气,又辣又爽快,早上受的冻仿佛远在九霄云外。
“那敢情好,锅子里放两片肉,菜叶子比肉还好吃哩。等天晴了,我去老周那里看看,捉些泥鳅回来晒干,下锅子最好不过,又香又便宜。”
陈氏也来了兴致:“要我说还是霉豆渣煮起来才香,越煮味道越好,咱家今年是不是该打两斤豆腐?卤豆腐、霉豆渣都用得上,好些年没吃豆腐脑了,这一说还怪想的。”
“那咱就做,”杏娘大手一挥,“今年的黄豆还剩了好些,自家的豆子干嘛不吃。等七哥回来咱们好好合计过年吃啥,咱也过个肥年。”
说得两个老人笑眯了眼,不挨饿受冻,吃得饱穿得暖,这才叫好日子。
断断续续的说笑声伴随着袅袅水汽飘散到院中,越飞越高,消散于无际的田野。
第96章
下雪的村庄更是安静,路上一个活物也没有。偶尔几道白影飞快地略过,留下一串花瓣脚印,那是饿急了眼的兔子出来找食吃。
亦或是麻雀在雪地里叽叽喳喳跳跃,它们成了这片天地的主人,田间、树梢任意停歇,再无人敢出来驱赶。
家里的大人都聚在灶房烤火,孩子们在院子里撒欢。
下雪比下雨好啊,下雨天到处都是湿哒哒的,一脚下去鞋子泡汤全是泥巴不说,脚滑摔个屁股蹲全身上下都遭殃。当娘的一见这模样心头的火就往脑门冲,一顿好打是免不了的。
下雪就好玩多了,虽说依旧不能跑出去撒野,在院子里踩踩雪还是可以的。
厚厚的雪层比棉花还洁白无瑕,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像老嬷嬷在咬娃娃的小脚丫。
走一步留下一个黑脚印,越来越浅,直至一个白色的鞋印。
这样多没意思,小脚一转在屋檐下溜达一圈,脚底又是一片黑灰。这才心满意足踏在白雪上,这种肆意破坏的快感叫人流连忘返。
屋檐下垂着一溜长长的冰钩子,像一列队士兵,晶莹剔透,杵着尖锐的长矛。
青叶踮起脚尖敲断一根冰钩子,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姐弟三个各捡起一块握在手心伸舌头舔,凉得打哆嗦直龇牙。却舍不得扔掉,沁凉入骨,小手掌冻得通红。
杏娘在灶房里偏头看见并不呵斥,农家孩子养得糙,什么冷的热的都往嘴里塞,他自个不舒服了下次自然就不作怪。
若是成天这个不准吃,那个不准碰的,两个大人都看不住一个孩子,累都能把人累死。
乡下地方这种东西太多了,浑身长十双眼睛都不够盯梢的。他爱吃就叫他吃呗,只要不是个傻子,冷着了自会跑到火堆边烤火。
“杏娘,再给我抓一把南瓜籽。”英娘吃了一把不过瘾,坐火堆旁边不吃点东西感觉都对不住烧没了的柴火。
今天杏娘跟她带着孩子在云娘家烤火,老人们去了丛五老爷那边。
秋天时杏娘摘了好些老南瓜抱回家,南瓜只要不剖开能放很久不腐烂,每次炖时她会特意收集南瓜籽洗净晾干,等到冬天炒南瓜籽。
这东西吃起来比瓜子香,又不用花钱,是村里最常见的一种炒货。
只要不花银子的零嘴,那就是好的,吃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杏娘把布袋递给她,起身倒茶水喝,吃着香嘴巴也渴得厉害。一碗温水灌下去,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刺麻感顿消,舒服地喟叹一声。
云娘手上还在纳鞋底,做完了棉鞋做单鞋,也就冬日能抽出空,开了春又要忙得丢不开手。
“我打算年底杀五只鸡做腊鸡,我家公鸡多,吃了也不可惜,留一只打鸣的就够了,还能剩两只年夜饭吃鸡肉。”
英娘无所谓地说:“我家总共才三只鸡,还是杏娘送我的,万幸都是母鸡。之前隔两天还能捡一两个蛋,天冷后鸡屁股就给冻住了。一个月才捡两个蛋,看了就来火,干脆全杀了吃肉。”
“那是你不舍得撒食。”
杏娘坐下来捡起一根细柴火扒灰,粗木头底下烧完的灰扒出来架空,折断柴火架上去,“我公爹每天早中晚撒两把稻糠,母鸡吃得饱饱的,每天都能捡两、三个鸡蛋。”
语气中满是得意洋洋,仿若捡的不是母鸡蛋,而是金疙瘩。
云娘笑了笑:“不成想三老爷这般舍得,我家里一天也就两把糠,难怪母鸡下蛋还没你家的勤。他老人家是怎么想到的,天冷了母鸡下蛋本就少,谁能想到这茬?”
杏娘更是得意:“我跟公爹说的,我这是以人度鸡。都说冬天好养膘,可也要吃饱吃好才养得起肥肉,成天饥肠辘辘只怕越养越瘦。
想必母鸡下蛋也差不多,吃得多拉得才多嘛!左右糠又不费钱,鸡吃糠人吃蛋,两全其美。”
另俩人听得喷笑:“难为你还能给鸡着想,母鸡投身到你家也是艰难,大冬天都不得闲。”
杏娘振振有词:“这才是母鸡的高明之处,时不时下个蛋以示它是有功之臣,这样我就不忍心杀它们。事实也的确如此,我打算杀两只做腊鸡,年夜饭再杀一只,其余的全留着下蛋。”
她无不遗憾地唏嘘:“早知道养鸡这样多好处,之前那些年真是白白浪费了,花了多少冤枉银子。等明年天气暖和了,我得多孵一窝鸡蛋,这样到了年底就能多杀两只吃肉。”
“我也是。”英娘摩拳擦掌。
“明年那些蛇啊,老鼠什么的,再跟我的种蛋过不去,我就跟它们拼了,真是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了。”
只要想想那一筐坏掉的种蛋她就心酸,出师不利啊,这些个腌臜东西竟欺负到她家来了,明年走着瞧!
她非得把它们的老巢给剿了。
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一时又说起村子里养猫的人家着实太少。
她们整条垄上一只猫都没有,也难怪耗子这般猖獗,每年咬坏的箱子、箩筐不知多少,偷吃的粮食更多。
也不知道谁家有门路搜罗只小猫来,猫应该吃得不多吧,纵是吃得多,每家喂一点小鱼干也是够的。
听说前些年还是有养猫的,只不过后面遭了灾给饿死了。人都吃不饱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个畜生,怕是饿急眼了甚都敢吃……
冬月里最重要的一个节日是冬至,冬至要吃汤圆,丛家今天的早饭就是芝麻馅的汤圆。
丛三老爷不由感慨万千,想他吃了几十年的汤圆,少时的记忆早已消失在漫长的岁月当中,已不甚鲜明。
自打小儿媳进了门,才知汤圆里面是可以裹馅的,还是芝麻馅。
她媳妇每年冬至就是糯米粉一搓了事,噎得人脖子伸出二里地,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别提多痛苦。家里的几个孩子都不爱吃汤圆,就一坨噎死人不偿命的糯米粉,什么味道都没有,哪里好吃得起来?
不成想汤圆是好吃的,是陈氏不会做,芝麻馅里还放了糖,自然越吃越甜。
甜也不能多吃,吃多了比红薯吃多还难受,大人半碗,孩子五、六个也就差不多饱了。
丛孝是在进腊月的当天晚上到家的,彼时全家老小都已洗漱好上床,冬天黑得早睡得也早。又冷又黑点灯还费油,不如早早脱了棉袄暖被窝,睡得早肚子还不易饿,多划算的事。
故而村子里一到了晚上就一片漆黑,鸡鸣狗叫声都少有,只零星一、两户人家的窗户纸闪烁微弱的灯光。
大门捶得“砰砰”响,丛三老爷大声喊道:“谁呀?”
杏娘躺在床上听到门栓落下大门打开的声音,接着还有说话声,离得远听不清说什么。
她却心里一动,下意识坐起身穿衣服,将将下地套上鞋子,房门外想起丛孝的声音:“杏娘,可睡着了?”
真是当家的回来了!
“没呢,来了。”穿上鞋子急走两步打开房门,就着微弱的天光,一个包裹得跟头熊一样的男人走进来。
杏娘这才想起忘了点灯,忙回身摸索着找油灯,等昏黄的灯光亮起来时,丛孝正望着她笑。
“傻笑什么,是不是很冷?肚子饿不饿?”
丛孝把包裹甩在桌子上,长舒一口气,冷天衣服本就穿得多,又背着个大包袱走这老远的路,差点没把他累够呛。
他坐下倒了一碗水,还是温热的,一口灌下去,这才有空开口。
“冷倒是不冷,里衣都汗湿了,就是口干得厉害,肚子饿过头了,现下没感觉饿。”
杏娘顿时着急起来:“饿过头伤胃,其实还是饿的,我现在去炒两个菜,很快的,马上就好。”
刚转身想往外走,床上传来尖锐的稚嫩喊叫:“爹,爹你回来啦!”
“爹,我可想你了,你想不想我啊?”
两个混小子身着单衣在床上顶着被子群魔乱舞,哪里还复一刻钟前恬静的安睡模样。
杏娘懊恼地一拍脑门,怎地把这两个混世魔王给忘记了,本就没睡踏实,听见一点声响可不就大闹天宫。
丛孝哈哈大笑走到床边,青皮、青果争着往他怀里扑。
杏娘回头急急嘱咐:“眼下是别想睡了,你先给他们把衣服穿起来,免得着了风寒,我跟爹去灶房……快点,别闹了!”
声音越说越大,最后两声呵斥陡然拔高压住欢呼,打闹的父子三人总算恢复了些许理智,捂住嘴巴不敢再作妖。
等母老虎出了房门,才敢偷偷窃笑,挥手舞脚,作出一副怪模怪样。
“好了,好了,爹给你们穿衣服,得了风寒难受得紧,还要吃苦苦的汤药,咱们可不要喝那劳什子苦药。身子壮壮的,养得胖胖的,你们就是爹爹的小猪猡。小猪猡们,快来穿衣服咯!”
“我不是小猪猡!”
“我是小猪猡,我要当小猪猡!”
三父子又闹哄哄打成一团。
出了房门的杏娘满心懊恼,真是的!男人才回家,她自然是高兴的,也想表现一番柔情蜜意。
可每每坚持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破了功,这些人就是有叫她火大的本事,无时无刻不想着挑衅她,她能惯着他们?
孙猴子纵有翻天覆地的本领也难逃如来佛的手掌心。
夜已深也来不及做大菜,要的就是个快,丛三老爷点燃灶膛,杏娘快手快脚煮了两个菜。
一碗白菜汤,什么都没放,快出锅时撒两粒盐调味,霜打的白菜生吃都可以,做汤更是鲜美。磕了四个鸡蛋摊成一个大大的圆盘形状,两面煎得焦黄后盛盘。
现下煮饭是来不及了,好在晚饭还剩了点打算明天吃,正好炒了一大碗油盐饭。
等父子三个手牵手走到灶房时,最后一碗酱榨菜正好端上桌。
“你的手脚真够快的,一顿饭一眨眼就做完了。”
杏娘推了他一把:“别啰嗦了,赶紧吃,锅里烧了一大锅水,吃完正好洗个大澡。”
丛孝笑着坐到饭桌旁,本来不觉得如何饿,一端起碗筷才发现肚子空的厉害,缓过劲后又饿了,拿起筷子吃得风卷残云。
看他吃得香甜,杏娘嘴角含笑,又去拿了一个小碗盛了一碗汤放在他手边。
丛孝伸出手擦着她的手而过,若无其事端起碗“咕噜咕噜”地喝,也不嫌烫。
夫妻两个的小动作无人注意,两个皮小子一左一右猴在丛孝身边。爹爹刚回来,正是热乎的时候,哪里舍得分开半分。
第97章
杏娘煮的汤汤水水丛孝也有吃,但筷子伸得最多的还是酱菜碗。
她不由好笑:“煎鸡蛋特意没放酱,结果你就可着酱碗吃,好歹养一个晚上的肚子,明天炒菜都放一勺酱,叫你吃个够。”
丛孝不好意思转了筷子夹菜心:“外头的饭菜吃得习惯,就是那个酱菜吃起来齁咸齁咸的,夹一筷子恨不得配一碗茶水才好。
带过去的酱和干菜早吃完了,秋收时又没回来,好几个月没吃这口酱菜,着实想得慌。”
陈氏正一脸心疼的看着儿子,催他多吃:“可怜见的,大老远地赶回来连口吃的都弄不上。吃吧,想吃什么吃什么,家里酱菜多得是,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你的。”
杏娘朝天翻个白眼,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后娘,专门克扣继子的口粮。
她婆婆不去当戏子真是可惜了,搁这还演上了,母子情深得眼里没了旁人。
丛孝倒是无所觉:“晌午时吃了一顿,到镇上时天还没黑,但是小饭馆都下了门板。索性就没在镇里耽搁,一路走了回来,也就晚了半个多时辰,其实也还受得住。”
丛三老爷往灶膛里塞一个草把子,接话到:“热天还好,寒冬腊月的夜里赶路不妥当,路上滑一跤连个扶把手的人都没有。
往后冷天晚上就不回来了,在镇上随便哪里凑合一晚上。隔天早上再回来不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最要紧的是平安。”
“嗯,知道!”一碗饭进了肚子,丛孝扒饭的速度放缓。
“本是计划好的天黑前到家,路上等骡车耽搁了一会,下次会注意。”
陈氏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老七,秋收那会家里来了两个帮工,是你东家派人过来的。你给东家帮了什么忙,值得他老大远派人来咱们这小地方?”
丛孝伸筷子的手一顿,夹起一根酱菜塞进嘴巴,“我哪有什么东家,是县城的一个大户人家嫁女儿去府城,他家请的木工师傅回了老家。
因路程太远赶不及回来,打听到我也是从府城做木工回来的,正好给他家装家具。”
他咽下一口饭,啧啧称羡:“您是不知道有钱人家出嫁的排场,那嫁妆足足装了一整条大船,一张床比咱们灶房小不了多少。
这般大件的家具定是要人仔细盯着,等到了府城再组装起来,恰好我是干这个的,可不就碰巧了。我本来是不想答应的,家里等着我回来秋收呢。
那个富家老爷急着嫁女儿便说派两个人回来帮忙,我一想咱家这不还占了便宜了么,就痛快答应了。”
他转头问丛三老爷:“爹,那两个人可还得用?我特意拜托老管家选两个手脚利索的,人家就嫁一回女儿,咱也只能沾这一回的光,还得安排他们吃住,怎么着也得够本不是?”
说起这个丛三老爷来了兴头,急步走到桌旁坐下:“得用,得用,你是没见过那两个年轻小伙子,比咱家牛都好使。那浑身使不完的牛劲,从早干到晚,吃得也多,每顿饭……”
他双手比划一个大圆,“这般大的海碗,每顿饭吃两、三碗,比我一天的饭量还多。
这得亏是能干啊,要不然这么个吃法还真养不活,估摸着平日里就没敢吃饱过,谁家粮食经得住这般吃法。来咱家可算是走了运,人家帮了大忙,咱们肯定不能怠慢了是吧?”
说到这里,丛三老爷又急急解释:“不过你放心,家里也没吃亏,这个秋收我跟你媳妇就没怎么插手,都是他们两个在做。
我这一大把年纪,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轻松的秋收,怪道那些地主老爷喜欢买地请长工,确实是……舒坦。”
话还没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丛孝由着老爹大乐,笑声是很有感染力的,他也弯起嘴角。
陈氏却还惦记着刚才说到的事情:“你给东家老爷帮了这么大的忙,他就没有好好赏赐你?”
丛孝理所当然回答:“当然给了工钱,我就是做木工活计的嘛,可人家就请我送了一次嫁妆,我也不能赖着那富家老爷给我活干不是?
这一个多月我都在到处打零工,找活干,进了腊月大家都忙着过年,外头实在没什么活做,我就回来了。”
“确实不能赖着人家,咱们是厚道人,哪能干那泼皮无赖的事。”丛三老爷迫不及待赞同,“回家了也好,过年的事情多得很,你媳妇一个人忙不过来,正等着你回来好好合计。”
杏娘在一旁笑着不说话,两口子私底下话多得很,当着外人面却不好太亲密。
陈氏则有些意兴阑珊,有钱人家的老爷就是小气,她还以为儿子这回给人家帮了大忙,怎么着也能得个金啊、玉啊的赏赐,她能跟着沾点光。
老头子都有一个玉石烟嘴,她可什么玉都没有。
结果就给了工钱,工钱能值几个钱,还县城的有钱大老爷?
抠搜得没了边。
……
丛孝迷糊中觉得脸上酥麻麻地痒,有柔软的手指头在他脸上点来点去,掀开眼皮露出女儿圆圆的包子脸,红润饱满,元气十足。
“叶儿,怎么不多睡一会,起来的这么早?”
青叶以手指刮脸,笑嘻嘻羞他:“爹,不早了,晌午饭都快做好了,娘要我喊你起来吃饭。”
丛孝眯缝着眼睛朝窗外看,外头日头正盛,果真天色大亮,白天赶路夜里睡得迟,这一觉竟睡到了大中午。
“爹,我头上的簪子好不好看?”青叶喜滋滋把脑袋凑到她爹眼皮子底下。
丛孝昨晚到家时青叶已熟睡,杏娘就没把她叫醒,早上给她梳头发时插上她爹给买的簪子,一支海棠银发簪。
小小两朵大开的海棠花,花蕊还点缀了黄色的染料,活泼俏丽,清新脱俗,最适合小女孩穿戴。
今天杏娘没给她梳包包头,只在头顶挽了个髻,插上发簪,其余头发披散。
小小女童陡然间像变了个人,一下子有了少女的容颜,尽管身量还小,却实实在在显露出不同于男孩的柔美。
自打早起换了发型,青叶的动作就变得斯文起来。说话轻声细语,走路缓步慢行,从林子里的野猴狲变作了循规蹈矩的小淑女。
连陈氏见了都面露惊异,她小孙女怎一夜间就长大了,这还是她个那圆头圆脑的小孙女?
尽管仍是圆润的长相,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了少女的影子。
这可真是长一年,身形不只长一岁,越长大变化越明显,女孩子长起来可太快了。
丛三老爷更是不用说,啧啧称奇,没口子夸赞:“哎哟!这是哪里来的小仙童呀,我瞧瞧……原是咱家小青叶呀!啧啧,可太好看了,我就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小女娘。”
直把小孙女逗得心花怒放,双手叉腰,仰头大笑,上颚顶都露了出来,一下子又给打回原形。
青叶在家里收获了一通赞美,还是觉得不过瘾,又出去溜达了一圈。
西边都是男孩子,不是她的目标,她出了大门往东走。
所到之处自是人人称赞,说她的发髻好看,簪子也漂亮,顺便知道她爹从县城回来了。
尤其是何竹姐妹艳羡的目光,极大地满足了青叶的虚荣心,越发笑得合不拢嘴——何梅姐姐尚且没有银簪子戴呢,她可是垄上第一个有银簪子的女孩。
就这般得意了一上午,腮帮子都笑发酸了,青叶赶紧闭上嘴巴回家。
再笑下去涎水就要滴下来了,她才出了大风头,可不能立刻就丢丑,小淑女的瘾头还没过呢。
丛孝捏了一把她的圆脸蛋,“好看极了,我闺女是这条垄上最俊俏的女娃娃。”
一句话又逗得小女童见牙不见眼,丛孝这次在县里最大的感触就是张家嫁女儿的奢靡。
原来大户人家小姐的嫁妆是打出生就开始积攒的,等到了说亲的年岁便成了好大一笔家资。
他们乡下人家哪有这个说法,都是说亲后准备一份嫁妆,家里富裕,疼爱女儿的能多得几串铜板,几床被子、衣物等。
大半都是几身衣裳,一床被子就给打发了,世风如此,也怨不得爹娘。
当年他媳妇的嫁妆是十里八乡的头一份,连床柜这样的大件家具都有陪送,这在村里是极为罕见的。
一般新房里的陈设是男方家准备,有些人家只把老房子刷一道白灰,搬来爹娘房里的桌椅,这在乡下地方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谁家有那么些银子起新房,置新家具,手头有钱还不如多置两亩地。也只丛孝当时在府里挣了钱,房子、摆设都是新的。
加之李老爷子是个有本事的,舍得给女儿置办嫁妆,也无怪乎人人眼红。
在之后的几年时间,杏娘的嫁妆都无人越过,成了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的几个嫂子嫉恨得扯烂了好几条帕子,牙龈险给咬碎,那也是白搭。老爷子的银子轮不到他人做主,之前是,往后也是。
丛孝想着自个是不及岳父大人有本事,可也不能差的太远,等女儿出嫁时连份像样的嫁妆都置办不出来,岂不叫人笑话?
现下知道的不晚,还有几年时间准备,且等他慢慢给女儿添置首饰器皿,先攒起来,到时拿出来也能充一番场面。
跟有钱人家是没法比,但凭良心做事。
丛孝打发女儿去灶房,他好起床洗漱:“叶儿,你先去给娘端菜,跟她说爹马上就来。”
青叶点头,“爹你快点,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知道了,这就来。”
吃过饭丛孝在垄上溜达,天气晴朗的日子大家都在外面晒太阳,他也过去凑热闹。
杏娘有心让他松散两天,过年的准备不急这一时半刻的,男人才刚回来,调养好身子最要紧。
三个跟屁虫跟爹的亲热劲还没过,跟手跟脚忙个不休,走到哪跟到哪。
有人心痒难耐,不禁问道:“你在县里做了什么大事,东家老爷竟然派了两个人来你家帮忙秋收?”
丛孝爽朗一笑:“这一个多月,我在县里不是在补砖墙,就是在屋顶捡瓦片。我本事大得很,能把屋顶上的瓦摆成一朵花,东家看了就欢喜,自然多多的赏赐给我。”
众人大笑,“又在胡说八道,你就算摆出个仙女模样,老板也不会跑屋顶上去看,你这是俏眉眼抛给瞎子看——白搭。”
“你们别不信……”丛孝笑意盈盈,“县里的有钱老爷是多,可穷人也多,有些比咱们还不如呢……”
乡里人家对城里人有一阵莫名的敬畏和敬仰,总觉得他们过得就是神仙日子,一时听他说得入了神。
第98章
丛孝确实没撒谎,经了老纪头和张家的事后,他在县里也算小有名堂。
人都知晓他精通泥瓦木工活计,是从府城闯荡回来的,一时打听他的人还不少。
时值冬季,玉陵县雨雪是少不了的,新起的房子还好,谁家老房子不滴个雨漏个水的。
不是屋顶上的瓦片移了位置,就是被风掀翻了缺个洞,到了雨天,外面“哗啦啦”倾盆大雨,屋里“淅淅沥沥”小雨连绵。
家里的盆、桶、罐,有一个算一个,都拿来接水,“叮铃哐当”响个不住,比戏班子开锣还热闹。
光接水还不行,隔一会还得倒出去,要不水满了流得满屋子岂不是白接了。
下雨天恨不得专门安排个人接雨水才好,到了夜里更是烦人,总不能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哪只罐子该倒水了?
不够繁琐的!
一场雨后满大街都是找瓦工师傅的人家,年老的尚且不要,捡瓦片得上屋顶,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出个好歹凭添晦气。
丛孝这般年轻、手艺又好的就成了香饽饽,请他做工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恨不得排个单出来才好。
这一个来月丛孝就忙着爬上颠下的,快成飞檐走壁的高手了,极有当梁上君子的潜能。
当然,比起张家的工钱那是天壤之别,可张家这样的单子几年才能碰上一次,可遇而不可求,更多的是这般修修补补的小活计。
丛孝丝毫不嫌弃,上一天工就赚一天钱,这还有什么不满的,整日里无所事事才叫人心里发慌。
朱青水好奇地问:“你说这些人都住到城里去了,怎么可能比咱们还穷?咱们就是守着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哪天要是没了收成就得饿肚子,他们城里人不都有的是钱吗?”
丛孝还没开口,丛五老爷哼一声:“皇城根底下还有叫花子呢,哪里都有穷人,咱们还算好的,有田亩在身,那些身无分文的多得是。”
“就是,地才是咱们的根,有地在什么都不怕。话说今年的雪是不是少了点,才下了一场就化了……”
“下雪你说冷,不下你又愁得慌,你到底想怎么样,老天爷都要被你弄迷糊了?”
那人拍了他一巴掌:“胡说什么,老天爷最是神明,想是还没到日子,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呢,过年肯定下雪。”
“下雪比下雨好,冷冰冰的雨一下,呼啦一阵风吹过来,牙齿缝里都在往外冒寒气,穿多少衣服都没用。”
一群男人凑在一起絮絮叨叨,无非说说庄稼、收成,企盼一下来年能有好年景,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大日头难得啊,还是多晒晒吧,去去霉气。
女人们则忙着晾晒床单、被褥、换洗的衣物,晒了太阳的床铺格外暖和,充满了阳光的气息。床铺底下垫的枯黄稻草也抱出来晒晒,除去湿气更干爽,躺上去软绵绵的,如同睡在云堆上。
杏娘烧了一大锅水在院子里给两个臭小子洗大澡,平时就洗个手脸、屁股、脚的,等天一放晴就要烧热水搓澡。
丝瓜络在白胖的胳膊上来回搓,一层层泥垢滚成条状。
杏娘嫌弃地皱眉:“我的天,才四、五天没洗大澡,你怎么就脏成这样,你每天是睡在灶膛灰堆里吗?”
青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每天晚上跟着娘睡觉,娘也是脏兮兮的。”
“我才不像你这么脏。”杏娘啐他一口,“我说夜里睡觉怎么总是闻到一股酸臭味,原来源头是你这个臭小子。从今天开始你就搬到灶房来睡吧,左右你都这么脏了,睡哪里都成。”
青果扭着身子不答应,往他娘身上扑,“我不要睡灶房,我要跟娘睡,我都洗白白了,娘,你闻闻,可香了,我才不臭。”
木盆里的水被他扑打得到处都是,溅了杏娘一身,“好了,好了,别闹了,娘还没洗澡呢,要是着凉了我揍你一顿。”
拿起丝瓜络在他全身上下猛搓,直搓得白胖的软肉发红才罢手,捧着香喷喷新鲜出炉的小猪猡,杏娘乐不可支:“娘的小乖乖哟,你就是娘的心头肉呀!”
擦干身子套上衣服,在他的胖脸蛋子上亲一口,拍拍他的屁股,“走吧,找你爹玩去,别又跑得一身汗。”
看小儿子跑远,杏娘牵过大儿子的手,“本想着你们两个小家伙洗一盆热水的,现下看是不行了,你弟的洗澡水猪都嫌脏。幸好姐姐又烧了一锅水,咱们小二哥自个洗一盆,洗得干干净净。”
青皮抿着嘴角腼腆地笑,他可比弟弟干净多了,只是瘦的可怜,两边的锁骨突兀地耸立。
杏娘怜惜地给他搓污垢,力道都不敢使大了。
“青皮,往后在外头玩的时候,要跟弟弟一样跑来跑去,别老站着不动,多跑跑肚子就饿了,吃得才多。咱们小二哥长得这般俊俏,再长点肉就更好了。”
青皮乖巧应好,白净的脸庞沉在温氲水汽里,静谧斯文。
打发走两个臭小子,母女俩栓了前后院的门,在灶房也洗了个大澡。搓掉污垢穿上干净衣服,感觉浑身都轻了两斤,可见每隔几天洗一次大澡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看到一旁堆成山的厚棉袄、棉裤,她一个人可洗不来,要女儿喊她爹回来帮忙,歇了半天也该干活了。
丛孝在家狠狠松散了两天,第三天背上背篓跟媳妇去镇上。
冬天河里的水浅又结了一层薄冰,周老爷子的小船就行不了了。人人挎着两条腿走一个时辰买年货,没有一个成年男人跟着,买了东西也够呛背得回来。
杏娘的小摊子生意也停了,只等开春天气暖和好行船。
镇上挤挤挨挨,人潮涌动,到了年尾,家家户户忙着采买年货。如杏娘这般离得远的人家没办法摆摊,离镇上近的村子推了小车或背了菜蔬过来卖的比比皆是。
“卖米糕啦,都来瞧一瞧,看一看,香甜软糯的白米糕,吃了步步高升!”
“新鲜出炉的肉包子,好吃又便宜,卖包子咯……”
嘈杂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进了腊月,乡里的农人都在准备采买年货。一年忙到头就指望着年底过几天好日子,再吝啬的人家也要扣出两个铜板买一条肉打打牙祭。
小夫妻俩个在人堆里艰难穿行,丛孝护着媳妇走在里侧。
这种时候小偷小摸最多,还有占妇人便宜的,泼皮无赖讹钱的,鱼龙混杂,防不胜防。
见人多成这样,一条街还没走到头呢,险些挤出一身汗,杏娘懒得挨个摊子去看,直奔此行的目的地。
先去郑娘子家的肉铺买了六条三层分明的五花肉,色泽鲜艳,肥瘦相间,郑娘子还额外送了她一根剔干净肉的大棒骨熬汤。
杏娘推迟不要:“这怎么好意思,我是来买肉的,不是来讹骨头的,咱们做生意还是正当买卖的好。”
郑娘子满不在乎挥手:“拿着,拿着,这个月生意好,一根骨头不值什么,拿回去给男人、孩子熬汤喝,你也送了我酱菜呢!”
两人现在好的跟什么一样,比亲姐妹也不差了,时常互送一些家常之物。
杏娘弯起嘴角领情,丛孝跟在一旁道谢,郑娘子上下打量他一眼,这还是头一次碰到丛娘子家的男人,听说常年在外做工。
长得倒是周正,就是黑了点……
案板另一头的大儿子喊她过去收钱,她匆忙跟杏娘打个招呼,急走过去算钱。
年底生意忙呀,铺子里的老板娘恨不得多生出两双手来打理。一双利眼还得紧紧盯着木板上的肉块,一手交钱一手提肉,防止人多杂乱趁机赖账。
“想不到你在镇里还交上好友了?”丛孝把肉放进背篓提在手上,以防扒手顺手牵羊。
“那是,”杏娘得意地扬起下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指不定哪天人都知道我丛娘子的名头,不认得你丛七郎。”
“好,好,丛七郎往后就跟着丛娘子混了,你指东我绝不往西。”看着媳妇的娇俏样,丛孝手痒想挠两把,到底顾虑着外头人多不好动手。
小夫妻俩个说笑打闹往鱼贩子的摊位走。
腌腊鱼最好买草鱼,草鱼肉厚晾晒了不柴,只不过草鱼价钱也贵。每斤比大白刁贵了五文,尤其到了年底,涨价更是凶猛。
十斤以上的草鱼都是喂养的,一般抓不到这般大的野生草鱼。
周老爷子家的捕鱼网最多拦些刁子鱼、鲫鱼等巴掌大的小杂鱼,大鱼也有但很少。
杏娘蹲着身子看了半晌,念念不舍移开目光,买了五条七、八斤左右的大白刁。明年,等明年一定要买草鱼做腊鱼。
丛孝疑惑地问:“你不是要买草鱼?草鱼肉多有弹性,风干后比大白刁好吃。”
杏娘轻描淡写道:“就多了那么点肉,每斤却多了五文钱,不划算。大白刁不用晒那么干巴,其实好吃着呢,我心里有数。”
丛孝望着媳妇的侧脸若有所思,街上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回家了再说。
之后两人又去布庄扯了全家老小过年的新布,本来每年只需给家里孩子做一身新衣裳就够了,讨个吉利。
大人的棉袄都是几年才换一次,只要不坏能穿就行,没那么多讲究,最多留一身走亲戚的衣裳。
这不是去年春节过得一团糟,先是做生意赔钱,后是分家纠纷,哪里还有心情准备过年。
年夜饭都吃得潦草,各种年货更是没准备,大人、孩子都过了个草率无比的新年。
今年就不一样,杏娘在镇上摆起了小摊,当家的在离家更近的县城做工。她还找到了治她大嫂的窍门,往后再不用听那些拐弯抹角的阴阳话。
她现在巴不得林氏多回来几次,她再好好发挥,上一次还是没准备好。
怼人是会上瘾的,越怼脑袋瓜子越灵活啊,她可太想跟人抬杠了,尤其是林氏。不把之前受的那些窝囊气呛回去,她都瞧不起自个。
总之,杏娘现在能文能武,自觉往后大有一番作为。为了庆贺这一年发生的好事,她决定给全家换新衣,以弥补去年的慌乱。
新年就要有新气象,他们家会越过越好的。
第99章
剖开大白刁肚腹,去除鱼鳞和腮,鱼肚上的黑膜也刮干净,用干抹布擦干血水。
腌制腊鱼的时候最好不要碰水,等晾晒的时候用温水清洗干净。这样做出来的腊鱼颜色红亮,有鱼香没异味。
接下来的步骤就简单了,先抹醋去腥,再把鱼的两面细细抹上盐揉搓片刻,让盐分渗透到鱼肉中。
处理好的鱼放进木盆,鱼背朝上叠放在一起,最后压上重物。阴凉通风处腌制三、四天,洗净后挂在灶房屋檐下,半个月后就成了腊鱼。
冬天日头少,气温严寒,但是风却呼呼地刮,冷飕飕的穿堂风从前院吹到后门,不下雨的日子还能晒到太阳。这般风吹日晒做出来的腊鱼咸淡适中,或煎或蒸都可以,放一勺酱后辣香味十足,十分下饭。
且挂在屋檐下一个冬天都不会发臭,能吃到来年开春。
腊肉也是一般做法,腌制好后通通挂在灶房檐下。望着一条条垂下来的鱼肉,杏娘心里异常满足,这才叫过年呢,吃得好穿得暖才舒坦。
现在只差腊鸡了,明天杀两只挂上去,那样就更好看了。
晚上哄睡了两个臭小子,杏娘早早钻进被窝养神,丛孝跟她说话,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哼两声。意识已经模糊不清,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周公在向她招手了。
男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又推了推她的肩膀,“醒醒,给你看一样东西。”
杏娘无意识“嗯”一声,在被窝里扭了下身子,彻底进入梦乡。
丛孝无奈,看媳妇丝毫没有睁眼的打算,俯下身子扒拉她的眼皮。
杏娘一只脚已经踏进周公的宴席,另一只脚正要跨过门槛,被男人强行扯了回来。顿时恼羞成怒,半睁开眼皮发火:“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我都……”
怒火戛然而止,眼前的金黄耀眼逼人,她的眼睛仿佛被光芒刺伤了,越发睁不开。
等反应过这是何物之后,眼睛越睁越大,“噌”一声一个弹射坐了起来。
“我的天,我看见了什么,这是金子啊,我看见了金子……这,这不是在做梦吧,我……我竟然看到了金子。”
她一把夺过男人手里的金元宝,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两只手轻轻地颤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手上的金子。
哪里还有半分之前即将入梦的倦怠样,只怕现下要她去村子里跑上十圈,她也有的是力气。
媳妇的财迷样把男人逗笑了,他好笑地调侃:“还困不困了,都说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你还不乐意。这就是金子,是我这次得的工钱,话说我回来几天了,你怎么没找我要工钱?”
杏娘仍是如坠云中,把手上小巧玲珑的金元宝翻来覆去地看,末了拿虎牙轻咬元宝上的小尖尖。
男人喷笑:“你在干什么,这就是金子,真金白银的金子,我特意去钱庄换的。”
能咬动,是金子,杏娘放下心,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看着眼前男人的笑脸,伸出手照着他的脸皮就是一捏,继而旋转、扭动。
“嗷,你捏我做什么?”一声惨叫响起。
杏娘真心实意地笑了:“是真的呢,我真的没有在做梦,我有一个金元宝了,金子做的金元宝。”
丛孝捂着脸庞哭笑不得:“你倒是不傻,不捏自个,还知道逮着别人使劲。问你呢,怎么这次回来没问我要银子?”
杏娘白他一眼,身心愉悦时连生气都带着娇嗔:“哪次回来不是你主动给我的,我什么时候找你要过?你这次一丝动静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没挣到钱,自然不会开口拂了你的面子,我贴心吧?”
丛孝失笑摇头,他这次想着给媳妇一个惊喜,只等着她问呢,不成想搞错了顺序,两口子都等着对方主动。
干脆倒出钱袋里剩下的银子:“这次外出的时间着实太长,连秋收也没回来,大头都是在县里张老爷家挣的,不算中人钱共得了七十两。
余下的四两多碎银是做零工赚的,全都在这里,你手里拿的是五两的金元宝。”
把银子换成金子是丛孝苦思良久才想出来的主意,他媳妇是个花钱大手大脚且没有成算的人,手里得了大笔银子难免叫人哄骗了去。
家里吃吃喝喝花的银子无所谓,没了也就没了,左右是花在自己人身上。
若是平白无故再来上一回他大姐那般的乌糟事,真是气死了棺材板都压不住,气死了也白搭。
乡里人精明厉害,谁家多飞出一只蚊子,打眼一瞧都能猜出来公母,何况这么一大笔银子。
换成了金子就不一样,金子在小地方少见,很少拿出去花用。
存了银子难免舍得花销,届时露出些行迹叫人知晓,形形色色的人想着法地沾上来。
存下金子就不一样,相当于藏了个值钱的宝贝,肯定是千方百计不透露半点风声,只当没这回事。
这两者虽都是银子,可在心理上就存在显著的区别,为了能叫媳妇攒钱,丛孝也是颇费了一番脑筋。
其实他这番打算完全白费,自打分家后自个过起日子,尤其摆了小摊子后,杏娘攒钱的热情比谁都高,轻易不乱花银子。
得了一个金元宝已是大喜过望,不成想还有碎银,拨弄着余下的二十四两银子,杏娘眉开眼笑:“怎么不全换成金子?金子小巧不占地方,还值钱。”
“不了,”男人摇头,“家里还是要留点活钱,用不用得上先不说,只放在那里也能叫人安心。”
他皱了眉头转而问道:“我这几天在垄上溜达,零零碎碎听了些你三哥的事情,你不打算告诉我的吗?若是用得上,这些碎银给岳父家送去也无妨。”
“哪里会不告诉你,就算我不说,旁人也会说。”杏娘长叹一口气,“是还没想好怎么说,这几天又忙遭遭的,一时给忘记了。”
提起这一茬,杏娘就不得不佩服周邻这个小屁孩的未卜先知,颇有他爹卜卦的神通,保不准能接她爹的班子。
这是有缘由的,自打李老三第二次被打断腿抬回家,他在三房的地位就急转直下,之前呼奴使婢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李老爷子摆明了不把这个三儿子放在眼里,就是他立时一命呜呼上了西天那也无碍,替他省了多少事。
回到家的钱氏又气又急又伤心,没想到老爷子当真这般心狠手辣,不顾念半分骨肉亲情,这是要把他们三房往死路上逼啊!
越想越伤心,不由扯了嗓子嚎啕大哭,她哭李老三更是哭得凄惨,两条腿钻心地疼,他怕不是成了一个废人?
又疼又怕之下,凄厉地惨叫响彻方圆十里,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家出了命案。
老的凄风冷雨,小的也好不到哪去,个个愁眉苦脸,如丧考妣,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一屋子人只李苏木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给他三叔上夹板。
他在医馆都锻炼出来了,这只能算开胃小点心,医馆里多得是缺胳膊断腿的伤患,惨叫声比这还瘆人,丝毫不影响他忙自个的。
他要是分了心,那可就真要出人命了。
钱氏本就伤心,家里的死鬼还没完没了地号丧,不由想起他做的那些破烂事。要不是他去赌博,要不是他偷家里的钱财,她家的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爹娘老子都不心疼,她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站起身冲过去甩手就是一耳光,“闭嘴,你个窝囊废!”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震耳欲聋地嚎啕,李苏木忙碌的手一顿:果不其然,他说什么来着,他三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三叔的日子不好过了。
被打懵了的李老三忘了痛哭,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肥婆娘,眨巴几下眼睛,脸上的疼痛提醒他方才发生了什么,顿时勃然大怒。
也不管腿上的疼痛了,扑腾着上半身就要跟婆娘拼命:“你个贱人反了天了,敢打老子,老子活撕了你!”
钱氏岂会怕他,之前或许会,现下他都成半个废人了,哪里还是她的对手?
当下迎难而上,照着那张老脸左边脸甩过去,右边脸甩回来,噼里啪啦打得好不畅快。
要不怎么说杏娘跟她是嫡亲姑嫂呢,两人如出一辙的甩耳光风格,打得人毫无还手之力。可见甩耳光才是老李家的家常绝学,既传女儿又传儿媳,半点不偏袒,暂时还没传到男丁身上。
房里的一众小辈给这两口子打得猝不及防,傻眼呆了片刻,待反应过来后忙不迭上去拉架。
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好容易拉开厮打在一起的两人,此时李老三也成了新鲜出炉的猪头一个。
李老三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连向来对他惟命是从的婆娘都敢朝他伸手,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想起爹娘的残忍,婆娘的无情,儿女的不孝,不由悲从中来,涕泪横流,哭得越发惨烈。
李苏木实是不忍看他三叔的衰样,上半身顶着一张猪头脸,下半身拖着一双断腿,怎一个惨字了得,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旁人家的事最多看个热闹罢了,谁也不会操那个闲心看他家一日三餐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只李老三家邻居从早到晚就听到他家乒乒乓乓响个不住,不时传来女人声嘶力竭地打骂和男人歇斯底里地痛哭。
如今攻守易形了,之前李老三只敢对婆娘破口大骂,动手是不敢的,老李家没有打女人的习俗。
到了钱氏这里可不懂客气为何物,非但赌钱会上瘾,甩耳光也是会上瘾的。
尤其李老三腿疼难忍,时不时啼哭呻吟,加之他现今相当于就是废人一个,吃喝拉撒无不需要人照料。同睡一个被窝的人,钱氏想躲都没地儿躲,难免更是怒火中烧。
稍有不顺心就是一耳光甩过去,直打得李老三哭爹喊娘,这日子没法过啦!
有好奇心重的人趴在门口探头探脑,被一个小板凳擦着头皮扔过来,顿时歇了窥探的心思,母老虎撒泼,任是神仙也没辙。
李家三房整日热闹得似唱大戏,李家老宅充耳不闻,纵得钱氏越发地无法无天。
李老三的两条腿在短时间是好不了的,但是他的脸也从没消过肿,红润饱满一团和气,是个有福气的样子。
三房的小辈对老爹更是敢怒不敢言,只当自家是个睁眼瞎,老娘要打老爹,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最多拦着不叫打坏罢了,老爹也是该吃些教训才是。
第100章
李家三房闹腾了大半个月,李老三的腿疼缓解了大半,不再日夜难安,辗转反侧。
钱氏的怒火也消了大半,生米已煮成熟饭,事已至此,她就算把不争气的男人打死也没用。
该还的债还是要还,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才是?
旁人尤可,李老三可算是长了回脑子。这也难怪,纵是个面人被甩了半个月的巴掌也会显出个真人模样,何况他是实打实的人皮骨血,掺不了半分假。
挨打多了也是有好处的,学会了动脑子。
现下婆娘比他强,儿女们也都站在她那边,他一个人单打独斗实是没有任何胜算。骂又骂不过,打也打不赢,越骂打得越凶,能怎么办?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硬的不行来软的,武的不行来文的。
他李老三为了活命,别说只是跟婆娘软语相求,便是要他端茶倒水那也是肯的。人的命只有一条,要是没了就真的没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想通了的李老三一改往日颐指气使的大老爷们做派,每日对婆娘嘘寒问暖,阿谀奉承,舔着一张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夜里小意温柔,说些初相识的点点滴滴,生儿育女的艰难险阻,勾得钱氏一颗半老徐娘的母老虎心肠也返老还童成了少女的柔情蜜意。
其实他们年轻那会也是很相爱的,只不过柴米油盐抵不过岁月无情,流水落花春去也,时间一去不复返。
钱氏软了面容,李老三更是趁热打铁,不加把劲不行啊,只要一想到两个多月后的还债期以及他又要被打断的左腿……
他顿时打了个寒颤,立时生出无限紧迫,时间不等人,再不抓紧点就来不及了。
这一夜两口子躺在床上偶偶私语,李老三抚着养好的左腿长吁短叹。
“看来老爷子是铁了心想把我打成废人,不过不要紧,为了咱这一大家子,这点疼我还是受得住的。
只是苦了你,我这一两年怕是好不了,咱们家里里外外都要你操持,我就是想帮忙也有心无力,是我拖累了你。”
钱氏捂着脸啜泣:“爹娘好狠的心呐,难不成你不是他们亲生的,是外头捡回来的不成?咱们这一大家子不都是姓李吗?怎地就把咱们三房往死里逼,这……这叫人可怎么活啊?”
“不怪爹娘,怪我,是我自个不争气。”李老三语气萧瑟落寞,自嘲地笑道。
“爹老早就警告过我,叫我不要跟他们来往,是我经不住诱惑上了他们的贼船。
起先也只是想多赢点钱,让你跟孩子们过几天好日子,不成想越输越多越陷越深,回不了头。一切都是我的错,纵是被爹打断双腿,那也是我活该。”
“我的冤家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咱们可怎么办呐?”钱氏趴在男人的肩头嚎啕大哭。
要不说老李家没有蠢货呢,个个都是人精,李老三梗着脖子不服软还好,这猛一下子改变了策略。
先是怀柔,后是上演苦肉计,引得钱氏肝肠寸断,她家汉子何曾有过这般低声下气,萎靡颓废的模样?
她男人可是白水湾堂堂李家三老爷,走出去谁不给两分薄面。如今怎地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听着婆娘的哭声,李老三悲从中来。
一时也不知道是演戏多一些还是身临其境,感慨自个命运叵测多一些,越发地情真意切,如交代后事般事无巨细。
“要是我的两条腿都断了,估摸着离死也就不远了,我李老三不怕死,死算个什么东西。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只是害了我的堂客呐……”
想起自个身死的悲惨境遇,李老三沉迷悲痛不可自拔,还跟他二哥学起唱丧鼓来了,抑扬顿挫,有起有伏,腔调悲怆引人哀伤。
“我要是死了,你就带着儿孙们好好过日子,爹娘虽然看我不顺眼,看在我已死的份上不会为难你。儿子们若是不孝顺,你只管去找老爷子做主,他不会不管。
我的婆娘哟,你怎么这么命苦,是我害苦了你……”
两口子抱头痛哭成一团,不知情的还真以为他家要挂白幡了。
哭了半晌,钱氏一抹脸上的鼻涕、眼泪,眼神异常坚定,发狠起誓般斩钉截铁道:“当家的,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等着瞧好了,谁都能死,你不能死,我定要让你活得好好的。”
李老三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望着肥肥的婆娘,只觉得有如天女下凡,怎么看怎么神圣。他之前怎会觉得婆娘粗俗不堪,蠢笨如牛的,当真是瞎了一双狗眼。
哭得太过忘情,猛一停下来,“嗝……”一个长嗝飘散开来。
钱氏是个好吃懒做,拈轻怕重的妇人,有好事时削尖了脑袋往前挤,别人倒霉了跑得比谁都快。
这样一个无知妇人却有着人性本能里的趋利避害,她知道这个世上什么才是安身立命之本,当家的要是没了,她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总而言之,当务之急是保住男人的腿,也就是说还掉赌坊剩余的欠债,若不然到了下次还债之日,就是汉子断腿之时。
再来一次,当家的命能不能保住尚且两说,腿肯定是保不住了。
钱氏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银子,却是越找越愤懑。
明面上值钱的小玩意都被李老三赌博卖掉了,哪还有几个漏网之鱼。她气急之下冲进房里,照着李老三才恢复两天的老脸就是两耳光,这股子邪火不发出来,她心里难受憋得慌。
“啪啪”两声过后,钱氏心气顺了,立时心平气和,面容安详。
李老三跟受了满肚子委屈又无人做主的苦楚小媳妇般,摸着又肿起来的脸蛋不敢吭声,可怜巴巴缩着脑袋耷拉着肩膀。
这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转着转着就不知道转到哪个方位了。
所以只要人活得够久,什么稀罕事都能碰上,只差没见过鬼了。
平了心绪后的钱氏叫来全家男女老少,开门见山提出要求:“你们爹现下这个情况就不要指望老爷子还债了,再有下一次就不是要钱,而是要命了。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爹被打死吧,少不得凑齐银子把余下的债清了。”
两个儿子都不吭声,垂着脑袋看不清神情,两个儿媳立时皱了眉头,满脸不悦,却不好开口反驳。否则一个不孝的名头压下来,届时吃不了兜着走。
孙辈太小插不上话,只有听的份。
钱氏扫一眼各人心思,垂下眼睑淡声道:“我收拢了我们两个老家伙的棺材本,零碎首饰还有几件用不上的大件摆设,估摸着能凑出来四两银子。
你们回去清点各自房里的东西,大人、孩子的都算上,得用的都拿来我这里。”
见儿子、儿媳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这是打算跟她硬抗到底?
钱氏厉声呵斥:“怎么,你们也想翻了天不成?老爷子那里我做不了主,三房里头我还是能做主的。谁要是想要了当家的命,老娘先要了他的命。
我今天坐在这里好好地跟你们说话,你们最好也识趣。消了债务咱家还能过个好年,要不然,我要是不好过,你们就陪着我一起下地狱吧!”
李老三泪眼婆娑地看着钱氏,他就知道,婆娘心里是有他的,实是喜欢地紧。
打是亲骂是爱,越打越骂越相爱么,他不怪她,谁叫她拿他当命根子呢!
如今他成了半个废人,儿子们也不大听话了,只有钱氏一如既往地对他好。他们两口子才是这世间的恩爱生死两相随,堪称夫妻情深典范。
两个儿子无奈,明面上是不敢跟爹娘作对的,可他们小家哪里拿得出银子。
田里的出息都在两个老人手里把持,媳妇、孩子想扯身新布都要看老娘脸色,钱袋里的铜板比脸还干净。
两个满脸为难,实在无能为力,只拿眼偷觑自个媳妇。
老二媳妇当自家是截木头,左右这一家子都是亲父子、亲母子、亲侄女,只她一个外人,哪里有她开口的份。她就守着“三不”原则,不争不抢不冒头,旁人怎么做她跟着就是。
老大媳妇小钱氏心有不满,仗着自个与众不同的身份,向来是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
当下小心翼翼道:“咱家挣钱的门路都在田亩上,不像别家男人还出去做工,咱们手上有多少银子,娘心里应该是有数的。前些时候陈皮的银锁还被爹拿走了,哪里还有……”
钱氏冷哼一声:“我心里自然是有数的,你爹只拿了一副,不是还有别的么?
家里孩子有几副首饰大家伙心里都清楚,就不要我一一点出来了吧?当初请酒的时候可是记了数的,眼下他们爷爷有难,该孙辈孝敬的时候就得拿出来救急。”
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道:“不过你们放心,等日后家里宽松了该补给谁家还是要给的。
这些钱财我们两个老骨头又带不进棺材里去,还不都是你们的?现下是实在没有法子,就当老婆子跪下来求你们了。”
说着起身就要下跪,两个儿子忙拦住,这要是传扬出去他们还怎么做人?
小钱氏怒而起身离开房间,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离了手的银子就跟改了姓的儿子一样,都不是自家人了,哪还有要回来的道理?
李老三敬佩地望着钱氏,满眼亮晶晶,自家婆娘才是真人不露相,能屈能伸啊!
之前错看了她,这才是一家之主的模样,拿得起放得下,软硬兼施,小辈们敢不乖乖听话?
李家三房的两个儿子,连带嫁出去的两个女儿总共搜罗出近三两银子,满打满算钱氏手里有七两,离还清债务还差了二两。
家里实是一个子儿都找不出来了,能卖的东西只剩了锅碗瓢盆,真要是卖了,一大家子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李家其他三个房头的更不用说,老爷子当初掏的六两银子他们还没吭声呢,只当吃了个哑巴亏往肚子咽,再没有往外出银子的意思。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看着办吧,可别说他们不讲兄弟情义,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他们已经够吃亏的了。
眼看着一个月快到头了,还差了二两银子的缺口,李老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嘴角起了一圈燎泡。还有两个月就到还账期限了,谁知道中间会出什么差子,越早还完越好,他的这条小命真的遭不住折腾了。
钱氏在家冥思苦想,还真叫她想出来个法子。《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