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垄上烟火(种田) > 120-130
    第121章


    小闺女到了家,李老爷子松一口气,放下紧绷的心弦,只虎着一张脸。玩归玩,小姑娘家家的这般晚回家着实不妥,是该吃些教训。


    心里虽这样想,手里倒不含糊,摸着茶壶缸子还是温热的,急忙倒了一碗茶水给女儿润喉。


    听着声儿都哑了,可怜见的,估摸着今儿吃了不少苦头……


    杏娘看见老爹端过来的茶水,顿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眼冒绿光,久旱逢甘露。


    来不及说话,接过茶碗仰头就往喉咙里倒,沙哑得快冒烟的嗓子犹如流淌着观音娘娘净瓶里的仙脂露,凉爽清透,起死回生。


    杏娘一口气闷下一碗茶水,来不及下咽的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她重重喘了一口粗气,“爹……您老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我这条小命总算捡回来一半。”


    还有一半在她娘手里攥着。


    李老爷子好笑:“这就拜上了?吃一堑长一智,我们罗里吧嗦一大堆,你只当是和尚念经,左耳朵进右耳朵冒,自个受一回罪就记住了。”


    “我不后悔,要是下次还有这样看戏的机会,我还是要去的。走路怕什么,我今天可是走了二十几里路,不过如此而已。”骄傲的小姑娘大言不惭放下狠话。


    “好好好!”李老爷子也不反驳,戏谑道,“等过了明后天,你要是还跟现在这般嘴硬,那才叫有骨气。”


    “您等着瞧好了,我都到家了还怕什么?”


    “哼!”


    杨氏的声音从灶房传来:“吃饭啦,饭菜热好了。”


    因着怕天气热饭菜馊掉变味,给闺女留的饭菜是吊在井里的。杨氏点燃草把子,简单热了两盘菜,就着剩饭做了蛋炒饭,都是现成的,一盏茶的功夫便做好了。


    杨氏盛了一碗饭端到桌子上,“你都快成公鸭嗓了,还跟你爹拌嘴呢?可见还不够累,还有力气回嘴。”


    杏娘来不及反驳,抓了碗筷往嘴里扒饭,那个狼吞虎咽的样,恨不得连着碗一起啃了。平日里细嚼慢咽的精细劲儿早没了,嘴里的饭菜没嚼两下就往下咽,噎得直伸脖子。


    当娘的又开始心疼:“别急,慢着点吃,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当爹的又倒了一碗茶水放在女儿手边。


    老两口静静看着小闺女豪迈地吃相,下巴上沾了米饭也没察觉,一个劲的扒拉筷子,“呼噜噜”小猪崽般刨食。


    昏暗油灯下这鲜活的一幕,好似温暖的泉水流过两个老人的心田,虫鸣鸟叫,花香四溢。


    嘴角不知不觉满含笑意,看着眼前这个人到中年才得的珍宝,只恨时光短暂,想再慢些,能陪伴她更长久。


    可以预料的,隔天的杏娘体会到了何谓行动不便——双腿比她娘煮的面条还软,伴随着僵硬、酸痛,脚一挨着地便往地上倒。


    扒了袜子一看:白嫩嫩的脚底板赫然起了两个鼓胀胀的水泡,圆溜溜饱满透亮。


    杨氏拿了银针眯眼给女儿挑水泡,杏娘如丧考妣躺在床榻上,神情恍惚,连吃早饭的心情都没有。睡了一晚非但没缓解疲劳,反而越发酸疼、困顿,眼皮上像黏了两斤浆糊,凭她怎么使劲都睁不开。


    直在床上躺了三天,杏娘才缓过劲,慢吞吞如老妪在屋里挪动,惹来李老爷子的阵阵发笑。始作俑者面无表情,充耳不闻,一个眼神都不溜过去,扶着椅背龇牙咧嘴。


    要她说,纵使再来一回,她也是要去看戏的,不就是路走多了腿脚疼么,不打紧,咬咬牙忍着也就过去了。


    看不了戏才是天大的憾事,谁知道下次这样的机会什么时候降临,碰到了就不能放过。


    事实证明,杏娘当时的这个决定无比正确。


    想她李杏娘活到现在二十好几,竟然就看了这么一场大戏,不由得五味杂陈,感慨万千!


    ……


    “唱戏的不是旁人,就是咱老李家。”李娥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杏娘的沉思,把她从记忆的洪流中拉扯上岸。


    杏娘恍惚了一瞬,清醒后摇摇头,没好气白她一眼:“你再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我就不奉陪了,我可没时间陪你瞎耗。”


    舀干净锅里的洗碗水,又倒了两瓢清水,灶膛里剩了灰烬炙烤,留一点水以免烧坏锅底。


    杏娘绕过侄女坐到灶膛前的条凳上,就着余火烘烤双手,李娥忙跟在她身后,也挨着她坐下。


    “你猜我今天晌午为什么没来爷爷这里吃饭,奶奶肯定没跟你说。我早上才从我娘那里听来的,三叔、三婶在团年那天晚上唱了好大一出戏。”


    “三哥、三嫂?”杏娘讶异地挑高眉头。


    “他俩不是消停了么,闯了那样大的祸事还想怎样?这要是在旁人家早一棍子抽死了事,哪能容得了他们蹦跶到现在?也就是我爹娘好说话,他们不藏起尾巴安分过活,还敢在我爹头上撒野?”


    这话没说错,自打李家三房还清了债务,压在头顶的大山烟消云散,人人皆松了一口气。


    欠债的日子不好过啊,尤其欠的是赌坊的债,加之旁边还立着一个虎视眈眈的断腿刽子手——李老爷子。


    他老人家可是毫无情面可讲,亲生儿子的腿,说打断也就打了,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三房的人不敢赌,腿受伤的李老三和瘫在床上的废物李老三,他们分得很清楚。前者只是暂时艰难,还是能勉强度日的,后者就是灭顶之灾了。


    对于一个普通农家而言,一个正值壮年的当家汉子非但不能干活,还要旁人伺候吃喝拉撒。那这个家就算到头了,下面的子孙都要受牵连,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差,夫妻不和,父子不睦。


    这样的结果他们承担不起,只想一想就不寒而栗。


    所以捧着从赌坊赎回来的欠条,非但李老三如获至宝,潸然泪下,自个的一双腿总算保住了。


    便是三房的其他人也是如释重负,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这轻飘飘的纸条如吊在头顶的铡刀,指不定什么时候闪电般落下来,叫人坐卧不宁,夜不能寐。


    加之钱氏从娘家多抠来的三两银子,李家三房的这一个年准备的还算齐全。鱼肉虽说买的不多,倒也样样不差,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当然,李家三房也不是没有变化的,当家人由李老三改朝换代成了钱氏,开启了女人临朝称制的家风。


    原先的一家之主李老三在三房的地位是说一不二的,他想吃肉就不能买鱼,他要喝酒就不能炖汤。一切以他马首是瞻,当家爷们的做派摆得足足的,偷懒耍滑也无人敢说。


    自打出了赌坊的这一遭,江山就易了主,这就跟当皇帝一个道理。一国之君若是当得不好,下头的臣子也是要造反的。


    单只钱氏摆平了债务这一条,就奠定了她在三房固若金汤的地位。


    且李老三身上那点仅剩的王八之气,早在钱氏左一耳光右一巴掌的雷霆之威下所剩无几。如今温顺如小绵羊,轻易不敢甩脸色,倒要时时觑着婆娘的喜好行事。


    叫人不得不感叹一句:风水轮流转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另有一桩,钱氏为人混不吝,胡搅蛮缠,偏偏对自家人还算大方。


    之前李老三当家时,饭桌上的鱼肉只有男人和孩子吃的份,女人哪里敢伸筷子。


    现下就不一样了,钱氏一视同仁,只要是桌子上的菜,谁都能吃,谁抢倒就该谁的,吃不着只怪自个没本事。


    叫三房两个儿媳说,早知如此,婆婆就当大展拳脚,篡了公公的位。没了嚣张气焰的公公,指不定还能一改懒惰成性的恶习,换面成勤劳的老庄稼把式。


    当然,这种美好设想只敢暗地里偷摸着嘀咕两句,当作闺房私话,明面上是不敢说出来的。


    李老三虽说是头拔了牙的公老虎,谁知道母老虎会不会护犊子,迎头甩她们两巴掌?


    毕竟如今她老人家的铁砂掌练得炉火纯青,深不可测。一耳光甩下去,肩不酸手不麻,对方的脸上立时就能青肿成一片,这不是一两日能练成的。


    比那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武师也不差什么了,只不过人家练的家伙什是木质人偶,钱氏的道具是活人李老三。


    这可是真刀实枪练出来的真功夫,一般人还真做不到,由此可见,钱氏不是一般人。


    闲言少叙,话说老李家这一大家子,自打四个儿子成了婚,李老爷子就分了家各过各的,只逢年过节聚在老宅团圆。吃过团年饭后,男女老少欢聚在一起守岁,闲聊家常、看儿孙玩耍。


    今时不同往日,有别于上回齐聚一堂的张扬得意,此番的李家三房低调、沉默了不少。


    李老三不用说,照他的本意是不想过来的,可明目张胆地躲着也不行。旁人都来了,就他避着不肯露面,这不是成心给老爷子添堵,疑心他起了怨恨,父子俩岂不徒生嫌隙?


    他的腿伤仍没好,依旧是杵着拐杖来的,来了也不往人跟前凑,只一个人躲在角落。


    既不说笑,也不起哄,生怕惹了老爷子的眼,好似变了个人。往常那个处处掐尖,事事显露于人前的李老三,随着伤腿一去不复返。


    钱氏也不遑多让,上回还叫几个妯娌气得银牙差点咬碎,恨不得一巴掌扇掉她脸上猖狂的笑意。这回也像刚进门的小媳妇般,轻言细语,笑不露齿,不问不说话,问到她头上也不多言。


    直惊呆了一众人的下巴,不成想过了几十年,母老虎还能改了性变作小绵羊。


    他们只在钱氏初嫁过来时见过这般面孔,新媳妇初来乍到,难免束手束脚,行事谨慎。等到生下来两个孩子,那可真是脸皮厚过城墙,针戳不破,水泼不进,浑似块滚刀肉,天底下就没有叫她怕的人。


    三房经了这一遭事端,两个当家的竟然生出了畏惧之心,倒也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这世上的聪明人极少,多的是那些自命不凡,实则愚不可及的蠢蛋。蠢货安分守己还好,一旦迷了心窍,走偏了路,轻则伤人伤己,重则家破人亡。


    李家要不是有李老爷子这一尊大佛镇着,赌坊的人岂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光只利息就能要了三房一家子的命。


    凡是跟赌沾了边的人,哪一个能完好无缺地出脱开来,赌坊里白花花的银两可不是地里凭空长出来的,沾了不知多少人家的亡命之血。


    第122章


    李家三房如此这般作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也不想缩了头当乌龟。


    虽说欠债的事已经摆平了,可赌博这档子事是不是烟消云散了,老爷子可还没发话。


    李老爷子若是开口说了既往不咎,他们自是心花怒放,无有不从。


    老爷子不表态,三房头顶的那把铡刀只是系紧了绳索,还是有随时落下的可能。想到这一点,三房众人无不夹紧尾巴做人,只恨不得旁人眼里视他们为无物,以免见了就想起这一茬。


    是以此番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躲过这一遭再说,拖得越久越好,时间一长,了无痕迹。


    眼看着夜幕降临,年岁尚小的萝卜头捂嘴打哈欠的不在少数,靠在娘亲怀里抹眼睛。依着往常的规矩,各家自回自个家里守夜,老两口是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的,到点困了就睡。


    活得年纪越大,在意的外在越少,只凭着心性行事,无所顾忌。


    李老三暗自心喜,挨过了今天晚上,明天就是新的一年。


    老爷子是个不爱翻旧账的人,有恩当场还,有仇当场报,甚是快意人生。只要不旧事重提,这事儿在他这里就算是过了。


    家里的爷们还在端着茶碗交头接耳,婆娘们抱着孩子起身打算跟老人辞行。


    李老三悄摸摸跟在后头,他可没心思继续留在这喝茶打屁,还是浑水摸鱼趁早回自个家里安心。


    “等等,先别急着走,”李老爷子慢条斯理道,“今天晚上去旧迎新,咱们总得把今年的总账算一算,当场了结,来年才好过日子不是?”


    大伙面面相觑,不知老爷子意欲何为,却也听出他老人家有话要说,于是一个个退回原位,揽着孩子慢慢坐下来。


    李老三心里“咯噔”一下,充斥着一股不详的预感,却也无法可想。只得随大流坐下来,尽量矮下身子隐在人身后。


    当家的发了话,堂屋里寂静无声,先前的谈笑喧哗,窃窃私语了无踪迹,尤显得李老爷子的声音空旷辽远,清冷出尘。


    “这一年家里发生的事有大有小,有喜有悲,喜嘛不用说,老头子我添了曾孙。添丁进口,人丁兴旺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只不过……


    只不过一个家里也不是人越多越好的,像那些嗜赌成性,冥顽不灵的完蛋玩意儿,就是立时死了也不可惜,你们说是不是?”


    无人敢开口说话,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老爷子等在今晚发作三房呢,只拿眼斜楞着李老三。


    却见他几乎缩成了一团,如冰沟里的野鸭子,大冷天里无处可去,脑袋夹在翅膀底下瑟缩地躲在枯草丛里。


    堂屋里鸦雀无声,李老爷子也不在意,“苏木,你是咱家的长房长孙,打小我就抱了你在膝头念家规,别的不用多说,你只说咱们家家规的头一条是什么?”


    “家规?哦……”李苏木被猛地点名,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道,“赌者,万恶之源也,凡李氏儿孙不得沾染此恶习,如有违者……如有违者……”


    自小背到大的说辞再没有忘却的道理,李苏木念到一半却有点说不下去,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了爷爷的意思。


    一时心内满是震惊,既佩服爷爷的果敢决绝,又忧心李家三房的前途未卜。


    可长辈的命令又不能违抗,故而进退不得,卡在了那里。


    李老大见不得自家儿子左右为难的样子,出声解围:“爹,您是不是太过严厉了,老三已经还清了赌债,这档子事不是已经过……过了吗?”


    见他爹的目光扫过来,平静如波,李老大却觉得仿若泰山压顶般不敢直视。匆匆低了头避过他的视线,说话声也越来越低,直至消散。


    李老爷子仍是语调平平,苍凉如水,“怎么,你想当老子的家?”


    李老大哑然,彻底熄火不敢再出声,其余人等更是噤若寒蝉。长子长孙都不敢冒头,他们更是没那个份量,且老实缩着吧!


    “既然你们不敢说,老头子我就再啰嗦一回,我李家儿孙自打在这白水湾安了家,头一条家规就是:赌者,万恶之源,凡李氏儿孙不得沾染此恶习,如有违者,绝不徇情,逐出家门,生死由天!”


    李老爷子掷地有声,冷漠无情的声调在堂屋回荡,如一记响雷炸在众人心里,心潮涌动,久久不能平息。


    李老三尤甚,更似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处躲藏的精怪,在滚滚天雷威压下被劈得现了形,露出本来面目。


    他们妄想偷天换日,瞒天过海,殊不知所言所行皆瞒不过头顶上的那双眼睛。


    李老三浑身颤抖,面色惨白,双眼通红,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李老爷子的方向,颤颤巍巍地想站起来,上着夹板的伤腿却使不出一丁点力道。


    好容易摸索到一旁的拐杖,哆嗦着站起来,又想下跪,可捆得直直的腿哪里弯得下来。


    只得佝偻着身子祈求地看着老爷子:“爹,我知道错了,求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爹,求你了,求你饶我一命。”


    话音未落已语不成声,大颗的泪水自通红的眼里滑落,嗓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和绝望。如果被赶出李家,他这辈子就完了,他们这一房都完了……


    钱氏呆了片刻,听到自家汉子压抑的哭泣,浑身一抖打了个寒颤,瞬间清醒。


    她骤然冲出来一把跪在李老爷子面前,止不住颤抖。


    “爹,老三再也不敢了,求你饶过他吧,求求你,我们知道错了,我们……三房往后一定听您的话,再也不闯祸了,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饶我们一命。”


    钱氏不敢大声嚎啕,泪流满面匍匐在地,“砰砰砰”往地上磕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不多时额头就见了红。


    三房儿孙见了,一窝蜂冲出来跪在地上求情,神情惶恐,口内囔囔“爷爷饶命”“爷爷,我们再也不敢了”。


    他们哀哀挤做一团不知所措,只得趴在地上跟着磕头,希望以此来减轻李老爷子的怒气。


    李家三房的人这回是真知道怕了,时人聚族而居,以壮其胆。独木不成林,离了家族的庇护如同脱离轮回的孤魂野鬼,连野狗都能朝着他吠两声。


    当初李老爷子以乞儿之身在白水湾安家,明里暗里吃了多少亏,受过多少罪。


    远的不说,只拿晒在门前打谷场上的稻谷,别家都不敢偷,专逮着这孤门独姓的来。被偷了还不敢声张,旁人听到只言片语还疑心在骂他,少不得打上门讨个说法。


    就是这般明目张胆,目无法纪,欺的就是你这个无族人帮衬的独苗苗。


    及至后来,李老爷子的名声越发显赫,儿女长大结亲生子,姻亲遍布,独门独户繁衍成枝枝蔓蔓的一大家子。白水湾的人才收敛了爪牙,不敢再拿这一家子当软柿子捏,且时不时有求于李老爷子。


    如此这般天长日久的过下来,村里的人才认了他们一家子,算是在本地扎下了根。


    如果李家三房被逐出李家,他们将面临更加惨烈的境遇。别人忌惮李老爷子可不会怕李老三,群起而攻之把他撕成碎片咽下都有可能。


    想到种种可怕的后果,三房的人哭得越发不能自已,缩在地上趴成一团哀求老爷子开恩。


    看着这一家子的惨状,其余三房的人无不动容。


    虽说李老三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惹人厌,钱氏脸皮其厚,贪得无厌叫人烦,可再怎么地,他们也不想三房的人死啊!


    被除族的人跟逼着他们跳河有什么区别?


    李苏木首先坐不住,他是李家的长房长孙,不出意外的话将来顶门立户的人就是他。


    从内心深处来说,他是不希望三房出族的,眼下纵使再蹦跶,他们还在族规的约束之下,尚且能够掌控。


    一旦松了缰绳,在律法上可以说是毫无瓜葛,可乡土人家不讲究律令,旁人只知道出了事就找他,到时不可控的因素就太多了。


    “爷爷,三叔违反家规确实该严厉惩戒,求爷爷念在他还清了赌债,几次经受断腿之痛的份上饶恕他一回。相信经此一事,三叔定能改过自新,三婶也会督促监督,求爷爷网开一面。”


    说完站起身走到堂屋,撩起衣摆挺直脊背跪下来。


    其余人见了无不动容,不愧是长孙,在老爷子盛怒之下也敢出头求情,有如此掌舵者,他们李家未来可期。


    李老大顿时红了眼眶,他是个憨厚的性子,向来是老爷子说话就听老爹的,儿子出声就听儿子的。


    平日里儿子是多高傲的一个人,眼下见他甘冒苛责的风险也要替三房的人求情,再也坐不住,也跟着跪在旁边。


    “爹,都是我的错,我是老大,理应看顾好弟弟们。是我这个大哥没当好,您要罚就罚我吧,我……我皮糙肉厚不怕打……”


    说是这般说,可一想到李老三断腿时的凄惨之状,心内不由发憷。话没说完已带上哭腔,仿佛下一刻棍子已经朝他的腿挥来。


    李老爷子抽动嘴角一脸无语,这个老大厚道有余,机敏不足。替旁人求情还没出个结果呢,自家倒先哭上了,这是求的哪门子情?


    好在生了一个好儿子,下半生老实过活便可衣食无忧,平安到老。


    其余两房的人见了也坐不住,纷纷跪地求情,三房的人确实可恨,可着实没到这一步。家规是烂熟于心的,但谁都没当回事——无他,自小到大就没见用过啊!


    这就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一个道理,他们也是念过书的人,可念到后头“黄金屋和颜如玉”都没有。


    想来这些个大道理就是用来哄人的,谁信了谁就是傻蛋。


    诚然,李苏木显然不在此列,谁叫人家还真读出来“黄金屋和颜如玉”了呢!


    家规也是如此,摆在高高的神龛上,中看不中用的玩意,顶天了能当小孙儿认字的教材。不成想人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三房就这么一头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血肉模糊。


    至此人人心里都有些打鼓,看来家规不是薄薄的几张纸那样简单,平日里不声不响,形同无物。但凡犯了错,且恰好犯到家规里的条约,那就是不死不休。


    如掉入陷阱的猎物,撕咬下几块皮肉尚且不能脱身,白白作困兽之争,李老三就是前车之鉴。


    他们可不想重蹈覆辙!


    第123章


    李家的男女老少跪了一屋子,连三岁小儿都没了睡意,他们虽然听不懂大人们的谈话,但娘亲害怕的颤抖还是能察觉到的。


    受此氛围的影响,个个惶恐地睁着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太爷爷的方向。


    李家的这顿团年饭也是有意思,别人家都是欢声笑语吃饭,傍晚时分去给祖宗送灯。


    李老爷子流浪多年,祖坟早不知道遗忘到哪个角落,只在家里请了父母的牌位,逢年过节上三炷清香。所以送灯也是免了的,不成想一家子喜庆团圆的时刻过得如此凄风冷雨,惨淡无光。


    李老爷子毫不在意,这些个讨吉利的俗世陈规要是有用,人人都能成富户老爷,要财神还有何用?


    在李老爷子看来,随着曾孙们的日渐长大,几个儿子越发有老爷的气派了。他还安分守己地活着呢,他们倒开始摆谱上了,愈发把自个当成了牌面上的人物。


    是时候该给他们松松皮了,没有大本事,胆子太肥可不是件好事。


    杨氏安静地坐在一旁,低着头沉思,不看任何人也不理他们的哭求。家里向来是李老爷子做主,尤其是他管教儿子的时候,杨氏不会帮腔说一句话,也不会和稀泥。


    老爷子做任何决定,她都支持,当然,老两口事先也是通过气的。


    看着一屋子黑压压的儿孙后辈,李老爷子有片刻恍神,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一个的呢?


    先是有了妻子,接着是儿子、女儿,再是孙子、孙女、外孙女等,后面越来越多,多得他都认不过来了。


    家里人少了被人欺,巴不得生出一窝儿孙来壮声势。可生多了也着实麻烦,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情一大堆,害他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给儿子擦屁股,真是造孽!


    早知道就不生这么多了,悔不当初啊!


    像岳父大人说得那般,生儿子有什么用,还不如养头猪划算,年底了还能一刀划了吃肉。


    现下说什么都晚了,又不能重新塞回娘胎去,硬着头皮上吧!


    “你们求我饶老三一条狗命,我也想来着,可他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好了伤疤忘了疼。


    等他的腿伤好了,叫人引诱、挑唆两句,屁颠颠就去了那不该去的地方。我这一把老骨头可撵不上他,还是说你们谁能两只眼睛盯着他?”


    堂屋里的哭声一顿,只剩下零星的啜泣,老爷子肯好好说话就成,至少还有希望。


    可新的难题又出现了,李老三是个大老爷们,三十好几的人了,又不是那两岁的幼儿,咯吱窝底下一夹就是一天。他要想往外跑,谁还能把他的两条腿栓了不成?


    再者说,也没人天天闲着没事做,腾出一双眼睛巴巴盯着他啊,日子不要过啦,家家一摊子事等着呢。


    李老三嗫嚅开口:“爹,我发誓,我再也不去赌了,真的……您相信我。”


    “相信你?”李老爷子嘲讽一笑。


    “我信你还不如信母猪会上树,你的那些狗屁誓言在我这里没用。我只知道那些染了赌瘾的人,亲娘老子都能给称斤算两的卖了。你如今是不敢这么做,往后可就不好说了,我哪里敢信你?”


    李老三浑身一颤,这般冷的夜里竟出了一头的细汗。可见是怕得狠了,又不知如何下决心作保证,嘴巴张合数下后越发惶恐。


    钱氏忙抬起磕得通红的额头,满面泪水急匆匆道:“爹,我保证,我日后牢牢地看着老三,他往东我走到东,他去西边我就跟着到西边。不叫他走出村子一步,也断了跟那些杂碎的来往。”


    李老爷子不置可否地看着她:“你的能耐我从来不怀疑,可惜没用在正途,说起来,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他顿了顿,饶有兴致地问:“常听人说你对我们两个老的多有不满,抱怨我们处事不公,且异常心疼你自个的爹娘。


    依着我说,何不趁此良机弃了姓李的这洼泥水坑,转投了你们钱姓的金银窝呢?毕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嘛。”


    钱氏浑身抖如糠筛,不可置信望着李老爷子,私底下的阴暗秽语被如此公之于众,一时之间又气又急又害怕。


    连这些都知道,那还有什么是老爷子不知道的?


    怕是之前懒得跟他们计较,趁着今天一并算总账。


    钱氏语无伦次,泪水混着汗水滴落,“爹,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我们怎么能离了李家呢,我们就是李家人啊,离了这会死的。爹,我再也不敢了,求你了,我们一家子再也不敢了……”


    重又伏低身子趴在地上呜呜地哭,她是真的怕了,怕老爷子将他们逐出李家门。


    时至今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全是因着李老爷子,且看在她恭谨、孝顺丰厚的份上,爹娘才对她另眼相看。


    若是他们前脚被这边扫地出门,只怕后脚都挨不着娘家的地,便要被竹竿子敲打着赶走了。


    到了那时,还真不如全家老少一起手牵手投河算了,省得丢人现眼的没个够。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低声哭泣声不绝,李苏木眉心微蹙,叹一口气无奈道:“爷爷,三叔、三婶确实该罚,可陈皮还小,您不看僧面看佛面……”


    “行了,行了,”李老爷子挥手打断他,不耐烦道,“老头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用不着你个老学究来念叨我,这样吧……”


    他沉吟半晌,皱着眉头深思熟虑,久久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三房的人屏声静气,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扰了老爷子的思绪,叫他一下子火冒三丈,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们一干人等轰出去了再说,也省了繁琐。


    李老爷子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豁然开朗,他笑吟吟抬起头对钱氏道:“你们不是想我不追究放你们一回,其实也不难。我有个好主意,只是需要你的配合,不知你愿不愿意听一听?”


    不知怎地,钱氏的后脊梁窜起一阵凉意,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勉强扯动面皮,想露出一个欢欣的笑意,无奈心里凉飕飕的实在笑不出来,脸盘僵硬得仿佛涂了一层面粉壳子。


    “您……您老只管吩咐,我一定办到。”


    李老爷子的笑意更加浓烈:“既然咱们都管不住老三的那两条腿,那不如想个一了百了,以绝后患的好法子。


    我看这样好了,下次……若是发现他进了赌坊,或是有人看见他在赌钱,我也不管他是去找人还是耍着玩,我要你把他的两条腿给敲碎了。”


    他压低身子,紧紧盯着钱氏的眼睛,强调道:“听清楚了吗?


    是你亲自动手,敲碎他的膝盖骨,上夹板也没用的那种,让他彻底成个只能整日躺在床上的废人。怎么样,你能不能做到?”


    钱氏满目惊惶,不可置信的看着老爷子,语不成句:“我……我怎么敢,他是三房顶门户的当家汉子,我不能……”


    自古以来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别看她这些日子在家里作威作福,甩起耳光来把男人当个仆人还不如。


    但这也只能关起门来在家里打,出去了还是要装出一副低声下气,百般忍让的模样。


    免得她男人被人说夫纲不振,叫个婆娘给拿捏住了,堕了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


    “有什么不敢的,我是他老子,我说可以你就能抡起棍子抽。打残了算我的,只要我不怪你就没人敢指责你。


    打死了也不怕,死了更好,我发善心做好事给他念经超度,还能出钱把他埋了,大伙皆大欢喜。”


    李老爷子越说越兴奋,仿佛下一刻他的三儿不幸早逝,家里准备挂白幡抬棺了。


    而他的好三儿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一脸绝望,混乱中眼前好似出现一个漆黑的深坑,他负隅顽抗,脖子后仰硬挺着身子不往下掉。


    突然背后伸出一条腿,“噗通”一声,大力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怎么样,我这个主意天衣无缝吧?”李老爷子自说自话,激动莫名,好似美好的愿景就在前方。


    “简直妙不可言,好极了,你如今就两个选择,要么今天晚上拿过族谱,把你们这一房一笔划掉,明天早上告知村里。


    从此咱们就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要么,你信守承诺,一旦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有丁点苗头,你就一棍子结果了他,如何,你好好考虑?”


    “我……我不行的,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


    钱氏左右为难,眼底的挣扎显而易见,然而谁都可以看出来,她心里的秤杆已经偏了。


    只见她时不时瞟一眼李老三,心虚、窃喜皆而有之。连她自个也说不清,是害怕多一些,还是能堂而皇之地当家作主多一些。


    这可是老爷子亲自下的命令,比皇帝老爷的尚方宝剑还管用,上可降妖魔鬼怪,下可斩奸臣贼子。


    任是谁也不能说她牝鸡司晨,抢了男人的脸面,往后她就是三房垂帘听政的“太后”了?


    看出她的踌躇不定,李老爷子再下一剂猛药,“你万事不用担心,有老头子我在后头担着,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再者你要是做得好,老三不在外头惹是生非,我们老两口都感激你。逢年过节要你娘给扯身布买个点心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就当是你的酬劳。”


    心念电转间,李老爷子又想到另一起由头:“前些日子听说你跟亲家公闹了点矛盾,眼下还叫着劲呢。


    要我说亲父女哪有隔夜仇的,改天挑个好日子,我做东请亲家公来家里喝一杯薄酒。见了面说开就好了,依旧是嫡亲的贴心女儿,等初二你回娘家,你帮我带个话,亲家公的心结不就解了?”


    如果说前一条听得钱氏心花怒放,后一条简直说到她的心坎上,今天晚上团年,过了明天就是回娘家的日子。


    她往常都是神采飞扬,风风光光回娘家当尊贵的姑奶奶,在家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结果今年因着借钱的事,她爹娘到现在还不待见她,放话说就当没这个女儿。


    到了初二家家户户的婆娘往娘家跑,她却无处可去,这面子可往哪里搁?


    这确实是实打实的,头等大事,毕竟时光不等人,只剩一天的功夫了。


    钱氏的眼睛肉眼可见地发亮,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还真别说,如同被佛光普照点化了的信徒,大脸盘子都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李苏木好似牙疼病犯了,龇着牙花子直抽抽,一脸无语地抬头望天:嗯,屋顶打扫得真干净,纤尘不染,连根蛛丝网都没有。


    他爷爷这幅坑蒙拐骗,软硬兼施的面孔真的好么,是不是有些太不地道了,这摆明就是找了个大冤种嘛!


    第124章


    冤种不冤种的,钱氏并不在意,总而言之这就是一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都不觉着自个吃了亏。


    李娥一语中的:“要我说咱老李家往后最得意的人该是三婶了,三叔不听话她都能说打就打,还是爷爷亲口承诺的,别人谁敢惹她?”


    “怎么,你也想当老余家的一言堂?”杏娘笑着打趣她。


    “余金心里头的主意大着呢,你可降不住他,再说了,三嫂家情况特殊,三哥这个好跑腿爱惹是生非的性子,就该有个人收拾他。三嫂要是能看住他,便是爹娘也领她的情,少生多少闷气。”


    “谁说不是,私底下都说几个兄弟,就三叔家底子最薄,不成想到头来三婶的日子过得最舒服。


    不用看公婆、男人的脸色,纵使整日里吃萝卜、白菜,那也是有滋有味的。大鱼、大肉倒是吃得舒坦,可是合着腌臜气一并吞下去,吃多了也难以下咽。”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李娥有些意兴阑珊,扯了腰间的汗巾在手上揉捏。


    看她的样子不想多说,杏娘也不多问,只柔声劝解:“家常过日子都是你踩我脚,我勾了你的头发丝,哪有顺趟的。


    一样好了,旁的就差了点,眼睛盯着那样好,哄自个乐呵,日子才过得兴头。”


    沉默片刻,李娥到底没忍住抱怨道:“你说我家过得也不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四个大人带一个孩子,田亩也不少,安分过日子不好么?


    金哥偏不知足,开了年就说要谋个营生,这两天腿都跑细了,想着法的打听有什么路子。”


    余金家兄弟三人,姐妹两个,孩子大了各自成家后就分了家,余家老两口跟着长子余金。


    他们分家可不像丛家,弄成了个四不像,大儿子不厚道小儿子吃闷亏,两个老的装聋作哑,杏娘憋一肚子火。


    他家依着时下的分家规则,老两口的养老田合在老大家,李娥眼下又只生了一个儿子。故而田亩比起别家略有富余,大人多孩子少,负担也不重,日子自然过得和气。


    变故就出在去年腊月置办年货,余金作为老大且家底最厚,其余两个兄弟一来田比他少,二来孩子生的也比他多,日常就多有不如。


    依着习俗,分了家的兄弟都是凑到老大家跟老人一起团年,各家出几个菜,媳妇们一起忙活。


    今年也不例外,老余家一大家子聚在余金家团年,鱼肉满桌,肉菜多是余金置办的。为着不空手,两个小兄弟的媳妇子各拿了几把青菜,把一张方桌凑得满满当当。


    席上孩子们哄抢饭食,男人们推杯换盏,黄酒喝得正酣时,说起族里的一个兄弟余成。


    余老二端着一张方正脸,也不知是喝酒喝红了眼睛,还是艳羡眼红的,喷着粗气感叹道:“还是成兄弟有见识,有胆色,硬是趟出条路来。


    不像咱们几兄弟,只知道在土里刨食,吃不饱饿不死,一辈子就这般大的出息。日后子子孙孙也是种地的命,要想发财啊,怕是比登天还难。”


    “可不是。”余老三附和,张着一双牛眼强调。


    “这个年头他家过得好生兴旺,家里的鸡鸭全杀了做腊鸡腊鸭,丁点不心疼。鱼也是紧着大个的草鱼买的,做出来的腊鱼能滴油,更别说猪肘子……”


    他伸出一个巴掌展开,五根手指张得开开的,“我打眼瞧了一下,至少有五条猪肘子,都是肥嫩多肉油水足得很。哪像咱家,抠搜计较半天才舍得买一条过过瘾,这日子真是不能比,一比一个气死人。”


    “你们在说哪个?咱们族里的那个余成?”余金扔一粒兰花豆进嘴里,“咔嚓咔嚓”嚼得喷香,不以为然道。


    “他不就是置了副挑子当了个货郎嘛,能有多大出息?见天地这个村跑那个乡的,风风火火忙得跟什么一样,顶天了就挣几个铜板,腿都能跑折。”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笑着道:“前些年的事你们忘记了?他媳妇到处跟人诉苦,一双新鞋上脚还不到三天,不是破了边就是掉了底。


    赚的几个铜子还不够扯布做鞋,叫他不要做货郎,长年累月挑担子坏了身子不说,还挣不到钱,何苦来着?余成不听,犟着脑袋非要干,闹出多少笑话。”


    余老二摆手,笑话他哥:“你那都是老黄历了,成兄弟早就弃了货担改成独轮车,装得货多还省气力。


    他如今可算打响了名堂,生意好着呢,这附近十里八乡的婆娘婶子们都认得他。他摊子上的物件便宜又实惠,针头线脑种类多,那些娘们就爱光顾,可不就挣钱?


    听说他家打算过了年买头骡子,往后也不怕走路卖力气了,银子还不哗啦啦流进来?这日子过得……啧啧,这才叫过日子呢,哪像咱们几兄弟,一潭死水,没意思透了。”


    余老爹滋溜一口酒,皱眉斥责道:“你们是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他那一摊子立起来容易吗?是一日、两日就能成的?


    人家在风里雨里挑担子,你们躲在屋里歇凉,眼红也是白眼红,吃得了苦才享得了福,那是人家该得的。”


    余老二讪讪地笑:“咱们也没说什么呀,这不是想到了提一嘴么,人家的银子还能跑咱的口袋来?人家吃肉,咱们喝自家的汤,两不相干,连说都不让说了?”


    余老三接口:“要我说还是做生意有出息,来钱快,可惜咱们家没门路,只能卖气力在地里找食咯!也不知道下一辈能不能出个胆大的,把家里也带一带……”


    几人不过吃肉喝酒得痛快,拿旁人的家事打发时间罢了,谁也没往心里去。


    做生意岂是那般好做的,没见余成跑烂的布鞋能堆成一座小山,才有了如今一丁点起色。


    小本生意本就是靠熬,熬过了春暖花开,喜上眉梢。


    半途而废的多得是,无非赔银子、耗气血、费精力,结果一事无成。还白白惹出一堆闲话,脸皮薄的人怕是连门都不敢出,自此一蹶不振。


    爷们几个倒了酒继续吃吃喝喝,不成想说的人有口无心,听的人倒留了神。


    余金垂着眉眼心里不是个滋味,早先时候余成家比他两个弟弟还不如,他老子的田亩比自家爹娘的少,分了家更是没眼看。


    婆娘、孩子馋得在冬天里啃白菜帮子,就着旁人家的肉香味下饭。


    要不是穷得实在没法了,余成也不会想着挑起货担卖东西。


    家常过日子,谁家都会少根线缺个灯芯的,记在心里打定主意到了镇上就去添置。可一旦去了镇里,那都是有正事要办,这些个犄角旮旯的小玩意怎么可能记得住?


    天黑了要点灯时一拍脑瓜门,得,又忘记了,下次吧,下次去镇上再买。


    有了货郎时不时穿梭来去又不一样,听着卖叫声儿一响,脑子里瞬间无比清明,手一招问道:“小兄弟,可有顶针卖……有啊,拿过来瞧瞧,样式多吗,老气的可不成……”


    就这么三言两语间谈成了一桩买卖,蚊子腿虽小那也是肉啊,积少成多不就能捏个丸子。


    时下的妇人、孩子又爱凑热闹,本没打算买东西的,看见担子在隔壁门口停住,少不得走几步路溜达着过来瞅瞅。


    货担上的物件琳琅满目,小而细碎,一时看见这样是家里缺的,那个男人说了要买,心动而不自知,少不得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小小的担架围在正当中,大娘、小童挤了一圈,说笑喧哗闹腾腾。


    这个吵着价贵了:“怎么听着比镇里还多了两个铜子,小兄弟,你不厚道啊,乡里乡亲的怎么还狮子大开口……便宜三文钱吧,只要你答应,我立时回家拿银子。”


    那个嫌弃帕子的花样素了:“这么大一张帕子,就边边角角绣了几根草,中间空荡荡的全无看头,料子也不是顶好的……怎么好意思要五文钱,你怎么不去抢?”


    小伙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谁手里拿了什么东西,打眼一扫心里有了数,嘴里不忘一一答话。


    “哎哟,我的好婶子,您怕不是记岔了吧?我这个价比镇上还少两文呢,再便宜我连本钱都亏里头啦,全家都得喝西北风,您再仔细想想,指不定弄错了。”


    “这位大嫂,我跟您好好掰扯掰扯,现如今镇上的小姐们就爱这式样的帕子。这叫清淡、素雅,人淡如菊,趁得气质尤其好。


    她们管这中间的一大片叫……叫什么来着?哦,是了,叫留白,人家特意留出来的,咱也不懂是吧,总归小姐们的喜好错不了。”


    吵嚷归吵嚷,你来我往,讨价还价好不热闹。


    比划得心满意足了,年轻的媳妇子掏出一窜钱买一朵大红的绢花,斜斜簪在发髻,美滋滋抚了额角回家照铜镜。


    当娘的翻找出一包麦芽糖,挑拣出一颗中不溜的塞进吵闹不休的顽童嘴里,手伸到腰间拿出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来数铜子。


    三三两两的人群朝家走去,个个心满意足,满载而归,手里或多或少拿了两样物什。


    余成也眉开眼笑,一顿饭的功夫,本钱回来了不说,还小小地赚了一笔,当真划算。


    矮下身子挑起扁担,沿着乡间小路朝另一个村子走去,用布鞋丈量泥土地,叫卖声悠远清亮。


    挑着货物一天要走上十几里路,到了夜里退了衣裳,肩膀上一片青紫。最初的年月,肩上的红肿就没消退过,渐渐的结了痂成乌黑色,皮肉变硬长成茧子,倒是不疼了。


    虽说家里的两个兄弟和老爷子都信誓旦旦,余成有了些许气候,余金是不大信的。


    他家之前穷成那样,勉强能填补肚皮,哪是说发家就发的。要真这般容易,人人都去做买卖了,谁还肯守着几亩水田早出晚归地卖苦力?


    趁着傍晚给祖坟送灯的功夫,余金在人堆里东张西望,几步上前一把搂了一个青年的肩膀,“成兄弟,好久没见你面了,你可真是贵人事忙啊,最近在哪发财?”


    余成偏头看清来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金哥您说笑了,我能发什么财,勉强糊口罢了。比不得哥哥您,家里田多不用愁,那才是好日子哩,也不知我甚时候能置办下几亩田……”


    两个勾肩搭背,说说笑笑随着人潮走远。


    第125章


    当天晚上余金心绪难平,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好。


    去祖坟的路上他勾着余成走了一路,本想套出点什么。不成想印象中胆小怯弱,说话都结巴的小伙子完全变了个样,成长为性情开朗,能说会笑的青年。


    非但能笑吟吟接他的话,还能滴水不漏说得有模有样,嘴严实得紧。他打探了半天光绕圈子,一点得用的消息都没听着。


    正因着如此,余金才越发的不是滋味,余成指定是发达了,挣了不老少的银子,至少比种地强。


    之前那个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说话都不敢抬头的穷酸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敢跟他勾肩搭背,放声大笑的小商贩。


    一个人的财产可以隐藏,外人只能透过他家的吃喝穿戴猜测出一二,具体的数目是不清楚的。只要他不吐口,任凭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可一个人的精气神是骗不了人的,只有底气足、手里有财的人腰板子才格外笔直。


    眼神明亮炯炯有神,嗓门洪亮不遮掩,这样的人精神面貌就与常人不同,与他们这些长年累月跟泥巴打交道的人更不一样。


    为此余金更是意难平,纠结不已,脑海里翻来覆去冒出的念头如潮水般涌来:他之前比我还穷呢,现如今竟敢跟我平起平坐了,可见还是挣了钱的缘故。


    亦或是他都可以,我比他差了哪里,为什么我不试试呢?


    兴许我能做得更好,挣了银子也洗了这一身泥腥味,摇身一变成一个生意人,再也不用忍受风吹日晒,看天吃饭的日子。


    要是成了气候,说不定还能提携兄弟姐妹一道享享地主乡绅老爷们的福分。


    退一万步说,就是不成,家里还有田地撑着,断不会到无米下锅的惨淡境遇。


    就这般一会一个念头,想到兴奋处心情激荡,恨不得拽了太阳挂在东边,他好起床大展拳脚,光耀门楣。


    若是赔了银子……怕是要过几年苦日子,省吃俭用是少不了的,说不得还要卖上几亩田。爹娘是肯定不会同意的,得想个什么法子说服他们……


    脑子里激烈交战了半宿,两个念头不分胜负,各有输赢。早晨起床时头都是晕的,眼睛底下赫然挂着一窝青黑,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大半夜不睡觉,跑去哪里做贼了。


    纵是如此,余金也是精神亢奋,趁着大年初一拜年的功夫转着圈地打听做买卖的门路。


    他肯定不会当货郎的,一来这个行当着实辛苦,起初都是担着货物走街串巷,比种地还累,他吃不了这个苦头。


    二来族里已有兄弟做出了名堂,他再掺和进来,能不能挣钱不说,外人说起来也不好看相,以为他们兄弟相争,族人不和。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做生意的人那样多,谁还蹲在一个坑里死守着,少不得想想别的法子。


    晌午饭桌上,余金兴头头道出他的做买卖计划:“我已经打听好了,小本生意要想挣钱,就得做吃食行当。人活着少了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少了吃喝,一日三餐捞不到的话,一天两餐肯定得有,做吃食生意定不会亏本。”


    桌上的其他三个大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瞅你,不明白他出去一个上午发的什么疯。


    李娥迟疑地问:“做生意?做什么吃食生意,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这一茬,咱们种地不是种得好好的,吃喝不愁,到了年底还能落下几两银子,村里人眼红着呢!”


    团年饭时男人们喝酒吃得慢,女人、孩子早吃饱下桌了,所以李娥没听到他们说的这回事,此时一头雾水,不知男人打的什么哑谜。


    余老爹也皱眉头不赞同:“你别听风就是雨,看着别个得意就眼气,咱们家打祖上起就是地道的庄家把式,买卖岂是那般好做的?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没有门路只有赔钱的份,你给我歇了这个念头。”


    “凭什么?”余金一听就来气,筷子往桌上一拍,不服气地叫嚷。


    “都是一个姓,他之前过得比咱们家差多了,连件像样的衣裳都买不起。如今呢,如今竟爬到了我的头上,我就活该受穷一辈子?”


    余老爹苦口婆心地劝:“不是这么个比法,他家要不是连吃喝都成问题,也不会想着跑腿当货郎。


    你扪心自问,你是干这个行当的料,你能吃下这个苦头?做买卖能挣钱当然好,赔掉裤衩子的也不少,咱们种地旱涝保收有什么不好?”


    “好不好的我不知道,我就是受够了泥巴田里挣口粮,这样的日子一眼望到头,毫无出息。


    总之,我已经打定主意,您要是同意咱们就好好商量,若是不点头,我就自个去干。左右做生意的是我们两口子,您老年岁大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余金梗着脖子落下狠话,饭也不吃了,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见儿子离席,余老爹愣了片刻,气得指着他的背影直哆嗦:“你这个不孝子,你……你气死我算了,你个憨货,怎地那么大的气性……”


    越想越气,老人家也一摔碗筷起身回房,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饭。剩下饭桌上不明所以的婆媳俩和一个孩子大眼瞪小眼,捏着筷子不知所措。


    开年的头一顿饭就这么火药味十足的不欢而散,父子俩谁都说服不了对方。


    当父母的怎么可能拗得过儿子,吃晚饭时,余老爹耐着性子跟大儿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陈清利害关系。就怕他一时上头,蒙头蒙脑撒出去大把银子,结果连个水花都看不到,白糟蹋了几年的积蓄。


    余金哪里听得进去,他就跟遭了邪祟似的,一门心思想着做生意发大财,谁要是阻碍他,谁就是不想他好。


    见他跟布蒙了脑袋,一句好话都听不进去,余老爹气急破口大骂,越骂越气,捎带脚也骂上儿媳。说她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半点用处没有,连自个男人都管不住。


    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李娥在叱骂声中弄清了事情的原委,自觉比窦娥还冤。


    父子俩吵架怎么牵连上她,老公爹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他怎么不骂自个媳妇,专门逮着别人的媳妇骂。


    再者他连儿子都管不住,凭什么说她管不住男人,大伙都是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当然这些话只敢憋在肚子里蛐蛐,当着人面是不敢说出口的。故而新年的第一天,余家上下气鼓鼓如青蛙,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家饭菜丰盛,吃得太饱了。


    ——饱是饱了,只不过不是吃饱的,是气饱的。


    初二天一亮,李娥换上新衣带着孩子回娘家,余金脚步匆匆跟在后头,跟她说话,她只不搭理。


    到了娘家才要跟亲娘哭诉,冯氏一张口说起前天晚上老李家唱的大戏,倒把李娥听迷了,把自个家的破烂事甩在后头。


    此时跟小姑一番倾诉,心里的委屈浪涌一样浮上心头。


    听了她的讲述,杏娘也是无语,天底下当公婆的是不是都一个样,儿子不听话就找儿媳的茬。


    也不想想这么大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儿媳裤腰带上的娃娃,任着她指东指西。真要是那样,又有了新的说辞,儿媳泼辣如猛虎,压得自个的乖儿子低一头,不成个样子。


    总之就是自家人样样都好,若是出了纰漏,那肯定是儿媳带坏的。


    要都像她爹娘那般就好了,儿子闯祸肯定是打得不够,命儿媳尽管打,打出人命也不怕。还真像侄女说的那样,钱氏倒成了活得最快意的那个人,可以大展拳脚,毫无顾忌。


    杏娘如今算得上是个小生意人,自是有些心得体会。


    “要说起来,余金的想头也没错,靠天吃饭只能混个温饱,真要过得好,还是得做小买卖。


    去年我跟着公爹在镇上摆小摊,大钱没挣到,一个月里也能多买两条肉给孩子们打牙祭,总比死守着几亩田等钱用的强。”


    听小姑这般说,李娥倒是心里一动。跟大多数农家一样,他们虽说分了家,可公婆的身子骨康健,田里的出息大多掌在两个老人的手里。


    小两口手里的钱财有限,不凑手的时候少不得找老人拆借,换来两个白眼。


    若是自家做买卖赚了钱,这个钱就不用经过老人的手,定是握在他们自个手上。这却比找老人伸手来得好,毕竟爹有娘有不如自个有,手里有财走到哪里都不怯场。


    看来回家得跟着当家的一起说服公婆,要他们拿钱出来做买卖。


    想起一事,杏娘急忙补充道:“做生意也不是只赚不赔的,有一件事你可千万记住了,一定不要跟亲戚合伙。


    只看我们家前年闹的那一出,赔了本钱不说还欠一屁股债,亲戚情分也淡了。也就是我们两口子心善不追究,这要是在旁人家里,怕不是要打得鸡飞狗跳,门牙满天飞。”


    说是亲兄弟明算账,可牵扯到钱财的事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谁都觉得自个吃了亏对方占了便宜,若是挣了钱还要理一理账本子,各家该分几成,赔本的话就是亲爹娘来了也是不认的。


    杨氏说女婿专吃些憨亏还真没说错,旁人家兄弟分家时为着一只箩筐,都能吵得沸反盈天,红头黑脸,何况是这么一大笔银子。


    女婿家可倒好,说是合伙做买卖,结果从头到尾出的都是女婿的钱,丛娟就出了一张欠条。这张欠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怕是天上下红雨都比这事靠谱。


    丛娟也是占着小兄弟心软好说话,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耍无赖。但凡换一个人,不说远的,哪怕是换成她大兄弟丛信,两家也得打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路上要是遇到了,隔着十米远就要偏了脑袋装看不到,哪里还能做成亲戚。


    “那是自然,我可不比小姑你这般好性,谁要是惹到我头上,我打得她满脸开花,想赖我的银子,痴人说梦。再说了,老余家的两个小兄弟比我家底子还薄,金哥怕是不愿意跟他们搅合到一起。”


    对于这一点,李娥倒是很自信。他男人心里主意大,就算想要提携兄弟,那也是自家发达了后,断不会现如今就拿自家的银子贴补兄弟家。


    第126章


    俩姑侄畅谈一番后,李娥的心绪平复如初,郁结之气不翼而飞,只等回了家再跟自家汉子好好商谈。


    “对了,小姑,我这还有个新鲜事没跟你说,保管惊掉你的眉毛。你还不知道吧,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她眉飞色舞正说得高兴,忽然一下子顿住了,耸了耸鼻尖。


    “什么东西这么香,甜丝丝的?”


    杏娘也闻到了香甜的味道,转着脑袋看一圈,一巴掌拍到脑门上,急忙起身去灭炉子里的火。


    “瞧我糊涂的,光顾着跟你说得高兴,炉子上炖的银耳汤都顾不上了。幸好发现得早,汤还没咕噜干,要不然该糟蹋了。”


    用抹布垫着提下炖罐替换成铜壶,揭了茶盖一看,只剩了一个底。又拿葫芦瓢舀满水,就着剩余的一点炭火煮茶。


    李娥早拿了两个小碗过来:“咱们俩先吃,趁着有人带孩子,忙里偷个闲。”


    银耳汤软糯润滑,香甜浓稠,切得碎碎的,入口即化。舀一勺进嘴里,都不用怎么嚼,顺着喉咙就滑下去了,熨烫得整个身子暖洋洋的。


    杨氏还在汤里加了红枣和莲子,既好看又好吃。


    早上在娘家只顾着听秘闻,饭也没扒几口,而且说句实话,她娘做的饭菜还真不如爷奶这边吃得精细。


    故而李娥此刻确实饿了,方才没察觉,一闻到这甜香的味道就有点受不住,肚子里火烧火燎像缺了个大洞。


    杏娘是晌午饭就着莲藕汤吃菜,一粒米也没碰,肚子撑得鼓胀消下去的也快,正好空了肚子喝甜汤。


    俩姑侄坐在小板凳上吃得喷香,头也不抬。


    本地人习惯吃辣,却没有喝汤的习俗,银耳汤更是稀罕。


    只有成亲的喜宴上为着讨吉利才会端出来一碗,一桌八个人加上孩子,每人分一个碗底就没了。只够甜甜嘴皮子,喝完了意犹未尽伸出舌头舔舐上下两片嘴唇。


    俩个人喝得正欢,一个人影跳脱地冲进来,“我说怎么到处都没找到你俩,原来是躲在这里喝甜汤。”


    李娥抬头擦拭嘴角,不满地反驳:“什么叫躲在这里?我们是光明正大坐在这里喝甜汤。”


    “好了,别拌嘴了,”杏娘好笑地拦住两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个汤炖得正是时候,你要不要来一碗?”


    “不要,我不爱吃这些甜兮兮的,腻得慌。”李苏木也端来一个小板凳坐在他姑旁边。


    “小姑,我都好久没见你了,自打河里水浅上了冻,你也不去镇上摆摊了,想见你一面都难。”


    杏娘还没说话呢,李娥夸张地抖落肩膀:“我说你个大男人能不能不要这么娘们兮兮地说话,又不是三岁小儿?你儿子的小奶音动听,你就算了吧,听了起一身鸡皮疙瘩。”


    李苏木顿时炸了毛,气冲冲朝她嚷道:“你不想听就走开,我又没求着你听,走了正好,我跟小姑好好说会话,省得在这碍眼。”


    李娥偏不如他的意,想赶她走,门儿都没有,拿话勾着杏娘说起村里发生的稀罕事。


    听得杏娘一惊一乍,连汤都顾不上喝了,要她说,比起听李苏木唠叨,当然是八卦更吸引人。更何况是发生在他们老李家的大仇人——王茅发身上的倒霉事,那更得仔细听听。


    李苏木在一旁直翻白眼,短短两天的功夫,他已经听了不下数十个版本。


    起因、经过、结果,整件事情只有结果是一样的,其余两样全靠说话的人胡编乱造。


    到了这时,人人都是戏剧大师,现场就能演绎一出何谓出口成章。且说话的语气是斩钉截铁的,神态是活灵活现的,动作是手脚并用的。


    那样式儿,仿佛她就在一旁瞧得真真儿的,当事人都没她们清楚。


    李娥的版本是这样的,话说当初把李老三拉进浑水汤里赌钱的是本村的二流子王茅发。


    事迹败露之后在外头很是鬼混了个把月,两个月后才敢回到村子躲在屋里不出门,怕李家的报复。


    之后见李家不像要找他麻烦的样子,李老爷子更没露出只言片语,渐渐放松心神,也敢出门在村里闲散溜达。恶习难改,不到几天又聚集了一帮子人憎狗嫌的无赖、混子在家里赌起来。


    李老三第二次被打断腿那会,他跟个无事人一样躲在人群里看热闹,见到李老三的惨样还唏嘘了一把。


    都说他打小丧父,少年丧母,孤苦伶仃,实为这世间的一大可怜之人。


    可李老三这有父有母的也不见得比他好到哪里去,在外头闯祸欠了债,当爹的不照样只认银子不认人?


    恨不得一棍子把他打死解恨,可见他还不是最倒霉的,爹娘虽说不在了,没了管束更是自在。


    李老三才是那个可怜之人,亲爹要把他打成个残废呢。浑然忘了要不是他,李老三也不会误入歧途,弄得如此惨淡结局。


    进了腊月家家户户准备年货热闹过年,灶房里更是煎、炸、炖、煮各色香味齐全,顽皮小子吃得嘴角流油,肚皮滚圆。


    直到此时,王茅发才体会到些许人丁单薄,世态炎凉的凄楚。


    要过年了,那些混沌度日的浪荡子也歇了耍弄的心思。有爹娘在的投奔爹娘,父母不在的趁着手上还剩了两个铜板,置了卤肉菜蔬提回家犒劳婆娘孩子。


    只扔下孤家寡人王茅发,光溜溜一个人无牵无挂,亦无人关心。


    到了大年三十这天晚上,凄冷无助的心绪达到顶点,旁人家都是欢声笑语,大人笑孩子闹,饭菜飘香,举杯庆贺。


    他家是冷锅冷灶冷酒,就着买来的一盘花生米,一碟猪耳朵和一碗咸菜过大年。


    王茅发家住得也偏,白水湾的最东边,左右两边连个邻居都没有。


    原还剩了两户人家,后来嫌弃这里树多人少缺了活气,房屋年久失修快倒塌的样子,干脆攒了银子举家搬迁到人多热闹的地段重新盖房屋。


    如此一来,这边愈发的荒芜、萧条,寥无人烟,大白天都没几个人路过。尤其是半夜上茅房,看着外头影影绰绰,奇形怪状的树影,只觉得瘆得慌。


    总觉得四周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一不留神就扑将过来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


    所以每到夜幕降临,暮色四沉,除非弟兄们玩耍的日子,王茅发就关了门窗,早早爬上床闷着被子睡大觉。


    这天晚上也不例外,外头的鞭炮声零星响起,王茅发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床上鼾声轰鸣。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肚腹鼓胀如牛,口内干哑难耐,王茅发被尿憋醒了。


    他也不出屋子,摇摇晃晃走到房内的尿桶里就地解决。一泡臭气晕天的浊液酣畅淋漓地落下,他舒服地耸了耸肩膀,整个人也清明了几分。


    解决了人有三急中的一样,王茅发闭着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摇头晃脑准备继续回去酣眠。


    就在这时,大门外传来规律的敲门声,“扣,扣,扣”,又像是石子扔在大门上的声音。


    趁着酒意和睡意,王茅发大喊一声:“谁啊?”


    门外的敲击声消失,他浑不在意,只当是树枝撞到了门上,明天早起再收拾不迟。当下往床上一倒,扯过被子盖在身上,不一时,鼾声大起。


    迷迷糊糊中,大门外的敲击声又响起,“扣,扣,扣”,不紧不慢,声音不是很响亮但是在房里能听见。好似知道屋里有人只是懒得起床开门,极有耐心地持续不断敲打,不吵醒安睡的人誓不罢休。


    被吵醒的王茅发火冒三丈,冲外头吼道:“谁他妈在外面,是不是想死?再敲门试试,老子打不死你……”


    放了一通狠话后,屋外的人似是被吓着了,敲门声又停住。


    王茅发翻过身用被子蒙了脑袋,闭眼重新找周公会面。


    还不等一只脚跨进周公的宴会厅,熟悉的“扣,扣,扣”又响起,慢条斯理如同逗猫。王茅发在被子里憋气不出声,那声音也是耐心十足,优雅从容地敲打大门。


    “噌”的一声,王茅发一屁股翻身坐起,掀开被子趿拉布鞋,速度极快地冲下床,嘴里骂骂咧咧。


    “他妈的找死,叫我捉了是哪个小兔崽子,我把他扔到河里活活冻死……也不出去打听打听你王爷是谁,就敢来老虎头上薅毛……”


    他打开房门朝大门冲去,还没跑两步,脚底下滑溜似踩在冰面上,等反应过来时步子已迈得太大……


    “咔嚓”一声,崴脚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王茅发骤然摔倒在地。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阵刺骨的疼痛自脚踝传来,“啊……”震耳欲聋的惨叫声在夜空中飘散。


    猝不及防之下遭遇了这番骨折,王茅发哀嚎了片刻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整间屋子空荡荡回响着自个的惨叫,外头狂风呼啸,“呼呼呼”刮过墙头,一直扰得他不得安睡的敲击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为诡异的是,他此时两手撑的地面不是自家熟悉的泥巴地,而是冰冷光滑的冰层……这是怎么回事,他家好好的地面怎么会结冰?


    他睡觉之前还是好的,他又没有往自己堂屋泼水?


    就是落雪结冰也没有这样快的,更何况他家大门栓得好好的,雪也飘不进来啊?


    还是说有人把水倒进来的,大门底下挨着门槛的缝隙很大,水沿着缝流进来也确实可行。可问题是谁大半夜不睡觉,大年三十晚上守在他家门前倒水……


    越想越可怖,王茅发止住哀嚎大口喘息。


    他家地处偏僻,这大半夜的风声又大,纵是喊破了嗓子怕是也喊不来半个人,可别把不该来的东西喊来了……


    幸而只断了一只脚,他摸索着爬到房门门框边上,忍着疼痛慢慢站起身,单蹦着一只脚挪回到床上。


    坐到床榻上才敢长出一口气,哆哆嗦嗦裹好被子,左脚火辣辣的疼痛似已麻木,四周黑漆漆的也没办法处置。


    他是没胆再摸索着找火折子、油灯,弄不好再摔一跤另一只脚也断了,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只能等天亮再大声喊旁人来帮忙。


    就这么在黑暗里熬着,脚疼得也睡不着,王茅发从未觉得夜晚如此漫长。


    四周始终笼罩在一片夜色当中,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自个的喘息,屋外鬼哭狼嚎的风声,房里的边边角角时不时发出撞击声,“哐当”亦或“砰砰”。


    他知道这是风吹门窗导致的,可还是忍不住害怕,黑夜里的一丁点声音听起来都异常刺耳、响亮,这天什么时候才亮啊?


    第127章


    王茅发捧着断脚在家里苦熬,也不知是守了一整晚还是大半夜。


    他眼巴巴看着窗外升起一丝亮光,当即扯了嗓子声嘶力竭喊起来:“救命呐!有没有人啊……要死人啦,来人救命啊……”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忙着拜年,后又成群结队去祖坟给祖宗拜年,其间鞭炮声不绝于耳。等到一路从坟地回来的人路过王茅发家时,才听到他嘶哑的喊叫,此时已离吃晌午饭不远了。


    几人面面相觑,“这……这不是王茅发家吗?”


    “是他家,听着像是他在喊人,要不……去看看?”


    听着凄厉的惨叫声,几个到底不忍心就这般径直走过,人命关天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壮了胆子结伴过来推门。


    好容易撬开大门,一脚踏进来差点滑一趔趄,脚底下赫然是一片白花花的冰面。


    扶着大门站稳后心里止不住嘀咕:什么毛病,大冬天的往家里泼一屋子水结冰,外头河里的厚冰还不够他浪的?


    怎么还跑屋里来糟践?


    王茅发看着走进房里的人如落水之时见了活菩萨,先是呆愣地眨巴眼睛不敢置信,接着涕泪纵横,嚎啕大哭。


    可怜他从天黑嚎到天光大亮,愣是没有半个人影经过他家门口,嚎到他嗓子嘶哑都要喷出血了。


    王茅发绝望地以为自个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新年的头一天,不成想天降福星,到底是他命不该绝。


    几人见了他的惨状,急忙涌过来询问,商量一通后卸了房间的门板,铺上黑漆漆皱巴巴的被子,把王茅发往上一裹,抬了就往外走。


    当然,出房间后格外当心脚下,他们可不想救人不成反遭了殃。


    这一看就是他自个干的好事,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喜欢玩孩童的把戏。这下好了吧,作没了半条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叫人说什么好。


    出了大门直奔李老大家宅,这时也不管什么新仇旧怨了,这个村子就小李大夫一个会看病的……


    哦,还有个李老大夫,可他老人家都多久没出山了,怕是扎人的银针都生了铁锈。


    再者说,便是抬去镇上也没用,看病的依然是小李大夫,跑不脱的……


    也不知小李大夫记不记仇,愿不愿意给他三叔的仇人看病?


    若是他铁了心见死不救可怎么得了,难道他们几个再把王茅发抬回来丢在床榻上等死?


    这个大麻烦可别砸他们手里了。


    几人急匆匆赶路,丝毫不耽搁在心里演绎七、八出大戏,各个精彩纷呈,令人叫绝。


    好在小李大夫还是颇通人情的,对着眼前肿胀高耸,比他家灶房铁锅里刚捞出来的蹄膀还肥胖的脚踝面不改色。


    不顾王茅发的鬼哭狼嚎,照着他的蹄子就是一顿摸索、按揉,疼得他恨不得原地打滚,被旁边的人给死死按住。


    摸索一通后,李苏木心里有了数,双手配合用了一个巧劲,“咔嚓”,错位的骨头恢复原位。


    “行了,没什么大碍,把他抬走吧。”李苏木拿起湿帕子擦手,淡淡道。


    “等一会我写了方子,要他家里人去镇上医馆买药,内服外敷的都有,照着服用就是了,我这里可没药给他吃。”


    他就负责看病开方子,别的可管不着,至于诊金是一并算在药钱里的。


    此时的王茅发像从水里刚捞出来的一样,面色苍白如纸,满头大汗淋漓,嗓子嘶哑得声音都哈不出来。


    见他这幅狼狈模样,送他过来的几人只得自认倒霉,又抬起门板往他家走。


    他们只是路过做好事而已,可不是他家里的兄弟叔伯,肯定不会跑腿出银子给王茅发治病。


    至于把他扔在李家也是不行的,小李大夫不计前嫌给他诊治已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们可不能恩将仇报,将李家作了那冤大头。


    此事还是禀报给村长吧,王茅发是死是活,他们可管不了。


    老村长捻着花白的胡须,愁眉苦脸听完全程,皱着眉头思索对策。王茅发定是要管的,不管的话,放着这么个大活人生生疼死、饿死,他也要受责难。


    可怎么个管法是个难题?


    王茅发孤家寡人一个,总不能抬了他家里来养病,他可没有这般的大公无私,舍己为人,况且还是这么个二流子。


    到底是人老成精,老村长捏着手指头仔细算算,给王茅发扒拉出一个出了五服的族叔。


    眼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把人喊来一顿嘱咐:“这个事你得管,再怎么说你们往上几代也是一家,不能看着他这一脉断绝吧?将来到了地底下也不好交差,除了你也找不出别个比你俩血脉近的了。”


    王族叔欲哭无泪,皱巴着一张苦瓜脸倾诉:“我的老叔呐,您老可真是会给我出难题,我到是想管来着,可怎么管?


    这么大一个成年小伙子,眼下还成了个废人,吃喝拉撒睡都要人伺候,就这还不算完,我还得出钱给他看病买药、熬煮汤药、换药膏……”


    他两手一摊,无能为力道:“我家日子还要不要过了,不能为着他一个人拖累得我全家不得安生。


    就是地下的老祖宗知道了,我也是不怕的,总得先顾好自个才有余力管别人吧,我现下还自顾不暇呢!”


    老村长也知道这个道理,可还是那句话:死道友不死贫道,就是现编,也得编出个理由来把这事甩脱出去。


    “我知道你的难处,这样吧……”他背着手在堂屋踱步转圈,下巴上稀疏的胡须摇摇欲坠,总算在最后关头保住了剩下的几根独苗苗。


    “王茅发家不是还剩了几亩水田吗?今天我做主把那些田给你种两年,你每年给他几麻袋稻谷吃,饿不死就成。


    余下的收成当做是你出的医药、伙食费,两年下来就算落不到几个子,打个持平还是可以的,你说呢?”


    他什么都不想说,如果可以,他也想找出下一个大冤种。


    可惜骨头缝里能榨出油渣子,他却找不到另一个接盘的人,冤孽啊!


    王族叔臊眉耷眼地回到家,跟婆娘如此这般一说,族婶暴跳如雷,一蹦三尺高。


    “你是吃错了药还是昏了头,把这么个烂摊子揽到家里来?


    村长那个老匹夫说得倒是轻巧,他自个怎么不做这行善积德的好事,特意把你哄骗过去胡说一通,我看他就是成心的。不行,这事我不答应,我得找他说道说道……”


    撒开脚丫子朝门外跑去,打算找狡猾的老村长算账,才走了两步被他男人一把扯住:“我的姑奶奶,你就不要再火上浇油了好吧?


    但凡能找出第二个人来,我也不至于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这不是实在没法子了么?你消消气,还没到那个份上,再说还能种两年他家的地呢!”


    “放你娘的狗臭屁!”提起这一茬族婶更是怒火中烧,三魂七魄离体了一半。


    “他的田岂是那般好种的?杂草比人还高,说是水田,田里的土比旱地还不如,硬得能砸死人。就这般的田能种出个什么东西来,白送给人家都不要。”


    她转过身子质问道:“哦,我要是想有收成就得好好肥他的田,粪啊肥的不要钱地往他地里堆。


    刚能结出果实了转头就要拱手还给人家,我看起来像个蠢货吗?这般拙劣的骗术休想蒙了我,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这个地谁爱种谁种去,反正我不种。”


    越说火气越大,挣脱男人的手臂就想往外跑,被王族叔张开双臂拦住。


    “是是是,是我老糊涂一时昏了头没想到这茬,可眼下都已经这样了,总不能看着他白白饿死不管吧?


    他要真出个好歹,即便本就与我们无干,村里人也得指手画脚地骂咱们狼心狗肺。一条根上的兄弟都能叫他活活饿死,谁叫咱两家的祖坟都挨在一块呢?”


    族婶一听愣在原地,不一时哭天抢地骂天骂地骂村里人不安好心,骂老村长心眼坏,哭诉自家命苦日子没法过了。


    折腾地族叔满头大汗,好说歹说哄劝一通,闹腾了将近一炷香时间才渐渐平息。


    族婶被逼迫着吞下这黄连般的苦果,心里自是暗恨不已,岂会如此善罢甘休。要她家照顾一个瘸子是吧,可以,只要饿不死就成。


    一天三顿熬煮的汤药只早上端过去,剩下两顿就着冷掉的汁水咽,爱喝不喝,不喝拉倒。


    饭食也是如此,一碗白米饭加几根黄菜叶子就是一天的量,肚子饿了就喝凉水,量大管饱,不爱喝空着肚子也没关系。


    水喝多了又添了个肚子胀跑茅房的需求,可外头冰天雪地的一只脚也不敢蹦跶,再跌一跤可就真的要烂在家里了。


    无法,只得在房里的尿桶里就地解决,如此这般吃喝拉撒睡都在一个地方,把个房间糟蹋得臭气晕天,臭不可闻,路过得人都得捏着鼻子走。


    可外人又不愿张这个嘴,他家既出钱又出力的,还想怎样?


    你要是看不过眼,那就接过这个烂摊子,把他当祖宗伺候好了。


    故而人人都当自家是个睁眼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不沾自个的边就行。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王茅发的这个脚伤一养就是个把月,很是吃了些苦头。


    真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把个中等身材、面色还算红润的青年小伙子,活生生熬成瘦如猴狲的皮包骨。


    白水湾众人只诧异了一瞬,没几个心疼的。


    这就是个无赖混子,天天不是偷鸡盗狗,就是惹是生非,要不是怕死人有伤天和,他就是立时去见了阎罗王也无甚要紧。


    要不是他使坏,李老三能沾上赌瘾?


    害得李老爷子赔了一大笔银子不说,李老三的腿还断了两次。王茅发的脚只扭伤了一次,算起来还占了便宜呢!


    唔……还别说,没准这事就是个报应,王茅发自打断了脚后整日里疑神疑鬼的。


    一会说是有人要害他,深更半夜往他家倒凉水结冰,敲门诱他起床害他摔断脚。一会又说是鬼怪作祟,他听着不像是人在敲门,飘飘忽忽的,没准是什么孤魂野鬼……


    总之就是各种胡说八道,杞人忧天,别人还没如何呢,他自个倒吓得半死。本就吃不饱,加上这般担惊受怕的,想不瘦都难。


    不过要白水湾的人说,瘦点怎么了,瘦了更好,省得吃不饱整天惦记偷东西。


    第128章


    王茅发摔断了脚,李家自是人人拍手欢呼,这个害得自家鸡犬不宁的祸害总算是遭了报应。可见人还是不能干坏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一旦到了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就连一向举止斯文,菩萨心肠的李苏木也暗搓搓在药方子里多加了二两黄连,想的也是我毒不死你,我还不能苦死你?


    叫你害我们李家……


    杏娘自打听了侄女的话后,心里一阵翻涌,直呼亏大发了。


    丛家发生的事,她事无巨细,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娘听。结果娘家的大小事,她娘的嘴闭得可真紧,是一字不漏啊,这个买卖不划算。


    在娘家的日子总是欢乐而短暂的,杏娘觉得还没说几句话呢,怎么就吃了晚饭要回家了呢?


    再不情愿两口子依旧挑起装了娃娃的箩筐,跟两个老人挥手告别。


    杏娘手里提着的篮子仍是严丝合缝,装满了杨氏特意准备的各色零嘴吃食点心。


    冬天天黑得早,怕女婿一家走夜路误了时辰,杨氏准备晚饭的时间也提前了不少。


    一家子五口到家的时候,天色还是微微透着光亮,陈氏才送走回娘家的丛娟,一桌子碗筷还没来得及收拾。


    杏娘只扫了一眼,事不关己关了门回房,左右又不是她吃的,她才懒得洗漱。做完了还得不着一个好,她又不是吃饱了撑得慌。


    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丛娟回娘家一次,接下来的几天陈氏必定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心里憋着一股火,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想找她李杏娘的茬。


    刚嫁过来时不懂,还以为是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婆婆,过了这十几年,多多少少也摸清楚了一些门道。


    无非是看她娘家得力,夫君有出息,又有儿有女,吃穿不愁,生活无忧,眼气罢了。


    丛娟自家过得鸡飞狗跳,生活困顿孩子又生得多,自然看不惯这个事事强她一头的弟媳。


    大弟媳是读书人的娘子,现如今跟着丈夫在镇上过得光鲜亮丽,且本身不是个好拿捏的。两家的差距相隔太远,也就死了攀比的心思,无从比较。


    小弟媳则不然,都是庄户人家的婆娘,怎地她过得水深火热,天天吵不完的嘴掐不完的架?


    杏娘优哉游哉跟未出嫁的姑娘似得,没有半点烦心事。


    这么一想可不得五内俱焚,邪火冲天,原本丛家才是她丛娟的家,她才是丛家人。


    结果她在家时吃肉的日子都少有,等她一走嫁了人,小弟倒是赚了银钱。家里的好日子来了,大鱼大肉也能吃得起了,连带着嫁进门的弟妹也跟着沾光。


    你说气人不气人,她怎么就这么倒霉,走到哪都要过苦日子,老天爷专门跟她作对。


    丛娟是不能把小弟媳怎么样,毕竟出了嫁的姑奶奶,夫家穷得靠着她男人,在杏娘面前摆不起姑奶奶的款儿。


    可她能挑拨离间,添油加醋,左右陈氏是个耳根子软没主见的,现如今连女儿都发现了她的愚蠢。


    从而利用这点蠢笨,说些似是而非,或羡慕或抱怨的话。


    “杏娘的命可真好啊,不像我,生来就是个命苦的,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李老爷子本事大,听说他们老两口对几个儿子抠搜小气得紧。


    要不然也不至于李老三欠了一丁点赌债,就被他老子打断了腿,这是恨他赔了银子呢!”


    “他们两个老的一把年纪了能花多少钱,那白花花的银锭子又不能带进棺材里头,指不定都给了这个最小的女儿。


    怪道杏娘花钱大手大脚,想买什么东西说买就买,三个孩子穿的衣裳都是崭新的。哪像我们家,大的穿完小的穿,一条抹布烂了都舍不得扔……”


    “……我就是替娘你不值,好容易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小弟抚养成人。结果眼下摘桃子的倒是她老李家,凭什么,他们家是出了钱还是出了力?


    小弟也真是的,跑岳家倒是积极,指不定置办了什么贵重物件讨好老丈人,平常的东西他岳父哪看得上?不像咱们,得着一根草都当成了宝,跟别人没法比……”


    就这般小火一拱一拱的,拱得陈氏心头的小火苗轰然成滔天巨浪,势不可挡。


    要不是杏娘不在家,非得冲到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直要把她骂得痛哭流涕,悔不当初不可。


    老李家算个屁,敢在她面前充大头,简直是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


    她这小儿媳刚进丛家门时还像个样,说一句听一句,叫她做什么没有二话。现如今越发不成个样子,不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不说,行事愈发有主见,软硬不吃。


    如此这般下去,这个家里哪还有她这个婆婆立脚的地儿?


    小儿子也是个不争气的,放在旁人家里能挣钱的大老爷们儿,哪个不是翘了脚只等着媳妇把泡脚水端到眼跟前来。


    水温调得好好的,冷了热了都要踹翻了重新倒一盆才行。当媳妇的低眉顺眼只有依从的份,敢开口说一句话试试,拳头立时就挨上了身。


    这才叫当家爷们的派头,外人见了哪个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出息,艳羡得眼红。


    她小儿子可倒好,每日里巴巴倒了热水屁颠颠端回房里,伺候那母子几个洗脸泡脚。在她跟前何曾有过这般孝顺的行径,白白便宜了外人,叫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可惜回到家的杏娘不接她的茬,缩在房里不出门,陈氏纵是有心想发难,一时半会的也找不到合适的由头。


    且走着瞧,她是不会这般善罢甘休的,此时的陈氏就如同昨天清晨摆好的鞭炮,只等引线一点燃,立时就能炸得火光冲天,烟雾四起。


    好叫大伙都瞧瞧,谁才是这个家里的一家之主,无冕之王?


    ……


    年前小夫妻准备年货时说的玩笑话,杏娘早忘到了耳后根,丛孝却是记得牢固。


    从初三开始,家里的一日三餐换了掌厨人,左右冬日里闲着没事干,晚上睡得也早,丛孝早早起床准备饭食。


    早饭清淡简单,煮一锅汤多米少的稀饭,配着酱菜和卤菜稀里哗啦刨得爽快。


    两顿正餐做起来也异常方便,卤菜轮流着来,男人掌厨的日子少。但是当起厨子来倒是像模像样,非但做事细致认真,还比妇人多了几分耐心,每顿还讲究个新鲜花样。


    晌午吃了卤千张、海带和蹄膀,晚上就吃卤豆腐、五花肉和鸡蛋,主打的就是不重样。他还额外耍了个小心眼,每次从卤菜的盆里捡出来小小一碟,切得薄薄的,依着每个人的饭量正好吃完。


    有些妇人嫌麻烦,一顿卤菜拿得多了吃不完留着下顿吃,一餐接一餐。到了后头卤菜回锅得变了色,成了漆黑一团,看得人食欲全无,无从下筷子。


    扔又舍不得扔,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年过下来,天天都在吃剩饭剩菜。


    丛孝就不一样,每顿饭下来碗碟盘子都是空空如也,放下筷子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要是能再夹两筷子就好了。


    丛孝心里的得意自不必说,就是杏娘也大出所料。


    她还以为当家的只是说着玩玩而已,勤快不了三天搭两个早晨就要撂了挑子。没成想他还越做越得心应手了,每顿饭当了正经事对待,菜色也是花了心思的。


    除了卤菜,一盘青菜是少不了的,还额外添了一个锅子。


    晌午饭吃的就是霉豆渣炖粉条,锅子里切了几片腊肉添油气,最后再撒上一把蒜叶,闻着味就流口水。年前做的那批豆渣球长出了细小的白毛,每过一天长得更长,正是吃的时候。


    豆渣炖煮时吸饱了浓郁的料汁,吃起来带着本身特有的发酵香气,又有辣酱带来的辛辣刺激,极其富有层次感。嚼在嘴里软绵而粗糙,不是那么柔嫩,却别有一番滋味。


    本地人也只过年不怕繁琐才能享受这道美味,气候正恰当,做出来容易发霉长毛。大人孩子都爱吃,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越是这般带着些霉味的食材越是合他们的胃口。


    人老了舌头就退化了,爱吃重口的东西,偏爱腐烂发霉的口味。


    喜欢吃得人多,却不是人人都有耐心做这些吃食,也有些人总是做不好。捏出来的豆渣球不长白毛长绿毛,这样的就不能吃,或是还不等长毛呢就碎成了渣渣。


    故而送人两、三个霉豆渣算得上是厚礼了,收礼的人当成宝拿回家,一天切半个炖汤,鲜美异常。


    丛三老爷吃得胡子眉毛一把飞,黑炭般的脸上见了汗,“今年的豆渣霉得好,紧致结实入味,带一点酸又开胃,实在难得。”


    “可不是,我吃着也觉得好,”丛孝点头附和,夹一片豆渣塞进嘴巴,“要我说霉豆渣比肉也不差什么,好吃又下饭,可惜镇上没得卖,爱吃的人多着呢!”


    听得杏娘心里一动,她可以做这门营生啊,做买卖讲究的就是个奇货可居,越是独一门的生意越容易做。


    念头一转想到等开春了河水化冻,气温一升高也做不成霉豆渣,只得作罢。


    这些时令吃食爱吃的人多,卖的人少,总是有缘由的,世上的聪明人也不只她一个。能想到这一茬的更多,只不过没成功外人不知道罢了。


    不知道想起什么,丛孝好笑地说:“原先在府城做工时,杂役匠人众多,天南海北的人都有。说起老家特有的吃食,好些地方的人都不知道有霉豆渣这道菜。


    他们只当豆渣是喂猪的,人怎么能吃呢?听我说炒豆渣香,霉豆渣更是美味,都不相信,说我家是穷得吃不上饭,把豆渣吃出了肉味。”


    “还有这回事?”丛三老爷惊奇道,眉毛挑得高高的。


    “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豆渣是道菜啊,请酒的宴席上要是有一道霉豆渣炖汤,主家都格外有脸面,能得吃席的人高看一眼,多稀罕的菜。”


    顿了片刻,老人家总结陈词:“说到底是咱们这里的人太聪明,明面上能吃的不用说,不能吃的也能想方设法做成吃食。


    吃到肚子里就是粮食,还能省下米面呢,多划算的事。外头的人笨得很,连霉豆渣都想不到,想必咱们这里的有些东西他们见都没见过。”


    丛孝想了想,赞同地点头:“还别说,就拿藕哨子来说,光屁股的小孩都知道要去水沟里抽藕哨子吃。有些外头的人只知道莲藕这个东西,没听说过藕哨子。”


    父子俩说得眉飞色舞,杏娘听得津津有味,外面的天地多大啊,连人都千奇百怪的,好玩得紧。


    只有陈氏拉着一张老脸面无表情,心里头酝酿着翻江倒海。


    第129章


    不怪陈氏不高兴,任谁看到身为顶梁门柱的儿子系着围裙在灶房忙得团团转,婆娘却成了甩手掌柜,都不会有好脸色。


    儿子夫纲不振也就罢了,如今怎地还低头做小了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老人家哪里晓得老李家的家风变了天,娘们当家主事,男人且要靠后,三房已是开了头,剩下的还会远吗?


    自打从媳妇嘴里听说了老丈人家发生的种种变故,丛孝惊叹连连之余对岳父是越发的敬佩。


    早知道李老爷子一向视世俗的礼教规矩如粪土,旁人眼里大过天的事在他跟前就是毛毛细雨,激不起心中半丝水花。


    如今行事愈发地我行我素,怪异荒诞,竟鼓动起儿媳当上了儿子的家。


    搁在旁人家里都是生怕儿媳压了儿子一头,或者是儿媳藏起银子悄悄贴补娘家,儿子家的出息白白便宜老丈人,自个却沾不到半点好处。


    李老爷子浑不在意这些,既允诺了儿媳当家,她就是把整个家当全搬去娘家,李老爷子也不插手。你们一家子爱吃萝卜白菜喝稀汤都没问题,只要不烦到他老人家跟前就行。


    李老三不是爱跑路,还沾上了赌瘾,李老爷子就给他找一个镇山太岁,压得死死的。


    但凡敢不听话,一个耳光甩过去都是轻的,断手断脚也不是没可能。左右她有尚方宝剑在手,便是官老爷来了也不怕,家规大过天嘛!


    纵是将来老爷子去了也不要紧,几年的耳光甩过来,李老三要是还能生起反抗之心,他也不会是李老三了。权利是最能叫人着迷的东西,但凡钱氏掌家个一、两年,她就再不会放手。


    伸手讨要得来的哪有掌控在自个手里的痛快,是个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


    由此可见,李老爷子做事只管结果,荤素不忌,只要能达到想要的效果,他并不介意使用何种手段,也不管甚脸面。


    在外人看来不可谓不毒辣,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好,没见这两天李老三见了婆娘如老鼠见了猫,别说躲了,没她点头都不敢离开半步。


    老丈人的如此种种叫丛孝叹为观止,这就是个神人呐,只有他想不到,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若是将来有一日,他跟杏娘出了什么岔子,想都不用想,杏娘肯定是要接回李家的,他的儿子、女儿没准能保住……


    不得不说,丛孝猜得很准确,要不是看他还算顺眼,女儿也愿意,李老爷子早把女儿和外孙子、外孙女接到李家了,哪还有他在这里想七想八的份?


    由李老三想到自家,人李老三虽说不争气却能时常在眼前晃荡,喊一声也能搭把手立个好印象。


    他就不一样,一年里在家的日子只占了一小半,还都是农忙的时候,家里出个事他也不能立时飞回来帮忙……


    丛孝心里一时充满了压迫感,很想做点什么在媳妇面前表现一把。


    好容易趁着过年空闲时间多,大好的时机就在跟前,岂有不抓住的道理?


    只可惜当儿子的在前头似开屏的孔雀花枝招展,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艺。当老娘的却嫌他太过能干,抱住双腿使劲往后拖。


    ……


    自打开了年,白日里都是阴沉沉的,时不时还落雪粒子,呼啸的冷风一吹更添寒意。


    丛三老爷每天一起床,来不及吃早饭,先在灶房生一堆火。顿时整间屋子暖融融的,小火苗飘荡,映照在人脸上一片昏黄。


    睡了一个晚上,僵硬似木偶的身子骨就着火堆烘烤片刻,手脚热烘烘好洗漱做事,连气息都热起来,整个人才活泛、舒坦。


    青叶坐在火堆旁的小板凳上烘手,盯着红彤彤的火苗撒娇:“爹,我不想吃稀饭,我要吃烤糍粑。”


    丛孝放下手里的碗筷,起身朝泡糍粑的木桶走去,“好,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爹给你烤一片。”


    两个小的不干了,扔了勺子爬下饭桌。


    “我也要吃糍粑,不吃稀饭。”


    “稀饭不好吃,我要吃糍粑蘸糖。”


    丛孝纵容地大笑:“好好好,都吃糍粑,爹给你们烤三块。”


    从桶里捞出来三块中等大小的糍粑,凉水冰冷刺骨,他却似乎没感觉。


    支开火钳铺上糍粑,放在猩红的木炭上方,不一时糍粑鼓胀胀膨大起来,翻个面继续烤片刻,两面都胖乎乎的熟了。


    他是个不怕麻烦的,特意拿一个小碗倒了一小撮白糖,让三个孩子蘸着吃。


    看着桌上三碗孤零零的稀饭,陈氏心头火气,阴阳怪气骂道:“才吃了几年饱饭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是吧?


    也不怕糟蹋粮食叫老天爷降下来天雷,好生生的白米饭说不吃就不吃,咱家是有金山还是银山给你们这般浪费?”


    嬉皮笑脸的三姐弟顿时收敛了嘴角,静悄悄不敢吭声。


    丛孝看不过去,不以为意道:“娘说的什么话,这点稀饭说是米汤都不为过,加一把米灌个肚饱而已。他们不吃正好,我全喝了,浪费不了。


    再说了,小孩家家过年正是贪新鲜的时候,糍粑打了不就是吃的么?大过年的,您火气不要那么大,什么死呀活呀的,口彩不好。”


    陈氏简直要被这个小儿子气死,说他媳妇儿不乐意,现在连孩子都不能说了?


    “我算个什么东西,哪有资格管教孩子?家里的银子是你挣的,你爱怎么花怎么花,纵是全扔到水里听个响,也没有我说话的份。”


    丛孝嘴角的笑意僵住,无奈地苦笑,他老娘大早上的吃了火药了?


    脾气大成这样,说一句顶一句,每句话能呛死人。


    丛三老爷皱眉不满:“大早上的都消停点,这个年可还没过完呢,开年没个好兆头,一整年都走霉运,都少说两句。”


    陈氏冷哼一声端起碗扒饭,从容自若夹菜吃起来,仿佛刚才冷言冷语的不是她一样。


    杏娘了然地哂笑一声,她说什么来着,只要丛家的好姑奶奶回娘家走一遭,她婆婆的无名火就无风自动,不到两天功夫就能酝酿成滚滚山火。


    这股邪火怕是还没发泄完,今儿是逮着儿子喷了一顿,余下的火气给她准备的。到时歇斯底里来上一遭,不把她烧得面目全非不算完。


    不过……


    杏娘惬意地咽下米汤,从喉咙口一路暖到肚脐眼,不过如今的杏娘可谓是脱胎换骨。用她娘的话说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文的武的她都能接招。


    且看她婆婆能使出什么新花样,她只等着便是,想来不用等很久。


    ……


    丛家生了火堆,隔壁邻居凑过来烤火,抓一把零嘴闲说笑语,一混就是一个日头。农家人从年头忙到年尾,也只过年这几天能聚在一起猫冬。


    人一多嘴就闲不住,说话嚼食两不耽误,口袋里装得满满的,最多麻烦主家多烧两壶茶水。两下里打个平手,谁也不占谁便宜,但总有个把人是例外。


    如林氏,从来都是两手空空过来小叔子家,打的名义是看望老人,一屁股坐下就甭想再挪动。


    丛孝向来是个大方性子,抓一把自家做的苕皮子、麻叶子等吃食端出来打发时间,林氏习以为常地抓了就吃。


    虽说年前两妯娌撕破了脸皮,可这不是过去了好几天,女人们吵嘴是家常便饭的事,只要两天不说话,这件事就算是过了。


    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两妯娌见了面依旧是冷脸相对,一个主动跑来烤火,另一个也不会把她赶出去。


    男人大方杏娘就小气,她如今算是看明白了一件事:脸面这个东西一文不值。


    脸皮厚吃个够,厚脸皮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格外的理所当然,就没有他们不敢伸手的东西。成了,自个占便宜,败了,那也无碍,自我解嘲哈哈一笑,转过身就忘到了脑后。


    脸皮薄的人便倒大霉,纵是心里再不乐意,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强颜欢笑也要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心疼地滴血。


    事后还要自我安慰:我这是顾全大局,不好慢待了客人,传扬出去名声也好听。


    哪有什么好名声,旁人面上恭维一句豪爽、大方,背过身就是一句傻蛋。


    杏娘的想法很简单,我不肖想别人的东西,你也不要来占我的便宜。


    从娘家带回来的各色吃食点心向来藏得严严实实,母子几个只在夜里垫垫肚子。一篮子零嘴能吃很久,他们乐于享受这样的时光,独属于她们的温馨时刻。


    看见大房两口子脚边成堆的瓜子、花生皮,杏娘挑了挑眉毛,不置一词。


    隔天拖出来一筐红薯放在火堆边上,嘴巴不是闲不住么,正好烤红薯吃。婆婆做的好事不能只她一家受着,雨露均沾,人人有份才是孝道。


    烤红薯软糯香甜,撕掉黑色的坚硬外皮,露出黄色的果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好吃是好吃,就是容易饱肚,一个下去已是半饱,再啃一个肚胀,喝口水都咽不下。


    丛三老爷跟他弟丛五老爷分吃一个烤红薯后住了嘴,纵是再爱惜粮食,他老人家如今对红薯也是敬谢不敏,实在是吃怕了。


    “年纪大了过冬天就是遭罪,秋收那会我还特意留了长条齐整的稻草,晒得干枯蓬松,铺了厚厚一层在床上,又垫了一层棉被,睡觉时还是不暖和。


    从上床起一双脚就是凉飕飕的,起床时依旧冷冰冰,没一点热乎气。”


    “可不是。”丛五老爷附和,拍掉手上的黑灰。


    “要不怎么说入了冬就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熬得过的能吃上明年的早稻米,熬不过的见不到开春的蜜蜂。多少老家伙们倒在这道坎上,一到年底阎王爷就开镰刀收割人哩!”


    朱青水拿着火钳把细柴火架在粗树干上,“噼里啪啦”,火苗快速舔舐枝干,温暖的火光照亮围成一圈的脸盘。


    他好奇地问丛孝:“我听说有些地方的人睡的床可暖和了,底下还能烧柴呢,你在府城见过吗?”


    “没有,”丛孝笑着解释,“那种床叫炕,不是我们这里用的,是北边人用的,听说他们那里下雪一下就是小半年,只能睡这种能烧暖和的炕。”


    “好家伙,下半年的雪,谁受得了,便是年轻人也挨不住吧?”


    朱青水满是疑惑:“那他们的炕是用什么做的,怎么经得起火烧?底下烧柴,人睡在炕上面不得跟摊煎饼似的烤熟了?”


    其他人哄然大笑,他们是冷得睡不着,人家的床烧成这样能睡着?


    丛孝忍俊不禁,想当初他才知道炕这个东西时也有同样的疑惑,闹出好大的笑话。


    “不是直接在炕下面烧柴,炕下面设置了通道,我估摸着跟烟囱差不多吧。咱们往灶膛里添柴火时烟囱也是热的,他们把灶台跟炕连在一起,炕上面就暖和了。”


    众人恍然大悟,北边的人还挺聪明,这样的法子都能想到,一时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第130章


    人多烤火固然热闹,闲言碎语自是少不了。本村发生的大小事迹不用说,便是隔了两、三个村子,只要有沾亲带故的熟人,谁家的母鸡在冬天里多下了几个蛋都一清二楚。


    大伙互相交流是非,并无恶意,也不会指名道姓说出人家姓谁名谁,开口都是“我娘家二嫂的小表弟”。


    她娘家在哪是知道的,二嫂子过来走亲戚时兴许也碰见过,但二嫂的小表弟就着实不知道是哪路神仙了。


    这不是枯坐无聊嘛,总得说点什么打发时光。


    这个说“我大哥的小舅子家摆满月酒,那叫一个热闹,席面极有看头,舍得下本钱,肉菜里头只见肉不见菜,吃过的人都竖大拇指。”


    那边立时有人接口“那是你大哥的小舅子大气,我们家小姑子去她本家小叔吃喜宴,浅浅一个盘子刚冒了个尖。


    上菜又慢,吃席的人饿得眼冒绿光,筷子能轮出火星子。酒席散了撒腿跑回家煎糍粑,吃了跟没吃一个样,叫人骂翻了天。”


    过了一会再去听时,讨论的对象已是“千层底的鞋子是八层好,还是九层好,鞋面是缎子面的好看,还是丝绒的好看……”


    也不单单只聊家长里短,兴致来了会玩点小乐子,如猜谜。


    庄户人家说话朴实粗糙,谜语也是紧贴世俗生活,谜底都是平日里常常用到的,或是见过的。猜不出来也没关系,出谜语的人会一步步给出提示。


    先圈出大概的范围,它是属于金木水火土五行中的哪一类,是吃的还是用的,一天的哪个时辰会用到它……


    还是猜不着,又给出下一个提示,它是用来干什么的,或是咱们做哪一件事的时候见过它……


    就这样一步步慢慢引导着众人往前走,直至说出正确的谜底。


    “对了,就是它,是不是很简单?我说得这么直白,就差说出答案了,你们还是没猜对。”


    其他人反驳:“你这叫简单?要我说是八竿子打不着才是,哪有这样出谜语的,根本是一点挨不着嘛!”


    有人不服就有人赞同,粗一听毫无瓜葛,出谜的人仔细一掰扯、分析。哦!还真是这个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大意了,再来一个……


    猜中的人洋洋自得,没猜出的摩拳擦掌,打算下一回合一定要出人不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出谜的人老神在在,露出浅淡的微笑,一副世外高人的派头。


    大多数谜底在农家很常见,也有些带了丝男女之情色彩的。


    当答案揭晓的那一瞬间,惹来年轻人的捧腹大笑,年老者则是边笑边怒骂“没个正行,多大岁数了还口无遮拦,叫你老子敲你一顿才好……”


    在一旁跑跳玩耍的孩童并不懂大人们在笑什么,只是见他们笑得欢实,也咧开缺了门牙的小嘴吃吃笑。


    日常的消遣不仅仅是闲聊,偶尔也会打叶子牌。四个人围成一桌,长长的纸牌捏了一把,红黑色的图案醒目极了。


    通常打牌的是家里的老人,年轻人不耐烦打这个,一想就是半天,慢悠悠出牌、胡牌。性子急的恨不得把其他三家的牌一并看了按照顺序出了才好,这样的人是不适合打叶子牌的。


    有时为了凑趣还会掏几文钱当彩头,赢的人笑眉笑眼,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输的人也不恼,纯当添个乐子,下次赢回来就是了。


    年轻人不打牌,却爱看,打牌的人只有一桌,周围一圈看牌的人倒好凑成两桌,余两个端茶递水的正好跑腿。


    都是熟人,也不讲究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个个化身为指点江山的军师,慷慨激昂。


    当然,站在后头出主意的人是不兴看旁人的牌,玩牌么,讲究的就是个公平,可不能耍无赖。


    要是输了,桌上的老爹不免回头抱怨:“你个臭小子出的什么馊主意,我说打那个,你非要说打这张。这下好了吧,滚滚滚,别在这给老子添乱!”


    当儿子的跳起脚来喊冤:“青天大老爷明鉴,我比窦娥还冤,您老打错牌,怎地还怪上我了?您要是实在不行,干脆下来把位置让给我算了。”


    惹得老头子站起身就要捶他两拳,当儿子的忙撒丫子跑开。


    一旁的老伙计不免幸灾乐祸奚落:“说了要你自个打,你偏又喜欢问人,问了又不照着打,你不输钱谁输钱?”


    听得众人都笑起来,人的性子跟长相有时差着十万八千里。


    看着舒朗大气的面容,却是个拧巴性子,抓了满满一手牌恨不得拽得牢牢的。抽了这张舍不得,那张感觉不对,磨磨蹭蹭想半天还是打出去最开始的那张。


    若是赢了还好,一旦输了就懊恼不休:早知道应该打第二张牌的,哎,还是没考虑周全。下一局依旧如此,只是越发的墨迹,这也是只有老人们打牌的缘故,年轻人实在是没那个耐心。


    要是年轻人能凑成一局,玩起牌来也是不遑多让。


    这一天朱家两兄弟加上丛孝、丛康俩叔侄凑了一桌,看牌的人调换了个,老伙计们站成一圈。


    朱青山跟他老子一个模子刻出来,拿着一把牌舍不得打,每一张都觉得不能打出去,恨不得握到地老天荒。


    朱青水却是个爽利性子,打牌奇快,出错牌的几率也高,输得更快。


    但他输了满不在乎,下回再来就是了,最是受不了他二哥这个黏黏糊糊的样子。


    “我说二哥,你能不能快点,这是打算想到吃宵夜吗?屋子着火都要烧到房梁了,你还在这打水洗脸漱口的,这不是瞎耽误事?”


    “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一母同胞的两兄弟,性子却截然不同。


    朱青山赧然一笑,试探地打出一张,他四弟毫不犹豫跟上,都不带停顿的,过后仍是心有不满地嘀咕:“你说你学什么不好,偏偏学咱家老爷子的这个磨蹭劲,叫人见了就来火。”


    话音刚落地,背后迎来一记铁砂掌,伴随着他老子的怒斥。


    “你个熊蛋玩意儿出息了,老子还没嫌弃你呢,你倒是瞧不起老子。我看你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欠收拾。”


    朱青水没提防,猛然被一掌拍到桌子上,胸口撞得生疼,大呼小叫喊道:“轻点,轻点,我又没说错,您老犯不着恼羞成怒嘛……”


    见他仍是一副死不悔改的德行,朱老爷子火气更大,扬起手就要往他头上招呼。


    丛三老爷眼疾手快,忙抬手架住,拉了他的胳膊往前院走。


    “别气别气,孩子们难得乐呵,且让他们松快几日。我二哥家今天生了火,咱们过去烤火顺便瞧瞧他在忙什么,整日里不见人影,过年也不消停……”


    “能忙什么,你二哥就是个书呆子,跟个娘们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朱老爷子顺口接道,离得远了还能听见他的抱怨模糊传来。


    “你说大过年的,我也不想打他,可这个臭小子成心找抽,一天不把他老子气死一天不甘心。养儿子有什么用,操不完的心,还不如养头猪……”


    “噗嗤”丛孝实在没忍住,趴在桌上哈哈大笑,只要一碰到朱家的几父子,总是能闹出些与众不同的事端,他就想笑。


    朱青水也是好气又好笑:“我们家的老爷子啊……一大把年纪了,火气怎地这么大,冰天雪地都浇不透他老人家心里头的怒火。要我说还烤什么火啊,老爷子自个就是一把火,烧得旺着呢!”


    其余人大笑,纷纷打趣道:“咱们听着没事,有本事跑你老子跟前嘀咕去。”


    “你老子还真没说错,你就是找抽,说一句顶一句,气的人心肝疼。”


    闲说几句打趣之语,少了心火旺盛的朱老爷子,气氛轻松畅快,打牌的人专心致志,看的人小声交谈。


    丛孝放松地用右手撑着脸颊,眉宇间一派散漫随意,不紧不慢地出牌。既不会慢到朱青水火烧眉毛地催促,也不会快到紧跟着他的节奏,依着自个手里的牌,游刃有余。


    丛康则是完全相反的一副面孔,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牌,抽空瞟一眼桌面。


    旁人欢声笑语对他丝毫没有影响,一双浓眉皱得紧紧的,生怕错漏了别人出的牌,也无暇说话。轮到自个时稍显紧张地思索片刻,打出牌后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丛孝又想笑了。


    “别紧张,咱们就是打着玩而已,出错了也没关系,打得多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用想那么多,大家都有打错的时候。”


    丛康感激地对他一笑,依旧抿紧嘴角全神贯注看着面前的牌,丛孝失笑摇头。


    到底还是太年轻啊,大伙都是这么过来的,过上几年不用看牌就知道出哪张。


    堂屋里一片其乐融融,突然英娘大踏步闯进来,气喘吁吁开口:“还打什么牌,赶紧散了,灶房门口的连廊垮塌了,雪堆了一地,赶紧回家搭棚子。”


    众人诧异回头,“连廊倒了,没砸到人吧?估摸着是雪堆得太厚,草棚子经不住。”


    “没砸到人,我跟小河在三哥家烤火,听到一阵轰隆隆,回家才发现棚子塌了。”英娘双手叉腰,大团的水汽自她口中喷出,许是一路跑过来的,缓了好一会才喘匀气息。


    见当家的男人稳稳当当坐在桌上不挪动,火急火燎催促:“你还坐着干什么,赶紧下来把位置让给别人,我们先回去扫雪。”


    朱青水老神在在出牌,头也不回道:“刚走了一个老的又来了个小的,你们是见不得我清闲几天是吧?


    棚子倒了就倒了,又不是屋子塌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明天再修不行吗?别来烦我,人烦事多,手气都叫你们吵坏了。”


    这条垄上的屋子,除了周老爷子家,大伙的布局差不多。前堂屋后灶房,中间的小院子搭一座小小的连廊连通前后院,以免下雨天沾湿鞋袜,其上盖瓦或稻草。


    丛孝当初建房子时舍得用材料,屋子样样齐整,连廊上盖的是瓦片。因着不是正经屋宇,大多数人家搭的是树枝铺上厚厚一层稻草,年年续上新草,稍显繁琐但不碍事。


    想是这几日雪大结了冰,又没及时清理,草棚受不住塌了。


    听男人这般说,英娘气急败坏,不免尖了嗓音:“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倒了就倒了?这是你自个的家,不是旁人的,你不修谁修,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锐利的女声在堂屋飘荡,众人不免面面相觑,一时安静下来。《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