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钱氏想出来的法子就是回娘家借,虽说自打她嫁进李家,向来只有从李家往娘家提东西,大包小包没断过,从没有往回拿过一针一线。
谁叫李家富裕钱家穷呢,姻亲间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要不怎么叫亲家。现今自家遇到了困难,回娘家借些银子周转也是理所应当的。
无奈钱氏的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钱家这种能把女儿嫁到男方家,后又死皮赖脸定要把孙女嫁给外孙的人家,用乡里人的说法就是上赶子,连脸皮都不要了。
这种人家怎么可能讲道义,进了钱家的门,不论是人是物,只能姓钱,断不能再拿出去,借也是不行的。
钱氏满面春风回娘家说明来意,迎接她的是钱家寒冬腊月里的风刀霜剑。
钱老娘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咱们不指望你提携,可你也不能有了祸事就往家里引吧?谁不知道你男人欠了一屁股债,你家老爷子都不想管了,你可倒好,还有脸回娘家要钱?”
想起老头子骂她生了个没用的女儿,更是怒火中烧。
“女儿就是赔钱货,出了门子就是别家的人了,别老想着回娘家嚯嚯爹娘老子。快走,快走,别把霉运带到我家里来,现成的山头不知道去拜,还想要老娘的钱,痴心妄想发什么美梦。”
钱氏愕然地望着钱老娘,她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女人嫁到别人家就是外人,一屋子都是一个姓的,只你一个外姓,不欺负你欺负谁?
有娘家撑腰的女人就不一样,男人就算想打你,也得掂量掂量老丈人、小舅子的拳头能不能吃得消。
娘家就是女人的靠山,娘家好了女人才过得好。之前她就是担心李家强过钱家太多,变着法的补贴、帮衬娘家,指望着他们能给她撑腰。
结果却是她才踏进娘家的门槛,她娘就把她当瘟神似得往外撵,容不得她说半句辩解的话,只恨不得她原地遁走才好。
被拒之门外的钱氏站在寒风料峭的冬日里,浑身发抖。
今天的风太冷了,风里生出无数细小的尖刺,她苍白的面容和干枯的嘴唇被刺得体无完肤,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像一尊雕像。
夜里躺在床上,钱氏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太过分了,她娘家太过分了!
钱家这是把她当成了什么,冤大头么?
有用的时候就是亲亲热热的好女儿、好姑奶奶,哪次回娘家不是捧了她上座,端茶倒水好不殷勤。人人凑到她身边喊得热切,纵是嫁出去几十年,她也是钱家当之无愧受宠的第一人。
当然,每次回去她绝不会空手就是。
现下她们家还没怎么地呢,只不过在外头欠了一点债,老爷子还没发话把他们逐出李家门。钱家可倒好,倒打一耙把他们挑了,恨不得他们有多远滚多远,滚得越远越好,最好连他们钱家的门槛也不要挨着边。
世上没有这般便宜的事,她钱氏就算舍了一身的肥肉,也要撕下娘家一层皮,好叫他们知道,她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
钱氏躺在床上恨得咬牙切齿,白天是她大意了,就这么稀里糊涂被她娘赶了回来。走着瞧,她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钱氏特意吃得饱饱的,肚子撑得溜圆,今天可是要打一场硬战,不吃饱不行,气势上不能输。
她雄赳赳气昂昂回娘家,一进了村子立马变了一副面孔,边走边哭,从李老三那里得到了灵感,也跟着二伯哥唱起丧鼓来了。
唱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如雷贯耳,真可谓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不得不说这两口子还是有点本领在身的,平日里窝囊自私,半点指望不上。一到了关键时刻,那真是十八般武艺附体,样样拿得出手。
甭管什么歪门邪道,能用上就是好招。
见她哭得这般哀恸欲绝,自有那好事的妇人上前询问:“钱家妹子,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李老三……走了?”
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只听说李老三被打折了腿,没听说送了命啊?
钱氏的哭声一顿,我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会不会说话,你家男人才没了,你家汉子才是个短命鬼。
要是往常旁人这般说,她早就跳脚开骂了,今时不同往日,小不忍则乱大谋,钱氏开导了自个一番,继续做出一副哀伤模样。
“我家老三是个实诚性子,他赌博欠债被老爷子打断了腿,这都是他该得的,谁叫他不争气呢。可婶子你知道吗?”
钱氏哭得不能自已,鬓发凌乱:“老三当初是不赌的,要不是我爹……都怪我,这都怪我啊,我实在没脸呆在李家……”
说着一脸悔不当初,无脸见人般埋着头往前跑。
被落下的婶子嘴巴大张,瞳孔震惊,她听到了什么?
李老三染上赌瘾是因为钱氏……不,是因为钱老爹,我的个乖乖,钱家这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亏得李家对这个亲家体贴周到,钱氏见天的往娘家扒拉,李老爷子从没二话。
敢情钱家就是这么回报李家的?
这不是亲家而是仇家啊,坑了别人的儿子还过得好好的,真是个白眼狼,白白便宜了他家。
回过神的妇人只打了个盹,立时挥舞着右手跟在后头跑起来,神情亢奋:“钱家妹子,等等……钱家妹子,你话还没说完呢,李老三是不是被你爹害的?你爹怎么能害人呢,还害的是女婿?”
好家伙,这话一出,不亚于平静的水面落下一挂炮仗,顿时掀起滔天巨浪,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咆哮。
“嗬!”冬日里正在外头晒太阳拉家常的男女老少纷纷侧目,等听明白只言片语,呼啦啦跟着跑起来。这还没到大年初一呢,人人跟喝了鸡血似得癫狂,有好戏看了,钱家要出大乐子了。
钱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也不理身后的呼喊,只管蒙着头往家跑。到了钱家门口,一家子刚吃完早饭,桌子还没收拾干净。
来得正好,今天人倒是齐全,钱氏狠下心冲进门双腿一跪,边哭边喊:“爹、娘,求求你们了,救救女儿吧,爹,求你了,救救你女婿吧。”
一屋子人给这姑奶奶惊呆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钱老爹眉头一竖,嘴巴一张就要破口大骂,还不等他开口,门外呼啦啦紧跟着涌进来一群人,个个神情亢奋,呼哧喘气。
钱老爹:“……”
他家挖出金子了?
钱家有没有挖出金子外人不知晓,方才出口的妇人不等喘匀气就开始打抱不平:“钱老爹,您这么做可就过份了,李家好歹是您的姻亲,李老爷子待您向来不薄。李老三可是您亲女婿,再怎么不满也不能把女婿往沟里带啊!”
“可不是,您家里吃的、喝的哪样不是姑奶奶拿回来的,她每次回娘家大包、小包从不空手,咱们大伙都看在眼里。”
“咱们做人得讲良心,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比不上儿子得用,可您不能眼睁睁看女儿、女婿遭了殃就袖手旁观吧,人家可帮了您家不少忙。”
钱老爹将将咽下嘴里的呵斥,就听到一连串的指责,个个都在骂他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这是怎么说的?大家伙是不是误会了,女婿家赌博欠债已经好几个月了,亲家老爷已经答应帮忙还钱。我家里什么情况,大伙都清楚,家底子单薄,便是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切”一声,一脸鄙视,钱老爹还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
若说李老爷子第一次还钱时,人还不知道他的打算,第二次要是还不明白,那可真就是长了副猪脑子。
再不然就是如钱老爹这般,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嘴上偏偏不说出来,哄哄小孩罢了。
仗义妇人又开口,义愤填膺道:“钱老爹,李老三沾上赌瘾是因为你吧?您可真是害人不浅,自个儿子看得死死的,却把别家儿子往死里坑,这还是亲女婿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您仇家。”
“就是,千不该万不该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您看他不顺眼好好教训一顿就是了,怎么能叫他沾赌呢?这不是害了李老爷子全家,人家跟你无冤无仇的……
即便是有天大的冤仇,你两家都成了亲家,还嫁了两回女儿,有什么是解不开的,何苦做这断子绝孙的行当?”
“胡说八道什么?”钱老爹勃然大怒,这时也顾不上甚体面了,一双脚跳得老高,“谁害李老三了,我女婿他……他自个跑去赌博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怂恿的,是他自甘下贱……”
“爹呀……”钱氏一声尖锐的哭嚎打断钱老爹的辩驳,“都怪我,是我没用,上次爹爹生辰,老三准备了酒水点心,布匹衣料。是我,是我跟他说……”
她哭得不能自已,双手拍打自个的脑袋,痛不欲生地道:“说上次送给娘亲的生辰礼太单薄了,爹娘很不满意,爹爹想穿绸子的衣裳,娘想戴金手镯,一个金戒指不顶用。
我逼他去找老爷子要钱,他没办法,这才铤而走险,受人引诱去赌博的,就是想着能赢点钱给爹爹置办寿礼,没成想……”
“嘶!”堂屋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齐刷刷扭头看钱家老两口,满眼不可置信。
可真敢想啊,绸缎衣裳、金手镯,李老爷子夫妇都不敢这般穿戴,这是一个住在乡下地方泥腿子该有的打扮?
镇上的地主老爷都不敢这般奢靡,怕是县里的官爷们才有资格穿绸戴金吧?
难怪李老三要去赌坊了,老岳父岳母狮子大开口要寿礼,连金戒指都不稀罕了。把他全家老少卖了差不多能凑齐,不去赌一把哪还有什么办法?
而且这种事是不好找他亲爹要钱的,李家又不欠钱家的,凭什么买给他家,李家又不是钱多得没地花。
人群里啧啧咂嘴,多是鄙夷轻视钱家老两口,别人拿他们当亲家,他们拿人家当摇钱树,做人太不厚道了。
钱家老两口被这个不孝女气得目眦欲裂,几欲昏厥,钱氏重新趴在地上哀求,求爹娘救救她男人。
一时屋内唾沫四溅,指指点点,谴责声、打抱不平声不绝于耳,钱家热闹得堪比过年,想必过年都没这般喧哗。
第102章
钱氏的一番唱念做打又挑起了众人的怒火。
本来嘛,你钱家祖上又不是大户人家,跟大伙一样都是土里刨食的。因着懒惰比左右邻居还不如,常年穿的裤子不是露了腚就是脱了线。
只因着舍了一碗馊掉的饭给当乞儿的李老爷子,便以恩人自居了,非但把女儿嫁进发达了的李家,后又把孙女儿也硬塞了进去。简直是把自个的脸皮扔在地上任人踩踏,好在李老爷子厚道,从没亏待过钱家,自来都是好言笑语相对。
姑娘顾家,两边不发,李家娶了钱家的两个姑娘简直倒了血霉,这哪里是娶媳妇,就是娶了两个偷家贼。
小的还看不大出来,万事有她姑姑冲在前头,她不用冒头,大的时刻惦记着娘家。
恨不得把李家搬空了贴补她爹娘兄弟,不过李家三房差不多也给她掏空了。李老三不但要养着自个的儿孙,还搭着钱家的一家老少。
怪道他成了那样混不吝的性子,任是谁累死累活挣不到钱,偷懒耍滑也饿不死,都会铁了心地混日子,左右看不到出头之日。
钱家可倒好,趴在李家身上吃肉吸血还不够,还要敲断人家的骨头,吸食里头的骨髓,可恶至极!
即便李老爷子能忍,他们也是忍不得的,这般为非作歹的人家,岂不坏了他们村的名头?
要是传扬了出去,人人都说他们村里的女孩娶不得,娶了就要养着岳父岳母全家老少,这不是坑了他们村的姑娘一辈子?
谁家还没几个女孩儿了,钱家这般做法摆明了就是只顾自家日子好过,不管他人死活。
想通了这一点,围观众人个个脸色难看,你钱家的日子是好过了,他们是没吃着羊肉却惹了一身臊,找谁说理去?
“钱老头,你都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你还想穿绸?你咋不上天呢?”
“他倒是想上天来着,可惜吃得满脑肥肠飘不起来,谁叫人家养了个好女儿,日日孝敬不断。”
“钱老娘,你的心可真黑,往常翘了手指头跟我们炫耀金戒指,还说是你家老头子买的,敢情是逼迫女儿送的。昧了人家多少好处,一见女婿遭了难就把人家往外撵,你们两口子真是缺了大德。”
群情激奋,个个都在叱骂钱老爹两口子不做人,丧尽天良逼迫嫁出去的女儿尽孝,还把女婿逼得去赌,完了还见死不救,真真是心狠手辣。
老两口被骂得百口莫辩,面红耳赤地解释在嘈杂的痛骂声里显得那样苍白无力,钱老爹尚且顾忌着男女有别不好动手,钱老娘就顾不得了。
只见她猛地冲出来扑到钱氏身上拍打:“你这个赔钱货、丧门星,老娘倒了八辈子大霉生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说……老娘哪里对不住你,要你这样害我?我打死你个蠢货,你怎么不去死……”
恶毒的诅咒自钱老娘嘴里喷涌而出,钱氏仿佛被打得狠了,虚弱地蜷缩在地上护着脑袋,一句反抗的话都不敢说。
左邻右舍出离愤怒,还有没有王法了,在她们眼皮子底下钱老娘就敢这般无法无天,私底下还不知道怎样猖狂。怪道钱氏见天的往娘家扒拉东西,不给不行啊,不给就要被打死了。
几个婆子婶娘一把推开钱老娘,唾沫横飞指着她骂,伸出来的食指差点戳到她的眼珠子。
钱家几人成了众矢之的,被围在中间骂得差点羞愧而亡,屋里乱糟糟成一团。
“都给我住嘴,吵什么吵?”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声镇压了堂屋的嘈杂。
众人回头,只见几个族老长者杵着拐杖慢悠悠走进来。
头发胡子花白的村老发声:“大伙都挤在这里做什么,大冬天的没事干了是吧?年货都准备妥当了?家里人的衣裳鞋袜都缝制好了?”
屋里静悄悄无人应答,婆娘们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刚才的张牙舞爪早飞到九霄云外。
“闹哄哄吵得方圆几里都能听到这里的动静,这是恨不得家丑传扬得不够远不成?谁来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值当你们一个个大动肝火的,大冷天的也不消停?”
钱老爹张嘴刚想说话,最先给钱氏出头的妇人抢先一步开口,她口角利索,伶牙俐齿,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钱老爹还在一旁垂死挣扎:“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是李老三他自个不学好……”
村老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钱老爹讪讪闭上嘴巴,“这是钱家的家事,你们跟着瞎掺和什么,都散了吧!这件事自有我们几个老头子做主,别挤在这里了,都回家去!”
众人心有不甘杵着不动,看村老们没有妥协的意思,只得三三两两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钱家大门,小声嘀咕着钱家的处理结果。
乡下地方远离官差衙门,最大的权威人物就是村长、族老等人,一切纷争他们都能做主。若是敢不听他们的话,村子里哪还有半点容身之处。
等人走光后,村老清清嗓子,冷淡地问钱氏:“虽说不是你的本意,可你娘家被你搅合地沸反盈天。说说吧,你到底想怎么着,要是行得通,我们几个老骨头还是能给你做主的。”
钱家几口人仇视地瞪着这个大姑奶奶,往常那些好都是装出来的,亏得他们对她恭敬孝顺,体贴周到。这就是一匹白眼狼,心肝脾肺肾都是黑的,黑得流油了。
钱氏还伏在地上啜泣,听了这话慢悠悠起身,行到一半好像触碰到了伤口,疼得咧嘴吸气。
村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钱老爹一样,不论怎么说,对一个外嫁女动了手脚就是他们村不对,纵是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今天幸而李家的人没来,要不然就不是他们两家的事,而是两个村子的械斗了。
钱氏缓一口气,垂着头小声道:“我没想怎么样,本来昨天回来就想跟娘说清楚,结果娘急头白脸给我一顿骂,就把我推了出去。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知道是我不对,不该回娘家烦扰爹娘,可我当家的要给老爷子打死了呀!”
她双手捂住脸痛哭,“是老三做错了事,是他活该,可他要是死了我怎么活?大家伙都在准备过年的吃喝穿戴,只有我们家在凑银子还债,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饭都吃不起了,哪还有心思过年?”
钱氏毅然放下双手,满脸泪水的望着她爹:“爹,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借我二两银子,就二两,等我手头宽裕了一定还……不,一定双倍还给您好不好?您就发发善心救救女婿吧,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
说着又趴在地上“哐哐”磕头。
钱老爹气急败坏,浑身颤抖地指着不孝女:“你个混账东西,你胡言乱语些什么,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村老叹一口气,抬手打断他的喝骂,叫一旁的小辈扶起钱氏坐在凳子上。他侧过身问钱老爹:“那些绸缎衣裳、金镯子是不是你说的?”
“不是,”钱老爹大呼冤枉,赌咒发誓道,“我怎么可能对她说这种话,我自有儿有孙的,犯不着……”
村老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明晃晃的警告。
钱老爹神色有片刻慌张,眼神躲闪:“……平日里家常闲聊多得很,谁还记得说过什么,兴许随口说过这么一句,这不是人之常情么?我还想长命百岁,升官发财呢,那也只是想想罢了,还能当真了不成?”
村老叹一口气,白日做梦之语确实不必较真,可这个当口,这个节骨眼被捅了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就是现成的把柄,不论怎么说,钱家都应该给李家,给钱氏一个交代。
“今天的事我做主,钱家不忍心看女婿受苦,自愿拿出五两银子给女儿救急。不要说什么借不借的话了,岳父母帮女婿渡过难关是理所应当的,这笔钱不用还。”
钱氏心里一喜,垂着头不敢表露分毫,银子拿到手才是真的,空口白条可当不得银子。
“凭什么?”钱老娘义愤填膺,脱口而出尖锐地骂道,“自来只听说过女儿孝顺爹娘的,还从没听过要爹娘刮骨切肉养女儿。何况她都出了门子,是别家的人了,跟我们有什么干系?”
钱老爹亦是满脸愤恨:“就是,好心将她抚养长大已是恩情,她还敢肖想其他?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生下她,便是生了也应该扔进尿桶溺死,这样的白眼狼就该早死早超生。”
钱氏伤心的趴在桌子上哭泣,虽有做戏的成分,心里不可谓不痛苦。
这就是她的好爹娘,之前她得用的时候就是个宝。现下她家遇上了麻烦,就恨不得她立时跳河死了,死得远远的,不要玷污了家门口的风水。
难怪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平日里装得再好,到了关键时刻就会现行。
“啪”村老用力一拍桌子,看着眼前两个贪得无厌的老厌物,他也动了肝火。
“你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不愿意就滚出这个村子,没得带累了村里的女娃娃嫁不出去。老头子本来是好心好意给你们解围,既然你们不领情,就别怪我不讲情面。本不想逼你们太狠,现下看来却不得不这般做了。”
他阴森地瞪着钱老爹,冷酷地道:“今天你们两口子要么出银子,要么搬家,我就在这里等着看。谁要是再不服气……咱们就请了全村的人当面对质,是非黑白给大伙个交代。”
其他老者纷纷附和,依他们的本意是偏着钱家的,一个外嫁女搅合得村子不得安宁,简直无法无天,合该吃些教训。
可钱家实在太不争气,烂泥扶不上墙,处处给人留话柄,处处落入陷阱。
他们给出的主意是最好的,既挽回了脸面,又笼络了女儿、女婿,还给了李老爷子一个交代。李老爷子纵是一肚子邪火也得憋着,继续跟钱家有来有往,做一对和好如初的亲家。
钱家两个老吝啬鬼倒好,非但不领情,还口出狂言骂骂咧咧,这是生怕得罪李老爷子得罪的还不够?
两个蠢出生天的蠢货!
钱家老两口怒火冲天又无计可施,这些个祖宗谁都惹不起,只得嘟囔着回房商量,好半天拿出来五两银子。
直到银子落入手,钱氏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才归了位,这场仗打赢了,当家的有救了。非但得救了,还多出了三两银子,他们家也能过个像样的年了。
至于娘家……日后再徐徐图之,想必钱家也是不愿失了李家这样一门姻亲。
第103章
“我三嫂这个人吧,往日里看着就是个泼皮无赖,喜欢胡搅蛮缠,人见人嫌,鬼见鬼愁。不成想到了关键时刻,比我那个废物三哥顶用多了,拿得起放得下,能豁得出脸面,这才是当家的本事,跟我三哥调换了个。”
钱氏的一番所作所为叫杏娘叹为观止,她三哥的债就这么让她摆平了,令人佩服不已。
听了媳妇的完整叙述,丛孝久久不能言语,良久叹一口气:“三哥……岳父大人用心良苦,雷霆手段镇压了这股子歪风邪气,接下来几年都不用担心李家走了歪路。”
“那是,”杏娘得意地翘起圆润的小下巴,“我爹就是李家的定海神针,任它风大雨急浪滔天,谁都别想越过他这座高山。”
男人挠一把媳妇的下巴:“是吗?敢问我家的神针大人,明天是不是可以多买两条草鱼回来做腊鱼,咱们家大可不必这般节省。”
杏娘豪气一挥手:“没问题,明儿早起把家里的鸡全杀了,我得了金子也叫你们跟着沾光。”
年轻的小媳妇在灯下娇媚动人,丛孝一把扑倒女人,两个在床上扭成一团。
油灯的芯子“噗嗤”闪烁,最后一点尾巴沉入油底,吞噬残留的火光,夜色笼罩村庄,小小房间里的动静久久不歇。
隔天杏娘说话算话,吩咐丛孝杀了两只鸡腌了,明年上半年就指着剩下的鸡吃蛋呢,哪里舍得全杀了。母鸡下蛋是这世上最好做的买卖,稳赚不赔,万不能做那杀鸡取卵的糊涂事。
不过两口子到底又去了镇上一趟,买下五条五花肉和五条草鱼。灶房檐下垂下来一条条腊货,叫人见了就心生欢喜,嘴角不自觉上扬,这才叫肥年呢,心里乐开了花。
进了腊月中旬,年味越发浓烈,家家户户香气扑鼻,甜丝丝的味道萦绕在灶房屋顶,孩童在屋里屋外来回窜,过年最高兴的莫过于他们。
丛家今天做麻叶子——一种麦芽糖混合炒米制成的炒米糖。
炒米是早就做好的,选用上好糯米淘洗蒸熟后晾晒,再下锅炒制成炒米备用。
吃过早饭,丛家灶房开始烟熏火燎熬麦芽糖,将发酵过的麦芽和糯米汁水舀到大铁锅大火烧开。麦芽汁从最初的清澈透亮逐渐变得浑浊,捞出浮沫,接着就是漫无止境的文火慢熬。
丛孝拿着锅铲站在锅旁边不停搅拌,以免粘锅糊底,这是个力气活,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手臂还不能停。女人尚且做不长久,都是男人掌勺,男人们拿锅铲一年里也只这个时候。
锅里的糖浆愈发浓稠黏腻,空气里飘散着蜜一样的甜味,仿佛浸泡久了也染了甜。
三个小不点巴巴守着灶台不肯离开,吸溜着口水往下咽,太甜了,闻着味也是好的。当爹的哭笑不得,干脆抽出三双筷子,沿着锅边搅一团糖浆甜孩子们的嘴。
小崽子们欢呼跃雀,握着筷子飞奔出去显摆,当娘的跟在后头大喊:“不准跑来跑去,慢着走,当心摔倒插了眼睛。”
熬好的糖浆成焦糖色,丛孝提起锅铲,糖浆凝固缓慢滴落,差不多成了。
往锅里倒入炒米和白芝麻快速翻炒,炒米多的叫米糖,芝麻多的就是芝麻糖,也有加花生的。混合均匀后倒进木质模具,用擀面杖压紧实后趁热脱模开条,用刀切成小片。
这般做出来的麻叶子香甜酥脆又不粘牙齿,能放大半年不坏,就是吃多了容易上火,冷天里当个零嘴就着茶水吃最好不过。
陈氏用布袋装起麻叶子,剩了一点用盘装了招呼杏娘过来吃:“熬了一上午糖稀,甜腻腻的闻都闻饱了,我看晌午饭也不用做了。吃几片麻叶子喝几口水也就饱了,晚饭早点烧就行。”
杏娘点头应下,拿起薄薄一片麻叶子塞进嘴巴,咬得咯吱作响。
自打她给公婆买了做棉袄的新布料,陈氏就对她换了一副面孔,见天露出个笑模样,凡事好商量得很。
为此杏娘啧啧称奇,想她嫁过来近十年,之前都是好吃好喝好穿地供着这一大家子。结果供出来一堆白眼狼,人人拿她当善财童子,不把她当一回事。供养的时间长了,没了感激不说,偶有不足还挑剔上了。
现如今她成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纵使婆婆不满也拿她没辙,她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谁都管不着。
去年过年不算,今年才是分家后的第一个春节,因着给全家老小买新布料,婆婆就对她改了笑颜,再不复往日的后娘脸。
这可真是……叫人怎么说的好,可见做人不能太实诚,掏心窝子地待人,人不但不记你的好,还觉得你是个傻蛋。现下就很好,平日里不冷不淡,相安无事,偶尔给点甜头,别人反而念你的好。
只可惜杏娘两婆媳的蜜月期还没过半,重又陷入冰冻期。
过几天就要打糍粑,杏娘想着把糯米拿出来晾晾,剔除掉霉烂坏米。她走到杂物间推门,一伸手竟然没推动,心下暗自嘀咕,放什么了连门都堵住了。
杏娘使出浑身力气抵门,小门缓慢打开,她漫不经心抬起眼皮扫了一眼,似不可置信般愕然抬头看着眼前的房间。
停顿了片刻,杏娘后退回到房间门口仰头望,这是她家的杂物房不错,那里面堆成小山一样的红薯是谁家的?
仿佛是为了替她解惑,小山顶上的一颗红薯由于推门的动静移了位置,“咕噜噜”从山顶滚下来碰到她的鞋子才停下。
杏娘弯腰捡起这颗红薯,红薯想说的话她没听懂,但她很肯定的是这不是她家地里挖出来的,她家的红薯没有这般大的。而且她家的红薯就装了几箩筐,断不可能子生孙,孙又生子得长出这座小山,筐子又不是聚宝盆,还能下崽不成?
杏娘深吸一口气告诉自个要冷静,杂物房悄无声息冒出一座小山红薯只可能是人为,而做出这般离谱事情的人选不做他想。
她拿了红薯脚步匆匆走到堂屋,问正在缝制棉袄的陈氏:“娘,咱们家里怎么多出来这么多苕?”
陈氏拿着针线的手一顿,慢悠悠在头皮上刮了一下,轻飘飘道:“前儿你姨妈来看我,说起家里的苕卖不上价,吃又吃不完。我想着咱家今年的苕不是收成不好吗,就买了一些回来。”
“那只是一些?”杏娘气得拔高了嗓门,“都快堆成山了,咱们家这几口人吃到明年过年都吃不完。”
婆媳两说话的动静惊动了屋外逗孩子玩的俩父子,丛孝走进来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杏娘不耐烦呛他一声:“你自个去杂物间看!”
父子两个面面相觑,看家里两个女人都黑着一张脸,只得往后院走去。不一会儿就听到丛三老爷咋呼的声音:“我的天……这些苕哪里来的?怎么这么多?”
随着脚步声走进,丛三老爷疑惑地问:“杂物间怎么冒出来这么多苕?我前些时候去看的时候明明没有啊?”
丛孝看了他娘一眼,垂下头不说话,杏娘死死盯着婆婆,等着她给一个交代。
无人回答问题,丛三老爷左右看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老婆子,是你弄的?你……你丛哪里弄来这么多苕,杂物间都快堆满了,咱们家也吃不完啊?”
全家都看着陈氏,她内心满是懊恼,面上倒是一片云淡风轻。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就随口说了那么几句,谁成想会弄成这般?
前几天她妹妹过来看她,提了一篮子瓜果菜蔬,晌午时杏娘还做了一顿丰盛的席面宴请这个姨妈。吃饭时丛孝顺嘴说了句明儿早起要去镇上,要他们看顾三个孩子吃早饭,别喊得太迟饿着了肠胃。
冷天孩子都爱赖床,宁愿饿着肚子躲在被窝里也不想起床吃饭,非得大人费劲刨出来不可。
吃过饭老姐妹两个依旧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旁人各自忙活,快过年了家里事情多得很。
两个老人说说旧时是非,感慨今时今日,不知怎地说到丛孝在外的营生。
陈姨妈羡慕地对姐姐道:“老七这个孩子是个有本事的,多少农家孩子想学个手艺苦于求助无门。那些老师傅都是传给自家儿孙,一代代这么传下去,家业才不会衰败,后继有人,外人哪里插得进去手。”
她看一眼在堂屋里修整农具的丛孝:“老七就不一样,小小年级胆大心细,愣是靠自个学了一身本事,谋划出一条生路,姐姐在家跟着享福啊!”
陈氏亦是得意,小儿子的这一身手艺是她生平最能显摆的事迹之一,大儿子且要靠后。老大的名头虽然好听,可她沾不了半分光彩,吃喝穿戴都指望不上,在日常生活中就大打了折扣。
“老七那时才多大,出去跟着大人们学本事,一去几年了无音讯,我还当这个儿子死在了外头,眼睛都要哭瞎了。不成想他是个有谋算的,养活了自家不说还学会了手艺,往后再没有什么好愁的。只是可惜了……”
陈氏摇着头叹息道:“原先在府城跟着大人们做事多好,天天有活干,月月有钱拿,吃喝不愁,风吹不着雨打不到,多好的活计。他非辞了工回县里讨食,这下好了,卯吃寅粮的,能找到事做就有钱拿,找不到就吃老本,辛苦不说,出去一趟就赚个肚饱。”
为此陈氏是很有怨言的,之前那些年非但杏娘是个手松的,小儿子也是不遑多让。
每次回家给全家上下带礼物不说,还会私底下额外给她几两碎银,怕她在媳妇们面前落了面子。老大有求于他的时候更是当仁不让,不是出钱就是出力,从来没有二话。要不怎么说老大一家占了他弟弟多少便宜,可惜是个不知道感恩的。
往年送她的礼物也很是拿得出手,偶尔还能得个金戒指呢,垄上的婆娘谁不眼红。
眼下可好,往事如烟随风飘散,非但没有了碎银子,连带回来的礼物也下降了不止一个档次。
这次回来就给她带了一支木头簪子,他媳妇也是木制的,花样不同。说是什么贵重木头做的,闻着还有一股香味,可再贵重,它也是木头做的,还能赛得过金银?
全家老小就叶儿这个小丫头片子得了一支银簪子,可见他小儿子是实实在在的手紧了。媳妇儿且顾不上了,只能先紧着女儿,她怎好开口嫌弃?
且先拿着吧,说不定往后连木头的簪子都没了,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第104章
丛孝不知道他老娘的心声,要是知道非得喊冤不可。
他是从张家的架子床得的灵感,黄花梨木的架子床他是不敢肖想,黄花梨的簪子还是够得着的。索性这回得了一注大财,丛孝狠下心买了两根黄花梨的簪子,要不是念着女娃娃带木质首饰太过稳重,青叶的银簪子也是木头的了。
可惜他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费心思,小辈的是银质,长辈的肯定比银贵重。这般简单的道理在丛孝看来,即便他不说,他娘应当也知晓。
只不过丛孝显然高估了他老娘的智商,她老人家眼里只有金银,其余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杂碎。小儿子的一片好心落空,杏娘显然猜出来几分,她才懒得好心告诉婆婆,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在某些方面,陈氏十分冥顽不灵。
听了老姐妹的控诉,陈姨妈嘴角抽搐,满心不是知味。
想他们寻常人家的儿子,纵是有孝心那也是有限的,镇日忙碌生计无暇顾及其它。在他们看来,爹娘有口吃的冷天里不挨冻,就是尽了最大的孝。
怕是只有进了棺材的那一刻才能得着儿子买的寿衣,埋在黄土了尚且还要保佑儿孙后辈衣食无忧,否则下到阴曹地府香火都没得吃。生前是个可怜的穷人,死后当个受鄙夷的穷鬼。
她这个姐姐可倒好,既不过年又不过节的,儿子买了东西孝敬,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物件,她还挑剔上了,简直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打小她姐俩就处处争先,事事好强,年轻时同样的生儿育女种地养家,忙碌操持也没什么两样。自打她外甥有了出息,有些事情就露出了端倪。
种地毕竟是在田里讨生活,一季稻子一季收成,一年两季稻子,多一个铜子都没有。做工则不然,做一天活计就得一天工钱,做得好还有额外的奖赏,这可比土里刨食便宜得多,又轻松又能来钱。
至于夫妻父子分离那都是小事,无足挂齿,比起田里的劳苦,这算得了什么。
先是俩姐妹的境遇日渐不同,她姐姐不用下地了不说,还时常能得些银子,日子过得别提多舒心惬意。
待到外甥娶了李老爷子的闺女,两家的差距也越发大起来,娶了个靠山硬且嫁妆丰厚的儿媳,这个儿媳还心思单纯,她姐姐岂不就成了太上皇。
至此,她就算不认命也不行,人的命真不是靠争就能赢的,她姐姐就是有这个好运道。一辈子自私自利,一辈子吃穿不愁还有银子花。
她知道姐姐是在抱怨而不是炫耀,可就是如此,她才更气闷。还不如明目张胆地显摆呢,不自知的张狂更叫人心底里难受得紧。
陈姨妈压下心里的烦闷,恭维道:“咱们姐妹一同长大,我自认长得不比姐姐差,可旁人都说姐姐是个有福气的。
我听了很是不服气,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凭什么姐姐就比我得人爱。活到如今这个岁数,我却要说一句,还是老人家眼毒,姐姐可不是比我享福?”
陈氏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尽力维持起码的风度,到底是她亲妹妹,不可太过得意忘形。
“你家也不差,妹夫是个老实憨厚的性子,儿女也听话,你在家也是当家作主的老太太。当然,跟我家是没法比啦,附近几个村子有几家比得上我家的,你跟旁人比就好。”
说是要收敛,可她哪里忍得住,向来就是任性妄为的性子,说着说着又开始嘚瑟讨人嫌。
陈姨妈脸上的笑意有刹那僵硬,手握成拳心内发狠,既如此就怪不得我了。
她垂着头以袖子拭泪,哀伤地道:“当家的好是好,就是……这次来姐姐家,一是探望姐姐,二是想请姐姐帮忙。前些日子下雨屋里漏水,你妹夫上屋顶捡瓦崴了脚,去镇上看了大夫开了药方,吃药抹了药膏也不见好。”
陈姨妈抬起老泪纵横的眼睛望着陈氏:“这眼看着快过年了,家里事多得很,当家的不能总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过年要是病着,一个年头都要走霉运。
本想再送他去看一次大夫,可家里实在拿不出银子。我想了又想,这才厚着脸皮求到姐姐这里,还望姐姐帮帮我。”
陈氏的笑意凝固在嘴角,早知道她就不吹牛显摆了,敢情搁这等着她呢!不过她也不是好相与的,这么点小事尚且难不倒她。
“妹夫怎地这么不当心,咱们年纪不小了,有些事情该小辈们做的也要放手让他们去做,爹娘还能养着他们一辈子不成?我也想帮你来着,可是你看……”
她双手一摊,无奈地说:“老七做工挣不到钱,哪里还有散碎银子给我,他媳妇、儿女那么多张嘴等着喂呢。要不是我们两个老的攒了点棺材本,现下还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一年年过下来,棺材本也败光了,我就是想帮你也有心无力。”
陈姨妈毫不意外她的托词,她姐姐要是这般好对付也不会得个铁公鸡的名号。
“我知道姐姐的难处,本就是我痴心妄想,临来前你妹夫说姐姐过得也艰难,何必过来叨扰?是我心里不甘心,想着怎么都要试试,这才厚颜跑了过来……现下我也死了这条心,是我强人所难,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陈氏被她说的讪讪一笑,却不好接口说什么,只打定主意装死到底,进了她口袋的铜板怎么可能再掏出来?没有这个道理。
“哎,也是我家时运不济,今年好容易多收了两筐苕,本想着能卖个好价钱也好给当家的买药,不成想家家都不缺苕,买的人少。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全家老小一起投河算了,省得这般活受罪。”
她苍老的面容愁容惨淡,苦笑连连:“早死早超生,兴许下辈子能投个好胎不愁吃穿。只可怜我两岁的小孙孙,小小年纪就要跟着爷奶赴阴司,黄泉路上可怎么跟他交代哟……”
“苕?今年你家地里的苕长得好?”陈氏心里一动,连忙追问。
“嗯!”陈姨妈双手捂着脸,随口道,“家里粪肥施得多结的果多,个个五大三粗,软糯香甜。我家才几口人,就是天天焖了当饭吃也吃不完,我家小孙孙吃得捶胸口哭着往下咽,能有什么法子,谁叫他爷奶没本事?”
陈氏犹豫半晌,还是迟疑地道:“若是你家的苕有多的,要不……要不卖我家两筐吧?”
陈姨妈说得这般凄惨无助,陈氏心里也是不落忍。
她的这个妹妹她了解,自来就是个生性好强,不肯服输的主。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万不得已的地步,断不会这般低声下气,苦苦哀求于她。
到底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两个平日里针锋相对,眼红嘴酸个没完。可对方过得太凄凉,也不是她所乐见的,能帮还是帮一把吧,谁叫她心善呢。
再说她家今年的苕长得确实不咋地,小不拉几没二两肉,多买两筐也碍不着什么事。大不了烤火的时候多扔几个进去,填饱了肚皮还能少吃一碗饭。
既帮妹妹解了生计之忧,自家又得了实惠,一举两得。
陈姨妈喜出望外,一把抓了她的手,“真的?姐姐,你真是我的亲姐姐,我们全家都感激你。这可太好了……我们家不用饿肚子了,姐姐,你放心,我亲自拉到你家里来,不用你费半点心思。”
见妹妹一副感激涕零,手足无措的样子,陈氏压过心里一闪而逝的懊恼,又开始自得起来。不就是两筐苕的事情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还能少了这几个钱。
“姐姐,你放心好了,我在镇里卖的什么价就给你什么价,咱们亲姐妹我还能骗你不成?你帮了我这一回,我们全家都记你的好……”
两姐妹亲亲热热携了手说话,半下午的时候姨妈辞别归家,也不等吃晚饭。
说是家里一摊子事离不得人,下次有时间再过来看姐姐、姐夫,又悄摸摸跟陈氏约定好明天早上把苕送过来。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晚饭时陈氏并不有提起白天跟陈姨妈说定的事项。或许是由于心底的一丝犹疑,或许是自我安慰不是什么大事,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隔天一大早吃了早饭,丛孝夫妻两个去镇上采买,老头子去兄弟家窜门,几个孩子也跑得不见踪影,全家上下就陈氏守在家里等着陈姨妈的到来。过了一个晚上,陈氏心头的懊悔又占了上风,她多的什么嘴,发的什么善心?
自家的苕都吃不完,家里又没养猪,买那么多苕可怎么处?
她妹妹今天不过来就好了,兴许家里有事来不了,再不然拉车的牛闹肚子也好,总之就是没办法启程。
陈氏惴惴不安在家里烧香磕头,旁人是诚心求佛保平安,她是祈求妹妹路上出个小意外来不了她家。
“求菩萨帮帮忙,让她家的牛吃坏肚子走不了路,下雨也行的,雨天出不了门……”
要是菩萨能说话,指不定问她有什么毛病,简直是自讨苦吃,何苦来哉?
所谓好的不灵坏的灵,陈氏越不想她妹妹过来,陈姨妈来得越发的早。
太阳才爬上树梢,丛家门口想起车轮子滚动的“咕噜”声,抖动牛绳子喊停的“嘘”声,以及陈姨妈洪亮的大嗓门:“姐姐,我给你送苕来了!”
陈氏躲在房里装听不见,希望她妹妹知难而退。
陈姨妈岂是那般好打发的,撸起袖子把两扇大门拍得“砰砰”作响,伴随着更加大声的呼喊:“大姐,开门呐,你要的苕送来了,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啊!”
你也知道大白天的不关门,怎地就这般没有眼色?
陈氏心里无奈,乡野地方家家都是大门敞开,不到天黑不关门。若是去别家遇上铁将军把门,那指定是主人不在家或是不想见人嘛,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枉她妹妹自诩是个精明人。
屋外的拍门声还在持续,似乎是知道屋里头有人,颇有一种你不开门我就拍到地老天荒,誓不罢休的坚忍不拔精神。
陈氏无可奈何起身去堂屋,再拍下去左右邻居听到动静跑出来瞧热闹不说,死人的棺材板都能给拍开了。
第105章
陈姨妈在丛家门口铁了心叫门,陈氏只得去应门。
她一边抽下门栓,一边忍不住抱怨:“早饭吃的碗筷还泡在锅里,我就迟来了这么一会,你跟不要命似地拍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遭了贼,你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这么一会就等不了……了。”
待看清家门口停的一头大黑牛和一架板车,陈氏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板车上满满六大筐的红薯,堆的是真满,都冒尖了。
已经这么满了,怎么路上没有颠簸几个下来?也许有落下来的,只不过把更冒尖的抖落下来,剩下来的这些都是漏网之鱼。
心里胡思乱想了一通,陈氏的两只手快过脑子,下意识就要关门落栓。
陈姨妈是何等样人,早把她姐姐摸得透透的,陈氏尚且迷糊着不清楚自个的心思,陈姨妈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只见她眼疾手快,一把推开门挤了进来,对陈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姐姐家早饭吃得倒早,不像我家,为了不耽搁姐姐家的事,我跟老大天不亮就赶了牛车上路,这一路走来肚子饿得叮铃哐当响。”
别看陈姨妈的个头瘦小,只陈氏一半身形,力气却大,这可是实打实在田里劳作出来的一把子蛮力。
不是陈氏的花架子可比的,一只手就把她挤得左右打摆,握不住门栓,两扇大门豁然敞开。
陈氏顾不上客套,有些慌乱地道:“去镇上赶集可不能空着肚子,饿坏了肚子划不来,挣钱要紧身子也不能马虎。你放下两个筐子,我把钱给你,别耽搁你们去镇上做买卖发财。”
陈姨妈根本不搭她的话茬,走到堂屋看了一圈,自言自语道:“过年要在堂屋吃饭,这里放不下,堆在这里也难看……老大!”
她转身朝屋外喊一声:“老大,给你大姨把筐子搬下来放到杂物房,就在后院灶房旁边,利索着点,我带你去。”
陈姨妈家大儿子应一声,两只鼓胀胀的膀子使力一提,一大筐红薯就搬下了板车。他端了筐子跟着老娘往后院走,路过陈氏时还打了声招呼。
陈氏顾不上搭理他,急急跟着后头去了杂物房。
大外甥放下筐子就往外走,陈姨妈倾斜了箩筐往地上倒红薯,“咕噜噜”散了一地。
陈氏顿时急了:“用筐子装得好好的,你怎么倒出来了?堆在地上不是招老鼠么?”一边说,一边想扯过箩筐把红薯放进去。
“姐,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陈姨妈避开她的手,干脆把筐子掀了个底朝天。
“谁不知道姐夫是编织的一把好手,你家缺了什么都不会缺筐子使。你一句话的事,姐夫就得屁颠颠编十个、八个出来。我家不一样,当家的如今整日躺在床上,家里一根草都要留着喂牛,这些个破烂玩意想必姐姐家是看不上的,在我们家却是宝。”
陈氏抢筐子抢不过,说又没她会说,气冲冲站在一旁不吭声。
大外甥搬进来第二个筐子往外走,陈氏也不在意,只当他去赶牛车,“好了,两筐苕已经搬进来了,我就不耽误你们了,早点去镇上还能占个好位置。”
陈姨妈根本不理她,把两筐红薯倒出来摞好筐子,站起身刚要开口,大外甥搬进来第三只筐子。
陈氏顿时急得跳脚:“不是说好买两筐的吗?你搬来这么多做什么,我家吃不了这么多,快搬出去。”说着把他往外推。
一回生两回熟,陈姨妈熟练地把陈氏拨到一边,让大儿子把筐子搬进来。
“姐姐说的什么话,老七这个孩子长年累月在外头讨生活,想见一面都难。难得他喜欢吃苕,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便是把姨妈家搬空也是舍得的。姐姐可别小气了,老七再不得你喜欢他也是个孝顺的,你多买些苕又有什么关系。”
陈氏一肚子火憋得如同癞蛤蟆,尖了嗓门喊:“谁说老七喜欢吃这些东西了,他不喜欢吃,我家不要这么多苕,都给我搬走……快点,否则别怪我……”
“老大!”陈姨妈陡然拔高音量,生生压了她姐一头,“还不快给你大姨磕头,要不是她老人家发善心救你一回,你一家子都得去街上要饭。”
大外甥二话不说,跪下就是“哐哐哐”三个响头,“大姨,多谢您老的救命之恩,您的大恩大德,外甥没齿难忘。”
陈氏哆嗦着手指着眼前的母子俩,气得心肝都在颤抖,她是遇上了土匪不成,这还强买强卖上了?
陈姨妈一把握了她的手,真心诚意道:“姐,我知道你气我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多送了几筐苕,可你家底子厚,多两筐少两筐的不算什么。
我家就不一样了,多卖出去两筐能多救一条命哩。姐,苕我都给你拉过来了,你总不能再要我拉回去吧?这不是叫人家看了笑话。”
陈氏猛地甩开她的手,气得不想说话,好赖话都让她说了,她能说什么?
陈姨妈不以为意地一笑,好容易钻了她姐的空子得一注财,说什么都不能放过,错过了这次,下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这般的良机。
至于跟她姐的关系……陈氏这个人就是记吃不记打,时间一长自个都忘到了后脑勺。倒时她再软语哄一哄,求一求,拍一拍她的马屁,两姐妹又和好如初。
待六筐红薯悉数倒进杂物房,小小的房间堆成了一座小山。
陈姨妈满意一拍手:“好了,大功告成,姐,苕我可都替你放好了。咱们按说好的市价来,这回我肯定不骗你,你大可以出去打听打听。”
陈氏冷哼一声侧过身子,你不是能耐的很吗?有本事把苕搬进来,那就要做好空着手出门的打算,还想要我的银子,简直做梦!
见陈氏一副装傻的样子,陈姨妈眼珠一转,也不跟她歪缠,干脆利落转身往堂屋走。
边走边扯着嗓门喊:“大家伙快来瞧瞧啊,这还是亲姐姐哩,黑了心肝烂了肚肠的,专门把亲妹妹往火坑里推。可怜我当家的还躺在床上等着吃药呢,当姐姐的却昧下救命银子。老天爷啊,还有没有天理了,怎么不降下来一道天雷劈死那不长眼的……”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成心要把事情闹大。
陈氏一听立时急了,慌忙上前把她往回扯,“好好说话就是了,你大喊大叫的做什么,不就是几个铜子的事,我还能少了你的?”
待听说总价是二两银子后,陈氏双脚离地跳起老高:“你说什么?二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我没有这么多钱,你尽管去外头喊吧,喊破喉咙都行,把人都喊来。大不了你把这些苕都拉回去,我不买了,你去吧!”
陈姨妈见势不妙,赶紧改了策略又是一阵哭哭啼啼,哭死去的爹娘,哭自己命苦。
老姐妹两个拉扯一通,眼看着太阳愈发高升,两个都想速战速决,若是家里的小辈回来了难免扯出其他的幺蛾子。
一番你来我往,讨价还价过后,陈姨妈心满意足拿着一千二百文钱跟大儿子赶牛车回家。
陈氏面无表情瞪着满屋子的红薯发呆,她此刻是真心后悔了,上了她妹妹的当。你说她多的什么嘴,炫耀什么簪子,这不是往家里引贼么?
悔不当初啊,看着成堆的红薯越发恼火,这得吃到何年何月?
干脆眼不见为净,“砰”一声甩上门,只当没这回事,做了那掩着耳朵盗取铃铛的小贼。左右红薯经放,就这么放着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要不是杏娘要去杂物房拿糯米捅穿了这件事,房里的红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现。
她婆婆这个人还真是……叫人无语的很,有胆子做偏又没胆子承认,张牙舞爪,自欺欺人倒是无师自通。要不是被揭穿,只怕房里的红薯腐烂发坏会更趁她的心,坏了当然一股脑全扔掉嘛,神不知鬼不觉的,谁都察觉不了她做过的事。
是该说她蠢呢,还是无知?
杏娘深吸一口气,沉着声音确认:“您是说这些苕花了一千二百文,她怎么不去抢?这个东西哪里能当饭吃,家里又没养猪,买这么多等着生霉吗?”
一千二百文是多少钱她婆婆心里没点数吗?
她跟公爹两个辛苦摆摊一两个月,碰到大主顾才卖出去五百文。她婆婆可倒好,不声不响,悄无声息,一天不到就花了一千二百文买了一堆家里用不上的废物。
买了不算完,就这么骗着自个,瞒着全家,真的是……越想越火大。
家里就这么几口人,都不赞同地看着她,陈氏本来满心懊恼,被这么质问一通也来了火气。不就是多买了些苕,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就是帮她妹妹,怎么了?
又不是天塌了下来,做出这幅火急火燎的样子给谁看?
“谁说不能当饭吃了,我就能当饭吃,我喜欢吃苕怎么了?灾年的时候你想吃还吃不上呢,还嫌七嫌八的,有的吃就不错了。”
这就是典型的耍赖撒泼,明知道自个错了,偏又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事,却不容许别人说半句,一说就翻脸不认人,死鸭子嘴硬得很。
“你……”杏娘气得胸脯上下起伏,心口窝着一团火不上不下,难受得紧。这个婆婆还有个当长辈的样子吗,叫人怎么尊重得起来。
丛孝怕她媳妇气坏了,忙走过来把她拉到房里安慰。事已至此,就是把他老娘骂得狗血淋头那些银子也要不回来了,何必自找苦吃作践自个的身子骨。
回到房里杏娘仍是心绪难平:“你看看她,做错了事还不知道悔改,她还是七、八岁的孩子吗,打量人人都要让她一头?”
丛孝安抚地拍她的后背,温和道:“不气,不气,气坏了自个划不来。往深里想,娘手里的银子你也做不了主,她就是打水漂扔进水里你更加犯不着心疼,左右那些银子不跟你姓。”
这话说得有道理,杏娘一时沉默下来,她婆婆手上的银子比孵蛋的老母鸡藏得还严实,轻易不舍得拿出来花用。公爹赚的钱一大半买了鱼肉点心,一小半交给陈氏保管,想必一年下来也没几个铜子。
现下无故丢失了一大笔银子,还不一定谁比谁更心痛呢。
想通了的杏娘顿时舒心不少,左右那些银子也不会给她用,她心疼什么,自有银子的主人恼恨。
第106章
醒过神的杏娘顿觉春暖花开,冬日里的寒风都不觉得冷峻逼人了,只觉得春风拂面。
婆婆手里的银子爱怎么花用就怎么用,她操的什么闲心,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实在不必自寻烦恼。
冷静后的杏娘想一想又觉得索然无味,她把陈氏当一家子看待,心疼、恼恨她胡乱花销银子。但婆婆恐怕未必如此认为,家里的日常花费都是他们两口子承担,她老人家手里的钱捂得严严实实,不露分毫。
还真是丁是丁卯是卯,分得一清二楚,只进不出得叫人心寒。
这还得亏两口子能掌家,撑得住一家老小的吃喝穿戴,半点不敢指望家里的老人在银钱上帮扶。
要是换了那些指着老人吃喝拉撒的,怕是日子得过成何等样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尽管不气了,杏娘仍是没好气地白了一眼男人:“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打水漂用的是碎瓦片,谁家用银子扔?你家那个姨妈也真是的,我把她当长辈好心好意摆席面,她可倒好,当面装好人背地里捅刀子。”
她转过身子正对着男人,气愤难平道:“讹人都讹到咱家里来了,有这么做事的吗,这还是亲戚呢,比外人都不如。专门逮着自家人吸血,对上外面的人屁都不敢放,这就是一个怂包,最叫人看不上。”
“谁说不是,”丛孝也是叹息,“姨妈年轻的时候多爽利、精干的一个人,儿孙生养得多了,又没有别的挣钱门路,许是日子过得不大舒心。老了老了,竟干起骗亲姐姐的勾当……
却不想想,旁人又不是傻子,吃了一次教训已是起了防备之心,断不会上第二次当。姨妈这般行事未免落了下乘,没得多少银子却伤了亲戚情分,属实是偷鸡不成蚀把米,颠倒了主次。”
夫妻两个唏嘘不已,暗自警醒自个多多赚钱,以免落得姨妈这般吃相难看,被小辈鄙薄的下场。
怕媳妇吃心仍是想不开,丛孝又劝慰道:“家里的这些苕你不用担心,每天早晚煮饭或是等落雪了往火堆里埋几个,烤得焦焦的,喷香软糯,孩子们也爱吃。大不了大人多吃几个,指不定吃饭的时候还能省下半碗米饭呢。”
不得不说,丛孝跟他娘不愧是亲母子,两个有异曲同工之妙,连说辞都想到一块去了。
听了这话后杏娘愣了一会,面无表情死死盯着他,直把男人看地毛骨悚然,不明白自个说错了什么,媳妇发的什么痴?
忽见杏娘嘴角一勾,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你说的对,咱们家里大人、孩子都爱吃苕,那就好好吃个够,吃个过瘾。”
男人心里蒙上一层阴影,怎么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越发不安了……
果不其然,丛孝的第六感是准确的,接下来一连三天,丛家整整吃了三天的红薯焖饭。直吃得丛三老爷不敢张嘴,因为一开口就是一股红薯气味,打嗝、放屁也是如此,屁还尤其的多。
屁这个东西又不像屎尿,能人为控制,肚子疼有便意了提起裤子往茅房跑,只要不是三岁小儿都能体面地五谷轮回。
便是三岁小儿青果也知道肚子疼要拉粑粑了,要大声喊娘亲脱裤子。
红薯吃多了最先反映出来的就是屁多,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稍不注意,“噗”一声就放了出来。
这还不是最叫人尴尬的,更令人汗颜的是连环屁,放起来没个完,越是夹紧屁股越是“噗噗”响。有时还带拐弯,亦或是连放一气停了,正放下心神松一口气,下一刻又是一连串的“噗嗤”作响。
亦或是不声不响一个焉屁放出来,巨臭无比,你想当作无事人般不知情的样子。周围人鼻子尖得很,一闻就知道是谁放的屁,一顿臭骂是少不了的,还离你远远的。
直叫人恨不得化身土地孙,就地遁走,了无音讯,从此再无颜见江东父老。
自打家里吃上了红薯饭,丛三老爷窜门子的时间都少了,他丢不起那个人,还是在自家丢丑吧。左右大哥不说二哥,五十步不用笑百步,都是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好好的一日三餐吃得几个大人愁眉苦脸,其实叫杏娘说,她觉得自家够仁慈了。
本打算全家老小齐上阵吃红薯,既当饭也当菜,不吃光不算完。后又心疼三个孩子,觉得他们也是受了无妄之灾,犯不着跟着大人一起受磋磨。
所以每顿饭煮熟了先给三个小的盛大半碗饭捎带一两个红薯,锅里剩下的红薯焖饭全归了大人。说是红薯饭都有点牵强,全是红薯块沾几粒米,那些米饭加起来还不够扒一筷子的。
菜也发了善心,每餐炒两个鸡蛋不等端上桌,先给三个孩子碗里分干净。空出来的盘子正好盛一盘炒红菜苔,冬天正是吃菜苔的时候,香甜多汁,百吃不腻。
原本按杏娘的心思是一盘菜都不炒的,她婆婆不是喜欢吃苕吗,那就好好吃个够。家里的两个男人不是拿婆婆没有办法吗,只能任她折腾,那就陪着一起吃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后面又想了想,她自个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跟着一起受罪,至少得炒一盘青菜好咽下拉嗓子的苕。一个饭桌没有吃独食的道理,真是白白便宜了他们,算了算了,当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再心软一回吧!
如此这般,丛家几口人的一日三餐吃得生不如死。
早饭是红薯稀饭,晌午和晚饭是红薯焖饭配一盘子红菜苔,菜一端上桌几筷子就夹完了,接下来紧锁眉头伸着脖子往下咽红薯。
吃得那叫一个艰难,想扔了筷子走人不吃吧,肚子又饿得“咕噜”作响扛不住。继续吃下去吧,五脏六腑全都遭不住啊!
两个年轻人还好,尽管吃了不好消化,一天下来也能消解大半,到了吃饭时仍能端起碗筷。两个老的就遭了罪,清汤寡水的早饭还好说,吃了影响不大。
晌午饭吃完了浑身不舒坦,苕吃多了打嗝、反酸、嗳气一样不落,还烧心。难受得像胸口堵了一股气团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连喘气都呼哧作响,抓心捞肺地难受。
好容易挨到晚饭时节,肚子饿得“叮当”响,偏胸口堵的气不散,碗筷摆上桌不敢伸手,这过得叫什么日子。
陈氏尚且梗着脖子不肯认输,想让她给儿媳服软,那是白日做梦,异想天开。吃苕蛮好的,她喜欢吃苕,不就是吃多了不好消化吗,她少吃点也可以的,左右饿不死就行。
丛三老爷率先投降,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不大,他老人家的小命要紧。
私底下拉了儿子偷偷打商量:“已经吃了三天的苕啦,再吃下去老头子我就是个苕样了。你媳妇的火气应该消了吧,若是还差了一点,看在我的面儿上就消了吧。往后家里花钱的名目都听她的,咱们一定没有二话,不敢再擅自做主。”
丛孝沉吟半晌,在亲爹期盼的目光中缓慢摇头:“怕是还要缓上两天,爹,您老撑住,两天后估摸着差不多了。要是差了一星半点的火气,我再好好劝劝她,现下说的话就是火上浇油,越说火越大。”
老头子愁眉苦脸,青白着一张老脸,还真有些苕样了。
“我倒想撑住可肠胃经不住啊,你都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白天胀气肚子饿又吃不下,夜里嗳气躺也躺不平。一口气横在胸口,呼气进气都疼,恨不得一口气闭过去算了,省得遭这夹心罪。”
丛孝拍了拍老爹的肩膀,真心诚意安慰:“不会的,再多坚持两天,两天后就好了,我保证。
要我说,爹,您也该管管老娘了,她老人家手里攥着您二老的养老银子,舍不得自个花用,对小辈也死扣死扣的。结果却给那些八竿子打不着,不相干的人骗走了,您心里舒坦?”
“不舒坦,我都快呕死了。”丛三老爷苦着一张老脸,如同晒干了失去水分的皱巴老茄子,实话实说道,“可我降不住你娘,她撒泼打滚我就犯怵,我宁愿舍了那些银子也不想跟你娘对上,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丛孝:“……”
丛孝长叹一口气,同情地伸出胳膊搭在他爹肩膀上。这个可怜的老头子一辈子活在她老娘的阴影下,怪惨无人道的,他都不忍心指责他了。
父子俩悄摸摸的谈话无人得知,丛三老爷心里有了底,日子过得也有了盼头。不就是再坚持两天嘛,他都忍了快三天了,不差这一点时间。
最怕的就是永无止境地等啊等的,日子没了盼头过得还有什么趣味。
丛三老爷精神抖擞,重又恢复精神头,两头后他应该可以出去窜门子了,可喜可贺!
还没等到第四天,当天过了晌午丛家来了客人。
说是客人也不恰当,镇上学里放假,先生和学生都要回家过年。丛信也带着媳妇、儿子回了乡下,他虽在镇上谋了差事,可那里到底不是他的根,过年还是要回老家的。
既回了老家放下行李,头一件事自然是看望老爹老娘,问候一下二老。
老两口见了大儿子喜出望外,自打秋收后再没见过面,能不想念的紧么?拉了大儿子的手心肝、肉啊的肉麻一通,又抱了大孙子丛文不撒手。
这可是他们这一房头的嫡长孙,长得斯文俊俏,叫人见了就欢喜。
丛文今年十岁了,小小少年模样俊朗,既不像他肥胖如猪的爹,也不像精明过人的娘,十足一个读书种子。难怪林氏拼了命的供他读书,只怕再等几年,丛信于仕途上再无长进,林氏的心血就要倾注在儿子身上,顾不得夫君了。
丛文跟叔叔、婶婶打过招呼,又挨个摸弟弟、妹妹们的头。
两家大人不对付,孩子们倒相处的融洽,对于这个几个月才得一见的大哥哥,青叶三个很是新鲜,笑嘻嘻抓了他的手打闹。
丛文也不恼,只温柔地看着他们嬉戏,侧耳倾听大人们交谈。
几人当中丛信的谈心最浓,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好不畅快。
“学里的东家对我十分满意,说我教得好,学生们的爹娘都夸自家孩子有长进,比之前的老顽固好了不知多少。临走时东家还跟我透了话头,估摸着明年的束脩会涨上那么一点,我们家日子也能过得更宽松。”
丛三老爷兴奋地搓着两只粗糙的大手,“好,好,你可要好好教书,万不可辜负了东家的一片心意,咱们拿了人家的银子就要把事办好,名声传扬出去只有好处没坏处。”
谁说丛三老爷憨厚老实的,老人家心里头明亮得很,读书人最紧要的就是“名声”二字,为了维护这两个字,怎么样都不为过。
第107章
丛信一家回了老家,丛三老爷这一个房头的几个男丁相谈甚欢。
听丛信说得前途一片大好,丛孝也替他哥高兴。虽说两家没分家时,他出钱出力地帮衬了他哥不少,可亲兄弟本就不必那么锱铢必较,吃亏占便宜的也没法算清楚。
他那些年长年累月不着家,还亏得家里有个大哥支应门庭。
现下两家分开单过,他是有信心能把自家的日子撑起来的,他哥就有点勉强。既然他哥差事做得好,想必日子过得不差,用不着他操心,丛孝自是心满意足。
亲兄弟哪有什么大仇,他哥过得好,爹娘也放心。
男人们的父子、兄弟情深意切,丝毫吹不到女人们的头上。
陈氏要摆她当婆婆的谱,自是不会对林氏笑脸相迎。何况她大儿子说得天花乱坠,两口子进门时就带了一包烂大街的点心,还不如小儿媳给他们扯的一身布。
陈氏不好对大儿子摆脸色,对儿媳却是没有顾忌,一张老脸拉得老长,看都不看林氏一眼。
林氏如今当家作主惯了,也是不肯低头的,更何况是对婆婆这个她向来没放在眼里的农家老妪。之前迫于生计在她跟前低头,现下都分家单过且二老跟了小儿子,更是管不到她这一房的事,实在不必看婆婆的眼色。
所以林氏老神在在地喝茶水,笑吟吟听当家的大张宏图的计划,眼里满是欣慰。日子过得这般惬意,她何必跟个没见识的老婆子计较,没得失了她的身份。
至于弟媳杏娘更是个没眼色的,她家如今这般兴旺,还不上赶着来巴结,难道要她俯首下拜不成?
左右日子还长着呢,她就不信等不到弟媳低头的那一日,大家且走着瞧!
杏娘则是纯粹的无聊透顶懒得说话,眼前的两个女人都是她讨厌的名单中名列前茅的人。且这几日正是斗法的时候,哪会轻易给她们好脸色看,自顾坐在一旁不肯吭声。
男人们欢声笑语说了大半个时辰,眼看着暮色将近,弟媳丝毫没有起身做饭的打算。
丛信心里不由着急,他们到家的匆忙,行李尚且还胡乱丢在家里的桌子上没收拾,晚饭是肯定没办法在家里吃的。
爹娘、兄弟说得热闹,却半点不提吃饭的话头,难道他一家三口今天晚上饿着肚子入梦乡?
天寒地冻又饿得慌,能睡着才有鬼了。
无奈,丛信只得暂且放下读书人的矜持,率先开口道:“爹,我们回来的迟,家里也没收拾清爽,晚上怕是要在二弟这里凑合一顿了。”
丛三老爷脸上的笑容骤然僵硬,他怎么没想到这茬,这可如何是好?
这不是给他出了道难题么,照常理来说,老大一家晚上这顿饭肯定要在这里吃的,可他家这几天的伙食着实拿不出手……
拒绝吧,这可怎么开口,一来没有这么办事的,再者刚还说得火热,转眼就把儿子往外头撵,连顿饭都舍不得给人家吃,传出去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我的个老天爷,堂屋里这么多人,怎么偏偏问到他头上?
小儿子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合该问他才对嘛!
丛三老爷含糊地“嗯嗯啊啊”两声,左右为难地看向小儿子,却见他低下头死死盯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试图能看出一朵花出来。
他又转头看老伴,陈氏更直接,抬头朝天翻了个白眼,根本不与他对视。
丛三老爷没有办法,这两个最有可能帮他的人都拒绝伸出援手,其他人更没指望。
老人家只得自力更生,“那什么……你们晚上要在这里吃饭啊,那肯定没问题,呵呵……就是那个,嗯……饭菜可能有点简陋,你们别嫌弃就好。”
“怎么会嫌弃?”丛信疑惑反问,“弟媳的手艺再好不过,我在镇上也吃过几家饭馆子,连弟媳的一半灶上功夫都比不上。要我说,弟媳这身厨下手艺在乡下真真是浪费了,随便在镇里开个小食店,还不是客似云来,赚地盆满钵满。”
丛三老爷这下连干笑都扯不出来了,你弟媳的手艺是好,可也得要她愿意做才行。她要是不乐意了,全家老小统统吃红薯吧,量大管饱。
他蠕动嘴唇,欲言又止,一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模样,花白的眉毛纠结成两条粗大的毛毛虫。
半晌后长叹一口气,罢了,眼见为实,等吃饭时他们自然就知道了。
杏娘笑嘻嘻起身:“难得大哥看中我这等粗笨之人的手艺,我这就去做晚饭,很快就好,大哥、大嫂稍坐。”
丛信又客套了两句多谢的话,乐呵呵只等着开饭,话说他肚子还真有些饿了,等弟媳做好饭正好解馋。
至于她说的“很快”等语,他根本没注意到,杏娘的手脚再利索,一桌席面也不可能马上就上桌。为了能吃一顿美味,多等一会他还是愿意的。
林氏也稳稳坐在椅子上根本没有起身过去帮忙的打算,出门回家就是客,哪有要客人做事的道理。她就是不伸手能怎么地,小叔一家子又不能把他们赶出去,这就是人情世故,不乐意也得忍着。
只有老家的几口人知道杏娘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说“快”那就是真快,就炒一个青菜,煮一锅焖饭,能不快吗?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青叶就跑到堂屋说饭熟了,可以开饭了。
丛孝诧异站起身:“弟媳如今的手艺越发精进了,这才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一顿席面就做好了?”
根本无人搭腔,老家几口人面无表情,生不如死往后院走,连说话都嫌费劲。
林氏亦是皱眉,杏娘又不是神仙,还能凭空变出来一桌饭菜不成?她心里闪过一股不好的预感。
等到了灶房一看,空空如也的四方桌正当中摆放着一盘青菜,周围一圈放着碗,碗里堆满了红薯,只有四个明显是给孩子吃的碗里装的米饭和一些炒鸡蛋。
难怪杏娘的手脚这么快,敢情就炒了一盘菜,焖的红薯既当饭又当菜,当然快啦!
大伙各就各位坐下拿筷子,丛三老爷还额外倒了一碗茶水搁在自个面前。
坐下后还没开动筷子,“嗝”一声饱嗝飘了出来,这还没吃上呢肚子就饱了。可见肠胃也不待见眼前的饭食,以至于一挨着边就起了条件反应。
只有丛信一头雾水,坐下了还在问:“菜怎么还不端上来?人齐了可以上菜了,再不端该凉了,菜还是趁热吃的好。”
又看着碗里的红薯,“怎么焖的苕饭,这玩意烤着吃还有点趣味,当饭吃就差了点,吃多了不好消化,还胀气。我不爱吃这个东西,我还是吃米饭吧。”
饭桌上寂然无声,只听到他一个人在那絮絮叨叨,依旧无人搭腔。
杏娘可不惯着他,她现在见谁怼谁,半点不带怕的,面子是个什么东西?
去别人家蹭饭就要有蹭饭的自觉,主家吃什么他吃什么,哪里有他挑剔的份,不想吃可以滚蛋,不乐意也得忍着。
“不想几个月没见,大哥的眼神就不好使了,桌上放的不就是菜,大哥还想吃什么?大哥想吃什么尽管说,赶明儿要嫂子做了给大哥吃,我们家如今就吃这些饭菜。”
丛信傻了眼,不可置信嚷道:“这怎么可能?之前不都是吃得好好的,有饭有菜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弟媳要是嫌弃我们可以直说,实在犯不着如此行事,未免……未免太难看了些。”
杏娘冷哼一声,轻蔑地瞟了他一样,针对他?
他还不够资格,不配!
陈氏打断他的吵嚷,不耐烦道:“这些饭菜怎么了?爹娘都吃得,你不能吃?你是哪个牌面上的官家老爷不成?苕饭怎么了,苕饭很好吃,我就喜欢吃,你不喜欢可以滚蛋,没人逼你吃。”
这个大儿子真是白长了一身肥肉,半点眼色没有,不知所谓。她现在最恨人提起“苕”这个字,谁提跟谁急,连向来得她青眼的大儿子也不例外。
丛信这回是真傻眼了,不过就是几个月没见,这个世道怎么就变了样,颠倒了个?
她娘之前不是最讨厌吃苕的吗,为此他们家种的苕最少,基本上一个冬天下来就能吃完,左右他们家没养猪,不用准备猪食。
现在怎么就突然喜欢吃苕了,这玩意能当饭吃?
丛信兀自坐在凳子上发呆,旁的人可不惯着他,拢共就一盘子青菜,不吃快点菜叶子都抢不到一片,一时间筷子纷飞,如有残影。
等他反应过来,长吁短叹一番后再抬眼,桌上只剩了空荡荡沾了汁水的盘子。
丛信:“……”
这一家子是饿死鬼投胎不成,一盘子青菜就抢成这样,先前弟媳不是很喜欢在吃喝上花钱吗?好端端的,怎么就穷成这样,难不成他弟又做生意欠债了?
无人知晓他的心声,就算知道了也懒得回答,有得吃就不错了。再挑剔下去杏娘能煮一整年的红薯焖饭,直到把杂物房的红薯全部消灭。
许是吃得太快,或者运道不好吃到个白心的,丛孝噎住了。
手捏成拳使劲捶胸口,脖子伸出二里地往下咽,眼看着白眼珠子都要翻出来了。
关键时刻,丛三老爷不慌不忙把面前的茶碗推过去,“慢着点,没人跟你抢,你要是不够吃,我碗里多得是,都给你也行。”
尽管噎得快咽气了,丛孝还不忘摇头,可拉倒吧,他自个碗里的还吃不完,其它的更是无福消受。
好容易喝水咽下喉咙里的红薯块,丛孝长出一口气,通气的感觉真好,活着真好!
停了片刻,接着夹起碗里的红薯块往嘴里塞,这回小口多了。
一顿操作看得丛信龇牙咧嘴,眼角抽搐不已,他现在很确信:他弟非但又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债,而且还是那种永远翻不了身的大笔银钱。
要不然不能过这样窝囊的日子,手上没钱还好说,左右农家吃喝不花钱,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只有欠了债,才会如这般凄凉度日,可怜他爹娘跟着老二一起受罪,真真是造孽!
看饭桌上众人没事人一般吃自个的,可见往常这样给苕噎住的事没少发生,大家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这日子,怎一个惨字了得!
第108章
小叔一家的境况也把林氏惊呆了,上回不是还说他在外头得了东家的青睐。
不但赚了大钱,买了宅院,东家还派人过来给他家收稻子,可见往后要发达了。
传言说得真真的,她在镇上都听到了只言片语,要不然也不会跟大姑姐跑回来打探消息。可惜公爹矢口否认,说那些都是谣言,完全没这回事。
她当时还不信,想着过年等小叔子回来自见分晓,从来只有没钱才要瞒着人,有钱哪里能瞒得了人。
现下看来却不得不信,她小叔子果真还是个穷光蛋,说不定比之前更穷了。
看着碗里的红薯饭,林氏很不想伸筷子,她也没抢到菜叶子。
可一想到不吃的话,回去还得黑灯瞎火地做饭……这大冷天的,还是吃吧,左右就这一顿,明天她家就开火,她可吃不来顿顿红薯的饭菜。
看媳妇也开吃了,丛信挣扎半晌,仍旧坐在凳子上不动。他何曾吃过这般粗糙的饭食,之前不用说,有他弟的补贴,弟媳也舍得花钱,家里的饭菜比镇上人家还好。
分家后他在镇里谋了差事,得了爹娘的田亩不说还不用养着二老,银钱上更是宽裕。一家三口都是骨肉至亲,林氏当然舍得花钱,左右又不会便宜了外人。
如此这般,丛信活到这样大就没吃过什么苦头,都是别人好吃好穿地供着他。
这猛不丁要他吃猪食般的饭菜,他怎么下得了口?
下不去口也得下,如今的杏娘可不是之前的那个傻白甜,惯得他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眼看着桌上其他人都已经吃得半饱,连自家婆娘也拿起筷子吃苕,显见晚上是不打算回家做饭了,丛信也痛苦地举起筷子。
旁人多吃一顿少吃一顿的问题不大,他不行,他这么个有福气的身子饿一顿就饿坏了。睡到半夜饿急眼了,恨不得把床头啃了,早知道带回来的那包点心就不送给爹娘,留着自个晚上垫肚子多好。
可惜婆娘抠搜小气只买了一包,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无奈,丛信只得含泪吞下难吃的苕,因着心绪激愤难平,一口下去险些噎到喉咙。
丛三老爷忙不迭又把茶碗推到他面前,“一个个的怎么这么不当心,吃个苕而已,还接二连三的噎着,又不是多好吃的东西,要是没吃够锅里多的是。隔壁……”
本想说隔壁杂物间堆成了山,想了想一说出来保管又捅了老婆子和儿媳的肺管子,还是不说了罢。家里的女人都是母老虎,他老人家一个都惹不起。
跟他爹娘不同,丛文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大人的事牵连不到孩子身上,杏娘向来行得正,打了四个鸡蛋给四个孩子均分。
何况他打小吃苕的日子不多,去了镇上更是没吃过,一时还有些想念,吃起来香甜可口,倒不像他爹娘那般排斥。
整个桌上最高兴的莫过于小女娃青叶,要她说吃苕怎么了,天天吃才好呢,左右她是吃不腻的。非但吃不腻,还越吃越爱,多软糯甘甜,怎么会有人讨厌吃这个东西呢?
想不明白。
只可惜她娘不叫多吃,每顿饭就给她夹两个小块,吃完就没有了。哎!要是把她跟爷爷换过来就好了,看爷爷皱着眉头艰难往下咽的样子,她见了都觉得难受。
她娘真是个怪人,她喜欢吃偏不给她吃,爷爷他们不爱吃吧,她还非得逼着他们吃。
一顿饭吃完天色已黑,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跟以往丛信回家时的待遇截然不同。那些过往的欢声笑语好像是假的一样,如今的寂静无声才是真实的存在。
先前每次回老家有菜有肉不说,还买了酒,弟媳的手艺又格外的好,吃起来比酒楼丝毫不差什么。现下别说酒菜肉了,连米饭都没得吃……
他们这种水乡人家,一年两季稻谷,气温适宜,瓜果不断,连最穷的人家都不会缺米吃,可他现在就吃不到米饭。
丛信越吃越难受,喉咙里堵塞的程度跟他爹不相上下,因着养尊处优,说不定比他爹更不好受。
他弟究竟过得什么日子哟,怎么就过成了这样,他爹娘可怎么办哟!
即便如此,丛信也没有开口要爹娘去他家过活的打算。既是已分了家,爹娘又愿意跟着老二,他何必拂了两个老人的心愿。
……
一盏昏暗的油灯幽暗闪烁,屋子久不住人,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沉闷瘀滞的霉味。桌椅板凳上罩了一层灰粉,眼下是顾不上了,只把床架子擦洗干净,铺上被褥枕套。
林氏正一边把包裹里的衣裳拿出去放进柜子,一边得意洋洋跟当家的显摆。
“今天晚上的事你可看明白了?我说什么来着,老二一家成不了气候,只有念书科举才是正道,其他的路子都是下九流的勾当。
学了一点微末技艺就当自个了不起了,我告诉你,难过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日后有他好受的。”
今日的一番遭遇着实出乎丛信的意料,想他二弟一身手艺不知羡煞了多少人的眼。
明里暗里来家里打听的人不知凡几,更有那脸皮奇厚的外门子亲戚求上门想跟着学两手,都被丛三老爷给一一打发了。
好容易学了一身的本事,肯定是要传给自家儿孙的,哪有教外人的道理?
若不然那些给人当学徒的,一做就是十年、八年的死熬。年轻小媳妇都要熬成婆了,学徒尚且还是个青瓜蛋子,师傅只当他是个免费的长工,生生世世给自家当牛做马。
那时节他弟多风光啊,人人都巴结他想沾点光,再不济能得他指点两句也是好的。他弟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大姑娘小伙子都喜欢跟在他后头,叫人羡慕得紧。
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形单影只,他天生体型肥胖,因着酷爱念书却又时运不济,久久没捞个功名,农活又不利索。
为此没少受人鄙薄、排挤,乡里人只当他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
不成想他才是那个有后福的,先是成了童生不说,还当上了镇上私塾的先生,进而得以脱离农庄,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城里人。
这是多少农家子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可他做到了,他才是丛家三房这一门子的顶梁柱,光耀三房的门楣。
丛信不胜唏嘘:“你说的没错,二弟当初何等威风,结果反倒是我这个后来者居上。之前你还说老二家要出头了,急急忙忙赶回来打探消息,这就是你说的赚大钱,置豪宅的势头?”
“是我想差了。”林氏毫不犹豫承认错误。
“本想着若是二弟发达了,能在举业上帮咱们一把。毕竟科举是整个丛家三房的大事,夫君要是考中了那就是光宗耀祖,不能只咱们自个扛。二弟出不了力总要出一些银钱才好,不成想他是如此的不中用。”
折叠衣裳的手一顿,林氏侧身嗔道:“去岁我主张分家,你还说我急躁了些,怕是会惹来闲言碎语。
如今看来,却是我棋高一着吧,遇事就应当断则断,不受其乱。上次跟大姐合伙做生意欠债是一回,现下又是一回,要是不分家,还不知道怎么拖累咱们呢?”
“你说得对,还是你看得长远,我这不是为亲情所累,想着到底是亲兄弟,他要是争气我还能帮他一把,不成想……往后啊,咱们还是得靠自个,二弟这里是没指望了,幸而没牵连到咱们。”
丛信打定主意二弟家的事情以后少掺和,便是知道了也当不知道,以免拖自家下水。
左右他弟那里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何必浪费时间。
杏娘若是知道用来惩戒婆婆的红薯焖饭能有如此威力,使得大哥一家待他们有如瘟神,有多远离多远。怕是早八百年就开始天天煮红薯焖饭了,不把大哥吃吐不算完。
第二天收拾好家宅,林氏烧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晌午饭,丛信结结实实吃了一顿正经大米饭配肉菜。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红薯焖饭算个什么东西,可怜他爹娘选错儿子跟着遭殃,他也不好横插一脚,以免伤了兄弟和气。
哎……
林氏虽说没有晾晒腊鱼腊肉,这些东西却是不缺的,都是直接在镇上买回来的年货,适宜得很。有钱就是好啊,省了她多少事,过年也不必像往年那般忙碌操劳。
要杏娘说,过年忙碌些才好,越忙越有年味儿啊!
要是日日冷锅冷灶,炊烟寥寥的,那还过的什么趣味。进了腊月灶房里就该烟熏火燎,热气腾腾,天天不重样的香气肆意飘散,馋得人肚子“咕咕”作响,吃饱了还想吃。
丛孝家接连又吃了两天的红薯焖饭后,杏娘总算出了一口胸中的恶气,第六天恢复正常的饭食。
全家上下齐齐松了一口气,不容易啊,他们总算熬出头了。
这两天林氏过得也是异常满足,她从婆婆那里旁敲侧击打听出小叔一家仍在吃红薯焖饭后,嘴角的笑意就没掉下来过,听说已经吃了三天了。
连日常吃惯了的白米饭都觉得十分香甜有劲道,幸福感是怎么来的,不就是对比出来的,有对比才有伤害,才有成就。
经此一事,丛孝家也不是毫无益处的。
至少陈氏更加明白了这个小儿媳的确是个不好惹的,再不是先前那个单纯无心机,任她随意拿捏的无知小白兔。去镇里摆了半年的小摊,成日里跟形形色色的买家打交道,成长速度更是惊人。
该软和的时候脸上笑眯眯,到了翻脸时也是干脆利落,横冲直撞地叫人害怕。
之前的杏娘心思直白,爽朗明媚,叫人喜欢却也容易上当受骗。
如今添了些许城府、算计,反倒让人不敢随意轻视,谁要是暗地里算计了她,她也不讲究什么迂回婉转,撸起袖子就是干。
迎上去照着面门就是两拳头,什么阴谋诡计都化为粉末。
管你什么教书先生、私塾娘子的,在她这里统统就是个屁,别人碗里的肉又吃不到她的嘴里,那还客气什么?
不得不说如今的杏娘掌握了撒泼的精髓,莽撞行事不顾及体面,人反倒怵了她。怕她掀桌子闹大了,场面更加难看不好收拾,毕竟人与人相处,讲究的就是个以和为贵。
杏娘这般直来直往,与她相处就需得拿捏好分寸,人一旦开了窍,真个是事半功倍。
第109章
有人喜欢买现成的年货,如林氏,一来简便,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自她家搬去了镇上,乡下的老宅就闲置下来,老话说人要饭撑,屋要人撑。久不住人的屋子没两年就衰败得厉害,桌椅家具腐烂倒是小事,就怕屋瓦砖墙损毁破败。
晴天时还好,一碰上下雨天,岂不是屋里水流成河,宅子荒凉得更厉害?
这事放在旁人家里根本不算什么,儿子一家去镇上讨生活,当娘的隔三差五过来开门打扫、收拾一番也就是了。至少多了那么一丝人气,让宅子不至于倒塌得那么快。
可在陈氏看来,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她连自个房间都懒得收拾,哪有闲暇搭理旁的事务。
儿媳在镇上吃好的喝好的,反倒使唤她这个老婆子打理老宅,做她的春秋美梦。
屋子坏了干她何事,左右又不是她住,陈氏向来是个很分得清里外的人,这一点跟她大儿媳不谋而合。两个都是不肯吃亏的性子,宁愿自个吃不到,也不能白白便宜了外人,所以两人也过不到一起。
说起来丛信的这栋宅子比丛孝的还要老旧,还是当初丛三老爷搬来这条垄上时建的。彼时丛信也大了,正好当了他的婚房,两个老人和小儿子都住在这里。
后面丛孝要成婚了,老宅自然住不下,索性他手头有钱,就在旁边起了一栋新屋作婚房。
当初还惹得林氏一阵眼红,羡慕杏娘的宅子比自家新,窗明几净,比陈年的老宅不知道亮堂了多少倍。
要是两家调换一下多好,都怪家里的两个老的不中用,谁家不是长子拿好的,有剩了才轮到次子。这种事情他们当哥嫂的不好开口,做爹娘的怕什么,合该拿出来说说才是。
若是事成了,日后分家他们也能跟着老大一起住新宅,多好的事。便是不成也不要紧,当儿子的还能拿爹娘的偏心出去说嘴,少不得帮着瞒住。
一举两得的事情,偏公婆蠢得跟头猪似的,这一茬都想不到。她又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出口就落了下乘。
心里着急痴想了一回,也只得眼睁睁看杏娘住新屋,睡新床,叫人好不憋闷。
回到乡下的林氏只觉得诸事不顺,霉运缠身,房间里阴凉潮湿,充斥着一股不知名的腐朽气味。
不论怎么开窗散气都吹不掉犄角旮旯隐藏的污秽,睡在房里仿佛被浊气腐蚀。
小叔家也真是的,他们刚回来就招待吃红薯饭,等他们自家开火了,小叔家才吃了两天的红薯,接着一直是正常的饭食。这还没到大年初一呢,见天的鱼啊、肉的往嘴里炫,搁这寒碜谁呢?
莫不是一开始故意做出一副穷酸样给他们看,好叫他们知难而退……实在是太阴险狡诈了,这还是亲爹娘、亲兄弟呢,比不相干的外人还不如。
家门口路过的要饭花子尚且舍得给一碗剩饭,亲兄弟就只配吃红薯,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林氏在家里嘀咕、抱怨个没完,只觉得自家吃亏上当叫老家的几口人给算计了,一时间很是意难平。恨不得一家三口重新冲到小叔家吃回本才好,到底叫童生娘子的体面给镇住了,尚存了那么三分理智。
杏娘才没空搭理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嫂子,这就是个搅屎棍,在她看来,自家若是没占到便宜就是吃亏,尤其是小叔家的便宜。
毕竟十几年供养就这么悄无声息停了,夜里做梦想起来都甚是扼腕叹息,好好的一只下金蛋的母鸡被人抱走了……心里难受得紧,难受得就是死了眼睛也不能闭上。
林氏越难受,杏娘越高兴,她如今长了点本事,各人心事也能猜出个三、四分。
她现在的行事准则就是:你越难受什么,我就越是往死里做,就是要你吃不下睡不着,见了我最好绕道走,谁怕谁啊,不服就干!
今天丛孝家里热闹得很,大人进进出出的忙活,孩子们也跟着凑热闹,跑前跑后的不亦乐乎。
家里要打糍粑了,这可是大事,糍粑打得好,来年更兴旺!
浸泡好的糯米放到木桶中蒸熟,再趁热倒入石槽中,本地人称作“对窝子”。
丛孝请了丛康和朱青水来帮忙,三个男人拿了半人高的杵棍对着石窝子里使劲杵,热气腾腾的水汽冉冉升起,四处飘散。
青叶站在一旁馋得咽口水,糯米甜丝丝的香味另人垂涎欲滴,这孩子打小就爱吃这些个有嚼劲但不好消化的东西。不过她肠胃好,吃什么都香,也没有积食的烦恼。
丛孝见状在石窝子边上揪了一团糯米递给女儿,刚出锅的糯米饭粒粒分明,长长的颗粒紧紧粘在一起。吃起来口感偏硬有弹性,咽进肚子里热乎乎的。
拳头大小的一团没几下就吃光了,青叶意犹未尽:“爹,没吃饱,我还要?”
丛孝用力杵木棍,“没有了,你看,糯米杵烂了,抓不起来。”
可不是,石窝子里的糯米已经看不清原样,糊成了一团。糯米饭团就是吃个新鲜,大人都不敢多吃,丛孝怕孩子不知轻重,碰到好吃的东西一气吃个够。
等停下来才发现肚子撑得难受,大过年的白白添了晦气。
杵糍粑是个力气活,三个男人双脚岔开一下下往石窝子里捣,“你家今年的糯米长得好啊,米粒大、饱满,还长条条的。”
丛孝停下来喘口气,这大冷天的干力气活,额头上都冒汗了。索性脱了最外面的厚棉袄,手臂舒张两下,这样干活才得劲。
“每年种的一点糯米就过年打糍粑用,要我说明年干脆不种了,省得繁琐。”
朱青水也站住了喘气:“你家田少,种不种的差不了多少,这个法子确实可行。我说……是不是可以翻面了?”
他把杵棍抽出来,另两人把棍子插到糯米团深处,喊一声号子:“一、二、三,起!”
糯米饭被举起来翻个身,重新落回石槽子,这一面还是颗粒分明。三个人又开始拿着木棍杵糯米,间或闲聊两句家常。
等糯米两面都被杵的稀烂,成了黏糊糊的一个白团。杏娘端来一个铺了蒸笼布的木盆,把石槽子里的糯米团倒进木盆,盖上笼布抹平整。
丛孝沉住气咬紧牙关端起木盆,快步走到堂屋走道上事先铺好的门板边,揭了笼布把糯米团倒扣在门板的白布上。
一个圆团团、木盆大小的糯米团就摊在了门板上,吹一个晚上的凉风,隔天就定形成了糍粑。用刀把圆团一分为二,再沿着边削成指甲盖厚的薄片,放入凉水浸泡,糍粑能存放很久,吃到来年夏天都不会坏。
杏娘则招呼其余二人喝茶吃麻叶子:“先吃点零嘴垫肚子,还有一桶糯米在蒸,今天麻烦你们了。”
二人直说不用客气,邻居间相互帮衬是应该的。
丛康更是直接得多:“七婶要是真想谢我俩,晌午煮两个好菜,不用准备酒。我不馋酒,就惦记七婶的灶上手艺,同样的菜色,七婶烧出来的就是比我娘做的香辣好吃。”
他又转了话头抱怨:“七婶家宴客的日子少,我家又不在您隔壁,端了饭碗出来夹菜都没有跑这么远的,想吃您做的菜比登天还难!”
其实他之前也不是没跑过,端了饭碗从垄西头跑到东边来,被他老子扯回去一顿锤,说是丢不起那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吃的猪食。
一番话逗得杏娘喜笑颜开:“好,好,晌午保管叫你大吃一顿,饭菜管够。我倒是想宴客来着,可无缘无故的连个由头都没有,贸贸然请别人来吃席,怕是要被人骂死。说我想钱想疯了,变着法的请客,就想得两个份子钱。”
“你还别说,就是有这等人家。”朱青水接过话头,拿了一片麻叶子咬一口,咯吱作响。
“我媳妇娘家就有一户人家,好家伙,两口子一生就是七、八个儿子,比咱们老朱家还能生。家里田就那么多,儿子生多了自然穷,每到过年想吃肉了就想出一个馊主意……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说到这里他还故作玄虚停了下来,杏娘当他鬼扯,淡笑不语。
丛康迫不及待问:“什么馊主意?”
“每次一到年底,他家就遍请了亲朋好友,父家、母家都请来吃席。人家问他吃的什么席,他又说不出来,只含糊现编个缘由。等亲朋来了交上礼钱,饿着肚子等到开席时傻了眼,满桌就三个菜:白菜、萝卜和咸菜。
一桌子八个人每人夹一筷子就没了,饭还不管饱。把他家亲戚气的呀,拍桌子打板凳地骂,直骂得他家男人作揖道歉没个完,七、八个儿子跪成一排哐哐磕头。众亲戚没有办法,总不能把他家男人骂死吧,只胡乱吃个半饱等着晚上的席面。
等到晚上开了席,得了,菜倒是变了花样,还加多了,只不过变成了豆腐、豆芽和酱菜……亲戚们气得筷子一甩,也不管甚难看不难看,骂骂咧咧走个精光,赶早回家还能吃上剩饭。
至于被骂的一家子毫不在意,他们家儿子多闯祸也多,再难听的脏话入了耳只当挠痒痒。要紧的是得先把桌上的菜归拢好了,一家子节省点还能吃个七、八天呢……”
朱青水话还没说完,丛康已经乐不可支:“哪里就到了那个份上,咱们周边的这些村子,还没听说过哪家饿死过人?”
“那是你年轻见识少。”朱青水大放厥词。
“我记得我还小时,咱们这里发大水,淹死了人不说,水田都给淹着了,当年粮食减产了好几成。交了赋税哪里够吃,身子骨虚弱的可不就饿死了。”
“一听就知道你在胡言乱语,我还比你大了几岁呢,我怎么不知道有发大水这回事。倒是家里老爷子提过一耳朵,他们年轻的时候倒是真碰到过洪水。
说是荆江决堤,淹了下游好大一片,死了不少人……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老一辈的人兴许还记得,你知道个屁。”
丛孝走出来笑骂了他一顿,一天天的嘴里没个正行,就知道胡说八道。
朱青水不服气叫嚷:“就你会打听,我不会?我也是从家里老头那里听说的……”
杏娘笑吟吟插话:“我知道他说这番话的用意,这是提醒我别想三个菜就把他给打发了。你放心好了,我就是做三个菜,那也是大菜,包你吃得满嘴流油。”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捂着肚子前仰后合。
第110章
杏娘说到做到,趁着几个男人杵第二桶糍粑的时间,手脚麻利地准备晌午饭。
家里腊鱼、腊肉、腊鸡都是现成的,冬天能吃的菜蔬也不少,整治一桌席面不费半点事。巧妇怕的是无米之炊,白米食材齐全,做饭比喝水还简单。
取了灶房屋檐下挂的腊肉切下一半,另一半仍旧挂回去。腊肉油脂厚,取的就是它的油水,吃多了反倒腻得慌。
腊肉切成薄片,洁白透亮,五花肉的层次分明,一半加了辣酱做锅底,跟白菜一起做锅子。另一半加了蒜苗一起炒,咸香扑鼻,颜色鲜亮。
腊鸡也是切下一半,拢共就两只腊鸡,不省着点到了正月怕是皮都剩不下一片。
腊鸡剁成块用冷水浸泡,锅里少倒点菜籽油,腊鸡块不用焯水直接下锅炒,煸香把油脂煸出来,放调味料后加开水舀进灶膛后半部分的炖罐。快开饭时倒入切好的胡萝卜、莴笋等配菜,也做成锅子。
今天没做腊鱼,从周老爷子家提回来一条半大的鳊鱼,加上红皮的小萝卜丝煎了一盘。
其余的小葱炒鸡蛋、清炒小白菜、酱菜等不在话下,怕男人们胃口大不够吃,还额外清洗了一篮菜叶子放在一旁。左右是吃锅子,就着汤底可以一直加菜。
等男人们摊开糍粑,对窝子抬回院子,洗干净杵棍,灶房的饭桌上已摆得满满当当。锅里的米饭清香也溢了出来,勾得人肚里的馋虫“咕咕”直叫。
见到一桌子荤素菜,朱青水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嫂子太见外了,我就是瞎编说了几句胡话,你怎么当真了,准备这老大一桌菜色……
叫人知道了得骂死我,活没干多少嘴巴倒先挑剔上了,老头子会锤死我。再说了,这也着实太多了些,咱们哪里吃得完?”
杏娘毫不在意,促狭道:“不打紧,吃不完正好,归拢收拾一番,我们家几口人省着点还能吃个十天、半月呢,浪费不了。”
“哈哈!”几个年轻人哄然大笑,丛康乐得把板凳拍得“啪啪”响,笑得肚子疼说不出话来。
丛孝也抖着手指着媳妇笑弯了要,他媳妇现下越发逗趣了。
丛三老爷莫名其妙望着眼前的几个年轻人,迷茫地眨巴眼睛看完左边瞟右面,这有什么好笑的?
冬天的肉菜又不会坏,这顿吃不完留着下顿吃再正常不过,几个人怎么跟得了羊癫疯似得笑个没完。
他老人家跟老伴在灶房守着蒸糯米,自是不知道家门口发生的把戏。
几人说笑一阵后饭正好熟了,也等不及结锅巴,一人一碗盛了趁热吃。
腊肉咸辣有嚼劲,味道醇厚,迸裂出来的油脂在齿缝间滋滋流淌,越嚼越香,香得不舍得往肚子咽,又扒一口米饭配着吃才好。炒腊肉里配的蒜苗不但好看,更好吃,正好解了油腻。
腊肉锅子里的白菜既沾染了肉的荤腥,又自带清甜,咸、辣、甜糅合在一起,喷香扑鼻,很是下饭。
腊鸡比起活鸡更是多了不一样的味道,肉质紧实,腊香味十足,配菜沾了油脂更是爽口。
寻常吃惯了的鱼反倒受了冷落,鱼什么时候都能吃,肉菜才是重头戏、
大人、孩子吃得抬不起头,说话都少了,杏娘还没去镇上置办酒水点心之类的年货,所以饭桌上没有喝酒。就算有酒也是顾不上的,来帮忙的两人自是不用说,吃得稀里哗啦,嘴里斯哈作响,恨不得连骨头都嚼碎了往下咽。
丛家的几口人也是不遑多让,一连吃了五天的红薯焖饭,之后的饭菜也是清汤寡水,最多煎条鱼配萝卜丝。
好容易趁着今天家里请人帮忙做一桌席面,丛家人也是顾不上客套了,肚子里少油水,身上的肉都掉了称,着实需要进补一二。
再说了,农家人吃席向来没有谦让这一说法,战场无父子,饭桌上也差不多。菜就这么多,抢到吃进嘴里全凭个人本事,再推来辞去的菜都凉了,吃进嘴巴还怕闹肚子。
当然,若是专门请人做事费了大力气,做的时间长的那又不一样,男人们要专门辟出一张桌子摆上好酒好菜慢慢小酌。
女人、老人和孩子另置了小桌在一旁吃,两边吃饭速度不一样,以免抢菜难看。
这一顿饭吃得众人异常满足,在寒风刺骨的呼呼号角声中,饭桌上飘荡着热气腾腾的水汽,吃得人心里暖暖的,足以抵抗任何霜冻。
中途的时候,额头上还见了汗,不得已敞开棉袄大块朵硕。
脱是不敢脱的,冷气见缝插针吹进来,稍不注意就着了凉,一个喷嚏脱口而出,两管清鼻涕顺流而下,那就得不偿失了。
来帮忙的两个人最后是腆着肚子慢慢挪回家的,没办法,吃得太饱动作稍一大点,肚子里的饭菜就往喉咙口涌,好久没吃过这般畅快的饭菜了。
丛孝家吃锅子,丛信家也在吃锅子,只不过两相比较就显得相形见绌了。
林氏在镇里买的腊货也不知道是不是食材有问题,亦或者就是用死物腌制晾晒而成。外表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等下了锅便现出原形,杏娘家是越煮越香,味道越浓。
她家是煮的越久,竟隐隐闻到一股酸味,腊货难嚼如干柴,没有腊香味,略带些腐烂味。
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指定是商家以次充好,拿着死物冒充宰杀的活物做腊货。而且还比活物容易卖出,毕竟是死是活一眼就能看出来,做成了腊货后谁知道它生前是什么时候死的。
林氏吃的酱也是镇上买的,她做酱的手艺肯定是不如杏娘的。之前一起吃饭的时候还看不大出来,毕竟都是用杏娘做的酱,分家后才露出端倪。
闻着隔壁扑鼻的咸辣辛香,丛信吃着自家不新鲜的腊鸡锅子,越吃越窝火,筷子往桌上一拍,冲着婆娘语气不甚好的提议。
“要不你去找弟媳讨要两坛酱吧,实在不行……咱们出钱买也是可以的。大过年的吃这种腌臜货色已经够憋屈了,连酱都吃不到好的,这过的叫什么年?”
早知如此,今天上午他就跑去隔壁帮忙了,即便他什么都不做,想来吃饭的时候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听说弟媳跟他爹一样,也去镇上的小巷子里当起了小摊贩。在他看来实在是不成体统,他爹也就罢了,老人家无所事事找个活计打发时间蛮好的。
一个妇道人家跑去凑什么热闹,不够丢人现眼的,想必也赚不了几个钱。看来他弟是真穷了,连自个媳妇都约束不了,由着她出去抛头露面,摆摊贴补家用。
自打他们开始摆摊,丛信就没走过那条巷子,连边都没挨过。
实在避不开要路过那里,他宁愿多费点时间绕远路,他这般清贵出尘的教书先生是万万不能沾染上这等市井小民的污浊之气。
林氏眉眼纹丝不动,淡淡道:“要去你去,我丢不起那个人,我不觉得家里的饭菜难吃。”
要不怎么说林氏跟她婆婆是一类人,都是死鸭子嘴硬,若是只为了口吃的向杏娘低头,那是打死都不可能的事。杏娘做饭是比她们香,可她们也没差到哪里去吧,不过是男人们穷讲究、爱攀比罢了,怎么就没见吃死人?
在女人们专属的战场,谁都不会承认自个技不如人,便是个驴粪蛋子也讲究个表面光不是。
小年前一天,丛孝两口子又去了一趟镇上,这次是年前最后一次采买年货,务必置办齐全,一直到正月十五都不会再来镇里。
鞭炮、水酒是必不可少的,杏娘又买了四条五花肉,三条留着年三十卤肉,一条家常炒菜吃。猪蹄、排骨也各有添置,左右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鲜肉放一、两个月都不会坏。
又去点心铺子买了瓜子、花生、炸巧果等零零总总一大堆,杏娘本就是个爱吃零嘴的。好容易过年空闲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吃杂食,自是不会放过这样的良辰吉时。
杂货铺的八角、桂皮、花椒等香料买了一小布袋,盐、酱油、醋也是少不了的。
往外走的时候,杏娘无意中瞟到地上一个箱子里装的干海带,顿时喜出望外。
这玩意可不多见,这是海里的东西,他们这里离海十万八千里都不止,平日里基本买不着,只有过年时才会从别处运过来卖。
想也知道价格定然不便宜,可卤海带的味道尤其的好,大过年的人都舍得花钱,买得人也多,且她爹说了,年节里多吃点海带有好处。
故而每次只要碰到干海带,杏娘从不落空,这次也不例外,毫不犹豫提了一扎结账,付完钱一脸肉痛,这也太贵了点吧!
丛孝好笑地看着媳妇儿的苦瓜脸:“咱们自个吃的东西用不着心疼,现下手头也宽裕,往后会越来越好的,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钱的问题。”杏娘长吁短叹,莫名惆怅。
“我是想到难怪人都说物以稀为贵,这么一点海带能抵我几个月的小买卖,一时有感而发罢了。我的酱要是这般稀缺难得,价格指定就上去了,还不用愁卖不出去。”
丛孝轻笑出声:“那我可就帮不了你了,你别妄自菲薄,你做酱的手艺好,吃过的人都说好。口碑慢慢打出去,买的人就多了,咱们挣的就是个细水长流的钱,不指着靠这些大富大贵。”
杏娘一想也是,真要能赚海了的钱,那银子能不能到她手里就不好说了。
平头百姓过日子看重的就是个不显山不露水,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别人肚子里想的是什么,万事小心些不为过。
远的不说,就拿这次招待大哥一家的饭食,自打吃过一顿红薯焖饭后,丛信就转了性。
之前每回碰到他弟,言必说的度日艰难,生活不易等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来也是,谁会对一个穷光蛋诉苦,非但没有半点用处,还告知世人自个比穷光蛋还落魄,这不是上杆子叫人瞧不起。
丛信肯定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他身上的每一斤肥肉都透着精明,看弟弟这里榨不出油水,连见二老的时间都少了。
杏娘则是更加坚定了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的行事准则,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他们家就是个穷光蛋,谁也别想来占便宜。《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