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垄上烟火(种田) > 130-140
    第131章


    丛孝几个年轻人正笑嘻嘻玩叶子牌,英娘跑过来一通吵嚷,大伙不好插嘴,只瞪眼干看着。


    杏娘率先回过神,忙走到她身边安抚:“别急,没伤到人就好,咱们慢慢来,没事的。”


    朱青水坐得稳如磐石,丝毫没有起身的打算:“叫花子还有三天年,我今天就要玩牌怎么了?


    棚子塌了我有什么办法,这大冬天的我去哪里砍树枝搭稻草?你晚上又不住在棚子里,我偏要等到明天收拾。”


    “你……”英娘气得胸脯子上下起伏,哆嗦着手指着他的背影。


    场面一时尴尬无比,还是丛孝打了个哈哈,佯装无事人一样道:“棚子倒了确实是个麻烦事,想必院子里掉了满地的雪水、树枝和草。


    咱们几个今天就不玩了吧,左右正月还长着呢,先去你家帮着收拾干净了再说,要不然连去灶房都费事。”


    说着把纸牌往桌上一扣,站起身就要离开。


    “你给我坐下,”朱青水冷下面孔,淡淡说道,“我说了今天不收拾,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一样。坐下打你的牌,我不说散场,谁都不许走!”


    丛孝顿时僵在原地,看着儿时玩伴坚毅的面容,他敢打赌:但凡他敢踏出去一步,对方就敢撂挑子跟他干起来,本来就在气头上,拉扯起来更难看。


    丛孝顿时进退不得,半晌自嘲一笑,讪讪坐下来:“行行行,今天你说了算,你就是想打到半夜我都奉陪,可以了吧?”


    朱青水冷然地弯起嘴角,自顾打出一张牌,堂屋里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只有丛康紧张兮兮解释:“不能打到半夜,今天本就是瞒着我爹偷跑出来玩的,要是半夜还不着家,我爹非得锤死我不可。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老子是真下得去手……”


    丛孝忙打断他的喋喋不休:“行了,别啰嗦了,该你出牌了。”


    “啊?这么快,你刚才出的什么,我没看见啊?”


    又是一顿手忙脚乱,看完桌面看手上,慌得不知道抽哪一张的好。


    尽管气氛诡异,众人看他一副火烧眉毛,提了一桶水却不知道浇哪头的慌乱模样,仍是想笑。


    可人家小夫妻刚吵完架,眼下就笑出来着实不太好,个个抿紧嘴巴憋笑,面孔扭曲。


    英娘死死咬住嘴巴,一双眼睛通红,满含泪水却倔强地不肯掉下。她冷漠地望着男人的背影,下一刻转身跑出去,杏娘皱眉看着牌桌上的人。


    丛孝回她一个无奈的眼神,杏娘长叹一口气,追着英娘而去。


    推开她家的房门,只见英娘正趴在床上痛哭,肩膀耸动不已。


    杏娘轻手轻脚走到她身旁,坐在床沿上安慰:“你这是何苦,你就是把眼睛哭瞎了,他也看不见,照样打他的牌。你把自家气个半死,人还当你是饭没吃饱,何必自讨苦吃?”


    英娘缓缓抬起头,满面泪水,哽咽道:“你说我能怎么办?他好起来的时候还看着像个人样,说活、做事再正经不过。


    混的时候能气死人,专门往人的心窝子上戳,我就活该受他的气?”


    她摸一把泪水,继续控诉:“今天也不知道在谁那里受了气,一股子邪火倒在我的头上。他不让我好过,他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今天那个棚子不清理好,我就不做饭,全家一起饿死了干净。”


    说到最后,语气里带着一股子怒其不争的恨意和说不出的委屈。


    “你呀,还是太年轻。”杏娘轻声道。


    “男人就是头倔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要是跟他们生气,那什么都不用干了,从年头气到年尾。


    你也说了,他要是不打扫棚子,你就不做饭,那你就不要哭,哭有个屁用。你现下就该把自个和孩子喂饱,饿死他拉倒。”


    一番话说得英娘破涕为笑,伤感消了一大半,“你说的对,男人有个屁用,还不如手帕交贴心。


    他高高兴兴在外头找乐子,我在这哭哭啼啼给谁看?不哭了,大过年的何必给自个找不痛快。”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是,你跟丛七哥就很好,你家男人是个靠得住的。我就没见你俩吵过架,你比我有福。”


    杏娘苦笑,“我们家是驴粪蛋子表面光,我俩是没当着外人的面吵架,私下底的龌龊怎么可能少得了?”


    尤其是生大女儿的那会,初为人母,懵懵懂懂,小孩儿又好哭,两个才成婚的年轻人连尿布都不会换。


    孩子饿了、拉了、呛奶……哪一样都闹得两个人手忙脚乱,整日里鸡飞狗跳,吵闹不休。


    男人在家时嫌他帮不上忙,等他离家去做工,她才知道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回是彻底无人搭手了,一个大嫂不用说,那就是只笑面虎,光会说好听话,却是半点事不沾。


    一个婆婆更是指望不上,尿湿的布片接着兜屁股,裹了屎团吧团吧往盆里一扔,从来不会主动端出去洗。


    吃的饭菜也不合胃口,她不出钱,萝卜、白菜能吃到过季。


    即便杏娘掏钱买菜,等她料理完孩子去盛饭时,桌上只剩了几片白花花的肥肉片盖着的白菜叶子,连口喝的汤都没有。


    气得杏娘胸口疼,愣愣地站在饭桌前发呆,第一次怀疑起自个爹娘的眼光。


    这是给她找了个什么样的人家,就这般磋磨刚生完孩子的儿媳?


    很想硬气地甩了筷子不吃,无奈肚子饿得抓心捞肺,对着白米饭都能咽酸水。何况还要奶孩子,就算大人不吃,吃奶的小婴儿怎么受得住?


    杏娘默默擦干眼角的泪水,舀了一碗自个腌制的酱菜,就着米饭吃了两碗。泪水滚落到碗里,混着米饭吞下肚,只有自家知道是什么滋味。


    自打男人离了家,杏娘就没睡过一个整觉,面容苍白,形容憔悴。


    她是个要强的性子,又爱干净,非但自个收拾得齐整,就是吃奶的娃儿也日日擦洗换干净衣裳。如此一来更是疲惫不堪,日子过得昏天黑地,只觉得一天天的怎么这么难熬?


    正当杏娘以为自个要熬死的时候,天降福星,她亲娘杨老太太卷了包袱皮照顾女儿、外孙女来了。


    女婿在家时,老两口尚且担忧女儿、外孙女受了怠慢,如今女婿离家挣钱,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一大家子吃穿住行,哪样不花销银子。若是放着正经差事不做,专门候在家里照顾婆娘、孩子,纵是他们老两口愿意,外人也要说闲话。


    事到如今,李老爷子才有了些微悔意,这个女婿还是没选好,当初应该再多看看的。


    不过不打紧,要是过不下去了,接了女儿、外孙女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盘算着女婿已经外出上工,李老爷子在家思量再三,实在放心不下宝贝闺女跟刚出生的小娃娃。跟老伴在油灯下一合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收拾了行李投奔女儿。


    “我一个老头子不好赖在女婿家,你去无妨,无非叫人说咱家闺女娇生惯养得过了。


    说就说吧,她们说她们的,左右我又听不见,你过去照顾好女儿和外孙女才是正经大事。我让老大每天早上过去一趟,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别累着自个。”


    青叶出生在秋末,丛孝离家时已是天气严寒开始下雪了,河里水浅行不得船。


    杨氏踮着一双小脚从白水湾一路慢悠悠挪到泮水村,小路难行处由李老大背着走一段。


    杨氏的脚严格说来不算小,只是打小裹着,后面虽说放开了,到底骨骼受了压迫。


    跟常人比略显娇小,跟丛二奶奶比又大了许多,日常走路、干活是没有问题的。


    关于杨氏娘家的事,杏娘几兄妹知之甚少。杨氏从来不会提及,只说外祖父、外祖母皆已过世,没什么好说的。


    母子俩到丛家时几乎成了两个雪人,从头到脚裹着一层雪粒子。


    杏娘望着从天而降的亲娘,呆愣片刻,又哭又笑,扑上去抱了不撒手,“娘,你怎么来了……娘,我好想你,你怎么才来啊?”


    她有救了,她不用熬死了,只要爹娘还在,她就会活得好好的。


    对于亲家母的到来,丛三老爷是欢迎的。当娘的心疼女儿生育受苦,过来照顾女儿的生活起居,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


    陈氏纵是心有不满,面上也露出个笑模样,林氏更是笑眯眯没二话。


    起初大伙都以为杨氏住个两三天就回家,不成想她跟抱窝的母鸡似的——趴下就不走了。


    且她住得格外心安理得,得心应手,每日清晨李老大提了新鲜鸡鸭鱼肉过来丛家,帮着做些琐碎活计。


    完事了也不留下吃饭,两手空空回自己家吃。


    杨氏做好两个人吃的饭菜,端回房跟闺女一起吃,嘴上不忘深表歉意。


    “我们家老头子口味清淡,我做的饭菜恐怕不和亲家的脾胃,我就没有多事。


    再者小娃娃夜里闹觉,吵得我也没睡好,加上年纪大了,白天精神难免不济。我也没精力张罗一大家子的吃食,还望亲家见谅。”


    丛三老爷慌忙摆手说不用,哪里能劳烦亲家母给他们安排饭食,传扬出去叫人骂死。


    “您太客气了,照顾儿媳、孙女本该是我们老两口做的,眼下还要劳您费心,实在过意不去。


    您不用管我们,这一屋子这么多人还能饿死不成?要是有什么不顺手的地方,您只管说出来,我们肯定照办。”


    这边两亲家你来我往,谦和礼让,听得陈氏直翻白眼: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若是有心示好,怎不见拿出一只蹄髈或排骨出来,就是分她们一条鱼也是好的。


    结果这母女二人吃鸡喝汤,她连根鸡毛都摸不着,装模作样的老虔婆。


    陈氏心里暗骂不已,对着杨氏还不敢露出分毫。


    不知怎地,看着杨氏慈眉善目的笑脸,她总觉得对方不怀好意,且深知自个不是她的对手,还是不要轻易招惹得好。


    第132章


    就这样杨氏在丛家一住就是数月,把杏娘母女俩伺候得肥肥胖胖,白里透红。


    直到过年前几天丛孝自府城归家,杨氏才再次卷了铺盖回自个家。


    不论是白水湾还是泮水村的人都啧啧称奇,见过疼爱闺女的,却没见过这般精心伺候女儿生产的。


    李家老两口疼女儿是真疼,不像那些嘴上说得好听,怎么娇养、呵护,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到头来都是为了卖个好价钱,舍出去这许多本钱,总得收点利息不是?


    出于对妻女的亏欠,以及岳母的仗义相助,岳家的倾心相帮,丛孝打心眼里感激。


    陈氏跟他大嫂是什么德行,他心里清楚得很,两个人堪比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做出来的饭菜不能说难吃,只能说饿不死就成,让她们自掏腰包是绝无可能的事。


    平日里的吃食紧着园子里的来,公中不出银子,一个铜板的菜钱都甭想花出去。然而公中的出息又握在陈氏手里,进了她的口袋就是她的私房,哪有往外掏的道理?


    当然丛信是个例外,在大儿子学业这块,陈氏异常舍得花钱。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在大是大非上头,陈氏一向分得清。左右这银子也没花在外人身上,日后大儿子有了出息,她这个老封君当得才叫风光。


    如此一来丛孝这个房头就吃了亏,银子就那么多,其中一半还是丛孝贡献的。一家花用多了,另一家便顾不上,丛孝掏了钱却用不到自家人头上,心里也是有憋屈的。


    可再难受也得忍着,谁叫他出门在外,妻女仰赖父母帮衬。若不塞给他们好处,只怕妻女在这个家里更是孤立无援,举步艰难。


    亲情之间地母慈子爱,兄友弟恭,那也必须有利益的交换为代价。


    然而李老爷子老两口对女儿的疼爱是无偿付出的,发自于内心,无关钱财牵扯。


    如此才更得丛孝敬重,他自己从没体会过的东西,在妻子身上看到了,不得不说也是一种释然。


    为了感激岳家的真心相待,丛孝特意跑到镇上置办了精致的茶叶、布匹、点心、水酒等,大包小包提到老丈人家。


    李老爷子捋着胡须满意点头,笑着受纳了女婿的一片孝心。


    不但如此,丛孝还大手笔地包了老李家的各色年货,足足买了一箩筐。


    好家伙,这架势惊掉了白水湾众人的眼珠子,原本以为老李家的赔钱货算是做实了——出嫁、生育外孙女都赔出去一大笔银子,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由头等着呢,实打实的赔本买卖。


    不成想峰回路转,洒到水里的银子竟有生息的一天,得到的回报着实丰厚。


    村里人啧啧称奇,羡慕、嫉妒、喟叹着皆有之。


    “李老爷子的这个女婿选的好,得了岳家的好没有装聋作哑。这要是放在旁人家里,老岳母伺候妻女只说是应当的,蒙了眼睛只当看不到,何曾想过报答?”


    “谁说不是呢?李老爷子的眼光自是错不了,想当初去他家求娶的人何其多,门槛都踏薄了三成。李老爷子慧眼识珠选了这个女婿,想来正是看中了他的一片赤子之心。”


    有赞叹的就有眼红发酸的,“要我说这个小女婿还是不够大气,得了那么些好处,竟只买了一筐子鱼肉。


    换了是我,怕是镇上的铺子都能给搬空了,他不是在府城做工吗?府城的人送礼会这么一副穷酸样,也不怕笑掉人家的大牙。”


    袖着手的几人面面相觑,嘲讽地扯动嘴角,红眼病犯成这样也是个奇葩。


    众人懒得跟他搭话,找了由头结伴家去,一路上编排他的酸言醋语。


    事到如今,陈氏和林氏才悔青了肠子,早知道小儿子(小叔子)这般慷慨大方,她们定会把杏娘伺候得好好的。


    不就是要吃新鲜的鱼肉吗,她们就是自家不吃,也会炒一盘肉丝,炖一碗鱼汤端给杏娘。


    一个月下来也花不了多少银子,比起丛孝的回报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然而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后悔药,多说无益,只待下回杏娘生产。


    千呼万唤之下杏娘生下大儿子,婆媳俩正准备大展拳脚,好叫丛孝刮目相看,也得一回厚礼相送。


    不成想还不等坐满月子,丛孝就亲去岳家请来了丈母娘坐镇。


    非但事先给足了银子,要老岳母不用客气,“您只管安排好自个和她们娘俩的饭食,想吃什么买什么,不要舍不得银子。不够的话找杏娘拿,家里的积蓄都在她手里。”


    还承诺等他做工回来,定会给岳家送上厚礼,把丈母娘哄得眉开眼笑,厚礼不厚礼的,她不在乎。难得女婿有这份心,老人家替闺女高兴着呢!


    杨氏熟门熟路住进丛家,手一摆打发走女婿,抱着大外孙亲香、逗弄。


    自此杏娘生了三个孩子,亲娘在女婿家住满三回,一住就是几个月。


    这事在邻近几个村子成了奇闻轶事的笑谈,都说再没见过这般爱女心切的岳家和洒脱随性的女婿,正好凑成了一对,真个长了见识。


    好在丛孝和李家都是心胸宽广之人,他人爱说就说去呗,只要不碍着他们便是。


    杨氏在丛家住了几回,跟这条垄上的大娘、婶子们打得火热。


    她是个随和的性子,虽然不爱说话,但摆出一副笑脸善于倾听的模样,人就忍不住往她跟前凑。加之为人大方爽快,时常请邻居们吃点心、喝果酒的,妇人们对她再没有二话。


    跟陈氏一对比,越发显得她抠搜小气,难登大雅之堂。


    如此得人意的一个老太太怎么摊上了这般不匹配的亲家,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得亏陈氏人缘不好,没人跑到她跟前嚼舌根,否则非得气出个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不可。杨氏性情如何干她屁事,两亲家一年见不了几次面,怎地还比到她的头上来?


    这才真的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陈氏婆媳俩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没沾到半点好处不说,还惹了一身的鱼腥味,叫人嫌弃了一把,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非但如此,因着杨氏的和蔼可亲,以礼待人,给她闺女在这条垄上很是刷了一拨好感。


    直到如今还有上了年纪的老婶路上碰了头,随口问候一句:“你娘近来可好?要是空闲了过来走走亲戚,这是亲闺女家,又不是外处……


    想当初我跟你娘好着呢,这都多久没见面了,可是想得慌。”


    ……


    随着年岁的增长,杏娘每每想起往事,总有一种看外人般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她年轻时怎地如此不中用,堪称抓了一把好牌打得稀烂,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怕的?


    以如今的眼光来看,陈氏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心里的想头打眼一望便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实在不足为虑。


    林氏即便难缠,那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不会轻易得罪人,也不会轻易与人结仇。与她交往面子上过得去就行,谁也别指望跟她深交。


    她当初怎么会混成那样一副凄惨的得行,如今的杏娘依旧想不通。


    不过自打开了心窍,与人打交道的次数多了,倒是领悟了一二。


    无非是从闺阁少女陡然成为庄户媳妇,步子迈得太大,前脚还没站稳后脚便急着离地,慌乱间差了节奏,可不就要摔个大马趴。


    想来陈氏初嫁人时也不似现下的油盐不进,林氏刚进丛家门也分不清哪块菜地是自家的。


    如同这世间的万千妇人,十几岁离家时,谁能想到往后会把日子过成何种面目,或许心想事成,事事如意,更过的则是面目全非。


    好在杏娘有一对靠山爹娘,好在他们愿意托举着她,好在她足够争气,终是活出了个人样。


    杏娘心下慷慨连连,自我嘉许:可见她着实是个心软之人,年轻时在婆母、嫂子手里吃过如此多苦头,眼下竟然还能在一个屋檐下共处。


    她的心胸之宽广,气魄之豁达,可见一斑,便是官府给她颁发表彰的牌匾,那也是当得起的……


    当然,从内心深处来说,若是两个老人能两家分一分就好了。她家供养公爹,婆母正好打包送给林氏,若是如此……


    杏娘只怕在梦里都能乐得笑出声,这辈子圆满了,再没有什么遗憾。


    不过想也知道不可能,她家跟公婆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要是翻了船,谁都逃不脱,全都要掉进水里灌一肚子水。


    哎,世事两难全,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若是万事能随人意,那也就不叫人世了。


    这边厢杏娘唏嘘自个对婆母的仁慈,那边厢婆母陈氏已是磨刀霍霍向曾经的小绵羊杏娘,就不知这场母老虎之争谁将成为山中之王。


    当天傍晚散了牌,丛孝三个到底过来朱青水家帮着收拾、打扫庭院。


    落雪、浮叶清理干净,枯枝、稻草合着雪水结成硕大的冰块,只得先抬到角落化冰。等去了雪水晾在屋檐底下阴干,过一段时间便能撇断当柴烧。


    一切打理妥当后整个院子看着清爽了不少,只是连廊上少了挡雨的顶棚,雨雪天气难免打湿鞋袜。


    这却是没办法的事,如今这个天气砍树都费劲,只能等开春了再整治。


    回到家的杏娘无精打采,眉眼无神,人活在这个世上,要想过得好就得向前看,不能沉溺往事。可那些旧事不是你说不想,它就不存在了,它们永远潜伏在记忆的最深处,最晦暗的角落。


    偶一记起,哀伤如同排山倒海般袭来,不由自主,深陷其中。


    年少时的困境再一次笼罩头顶,那样窒息、压抑,一时心绪翻滚难平。既怜惜、心疼彼时的自己,又格外愤恨当下的始作俑者。


    杏娘也不知道是恨婆母多一些,还是应该怨怪丈夫的远走他乡,亦或者责怪自个的懦弱无能。但是人总归是利己的,舍不得责骂自己,就必须迁怒他人。


    如同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不多时,水面恢复如初,然而水底下的暗流涌动永不停息。


    第133章


    杏娘心绪难宁,吃晚饭时就稍显心不在焉,数着米粒往嘴里扒饭。


    丛孝见媳妇闷闷不乐的样子,好奇地问:“怎么了,可是炒的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我明天给你做。”


    杏娘轻轻一笑:“没事,许是白日里零嘴吃多了,现在有点撑得慌。”


    “吃不下别硬塞。”丛孝拿过她的饭扣在自个碗上。


    “剩下的饭我吃了,你夜里要是饿了,我给你煎糍粑。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这些天说是过年,天天吃这些卤菜、肉的,确实腻得很。别说你了,就是我吃着也没什么胃口。”


    杏娘嘴角的笑意舒展开来,当家的虽说不能日日陪在身边,可他也在艰难讨生活,努力维持这个家。


    何必对他如此苛求,若是有得选,想必他比任何人都不愿意背井离乡吧!


    更何况只要他在家的日子,即便不像何石那样家里家外一把抓,也不会袖了两只手当大爷。只要是她想做的事,他都会尽全力配合。


    比起刚成婚那会,他们两个都改变了太多,说到底,两口子只有互相扶持才能走得更远,把路走得更顺畅。


    杏娘含情脉脉望着男人,眼底的笑意似要溢出来一样。


    丛孝莫名其妙,正要出口相问,一道嘲讽的声音飘入耳中。


    “可见是日子过得好了,身在福中不知福,连肉都有吃腻的时候。你亲娘可没吃腻,巴不得天天都能吃到。


    我听人家说那些有钱的老爷太太都是吃人参、燕窝的,也不知道我这个老婆子有没有福气吃到儿子孝敬的这些个稀罕玩意。”


    丛孝轻笑了两声,略微夸张地道:“我的个亲娘哩,您老可真会狮子大开口。您也说了这些是稀罕玩意,我见都没见过,从哪里给您老弄来?”


    陈氏不屑地冷哼一声,“怪道老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原来是有缘由的。


    人家还没吭声呢,有的人就急巴巴凑上去献殷勤,可惜人家不领情。你亲娘不知好歹急巴巴开了口,你却在这装聋作哑,东扯西拉,可见是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说完也不等人反应,碗筷往桌上一抛,昂着脑袋走出灶房。


    丛家的粗瓷碗格外结实,滴溜溜在桌上转了好几圈,越来越慢,直至停住不动,稳稳地立在那里。


    丛孝茫然地眨巴眼睛,视线从静止不动的碗移到他爹同样呆滞的脸,“爹,娘这是怎么了?


    从过年起天天没个好脸色,脾气大得像热油锅里滴的水,时时刻刻想着炸翻一干人。咱们也没得罪她啊,还是说……您跟她吵架了?”


    “那没有。”丛三老爷慌忙否认,他可不背这个黑锅。


    “我哪敢跟她吵架啊,这寒冬腊月的要是把我赶出房门,我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要是热天还好说,随便哪里搭一块门板凑合一夜,现下可不行。”


    他迟疑片刻,不确定地道:“兴许……你娘是不是肉吃多了,心火旺盛?”


    丛孝:“……”


    他呵呵干笑两声,不想搭理他爹。


    杏娘垂下头勾出一抹冷笑,哪里是什么肉吃多了,这是憋不住火气了,只等着朝她泼来呢。


    隔天早上丛二奶奶请丛孝家去帮忙,她家的一把椅子靠背总是脱落,坐起来提心吊胆。


    稍不留神往后一靠,“咔嚓”一声,椅背松落,能把人吓一趔趄,三魂七魄半天归不了位。


    家里人人都被吓了不只一回,年轻人还好,她们老两口上了年岁,再来两次可以提前去阎罗殿报道了。


    可这把椅子是用好木头做的,还刷了桐油,油光水滑,保养得相当不错,丢又舍不得。


    只是椅背松了,拿去村里木匠那里修整要费几个铜板,颇不划算。正好趁着丛孝在家空闲,请过去搭把手,自家人也不用银钱,最多招待一顿饭食。


    阴了近半个月的天总算露了晴,白花花的大日头挂在半空,今天是个好天气。


    太阳一出来雪就开始化了,门前的场地渐渐裸露出黄褐色的泥巴,屋檐下晶莹剔透的冰钩子往下“滴滴答答”化水。


    河里的冰层也开始松动、碎裂成小块,积雪融成水流到河里,饥渴的河床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


    一切都是那么鲜活,在阳光下被冰雪冻结的万物开始舒筋展骨,窸窸窣窣,蠢蠢欲动,连空气都似乎透露出一股甜丝丝的清新。


    璀璨的阳光填满眼眶,晃得人眼晕,久不见日头的眼睛还没适应突如其来的绚烂光亮。


    故而外头走动的人不多,加之化雪路上湿哒哒难行,人们情愿候在家里多呆两天,等路晒干了再出门。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别看白生生的光亮洒满大地,可它不顶用啊,丝毫温暖不了人们冰凉的手脚。


    丛三老爷不嫌麻烦,依旧在灶房升起火堆。反正等到天气彻底放晴,便能去墙根底下晒太阳,这两天的柴火还是必须要烧的。


    烤火的人少了很多,只丛家两房人,还缺了个丛孝。


    如此千载难逢的时机,陈氏自是不想错过,正想着由头发难呢,她大儿子恰好递过来梯子。


    丛信一脸窃笑,神秘兮兮道:“你们还不知道吧,朱老四叫他老子锤了一顿。说是只知道玩牌,连家里倒塌都顾不上,这样的混蛋就是欠揍。”


    “朱老哥动手了?”丛三老爷诧异道。


    “枉我那天拉着他劝解了半天,儿大不由娘,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说动手就动手,孩子面子也无光。


    你说这大过年的何苦来哉,忙的时候恨不得倒地就睡,想躺到公鸡打鸣都是奢侈。如今好容易能养精蓄锐两天,家家户户吵不完的架,这到底是怎么了?”


    陈氏冷笑一声:“叫我说打得好,打得妙,这样的不孝子孙就是打死了也是活该。当儿子的不听话,做老子的教训规矩怎么能说错,合该普天同庆才是。只是可惜了……”


    陈氏摇摇头,一副扼腕叹息的模样。


    “可惜什么了?”丛信好奇地问,想不到他娘如今还能说出这般的大道理。


    “可惜出了嫁的妇人离了爹娘的管束,就开始无法无天,目无尊长。所谓贤妇就应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孝顺公婆,抚育孩儿,可如今的有些个婆娘啊,猖狂得没了边。


    在家不说操持家务,恭顺丈夫,反倒袖了手万事不沾,只等着吃现成的,要当家的汉子围着灶台打转。简直倒反了天罡,颠倒了阴阳,你们说这样的妇人是不是早该休弃滚回娘家,免得在外头丢人现眼?”


    陈氏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杏娘,苍老的面盘露出快意的阴笑,只差明晃晃指着她的鼻子说:骂的就是你。


    杏娘捡柴火的手一顿,若无其事收拢到火堆上,神情淡定自若。


    丛信先是大吃一惊,顺着她娘的视线瞟了眼弟媳,跟他媳妇对视一眼,咧嘴露出一副怪笑,幸灾乐祸地耸了耸肩。


    林氏只听个话头就猜出婆母的剑指对象,眼睛一转,决定添一把柴,倒两滴油,把火拱得更旺些才好。


    “娘说错了,成了婚的妇人不是有婆母管教吗?谁家儿媳不听话,当婆婆的一耳光就甩过去了,外人哪敢质疑半句?


    关了门家里头的事,便是官家大老爷来了那也管不着,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纵是把她打个半死,她还能跑出去脱了衣裳给人看,那些被休的妇人可没几个有好下场。”


    有大儿媳当帮手,陈氏更是气焰嚣张,怪笑道:“可不是,被休回娘家的妇人不是跳了河,就是上了吊,哪有她的活路?


    便是她生下的那些孩儿也受磋磨,在后娘手里有几个能讨得了好?……说到底当婆母的就不能心慈手软,该打该骂都是应当的,免得儿媳猖狂过了头犯下大错。


    再者说,妇人品行不好也有亲生爹娘的错,管教不力嘛,她自个的爹娘也要受人唾骂。”


    这婆媳两一唱一和的竟然唱起了双簧,一句接一句,好似没分家那会,两人联合起来挤兑最好欺负的那个。


    灶房里一时寂静无声,从头到尾只丛三老爷一无所觉,拿着火钳扒拉余灰,“牛棚里叫踩得下不去脚,等会儿把烧完的柴灰倒进去,还能积肥!”


    杏娘轻笑出声,侧过身子对公爹道:“初二回娘家,我娘说自打生了青果就没来过咱们村。等开春了好好过来住一阵,左右家里田少,到时我爹也一并过来。


    她还说这条垄上有几个跟她处得不错的老婶,这么久没见想得慌,趁着还能走动过来见见面。”


    “真的?”丛三老爷欣然笑道。


    “这是好事啊,亲家公也要过来啊,那可是咱家的荣幸。他们几时过来,有说具体日期吗,咱家也好早做准备,要是还没决定,要老七跑一趟也不碍事……”


    杏娘无奈地道:“他们倒是想早点过来,可我侄子拦着不让?”


    “你侄子?小李大夫?他为什么拦着,之前亲家母不是在咱家住过?”丛三老爷满脸疑惑。


    杏娘耐心解释:“我侄子说不一样,我娘之前是为了照顾我生孩儿,外人不会说闲话。若是两个老人都来我家,旁人会以为生为长子长孙的他那一房,弃了双亲不肯赡养。


    反倒逼得二老偌大的年岁投奔出嫁的女儿,有违纲常……按着本朝律令,得了父母养老田亩的长房就应当供养老人,不得遗弃。


    镇上的那些乡绅大人、地主老爷们最是看重人伦孝道,若是被沈家大老爷知晓他爷奶住进了女儿家,我侄子的医馆差事怕是不保呢!”


    她笑吟吟转头,好奇地问丛信:“我侄子还说镇上的教书先生也极其看重这一点,毕竟教书育人嘛,品行不好如何教出来好学生,怕是早被人挥扫把赶出来了。


    大哥,你在镇上教书,想必比咱们更清楚才是,你知道这些吗?”


    丛信的笑脸龟裂破碎,他僵硬地扯动嘴角想表现得轻松一些,可弟媳逼人的视线直直盯着他,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是有这么回事,镇上的老爷们最重名声……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就是个教书的,哈哈,平日里也不跟他们打交道……”


    嗫嚅半天,说了几句事实而非的话后,丛信垂头丧气躲开她的目光,缩成一团不再吭声。


    林氏则是深深地看了杏娘一眼,嘴角紧抿,也垂下眼睛不看任何人。


    第134章


    见大儿子也赞同小李大夫的话,丛三老爷更是稀奇。


    “不成想镇上的老爷们还管这些个,走亲戚还要讲究个名正言顺呢!不过,咱俩家都住在偏僻乡野,大老爷们怕是不会理会咱这些升斗小民吧?”


    “咱们自是不打紧。”杏娘轻快地接口。


    “可不是有句话叫人言可畏嘛,我侄子在镇上谋了差事,多少人心酸眼红。有那坏心眼的少不得时时关注,一旦抓到了点风吹草动的把柄,立时就能传扬得满镇人尽皆知,巴不得搅黄他的前程……


    要不怎么说三人成虎,即便是胡编乱造的传言,编排的人多了,众人就当了真,哪管谣言的真假,何况是这等一打听就能明是非的家事。


    人的两张嘴皮子上下一碰,说出去的话就变了样,我侄子那般温和有礼的一个人,行事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就怕叫人告发。”


    丛三老爷赞同点头:“那倒是,小李大夫是个再守礼不过的人,叫人见了就喜欢。咱们平头百姓好容易得个出身,甩脱掉镰刀、锄头的,可不得小心行事。


    要是被那些坏了心肝的人捣乱,重新去田里蹚泥巴水,那滋味……年轻人怕是受不住哩,这就像书里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便是当爹娘的心里也不落忍。


    咱们家虽说没这个顾忌,碍着小李大夫,也不好接了亲家公、亲家母来家住。你可得跟他们解释清楚,不是我们不愿,实是怕好心做了坏事。”


    “我知道,”杏娘笑意盈盈道,“我娘常说人生在世哪能面面俱到,总会得罪二、三人,所以平日里做人不能太猖狂,否则岂不处处树敌?


    人当面不能拿你怎么样,背后抽冷子就是一刀,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哩!大哥,你是咱家学问最好的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丛三老爷跟儿媳一唱一和的本事比起陈氏跟大儿媳丝毫不差,且他是在不知情的境况下发自肺腑的心声,比之刻意为之更显刀刀见血,深可见骨。


    丛信虽说不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可这般再浅显不过的指桑骂槐,他要是听不出来就枉费在镇上当了一年的教书先生。


    早知道今天就不过来烤火了,他媳妇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做什么掺和老娘跟弟媳的纷争。


    这不是没事找事,吃饱了撑得慌吗?


    当下只听得浑身冒汗,面红耳赤,他分家前后做的那些“好事”好比民不举,官不究,欺的就是他二弟憨厚老实。


    若是有看他不顺眼的人传扬出去,只怕外人一听就知晓内里的龌龊,孰是孰非不容辩驳。


    人品一旦染了污点,那他的差事……


    丛信吭哧难言:“弟妹说得是,咱们是得……小心行事,谨慎说话。好在都是一家人,胳膊肘折了往袖子里藏,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话,是吧?”


    杏娘无所谓地耸肩:“大哥说是就是咯,我这个人好说话的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欺到我的头上来,就是把天捅个窟窿,我也是敢的。


    咱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谁不让我好过,我让他寝食难安。”


    语气决绝,气势如虹,颇有上阵杀敌的女将军威势。


    不就是拱火么,她非但能拱火,还能架桥呢,如今的李杏娘别说以一敌二,就是以一敌三那也不带怕的。


    丛信嘴皮子嗫喏两声,怯于她摄人的目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林氏则始终置身事外,如一尊沉默的雕像矗立在一旁,一声不吭。


    “有了。”突然丛三老爷一拍膝盖,他方才眉头紧锁想了半天,终于想出来一个好办法。


    “小李大夫担心他爷奶一起来咱家小住旁人说闲话,咱们可以先请了亲家公过来住一段时间,再请亲家母过来,两人轮番做客,外人总不会连这个都管吧?


    这样既避免了闲言碎语的麻烦,亲戚之间又添了来往,岂不一举两得?”


    显然老人家很是自得他的奇思妙想,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得意。


    杏娘的笑声越发清脆:“爹,您可真厉害,这样的法子都能想到,挑个时间给我爹娘带个口信,他们定也是同意的。”


    “是吧?”丛三老爷眉眼弯弯,心满意足。


    “在镇里找一个活计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不成想还有这般多的说法。好在咱家本分度日,跟这些挨不着边,犯不着顾忌。”


    杏娘不再说话,只发出几声意味深长的轻笑。


    见老大两口子三两招就败于杏娘之手,陈氏不由气结,怎地这般无用?


    尤其是林氏,之前不是能言善道,死的都能给说成活的,如今怎成了张嘴的哑巴?


    敢情不是自家的事就不尽心,摆摆架势亮亮招式就没有了后招,叫人打得狼狈不堪,有如丧家之犬,简直无用至极。


    前锋一败涂地,当主帅的陈氏只得亲自下场,“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自个家里的事情外人怎么会清楚?


    要是出了差池,那指定就是自家人眼红使坏,见不得旁人比自己强,这样的人就活该头顶生疮,脚底流脓。”


    “娘说得极是。”杏娘赞同点头,推心置腹道。


    “要不怎么说还是娘了解我,都说做人要以和为贵,家和万事兴。我不一样,我偏偏就要小肚鸡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谁要是欺了我,我就算拼去半条命,也要刮他一层皮下来。哎,没办法,生就这样的脾性,我爹娘也由着,纵使我闯出天大的祸事,他们也能想法子解决。


    我是不要紧,左不过就是鱼死网破,看谁耗得过谁?”


    一番话说得满是骄纵跋扈,不可一世,气得陈氏嘴角哆嗦,一股气憋在胸口几欲爆炸,却找不出反驳的话。


    李老爷子在这十里八乡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人,杨氏也不遑多让。


    两口子拿个老生闺女当宝,几个儿媳、孙子、孙女们也不是没意见。


    可再有意见那也是白搭,人家自个挣钱自个花,反倒是儿子、儿媳们惦记老两口的私房银子,把多少老人比了下去。


    娘家靠山硬,如今的杏娘就有些有恃无恐,加之心性几番磨炼,陈氏再想在她头上作威作福,摆婆婆的架子,面临的就是骑虎难下。


    她不去为难旁人已是心胸开阔,哪还容得了别人找茬?


    “谁欺负你了?”依旧是丛三老爷莫名接口。


    “先不说你爹,咱们周遭这片就没有不服的,都拿他老人家当了半个神仙。便是小李大夫的名头也日渐响亮,每逢去镇上摆摊总能听到只言片语,说他医术高超,待人有礼,一视同仁……


    非但得镇上的老爷们看重,就是镇下面的百来个村子的人也佩服得紧。自打他开始坐堂问诊,看病的人都多了起来,为人极有耐心。哪怕是街上的乞儿也一样的把脉开方,再没有冷眼轰赶过,跟之前的老大夫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如今说起镇上的小李大夫,人人竖大拇指没口子称赞,都说李老先生养了个好孙儿,不愧是有大功德的人,福报厚着呢!依着如今的势头,假以时日小李大夫的名气指定越过他祖父,到时李家一门的人都跟着沾光。”


    说到这里,丛三老爷乐不可支,得意的劲头毫不掩饰。


    “不说别的,就是咱家跟小李大夫沾了亲也好处多多啊,看病吃药方便。有个什么事也多了条缓和的余地,有名气的人说出来的话比咱们小老百姓份量重多了……


    老七这门亲结得属实好,咱们丛家一门占了便宜。你说说,你娘家这般厉害,谁还敢欺负你啊?”


    丛三老爷自顾哈哈大笑,以为小儿媳在说笑逗趣。


    只不过除了这两人,其余人僵硬地拉起嘴角,实在摆不出一个完整的笑脸,陈氏更是一肚子火憋成内伤。


    往常只觉得老头子好哄得很,她偷懒耍滑时随便扯个慌就忽悠过去了,是个心思简单的棒槌。


    如今才知晓棒槌的杀伤力也是巨大的,尤其是使在自个身上,内伤更甚,心肝脾肺肾无一处不冒火,肚子整个就是一着火的灶膛。


    “你给我闭嘴,天天跟个张嘴的□□似的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她奈何不了姓李的娘们,还降服不了死老头子?


    丛三老爷的笑声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着老婆子,不知道她发的哪门子疯。


    大过年的,笑都不能笑,难不成要哭?


    可年关里就以泪洗面……兆头也太不好了吧,这一年怕是哭个够呛。


    老人家砸吧砸吧嘴皮子,尴尬轻咳两声,假装忙碌低头拿起一根细柴火添进火堆。


    家有母老虎日子不好过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很显然丛三老爷属于下风向,从来就没有吹过逆风。


    杏娘笑地更欢了,无事人一样对公爹道:“爹,我说着好玩的,即便不指望旁人,单凭着我自个,打起架来也没几个是我的对手。谁要是欺了我,我定要她好看。”


    丛三老爷嗯嗯两声,再不敢开口说笑,老婆子吃多了过年的火药星子,脾气大得很,他还是不要随意招惹的好。


    丛孝是在二伯父家吃了晌午饭回来的,到家时诧异了一把:今天家里怎地这般冷清,他娘不见人影,哥嫂、侄子也没过来烤火,灶房里只老爹带着他媳妇、三个孩子在烤糍粑。


    “娘去哪里了?今天化雪可够冷的,风一吹骨头缝里都在滴水。下雪天还能看见拿着铲子的大老爷们,今天外头半个人影都没有,都缩在家里烤火。”


    丛孝伸出冻得通红的双手在火堆上来回晃悠,鲜红的火苗舔舐他的手掌。皮肤上传来一阵阵暖意伴有一股焦疼,又夹杂着难耐的痒意。


    他抑制不住两手交替磨蹭,冻伤了的手一旦碰到热气就会这样,又酥麻又痒。


    内心深处涌动起胡乱抓挠一番的冲动,只要解了那层痒意就好,如同干枯的地块渴望雨水的恩赐。


    理智上抑制着这种冲动,一旦抓破了皮更是坏事,年年岁岁就会冻伤流脓,永远别想摆脱。


    大人尚且知道好歹忍着痒意,孩童就没有这个顾忌,肆无忌惮揉搓红通通肿大了一圈的耳朵,风一吹开始流脓结痂。


    睡梦中使劲抓挠撕破,又开始流血结痂,循环往复,不到开春天气暖和没有尽头。


    杏娘懒得开口,丛三老爷笑着解释:“你娘说头晕去躺一会,左右闲着没事,她想睡觉就睡吧!”


    丛孝不以为意点点头,他就是随口一问,这个天缩在被窝里也没热气,还是坐在火堆旁舒服。


    第135章


    当天丛家风平浪静,晚饭时陈氏无事人一样出来吃饭,杏娘也笑意盈盈如常地袖手旁观,坐着只等着吃现成的。


    丛孝任劳任怨打理一家人的吃食,丛三老爷坐在灶膛前烧火,父子俩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临睡前杏娘嘱咐男人:“明早你把三个孩子依旧用箩筐挑了去我娘家,上次我娘就说得空送去给他们老两口稀罕稀罕。这几天正好无事,天天闷在家里吵得我头疼,趁早送走让我清净几天。”


    “只把孩子们送去,你不回去?”丛孝诧异地问,笑着提议。


    “你回娘家住几天也没事,我在家里守着就成。旁人爱说闲话让她说去,只要不说到你面前,你就当听不到。


    便是指着你的鼻子指桑骂槐,你也不用怕,直接骂回去,我是吃你家盐了还是喝你家水了,管地这样宽,气不死她。”


    杏娘由衷地笑了,这一天的憋闷瞬间烟消云散,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她的嗓音柔得能滴水:“不去了,好容易你在家住几天,我陪着你不好么?等到天一放晴,你又要出远门,不到春耕不着家,再想不到家里还有个婆娘在等着。”


    即便是在漆黑如墨的夜里,男人的眼睛依旧在发光,他怜惜地搂抱住媳妇,把头埋在她的脖子吃吃地笑。


    成婚已近十载,可他的妻子依然那样鲜活、大胆,永远令他心颤。


    内敛的性子使他无法说出这些柔情蜜语,纵使媳妇时常语出惊人,毫不遮掩坦率地表露她的情义。


    每逢听到这般赤裸裸的话语,他仍是满心激动,浑身颤栗,仿佛灵魂深处流淌过温热的泉水,如醉云端。


    男人的手抚摸着女人的脸庞,低下头吻上去。女人柔顺地仰起颈项,双手触摸宽厚的臂膀,缠绕他的脖子,两个人影交叠成一团。


    夜色渐浓,窗外的风声渐歇,敲打屋檐的树枝也放轻了力道。


    深更露重人安眠,只有河床底下的污泥依旧在“咕噜噜”吞咽天地的甘霖。


    隔天清晨不等吃早饭,杏娘就打发男人早去早回:“趁着路上的冰雪没化早点过去,在那边吃了早饭回来,没事别耽搁,也别去我哥家逗留。”


    丛孝笑她性子急,顺从地挑了三个儿女去岳家,“走咯,咱们家的小猪猡出圈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手快有手慢无,有没有谁要买的?”


    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叫嚷不休,“我不是小猪猡,爹爹才是大黑猪。”


    “我不要当小猪,我要吃猪肉,猪肉好吃……”


    一路笑闹着到了老李家,杨氏面有异色地给女婿倒热茶水,听他说清原委,也不多问。


    只笑着圆话道:“就那么随口提了两句,还想着亲家公、亲家母舍不得小孙孙,不成想她倒记在了心上。既已送来,你放心,孩子们放在这边定安然无恙,你过几天再来接就是了。”


    丛孝连忙应好,待吃了一碗六个糖水鸡蛋,甜到了心窝子,嘱咐了一番儿女后,跟岳父母拜别。


    他到家时不到午时,离晌午饭还早,撸起袖子正要切腊肉,叫媳妇止住了。


    “你今天来来回回走了半天,怕是累得够呛,今儿的两顿饭我来整治,你只管歇着就成。”


    从昨晚开始到现在,媳妇的迷魂汤把丛孝迷得够呛。


    别说担着三个孩子送去岳家,纵是再多加一个媳妇,这么来回跑一天他也不会嫌累,有的是一股子牛劲。


    正要拍了胸口表功几句,媳妇已是抵了他的后背推出灶房。


    “好了,我知道你不累,可我心疼自家的男人行了吧!这些天有劳你操持家务,煮饭洗衣的,我享福当了几天甩手掌柜。


    今儿个手痒想显摆一番手艺,门前的场地已经晒干不沾鞋了。你去外头跟他们唠嗑几句,正好晒晒太阳,到了饭时我去叫你,去吧……”


    丛孝晕乎乎走出屋子,温暖灿烂的阳光映入眼底,心底的喜悦几欲破土而出,如同这洒满原野的亮光,生机勃勃,明媚张扬。


    这一整个上午都是醉醺醺如飘在云端,走起路来也像踩在棉花上落不到实处,直到媳妇喊他回家吃饭,才从天上仙境坠落回芸芸人间。


    只见一张四方桌上,四个方位放了四碗红薯,桌面空荡荡如雪洞。


    丛孝顿时僵立在原地,杏娘热情招呼:“赶紧趁热吃吧,凉了不好克化。”


    率先拿起筷子吃起来,丛家二老面无表情坐到各自方位,也端起碗各吃各的,只不过才扒了一口就放慢了速度。


    见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丛孝只得认命地走到自个方位坐下,一个红薯下肚口干胸闷肚子胀,吃得生不如死。


    上回的红薯焖饭好歹能看到小半碗米饭,桌上还炒了一盘青菜。


    这次倒好,真正的水煮红薯,一粒米的影子都不见,更别提青菜叶子。


    虽说撑死鬼总比饿死鬼好,可丛孝到底不甘心地问:“好端端的你怎么想起煮苕吃,要不还是我来做饭吧?说起来在外头我也是自个炒菜煮饭,在家里就是多炒两个菜,并不费事。”


    丛三老爷眼睛一亮,一脸期盼地望着儿子,他有救了!


    陈氏也怔愣了一瞬,咀嚼明显变慢,两只耳朵高高竖起。


    杏娘咽下嘴里的红薯,欢快回道:“不用,是娘说想吃我煮的苕,我想着简单的很,又不是什么多难做的稀罕玩意。


    难得娘提了要求,我总要满足她老人家才好,正好孩子们不在家,咱们几个大人尽情吃个够。”


    陈氏充耳不闻,低着头专心致志啃碗里的红薯,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丛孝哑然,怪道一大早催着他把孩子送往岳家,原是在这等着呢。看来媳妇这回气得狠了,对自个都毫不心慈手软,这是以身入局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也不知道他娘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害得他们父子两跟着一起遭罪?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寂静如一潭死水,饭后难兄难弟二人组不约而同地重聚牛棚。


    “爹,我娘她老人家又怎么得罪我媳妇了,我才回来几天,吃苕吃得够够的了。现下不是荒年,咱家也还没落魄到那个程度,我就想吃几顿正常饭菜,不是嗝啊、屁啊放个没完的苕。”


    谁能懂他的落差,昨晚上媳妇的缱绻深情还在脑海里不断回味,眼下熟悉的红薯味已充斥他的五脏庙府,且一整天都难以消散。


    红薯这个东西吃多了实在叫人坐卧不宁,心神不定,过日子不是这么个过法。


    丛三老爷哪里知道,他要是能弄清楚个中原委,他也不是丛三老爷了。


    左不过是昨天烤火出的纰漏,没见他大儿子一家回去后就没露过面,他老人家虽然憨厚老实,到底不是个傻子。


    他是没听明白那些个拐了十七八个弯,花里胡哨、假模假式的话,从这一点来说,丛三老爷跟杏娘如出一辙。


    可喜的是,杏娘如今的城府与日俱长,不但能听懂人家的言外之意,还能反骂回去,不使自个受一丁点气。


    丛三老爷就没指望了,眼看着几十年过去还是老样子,可以预见的未来改变不大,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


    丛三老爷闹不明白老婆子跟儿媳唱的哪出戏,但也不会把昨天的对话复述给小儿子听。


    没见他儿媳已经气得想跟婆母同归于尽了吗,要是再添一个气得七窍生烟的小儿子……这个家的日子没法过了。


    老人家的声音更加凄凉委屈:“你才吃了一顿就叫苦连天,我们三个早上吃的就是水煮苕,晚饭估摸着也跑不了,我吭声了吗?


    我看晚上这顿可以免了,吃了比空着肚子更难受,夜里胸口梗的着实不是滋味……我的儿啊,要是明天早上你爹没起床,指不定一把老骨头已经凉透了。


    你记得推开房门给我料理后事,虽说冷天气味不大,可人死讲究个入土为安,老这么放在家里不是个事……”


    丛孝:“……”


    他就不该找他爹诉苦,好歹他年轻力壮还扛得住,他爹眼见就要去掉半条命。如今连后事都拿出来安排,由此可见丛三老爷的凄惨境遇远超自个。


    诉苦的对象比自家还悲伤,这苦也就诉不下去了。


    且丛三老爷之前是畏妻如虎,如今又加了个畏儿媳如虎,更甚者儿媳比老虎可怕,上升成了能取人性命的母夜叉。


    阎罗殿里的黑白无常来了都得给他媳妇让道,这如何能忍?


    他媳妇虽说脾气大了点,可那是为人爽利,直来直往,怎么到他爹的嘴里就成了玉面罗刹?


    既然他爹不想说出缘由,丛孝只得抽丝剥茧,从源头找起,总得还他媳妇一个清白。


    “爹,您先等等。”丛孝打断丛三老爷的喋喋不休,这么抱怨下去说到天黑也没个完。


    “我回来时娘还好好的,怎地这些天格外暴躁易怒,你俩好歹一起过了几十年,总能看出一丝半点的苗头吧?”


    “苗头?什么苗头,你娘的脾气一向不大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她为着什么生气?”丛三老爷一脸茫然,他是真的不知道老婆子闹的哪出。


    “……”丛孝深吸一口气,耐心诱导。


    “您仔细想想,娘虽说平日里不大爱笑,可也不会见人就喷火,整天一副火烧火燎的模样,我看她头顶都快冒烟了。我俩倒是无所谓,她撒火就让她撒,这不是撞我媳妇头上了么……


    我媳妇本就是个泼辣性子,如今越发能干利索,交际手段样样不差。她不去找旁人的茬已是阿弥陀佛,怎会容忍别人欺到她的头上?


    娘还当她是初嫁人的小媳妇呢,比起心计、手腕,娘哪样都不占上风,怎地就偏偏爱跟我媳妇过不去?”


    杏年刚进门那几年也就罢了,生性单纯,不通人事。


    刚从闺阁里的娇小姐嫁为人妇,柴米油盐一窍不通。自然是婆母说什么便是什么,彼时陈氏尚且能拿捏儿媳一二,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怎还会干净如一张白纸?


    也就陈氏长年累月在家里称王称霸惯了,毫无长进不说,以为旁人都跟自个一样,还想着拿之前的那一套对付儿媳。


    要不怎么这条垄上的大娘、婶子看陈氏不顺眼,这就是个好日子过腻歪了,时不时想找点事的懒婆娘。


    偏就是这般的人又生了两个好儿子,挣钱养家半点不用人操心,你说气不气人?


    第136章


    丛孝十来岁起出门闯荡,虽说没成就多大的气候,可到底见多识广,眼见、胆识非常人可比。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愣是看不懂他老娘脑子里的想法,为人鲁莽行事懒惰,偏还没有自知之明。先前没分家时被他大嫂耍得团团转,拿捏得死死的,自个半分没察觉,还得意洋洋以为尽在掌控。


    之后被他哥嫂扫地出门仍是没有半分自觉,当自个是人人争抢的香饽饽。


    要不是他接了老两口过来二房,两人在镇上还不知道过得什么日子,怕是成日里窝在那个小房子里连个人样都没有。


    老娘手里的私房银子能不能保住还两说,他娘是抠门小气,可大嫂也不是省油的灯。


    两下里遇上,老娘指定兵败如山倒,压根不是他嫂子的对手。


    即便如此,从镇上回到村里,他娘依旧神气活现,张牙舞爪,永远不知丧家之犬为何物。


    随着杏娘在镇上当起了小摊贩,眼界日益开阔,娘家侄子也愈发名声渐起,杏娘的胆气、心性磨炼得一日比一日强硬。


    陈氏本就在小儿媳手上讨生活,儿媳又不是个爱苛刻人的性子,只要本分度日,安分守己,自有她的好日子。


    偏陈氏较着劲地跟儿媳比个高低,三不五时撩拨一把虎须,得逞了过一把嘴瘾,输了偃旗息鼓。


    只可惜时日见长,赢的牌面越来越少,堪称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经典战役。


    这股不服输的劲头,要丛孝说,他也是佩服地五体投地,怎地就不能消停度日呢?


    要不怎么说人不能太闲,如他老娘,不爱干活也就罢了,谁也没指望她能做点什么。


    可她吃饱了就挖空心思钻研这些个边边角角的小道,耳根子软又容易被人挑唆,想着法的给人添堵。


    不是他不孝,还真像那些绕着水牛转圈的苍蝇,咬不死人但能把人烦死。


    怪道他媳妇越来越不耐烦搭理婆母,之前还会说几句道理讲几句缘由,如今一出手就是雷霆手段,懒得废话。


    有空闲找别人的茬肯定是日子过得太舒服的缘故,吃几天焖红薯胀几天肚子,什么毛病都能治好。


    自古以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两父子就是那无辜至极,被拍到岸上的刁子鱼。


    横竖是暴尸滩涂的下场,死之前也要问个清楚明白。


    见小儿子浓眉紧皱,一副濒临崩溃的样子,丛三老爷强打起精神,努力回想老伴的异常。


    “过年之前还好好的,准备年货忙里忙外,你娘进进出出都有个笑模样,烧火、砍柴不在话下……大年初一更是没得说,拜年恭贺笑眯了眼,初二你大姐回娘家……”


    丛三老爷心里一动停住了,眨巴着一双苍老的眼睛对上小儿子漆黑如墨的瞳仁。


    “你大姐回娘家也没做什么,坐在一起说说闲话,吃过两顿饭就回去了,应该……跟她没关系……”


    在儿子死死盯着他的目光下越说越心虚,声音渐渐低至虚无。


    丛孝沉默半晌叹一口气,烦躁地一手握拳捶额头。


    “爹,大姐到底跟我有什么冤仇什么怨恨,为何这般跟我家过不去?两家合伙做生意,商场如战场,败了就是败了,我无话可说。


    最后落个惨淡收场都是我在收拾烂摊子,大姐就出了张轻飘飘的欠条,在这件事上我这个做弟弟的没有对不住她。


    往远了说,当初大姐出嫁时咱家穷得叮铃哐当响,也没能力给她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


    后来我做工挣了钱,私底下补贴过她一笔私房银子,按理这本不是我这个当弟弟该做的事,可我依旧出了,我也不后悔。


    可当初欠债的把我家的大门堵得结结实实,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大姐斩钉截铁地一个铜板都不愿意拿出来……


    爹,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是,如今我不再是孤家寡人小伙子一个。我也有儿有女,旁人如何对我,我就怎么待她。”


    丛三老爷嗫嚅开口:“你姐就是穷闹的,但凡她能过得舒心一点,也不会弄出这么多幺蛾子。她的日子不好过,心里难受得紧……”


    “爹,我不管她是富是穷,这是她家的事,与我无关。”丛孝打断他爹的老生常谈。


    “从今往后我不指望谁能帮我,反正出了事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报希望。


    大家嫡亲的兄弟姐妹,父母也还健在,性子相投能当亲戚来往,客客气气相处走动也不错。若是不能,一门心思扯我家的后腿,那这门亲断了也无所谓。”


    冷酷无情的话语听得丛三老爷心里一颤,这个小儿子打小心地良善,为人厚道。


    在家里也是最吃亏的,人人得了他的好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也不计较。


    这样的人心地最软,吃了亏长了教训,清醒过后又最硬,拿得起放得下。当他不愿意再妥协,谁都别想再占他一丝一毫的便宜。


    丛三老爷浑浑噩噩回到房里,陈氏正在房里转圈消食,叫了他几声也没应,恼得陈氏猛拍了他胳膊几下才醒神。


    “吃苕吃傻了,跟个呆子似的失了魂,方才去哪里了,碗一丢就不见了人影?”


    看着老伴不耐烦的面容,满脸写着心浮气躁,郁气难消。


    年轻人吃多了红薯尚且胸闷气滞不舒坦,何况他们这些肚肠不中用的老家伙。可谓是坐又坐不下,站又站不直,一股子气横在胸口上下不得。


    忽一时肚子闷闷的疼,急冲冲跑到茅房脱裤子蹲下身,脚都蹲麻了却只放了几个响屁再无动静。


    若是能拉出来还好些,说不定没那么难受,可肠胃堵得涨涨得就是不往下走,急得人抓耳捞腮。


    老婆子嘴硬面上装作无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身子骨却很实诚,要不然也不会躲在房里溜达散食。


    “哎,你这又是何苦,听信了娟儿的一通鬼话就跑到儿媳面前搅风搅雨。杏娘毫发无伤没有一丁点事,反倒发了狠要收拾咱们,你这不是纯粹跟自个过不去,自找罪受吗?”


    别说丛孝了,便是丛三老爷也想不通老伴的脑回路,按说只有打了胜战的将军才会愈战愈勇,勇往直前。


    吃了败战哪还有士气可言,自是未提刀枪先露怯,坐到马背上也得往下直出溜。


    陈氏可倒好,从不知胆怯两个字怎么写,不论胜败,只管往前横冲直撞,闷头闷脑挨一顿乱拳。


    这个英勇无畏的劲头,不得不说,勇气可嘉,叫人不服不行,这要真投生成个武将,说不得能闯出点名堂。


    无他,人总是怕死的,在战场上遇到个不怕死的二愣子,谁都得躲着走。


    可陈氏不是武将,连个女将都算不上,顶多是个被人当成炮灰的冲锋兵,谁都能拿她当枪使。


    这根枪一致对外也就罢了,偏偏她的准头专门往家里瞄,难怪儿媳收拾起她来毫不手软,宁肯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陈氏脸色一变,恼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跟娟儿有什么干系?是那姓李的娘们见不得咱家好,成心使坏,我会怕了她?咱们走着瞧,但凡我服软哼一声,我跟她姓。”


    丛三老爷叹一口气,这一家子都是死鸭子嘴硬的主,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你跟谁姓都成,麻烦你下次闹事之前能不能不要带累我?我在这个家里住得很舒服,一点也不想搬到别处,你要是住不惯可以跟着老大,去娟儿那也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把我赶走?”陈氏愤恨地瞪着老头子,脸上阴晴不定。


    “不是我想把你赶走。”丛三老爷疲惫地垂下头。


    “我是想跟你说个清楚明白,你跟谁过就要跟他一条心。咱们现下跟老二搭伙,就得一门心思地替他着想,任旁人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迷了眼睛。


    自家人的胳膊肘只能朝里折,不能往外拐偏了别人,分了家于这一房的人来说,其他的都是外人。


    同理,你要是去了老大家,兄弟姐妹也都是隔了一层的人。娟儿更是,她如今眼里哪还有什么姐弟之情,自个的骨血才是最亲的。


    咱们吃喝拉撒都在这一个房头,你却偏偏听不得外人的三言两语,听了就在家里折腾,这谁能受得了?


    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杏娘是个直率的脾性,对事不对人,不会故意跟你过不去。


    你何苦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当了旁人的刀使,你的那个好大儿媳、好女儿若真是心疼你,为你着想,怎不见接了你家去伺候?


    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左右不是自家的事,煽风点火跟她们有何干系。”


    陈氏愣愣站在原地不说话,一时说不清是懊恼还是伤心,委屈地辩解。


    “我哪有听信旁人的唆使……你长了眼睛又不是没看见,做人婆娘的懒成那个德行,真把自个当成有钱人家的少奶奶?


    我儿子在她跟前服低做小也就算了,如今竟系了围裙干起女人的活计。早知如此娶了她家来做什么,当祖宗牌位供上神龛吗?


    她欺负我儿至此,还不兴我说几句公道话,你就不心疼?”


    “不心疼。”丛三老爷淡然道。


    “人家年轻小夫妻的事,你跟着瞎掺和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与你有什么干系?你怎么就没听明白,如今当家作主的是你儿子、儿媳,咱们两个老的就是在人家手底下过活。


    在这个家里你就当自个看不见听不见,实在不行把一双招子拿布巾遮了。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老话说得再没错的,咱们都不是聪明人。


    既生了一副笨脑子就少听少说少惹是生非,旁人说得再动听也不要往心里去,听听就算了,你怎地就当了真呢?”


    丛三老爷极有自知之明,他排行老三,不上不下,既不是最得父母疼宠的,也不是最受冷落的。


    凭着本分度日,憨厚老实,他这一生过得风平浪静,没挣出什么大出息,也没落魄到给祖宗丢脸。


    人笨不可怕,怕的是没有敬畏之心,胡乱使性子糟蹋情分。


    陈氏脸色变幻莫测,她这一生任性妄为,自私凉薄,从没在谁跟前低过头。不成想如今老了老了,倒要看儿媳的脸色?


    老伴心里的想头,丛三老爷一清二楚,耐心劝解。


    “叫你不要多管闲事,不是要你胡思乱想,人上了年纪就得学会平和,歇了逞强斗狠的心思。吃穿住行不用愁,得闲了田间地头走一遭,这般神仙一样的日子好的很!”


    听了老头子的剖析,陈氏静默不言,呆呆地偏头看向窗外。


    第137章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丛三老爷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庄户老汉,平生没有什么大愿景,只盼着身子骨结实时能自个挣一口饭食。


    时间到了无灾无病,不要缠绵病榻,最好是在梦里一觉不醒,那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享福。


    见老伴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他也不气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且慢慢磨着吧!


    不知想到了什么,老人家好笑道:“说起来咱们应该跟亲家公看齐,李老爷子本事通天,名声响亮,在儿女面前别说摆脸色,就是咳嗽一声,李家的那些后辈谁敢小觑?


    怕是人人心里打鼓,掂量哪里出了差池?


    可亲家公偏偏是个不爱管闲事的,只要不闹到他跟前,他就当自家是个聋子、瞎子、哑巴……不听、不看、不说,躲起来过自个的清净日子,不知道多洒脱自在。


    即便李老三闯出来天大的祸事,他也是不慌不忙该干什么依旧干什么。儿子不听话就打折他的腿,一次不行断两次,总有他听话的时候……


    如今更是当了甩手掌柜,听儿子说李老三被他媳妇管得服服帖帖,叫他往东边不敢走西面。亲家公这般豁达的性子才叫人羡慕,你我且得好好学着才是……”


    在丛三老爷不厌其烦地劝说、讲道理之下,陈氏窝了十来天的火气总算慢慢消散,胸腔里的熊熊烈焰渐渐被冰雪覆盖。


    整个人呼出的气息不再焦灼逼人,浑浊的眼睛也清透了不少,能听得进人话了。


    丛三老爷的心血没白费,然而跟他老子不同,丛孝并不打算劝解媳妇。


    风水轮流转,火气轮流发,老娘的脾气发完也该轮到他媳妇。况且杏娘并没有做错什么,无缘无故挨一顿叱骂,搁谁心里都憋火。


    憋火伤身子,还是发泄出来的好,谁也不是个泥人,他老娘骂人时就该做好受气的准备。


    好在年节里鱼肉吃多了上火,吃几天焖红薯清清肠胃。


    人一旦肚子空空饿得慌,什么花花心思、较劲的想头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丛孝家异常平和,进进出出,扫洒吃饭声息全无。加之孩子们不在家,更是听不到一点喧闹,恨不得走路都得踮着脚尖不挨着地面才好。


    见全家上下这般知情识趣,配合默契,杏娘心里的火气一天天瓦解。


    她本是铁了心要婆母吃一番苦头,免得成天听到外头的一丝声响就在家里头搅风搅雨,显出她的能耐。


    既然不想好好过日子,那大伙就都别过了,还怕了她不成?


    不过家里人这般顺从服软是她没想到的,尤其是她男人和公爹,这两个才真真是无辜。都是媳妇惹出祸事自个跟着受罪,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只能生生受着,还得不到一个好脸色。


    不论老少,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的日子都不好过,轻则左右不是人,重则老死不相往来,轻不得重不得。


    两面讨好,两面得罪,讨好一个就要得罪另一个,男人不易,庄户之家的汉子尤甚。


    杏娘的气一消,又顾忌两个老人红薯吃多了出个什么好歹,总算在正月十五的前一天晚上吩咐当家的。


    “眼看着就要过十五了,我爹娘这回稀罕孩子够久了,怕是带孩子带得够够的。你明天早起把孩子们接回来,这几天家里清净得人心慌。”


    丛孝不动声色长出一口气,这一关总算是过了,不容易啊!


    “可不是,平日里嫌他们吵闹得耳根子疼,恨不得躲到哪里听不到声才好。陡然消停了竟然不习惯,家里还是要闹腾些才好,孩子们不在连人气都少了,悄无声息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


    孩子在家时不觉得,尖锐的嗓门大得能穿透屋顶,小小的身子一刻不得闲,不是爬上爬下就是跳来跑去。


    走个路都要当心怕拌他一跤,大女儿还好,自个打发时间或找小姐妹过家家都不用操心。


    两个小子精力旺盛,无法无天,尤其是小儿子,只有夜里才会闭了眼安眠。一天到晚就没有停歇的时候,也不知怎地这么能折腾?


    “少了人气?”杏娘好笑地反问,“我跟你娘斗法还不够你热闹的?非得我俩干起来分个高低上下,你才拍巴掌叫好?”


    “……”丛孝无语片刻,屈起胳膊枕在头下,侧过身子对着媳妇道。


    “你俩斗法倒是尽兴,可怜我们俩父子里外不是人,什么都没干还跟着吃挂落。全家上下整整吃了三天的水煮苕,你如今气可消了?”


    杏娘冷哼一声:“消不消的且往后看,当初你娘买一屋子苕回来,把我气个半死。眼下看来是自寻烦恼,这些苕倒是便宜了我,日后谁再出幺蛾子,我就天天请她吃苕,吃得她心气全无。”


    “……谁敢再生是非,你就是咱家里的灶王爷,任谁也不敢撒野。”男人无奈道。


    “怎么?你心疼你娘,怪我做得过分了?”杏娘不满地质问。


    “别,犯不着我心疼。”丛孝赶忙辩白。


    “我娘自有我爹心疼,你们俩的事我不掺和,我爹也不想掺和。你们各凭本事,谁获胜谁当老大,我们俩父子在底下摇旗呐喊,打鼓助威。”


    噗嗤!杏娘忍俊不禁,不由自主道:“又不是我成心找事,好好的一个年节,娘看我横竖不顺眼。


    她跟大嫂合起伙来欺到我头上,我能忍她们?没一个巴掌甩过去是我度量大,打量我跟之前似得好欺负,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呢!”


    男人也忍不住笑了,“何止刮目相看,简直叹为仰止,我娘那个人吧……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这一天三顿苕饭的伺候,我娘也会长记性。招式够损,有用就成,反正我是不想再吃这个东西了。”


    杏娘暗自得意,当晚辈的不好跟老人对骂,却可以使出别的手段。


    甭管上不上得了台面,管用就成,庄户人家的女人们斗法就是这般朴实、粗鲁。


    当丛三老爷看着跳出箩筐的孙子、孙女,一颗心简直泡在了蜜水里。这何止是他家的乖孙孙,说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也不为过。


    他们丛家这一房总算脱离苦海,能吃几顿正常饭食了。


    老人家如今的要求不高,只要有米饭、青菜就行,肉不肉的无所谓,吃素养人。


    丛三老爷对孙儿们的回家表现出极大的欢喜,“我的个小乖乖,可算回来了,在外祖父家玩得可好?有没有想爷爷,爷爷可想死你们了……”


    摸着乖孙们的胖胳膊流连忘返,孙女儿的脸似乎又圆了几分,看来吃得甚好。


    小孙子肥肥的身子骨结实了不少,看来没少在外跑动。大孙子变化不大,只不过晒黑了些许……


    三姐弟初次离家三天,对他们来说堪比三年,在外祖父家过得乐不思蜀,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可太多了。


    不过回到自个家更是开心,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嘛,何况老长时间没见爹娘,有些许想念。


    当下围着丛三老爷叽叽喳喳个没完,“爷爷,外祖母家里的菜可好吃了,我喜欢吃甜甜的肉圆子。”


    “我喜欢用弹弓打雀儿,爷爷你看,这是外祖父给我做的弹弓,我可厉害了,能把树上的鸟儿打下来。”


    “我也有,我们都有,外祖父夸我们准头足,眼睛利……”


    只要有一个孩子,屋子就能喧哗无比,三个孩子的吵嚷能把春天提前叫醒,厚厚的冰层也冻不住他们的热情。


    孩子们的笑闹声充斥房前屋后,一改前些日子的萧条,瞬间鲜活旺盛,活色生香。


    就是一直紧绷着脸的陈氏也嘴角含笑,搂着大孙子不舍得松手。


    丛孝更是喜出望外,早早回家系了围裙挽起袖口,腊鱼腊肉泡在盆里,青菜萝卜甩干净泥巴。


    难得今天家里人聚得齐,少不得做一桌好菜犒劳全家老少,再不吃点油水,连他这个大男人上茅房也腿软。


    杏娘笑意盈盈不说话,看着孩子们跑前跑后地撒欢,家里太安静确实不像样。孩子一闹腾整座宅子仿佛活了过来,处处充满生机,大人看着就高兴。


    男人掌勺她在一旁洗菜、切菜打下手,如今也没人鼓着眼睛阴沉着脸说闲话,整个人轻松了一大截。


    可见解决矛盾的最佳方法是直面冲突,干就完了,是好是歹总能得到一个结果,总比一直吊着强。


    春天还没到呢,丛家上下一片春暖花开,个个喜不自胜,笑容满面。


    ……


    城镇里的正月十五热闹非凡,赏花灯、猜字谜、看杂耍等,数不胜数。对于庄户人家而言,好吃的食物就代表着热闹,男女老少齐聚一堂准备吃食。


    人人都不空手,大人忙着准备食材,孩子在一旁端个板凳递个水的,忙碌成一团。


    本地人过十五必吃米团子,取其团团圆圆之意,汤圆倒排在其次,吃不吃的无所谓。


    取早谷米蒸一刻钟后摊开晾在竹席上,置于通风处,用手搓散,凉却后磨成细细的米粉。倒入铁锅炒得焦香,加适量热水调匀,像揉面一样和成软硬适宜、轻微沾手的米团,以捏成团而不塌陷为最佳。


    馅料是早就准备好的,腊肉切丁,蒜苗、葱、榨菜等洗净备好,另外磨好的粗一些的米粉,还有农家自制的豆腐干。


    当初打豆腐时除了一部分做卤豆腐,还留了一小半做豆腐干。


    成形的豆腐切成块沾上白花花的盐粒子,太阳底下晒片刻后上锅蒸,蒸上一刻钟继续端到太阳下晒两天。


    之后重复蒸、晒的过程一次即可,此时的豆腐干颜色焦黄,软糯有弹性,一股奇特的豆香充斥鼻尖,另人垂涎欲滴。


    半干的豆腐绑成串吊在灶房檐下,不论刮风下雨都不会坏。要吃时用热水泡了切成片或丁,搭配五花肉或腊肉,再喷上一勺辣酱极为下饭。


    只准备食材就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期间丛孝简单热了几样饭菜,大伙囫囵吃了晌午饭。


    重头戏是晚上的这顿,若是团子蒸熟时正好赶上晚饭,那这一天的忙碌都是物有所值的。


    第138章


    填饱肚子,趁着媳妇打水洗碗筷的功夫,丛孝重新系上围裙炒馅料。


    炒馅料必须用文火慢炒,先把粗米粉炒制到微微焦黄盛出,当腊肉的油脂渗出后倒入其他的配菜和粗米粉。


    随着翻炒时间延长,各种香味缠绕交融,浓郁的香气充斥整个灶房,飘散到半空。


    才放下碗的肚子似乎又空了一个缺,团子的包芯是道难得的美味。


    晌午饭本就潦草打发的三个孩子少不得一人舀一小碗捧着,在孩童的眼里,显然团子的馅料比皮子好吃百倍。


    这个年过下来,别的都好说,只丛孝的灶上手艺与日俱增,一天比一天手脚麻利,干活利索。


    一般的日常小炒已难不倒他,比之妇人,男人做饭格外讲究,切成条的菜要匀称好看,恨不得根根都粗细相当。


    切成片的不能太厚,成丁的要方方正正,比描花样子还细致,出锅了还要讲究个颜色搭配。既舀了红的辣酱,绿色的葱花和蒜苗就不能少,有红有绿才叫好彩头。


    那个较真的劲头哟,杏娘都没眼看,做饭又不是绣花,好吃就成,谁还管它绣的是芍药还是牡丹,纯属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不过男人愿意费时间折腾,她也不会阻止,左右这些繁琐、细碎的活计不累人,他要钻研尽可随心。


    炒好馅料放在一旁备用,端来细米粉揉成的团,家里的大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洗干净手包团子。


    捏了小剂子打个窝,窝打得深,打得好,皮薄馅料多才好吃。


    因着米团不像面团似的有弹性,只能把口子边上的皮往上推,边转圈边推着收口,最后收拢合上。在此期间千万不能用力搓,一搓就裂口再难捏成团。


    若是米团没有调好太过粘手,可以打一碗水放在旁边,边捏边打湿手掌。


    捏团子不能心急,只能像打磨玉器似得慢工出细活,两只手要不停转圈,把底下的厚皮往口子上推。一急就容易出错,皮子上不是这里漏了馅,就是那里少了一块,手上还黏黏糊糊更放不开。


    一个团子捏完手腕子犯酸,要不怎么说这个吃食格外费功夫,也只年节里全家上下齐上阵才做一次。当然一次做得量也多,反正天气寒凉不怕坏,且本地人尤其好这一口。


    四个人中陈氏捏的最快破的最多,其他三个人的数量勉强跟她打个平手,只不过没有一个完好无缺的。


    丛孝看不过去数落道:“娘,您还是别捏了,没一个成型的,等会儿上锅一蒸不是全散架?这么多团子又不是一天吃完,搬来倒去连块皮都不剩,好好的团子糟蹋了。”


    杏娘憋笑,她婆母最适合吃快手菜,但凡要花时间的最后都会弄成一个四不像。


    陈氏无所谓耸耸肩,她本就不擅长灶上活计,何况难度更大的团子。


    袖了手在一旁干等着着急,这般慢吞吞地捏到天黑也别想吃到嘴里。陈氏干脆洗了手专心打窝,其他人接过打好的窝子往里填馅料,慢慢收拢合口。


    捏团子最好的要数丛三老爷,他老人家打磨篾片历练出来的手艺,耐性格外好,一个个团子捏的滴溜溜地圆滑。


    猛一看上去,连接口的地方都不易找着,就是速度着实慢,杏娘都捏好两个了,他的一个才刚封口。


    直到太阳偏西夜色降临,一家子才捏满两簸箕团子,个个手酸得抬不起来。


    好在成果喜人,趁着杏娘准备晚饭的功夫,丛家父子带上三个孩子去祖坟送灯。送完十五的灯,这个年也就差不多过完了。


    晚上的饭菜格外丰盛,成年人拳头大小的团子一个就塞满小碗,把团子当饭就着菜肴,孩童顶多吃一个,成人差不多三、四个。


    团子的吃法多样,可蒸可油炸,对本地人来说最爱的是早起煮稀饭时,往灶膛里扔几个团子裹在草木灰里。


    等稀饭熟了从灰堆里扒拉出来,拍掉最外层的黑灰,坚硬的皮子外壳搭配浸入味的包芯,嚼起来焦香酥脆,吃完嘴角留一圈“黑胡须”。


    蒸得软糯白胖的皮子包裹着香辣的馅料,唇齿留香,回味无穷,这一天的劳累就食物而言,得到的回馈是异常丰沛的。


    更为重要的是一家人齐聚一堂吃团子,团团圆圆,给这个年关做一个完美的休止符。


    ……


    十五一过,天气越发暖和,有阳光的日子总是飞快流逝。


    出了正月丛孝卷了包袱皮要去县城做工,在这之前丛家齐聚一堂商量今年的田亩生计大事。


    丛孝率先开口:“咱家的水田倒也罢了,无甚好说的,旱田着实要安排一番。总共才几亩地,种的物什没有十样也有八样,每样一丁点。收成不多却长年累月困在地里,人家忙咱也忙,一忙一个空,全是些花花样子。”


    这话说得大伙都笑起来,仔细一想还真是这般。


    庄稼差着时日一季一季收,旁人家忙得热火朝天卖了就是银子。他们家种倒是种了,刚好够自家用的,或是剩了少许,卖又卖不上价,索性留在家里或是借予旁人。


    然而不种吧又感觉差了点什么,别人都在地里忙活只自家闲在家里吹凉风……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他们家还没到那个份上。


    丛三老爷迟疑道出心中顾虑:“旱田确是少了些,可差了什么都不顺手,总不好自家种地的还要去镇上买粮食作物……怕是要笑掉旁人大牙哩!”


    “爹,您想多了。”丛孝不以为意。


    “谁家过日子整天盯着别人家的饭碗,况且咱家地少是不争的事实,犯不着打肿脸充胖子。


    本就卖不上价挣不到钱,天天守在地里也长不出金子,有那空闲不如呆在家里好生修养身子,省得累出病来还要自掏腰包买汤药。”


    跟公爹不同,杏娘倒是很想得开:“要我说那个芝麻就不该种,翻来覆去地折腾就收那么一小布袋,太不划算。”


    丛孝点头赞同:“这个确实可以划掉,这些东西说是有价高价低的时候,其实差别不大,索性改种旁的。”


    陈氏听了心里一动,提议道:“我听说花生价高,榨的油也贵,不如种花生?”


    “不是这么算的。”丛三老爷摇头否决。


    “花生不好打理,油菜种下去不用费神,时候到了只管收了就成,比种花生省事得多。再者咱们这里吃花生油的少,真要说起来,棉花倒是可以弃了……”


    这话没说错,放苗、补种、整枝打杈、捉虫、拾棉花、剥棉桃、拽棉花柴……


    从春天忙到冬天,无时无刻不显示它的存在感。棉花价是高,但要是碰上老天爷不疼人,连着阴雨天气,农人连哭都找不着北。


    几人就今年的农事安排说了自个的建议,丛孝拍板定下几种常见且易打理的农作物。


    他们家本就人少地少,犯不着成天泡在地里把自家弄得惨兮兮,又没人颁发辛勤劳作的嘉奖牌匾。


    退一万步说,地里活计安排得当,非但人能轻松一大截,便是空出来的辰光也不会浪费。


    这不一等开春河水上涨能行船了,丛三老爷跟杏娘的小摊子就要摆起来了。


    即便是老庄稼把式丛三老爷,也得摸着良心说:他老人家情愿守在摊子前枯坐,也不愿蹲在地里薅草。


    只如此这般一想,心里似乎透亮几分,不种就不种吧,少的那几个铜板一个集就回来了,说不得还能多赚呢!


    可见要想家底子厚实,行事大气敞亮,不光是要节流攒钱,更要紧的是开源。


    所谓财源广进,先要有广,才会有财。


    大人说得热闹,青叶也不甘示弱发表意见:“爹爹,多种一些姑娘果吧,姑娘果好吃!”


    他爹乐不可支:“这个爹可种不了,这是野生的,天生天养。叶儿喜欢吃姑娘果啊,等下次爹爹从县城回来给你带甜甜的果子,比姑娘果甜多了。”


    青叶满意点头,没有姑娘果也行,只要是甜的果子她都爱吃。


    临到尾声杏娘欢快添一句:“爹,今年可以多种点苕,我觉得隔一段时间吃一次还蛮不错的,你们说呢?”


    其他人:“……”


    丛三老爷:“……呵呵,是吗?那什么,咱家地少,嗯……到时看情况再说。”


    ……


    春风一吹,万物复苏,河里的水像雨后的竹笋,就着绵绵细雨“蹭蹭”上涨。


    这个节气的天象最是多变,上午还是艳阳高照热得恨不得拔掉一层皮。晌午一过天就阴沉下来,妇人们跑进跑出收拾床单、衣物,高声喊小童回家添衣裳。


    还不到春耕的时候,眼下的活计依旧以打理菜园子为主。少了壮劳力丛孝,丛三老爷只得扛起锄头扒拉菜秧子、清理杂草、松土育苗。


    因着卖酱菜的缘故,干菜也会搭配着卖,杏娘要准备的干菜比之往年多了不少。萝卜干、莴笋干、榨菜等是必不可少的,今年还多了一样莴笋皮。


    这还是初二回娘家在饭桌上说起酱菜时,李老爷子随口提的一句,比起酱莴笋干,酱的莴笋皮更加脆爽入味。


    杏娘当时诧异地问了一嘴:“莴笋皮还能吃呢,我怎地没听说过,向来只说削皮削皮的,这皮不都是扔了?”


    李老爷子淡淡一笑,也不多做解释,杨氏笑着道:“你爹既然这般说了,那肯定是吃过的,又不是多难的事,你要有心家去试一次不就知道了?”


    杏娘一想也是,左右莴笋干是要晒的,腌制莴笋皮也就是顺带的事,遂不再追问。


    此时坐在小板凳上一想,觉得她爹兴许是儿时讨饭捡了人家丢弃的莴笋皮吃过。


    几岁大的要饭花子,自是捡到什么吃什么,哪里有挑拣的余地。


    如此一想,她爹可真不容易,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叫花子,到如今人人称颂的李老先生,经历的艰难险阻可想而知。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要不是她爹兢兢业业,他们老李家这一大家子哪有眼下的好日子。


    这一日杏娘在家削皮切块忙得不亦乐乎,两个意想不到的人齐齐拜访。


    “七嫂,忙着呢?”丛翠枝率先走进灶房,其后跟着丛丽。


    杏娘抬头一看,忙擦手起身端凳子,“稀客稀客,你俩怎么凑一起了?我就是瞎忙活,园子里的菜吃不完也是浪费,晒了做菜干,快坐下……”


    丛丽忙止住她:“你别起身,我俩又不是外人,自个会端凳子坐。”


    待俩人坐下后,翠枝迫不及待表面来意:“七嫂,我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过来实是有事相求。”


    第139章


    原来自打六太爷过世,翠枝很是痛不欲生了一阵子,对她爹的逝去极其不能释怀。


    每每想到她爹辛劳半生养儿育女,好容易年岁大了能享点轻福,却又得了大病症。


    拖拖拉拉大半年在疼痛中死去,她的心就像被拳头死死攥住,这种有如实质的痛苦常常令她夜不能寐,暗自神伤。


    亲人的死亡对所有人都是一场灾难,大多数人在日常的忙碌和琐碎中日渐治愈、淡忘。而极少的人却过不了心里的那一关,任凭他人劝说开解,只一味沉溺伤痛不可自拔。


    翠枝显然属于后者,这次登杏娘家的门也与此事有关。


    翠枝是六太爷的大女儿,她落地时上头已有了两个顶门立柱的男丁,故而对于这个女娃的到来两口子都极其珍视。


    时下讲究抱孙不抱子,连儿子都没怎么抱过的六太爷的胳膊上却常年坐着个小女娃。


    等大了些头发长了,买崭新的红头绳给她扎包包头;穿的衣裳虽说不是新的,却也干净整洁,不比她两个哥哥缺胳膊少腿的穿着;即便后来生了小儿子、小女儿,该她的这一份从不会短少。


    到了出嫁的年岁,找的人家也是正儿八经,中规中矩的农户,大富大贵谈不上,吃穿不愁,安稳度日。


    比之小妹,她得到的偏爱更多,因而跟六太爷的感情更深厚,也愈发不易走出她爹消逝的阴影。


    再怎么伤心日子还得继续过,只不过翠枝越发沉默寡言。


    常常说话玩笑正乐呵呢,头一偏想到她爹,脸上的欢愉急速冰冻,嘴角牵起的弧度都勉强。


    亦或是走在路上,远远看到一个消瘦、修长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熟悉感。


    头脑发晕手脚发麻,怦怦跳的心口似要冲出胸腔,明知不可能却仍满怀希望。随着走进的人影脸盘清晰,强烈的失落感笼罩全身,压抑的哀伤瞬间将她淹没。


    为什么旁人都活得好好的,而她的爹爹却长埋地下,永不见天日?


    然而她却连大声痛哭出来都做不到,真正的伤痛连眼泪都是无声的。


    只得红了眼圈急匆匆低下头,恍恍惚惚看不清路时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满面泪痕,喉头酸涩像是含了一把火星子。


    这种隐痛又是不能诉诸于外人的,厚道之人难免说一两句:“是个长情的,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哭一两场也就罢了,日子过着过着就好了。”


    更多的则是白眼一翻,撇着嘴角不屑道:“谁还能长命百岁不成,又不是骂不死的老怪物。


    就她矫情,哭起来还没完没了了,显得她孝顺、听话,别个都是白眼狼?要我说这就是闲出来的毛病,饿她个三天三夜,保管甚样的症候都能治好。”


    几个月下来翠枝清减了不少,掌家理事照顾小儿分毫不差,却不复往日的明媚开朗,爽利大方。


    婆家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种事旁人是不能感同身受的,安慰、劝解的话车轱辘一样,翻来覆去说了一箩筐。


    她自个不想通,神仙下凡也束手无策。


    好在太阳总是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并不会因为谁的逝去而改变。时光总是向前流动,只要人不死,活着活着就能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直到大年初一给六太爷拜新年,翠枝的心病再一次被触碰。


    两个女儿、女婿带着孩子是初一到的,因着明儿是出嫁闺女回娘家的日子,索性当晚留下住一夜,过完初二再走。


    送走拜新年的亲朋好友,一家子至亲围坐在灶房烤火。


    雪夜天冷睡在床上也没热乎气,还不如人多凑一起闲聊打发时间,等浑身烤得暖和了再热烘烘地爬进被窝。


    既是给六太爷拜新年,少不得提到他老人家生前的种种事迹,追忆缅怀一番。


    一时说起托梦,王氏最有发言资格:“你爹走了这么些日子,每个月总有几天梦到他,有时在劈柴,有时在门前甩着牛鞭子碾场。


    我一喊他就应声,喊得多了,他恼了,你老叫我做什么,没看见我在忙?”


    说到这里,王氏的脸上露出开怀的笑意,每一根细纹都铺展开来,“梦得真真儿的,就跟他活着时候一模一样,只知道做事。


    要他停下来歇一会,他还不耐烦,嫌我啰嗦,那个虎着脸皱眉头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你爹啊!”


    话音落地不免带上惋惜,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只剩了她一个老婆子,孤孤单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小女儿翠叶迫不及待开口:“我也梦到爹了,他喊我回家吃饭,说家里买了肥肥的五花肉,可好吃了,要我快点回来。


    我不信,咱爹哪会买肉,每次都被卖肉的忽悠买一堆边角料回家,气得娘破口大骂。我站着不肯走……


    爹爹急得直跺脚,忙忙地朝我招手,你个傻妮子,爹爹还能骗你不成,你跟我回家不就知道了?我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醒了……”


    其余人宛然,“这是你爹心疼你没肉吃,纵是死了也惦记。”


    “他老人家生前就是个疼爱孩子的,但凡有点好吃的都进了孩子们的嘴,自个哪享过半分福气。


    多好的一个人,哎……好人不长命哩,现如今指不定投生到哪一户好人家家里,前世无福今生定能过好日子。”


    “可不是,苦日子过到头就能享福了,老天爷安排得好好的,哪有人能一直苦?”


    身为儿媳的月娘也不甘示弱:“之前听人说过世的人会托梦,我还不信。我向来不爱做梦,从来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打雷都打不醒,不成想我竟然梦到了公爹。


    他老人家睡在躺椅上晒太阳,我喊他吃饭,他说等等,我浑身无力起不来,且等我攒一把力气再起来……


    这个梦可太真了,就跟先前发生过一样,就在咱家院子里,爹之前最爱躺在那里晒太阳。”


    众人不免唏嘘,六太爷的病拖了大半年,好生生的一个人拖成了皮包骨头,遭了多少罪。


    哎,还是没福啊,要是个有福气的,吃好喝好,临了在梦里一闭眼就过去了,哪用得着受这些冤枉罪。


    一堆人围在一起说得热闹,只翠枝越听越难受,心里一阵阵发疼,这是她的另一个心病。


    她娘也就罢了,陪了她爹大半辈子,爹舍不得扔下娘孤单,时常入梦里相伴是应有之意。


    小妹年轻不经事,爹怕她吃苦受累也不奇怪,怎地连毫无血脉牵绊的嫂子都能梦到爹,独独把她漏了?


    六太爷生前是个守旧的人,跟儿媳打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事只管吩咐儿子。


    儿媳犯了错也是交于王氏提醒,从不越俎代庖疾言厉色叱骂,对儿媳们向来慈眉善目不苛求。


    这样的人怎么会托梦给嫂子呢?


    翠枝想她爹想得都快魔怔了,白日里眼前时常闪过她爹的音容样貌,或是言笑晏晏,或是静默不语。他的眉毛、眼睛、鼻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站在不远处对着她笑。


    可一到了晚上,要么整晚整晚的睡不着,翻来覆去,脑子木得像石头,一抽一抽得疼,睁眼到天明。


    要么是一夜杂乱无章的混乱梦境,单单少了她爹的身影。


    都说逝去之人怕亲人挂念伤神,会托梦给她,叫她不要伤心,好好过活,怎地她爹入了旁人的梦里,却对她不理不睬?


    翠枝黯然伤神,这话不好对别人说,在自个男人面前却是无碍。


    “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我爹生气了才不给我托梦的?我就知道是我的错,当初……当初该给爹爹多买些药的,他吃了药病就好了,也不会死,都是我的错。”


    说完捂住脸嚎啕大哭,浑身颤抖不已。


    刘春生一脸苦笑,不忍婆娘这般自责,宽慰她:“你说的什么话,哪有当爹的不心疼女儿?


    许是岳父怕你太过想念,不忍入你梦境打扰,又或者已托梦给你,你早起给忘了。你不要这般多心,作践坏了身子骨又是何苦?”


    “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不是这样的……”翠枝满脸泪水,抽泣着道。


    “爹爹起初病得不厉害,若是能买到好药材,就能治好他的病。都怪我没用,是我没有银子,买不到好药材,爹爹这是怨我了……”


    钻了牛角尖的妇人若是能想通,也不会进了牛角尖。


    刘春生揽着媳妇安慰,心里苦闷难消: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哟,再折腾下去,他媳妇怕是得下去陪老丈人了。


    不但刘春生有这样的担忧,便是翠枝婆婆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个儿媳哪哪都好,家事农活一把抓,手脚利索不偷懒,上孝公婆,下抚小儿,对男人也是知冷知热,温柔体贴。


    且不好搬弄是非,不说人长短,邻里有事二话不说过去帮忙,族里再没人说她一句不好。


    怎地偏就生就了一副死脑筋,硬是想不通呢?


    若是可以,谁都不想死,人人长命百岁活成个老妖怪。可这不是阎罗王不允许嘛,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黑白无常来了就得跟着去。


    要是成了孤魂野鬼岂不更惨,连根香火都吃不着?


    这般好的儿媳若是生生把自个作践没了,她儿子可怎么办,难道年纪轻轻就要当了鳏夫?


    纵是再找也找不到适宜的,哪个黄花大闺女愿意给人当后娘?


    寡妇到是能找到,可他儿子大好青年配一个寡妇,这不是埋汰人嘛。


    最可怜的属她小孙儿,不论是亲娘去世还是亲爹再娶,他都成了个没娘的拖油瓶。有后娘就有了后爹,在后娘手里哪有好日子过,怕是小小年纪就要受尽折磨早夭而亡。


    想到小孙儿白白胖胖的脸蛋,伸长了胳膊奶声奶气喊“奶奶抱”,张氏打了个寒颤。


    这个儿媳不能死,她一死这个家就完了,需得想个法子才好。


    心病还须心药医,她儿媳不是身子骨生了病,就算拿汤药当水喝,除了灌个肚饱费银子外,没有半点效用。


    还是得从根上把这心病给除了,至此张氏整日里东打听西探问的,专门往些神鬼偏方上靠,时日一长,还真叫她找到一条门路。


    张氏自觉法子不错,又不是甚害人害己的招数,于是遣了儿子过来知会亲家母。


    两亲家一碰头都觉得可行,与其看着翠枝日日萎靡,身子消瘦,还不如放手一搏,去了她这条心病。


    第140章


    张氏为了治好儿媳的心病,想方设法打探到一个可行之法,出自她妯娌口中。两个妇人虽说半辈子不对盘,可这人命关天的大事,断然不敢马虎。


    翠枝为人大方和气,谁都不想看她年纪轻轻就步了她爹的后尘,少不得帮着出谋划策。


    据她妯娌所说,她娘家古方村有一佘姓妇人,是十几年前外地逃难过来的灾民。


    见此地物产丰富,水田环绕,一家子择一地安了家。待女儿长大嫁予本地村民,儿子娶邻家姑娘,至此这家人站稳跟脚。


    佘氏嫁了人原也与常人无异,说话做事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不成想人到中年,孩子都生了两三个,佘氏显露出异象。


    先是喉咙里总是发出“叽咕叽咕”的响声,像在说话又听不清说的什么。后来渐渐清晰,一句话里头能听清楚几个字,别的要靠旁人猜。


    最最稀奇的是哪家有老人过世,即便离她家隔了十几、二十里路,她都能准确说出死者是男是女,生于何年死于何日,死因是什么。


    老人当天穿的衣裳,谁送的终,说得头头是道。


    有不信邪的闲人特意跑几十里路过去打听,竟跟她说得一模一样,半点不差。


    她家里人原还瞒着不说,后经不住打探终是露了口风:原来佘氏落地前几天,佘母去园子里摘菜,路经一处灌木丛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嘈杂声。


    她好奇踮脚看过去,只一眼,登时吓得瘫倒在地。


    只见一条肥硕的竹叶青盘旋在草堆里,青绿的颜色在枯黄的草间格外鲜艳夺目。当真是好大一条蛇,伸直了怕不是比锄头还长,身子有小儿胳膊粗。


    佘母吓得想拔腿就跑,奈何腿软站不起身,且耳边的窸窣声还在持续,并不像是大蛇游走时发出的声音。


    本地既是水乡,水生的蛇虫鼠蚁自是多不胜数,然而最多的是一种无毒的菜花蛇。


    通常体型娇小,即便不注意被咬上一口也无大碍。且每到天气炎热的时候,村里总会出现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看不清面目的捕蛇人身影。


    他们专门往人迹罕至,草木丛生处搜寻,手起甩落间,只见一条条花花绿绿的长条被抓起装进肩上背着的麻布袋子。


    莽撞的半大小子最爱跟在这些人身后看热闹,不敢离得近,远远看见模糊的摔打动作,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转过身跟身后的小弟们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个怪人方才抓到了一条比树还长的蛇,有大腿那么粗,可吓人了。


    他缠斗了半天,好容易才制服,引来此起彼伏的惊叹连连,越发地对这些人讳莫如深,在外碰到这种装扮的人撒腿就跑。


    故而平日里极少碰见大蛇的身影,方才看见的这条竹叶青怕不是活了十来年,莫不是要成仙了?


    她坐在地上缓了片刻,攒足力道站起身,到底耐不住好奇又探头望过去,这次看得更清楚了,却止不住的心惊肉跳。


    原来那条竹叶青静悄悄盘在地上,三角的大蛇头死死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它身上趴着几只肥硕的黑老鼠,正啃食它的皮肉。有些地方的鳞片已咬脱落,露出血迹斑斑的白肉,惨不忍睹。


    而那些老鼠还在大块朵硕,尖利的牙齿贪婪地咀嚼这难得的美味。


    这实在是极其荒诞的一幕,蛇以捕鼠为食,农人看得最多的是水田里的蛇紧紧缠裹田鼠,盘旋成一团,越收越紧,绞杀后把田鼠整只吞入腹中。


    然而眼前的这一幕彻底颠倒了黑白乾坤,猎手和食物倒了个,捕食者成了昔日口中之食的囚徒。


    佘母看得胆战心惊,浑身颤抖,转过身捧起大肚皮快步往家走,脑海里的念头翻江倒海,思绪混乱。


    此时离惊蛰还差了几天,前两天气温陡然升高,晌午的太阳热得人夹袄都穿不住,只一件单衣坐在墙根底下竟然不冷。


    然而炎热只维持了短短两天,今儿早上急转直下,坐在灶膛前烤火尚且冷得跺脚,把棉鞋脱了架在灶膛前烤上片刻才暖和。


    想是短暂的升温给了这条长虫错觉,空了一个冬眠的肚子耐不住饥饿,爬出洞穴捕食。


    不成想出了岔子,不知怎么给冻在了这处草丛,成了昔日手下败将的美餐。


    听说凡是活得年岁长,成了气候的东西都是有本领在身的,离化为精怪不远了,再活得久些说不定能得道成仙。


    也不知道这条竹叶青活了多少年,肚子里的蛇胆是不是修炼成了金丹,怎地这般疏忽大意冻在了外头?


    若是被老鼠咬成了渣,纵是到了惊蛰日也醒不来了,几十年的修行岂不白费?


    佘母边小步快走边胡思乱想,行到半途顿住脚步。


    这些道行高深的山精野怪就算不幸遇了难,它的魂魄怕是一时半会不会消亡,毕竟离得道只差了一步。若是她今日见它落难却见死不救,它的魂灵记恨在心,潜入她家报复……


    她分娩在即,稍有疏忽便是一尸两命……这个时候可万万马虎不得。


    佘母紧咬牙关,踌躇不定,迟疑半晌终是毅然决然转身往回走。既然已是撞见了,躲是躲不开的,不如帮它一把,能不能活就看它的运道。


    捡起路旁的一根长树枝,佘母重新返回到方才的草丛边,扬起树枝在草堆里胡乱一通抽打。


    只听得叽叽喳喳的逃窜声,她充耳不闻继续拍打,直累得气喘吁吁,额头见了汗才止住。


    也没胆子再往里头看一眼,佘母扔下树枝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到家时心脏怦怦乱跳,似要跳出胸口一般,好半天才恢复如常。


    人一安定又不免胡思乱想,若是那些老鼠再跑回来可怎么办,她不是白救了一回?


    听说只要在温暖的地方蛇就会苏醒,不会冻僵,她要不要回去再给它盖一捆稻草?


    指不定身子一暖和,它就醒了,老鼠之类的可再不是对手。


    可是方才的一通抽打已是耗尽了佘氏全身的力气,也不知哪来的憨傻之勇,现下要她再回去一趟,只想想就腿软的走不动道。


    佘母在家坐卧不宁,想了又想,撵了三炷香在神龛前祈祷:“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求求你赶紧出太阳救那条长虫一命,信女胆小不敢相助,求菩萨帮帮忙……”


    如此念了一刻钟心里渐渐踏实,她能做的已经做了,余下的各安天命,自求多福。


    当天晚上佘母在睡梦中只觉被窝温暖如春,浑身暖洋洋。晨起果真出了太阳,绚烂的光线照耀大地,气温又升高了。


    佘母长舒一口气,仍不敢去后院摘菜,直到日上当空才握了烧火棍,在当家的陪伴下小心翼翼走去菜园。


    路过昨天的草丛堆踮脚一看,枯黄的草间空空如也,并不见昨日青翠欲滴的那抹艳绿。


    佘母此时方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走了就好,是死是活都与她再不相干,只望日后不要过来找她家的麻烦。


    如此过了几天,到了佘母临盆当日,从鸡鸣破晓就有了动静,一直到傍晚天黑还没落地。


    佘母从一开始高亢的哀嚎,到如今的奄奄一息,小声呻吟,佘父急得在堂屋团团转,六神无主。


    正当此时,家门口来了一游方道姑,自称云游四海,行至此处,想讨一碗水喝。


    佘父病急乱投医,想着行善替娘子跟肚里的孩儿积累功德,不但端来一碗水,还舍出去一碗白米饭。


    道姑喝了水吃完饭,拂尘一甩双手作揖,“贫道云游至此受了府上的一饭之恩,来日定当还贵府一碗饭。”


    说罢转身离去,不一时就不见了踪影,徒留夜色下茫然的佘父。


    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眯着眼睛朝外看,这人怎地走得这般快,像脚在地上飘似的,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佘父还在皱眉发愣,那边响起佘母一声凄厉的惨叫,唬得他一激灵,急急往房里奔去。


    才跑到门帘边上,洪亮的婴儿啼哭声传来,他媳妇终于生了……


    佘氏的奇异身世传出去后,众说纷纭,有说:“怪道当初佘母明明难产来着,疼了一个白天没有一丝动静,天一黑说生就生了,原是青蛇娘娘来报恩呢!”


    又有说:“说不得就是那条竹叶青附了佘氏的身,她喉咙发出的响声像不像蛇吐信子?人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若是蛇就说的过去了。”


    佘氏既能通灵,来找她的人越发多起来,或是思念逝去的亲人,想与之对话诉说衷肠。或是噩梦缠身,想着是不是老人心愿未了,当面问清楚了也好了结,免得妨碍后人。


    诸如此类,都是想通过灵姑召唤魂灵来得到内心解脱,排解伤痛。


    佘灵姑的名声传扬开来,有说她灵验的,也有说不准的,大多数是准的。佘灵姑从不辩解,任人评说,请灵结束后也不开口要价几何,由着来人的心意。


    有慷慨大方的,自然也有抠搜小气的,佘灵姑从来都是给多少拿多少。


    她有如此灵通在身,正好以此谋生,赚些小钱贴补家用,也合了当初道姑说的“送她家一碗饭”的传言。


    ……


    刘春生跟老岳母如此这般一说,翠枝的症候可不正对了佘灵姑的长处,只要请一次灵姑定可逢凶化吉。


    王氏听了连连点头,甭管什么法子,总要试了再说,万一灵验了呢?


    当时丛丽正在王氏家串门,恰好听了这一番打算,不免心里一动。


    她也有一桩心事未了,自打三十晚上给大儿子夫妇送过灯后,这段时间夜里总是浅眠多梦。


    梦里混乱不休,旁的都记不得了,只大儿子静静站在远处看着她,面露哀伤,也不说话。


    不论她怎么问,他就是不开口,眼里像是要流出泪水,急得她团团转。


    可阴阳相隔,即便丛丽想当面问清楚,也不得其门而入。


    这个梦魇困扰了她近一个月,神思烦扰,跟老伴提过诸般猜测,老头子说她胡思乱想,忧思过重。


    又说家里一没人生病,二没人受伤,加之小玉每日好端端来去自如,更是不必担忧。


    老头子一盆冷水泼下来,丛丽也怀疑起自个多心,白日里想得多了,夜里思绪繁杂,噩梦缠身。


    此刻听了王氏跟女婿的筹谋,心里的渴望如翻滚的热水,沸腾不休。却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她也要跟着去一趟,定要问个清楚明白。《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