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摆上水酒点心,插上香烛烧过黄表,送了灶神爷上天庭说好话后,临近正月日子过得飞快。
前一刻日头还在东边屋顶上挂着呢,下一刻离西边的树梢就不远了。金乌大人跑得也未免太快了些,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忙碌、短暂,人世间的苦乐也不总是参半的。
离年关越近,家里的事越多,家家户户忙着扫扬尘。
高到房顶、屋梁、墙角的蜘蛛网、灰尘,墙上残留的对联等都要一一清除。拿出长竹竿绑上扫帚,挨个房间的清扫,扫完后再清理地面的灰尘、杂物。
务必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也意味着把一切“穷运”、“晦气”统统扫出门。丛孝头上系了个头巾,身穿罩衣,前堂后院地转悠,房间里的边边角角都不能放过。
杏娘在扫西厢房,陈氏扫东边老两口的房间,丛三老爷负责堂屋和后院,扫出来的灰尘越多,霉运去得越多,来年迎好运。
清理完屋子的大扫除还不算完,拿了抹布擦桌椅板凳、床架衣柜,连灶台上陈旧的油脂也要擦洗干净。最后就是床单被套拆了换新的,趁着年前赶紧把换洗下来的晒干。
腊月二十七这天吃晚饭时,何竹端了一盘五个米团子来到丛家灶房:“婶子,这是我娘要我端来的,说是给叔婶添个菜,尝尝味道。”
杏娘忙接过盘子倒进自家的大海碗,不忘道谢:“替我谢谢你娘,这还没到正月十五呢,你家怎么年前就做团子了?”
空荡荡的盘子还回去不好看相,杏娘顺手从缸里掏出四块糍粑放上去。被凉水冰得一哆嗦,出水了指尖还残留着刺骨的冷意,酥麻麻地疼。
何竹接过盘子乖巧地道谢:“多谢婶子,我娘说正月十五再做一次,左右团子放不坏,我们姐妹几个都爱吃,我娘说索性做两次。”
“你娘向来是个不怕繁琐的,又素来疼孩子,”杏娘笑着道,“我要是能像你娘这般勤快,怕是天都要下红雨了。”
何竹抿嘴笑了,她也觉得自个娘是世上最厉害的娘亲,跟灶房众人道别后转身往回走。
杏娘端了海碗放在桌上,拿一个掰开了分给小儿子一半,两个大的分一个,其余人各一个。
丛孝咬开厚厚的皮露出里头的馅料,想是还没到正日子,团子里的馅比较简单,是粉丝榨菜馅的,还加了蒜苗。
“何大哥两口子的确是这条垄上难得的厚道人,性子又好,不怕苦不怕累。有时看着他们,我都觉得自个身在了福窝窝,什么气恨都没了。别说你了,我要是像他那样勤快,咱们家里只怕金银都堆满了。”
话音落地饭桌上的人都笑起来,丛三老爷打趣他:“那还是别了,咱们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要那么多金银有何用,还是身子骨要紧。何家小子……吃了没亲爹的亏,连个帮把手的都没有,孩子又多,不拼命干活哪里养得活。”
说到最后满是惆怅,何石他爹生前也是个憨厚老实的性子,从不与人口角。
可惜命不好,爹娘走得早,自个也早早去世丢下孤儿寡母……几十年过去了,人只知道他继父赵德,还有几个人记得他亲爹呢?
陈氏满脸不屑道:“没了亲爹总还有亲娘吧,要怪就怪他娘是个薄情寡性的,得了先人的家财养外人的孩子,将来死了下到地府看她怎么交差?何家的祖宗前辈不活撕了她才怪。”
旁人家的事体最多伤感两句罢了,谁家过日子是太平的,鸡零狗碎,口角纷争充斥着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逃不开、避不过,稀里糊涂日子如水流淌,千百年来莫不如是。
一个团子吃完,丛孝意犹未尽,这玩意儿好吃是好吃,就是做起来太费劲。
“你还回去的糍粑是不是太简薄了,做团子可不容易。”
杏娘不在意道:“过了明天……后天咱家打豆腐,到时端两碗豆腐花过去。”
丛孝听了附和点头,邻里之间送吃食要相当,有来有往互送有无,不能叫对方吃亏,最好是稍微加厚一点送回去才显亲和。
……
二十八贴对联,对联是在镇上买的红纸,丛三老爷一大早在堂屋裁剪了写的。
老人家挥毫泼墨一番,有没有名家风范看不大出来,左右比丛孝写得好就行。房前屋后都要贴上,杏娘熬好了浆糊,两个小崽子扶凳子,丛孝站在凳子上,大女儿指挥贴对联。
“爹,左手往上……再往上一点。”
丛孝照做,左手边的对联慢慢上移,“停,就是这里。”
丛孝赶紧停住,正要往墙上贴,他女儿又喊道:“左边好像有点高了,爹,你把右边往上移一点,一点点就可以了。”
男人无奈,只得抬起右手往上移,手还没动呢,喊叫声又响起:“好了,就停在这里,不要动了,再动又歪了。”
丛孝:“……”
他能说他根本就没动么,他闺女的眼神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一条横批贴了半天还是没对齐,再这么磨蹭下去今天一屋子的对联别想贴完。
“去把你娘叫来,就说要她看对联是不是贴平整了,两个人都说可以的话就是没问题了。”
青叶撒腿往灶房跑,等杏娘走到屋子前方,叉腰站定目视前方:“右边低了点,右边往上……停,行了,就是这里,贴吧!”
丛孝毫不迟疑,从左往右慢慢贴到墙上,最后用手抹平整,大功告成。
青叶望着横批,两条粗黑的眉头皱得死紧,她怎么觉得娘看错了,本来是右边低一点的,移动后又太高了。
她学着娘的样子看了一会,咦……怎么又变平齐了,再看一会,还是觉得自个没错……
一时之间十分怀疑自个的眼神,左摇右摆不定。太难了,大人们怎么一眼就看出来是不是齐整呢,她越看越觉得对不齐。
不是左边高了,就是右边高了,总之两边是绝不可能一样高的。
大门两边的上、下联在杏娘的指挥下,三下五除二贴好,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青叶又开始怀疑自个的眼光。
大门口的对联是一家子的脸面,势必要贴整齐,屋子里其他房间门口则没那么重要。
杏娘指挥贴完大门口的匆匆赶回灶房,锅里还煮着东西呢,她可比他们都忙,没那么多空闲陪他们墨迹。
左右两边的厢房、青叶住的小隔间、灶房前后门、杂物间……家里但凡是有门的地方都贴了一副对联。照旧是青叶指挥,只不过在她犹豫不决时,当爹的凭着直觉,当机立断替她做决定,以免她反复无常。
连后院的猪圈、茅房、牛棚,甚至鸡圈门口都各贴了一副,杏娘笑骂他闲着没事干瞎折腾,丛孝呵呵轻笑两声也不反驳。
又不是什么大事,讨个好兆头罢了,何必跟媳妇儿争执。
吃过晚饭,杏娘把挑选过的黄豆倒进水桶,浸泡一夜后明天磨豆浆。
丛孝家里是有石磨的,只不过放在他哥堂屋。当初丛家分家,大件的物件如水牛、石槽子、石磨等都是不分的,两家一起用。
杏娘却不耐烦跟林氏打交道,宁愿提着泡好的黄豆去英娘家磨豆浆。
布巾打湿擦干净石磨上面的浮灰,石磨底下放一个空木桶接磨好的豆浆,丛孝取了吊在房梁上的架子插进磨盘的把手上。
杏娘坐在石磨旁边的两张条凳上,身前放着一盆洗干净的黄豆,盆里还有一些水。
丛孝伏低身子双脚岔开一前一后站立,两手扶着架子的把手,向前推动石磨,推到最远处后借着力道往回拉。
随着架子的推动,石磨缓慢转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咯吱声。
杏娘舀大半勺黄豆,勺子里掺杂一点水,趁着磨眼转到身前,赶紧伸长胳膊倒进磨眼后往回收。就这么一人一圈一圈地推,一人一圈一圈地倒,慢慢悠悠,不急不躁,倒也好打发时间。
英娘端着一碗稀饭就咸菜在旁边吃得稀里哗啦,调侃道:“你两口子还真成勤快人啦,之前怎么没见你们大早上的磨豆浆?看来分家还是有好处的,懒人都变勤快了。”
杏娘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家也分了家,你怎么还是一只大懒虫,你这稀饭吃得不上不下。说是早饭吧,太迟了些,当做晌午饭吧,又太早了。幸而你婆婆是个好性子,要在别家早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我婆婆当然好啦,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婆婆。”英娘大言不惭,继而洋洋得意,“其实我也想勤快来着,可她老人家不给我发挥的机会啊!”
她家人少,拢共就一家三口,日常吃喝花用都比别家少。
就拿打糍粑来说,木盆大的一块就够她家三口人吃的,多了也吃不完。结果江氏转头就给她家送了半块来,跟她说只管吃,吃完了她那里还有。
再来说打豆腐,她男人才把糍粑切片泡在水里,江氏就跟老爷子提了黄豆过来磨豆浆。直煮了好几桶,一个儿子家分一板成型的豆腐,不费他们半点心思。
有个勤快的爹娘就是享福,你能想到的事,人早提前一步做好了,你没想到的事情,她也能安排妥当。她也不吵你,只安分做事,这样的爹娘哪里找?
杏娘羡慕地流口水:“你前世修了什么福报,这世修来这样好的公婆?”
她婆婆要是有这一半省心,她得享多大的福,可惜当家的在这里不好说出口。
否则真该叫陈氏跟江氏学学,都是一样的年纪,一个越干越带劲,浑身使不完的精力。一个还没弯腰呢,就这里酸那里疼的,活脱脱成了个病西施,一大把年级了也不知道修一下德行,叫小辈看不起。
泮水村丛姓多,族人也多,争端口角更是不计其数。
陈氏的为人做派得罪的人又多,早有看她不顺眼的伯娘、婶子在杏娘跟前上眼药,要她拿出儿媳的派头,只管把婆婆收拾地服服帖帖。
她本事再大,离了儿子、儿媳也是活不成的,加之被大儿子弃了,现今只能靠着小儿子一家。
杏娘起初也是心动过的,可实施起来着实下不去手,要她恶声恶气对着老人一通使唤,她还没那么硬的心肠。
后面想一想也是无聊,将心比心,她自个的父母是不希望被儿媳这般对待的,她又凭什么对别人的父母大呼小叫呢?
无外乎过得不好拿老人撒气罢了,她的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比起这条垄上的大多数人,她过得很好!
第112章
杏娘羡慕了一番别人家的公婆也就作罢,毕竟有些事是能改变的,如眼红旁人富贵,撸起膀子干就是了,或多或少能赚点银子;有些事情只能重新投胎来过一遍,方能脱胎换骨,如她婆婆的懒筋。
人要只看到别人的长处那日子没法过了,如她看英娘,云娘看她,还是那句话,别人嘴里的蜜再甜,润的也不是自个的喉咙。
想开些日子方能过下去,实在想不开为难的是自个,旁人没有半点影响。
英娘大咧咧安慰她:“我家婆婆胜过你的,你家男人比我家的厉害,咱俩半斤八两,谁也不用眼红谁。”
杏娘两个笑起来,也只她敢直言不讳嫌弃当家的汉子,可见是个心无城府的。
黄豆快磨完时,丛三老爷提了一桶热水过来冲洗磨盘,冲洗的水全流进豆浆桶,剩余半桶热水也倒进去泡豆浆。
父子两个合作把豆浆抬回家,灶房里早已吊好豆腐包支架。由两块方形的木棱组成,相互交汇形成一个均匀的十字结构,交汇处有一个圆形的金属环,系上绳索后吊在房梁上。
取一块床单大小的白色纱布,将其四个角分别系于支架的四端,形成一个网兜的形状,纱布底下放一个大木盆。
舀一瓢豆浆倒入网兜内,豆浆水很快流下来落进木盆,颗粒大的豆渣则会留在纱网内。一人负责舀豆浆,一人负责反复挤压网兜,并上下颠簸豆腐包支架,一会儿豆渣就积了一小堆。
两父子又抬了木盆里的豆浆倒入大铁锅煮开,期间不断搅拌,以防糊底。
烧开的豆浆舀出来后加石膏,等凝固后就成了豆腐花。雪白细腻,柔软香嫩,用勺子舀起来的时候还在微微颤动,忙碌了一上午的众人正好就着新鲜出炉的豆腐花解馋。
全家老小一人一碗豆腐花吃得香甜,除了丛三老爷,其余人还舀了一小勺白糖。
丛三老爷觉得他们纯属浪费,豆腥味在他老人家看来都是甜的,实在不必加劳什子的糖。
稀里哗啦刨进去两碗也就差不多了,这玩意儿吃起来跟喝水一样,几下就呼噜完了。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得,还没品出来什么味呢,肚子已经胀了起来。
杏娘吃完放下碗,从碗柜里另取了一只大海碗舀满豆腐花,吩咐女儿:“给你英姨家送去,慢点走,不准跑,送到了赶紧回来。”
“嗯!”青叶忙点头答应,小心翼翼接过碗走去前院,索性豆腐花是温热的,不至于端不住。
她这般大的孩子最爱干送吃食的活,能得一通夸奖不说,回来时也不空手,各家都有回送。
丛五老爷、丛信及何石家都各送了一海碗豆腐花,每家回送了两把零嘴吃食亦或自家做的萝卜丸子。只林氏什么都没送,拿回来一只空荡荡的碗。
杏娘也不在意,左右她家就是个添头,要不是怕不好看相,她才懒得往她家送呢。
送再多的东西也得不着一个好脸,人还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事。想来在林氏的心里,外人面前才需要温良贤淑,恭俭礼让。
小叔一家子显然不是“外人”的范畴,属于“内人”,无需装模作样的客套。
吃完了豆腐花就该压豆腐了,将豆腐花舀到垫了纱布的豆腐匣,其上铺好纱布盖上木板,用手缓慢按压木板,匣里的水缓缓流出直至减少。最后在木板上放一袋米或者两桶水等重物,压到吃晚饭时也就差不多了。
打豆腐倒是其次,在本地人看来,豆腐渣制成的一道食材才称得上人间美味,那就是霉豆渣。
眼看着快到晌午了,霉豆渣一时半会的也做不完,杏娘快手快脚炒了两个青菜。又从纱布网里抓了一把豆渣,锅里倒油用小火炒至松散微黄,加盐后盛盘,即成了一道现成的炒豆渣。
丛三老爷烧火煮米饭的时候,杏娘又打了两个鸡蛋搅散,中途放在米饭上做一碗炖蛋。
没有复杂的菜色,晌午饭做起来简单且快速,只不过一道炒豆渣添加了一丝别样的味蕾。豆香味十足,舀一勺进嘴里,起初干巴巴难以下咽,嚼得多了豆子的味道溢满整个口腔,咽下去时还多了一份念念不舍。
喜欢吃豆渣的人吃了还想吃,享受的就是越嚼越香的片刻时光,不喜欢的人闻着豆子的腥气就皱眉,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炒豆渣吃得就是个新鲜,打豆腐是个繁琐的活计,农家也只逢年过节时才做上一回。寻常日子想吃豆腐了便去镇上切一块,煎个豆腐或做汤都容易。
豆渣好吃却不易保存,勤劳的百姓发掘出另一种吃法。
铁锅里放一勺油倒入打豆腐剩下的全部豆渣,灶膛里依旧是文火烘烤,丛孝拿着锅铲翻炒。这一炒就是两个多时辰,需要不停地翻豆渣以免糊锅,累倒是不累,就是时辰一长手腕子泛酸。
杏娘跟男人两个轮着来,直炒到豆渣的水分蒸发,颗粒分明,略微焦黄后铲到干净的木盆里散热备用。
豆渣的热气稍微消散后,放一点酒曲搅拌均匀,也可以不加,那样的话发酵时间就更长。趁着微热,两手抓起豆渣捏成圆球状,尽量捏得紧实牢固,以免后续切开时松散成碎渣。
丛三老爷端来一个铺了干净稻草的箩筐,把捏好的豆渣球一个一个放进去,其后又盖上一层枯稻草,最后在上面搭一件破旧棉絮。
豆渣长霉是一个充满了变数的过程,热了不行,太冷也不行。
箩筐就放着灶膛边上,烧火时还能蹭点余温,保证它处在一个适宜的环境异常重要。短则三、五天,长则七、八天,豆渣球表面长出一层白色的长毛,霉豆渣就做成了。
到这了还不算完,挑一个出太阳的日子把霉豆渣切片晒干,装入布袋后能存放更长时间,想吃的时候就抓一把泡了。
打完豆腐一天就过了一大半,杏娘忙碌得腿软,虽说干的都不是重活,可转悠着来回腾挪也十分费脚力。
丛孝包揽了余下锅碗瓢盆地清洗,杏娘干脆抓了把瓜子端一条板凳在墙根底下晒太阳。
她正眯缝着眼睛靠在灶房的屋檐下吐瓜子皮,林氏提着半只腊鸭走进来:“哟,在晒太阳呢,整天见你忙得脚打后脑勺,可算是能歇会了。呐,早上吃了你家的豆腐花,现下来还礼。”
说着把鸭子往前一递,杏娘瞟了一眼,颜色倒是油亮,就是瘦不拉几没二两肉。
来人摆出一张笑脸,杏娘也扯出一张假假的笑脸客套:“大嫂太客气了,一碗豆腐花而已,不值什么,用不着拿肉回礼。”
并不伸手去接,她家今年不缺腊货,鱼、鸡、肉都够吃,犯不着眼馋别人的半只鸭子。
再说她要真接了,她大嫂又有了话头,出去跟人说她拿一碗不值钱的豆腐花换她半只腊鸭,不够膈应的。
林氏热情地坐到她旁边,并不理会她的推辞,依旧伸出手:“拿着吧,咱两家是什么关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犯不着如此客气。我看你家晒了腊鸡,鸭子倒是没有,我家恰好买了腊鸭,给爹娘、孩子尝尝鲜也是好的。”
看她如此坚持,杏娘不想跟她干耗着,无所谓接过腊鸭随手放在一旁。
见她这样一副懒散的模样,林氏抽了抽嘴角,一抬头又望见头顶垂下来的一条条鱼肉。
农家做的腊货都是真材实料,不惨半点假,自家养的鸡肥肥的,经了腌制晾晒仍旧饱满得鼓胀胀。
可想而知鸡肉吃起来必定紧致结实,腊味十足,不像镇上买回来的那样干巴粗糙。牙口不好的人咬起来都费劲,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尚且吃得满牙缝肉丝,极其不雅观。
鱼和肉也都是挑选的上等货,肥嘟嘟地在风里打转,亮晶晶地仿佛在往下流油,这才是过年该吃的饭菜。相较之下,她家的腊货简直寒碜的可怜,花了大笔银子买回来一堆残次品,叫人怄得夜里睡不着觉。
尽管知道可能性极小,林氏仍想试试,万一呢,万一成了他们一家子跟着沾光。
“过年事多得很,晚上又要卤菜,我看弟妹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要我说,过年为难的是咱们女人,东西没吃多少,要做的事一箩筐。”
杏娘莫名其妙看了眼她大嫂,她俩的关系什么时候这般好了,还能心平气和坐一起闲聊家常?
奇怪归奇怪,她仍是随口道:“还好吧,爹娘和七哥都有帮忙烧火做吃食,要做的事多人手也多。我倒希望是这样,年前忙一些,年后只管吃吃喝喝烤火,不用费半点心思。”
林氏嘴角的笑意略微僵硬,心里不太舒服,这是跟她显摆有老人帮衬么?
她顿时没了耐心拐弯抹角,这个弟妹仍是跟先前那样不知变通,还以为她有了些许长进,不成想依旧是个二愣子,听不懂人的话外音。
“咱们之前没分家时才好呢,到底有两个女人忙活,比单蹦一个的强。要不怎么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其实妯娌也是一样的。加之人少着实没什么趣味,我是想着咱们三房一团和气一起吃团年饭,不知弟妹可否愿意?”
杏娘嗑瓜子的手一顿,瓜子仁咽进嘴巴,“噗”一声轻飘飘吹一口气,瓜子皮飘落出去。
她说什么来着,她俩怎么可能平心静气坐在一起拉呱,太阳打西边出来都比这事靠谱。
她大嫂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嘛!
这是还把她当作之前的傻白甜了,大道理倒出来一箩筐,想让她心甘情愿认下一起团年的事。对着旁人就摆出一副弟妹盛情相邀,碍于两老的情面,她迫不得已只好答应的嘴脸。
到时操持起来,干活的主力是她李杏娘,林氏在旁边端个碗递个盘子的打下手。受累的是她,领功劳的是林氏,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打量她不知道林氏心里的想头么,大哥家能闻到杏娘家灶房的辛辣咸香味,杏娘这边当然也能闻到隔壁传来的酸臭味。两家的院子就隔了一道矮墙,都不用垫脚,抬头就能看清楚对方的院子。
这是在酸菜缸里腌制的么,一股陈旧腐臭味,送给她她都不吃。
无非是眼馋她家的饭食罢了,还敢在她跟前耍花腔,且叫林氏尝尝她的厉害!
第113章
杏娘顿时来了精神,该她大战林氏的时机到了,不枉她等了这么久。且看她怎么一雪前耻,扬眉吐气,打得林氏颜面扫地,落荒而逃。
她李杏娘早已非吴下阿蒙。
当下笑意盈盈道:“大嫂也是这么想的,那可太好了,要我说,咱俩家虽说分了家,可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团年团年,一家子至亲一起吃团年饭才叫过年嘛,我早想这么说来着,又怕大嫂不愿意。”
事情竟然这般简单,林氏一脸惊喜:“你当真愿意一起过年?”
“自然是真的,我看这样吧,晚上的卤菜不用做了,大嫂不是在镇上买了一大堆年货,想必够咱们一家子吃用的。
我这边省了多少事,今天晚上还能睡个好觉,等明天早上我提一桶苕去嫂子家,就当是我们这边出的吃食。其他的大嫂看着办就好,咱们乡里人没那么讲究,东西能吃就行。”
林氏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转眼便晴转阴,布满乌云:“你这是什么意思?敢情你说的团年就是出一桶苕?”
“嫂子,不瞒你说,当家的今年在县城找活计艰难,一年下来就赚了个肚饱,家里是一点也顾不上啊!
我家这几口人今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出去打听打听,天天清汤寡水的,连条鱼都舍不得买。你别小瞧这桶苕,要不是娘出的银子,咱们还吃不起呢。”
简直一派胡言,胡说八道,打量她是傻子吗?
林氏出离愤怒,伸手指着头顶的腊货愤然道:“这就是你说的只能吃得起苕?你先看看头顶挂的鱼肉,睁着眼睛说瞎话前也该把狐狸尾巴藏好才是。”
杏娘满脸无辜,一双大大的杏仁眼水光莹莹:“哎哟,我的好嫂子,你怎么能这么较真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娘向来疼我如命,他们给了我几个私房钱,就置办了这么些肉菜。这可是我们家明年一年的荤菜,你忍心就过年的这几天给嚯嚯了?”
杏娘不赞同地看着林氏,鄙夷道:“你就算不念着我跟七哥,还有孩子,也该体恤两个老人的身子骨。
但凡是个有良心的,就不该成天惦记爹娘的那点吃用,自家不舍得孝敬老人,还净想着扒拉他们的。”
说到这里,她又突发奇想:“大哥不是一直说我跟七哥若是有了难处,只管找他开口,毕竟先前我家确实帮了你家不少。现下我们过得艰难,大哥在镇上有正经营生,想来挣了不少吧,要不嫂子借我们几个银子花花?”
“你……”这一通胡搅蛮缠下来,林氏给气得头顶冒烟,一时间也失了理智,口不择言道。
“你脑子发昏做什么美梦,我家的钱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杏娘猛然站起身,拿起旁边的腊鸭用力甩在地上,厉声骂道:“那你又是脑子进水发的什么美梦,动歪脑筋动到我头上,打量我是好欺负的?
带上你的死鸭子给我滚,馋嘴馋疯了,我告诉你,你那是白惦记,我偏不给你吃。”
两人坐的是条凳,杏娘骤然起身,她坐的那一头立时就翘了起来。林氏不设防之下顿时摔了个屁股蹲,“砰”的一声,好半天回不了神。
“哈哈,摔得好摔得妙,摔得呱呱叫,叫你坏了心肝算计人,哼!活该。”
杏娘满意地拍了拍手,瞟了一眼地上的呆头鹅,施施然走进灶房,她家晚上还要卤菜,哪有闲工夫陪林氏唱戏。
家里的两个老人趁着空闲去外头跟人侃大山,因着晚上还要烧火,丛孝打算挑两根粗木头,火大且耐烧,此刻正在放柴火的猪圈扒拉呢。
所以整座宅子就她们两妯娌打擂台,连个拉偏架的人都没有。
林氏木楞愣坐在地上,头晕脑胀,尾椎骨生疼,简直反了天了这是,当弟媳的竟敢忤逆她这个嫂子。之前虽说见识过杏娘的蛮劲,知道她是个泼辣货,可板子没打到自个身上,自然不知道疼。
眼下屁股上火辣辣的痛意提醒她,今时不同往日了,杏娘就是个泼皮无赖头子。
人家也不跟你讲有理有据那一套,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
一阵冷风吹来,林氏打了个哆嗦,眼神清明了几分,咬牙以手撑地慢慢爬起来,顺便捡起地上的半只腊鸭。
不稀罕她家的鸭子是吧,不稀罕她就拿走,偏不给这一家子吃。
林氏扶着腰杆慢慢往堂屋走,今天这亏是吃定了,她们两个人发生的口角,说出去人还以为她在背后胡乱编排。
且等着瞧,日子还长着呢,总有她找补回来的那一天!
……
吃过了晚饭,给三个孩子洗过手脸,杏娘就开始卤菜。
本地人家无论贫富,若说苕皮子、麻叶子、糍粑等零嘴可做可不做,最多就是自家孩子看着别人吃东西流口水罢了,不会有人说什么。
卤菜是家家户户必须做的食材,从正月初一开始,一直到十五,饭桌上的菜色就是以卤菜为主,搭配两样现炒的青菜,亦或一、两个腊货锅子。
自古以来的习俗就是如此,也许本地的妇人们终于觉醒了,忙碌了一年她们也想偷一会懒松一下筋骨。天气这般寒冷,每日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出太阳的日子少有,人人都想躲在被窝里不出门。
做一锅卤菜能放一个月不坏,到了饭点挑几样出来切片,想吃凉的就这么端上桌。
顾着老人、孩子,在锅里过一道油也不是难事,方便又快速,是妇人们冬日里最爱的食材。
做卤菜没有什么技术要求,说是杏娘主厨,她就搬了条凳子坐在灶膛前看火,看着自家男人在锅前忙碌不休。
屋外的天色已黑,冷风呼啸而过,刮扯着树枝“呼哧”作响。
老人和孩子们都已熟睡,灶上点了一盏油灯,两个年轻小夫妻偶偶私语。
锅里倒满凉水,丛孝把五花肉、猪蹄、猪耳朵、猪杂等肉类放到锅里焯水。有些是上次两人去镇上买的,有些是他看家里的卤菜过于简薄,一大早天还没亮去镇上买回来的,顺便买了些千张、粉条等素菜。
年初二要去老丈人家拜年,吃食点心也要准备,岳父岳母可是万万不敢怠慢的。
现下还有得卖就多买些,等到了正月,不过完十五是没人肯开铺子的,家家都想过个好年哩!
撇掉浮沫清洗干净夹到木盆里,锅里烧干后丛孝炒了一碗糖色盛出来备用。
“老是说我做饭香,我看你炒的糖色比我炒的还好看,你就是偷懒,骗我炒菜自个吃现成的。”
男人舀一瓢清水倒进铁锅,大声喊冤:“我要是有你那两把刷子,我天天做饭给你吃,这是天黑看不见,黑乎乎一团你能看清楚糖色?左右等一会多倒半瓶酱油,能上色就行,你要是不嫌弃,明儿的团年饭我来掌勺?”
杏娘啐他一口,嘟起嘴角不满道:“平日里没见你这般主动请缨,一年里最重要的一顿饭你倒来掺和,明摆着心不诚。这样吧,初一……初一不行,要去给六太爷拜新年,初三吧,从初三开始,每天的饭菜你来做。”
“行啊,没问题。”丛孝满口子答应,他媳妇还是疼他的,卤菜、腊货都是现成的,做饭比寻常日子简单多了。
嘴里不忘油嘴滑舌:“堂客指东,小的肯定不往西边走,你说哪,咱就打哪,半点不带含糊的,你就是咱家里的太上皇。”
“滚!”杏娘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越说越不像样,也不怕人笑话。
“真的,我没骗你。”男人又是诅咒发誓一通,逗媳妇儿开心。
锅洗干净后倒油,把花椒、干辣椒、八角、桂皮等各色香料煸炒出香味,倒入满满一锅水,酱油更是多多地加进去。先把猪蹄、五花肉、猪耳朵等硬菜放进去,盖上锅盖焖煮。
丛孝一屁股挨着女人坐下,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腰:“晚饭前我怎么听着你跟大嫂在拌嘴,模糊听了几耳朵,你俩吵什么了?我搬完柴火出来看时,大嫂已经走了,本想问你来着,后头一打岔给忘记了。”
“噌”一声,杏娘从男人怀里坐直身子,一脸不悦道:“没吵什么,她想吃我做的饭菜,说什么一家子好团年,做她娘的春秋大梦。
去年看我们欠了一屁股债,吭都不吭一声,今年眼馋咱家灶房屋檐下的腊货,屁颠屁颠跑过来想沾光,我会给她好脸色?”
说着转头质问男人:“怎么,你想给她打抱不平,你也不想过了是吧?”
“你看看你,我就问了一句,你怎么倒打一耙牵连上我了。”丛孝忙安抚媳妇儿,重又揽了她的身子,嗓音柔和,轻言细语。
“说句难听的,就算你在外头捅了人刀子,我也只有帮着挖坑的。咱俩才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爹娘、子女且要靠后,少年夫妻老来伴,往后能陪伴你我的只有彼此。”
年轻时尽管成了婚,丛孝对于自个的小家感触倒不深,加之他能做工赚银子,比之乡里农人一年到头手里没几个铜板强多了。
每次回家一半的银钱交了公中由她娘掌管,有时接济一下他哥,剩下的给了媳妇儿。
在他的心里,一家子就应该这样永远生活在一起,一个锅里吃饭,农活也要一起干,不分彼此。尽管他哥干不了农活,可他要是有了出息,当弟弟的也能跟着沾光,为此损失些银钱也是应当的。
他们家就两兄弟,应该彼此扶持帮衬,才能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有立足之地。如果连亲兄弟都生分的话,那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帮他们了。
丛孝想的一直都很简单,左右他能赚钱,帮着哥哥、姐姐把日子过好了,旁人也会高看他们家。
一家子亲骨肉分得那么清楚做什么,又没有便宜外人,他是旁人嘴里最出息的儿子,他也很自得于这个名声。
可后头发生的一桩桩事就像倒塌的骨牌,一个连着一个,前一个倒下时压到后面的。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势不可挡,他被所谓的亲人推到悬崖边缘,独自面对风刀霜剑,他的背后除了妻子、儿女,无人可以依靠。
那时丛孝才明白,所谓的亲情不过是利益相连而已,当他没有了利用价值,就会被人弃如敝履。
一切都是他自以为是,一厢情愿,没有人逼迫他,任由他自我陶醉,沾沾自喜。
自那之后,丛孝对所谓的兄弟、姐弟情深就淡了,各自都有了儿女后辈,怎么会无所顾忌对他人付出呢?
亲人之间保持基本的礼尚往来,就是彼此之间最好的联络,过了那条线,害人害己。
第114章
听了男人的一番话,杏娘柔顺地靠在丈夫怀里,默然不语。
灶膛里的木柴燃烧发出“噼啪”声,温暖的火光照在两人的脸上呈现昏黄色,暖洋洋的,身子好像遗失掉所有力气,只想静静享受这片刻的慵懒。
年轻的夫妻彼此依偎在一起,头靠着头,肩挨着肩,连呼吸都是那样柔软绵长。灶房里静谧无声,只有灶膛的这一个角落发出火光,更显得夜色深重。
“趁年轻咱们多攒点钱,手上有钱心里不慌,纵是发生变故也是不怕的。往后孩子们长大了,我肯定是要回来的,总不能一直在外讨生活。”
沉默了片刻,丛孝轻声说出他的打算。
“你要回来?”杏娘疑惑地问,“咱家田这么少,等孩子们大了更养不活这一大家子,咱们要买田吗?”
“不一定,只是初步计划是这样,慢慢来,总会有法子的。就算我回了乡里,以我的手艺,成为咱这里远近闻名的泥瓦木工师傅是迟早的事。天无绝人之路,你不用害怕,再怎么艰难我也能养得活你们母子。”
说到自个擅长的领域,男人充满自信,他年少时吃过的苦,经历的磨难,多年后总算回馈到他身上,且能伴随他一生,并惠及后人。
杏娘不再说话,只是信任地靠在男人肩头,在很多事情上,她其实并不聪慧。年少时听父母的,嫁了人听当家的,男人不在家,靠着自个的蛮劲摸索出一条生路。
索性上天总是厚待努力生活的人,她长了智慧,当上了小摊贩,能够攒下银钱了,日子越过越有奔头。
煮卤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灶膛里的火苗舔舐锅底,锅里的卤汁“咕噜噜”冒泡,锅盖上方白色的水汽腾腾升起,卤菜的芳香在鼻息间缠绕徘徊。
大半个时辰后锅里的肉菜已软烂,丛孝抽出灶膛里的粗木头用水淋湿。
“噗嗤”,焦黑的木头冒出一阵黑烟,继续泼水直至火星子消失不见,完了还不放心,捡起木头插入灶膛下面的灰堆里。
杏娘端来早已清洗干净的千张,煮熟后剥了壳的鸡蛋,白天打好的豆腐留一部分做豆干,其余的全端来。重头戏是一扎海带,清洗后先上锅蒸了小半个时辰,再用清水浸泡了一整天,此时拿来卤菜正好。
所有食材全倒入锅里,就着灶膛里的余火焖一晚上,隔天早上捞起来就可以食用。
夫妻两个简单洗了手脸,草草收拾一番上了床,夜已经很深了,明天还要早起。
……
天蒙蒙亮,家家户户的灶房里就点起油灯,主妇们忙着刷锅洗菜,丛孝趁着天还没亮抓两只鸡。鸡圈里黑乎乎一片,一群鸡挨挨挤挤躲在角落,丛孝轻而易举就薅了两只鸡的翅膀。
没有光线,母鸡们耷拉着脑袋缩着翅膀,豆大的小眼睛都不敢睁开,老老实实被绑了翅膀和鸡爪。
原本按杏娘的意思是杀一只鸡得了,明年还指着这几只鸡下蛋呢,丛孝想了想还是抓了两只。一只鸡剁了才几块肉,全家上下分一分,菜碗里就见了底,还不够塞牙缝的。
他家虽说底子不厚,可也没到多吃一块肉就要掂量再三的程度,大过年的还是要吃个尽心才好。
丛三老爷拿着海碗走过来,“把鸡给我,我去院子里杀,正好接鸡血。”
丛孝忙把鸡递过去,过去灶膛边生火,杏娘正在捞焖了一晚上的卤菜。
卤汁已经凉透,浓厚的酱香味仍扑鼻而来,荤素菜都染上了一层焦黄色,五花肉上的油皮吹弹可破,颤巍巍引人垂涎欲滴。
卤菜捞起来足装了好大一盆,杏娘咬牙使力竟然没端起来。
“我来吧!”还是丛孝走过来,轻松端去饭桌。
卤汁用另一个盆装了,炒菜或炖汤都能用上,洗干净锅后倒满水,灶膛里草把子已经烧起来,依旧放进去两跟粗木头。逢年过节粗木头消耗得尤其快,一天下来能烧掉大半棵树干。
一锅水烧开后天色已经亮起来,今天没有日头,厚厚的云层悬挂高空,寒风更加冷冽如刀,割在人的脸上生疼。
提了热水倒进院子里的木盆,把两只刚杀的鸡丢进去烫毛,两个老人搬了小板凳就着开水拔毛。
这个活杏娘可干不来,要她烧火做饭没问题,就怕给鸡、鸭之类的拔毛。
鸡在滚烫的热水里过了一道,身上厚厚的一层毛烫得皮开肉绽,要趁着这一会儿功夫飞快地把毛扯下来,水一旦温了就不好拔了。讲究的就是个眼明手快,皮厚不怕烫,时不时还要在热水里漱一下手上的鸡毛。
在杏娘看来,酷刑也不过如此,实在是太烫了,鸡毛都是滚烫烫的,她根本抓不住。
她还是太年轻,老人的手皮糙肉厚,厚厚的一层茧子堪比遁甲,在冬天吹得更皴裂,摸在小儿娇嫩的皮肤上能拉出一道道红印。
这样的手自是不怕区区滚水的,只要能吃肉,别说就着热水拔鸡毛,就是把手伸到油锅里,那也是肯的,哪有那么矫情。
热水舀干了,杏娘抓一把米煮稀饭,团年饭吃得迟,早饭还是要吃一点垫肚子的,要不然可撑不住。
米粒开花时天色已大亮,小夫妻两个分头合作把三只小懒虫刨出被窝。伺候他们洗干净手脸,盆里的两只鸡已完全变了个模样。
光秃秃不见半根鸡毛,长长的脖子垂在木盆里,养得可真肥啊!肚子上的肉圆滚滚的,两只鸡爪肉乎乎,鸡腿也是遒劲有力。
要不怎么说农家散养的鸡好吃呢,米糠、虫子加杂草喂养长大,吃不完的南瓜、冬瓜都进了它们的嘴巴,时不时还能叼到一、两条蜈蚣加餐,自然长得膘肥体壮,油多肉厚。
两个老人眯缝着眼睛还在拔绒毛,两双老眼快眯成一条线了,仍是看不清细小的毛茬,手掌在皮上胡乱摸索、扒拉。
杏娘喊二老吃饭:“爹、娘,先吃早饭,等吃过了我跟七哥拔绒毛。”
陈氏率先放弃,气馁地放下肥鸡,“老了老了,真是不中用了,明明看见白生生的皮上有小黑点,手一摸过去怎么都对不准地方,老眼昏花的,不服老不行啊!”
“咱们还算好的。”丛三老爷在盆里洗干净手,又拿井水冲一遍。
“我听说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到了夜里就是睁眼瞎,点了油灯且不中用,眼前黑乎乎一团。只有白天才能看得见,做得了事,晚上走不了一步路,只能早早上床睡觉。”
到底有个神棍爹,杏娘还是知道一星半点的:“照我爹的说法,其实老人跟孩子差不多,都需要保养,吃喝上不能马虎。吃得好劳累少的老人比同龄人能有十来岁的差距,光是面貌上就能轻易看出来。”
拿李老爷子说事就很有说服力了,他老人家虽说五十好几了,除了头发、胡子皆白能看出来上了年岁,整个身子骨、精神状态都很饱满。
李家人本就体格子大,李老爷子腰不塌背不驼,依旧肩宽体阔,挺拔似杨柳,一口气能走四、五里路不带喘气的。一场丧事下来走的路也不止五里,由此可见他老人家的旺盛精力,比之他的三儿子也不遑多让。
真要说起来,李老三自打断了腿,不看头发,苍老、憔悴的面容看上去比他爹还像爹。
这跟李老爷子平日里的保养是分不开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早起打一套拳,饭食虽不精致但花样多,五谷杂粮、瓜果蔬菜四季不断,每顿饭吃七分饱不死撑。
家里农活量力而行,从不下死力气干,要不怎么会被三儿媳钱氏看不上眼,却又拿人家毫无办法。
老两口有自个的挣钱营生,不用朝儿子伸手要钱,自然是想吃什么买什么,活得潇洒恣意,随性而为。
比之村里人,老两口也就在吃食上抛费了些许,日常穿戴、住的屋宅等并不如何突兀。故而在乡下地方并不十分显眼,在旁人眼里最多说一句嘴巴刁钻罢了。
李老爷子深知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想活得好就得入乡随俗,安平乐道。
“那你还给我们两个老的吃那么多苕?”陈氏心里的话差点脱口而出,紧要关头咬到了舌尖,让这句话胎死腹中。脑子里过了一遍才知道后怕,她要敢把这句话说出来,杏娘绝对敢撒泼搅了这个年关。
今时不同往日了呀,自打小儿媳去了镇上摆摊,打交道的人多了,人模狗样的见了不知凡几。
性子一日比一日强势、果断,口舌更是伶俐了不少,再不是那个笨嘴拙舌,气得自个半死的憨厚少女。如今倒成了巧言令色,见人三分笑模样,说翻脸就翻脸的狠角色。
买苕的那一档子事好容易揭过去不提,她要是敢再翻出来说嘴,且本就是她的过错,保不齐今天的团年饭都不用准备了。
还准备什么哟,一顿红薯焖饭不用一炷香的时间就做好了,快得很,不费半点心思,杂物房里的红薯能吃到正月结束。
不用怀疑,以她小儿媳如今的心性绝对能做出此等惨绝人寰的事,她还是不要赌得好。
大过年的,她又不是好日子过够了,何必老虎头上抓虱子,自找没趣。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陈氏虽说是个混不吝,可遇上了更刺头的儿媳,那也得三思而后行。
日子不好过呀,儿媳当家婆婆且要靠后,一山不容二虎,总有一头败下阵来俯首称臣。
陈氏如此唏嘘感慨是有缘由的,就在昨天晌午后不久,她跟老五家的坐在墙根底下做针线活。她亲眼看到大儿媳提着半只鸭子进了屋,那只鸭子瘦巴巴干扁的很,陈氏瞟了一眼就没了兴致。
这种肉一看就很干硬,她老人家的一口老牙可咬不动,犯不着眼馋。
过了还没一盏茶的时间吧,陈氏无意间一扭头又看到林氏提着半只鸭子走出来。跟之前不同的是,她的腰肢似乎受了伤,扶着腰杆子一瘸一拐往自家走。
当时陈氏心里就打了个激灵,她这是跟谁干仗了?
第115章
且说陈氏怀疑大儿媳跟家里的谁打了一架,指定不是老头子,他俩是一同出门的。
再说了,老头子最有可能的干仗对象是她,他俩都没打起来,对上儿媳,更是只有退让的份。
家里还有一个男丁,小儿子丛孝,这个也不可能。
小儿子在外头是如何行事的,她不知道,但是在家里整个的没眼看。
不是围着媳妇儿打转,就是抱着儿女逗趣,很少搭理三姑六婆的家长里短。除了过年,每次回来都是农忙的时候,更没空出去摆龙门阵。
现下更是连他哥都很少搭理了,跟嫂子更是对不上,两个就没说过几句话。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只有唯一的可能:她唯二的两个儿媳妇干起来了!
杏娘如今的胆子是真肥啊,不服不行,连长幼尊卑都顾不上了,敢跟她大嫂打起架来。还打得她一瘸一拐,明晃晃从家里走出去,这是完全不把世人的眼光放在心上啊!
也不知她俩个是势均力敌呢,还是谁更胜一筹?
吃晚饭时,陈氏知晓了答案,只看杏娘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还哼着小曲的模样,不难猜出胜利是属于谁的。
至此陈氏对小儿媳的认知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这就是个虎妞啊。比之先前,现在更是有勇有谋,伶牙俐齿,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带怕的。
杏娘先是把家里的姑奶奶凑了一顿,如今修理了大嫂,往后……
往后如何,陈氏不敢想下去,再往深里想,她的日子没法过了。杏娘这个小儿媳还是不错的,善恶分明,只要她不主动找事,杏娘也不会亏待了她,甚好甚好!
早饭吃得简单,捡几样卤菜配着粥稀里哗啦咽下肚,重头戏是晌午的团年饭。只不过吃得比平日里稍晚,早上需得垫一把肚子,要不然可坚持不到后半晌。
饭后,丛孝两口子坐在小板凳上拔母鸡绒毛,短小坚硬的毛茬布满鸡皮。
鸡皮是舍不得扔的,这上面可全是油脂,时人最爱的就是嗦下皮脂嚼得满嘴生香。
放在旁人家,顶多从灶膛里抽出一根点燃的柴火,就着火苗举起拔过毛的肉鸡撩两圈了事,谁有那个闲工夫一根根拔。
杏娘则不然,在吃食一道上尤其较真,宁可多花时间打理食材,也不愿囫囵敷衍了事。等到吃鸡肉时,也不至于咬到鸡毛茬子膈应,人都说她的饭食好,食材处理得干净就占了一大半。
余着不外乎调料、火候等的把控,见仁见智,每家各有不同,同人不同口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总体上大同小异罢了。
处理了两只鸡,还剩的一根猪蹄也是如法炮制拔毛,起身的时候龇牙咧嘴好一阵酸疼。
丛孝好笑地打趣:“忙年,忙年,老话果真没说错,进了腊月就开始忙活,天天不重样,就为了今儿晌午的这一顿年饭,也不知道到底划不划算?”
“过年不就是为了口吃的。”杏娘靠在门框上缓解脚腕的麻意。
“小时不懂,我家人又多,一到年底我娘跟几个嫂子见天地瞎转悠。那时只觉得我娘辛劳得很,没有片刻闲暇,何苦来哉?”
她叹一口气,唏嘘道:“眼下成了家孩子们也日渐长大,倒是懂了,做爹娘的不出力操持,这个家得懒散成什么样,怕是早就颓废得没眼看。
大过年的闻着旁人家的咸辣香咽口水……还是忙碌的好,左右不是什么重活,就是繁琐了些。”
两个站在屋檐下说笑几句,风声呼哧,阴云密布,天气越发黑沉。
“怕是要下雪了?”
“估摸着是,早几天就不对劲,这是攒着劲要来一场大的呢。”
丛孝提了猪蹄、母鸡去灶房剁成块,杏娘紧随其后,先紧着大菜做起来。
猪蹄煸炒加水盖上锅盖焖煮,煮至半熟时舀到灶膛后面的罐子里继续炖,胡萝卜炖鸡也是如此。
本地人爱吃辣,就是炖菜里面也要加一勺辣酱,出锅时红油透亮,辛辣扑鼻,再撒一把蒜苗,更是色香味俱全。
杏娘从碗柜里拿出一块肥瘦相间的肉剁肉糜时,丛孝趁机烧了一大锅水,倒进木桶张罗着给两个小崽子洗澡换新衣。
要不说杏娘一想起婆婆买苕的这一档子事就上火,此时的丛孝也不遑多让。
原来的杂物间宽敞得很,冬日里多在里头洗大澡,就是地上溅了水也不打紧,左右也不睡人。现下可好,里面堆了满满当当的苕,下不去一只脚,只得提了水在房里洗。
两个小崽子岂是那般好降服的,一个澡洗完地上泼了一层水,丛孝也是衣袖尽湿,满头满脸地滴水。
见他那个狼狈样,杏娘少不得又烧了一锅水打发他去洗头洗澡。
等丛孝收拾一通出来时,团年的饭菜已准备妥当,只差了炒青菜和调蒸菜的汁水。
丛孝替了媳妇烧水,顺便坐在灶膛前烘烤头发,两个小崽子早烘干头发跑出去撒野。
“你先给叶儿洗澡,洗好后一锅水也开了,正好给你用。”
“嗯!”杏娘随口应了一声,脱下罩衣左右拍打。
忙碌了一上午,大冷的天出了一身汗,浑身灰扑扑油尘满面,是该狠狠搓洗一通。更何况辞旧迎新,大年夜本就该洗去旧年的尘埃,穿新衣过新年。
待杏娘散着湿头发出来倒水时,房里的地面已能踩出烂泥巴。
她深吸一口气,大过年的何必找不痛快,干脆眼不见为净走到灶房烘湿发。
丛孝刚给两个老人提了热水到房里,正往锅里倒洗干净的米粒,此时早已过了晌午饭时间,等全家梳洗一通就该吃团年饭了。
青叶的头发已然烤干,毛糙糙披散在肩头,乌黑柔软,正伸着两只手在灶膛口烤火。
见她娘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顿时扭过身子就想往外跑。
一只大手从后头薅住了衣领,“跑什么跑?给你擦香膏子还不乐意,旁人想要还没有呢。”
伸出一根手指从瓷瓶里扣一小坨白生生的脂膏抹在女儿脸上,罩住大手就是一顿揉搓。等她撒了手,青叶大喘一口气,死里逃生般躲到一边。
杏娘又掏了香脂细细抹在脸上,满是不解地说:“这可是你外祖父亲手制的,解燥润肤,外头人想买还没有呢。涂在脸上多舒服,你怎地就不想抹呢,见天地能躲就躲。”
冷天里的寒风似刀子,把人露在外头的手脸割裂成一块块,干枯起皮,若是烤了火更是不成个样子,飞起的皮屑竖在脸上如同荆棘,惨不忍睹。
有点闲钱又爱悄的年轻小媳妇,无不咬牙舍一串钱买一瓶胭脂,指望着过年时脸上不至于太难看,维持些许体面。
“哪里舒服了,抹在脸上紧绷绷的,我不喜欢。”青叶嘟囔着表示不满。
“这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杏娘对女儿的抗议充耳不闻,两个臭小子她还舍不得给他们抹呢,家里有此待遇者唯母女二人。
也是,半大的女童还不到爱美的年纪,对于亲娘的一片缱绻之心视若无睹,等到了二八年华不用人教,自个就攒了银钱买脂粉。
一锅饭煮好铲进木盆,杏娘挽了发髻着手最后的两道菜。
打过霜的白菜苔鲜嫩无比,甘甜多汁,连外皮都不用撕,折成两段下锅清炒,加了蒜末后就可出锅。蒸菜的汁水勾芡了一小锅,鱼、肉都可以浇上。
灭了灶膛里的余火,炖罐里的猪蹄、鸡肉也该舀出来了。
天色仍是阴沉沉的,时辰已到了后半晌,村子里零星响起爆竹声。左邻右舍手脚快的,也挑了鞭炮放起来,“噼里啪啦”,响彻天际。
听到丛家的三个小童耳朵里,心里一阵痒痒,急得越发跳脚。
只恨爹娘爷奶手脚太慢,拖累了他们家的放鞭炮时辰,落到了后头。
丛三老爷老两口收拾妥当走到后院,父子两个把堂屋当中的四方桌收拾干净。丛孝跟媳妇穿梭着把菜盘子端到桌上,真个是荤素俱全,香气四溢。
除开两个炖的硬菜,鱼是本地人的团年饭上必不可少的。靠水吃水,吃鱼的日子能从年头排到年尾,尽管如此,鱼也是吃不腻的。
团年饭更是不可或缺,讲究的就是个年年有余,富贵有余。
丛家的饭桌上就有两道用鱼做的菜,一条红烧鳊鱼,搭配切成丝的莴笋,一条淋了汁水的蒸翘嘴鱼。
另一道蒸菜就有点特别了,杏娘别出心裁用红薯块配肉片撒了米粉上锅蒸,味道如何尚不可知,想来有肉在也差不到哪里去。
卤菜也各捡了一点拼装成两盘,只在锅里过了一道油,热气腾腾才好下口。另外的蛋皮肉丸汤、蒜苗炒腊肉就不一一赘述,总之一桌十个菜挤得热闹非凡,引人垂涎欲滴。
丛三老爷正了衣冠一脸肃穆,立在堂屋的神龛前点上香烛插入香炉,又取了黄表焚烧,嘴里不忘念念有词祷告,缅怀先祖,求祖宗庇佑。
黄表烧尽后留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黑片,风一吹就散了,飘落出屋子。
丛三老爷满意点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喊后辈们过来磕。
“都过来给祖宗磕头,保佑咱们家的小家伙平安和顺,无灾无病。”
丛孝已取了鞭炮在门前场地上摆了长长的一条,引线点燃后撒腿往屋里跑,才迈进门槛,震耳的爆竹声轰然响起。
“自家的鞭炮就是响,瞧这动静,保准是这条垄上声音最大的。”他无不得意地弯起嘴角。
喧嚣的爆竹声持续了片刻,猛一停下时竟有一瞬的异常寂静。场地上灰尘四起,夹杂着鞭炮的碎纸屑,空气里满是呛鼻的硝烟味,一阵阵烧焦的气息传扬开来。
躲在门后面的青皮瞅准时机,躬着小身子就往门外冲,被他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给提了回来。
“先别急,等吃了团年饭,爹帮你一起找哑炮。”
一串爆竹燃放后总有那么几个没响的小鞭,在灰烬里找哑炮成了孩童们的最爱,香条上点火后扔出去,不失为一种英勇无畏的气派,尤其受男孩们的推崇。
丛孝在外头见多识广,甚样稀奇的事没听过,却是知晓这般玩法不妥当。
第116章
哑炮不一定就是安全的,也不全是哑的,孩童的小手在灰堆里扒拉,稍不留神就是一声突如其来的炸裂。
轻则划破油皮流血,重则伤筋动骨断手断脚,为此丢掉小命的也不在少数。
小童顽劣,严令禁止呵斥不起丝毫作用,背地里反而越发想方设法寻摸。堵不如疏,不若大大方方由大人陪着一起寻找,兴许能防范于未然。
陈氏摆放好碗筷,杏娘给家里两个爷们倒满酒杯,老两口坐上席,小夫妻跟孩子左右打横作陪,一家子齐齐整整,团团圆圆吃起了团年饭。
作为一家之主且是最年老者,丛三老爷举杯说了几句激励之语:“愿我家儿郎年年岁岁安康,岁岁年年吉祥,家里财源广进,福气无边!”
响应者丛孝忙递上杯子碰一个,父子两个相视一笑,心有灵犀啜一口酒杯,“滋溜”一声,黄酒润入肺腑,清冽甘醇,惬意无比。
其余人等忙着与鱼肉奋战,无暇理会他二人的酒场官司。
毫不夸张地说,自打丛家分了家,杏娘一改往日大手大脚,奢靡的饭食习惯,自此精打细算,吝啬起来。
丛家的饭桌上最常出现的就是小鲫鱼和菜园子里的各类时蔬,一个月里能吃上两、三回肉片算是好的,只有碰上农忙才能连续吃个几顿。
最大的青叶还保留了些许先前家里丰富的饭食印象,一年多的清汤寡水吃下来,也不由怀疑起自个的记忆。许是把梦里的场景当了真,混作了往日情景,实是太过渴望做梦梦到了。
两个小的更不用说,只觉自打出了娘胎就没吃过这般丰盛的菜肴。
鸡肉鱼管够,盘盘都是爱吃的大菜,喜宴上的席面都没有这般齐全的,真个吃得双颊如鼓,两嘴冒油,筷子翻飞。
也不用人哄劝喂食了,小手抓了筷子出手如闪电,吃出了土匪下山的气势。
家里的女人们就不一样了,尽管夹菜的频率比平日里多了不少,表面上还是端坐如常,面容平和。
到底是当家主母过来的,甚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自家的小崽子们只是急躁了些许,比之朱家饭桌上的凶狠远远不如,少见多怪罢了。
受此影响,本打算慢条斯理,细细品酒的父子二人也弃了酒杯,拾起碗筷夹菜。冷天冷风冷酒有什么好酌的,还是滚汤热菜熨帖,吃个半饱再喝也是一样的。
出乎意料的,饭桌上获得一致好评的竟是那道红薯蒸肉片,老的、小的都赞不绝口。
“没想到苕还能有这般吃法,软糯香甜,面得很,一点苕味都没有,还有肉香呢!”
“娘,好吃,甜甜的,好软!”
杏娘得意地翘起嘴角,任是谁的手艺得到如此赞誉,都会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喜欢吃就多吃点,咱家的苕管够。”
陈氏的眉头猛一蹙起,旋即松开,大过年的她可不想徒生事端。
苕就苕吧,这不是挺好吃的,往常那些说苕难以下咽的,还是穷闹的,只要配了肉,就是狗屎,它也是香的。
饭食过半,筷子挥舞的节奏也慢了下来,肚子塞个半饱,桌上的菜才去了一个角,着实不必着急、心慌,还是细嚼慢咽的好。
丛三老爷的酒杯也倒过三遍,心满意足,酒酣耳热之际有些微飘飘然,不由捏着筷子吐露心声。
“咱家今年的年饭吃得好啊,娃娃们穿新衣,老头子也跟着沾光,往后就愈发好过了。只是可惜,我就两个儿子,要是老大一家能……”
“吃你的饭吧!”陈氏一声呵斥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话语。
“喝几口马尿就认不清东南西北了,少说话多吃菜,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丛三老爷眨巴几下迷蒙的双眼,清醒了几分,吧嗒嘴角不敢再言语,提起筷子闷头扒饭。
杏娘诧异地挑起一道眉头,半晌放平下来,这个年还没过完呢,婆婆倒是长进了不少,替她省了不少烦心事,可喜可贺!
至于丛孝,只当自家是个木头人,不听不看不说,自顾吃得热闹。
一顿年饭足吃了小半个时辰,人人腆着肚皮心满意足,过年好啊,鱼肉吃个够!
丛孝拿了长棍领着儿子们在鞭炮灰堆里扒拉找哑炮,碰到引线、外皮完好无缺的就捡起来装到荷包。不仅在自家门前找,别家场地上的也不放过,装了小半袋才罢休。
小子们自去凑一起显摆放鞭炮,丛孝领了大女儿回家写袱包。
纸钱用白纸封装整齐,从左至右写上“时间,孝子或孝孙姓名”,中间以“故显妣考老孺人或老大人冥中受用”,其右以“上奉,节气名称,冥财数量”结尾。
最后一步,翻过背面写上一个“封”字。
丛孝告诉女儿太爷、太奶奶的名字,要她照着他写好的一封慢慢抄。
青叶捏着毛笔写的歪歪扭扭,乱七八糟,他也不在意,左右是后辈的一片孝心,想必先祖们是不会介意小小女娃奇丑无比的字迹。
为了公平起见,青叶把三姐弟的名字都添上,一人一封,以免老祖宗们漏了哪一个忘了庇护,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万万不能马虎。
临近傍晚天擦黑时,丛三老爷制好了两盏纸灯笼,吆喝子孙去祖坟“送灯”。
丛信带着儿子也跟了过来,表孝心的事是必须要做的,族谱族规可不是摆设,除此之外,唾沫星子也能把人淹死。
丛孝照例带上闺女,还是那句话,谁也没有规定女娃不能祭拜祖宗,都是表孝心,先祖们还能不收女娃们烧的纸钱不成?
到了祖坟所在地,点香烧纸钱磕头叩拜,男人们爬上坟堆清理杂草、树根。见土堆似乎比去年小了不少,拿出带来的铁锹把底下的土挖了扣在顶上。
如此打理一番,两个连在一起的坟堆顿时光溜、齐整,一看就知后人用了心的。不是那等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大过年的连个香火都吃不着。
丛三老爷满意地捋胡须,放过一挂鞭炮后,亲手在坟包上插上纸灯笼,点上蜡烛。
微弱的灯火在夜色中摇曳闪烁,明暗不定,因着有纸遮挡,冷冽的寒风想方设法从缝隙钻入,试图扑灭这陡然冒出来的明亮。
昏黄的火苗缥缈摇摆,眼看着被压得弯了腰肢,瘦成细细的一条,这是要熄灭了?
下一刻,“噗嗤”火苗暴涨,又肥硕圆润如一片柳叶。
青叶长长吐出一口气,没熄就好,眼皮上落下一片冰凉,她抬手抚摸,“爹爹,下雪了。”
漫天的雪粒子悄无声息落下来,晶莹剔透,冰凉彻骨。
“好了,”丛三老爷一挥手,“灯笼点亮了,咱们回家吧,太爷、太奶们也能跟着亮光回家团圆了。”
几人转身往回走,此时天已经黑了,从祖坟到家的路由小走到大,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丛孝右手抱起大儿子,左手牵着女儿,小儿子在老爷子怀里,几人脚步匆匆,疾步回家。
路上碰到给六太爷送灯的丛其等人,大伙结伴一起走,丛三老爷问了明天“拜新年”的各项事宜,知晓一切准备妥当后松了一口气。
六太爷丧事的最后一件大事了,办得圆满不出纰漏才好。
路上遇到其他给祖先送灯的村人,有放爆竹的,上香的,说笑寒暄,一时之间,荒凉的田野在这片夜色中显得格外热闹。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远近的坟堆处飘散,如同先人的魂魄重回人间,跟着血脉至亲一起回家团年。
……
到家的几人一碗姜汤灌下肚,冻得哆哆嗦嗦,牙齿打颤的身子才舒展暖和。
丛孝捧着小碗感叹:“看样子这雪要落一个晚上了,明儿的席面够呛,这冷嗖嗖的怎么下水洗菜、洗碗,手都能给冻僵咯?”
他扭头嘱咐媳妇:“咱家离得近,你明天早起过去占个好位置,烧火是抢不到了,切菜还是可以的,谁切不是切。”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杏娘哭笑不得。
“明天来得人即便没有办丧事时多,五、六桌肯定是跑不了的。要洗的菜、碗何止堆成山,要真用冷水洗,别说手指头冻僵,断掉都有可能,谁还愿意干?”
她含着笑意继续道:“办红白喜事的人家都是用大锅烧开水兑成温水洗,非但不冷,叫热水泡得浑身舒坦,暖洋洋的,比坐在灶膛前烧火也不差什么了,至少比切冷冰冰的菜好。”
“那你还是去切菜吧,洗一天菜、碗,手都能给泡皱。切菜还能呆在灶房里,冷了就去烤一把火,便宜得很。”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老两口说起年轻时给别家帮忙的趣事。
天太热了,头天晚上买的肉坏了,主家又舍不得扔,于是隔天全部亲朋宾客吃略带馊味的肉丸子。
多多的倒酱油和醋,吃席的人挤眉弄眼地说没喝过这么酸的醋汤,大热天的这是给大伙降燥么?
殊不知是为了掩盖坏肉的异味。
又或者是,主家安排不周,蒸的木桶饭不够吃,一桌八个菜都快吃完了,续饭的海碗还是空的,人人饿得敲筷子打碗的催促。
急得帮工的团团转,指使主家去邻里先借一盆米饭救急,过了眼前的难关再说。
饭来了菜却吃个精光,没法子,操起菜盘子倒汁水,囫囵吃几口了事,再等下去连汤汁都没了。
一场大事办下来,主家面上无光,便是帮工都受牵连,说她们掌不了事,人人窝一肚子火。乡里人家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好心好意去帮忙,还叫人说嘴不利索,当真是有理无处伸冤。
遇上这种主家只得自认倒霉,下回擦亮眼睛吧!
一家子坐在堂屋说笑逗趣,桌子上摆着花生、瓜子、苕皮子等零嘴。年饭吃得晚,现下也不太饿,正好就着热茶吃干果打发时间。
夜渐深重,三个孩子撑不住早靠在爹娘怀里打起盹,睡得东倒西歪,口水横流。丛孝跟媳妇把孩子们抱到床上,脱衣服盖被子掖好,忙活完出来接着守岁。
外头的大雪仍在窸窣窣往下落,寂静无声,原野上覆盖了一层白纱,杳无人烟。
堂屋里点了油灯,在这寒冷寂寥的冬夜,越发显得苍凉如水。
陈氏婆媳两个最先受不住,守到一半回房安歇,手脚冰凉坐在堂屋,实在冷得紧。又过了一会,丛孝看他老子闭着眼睛,小鸡啄米似得直点头,也把他劝回屋睡觉。
丛孝打起精神喝一碗热茶,在堂屋里转着圈得踱步,好容易守到子时过半,村子里零星响起鞭炮的声音。
丛孝在神龛前烧过黄表上香,又去屋门前放了一挂鞭炮,快手快脚跑回房间。
不一时传出女人嘟囔嫌弃的呓语,伴随着或远或近的爆竹,人们沉入香甜梦乡,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第117章
正月初一拜年,丛三老爷抽开门栓的时候雪还在下,地上的积雪已经漫到了小腿肚。
“阿嚏”,丛三老爷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拢一拢棉袄走去后院烧热水。西厢房里的丛孝听到动静往被子里拱,埋住脑袋,闭着眼睛赖了片刻。
耳听得屋外的响动越来越嘈杂,他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翻身坐起穿衣服,顺便推醒一旁熟睡的媳妇。
“起床了,等会儿拜年的人该来了。”
正月初一可不兴赖床,家家户户的男丁要去族人家拜年,女眷在家接待来访的小辈。
若是拜年的族人过来了,家里的男女主人还在被窝里没起床,那可就不好看相了,这不是现成的给人嚼舌根?
杏娘在被子里抗议地扭了扭身子,心知挨不过,叹一口气坐起身,“怎地感觉才闭上眼睛就要起了呢,族老们是不是起得太早了,天还没大亮呢?”
男人把棉袄递给她,“有什么法子,老人觉少起得早,有的人公鸡一打鸣就挣了眼睛睡不住,非得起来活动身子骨。要不是天黑看不清路,咱家的大门该响过好几轮了。”
夫妻两个哈欠连连,小声嘀咕老人们的不通情理,等穿好衣服、鞋子,人也清醒了一大半。
两人各裹了一个臭小子穿衣服,小孩可不管什么情理不情理的,只要没睡够,眼睛就别想睁开。任你抬胳膊伸腿的折腾,如同扶上墙的烂泥巴,软烂随性,别指望能支楞起来。
杏娘也不在意,左右等会儿一个热帕子敷在脸上,周公坐在眼皮子底下也能给叫醒。
“你先去打一盆热水来,我去把叶儿喊醒。”
男人点头应一声,照旧给穿了衣服的儿子们盖好被子,转身走出房间。
等全家老少收拾妥当,还不待喝一口热茶,丛家涌进来一大群族人,老的少的都有,闹腾腾喧哗无比。
“侄儿给三叔、三婶拜年,祝二老身体康健,事事如意!”
“给七哥、七嫂拜年,祝哥哥、嫂子万事顺遂,吉祥如意!”
丛三老爷老两口喜不自胜,笑得合不拢嘴,也拱手作揖给对方拜年。
“三叔也给你拜年,祝你发大财!”
丛孝忙倒了茶水给来人喝,“来,来,先喝碗热茶暖暖身子,这一路走过来冷得很吧?”
“可不是,雪大难行,一脚踩下去拔不出来,又滑溜,穿着木屐都好险给我摔一跟头。”
杏娘则端了装干果的盘子往跟随长辈过来的孩童兜里塞。
歇息半晌,一行人起身去往下一户,丛三老爷父子一人抱一个小子,穿上木屐也加入到拜年的队伍。到亲近的族人家里走一趟,最后集合去往祖坟上香烧纸钱放鞭炮,给祖宗拜年。
今年的新亡人六太爷是重点祭拜对象,不但族人,他老人家的远亲旧戚都要来坟头拜新年,主家安排席面招待。
送走了拜年的一大群人,陈氏留在家等候陆续上门的其它族人小辈,杏娘母女就着茶水吃几口干果垫肚子。
接着也套上木屐往丛其家走去,天冷人不经饿,席面开始的比热天时略早。
洁白一片的雪地踏出一条黄色的泥巴路,污泥翻飞,零落散在白布一样的雪地上。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杏娘给女儿裹紧头上的布巾,自己头上的也拉紧。
母女俩手牵手在雪地里腾挪,不时跟站在家门口的主人家打招呼、拜年。小小的一段路走走停停,等到了丛其家时已是气喘吁吁。
月娘忙上前给母女俩拍打肩头的雪花,“你说这大年初一怎地下这般大的鹅毛雪,大片大片往下落,这不是成心给人添堵?难为你大早上过来帮忙,等完事了谢你一碗好肉。”
杏娘忙说不用,“嫂子好意我心领了,大过年的家里不缺吃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族人,这是我应当做的,客套话咱就别说了,嫂子去忙别的,我先去灶房。”
灶房里已有早到的媳妇子忙开了,灶膛升起了火,粗木头烧得“噼啪”响,暖融融一片水汽烟雾升腾。
杏娘嘱咐女儿坐在灶膛口烤火,自个系了围裙撸起袖子切菜。
正月里的席面以卤菜为主,家常的卤肉、千张、豆腐、鸡蛋,提前卤好切成片,只需在锅里过一道油洒上蒜苗,就是四盘菜。另加上现买的鱼肉凑成八碗,一桌席面也就成了。
一个方桌坐八个人,旁边站着各自家里的孩童,小孩子不上桌。捧着饭碗站在爹娘身边,菜一端上桌子,大人挥舞着筷子往孩童碗里夹,讲究的就是个眼快手更快。
等孩子吃上了,下一口就进了大人的嘴巴,脸皮薄、动作慢的就吃了亏,举起筷子去夹时哪里还有肉丝的影子,只得夹几片蒜叶子配饭。
吃席也是个技术活,年轻的小媳妇腼腆不敢伸筷子,等孩子生下来两、三个,便是自家不吃,也要给孩子抢几筷子。
慢慢的脸皮就厚了,抢菜时又狠又稳,干练利索的劲头叫人啧啧称奇。
待六太奶奶娘家人去坟头祭拜后,席面就开始了,帮工在堂屋的几张桌子间往来穿梭,送饭送菜,忙个不停。热气腾腾的饭菜正好熨帖凉飕飕的肠胃,人人吃得热火朝天,嘴里不忘称赞掌厨的好手艺。
客人吃完了才轮到帮厨的人吃,也是同样的饭菜,只不过随意放在灶房的案板上。碗里夹了菜找个空隙就地一蹲,呼呼喝喝吃将起来,也不管甚难看不难看。
又不是来做客的,干活就干活,要甚的体面。
填饱了肚子,面临的就是成堆的杯盏碗盘,正好锅里的水也热了,围成一圈坐了洗碗。
“月娘家的莴笋是什么品种的,怎么跟我家长得不一样?打一开头我还想着这莴笋长得可真好,好大一根,又粗又壮,结果一扒拉全是叶子,杆子还没拳头大,敢情光长叶子不长个啊!”
“你还别说,这叶子炒出来的青菜还真不错,鲜嫩得很,吃多了菜苔换个口味也不错。”
“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谋的种子?明年我也跟她讨一把,只种几窝,不要多的,我还是喜欢吃莴笋杆,杆上的叶子也不少。”
说说笑笑干活也不累,不同于上午的火烧火燎,急眉燥眼,此时的妇人们慢悠悠清洗碗盘。
左右晚饭还早得很,这一天下来又不用做别的,索性慢着性子说说闲话、打打杂,日头也就晃悠悠划过去,着实没什么可急慌的。
屋外头的雪花还在飘飘洒洒往下落,轻盈如同鹅毛,一层铺一层。
远处的田野笼罩在一片雪色当中,白茫茫看不清天地,近处的树木仿若换了人间,藏起了枯黄的树干披上白色装扮。
雪落时节,除了顽皮的男童,没人愿意去外头撒野,躲在屋里喝热茶还来不及。
年长的舅娘携了六太奶奶的手在房里头烤火,破烂的瓦盆里闪耀着昏黄的火苗,细细的木柴烧得通红,些许烟雾缓缓升起。
好在窗子留了一道缝隙,冷冽的水汽悄悄溜进来打一个转,冲淡了窒闷的气息,又悄无声息钻出去。
“现下好了,过了今儿这一桩事,妹夫就彻底入土为安了,你也不用再惦记他。阴阳相隔,他走他的路,你也有自个的日子要过。”
“我没惦记他。”六太奶奶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和缓的笑容。
“说句实在的,老头子走了这半年,起初我是很不习惯的。这个讨债鬼陪了我大半辈子,哪里是说忘就能忘的。
我十几岁就进了他家,几十年磕磕碰碰过下来,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可忘不掉也没办法……他的阳寿到了,阎王老爷不许他留在凡间,要不然岂不是乱了套?
到后头我又看见他了,我洗衣裳他就在旁边的躺椅上晒太阳,我扫地他就躲过一旁避灰尘……我看得真真儿的,就跟他没死时一模一样,皱眉头的样子都分毫不差。”
舅娘一瞬间红了眼眶,抓了她的手哽咽:“你这是何苦来着?人死如灯灭,他如今早不知道投胎去了哪一处,你再抓心捞肺的难受也没有法子。
你还有儿女、孙儿,日子要往前看,后头的日子好着呢,之前的事就忘了吧,不要总是拿出来想,伤了心神。”
“我没事。”王氏眨动双眼,浑浊的泪水自衰老的面盘滚落。
“你们不用担心,我好着呢,我比谁都想得开,他走了其实是好事,之前病了快一年,吃不下睡不着,浑身疼得没一块好肉。
只在我跟前装出一副笑模样,其实疼得脸都变了形,日日咬牙强撑罢了……现下走了到是好得很,也能睡个安稳觉了,指不定眼下投身到一户富贵人家。
把从前没见过、没吃过、没玩过的,统统见识一遭,比我这糟老婆子过得可好多了,我惦记他做什么?”
“你呀你……”舅娘哭笑不得,却知道活着的人哪是那么容易忘记前情旧事。只要不沉迷伤怀毁了身子,她要是觉得妹夫时常陪着她,日子过得下去,那就这样吧!
“噼啪!”瓦盆里的木柴崩裂,鲜艳的火苗舔舐褐色的外皮,火焰越发大起来。
时光流转,岁月如梭,人们总是以坚韧的毅力矗立在这片天地之间,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年老者的伤痛总是格外漫长且不褪色,这若有似无的遗憾、哀伤将伴随她们度过余下的岁月。一片树叶,一件衣裳都能勾起旧人旧事旧景,逝去的人事仿若停留在昨日,栩栩如生,音容样貌清晰可见。
人还是那个人,一丝变化都没有,可自个早已面目全非,腐朽苍老如枯败的树根,离着黄土只隔了小小的一截。
年轻人的感伤来得快去得也快,老人,尤其是亲戚家的老人去世,如同立在水面上的蜻蜓,扇动了一下翅膀。丝丝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近处的落叶身不由己,上下沉浮,随波逐流。
事后,一切归于平静,水是水,叶是叶。
房间里的老人相顾流泪,堂屋里的年轻人无所事事,吆喝着玩叶子牌,大呼小叫不绝于耳。
辰光易逝,往事不可追,有人哭,有人笑!
第118章
正月初二回娘家,此时的雪花已经停止纷飞,苍茫的黄土地被白雪掩盖,目之所及皆是晶莹剔透,银妆玉砌。
雪天出行本就不易,加之回娘家要带着孩子同往,若是按照往常惯例,遇到此等顽劣天气,夫妻两人轻装上阵,一人抱一个孩子,老二留在家里陪老人。
然而自打去年青皮病了一遭后,杏娘痛定思痛,养孩子又不是买菜,不兴挑一个剩一个,就应该一视同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于是两个大人带着三个孩子在冰天雪地出门就成了难事。
还是丛孝灵机一动,去杂物间拿了两个老爹新编的箩筐,“崭新的筐子,还没装上稻谷呢,倒先给你们用上了。”
“这个好,”杏娘拍手称赞,喜笑颜开,“既不会弄脏鞋袜,还能遮挡风雪,免得吃一肚子冷风,累了往地上一放,挨不着一丝水汽。”
青皮、青果笑嘻嘻钻进一个筐子,咧着嘴角打闹,你伸长胳膊推我一下,我压低脑袋往你怀里拱。大肚腩的竹编筐子正好容纳两个穿着圆滚棉袄的顽皮小儿,刚好露出一个脑门尖。
青叶爬进另一个箩筐,蹲下时冒出一个脑袋,她还从来没有以这个视角看过东西。
周围的一起都变得高大起来,她仰着头只到娘亲的膝盖,堂屋的大门似乎变大了一倍,高不可攀,耸立在两边。
杏娘又拿了两件旧衣盖在筐子上,自个拢好棉袄拉紧头巾,提起一篮子节礼随着男人走出大门。
辽阔的田野荒凉、苍茫,白色的雪层厚厚地铺在大地之上,河水只剩了浅浅的一个底,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夹杂着枯枝落叶,尽显衰败。
道路两旁齐人高的野草傲气不再,齐刷刷压弯了腰肢,在一片雪色中顽强的露出一抹枯黄。
偶尔飞过几只不怕冷的麻雀,在雪层上跳跃、踱步,俨然视严寒如无物,悠闲自在地在草根底下啄食,留下一串串凌乱的小脚印。
夫妻两个气喘吁吁地赶路,男人肩上的扁担上下颠簸,箩筐里的娃娃哈哈大笑。惊得才落地的小雀又展了翅膀,飞得远远的才敢回头看。
“呼!”有惊无险,心悸地扇扇羽毛拍拍胸脯,原是小娃调皮故意使坏,险些吓坏了它的小心脏。
不远处也有赶路回娘家的年轻夫妇,离得远看不清人脸,只一个淡淡的身形,但这并不妨碍高亢的打招呼声断断续续传来。
“是呢!”杏娘也大着嗓门回应,“今儿回娘家,路不好走哇!”
对方挥了挥手,转身走远,杏娘也抬起手招了招。
“你听清人家说什么了吗,你就回话?”丛孝很是好奇地问,矮下身子放下筐子喘一口气。他只听见了人声,但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媳妇的耳力什么时候这般好了?
杏娘白了他一眼,无所谓道:“左右就是那几句话,听不听清楚有什么打紧,打个招呼就完事了,你以为她就能听清楚我说的话?”
丛孝:“……”
“那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知道,管她是谁。”
男人摇头失笑,喘匀了气后重新挑起担子,他媳妇如今是越发的出人意料了,和人打交道愈发熟练。
……
小夫妻两个到达李家老宅时,真个狼狈不堪,额头冒汗,裹在头上的布巾又不能摘下来,以免着凉得风寒。此时取下时,贴着脸颊的半边早已叫汗水浸湿了。
丛孝更是里衣尽湿,头顶上呼呼冒起一缕缕水汽,只恨不得把头埋进雪堆里,好散一散这无所不在的燥气。
杏娘好笑地推着自家男人往原先住的闺房走,替换下事先从家里带来的里衣。
杨氏搂了三个宝贝外孙心肝肉啊的一通叫唤,李老爷子捋着胡须笑微微立在一旁,见老婆子没完没了地亲香,无奈地摇了摇头,施施然走进老两口的房间。
不多时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漫不经心打开来放在堂屋当中的桌上。
在西厢房换衣裳的夫妻二人只听得一阵阵孩童欢呼雀跃的叫嚷声传来。
“外祖父,我知道这个东西,这是陀螺。”
“我也知道,我看见别人玩过。”
丛孝系上腰带,笑着对媳妇说:“怪道一个个撒着欢地想往外祖父家跑,敢情岳父大人变着法地讨他们欢心。”
女人理所当然点头,娇俏地一笑:“他们只是小又不是傻,好赖还是知道的,谁对他们好,他们自然喜欢谁。”
两人收拾一新走出房门,只见两个小儿子各自手拿一根小鞭,地上滴溜溜转着一个木陀螺。
起初陀螺转得飞快,身上的纹理在转动中模糊成一片,尖锐的底部与地面摩擦,发出“嗡嗡”的声音。渐渐的,陀螺的旋转慢了下来,轮廓逐渐清晰,“嗡嗡”声也变得低沉、断断续续。
青皮的眼睛死死盯着陀螺,嘴巴抿得紧紧的,小手下意识攥着鞭子,眼看陀螺歪歪扭扭如同喝醉酒的大汉,下一刻就要趔趄倒地。
他屏住呼吸,一个大步走上前照着陀螺就是一鞭子。
“啪——咚!”
陀螺被突如其来的一鞭抽得飞上了天,又立刻掉落下来,在地上翻滚几圈撞到墙角,意犹未尽抖了抖身子,终于停止不动。
青皮茫然地眨巴眼睛站在原地,嘴巴惊讶地张圆了。方才外祖父抽了一鞭子,陀螺转得更快,怎么到他这就变了样,还飞起来了?
它又不是风筝?
李老爷子哈哈大笑,鼓励道:“不错不错,咱们小二哥力道还是足的,就是没掌握技巧,没关系,多练练就好了,照着陀螺使劲抽。”
青果忙抢上前捡起陀螺用自个的小鞭缠绕,手往后一拉,陀螺慢悠悠旋转。两个小子围着陀螺跑,大呼小叫玩得不亦乐乎,轮流一次不起纷争。
青叶手里拿着一个乡里少见的木质九连环,皱着眉头串上串下。圆圆的小脸上尽是肃穆,对一旁的大喊大叫充耳不闻,连她爹娘出来了也没察觉。
“叫爹娘破费了,九连环这玩意儿可不好找,我只在县里见小孩儿玩过。”丛孝一脸谄媚地恭维老丈人。
“旁人送的,”李老爷子无意多说,转了话头问,“去年一年你在县里做得如何了,可站稳了脚跟?”
岳父相问,丛孝自是无有不答,谨慎地说:“站稳脚跟不敢说,经了一年的辛苦钻营,算是打响了几分名头,叫人知道有我这么号人。接的活也不算多,勉强够糊口,比起之前在府城自是大大不如。”
李老爷子点点头,温和道:“万事开头难,府城的差事虽说好,可顾不上家里着实麻烦。县城到底离家近,有个什么,一两日也就到了,父母、妻儿也能有个依靠。至于差事……
你有一身手艺,便不怕坐困愁城,府城那般的差事可遇而不可求,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能碰上一回已是天大的造化,万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即可,无非是多花费时间经营,待理顺了人际交往,不愁没有买卖。”
“爹说得是,”丛孝附和道,“之前没想通,心里难免着急,好在去年接了一个大单子,得了一注银子。
我听杏娘说了三哥的事,若是爹娘手头不宽裕,我跟杏娘尚能支应二老些许银两。若不是有爹娘的帮衬,我们一家子也不能活得这般随性自在……”
杏娘扶着杨氏走进东厢房,翁婿俩的说话声渐渐消散。
“自分了家,女婿日渐沉稳,愈发有个当家作主的样了,看来分家还是有好处的,离了大房那一家吸血蚂蟥,女婿也成了人。”
他们两个老的不缺银子,贴补女儿也是心甘情愿,可女婿心怀感恩,顾念岳家的情义,他们心里也熨帖,好歹没喂出个白眼狼。
“娘说的什么话,”杏娘不依,撒娇作痴,“我们早就是大人了,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娘少瞧不起人。”
杨氏不以为意:“我还真就是门缝里看人,你们啊,顶多就是穿上了大人的衣裳,坐上了方桌上的席位,就以为自家是个人物了。
其实还是孩子心性,在家听父母的,出门也不懂跟人打交道……如今自家能担事不怕事,那才叫成了气候,往后能支应起门庭。”
杏娘仔细一想,她娘说的也不无道理。
膝下的孩儿没成婚都不能算是个大人,所谓黄毛小儿,乳臭未干是也。出了事闯了祸,人都不找他本人,多是找父母讨要说法,该打一顿或是该赔钱,由当爹娘的来做主。
等到成婚有了小家,说是长大成人了,其实还是跟着父母一块吃住。
家里的农事安排,今儿该耕田了,明儿该插秧了,都是听爹娘的。有些人活了大半辈子形如木偶,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离了爹娘就不知如何过活。
如同套上绳索的毛驴,赶一鞭子转一圈,不甩鞭子就不动,万事不操心,只一味地混个吃饱喝足。
他们夫妻两个也是分了家,操持起柴米油盐酱醋茶,方知生活的诸般苦楚。当家作主不是那么好当的,凡事要冲到前头立得住,缩头乌龟可掌不住事。
上有老下有小,过日子就学活了谋划、算计,花银子容易赚银子难呐!一分一厘都得掰开了琢磨,可不就愈发沉稳、随和,成了一个大人模样。
一时杨氏又问起丛家的团年饭:“今年你们两家仍是合在一起团年?”
杏娘顿时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说起她和大房的二、三回合,尤其是林氏在她这里吃的一个重重地屁股蹲。
自杏娘进了丛家到现在,林氏就处处压制着她,她手上有钱男人有本事,结果却败在了一个只会花花样子,心眼子贼多的嫂子手上。
真是想想就叫人怄得吃不下睡不着,胸腔里憋着一股火,恨不得重新投胎来过一遭,定要分出个高低上下。
现今林氏好容易栽到她的手里一回,杏娘只差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传扬得人尽皆知,巴不得要世人知道她不是个好惹的。又碍着到底是一家两妯娌,闹大了叫人看笑话,自个强忍罢了。
对着亲娘却是再没有不肯说的,事无巨细,绘声绘色说了个过瘾。
第119章
杏娘本就是个心眼明亮的姑娘,自跟着公爹当上了小摊贩,大笔的银子是没有赚到,胆子倒是练大了不少,口舌更是伶俐了几分。
她连说带比划的一顿口若悬河,比戏台子上的说书先生还惟妙惟俏,把个杨氏老太太逗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眼角的细纹生生多了两条。
“该,她这般的人就该行那非常手段,一天天的摆出一副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的嘴脸。怎地,就她是读书人家的娘子,别个都是目不识丁,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光为了面儿上好看,吃亏上了当往肚子里咽,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蛋。”
杨氏伸出指头戳了女儿额头一记,“你现下可记住了,日子是自个在过,不是过给旁人看的。管他人说了什么闲言碎语,人生就了一张嘴,管住嘴比登天还难。
他爱说就叫他说去,还能说出朵花来不成?要紧的是守住自个的钱财,咱不想着占人便宜,但也不能让人当了软柿子捏……”
她苦口婆心教导女儿:“……你之前吃亏就亏在脸皮太薄,怕这怕那的,再者她男人是念书的,你男人是市井里讨生活的,觉得自家不如人。
这怎么能行,还没上擂台开始打呢,你就露了怯,指定就一回输,次次输,叫她压得死死的。”
杏娘听着她娘的老生常谈,情不自禁连连点头,之前年纪小只觉得这些个说教迂腐不堪,啰嗦无聊。
如今知晓了世事方才明白何谓金玉良言,字字珠玑,人活一世,没有白走的路,没有白吃的盐米。
“不单对你大嫂,她只是个小喽啰,你如今在做小买卖,碰到的人何止百十个。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人都有,百种人就有百般心思。
你只记住一条,遇到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要怕,文的不行来武的,武的不行咱就来文的,打不过就跑,出了事爹娘给你兜着,怕他个鸟……”
“哈哈!”杏娘叫老太太粗俗俚语逗得捧腹大笑,平日里多端庄和蔼,稳重自若的一个长者。教导起女儿来,恨不得掰开揉碎了喂到她的肚子里,就怕小闺女吃了苦头。
男人不在家,宁可泼辣、厉害叫人犯怵,也别软弱可欺当个芝麻馅的包子。
杨氏说着说着也是忍俊不禁,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他们老两口最挂念的就是这个小女儿,娇嫩柔软的女娃娃长到如今这般大,嫁人生子,伺候一家子老小。
说不心疼是骗人的,只要他们还活着,小闺女在他们眼里就是个没长大的女孩儿。
……
乡里人家过年的饭菜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多几碗肉菜的事,肉越多排场越大,日子自然是过得越好。
老李家则不然,李家饭食向来是荤素搭配,以养身为主,寻常饭菜也是旁人家羡慕不来的。尤其今天闺女回娘家,要给女婿做面子,菜品更是上了一个台阶。
一道寓意着团团圆圆的珍珠圆子,剁碎的肉馅里加了荸荠末,调味后搓成圆子,裹上提前浸泡了一个半时辰的糯米,上锅蒸熟即可。
出锅时外层包裹的糯米根根分明,粒粒竖起,形如刺猬,只不过晶莹如玉,油亮发光,如同颗颗珠圆玉润的珍珠一般。
肉馅浓郁以咸香为主,融合了糯米和荸荠的清甜,一口一个,吃起来软糯香甜,意犹未尽。
杨氏还格外花了巧思,在每颗圆子上点缀了一颗红枸杞,如同观音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眉心的美人痣,讨巧喜人。
还有一道莲藕炖排骨,本地光照充足,雨量充沛,尤其适合莲藕的生长。长出来的莲藕表皮光滑,细长饱满,呈现黄白色,可生吃亦可熟食。
冬日里煨汤易粉糯,且炖出来的汤汁醇厚香浓,满嘴生香。
好吃是好吃,可价钱也是令人望而生畏,一斤莲藕倒好买两、三斤猪肉,寻常老百姓哪里吃得起,多是挖了卖给镇上的地主老爷们。趁着天寒地冻,舍了一身皮肉多换几个铜板,天气越冷价越高。
即便是杏娘当初刚成家那会,手上银钱多花钱散漫,也是舍不得买藕炖汤的。
大方归大方,这一大家子又不是她的亲生爹娘老子,她还没把他们当成祖宗一般伺候。
杏娘母子四个连饭都没盛,一人一碗莲藕排骨当饭,满桌的菜吃得不亦乐乎,嘴角流油。完事后一碗汤汁下肚——“嗝”,一个饱嗝脱口而出,比神仙还舒坦,给个仙人也不换。
丛孝倒不似妻儿这般夸张,不过他正值青年吃得也不少,汤汤水水下肚又能塞下半碗。
一家子吃得如同猛虎下山,丝毫不见外,喜得杨氏笑眯了眉眼,一个劲地给女儿、外孙女夹菜,嘴里念念有词:“多吃点,这个好……那个也不错。”
自个倒是没吃几筷子,光看着她们大块朵硕比吃到自家嘴里还高兴。
这几人大吃大喝的模样激得李老爷子也胃口大开,今儿的饭菜着实不错,香喷喷诱人得紧。平日里老两口吃个半饱也就差不多了,继续吃或不吃都行,老人家不宜多吃,索性停了嘴。
今天李老爷子不知不觉额外多添了半碗饭,放下碗筷才察觉肚腩有些许鼓胀。
外头大雪铺路不宜出行,老爷子干脆继续领了外孙们打陀螺,他老人家绕着堂屋转圈溜达消食。
丛孝则是被几个大舅哥裹走,不知拿什么取乐去了。
母女俩忙碌了一早上,吃过饭略微消过食,杨氏略感疲惫回房休息,只剩杏娘收拾碗筷。
“小姑,你在哪,忙完了么?”人未到,声先到,明亮的女声清脆悦耳,伴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一路从堂屋淌到灶房。
“你来迟了,莲藕汤都喝完了,饭菜也冷了。”
往年她回娘家,这个侄女也回来,却不往自家跑,专门候在爷奶这边蹭饭。今年还道改了性子,知道亲近爹娘了,过了饭点才跑来。
“嘿嘿!我不着急,”李娥狡黠一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奶奶在炉子上炖了甜汤,赶不上莲藕汤,甜汤总是能赶上的。”
她爷奶向来在吃食上舍得花银子,小姑回来更是毫不手软,所以之前她才占着脸皮厚过来蹭饭。
别怪她势利眼,爷奶家的饭菜比她爹娘桌上的高了不只一个档次,一年就这么一次能光明正大回娘家的日子,她可不得吃个够。
今儿早上要不是想听她娘说的秘闻,她早跑过来了。
李娥压低身子凑近杏娘,神秘兮兮咬舌:“小姑,我刚听了一出大戏。”
“大戏,什么大戏?”杏娘侧身躲开她的大头,控干碗盘的水放进碗柜,“好好说话,我还没老呢,耳力好得好,谁唱戏了,在哪唱戏,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可是唱戏啊,十里八乡难得听一回戏,她有多久没看过戏了,想了想……
上一次看戏还是做姑娘时的事,当时几里外的一个乡绅过寿搭戏台请戏班子唱戏,周遭乡民跟着沾光一饱眼福。
白水湾离得远,照理说消息传扬得不会这般快。
可唱戏是多么难得一见的大事,乡里人家活到耄耋之年,一生中看戏的机会十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但凡方圆十里……不,是方圆百里有哪个村子请了戏班子,这个消息就长了翅膀,比风吹杨柳梢还快地刮遍附近的屋舍田园。
白水湾一群十来岁大小,还不到成家年岁的年轻人,堂兄弟姐妹凑了一堆,各个都能扯上点亲戚关系。自听说了唱戏的消息,比喝了鸡血还振奋,摩拳擦掌,信誓旦旦要去看戏。
头天得了信,当天晚上寅时出发,一群小伙子大姑娘足走了近两个时辰才到达唱戏的村落,人人兜里踹着从家里带过来的饭团,杏娘还提了一兜面饼。
李老爷子老两口本是不同意小闺女跑那么远看戏,虽说大戏难得,可着实远了些。此时正值农忙末尾,谷子已大半入仓,可收尾也不能马虎,少收两斗米可能就要拉饥荒。
成了家的男丁忙得分身乏术,尽管心里头极其渴望,可农事不等人,当家的担子压到头顶,不得不耐着性子忙碌秋收。
所以杏娘的四个哥哥虽说心痒难耐,碍着李老爷子,也不好撒手跑去看戏——老爷子锤不死他们。
只有他们这些半大少年,还能在父母的纵容下耍耍滑头,躲躲懒。
若非如此,只怕跑去看戏的人更多,在这个枯燥乏味的年月,看一场大戏不啻于人生中的辉煌时刻,比之婚嫁也不差什么了。
在接下来的数年,乃至数十年间,这场看戏的经历仍会拿出来时时说道,事事回味,引来艳羡、赞叹无数,心里的自豪感无以言表。
杏娘跟一群小姐妹早约好来了,不理爹娘的反对,极力要去看戏。
“我们几个已经说好了,大伙一起过去一块回来,都是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走散不成?走散了也不怕,长了嘴巴会问人就行,摸着路也能到家,您二老别担心,丢不了。”
她家的农活早半月前就干完了,用不着她在家里帮忙,再说了同行的有那么多村里一起长大的臭小子们,想来也没人敢欺负他们。
退一万步说,杏娘自个就是打架的一把好手,从小打到大,欺了谁也不会欺了她。
见劝不住小闺女,吃过晚饭杨氏就张罗着做吃食,米饭不宜携带,且干吃无味,又没有配菜,还是做面饼好。
好在家里还有吃剩的半袋子面粉,本地人吃米多过吃面,种稻谷多过小麦。
因着李老爷子少时的讨饭经历,饿伤了脾胃,加之年轻时候长年累月在外走街串巷,饮食不规律,纵使日后百般调养,肠胃还是留了些微毛病。
既不能吃太饱,也不能太饿,如今年岁渐长吃米饭还不宜消化,李家就常备了面粉。面食易克化,就是做起来繁琐,好在杨氏有大把时间琢磨吃食,就指望老头子吃舒坦。
点了油灯倒水和面,醒面后擀成圆形的饼子,灶膛点火锅里倒油煎得两面焦黄,油汪汪面饼香十足。
怕小闺女不够吃,杨氏特意煎了整整十个,叮嘱女儿:“若是旁人不够吃,你可以分出去几个,自个吃独食不好看。”
事无巨细交待一番后,仍是不放心,老两口又跑去同行的小伙子家里,拜托他家的男孩多盯几眼自家的女娃,不能叫人欺负了。
男孩父母连连保证,听得小伙子在一旁直翻白眼:李家的母大虫不欺负别个就是好事了,谁能打得过她?
第120章
白水湾的这群半大少年到达唱戏的地方时,天空还是青灰色的,晚秋的清晨凉意习习,走路出了一身汗,也不觉着冷。
半夜出发赶路,一走就是几个时辰,虽说年轻力壮,精神饱满,这一趟走下来个个累得气喘如牛,汗如雨下,肚子更是饿得呱呱叫。
戏台子上的锣鼓还没奏曲呢,他们倒先唱开了。
待喘匀了气掏出随身带的饭团,也不计较冷热了,塞进嘴巴囫囵吃将起来。
小小一个米团还没小伙子的拳头大,三两口就下了肚,何止不够塞牙缝,连口水才刚分泌到舌尖,嘴巴里已是没食了。
个个吃得不上不下,吃了饭团更觉得饿,还不如不吃呢。
不是他们不想多带吃食,实在是出来这一趟不容易,磨了爹娘好几天。当爹的脸绷了两天,没点头也没拒绝,更难看的是上头哥嫂的脸色,活像欠了他们八百个铜板没还,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能跑出来玩一次已是不易,再张口要吃食就是讨打了。还是当娘的心软看不过去,偷偷剩了一点晚饭捏成一个团子,趁着夜色塞到小儿子手里。
小伙子尚且如此,小姑娘们更艰难,纵使在家里还算受宠,亦或是跟着哥哥出门玩耍,带的吃食也少得可怜。
一群人就一个人吃得香甜,杏娘拿着一个面饼“吧嗒吧嗒”嚼得欢快。
之前在家里是吃过饼子的,味道一般吧,不算美味但也不难吃,若是配着肉末做成的酱——啧!那滋味……那才叫一个香。
也不知道是今天起得太早了,还是走路走多了,肚子饿得很,鸣叫声如打雷。尽管面饼已经凉透,嚼起来却更劲道,焦香味十足,更何况杨氏还撒了葱花跟白芝麻……
怪道爹爹常说人不能太懒,干点粗活吃饭才香。她今天走了这老远的路,可不就是干粗活了,比干农活还累呢,吃得香甜也是应当的。
诱人的香味肆意飘散,一群人悄悄侧过身子暗暗咽口水,总不好直勾勾盯着小姑娘吃饼子。肚里的雷鸣声更响了,也不知道哪户人家的老人家心肠好,饭没得吃,讨两碗茶水喝还是可以的,骗个肚饱。
杏娘吃得着急忙慌,头也不抬,一个饼子垫了肚子才减缓了抓心捞肺的饿意。
从油纸包里掏出第二张饼子,漫不经心抬头一看:一群人背对着她围了一圈,小姐妹们也都低着头扭手指。
她先是一愣,眼珠一转明白过来,“来来来,我娘做的饼子有多的,大伙分着吃一点,我娘说了,不能吃独食,吃饱了才好看戏。”
杏娘掏出布袋里的面饼一个个分给小姐妹,女孩们握着手里的饼子不知所措,无缘无故的,她们怎好白吃人家的东西?
何况这样好的吃食,还是用油煎的,她们在家里也难得吃到一次。
杏娘可不知道她们心里的想头,只一个劲地催促:“快吃吧,可好吃了,我娘的手艺你们还信不过?吃呀,我没骗你们。”
女孩们哭笑不得,她们是嫌弃难吃吗——她们是不好意思张口。
在杏娘的再三催促之下,一个女孩捏着饼子一分为二,一半递给她堂哥,“哥,拿着,咱们沾了杏娘的光,等回了家再还礼。”
被喊的小伙子犹豫半晌,终是饥饿占了上风,伸手接过半个饼子吃起来。其余人等见状,觉得她的话有道理,纷纷撕了面饼给亲近的兄弟。
不多时,这群十来个人手里都拿着半张饼吃得喷香。
布袋里还剩了两张面饼没动,留着给杏娘当晌午饭,杏娘宽厚,他们也不能吃相难看,做过了头。
这一群人来得早,吃过早饭也不算迟,可搭戏台子的场地上早已是人山人海。
尽管秋收还没结束,可同他们一般大年纪的半大小子也不少,还有上了年岁做不来农活能看戏的,家里田亩少农事忙完了的,零零总总,不一而足。
一个两、三亩的空旷场地上,人潮涌动,只看得见密密麻麻的黑头颅,人声喧哗,闹腾得像赶集。
这般多的人肯定是没法子挤进去的,人堆里多钻两下,胸腔里的气都能给挤空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他们在此处无亲无眷,也不好爬人家屋顶。
几个人一商量,干脆挑了根还算近的大树,一口气爬到树中央,两脚岔开坐在树杈子上。
农家长大的孩子,上树掏鸟下河捉鱼是家常便饭。小伙子们“呸呸”两声喷湿双掌,合在一起上下搓动,抱住树干两腿一蹬就上了树,还不等眨眼,“刷刷”如同猴子到了树中央。
姑娘们也不相上下,才过了十岁的年纪,说是大姑娘都嫌早,人都当她们是丫头片子,皮起来比男娃还闹得凶。
即便是爬树,这般大的女孩也是无人侧目的,谁也不会闲得慌去管这些小混蛋们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
占好了位置也不能立时就能看戏,主家老爷还在安眠呢,戏班子人员也才铺好被褥,还要洗漱、吃早饭、上妆、吊嗓子……要忙的事情一大堆。
待一切就绪准备好,老爷们也施施然落座,捧起茶碗小啜一口,“哐哐锵锵”一阵密集而激昂的锣鼓声响彻天际——唱戏正式开始了。
因着离得远,他们这些架在树杈子上的少年并不能看清楚人脸,也听不清唱词,只隐约传来悠扬婉转的唱腔——或缠绵悠长,或粗犷豪迈,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好听极了。
场下坐在凳子上的听众时不时爆发一阵喝彩的掌声、叫好声,他们虽说不明所以,也跟着猛烈鼓掌。
毕竟那些穿着花花绿绿,色彩鲜艳的伶人们在台上勾拳、扫腿、翻筋斗,你扎我一枪,我回身挑开,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
伴随着铿锵有力的鼓点,震耳欲聋的敲锣声,打斗进入白热化,动作快得只能看清残影。
少年们看得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恨不能立时化身飞天大侠,当头一个展翅跳到戏台子上,伸手摆腿亮出招式,当场来个真刀实枪的打斗。
赢者——名扬天下,败者——颜面扫地,灰溜溜回家,多么豪爽畅快,肆意人生!
戏班子一天唱两场,每场一个时辰,当夕阳西下,斜挂在半空时,少年们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火红的霞光如同这世间最美的绸缎,在天边铺设成长长的一条,光芒万丈的碎光洒在姑娘、小子的脸上,绽放出无与伦比的童趣和梦幻。
他们激烈讨论着戏曲的每一个细节,那些华丽的衣裳,精彩绝伦的打斗,悦耳动听的唱曲……
“我敢肯定,那些衣裳肯定是绸子做的,颜色太正了。”
“还有那些刀枪,离得这般远,都能看得见银光闪闪,该不会是真的吧?”
“不可能,唱戏哪能用真刀真枪,戳伤了人可怎么得了?”
越说越多,越回想越详细,唾沫横飞,指点江山,每个人都慷慨激昂地与同伴分享着自个的心得。步伐越迈越大,愈发急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澎湃轩昂,火光冲天的豪情万丈。
原本遥不可及的十来里路程霎时就不够看了,还没说几句话呢,怎么就到家了呢?
殊不知此时已玄月高挂,银辉洒满原野,若不是有这亮堂堂的月光引路,这群人哪里看得清脚底下的田埂路?
众人依依不舍挥手作别,意犹未尽约定下次见面,各回各家,各找各的爹娘。
杏娘一屁股瘫在椅子上,如一滩烂泥没有一根硬骨头。先前心情激奋之下走路还不觉得如何,这猛一坐下来才觉得浑身的软肉没有一块是不疼的。
她的样子极其狼狈,头发凌乱形如鸡窝,满面汗水泛出油光,灰扑扑的外衣半湿皱成一团,散发着难闻的汗臭味,鞋子已成了黑色,分不清鞋帮子。
整个人从上到下,从头到脚,透露出一股要饭花子的气息,跟她爹少时的乞儿模样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
不过这都是次要的,当前最为紧要的是——“娘,家里可还有吃的,先端来给我吃点吧,我快要饿死啦……”
惨烈的哀嚎声回荡在李家堂屋,杏娘拼着最后积攒的一点子力气叫嚷完,这下是彻底瘫软不动了。
不能怪她如此凄凉,这都是有缘由的:今天早上她嚼了两张饼子,自然吃得肚子溜圆。可晌午剩的两张饼子又不好一股脑自个吃了,眼睁睁看着同伴挨饿。
后来大伙一合计,其余人凑钱在村里买了四张面饼,连着杏娘的两张,每人分得半张垫肚子,再从一户人家讨了几碗茶水混个半饱。
戏班子散场时他们只顾着急赶路,七嘴八舌说话还来不及,恨不得出娘胎时多生一张嘴巴,哪里顾得上肚子饿不饿。
这一通走下来,着急忙慌不停歇,似乎还能再走一段路,一旦止了步子,任是神仙来了也别想挪动半步。
饿过头的肚子也像刚苏醒的婴儿,扯着红通通的小嘴巴“嗷嗷”地哭,急需饭食填补,再饿下去,真的会死人的。
“该,叫你不要去,你撒着欢得非要跑去,这下知道厉害了吧?知道也晚了,这一天饿下来可别把肠胃饿坏了,你爹的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旁人是吃香的喝辣的,他是这不能碰那也不能吃,受了多少罪……”
杨氏举起油灯往灶房走,因着小闺女没着家,老两口也不敢脱了衣服上床睡觉。仍旧穿得齐整坐在房里等信儿,一有个风吹草动就脚步匆匆开了门栓张望。
见是过路的乡邻说笑着走近,又目送他们渐渐远去,踮起脚尖手搭凉棚朝远处张望。
长长的乡路蜿蜒曲折,一个人影也没有,只零散几只鸡鸭溜达着跑去河边啄食,天一黑又噗嗤嗤跑回来。
连家禽都知道天黑了要着家,她家的小闺女跑出去撒野就忘了回,不知道老父母担心得夜不能寐,生生熬出了白头发。
李老爷子含笑听着老伴的念叨,打心里说来,他是赞同女儿跑出去玩的。
又不是三岁小儿,这样一大群人结伴,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此时不多跑出去见见世面,难不成要等到成婚、生子?
那还跑得了吗?
只怕是出趟远门都难!
可这话他又不能说出口,说了老婆子连他都要怨怪上,还是听老伴的好。杨氏本就心绪烦闷,着急上火,他再火上浇油,这个家非得冒火星子不可。《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