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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听两人说清楚原委,杏娘心下了然:一个是对亲爹久梦不至,惶恐自责,一个是多梦侵扰,怕有负嘱托,正好颠倒了个。


    若是两人能相互交融,皆大欢喜,可惜事事总是不尽如人意。


    两人想寻求灵姑指点没问题,问题是:“我怕是帮不上什么忙,那个佘灵姑我不认识,也没听说过。想必离咱们这里有些远,名声没传过来。”


    她亲爹李老爷子虽然干的是道士的营生,可并不包括请魂灵上身的范畴,这些显然属于神婆之类的饭碗。


    两者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碍谁的道。


    对于佘灵姑神乎其神的身世传言,杏娘是不以为然的,她亲爹就是现成的例子。


    外头关于李老爷子的传闻多不胜数,其中有多少真的多少假的,连他们自家人都闹不清楚。


    李老爷子年少出来讨生活时,肯定说过几句事是而非,半真半假的自抬身价之语。这本也不可厚非,毕竟初出茅庐,总要先闯出点名头再说。


    等到年岁渐长,声名远扬,不用他老人家漏出一星半点,自有人夸大其词,擅自添油加醋,将他的一举一动赋予神话般的色彩。


    如此才好当成个谈资,说出去有面子,显出他与李老爷子的亲厚。


    杏娘心下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不会开口胡乱言语,这世道挣一口饭吃不容易,尤其是一个女子。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无仇无怨的,何必搬弄口舌,图惹是非,冤家宜解不宜结。


    翠枝跟丛丽对视一眼,依旧是翠枝开口:“佘灵姑的本事咱先不说,这贸贸然把仙逝之人的魂灵请回来……怕是有些不妥当。


    原本咱们是打算先去李老先生那里卜一卦的,可又想到从李老先生家里一出来转头去找佘灵姑……”


    她期期艾艾不知怎么说下去,想到心底的魔障,咬牙狠心一股脑倒个干净。


    “外头不知根底的人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咱们本是求人的,却无意坏了李老先生的名声,也就免了这一遭。


    这不是想着你到底是李老先生的亲闺女,应是有那么一丝半点的神通在身,有你在也免得触怒先灵,所以想请你跟我们一起走一遭。”


    杏娘:“……”


    她僵硬地扯动嘴角想露出一抹苦笑,发现实在有些勉强,故也不再勉强自个。


    是,她亲爹是有些个旁门左道的本领在身,奈何老李家一窝子儿孙没一个继承他老人家的衣钵。只李苏木勉强跟他爷爷挨着了边,明面上又是不能拿出来说道的过往。


    故而她也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吃五谷杂粮,享人间贪欲,没有沾染上她爹半分仙气。


    她翻了个白眼,“我是什么样的人,旁人不清楚,你俩还不知道?但凡有我爹一二分本事,我家早发大财了,还用等到如今。”


    翠枝讪讪地笑,她也知晓这事不靠谱,可这不是……


    丛丽急急开口:“咱们自是知道你的能耐,可这不是实在没法子了么?我的这块心病要是去不了,日子都不用过了,你就当发发善心,跟我们去一趟吧……”


    她软下身段苦苦相求,一旁的翠枝也是连连恳求,杏娘叫这两人歪缠地无处可躲,只得松口答应陪着走一趟。


    却是事先严正声明,不透露她的姓名,也不请灵,只当作一个无关紧要之人,那两人忙不迭答应。


    ……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刘春生赶着牛车载着几个妇人出发,车上多了个丛五奶奶郑氏。


    据她说她老爹去世了十好几年,也不知道在那头过得如何,是当上了地府的小官儿还是转世投了胎。总得去问一遭才好,也不枉他们父女一场,全了今生的血脉之情。


    天空黑梭梭衬得满天星辰越发明亮,牛车前挂着的灯笼只照亮了脚下的方寸之地,远处仍是漆黑一片,离得近了方看得清眉眼。


    几人因着起得早,眼下困顿得睁不开眼,除了赶车的刘春生,其余人皆坐在车上打盹,也没有聊天的兴致。


    前半截路走得颇顺畅,毕竟是熟门熟路,村子的名字都是听惯了的,哪里拐弯哪里下坡了然于胸,畅通无阻得很。


    天色大亮时路途变得艰难,慢说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问路,饶是一里一里地问也时常走错。


    通常走出去老远好不容易碰到早起的老人家,开口一问,老爷子往来时路一指。


    “走过了走过了,前头歪脖子树的地方往左拐,不是右拐。走到头了再右拐才是,接着一直往前走就到了……”


    无法,牛车只得掉头往回走,眼睛一路搜寻到底哪颗是老人家口里的歪脖子树,若是找岔了又是一顿白忙活。


    或是碰到头发花白,弯腰驼背的老婆婆,轻声细语问上几遍,对方只是大张嘴巴:“啊?找人哪,找谁啊……走亲戚?”


    没奈何,只得扯着嗓子大声吼,老婆婆终是点头表示听懂了,又是一阵叽叽咕咕,隐约听懂了个把词句。


    “……沿着水沟走,不要走屋子前面……那里往右拐再左拐……再往前就到了。”


    牛车上的人相视苦笑,老婆婆说的话比猜谜还难,谜语好歹还有个提示,她老人家说了一大堆,半个词的重点都没抓到。


    可这一路走来早起的年轻人寥寥无几,便是上了年纪的人也不是经常能碰到。有好心人能指点上一二程路已是万幸,实在没法要求更多。


    停在原地傻等也不是办法,一车人半信半疑沿着水沟往前走,指望下一程出现一个能说清楚话的中年人。


    如此这般一通折腾,等摸到佘灵姑家门口时,太阳已上正当空,个个口干舌燥,浑似去了半条命。


    这问路比干农活还累,不只费口舌,更耗心神,本地人口中轻松无比的路途标记,在他们看来仿若藏宝图。


    不知道哪一个环节会错了意就得返回去重新来过,又怨不得人家,只能自认倒霉。


    这般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倒退,到地方时人家晌午饭都吃完了。


    几人先前路过早点摊子时顺手买了包子、馒头等垫巴了肚子,此时也不觉着饿,干脆直奔主题,先把要紧事办了再说。


    佘灵姑是个约莫五十上下的老妇人,平平无奇,看上去跟普通农家婆婆没两样。


    听她们说清来意,她也不多问,只领着几人走到堂屋后的一个小隔间。隔间里没有窗户,光线也照不进来,显得很是阴森、萧条。


    杏娘不动声色抬眼打量,最里面的墙上贴了一张小像,似乎是个女人模样。


    头上戴了大朵的绢花,身上穿着宽袍大袖,又像是戏服的样子,离得太远又漆黑一片,实在看不清楚。


    佘灵姑在小像前的香炉里点上三支香,烧了两张黄表,转身坐下问:“谁先开始请灵,死者是新亡人还是老亡人?”


    逝世三年之内即为新亡人,郑氏忙身子前倾回答:“先请我家老爷子,老亡人,去了有……十三年。瞎,这么一想日子过得可真快,一眨眼已经十三年了,也不知道我爹他老人家还在不在?”


    接着佘灵姑又问了郑老爹生于何地,生辰八字,死于何时,葬于何处,坟墓的朝向等,郑氏皆一一作答。


    佘灵姑闭眼沉默不语,手指快速捻动,嘴巴无声张合。


    杏娘不好明目张胆使劲盯着人家看,悄悄用眼角余光打量。


    只见老妇人喉咙里“聒聒”几声,如同蛇吐信子,发出一声怪异的腔调:“我去给你叫来”,嘴巴轻微地颤动,却不是平日里说话的样子。


    说完后睁开眼睛,恢复先前的音调:“你且先等一会,她说给你去叫了,年岁隔得久远,怕是要多费些时间。”


    郑氏忙点头道谢:“应该的,应该的,我爹过世了十几年,费些功夫找人也是应当的。”


    说是这般说,可几个妇人这般干坐着着实无趣,因着事涉神鬼之事,一般男人少有参与,故而刘春生在门外等候,没有进来。


    先前在路上时几人得了郑氏的嘱咐,说是为免走漏口风,叫灵姑听出些门道,问起来就不灵了,须得瞒得死死的。


    枯坐不像样,郑氏干脆和佘灵姑攀谈起来,他们自个怕说漏嘴,问对方却是无碍。


    “不知您有几个儿女,多大年岁了,可是都婚嫁了……这年头嫁娶不容易哩,挣钱难呐……”


    两个有来有往闲说家常,上了年纪的妇人无非说些子孙后代、鸡毛蒜皮的事。杏娘三个坐在一旁听了一耳朵,不时插嘴说两句世情。


    翠枝轻声问道:“七嫂,七哥是什么时候走的,怎地这般早?”


    “出了正月就走了,”杏娘轻笑一声,“他在家里呆不住,隔着春耕还远,索性去县里找活做,或多或少能得几个铜板。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一大早就回来了,先去看了我爹,陪着我娘瞎忙活了一天……”


    几人小声交谈,时间过得很快,眼看着那三炷香将要烧到头了,郑氏显得有些许焦灼:她爹该不会真的已经转世投胎了吧,要不怎地这许久都请不来?


    佘灵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手指头飞快捻动,嘴巴半张轻微颤抖,喉咙“聒聒”几声,那道怪异的声音又响起:“叫不来,叫不来。”


    她睁开眼睛平静表示:“相隔时间太长了,她说请不来,找不到这个人。”


    郑氏一脸失望:“找不到啊……也是,我爹怕是早投胎成人了,哪里还找得到这个人?


    哎,我该早些过来的,兴许还能碰上他老人家,现下说什么都晚了……见不着也好,我只当他如今活得好好的,省得惦记。”


    佘灵姑重又点上三支香,烧两张黄表,依旧是那番问话。


    这次轮到翠枝,她显得有些紧张,一只手抓着杏娘的手腕子,说话时嗓音颤抖不休,过了好一会才恢复如常。


    怪异的声调说完“我去给你叫来”后又是一阵沉默,几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这回叫人需要多久,不会又要等一炷香时间吧?


    佘灵姑仿佛能听懂旁人内心的密语,淡淡说道:“这个是新亡人,不用等很久,应该很快就叫来了。”


    翠枝忙点头表示感谢,这时也没了说笑的兴致,大伙紧紧盯着烟雾寥寥的线香。


    既期待六太爷的到来,又带了些许紧张和惶恐不安,不知老人家会说些什么,到时可怎么回话。


    第142章


    当佘灵姑再次闭眼怪异声响起:“来了来了”时,翠枝猛然坐直身子,双眼通红脸色一片惨白,嘴唇剧烈抖动。


    郑氏推了她一把表示可以问了,可她哪里说得出话来,郑氏只得亲自上场。一开始肯定不会直奔主题,得先试探一番,看是否请对了人。


    “你说说看,你有几个儿子?”


    怪异声音道:“一个。”


    郑氏皱眉:“一个?”


    停顿了一会,“两个。”声音含糊不清,只有相似的音,细听又不像。


    郑氏再次确认:“你只有两个儿子?”


    “三个,三个儿子。”这次倒是清晰了很多,像是含着舌头学说话的黄口小儿。


    郑氏长舒一口气,转头对翠枝道:“看来找对人了,六太爷可不是有三个儿子,等我再问问他有几个姑娘。”


    杏娘微一皱眉旋即松开,不动声色垂下眼睛看脚下的泥巴地,不再用余光打量佘灵姑。


    她一直想弄清楚那道奇异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佘灵姑的嘴巴没动,只有轻微颤动。


    像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又像是胸腔的震动,十分模糊,粗听只是些绵长的腔调,并没有清晰的字词,全靠来人的猜测,反复确认。


    经过一番查询探问,最终确定“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姑娘,是六太爷无疑。


    郑氏又推了翠枝一把,她已经打了头,剩下的要由翠枝来问,否则岂不是白来一趟。


    “爹!”话一出口,翠枝已是泪如雨下,沙哑地哭喊,“爹爹,爹爹……”


    佘灵姑:“聒聒,聒聒……”


    听不清他喊的什么,翠枝只是一味的哭喊,郑氏急得又推她,“翠枝,你爹在喊你,你得跟他说话啊?”


    “翠枝,翠枝!”怪异的声调变得清晰,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翠枝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我的爹爹啊,我好想你……你怎么不来看我,你是不是怨我了,我想得心好疼啊!爹爹,你来看我啊,你还疼不疼……”


    她的哭声如此悲切,宛如利刃刮过骨头,痛入骨髓。听得人心里猛然一颤,似乎触动了魂灵深处,不由自主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杏娘不忍地侧过头,眼角湿润,拍了拍她的手,耳边“六太爷”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响起,郑氏在一旁“插正”。


    “他”说也很想女儿,她昨天去他坟头祭拜,点了香烛烧纸钱,还把坟头上长的野草割了,他都看见了……


    又说他没有脸见她,他要是早知道生的病治不好,他就不买药吃了,白白浪费了她这么多银子……翠枝每次回娘家他都见着了,就在门前的那颗大树下。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她们,所以就没有入她的梦,怕把她吓着。日后翠枝要是想他了就回娘家看看,他就站在那颗树底下……


    翠枝哭得不能自已,涕泪纵横,浑身颤抖,嘴里喃喃自语:“爹爹,我不怪你,我只恨银子太少治不了你的病,你现在应该不疼了吧?不疼了就好,往后我经常回来看你,跟你说话……”


    “六太爷”嘱咐她不要胡思乱想,照顾好她娘,他的阳寿到了,这都是命。


    他在底下过得很好,银子多得用不完,让她们不用担心,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最后说着去了去了,我要回去了,便没有了动静。


    隔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翠枝捂住嘴巴压抑地哭声,郑氏抹一把脸上的泪水,安慰她。


    “好了好了,你这个傻妮子现下可安心了,你爹好着呢,手里金山银山花不完,又有祖宗庇护,再不用挨饿受穷,多好的事。


    你不要再胡思乱想糟践身子,你若是过得不好,你爹在地底下都不得安宁,再不能犯傻了。”


    鼻涕、眼泪糊了翠枝一脸,她哽咽地连连点头,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余两人也是心有戚戚,满面泪痕,心情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总是伴随着痛苦和折磨,即便不是当事人,也能感同身受,痛在己身。


    随后丛丽的请灵也如同之前的那翻对话,她家大儿子倒没有甚不可释怀。


    只不过惦记爹娘的身子骨,加之他女儿一日日长大,嘱托他娘多加看顾。这一世已是没办法报答,下辈子做牛做马偿还她老人家的恩情……


    丛丽亦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要他的报答,叫他不要挂念,好生投胎做人去吧。她定会照顾好孙女,待长大了给她择一户好人家等语。


    今儿的这一趟路算是没有白走,郁气难消的两人打开心结,酣畅淋漓的一场痛哭后,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神色肉眼可见的轻松。


    郑氏稍许遗憾,转眼忘个干净,她本就是顺带问一嘴,能请来自然好,请不来也无所谓。


    左右这十几年已经过来了,纵是铁杵也磨成了针,再没有什么不能释怀,耿耿于心的旧事。


    因着她的请灵不算成功,为了面上好看,仍是给了五个铜板酬谢佘灵姑。翠枝掏的最多,足有一百文,丛丽居中,杏娘算是作陪,不用付筹资。


    佘灵姑神色自若收了,给多给少并不在意,安然送她们出门。


    回去路途颇为顺畅,毕竟走过一趟,多多少少有点印象,便是问路也方便了许多。此时太阳已挂在斜上空,再不用逮着老人家费口舌,免了不少冤枉路。


    请灵的两人都有些萎靡,大哭最是伤神,好在心病已除,修养两日就能恢复。


    刘春生更是高兴,不枉今天走这一遭,媳妇能敞开心胸,放下旧事,比吃什么仙丹妙药都管用。


    郑氏率先开口:“咱们离得远,没听过这个佘灵姑的名头,不成想还真是有几分本事在身的。虽说有讲错的,不过大部分是对的,这就很难得了。”


    “是了。”翠枝眼下对佘灵姑佩服地五体投地,再不会说一句恶语。


    “照着您的吩咐,咱们可没有露出过只言片语,她竟然全都说对了。最奇的昨天跟我娘给去给我爹祭拜,我爹坟头的草快有人高,我看不过眼割了半天。


    我娘劝我别忙活,等小子们过来一把火烧了了事,我不依,硬是割得干干净净。这件事谁都不知道,也犯不着到处去说,七嫂,我没跟你说过吧?


    她竟然说得真真儿的,就跟站在旁边一样,可见我爹见着我了,怕吓着我才不肯托梦。”


    杏娘笑了笑不说话,既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静静听她们言语。


    ……


    之后的几天关于佘灵姑的传言在垄上传扬了好一阵子,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仿若亲见。


    对此杏娘从不参与,有人问到她头上也只是说她没有请灵,具体如何还是问当事人比较好。


    当菜园子里的桃花挂满枝头,开得热闹芬芳时,杏娘家门口的屋檐下飞来了一对燕子夫妇。


    灵巧的剪影每日里忙忙碌碌,衔着湿泥、草茎飞来飞去筑造家园,忙得不可开交。


    等到桃花败落长出新芽,燕子的窝也搭好了,半圆形碗口大小牢牢地贴在屋檐下,异常精致。


    丛家门前由此多了轻柔婉约的“啾啾”呢喃,杏娘望着探出小脑袋的精灵,乐得眉开眼笑。“燕子不落愁人家”,她家要增福气了,多么的难能可贵。


    为此对家里的孩子三申五令,尤其是两个臭小子,“谁要是敢捣燕子窝,我把他手给打折,听清楚了吗?”


    两个小的懵懵点头,燕子又不能吃,他们捉它干甚?


    燕子们忙完轮到杏娘,她张罗起养猪大事。


    到了春天,云娘家也是要买小猪仔的,她家没有下崽老母猪,每年年底卖肥猪,开春捉猪仔。


    卖猪仔的人家跟泮水村隔着两个村子,他家祖传的伺候怀孕老母猪的手艺。平常人家即便有母猪下崽,因照料不当,没几天就死得七零八落。


    他家则不然,一窝小猪仔平安长大的几率占了八、九成,且不易生病。


    故而周边几个村子的妇人都爱去他家抱小猪仔,虽说价钱比别家的贵了几许,可猪仔健壮省去多少事,比起年底的收益又算不得什么了。


    杏娘跟云娘两口子结伴去他家挑选,云娘是养猪老手,一看猪仔身躯、四肢和面相,二听叫声,观察站立、行走姿态。


    这些还不够,她们到的时候专门选的喂食当口,当下提来一桶猪食倒进石槽。


    同一窝的猪仔差异也很明显,云娘抬手指点杏娘:“看那两头小猪猡,身体肥硕抢食猛,吃起来呼噜噜响,这般的才好养活。其它的差了一成,吃食都抢不到嘴里,别指望它们能养一身肥肉。”


    杏娘连连点头,那两头确实如土匪下山,比她那些侄子当初抢食时的气势还凶猛。


    猪鼻子冲在前面,半截身子踩进石槽占了大半个位,不管三七二十一埋头就是一顿哄抢。有些慢悠悠、体型瘦小的还在外圈打转,这两头已是吃得半饱。


    经过仔细挑选,云娘大致圈下几头范围,再细细查看一番,选出最出挑的三头即可。


    她家能做事的孩子多,打猪草半点不用发愁,到了年底养猪收益可观,是一个不错的收入来源。


    杏娘也圈下了几头,想到她娘说娶她三嫂进门时的买猪看圈等语,又把几个猪圈查看一回,务必选出干净整洁、无异味的小猪猡。


    知道的人说她在买猪仔,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在选妃。


    她的这番较真劲儿叫云娘看得发笑,“头一年是这样,恨不得把个小猪猡当儿子养得圆润肥硕。养两个年头就好了,怎么省事怎么来,养得越糙越抗造。”


    杏娘不好意思一笑,细细对比后选了一头,她家干活的人口不多,打猪草也得费一番功夫。


    看着她娘背篓里的小猪娃,青叶无声叹一口气,懒洋洋提不起兴致。


    若是之前她没打过猪草,此刻说不定也同两个弟弟般兴高采烈,把小猪猡当了稀罕玩意,抱着不肯撒手。


    可这玩意吃得多啊,比人多多了,长得越大吃得越多。想到往后暗无天日的打猪草生涯,青叶只觉得眼前一黑,她洒脱无忧的玩乐时光一去不复返咯!


    除了青叶全家人都很高兴,丛三老爷兴冲冲把猪圈清理一遍,打扫得一尘不染。还额外在它睡觉的地方铺了一层蓬松的枯稻草,就怕它夜里睡在地上着了寒凉。


    一头肥猪可是家里的重要财产,轻易疏忽不得,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若是喂养得好,到了年底卖猪的收益可抵消年节的花销,在农家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退一万步说,纵是卖不上价也不要紧,大不了杀了自家吃,还能送亲戚走礼,体面得很。不论怎么算,这都是一本万利的好事,可不得好好伺候这头猪祖宗。


    第143章


    天气一暖和丛三老爷跟杏娘的小摊子又开了张,酱菜生意最好的辰光是热火朝天的夏日。


    此时守着摊位不免神色寥寥,不过倒也无碍,左右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园子里的活收拾妥当有大把的空闲时光,用来守摊再好不过。


    兴许年节里吃多了油水的镇里人想要清一番肠胃,见着了问上两句,不一时谈成了一桩买卖。


    前几天下了一阵雨,到了赶集日时正好放晴,杏娘心内窃喜老天爷疼人。


    知道她家要赚银钱,掐着点的下雨水,真真有眼色得紧。


    她收拾了布袋正要装箩筐,叫丛三老爷止住了:“老周头前两日吹寒风着了凉,身子不爽利,邻哥儿要在家照看。今天怕是撑不了船,我正要去看他,咱们也松散一天。”


    “啊!周老爹染了风寒?”杏娘大吃一惊,担忧道。


    “春天气候最是反复无常,变天比孩子变脸还快,老人小孩稍不注意就上了当。他老人家可看了大夫,及早喝药是正经?”


    “去镇上看过了,吃了几天药,骨头老了不中用,好得慢……”


    丛三老爷不胜唏嘘,想他周老哥年轻时上刀山下火海眉头都不皱一下,大冬天的光着膀子也敢往结了冰的河里淌。身子壮实病症也不敢找上门,这一上了年岁人老体衰,大疼小病齐齐上门找麻烦。


    不但人会欺软怕硬,病症更是,多得是趁人病要人命,翻脸无情。


    吃过饭杏娘抓了一笸箩鸡蛋交给公爹去看老伙计,往常他们俩翁媳去镇上的船资免了不少。


    占了人便宜遇事时就得还回去,家常过日子讲究一碗水要端平,犯不着为了三瓜两枣的蒙了双眼。


    谁都不是傻子,时日一长,洞察世事,了然于胸,要想长久相处,做人就要厚道。


    丛三老爷提着鸡蛋看望病人,周老爷子自然不受,两个来回一番推脱,到底病弱之人占了下风。


    又陪着坐了一会儿,无非是些老生常谈,丛三老爷嘱咐他放宽心好生养病,别胡思乱想耗心神,他还等着两个老伙计去镇上结伴摆摊呢。


    晌午时分,周邻光着脚底板,腿上湿漉漉的,裤腿卷至膝盖推开房门走进来,提起桌上凉透的茶壶对着嘴倒下。


    周老爷子赶不及阻拦急得跳脚:“这茶水凉得冻牙齿,吃了闹肚子可怎么得了?你就不能等上片刻,我去给你烧一壶热水。”


    周邻心满意足一抹嘴巴:“凉的才好喝,舒坦得很,大老爷们用不着费那事,有空您多躺着休息。这是……鸡蛋?谁送了这么多蛋?”


    “白天黑夜地躺,哪来那么觉。”周老爷子指着鸡蛋嘱咐孙子。


    “这是你丛三爷爷送的,说是给我补身子,我用不上。明天早上你提了这些蛋,加上渔网里攒的几条黄骨鱼,给你大伯家送去……”


    沉吟片刻,他又加上一句:“再抓上两只番鸭,左右鸭子下蛋不勤,杀了正好买鸭苗。你去了不用多说,你大伯见了东西自会知晓我的意思。”


    周邻充耳不闻,歪着笸箩挑出三个鸡蛋一把抓了走去灶房,周老爷子见他这幅模样急急跟在后头。


    “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都说了我不吃鸡蛋,你怎么还拿出来?送礼的物件太少了拿不出手,求人办事总要摆出低姿态,你大伯送出去也不寒碜,你怎么就听不懂呢?”


    周邻我行我素从碗柜拿出一个干净碗就要磕鸡蛋,手腕子才要动被一把攥住,老爷子干枯结实的五指如遒劲的藤蔓将他缠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他苦笑一声:“爷爷,想不明白的是您,开春好容易捉到一条野生财鱼,怕不是有两、三斤重。这个东西最是养人,我本打算切片做汤给您补身子,结果一个眼错不见,您就偷摸拿去镇上给了大伯。


    镇上的伙计、学徒岂是那般好找的?即便是真有,大伯还有个亲儿子挡在我前头呢,哪里轮得到我?


    大伯满肚子花花肠子,嘴上说得好听,什么越是稀罕的东西越是好送礼。金子够稀罕了吧,可我也得有才行啊,河里可捞不出金子。”


    周邻拨开他爷的手,干脆利落磕鸡蛋。


    “也只您听信了他的鬼话,成天搜罗好东西给他送去。大伯有没有出去求人我不知道,但那条财鱼实打实进了他们一家四口的五脏庙府。雨洋还跟我炫了一嘴,说什么乡下野生活鱼肉质就是细嫩,镇上的比不了……”


    “总之……”他转过身强调。


    “这些东西我就是撒进河里喂鱼,我也不送去镇上。免得割了自个身上的肉送到人家嘴边,人还嫌弃皮上的毛太多不好下嘴。您不吃鸡蛋是吧,您不吃我吃。”


    周老爷子面露尴尬,难免为大儿子一家找补一二。


    “求人办事哪有一两天就成的,他又不是官老爷,这不是讨个细水长流吗?咱们送去的东西多了,你大伯肯定会挑出些好的送给那些铺面掌柜、大师傅们,天长日久下来也能攒两分香火情……


    若是哪里差了人,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指不定就把你推了上去。咱们家没有门路,只能用这种笨法子慢慢磨,左右都是些家常之物,咱爷俩少吃两口不碍事,要紧的是你的前程。”


    周邻无奈叹一口气,他爷简直魔怔了。


    自打吃团年饭时跟他大伯提了一句,想送他去当小伙计或学徒,要他大伯想想办法。


    他大伯以铺子生意不好,家里人口多手头紧张,连件像样的薄礼都拾掇不出来为由打发了。


    周老爷子自此上了心,河里捞出一只小虾米都恨不得攒成一碗给镇上送去。


    可也不想想,以他大伯那种只进不出的饕餮性情,送到嘴里的东西哪有往外出脱的道理。


    一家子吃喝尚且嫌少,恨不得日日送去才好,把他爷当成了眼前吊着根胡萝卜的傻驴。


    周老爷子如此耗费心神是有缘由的,眼瞅着孙子一天天大起来,每日跟着他撑船、打鱼摸虾的也不是办法。


    家里就两亩地,他又父母双亡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可谓是人、财哪一个都不沾边,这往后可怎么娶得到媳妇?


    若是因着家贫叫他长得一表人才的孙子打一辈子光棍,他就是死了都不能闭眼,到了地底下可怎么跟老二夫妇交代?


    趁着如今长成半大小子,最好的出路就是学个谋生的手艺,有一技之长傍身。


    将来说亲也有个拿得出手的名头,不至叫人看轻了去,臭小子怎么就不能体谅他老人家的用心良苦呢?


    臭小子确实体会不到老爷子的良苦用心,晚饭准备了三盘菜色,有鱼有蛋,丰盛得很。其中最显眼的赫然就是周老爷子提过的黄骨鱼炖豆腐,奶白的汤汁浓郁,芳香扑鼻。


    周老爷子赌气不肯伸筷子,就着一碗老咸菜扒饭。


    周邻拿小碗捡一条黄骨鱼盛满汤,端到他爷手边:“您身子骨还没好全,药汁子不用喝了,吃食得跟上,这个汤养人,您多喝点。”


    “你也知道黄骨鱼难得,”周老爷子没忍住呛声,“你不想去镇上,我去也是可以的,你怎地这般死脑筋?好容易攒了这几条,你一顿就给嚯嚯干净,白糟蹋了好东西。”


    周邻满不在乎:“您要吃到肚子里就算不得糟蹋,咱们捞的东西,吃到旁人嘴里是稀罕,到了自个身上就是糟蹋,您傻不傻?”


    跟这个臭小子说不通,周老爷子不由气苦,过了好半晌试探地开口。


    “要不我去求一求你丛七叔,他是个厚道的,原先跟你爹也是自小玩到大的交情,应是会同意收你当学徒……


    就是去县里有些远,不过也还好,我身子骨好得很,用不着你贴身伺候,小子大了就该出去闯荡一番……”


    周邻端起碗仰脖往嘴里倒,一碗温热的汤水流进肠胃,浑身舒畅熨帖。


    “丛七叔家还有两个小子等着呢,咱们何必强人所难……爷爷,您放心,我现下抓鱼摸虾养得活咱爷孙,将来定也能养得活妻儿,您不用担心。”


    周老爷子苦口婆心一通劝说,奈何孙子油盐不进,不由更是气闷。


    拿了生病当由头整日闷在家里不出门,日思夜想,誓要给他孙子找出条门路。


    时日一长,周老大一家难免听到些只言片语的风声,却不好一味缩在镇上不出头,少不得携了婆娘,拖儿带女回乡下看望老父亲。


    临进周家老宅前,周家小儿媳推了一把自家汉子,“昨晚嘱咐你的事可记牢了?今天定要问出个子丑寅卯,你要是再敢打马虎眼,我跟你没完。”


    周老大不耐烦挥手,“行了,少啰嗦,我知道怎么做,你不要多话,只管看我眼色行事。”


    周老爷子见了镇上的孙儿、孙女不免喜出望外,搂了抱着不肯撒手,精神头明朗了不少。


    周家三个儿孙中周邻排老二,孙女大他两岁,小的小他一岁。


    眼看着寒暄完毕,两个小的在房里呆不住,扭着身子想往外跑,周老大给婆娘使一个眼色。


    “今天的日头好,邻哥儿带着他两个出去撒野吧,捉鱼捡蛋都行,窝在镇子里快憋傻了,正好出去透透气。咱们回来时买了一条肉,孩子他娘去整治一桌席面,晌午咱们爷俩好生吃一顿。”


    不一时把房里人打发干净,只剩了周家父子,正好说私房话。


    周老爷子迫不及待旧事重提:“你在镇上可打听到哪家铺面缺小伙计,或是匠人要收徒的?


    你侄子眼下年岁正恰当,半大不小,再往后该遭人嫌了。你多上上心,你弟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也只这么一个侄子。”


    周老大忙不迭诉苦:“您老交代的事我哪敢怠慢,鞋子都跑薄了一层。


    可咱们这巴掌大的地方铺子都是有数的,这冷不丁去哪找一个空缺安置邻哥儿。这事急不来,得慢慢磨,时日一长不就水到渠成了……”


    周老爷子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大儿子每每拿出这番说辞搪塞,问他托了哪些人,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会儿说街口的那家饭馆生意好,老板娘忙得不可开交,指不定过些日子就要招伙计帮忙。又说这家的制鞋老东家上了年岁,腰背拱成了一座桥,怕是很快就要招小徒弟。


    来来回回说得周老爷子心花怒放,觉得他孙子前程在望,能学到手艺攒钱娶婆娘,不用孤独终老了。


    可周老大的话就跟天上的闷雷似的——干打雷不下雨,打得山响,屁用没有。


    如此一来,周老爷子也不免心灰意冷,只不好在大孙子面前表现出来。


    第144章


    见大儿子又拿出那套花花腔调,周老爷子懒得跟他废话,重新躺下来侧身背对着他。


    周老大滔滔不绝的话语戛然而止,对着老爹的背影讪讪闭嘴,可要他这般放弃着实不甘心,少不得敲敲边鼓,打探一番才是。


    当下期期艾艾问道:“爹,我记得当初二弟出事那会,是两个高大的汉子把他送回来的,当时……好似还给了您一包银子?”


    “是啊,你们两口子不是都见过?”周老爷子的声音懒洋洋传来。


    “银子到我手里还没捂热乎,就被你媳妇拿走一半,说是刚落地的婴孩不易成活,汤汤水水的滋补不能少,家里的花销扛不住。


    剩下来的一半银子……我们俩爷孙总得要吃要喝吧,这么些年下来,七七八八也花得差不多了。”


    周老大迟疑半晌,终是没忍住:“爹,我不是说这些银子,镇上花销大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听说……听说前两年,家里来过两个眼生的汉子,是不是当初的那两个?”


    周老爷子猛然睁开眼睛,复又缓缓闭上,“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天天人来人往这么多人,我哪里知道你说的是谁?”


    周老大不死心继续追问:“爹,我是这个家里的老大,二弟不在了我就是顶梁柱,我们一家子虽说住在镇上少回乡,还不是为了看铺子讨口吃食。


    家里的大小事您好歹跟我吱一声,我心里也好有数啊!这不声不响的有恩人上门,您吭都不吭一声,传扬出去不得骂咱们一家子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二弟为人侠肝义胆,仗义执言,他的那帮子好兄弟说不得会过来看望他的遗孤。这要不是听人说起,我都不知道咱家来过恩人。”


    周老爷子的背脊紧绷成一根弦,心里头满是失望。


    他缓缓吐出一丝气息,睁开眼睛转过身,扶着床板慢慢坐起来。


    “儿大不由娘,你如今翅膀硬了,我说的话你也不相信。可我黄土都要埋到脖子了,我骗你做什么?俗话说人走茶凉,又说人死如灯灭,你二弟过世这么久,当年的那些人那些事还有几个记得?”


    说到激动处,老爷子捂了嘴连声咳嗽,周老大忙倒了茶水递过去。


    周老爷子抿一口水,润一下喉咙,声音嘶哑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回来跟我撒气,我要是手头有银子,早把邻哥儿送去镇上学堂念书了,说不得咱家也能出一个读书种子。”


    “爹,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周老大难堪道。


    “这不是急着给邻哥儿找差事吗?要是手头活泛送礼讲究,什么事办不成,哪用得着这般低声下气求人?再者说您老身子骨久不见好,定是劳累过度亏了元气。


    咱家要是有多的银子,山珍海味咱够不着,人参须还是能买上几根的。平日里泡个茶熬个汤加几根,您的身子骨定能调养周全。犯不着像如今这般,一个小小的寒凉就卧床这么久。”


    周老爷子握着茶碗愣愣出神,惨淡一笑,“人各有命,强求不得,只要邻哥儿过得好,我就是立时死了也甘愿。”


    两父子不欢而散,谁都没有说服对方,吃过晌午饭周老大一家打道回府。


    周老爷子倒是想开了些许,不再心心念念给镇上送稀罕吃食,周邻也松一口气。


    ……


    趁着天气晴朗,杏娘在院子里晒梅干菜,翠枝气冲冲大步闯进来,叉腰站在她旁边大口喘息。


    “这是怎么了?这么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谁得罪你了?”


    “还能有谁?”翠枝脸色铁青,气急之下骂道,“你说天底下怎么有我妹这般……这般厚颜无耻之人,自个立身不正,不怪旁人瞧不起。”


    杏娘好奇地问:“她又做了什么好事?”


    “她错就错在什么都没做。”


    早半个月前两姐妹就约好今天回娘家给六太爷插青,本地习俗向来是在清明节前几天祭奠先人。


    据说是怕底下的人等得着急,宜早不宜迟,提前烧纸过去叫他们好好享用一番,免得看着别人家的金银眼热。


    翠枝在家仔细准备了黄表、香烛、纸钱、还有用竹棍、竹条制作的须、花、球等“清明吊”。一大早背了满满一箩筐回娘家,跟她嫂子等到日上三竿,翠叶才空着双手姗姗来迟。


    “我问她插青的物件呢,你知道她说什么吗?”许是想到当时的情景,翠枝仍是满脸激愤。


    “她说没有准备,我跟她两个是嫡亲的姐妹,我的孝心就是她的孝心,她跟我合伙插青,她帮着烧纸钱……”


    “噗嗤!”不等她说完,杏娘忍不住喷笑,不是她不厚道,实在是……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向来只听说合伙开铺子、合伙买东西,还从没听说过合伙插青的。


    孝心还能称斤计两的买卖不成?


    “翠叶怎地……这么拧不清,就算是抠门也要看是什么事吧,几个铜板的事何必弄得大家面上都难看,又不是什么大花销?”


    “谁说不是?”翠枝有苦难言,之前憋得太狠,现下大吐苦水。


    “你是没看见我那几个嫂子的脸色,个个挤眉弄眼,想笑又不敢。亲女儿尚且如此,我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我娘在儿媳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杏娘摇头叹息:“这确实是个糊涂蛋,你也不用想那么多,她是什么性子你嫂子心里清楚得很,挨不着你娘。她的事你少掺和,得了好她不念你的情,出了岔子第一个找你算账,你妹是个狠人。”


    翠枝苦笑一声:“她就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我算是看清了,往后也不必抱指望。看在我娘的份上,亲姐妹之间来往走动,往后……往后的事,看情形吧!”


    在娘家不好说的话此时发泄出来,翠枝的郁气稍解,抬起手帮着扒拉菜叶子。


    “七嫂可真细心,菜叶上连颗沙子都没有。”


    “吃到嘴里的东西不弄干净,只想想就膈应得慌。又不是多难的事,就是繁琐了些,左右现下还不忙……”


    ……


    丛孝回家时不但给女儿带了甜甜的果子,还给媳妇买了她心心念念的香瓜种子。


    “我听说这个种子结的香瓜又多又甜,仔细照料能结一个多月的果,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今年试一试。”


    杏娘小心接过油纸包裹的种子,心里思量园子里哪里能辟出一个角落,耳边传来小崽子们欢呼雀跃的惊喜叫嚷。她失笑摇头,家里孩子最欢乐的时光永远是他们爹回家的那一刻。


    杏娘还在琢磨菜园子里的各项菜蔬安排,云娘先一步找上门。


    “杏娘,我想跟你商量件事,你说行我就做,若是不成也不要紧。”


    原来自打杏娘跟她公爹当了一年的小摊贩,勉强把这门小生意支楞起来,云娘眼热不已。赚钱多少无所谓,至少开了个好头,日后也有个奔头。


    不比她家,人口倒是多,可一味地指着田里刨食挣钱,太过单一。


    同样的吃苦受累,风吹日晒,两者的境遇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她是没有做酱的好手艺,可有的是一把子力气。


    “我想跟你做笔交易,你卖酱要买红辣椒,可否先紧着我家的买?你若是同意我今年就多种辣椒苗,你要多少我种多少,价格可以低于市价。


    若是你用不了那么多辣椒也没关系,反正盐多酱不坏,我自家留着吃也是一样的,你看怎么样?”


    云娘说完忐忑地看着杏娘,这也是这个年节里她想了很久才拿定的主意。


    初时犹豫不定,同是乡间的农妇,又是相隔不远的邻里,她倒要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那些不知根底的怕不是要嚼舌根,说她周云娘脸皮奇厚不知羞,技不如人等语。


    她自来是个要强的性子,在公婆面前尚且不肯低头,哪受得了这个?


    可只要想到两个女儿一天天长大,要想找个好婆家,嫁妆就不能寒酸……为了儿女,再没有什么不肯低头的,左不过是些酸言醋语,她得了好处总得忍受些恶言。


    即便是杏娘,出门在外哪有事事如意的。


    听她说明来意,杏娘明媚一笑,携了她的手坐到凳子上,“我当是个什么事,原来是这个,嫂子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


    反正是要买辣椒的,与其便宜了镇上摆摊的外人,还不如实惠乡邻,有钱大家一起赚。至于你说的价钱,咱们就按照市价来,别说什么高呀低呀的。


    亲兄弟明算账,谁也不占谁便宜,真要计较起来倒是我得了好处,省了运辣椒的船资,我还巴不得呢。还有辣椒苗,咱们是得商量一番,我去年……”


    杏娘的态度极大地鼓舞了云娘,在她轻声细语的陈述中,云娘一颗如同飘在激流里上下沉浮的心慢慢安稳,渐渐平静。


    幸好,她赌了一把,幸好,杏娘是个心善之人。


    春耕是忙碌的,热闹是必不可少的,自打分了家,丛孝家倒成了这条垄上最快收工的一户,甚至超过了人手众多的老朱家。


    临到尾声,全家上下松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稍缓,还差了几分水田的秧没栽,一个下午的功夫估摸着差不多。


    晌午饭吃得慢悠悠,还有闲情逸致说一嘴今年的雨水少,开年好似没下过几场暴雨,沟里的水快露了底。他们家田少沾光,便是踩水也比别家少费了多少功夫等等。


    丛孝家就有一辆龙骨水车,用于旱时取水,可手摇也可脚踏,这还是当初丛孝学成归来时给家里添的第一个物件。被丛三老爷当成祖宗一样的对待,在丛家的地位仅次于老水牛,其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丛三老爷向来是个大方的庄稼老汉,邻里之间互通有无是常有的事。


    然而家里的这两样物什不是谁想借就能借到手的,经过多年观察、考究,择出二、三家人品、心性各方面都不错的才肯点头。


    不是那等子借了别家物件往死里折腾,颇有一股“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的架势。


    这般的人家从三老爷是不屑搭理的,不论是活的水牛也好,还是死物水车也罢。


    在他老人家看来,但凡是珍贵的物件就应该一视同仁,慎重待之,不能说不是自家的就胡乱糟蹋。


    物品的贵重在于它本身,而不是它属于谁,不得不说,越是朴实无华的人越发能体会到惜物的真谛。


    第145章


    因着早起栽了一上午的秧,加之是自个炒的菜,杏娘不免胃口大开。


    吃完一碗已是饱了七八成,可看着桌上都是自己喜爱的菜色就有点放不下筷子,还想再添半碗,正迟疑间一个人影风一样的卷进来。


    “快,快去我家看热闹!”拽了杏娘的胳膊卷出去。


    丛孝一看忙去添饭把碗压严实,又盖满菜紧跟在后头,三个小的不用说,早抱起碗筷跟在他们娘身后进了英娘家。


    只有丛三老爷老两口碍着长辈的威严,不好明目张胆跑出家门,但也端了饭碗聚在巷子口踮脚张望。


    人皆有好奇之心,尤其是这般繁忙时节里的小打小闹,那可比戏台子上的打戏还精彩。


    只见朱老二家不时传来女人的呵骂声,声音大得河对岸农田里的麻雀都振起了翅膀。三三两两端着饭碗的人从各家各户的大门冒出,搭讪着若无其事往老朱家方向挪动。


    从上方看就像蚂蚁搬家似的黑点,动作是缓慢的,但目的地是坚定不移的。


    英娘家院墙下躲了大大小小一堆脑袋,杏娘从自家男人碗里扒拉饭菜,“朱二哥这是怎么了,怎地爬到院墙上去了?”


    英娘捂着嘴角痴痴笑,还没开腔呢,不知道想到什么,自个先笑到拱起腰。


    在她们头顶隔了一户的人家,朱老二正高高跨坐在他家的院墙上。


    他是个偏胖的人,肉肉的背脊微微弯曲,两条长腿耷拉在墙两边,双手扶着墙头,正抬头一脸忧郁地望着湛蓝的天空。


    孙娇娘的呵斥声还在继续:“……你个丢人现眼的玩意,还不给我滚下来,你到底想干什么?现下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玩物丧志?家家户户忙得不可开交,就你忙着拾掇你的那些破烂……”


    朱老二的腿无意识动了动,双手松开墙头。


    “你在干什么?啊,你想吓唬谁,我告诉你,你就算从上面跳下来,老娘也不会眨一下眼睛,我孙娇娘是吓大的?


    大不了全家上下陪着你一起跳,我看你朱老二到了地底下还有没有人给你送香火……”


    丛孝在这一边跟小伙伴交头接耳:“我看你二嫂的刀子嘴这辈子是没救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死鸭子嘴硬?要是朱二哥真从墙上跳下来,我看她哭都没地儿哭,后悔也于事无补。”


    朱青水嘲讽一笑:“她就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母老虎,全家老小哪个敢惹?


    惯得她越发的轻狂,当然,我是不怕的,她敢在我面前张扬试试?看我不揍得她满脸开花,我二哥也真是的,怕他做甚,一个大男人还怕打不过婆娘?”


    丛孝诧异抬头看他。


    “看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我二哥就是个胆小鬼,要是我就真从墙上跳下来……”


    这下所有人纷纷偏头望了过来,满脸惊讶。


    “……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这么矮的院墙,还没一人高,就算从上面跳下来也摔不死……连摔伤都不会,老大家的两个小子经常从上面翻来翻去,墙都快给他们薅秃了,不信你问英娘?”


    英娘朝他翻一个白眼:“你快闭嘴吧,不会说话又爱胡说八道,说的就是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朱青水讪讪闭嘴,摸了摸鼻子转头看戏。


    正当众人以为朱老二就这般不动禅似得打算坐到地老天荒时,猛不防他一嗓子吼了出来:“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上没了娘呀……”


    “噗……咳咳……”扒了满嘴饭菜的丛孝顿时喷了一地,一不小心还呛到了喉咙,咳得惊天动地,他慌忙转身往灶房里跑。


    不过这时其他人已是顾不上他了,两个女人笑得蹲在地上锤墙,四个小鬼也跟着哈赤哈赤地笑。


    朱老四恨铁不成钢地抬手捂脸,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即便是隔了一户人家,他们这边也能听到别处发出的爆笑继而捂嘴的声音,想必周边角落不知名处躲了不少跟他们一样的偷窥者。


    朱老二幽怨的声调还在继续,他婆娘的怒吼更上了一个台阶:“朱老二,还不快给我滚下来,你个熊蛋玩意儿,你嫌丢人丢得还不够是吧?你给我下来……”


    说着上去拽了他的大腿往下拉,朱老二任她拉扯,稳坐钓鱼台般不动如山,哀怨地唱着自个悲伤的命运。


    “亲娘呀,亲娘呀……”


    “哈哈……”四下里的看客实在忍不住了,一个耳熟的男声喷笑出来。


    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扔下一颗石子,纵使石子沉入水底,水面的波澜仍此起彼伏,按下葫芦浮起瓢,男女老少的窃笑声想装作听不见都难。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声气沉丹田的暴吼突兀地响起:“朱老二,你个混蛋王八羔子,你在做什么?还不给我下来,老子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人群霎时一静,不敢明目张胆在虎须上拔毛。


    朱老二终于等到了能为他做主的人,“爹啊,儿子不孝,儿子要走在您老人家前头了。往后逢年过节还望您给我焚香烧纸,叫我到了下头不至于当个饿死鬼……”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朱老爷子简直要给这一向软弱的二儿子气死,眉毛、胡子差一点飞上天,“你给我下来,有什么事下来了再说。”


    “我不下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小白菜呀……”


    “你……”朱老爷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颤抖地指着他,“老二媳妇,这是怎么回事?”


    孙娇娘躲闪着眼睛不敢看他:“也没什么,这不是田里的秧还没栽完么,孩子他爹闹着要去钓鱼……”


    “她撒谎!”朱老二尖利的嗓音刺破苍穹,仿佛受大了天大的委屈。


    “我没有要去钓鱼,我只是吃完了饭在杂物房整理钓杆,想趁着今天出太阳清洗一下。她就说我不务正业,整天惦记着这些破烂玩意,还……”


    说到这里,他想起那伤心的一幕,声音里带了哭腔,“还把我的杆子折断了,呜……我又没有钓鱼,凭什么折我的杆子,我苦命的鱼竿啊……”


    “你……”孙娇娘愤怒地仰头,垂在身侧的右手紧握成拳,若是男人在跟前,怕不是当即一顿无影拳就招呼了上去。


    “咻”的一声,朱老二本能地迅速抬起头,如一只高傲的狼狗,不与婆娘对视,仰头闭着眼睛哀嚎。


    朱老爷子气急败坏看着这对夫妇,半晌后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行了,你先下来,有事咱们好商量……大不了我给你做一支新杆子。”


    朱老二自顾自哭得忘我,丝毫不理会他老子的话。


    朱老爷子又想骂人了,可听到四周的窃窃私语,勉强按捺下骂人的冲动,“都说给你重新做一支鱼竿,你还想怎样?”


    “做了有什么用,”朱老二暂且停住哭泣,“我又没有偷懒耍滑,规规矩矩干农活,回家挑水劈柴喂牛样样不落。凭什么说我不务正业,凭什么不许我钓鱼,我就是喜欢钓鱼怎么了?”


    “好好好,谁说不让你钓鱼,你喜欢钓鱼尽管钓。”老实人一旦犯了轴,朱老爷子也只有举手投降的份。


    “您说了不管用,她说了才行。”朱老二不敢低头,却是伸手准确指着婆娘的方向。


    朱老爷子:“……”


    “噗嗤!”不知名角落又控制不住冒出一声喷笑,接着是慌忙捂嘴的声音,窸窸窣窣的窃笑就没停过。


    孙娇娘双手叉腰气鼓鼓如青蛙瞪着墙头的男人,恨不得一口把他活撕嚼碎了咽下,她何曾受过这般奚落?


    想要她低头,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气氛一时僵在那里,谁都不肯让步,朱老二这回是铁了心造反,既踏上了梁山岂有无功而返的道理,“小白菜呀……”


    “停!”娇娘气沉丹田一声大吼,“你喜欢钓鱼是吧,日后你就在水里吃饭、睡觉、侃大山,跟你的鱼儿们作伴。这个家跟你一刀两断,你走你的阳关道,咱们过咱们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虽是气头上的胡言乱语,到底服了软,加之赶来的朱老娘一通软语劝说,朱老二总算同意从墙头上下来。


    临伸腿之前还不忘跟他老子确认:“我下来了她不许打我……”


    “哈哈……”四下里的爆笑排山倒海般袭来,“朱二哥别怕,咱们给你保驾护航,你婆娘碰不到你。”


    “朱老弟,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撸起袖子干就是了。”


    看热闹起哄的笑闹此起彼伏,就是朱家人自个也忍俊不禁。


    朱老爷子想板着脸教训儿子一顿,可嘴角愣是控制不住往外咧,硬撑了半晌,到底没忍住漏了笑,无奈摇头转身往堂屋走。


    主角下了场,看客们也不好一直围着他家,三三两两的人群捧着空了的饭碗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说笑着往外走。


    直到坐在自家饭桌上,杏娘仍是意犹未尽:“不成想朱二哥也有硬气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这辈子永无翻身之日了呢!”


    之前娇娘上门堵着她赔小鸡娃,虽说是她小儿子的错,可那般咄咄逼人的架势叫人想起来就闷气。隔了几户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必要搞出这般大的阵仗?


    好像她小儿子闯出了天大的祸事,叫她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的。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丛孝不以为然,“朱二哥处处让着婆娘,那是他性子好。可朱二嫂着实蛮横太过,管男人像管孙子似得,谁受得了?”


    陈氏不满地哼一声:“现下的年轻媳妇子真不像样,这还没到当婆婆的年纪就如此无法无天,日后还得了?


    世风日下啊,想当初咱们当媳妇那阵,啧啧……但凡婆母虎着脸一个眼色甩过来,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


    丛三老爷也是唏嘘不已,对于朱老爷子的处境他感同身受啊!


    自家的儿子没得说,打骂随意,没什么可顾忌的。


    可儿媳不成啊,打不得骂不得,连说都不能说,管教多了老亲家面上不好看,到头来遭殃的还是儿子,说不定连孙子都跟着吃挂落。


    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但凡不是闹到眼跟前,就当看不到听不到。


    杏娘不理陈氏,她婆母可不是个任打任骂的性子,别看如今说得好听,当初指不定闹出多大的笑话。


    第146章


    心情愉悦春耕快,因着朱家闹出的笑话在垄上很是传扬了好些天。


    个个像吃了十全大补丸般使不完的力气,在田里忙碌一天,傍晚时分端了饭碗拢到石桥边上,还有闲情拉了朱老二打趣。


    忙完了田里的农活,丛孝就得收拾家当回县里,这般来去匆匆连个停歇的功夫都没有,杏娘打心眼里心疼自家男人。


    旁人家的汉子栽完秧还能松快一段日子,此时田里还不到长草的时候,家里菜园子自有妇人们打理。他们只要早晚田里溜达两趟,白日里便清闲下来。


    不比丛孝,虽说农活干得少,却是时刻不得松懈,赶场似得家里县城两头跑,哪边都得顾上。到家屁股还没坐热,便要惦记着赶回县里,怕差事上门时找不到他人耽误口碑,更怕挣不到足够多的银钱,全家老少饿肚皮。


    谁的男人谁心疼,即便出门在外讨生活,杏娘也希望男人能吃得好些。


    故而每每准备足够多的家常小菜,务必要男人在吃食上不会亏了肚皮,能吃上家里的口味。


    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园子里的菜蔬赶不趟,田边地头的野菜却恰逢其时,母子四个日日跨了提篮往水芽沟的河堤上跑。


    野藜蒿青翠鲜绿,一蓬蓬的长势喜人,比之野芹菜,添了一抹奇异的水草青香,配腊肉堪称一绝。


    藜蒿脆嫩爽口,腊肉金黄油脂多,春日里吃了还能清热解毒降肝火,采得多了保留叶子存放,放个几天是没问题的。


    除了各色野菜,杏娘还去周老爷子家买了半篓手掌长的鲫鱼和泥鳅。


    鲫鱼去鳞破肚片开,洗干净后抹盐晒干,一顿饭功夫收拾妥当。泥鳅就犯了难,这玩儿滑不溜秋不易抓,破肚就要颇费一番时间,且易划伤手。


    不过山人自有妙计,杏娘是个爱吃的性子,也喜爱钻研各种吃食搭配。


    乡野妇人长年累月跟灶台打交道,纵使是手艺再差劲的当家主妇,或多或少知晓一两样做菜的小窍门。


    平日里闲话家常,谈天说地五花八门,时不时说几句晌午吃的菜色,味道相当不错。


    旁人随口问一句什么做法,那人当即来了兴头,眉飞色舞说起自个独创的技艺。左右都是家常农家菜,有些人兴致上来随手一搭配,却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说的人兴致勃勃,听的人连连点头附和,有心的人回去试验一番。


    有喜欢的也有不合心意的,百人百种口味,乡下菜蔬种类多样,若是能想出一个新奇的菜色,指不定自家办酒席时能出一个大风头。


    杏娘一向爱留意这方面的话题,听到新花样记在心里,一有空闲就着手尝试,时日一长倒也算得上小有心得。


    泥鳅桶里撒盐醋清洗干净,倒在竹席上大太阳底下晒小半个时辰,此时泥鳅柔软半干,表面滑溜溜的粘液全无。开膛破肚畅通无阻,一个接一个,再不用担心活蹦乱跳划伤手指。


    杏娘坐在河边的树荫下破泥鳅破得不亦乐乎,越顺手越是意犹未尽。


    丛五奶奶来河里洗菜路过,笑着道:“这个法子不错,你倒是个心灵手巧的,泥鳅都能给你整治得服服帖帖。”


    杏娘也是得意洋洋:“您要是觉得好不妨试一试,又快又趁手,比杀鱼还过瘾。”


    “行,等我得闲也去谋一篓,这是打算晒干泥鳅?”


    “嗯,给七哥准备的,”杏娘直起身吐一口气,“县里物价贵,他在外头舍不得花销,左右咱们这里这些个小玩意儿多得很,又便宜。周老爹每天早起能捞一盆,卖不完的剁了喂鸭,着实可惜。”


    一番话说的郑氏心动不已,眼下天一热园子里的菜长得飞快,干泥鳅炖老黄瓜是一道大菜,比起鱼肉也不差什么,味道甚至更好。


    以往她倒是有心想做,可整日里忙碌懒怠费事,眼下倒是可以一试。


    她家两个小子正是长个的时候,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瘦瘪瘪的骨架能干掉两海碗米饭。也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还整天嚷嚷着没吃饱肚子饿,半夜起来摸到灶房找吃食。


    吃肉倒是饱肚子,可哪有天天买肉的道理,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若是多了一道下饭的大菜,小子们也不至于饿得哇啦哇啦鬼叫,就着糠皮都能刨两碗。


    “那我明儿早上也去提一篓,天热还是要吃点油水,要不然跟太阳底下翻肚的□□似得,要死不活使不上力。”


    郑氏洗完菜站起身控水,往坡上走时篮子从菜园子上方略过,丝丝缕缕流出来的水正好浇地。


    杏娘赞同点头:“可不是,眼下正好得闲,水田里的秧苗一长草也跟着长,扯草都忙不过来。泥鳅晒得干干的装进布袋,割稻子时就着汤都能咽一碗饭,省得倒时抓瞎。”


    两个闲说几句家常,郑氏提了菜回家煮饭,杏娘继续破她的泥鳅。


    ……


    天气一日日炎热,杏娘的小摊子肉眼可见的喜人。离生意兴隆还差着远,但每个赶集日都能卖出去几坛酱菜,运气好时还能碰到买酱的大主顾。


    这就好比捕雀儿,一网撒下去总能捞上两三只,总比走空了强。


    这一日摆摊来得早,街上小猫两三只,杏娘跟公爹招呼一声揣了铜板到处溜达,看看可有甚稀罕之物。


    这一看不打紧,逛到旁边一条巷子时简直要气炸肺。


    只见跟她年岁相仿的一个妇人也是摆了摊卖酱菜和干菜,她装作不经意间路过看了一眼,通红的酱上浮了一层油,显见也是用菜籽油熬过的。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要紧的是每斤酱的价钱足足比她的便宜了五文。


    杏娘心底一沉,踏着沉甸甸地步伐走回自家小摊,守摊守了一年多,好容易见了点起色,摘现成果子的人就冒出了头。


    可她又不好去找别人的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街上这么多摆摊的人也不见得都卖的是独一无二的物件。大家都大同小异罢了,只看谁家手艺或是品相更胜一筹。


    杏娘闷闷不乐坐在小板凳上,双眼无神盯着过往的行人,今儿这一天怕是不怎么好过。


    果不其然,以往那些有心想买又嫌价贵的妇人,街上兜几圈后大多会回转过来买一坛。今天问的人倒是多,走开后回头的人却寥寥无几,想来是有了替代的便宜货,人都奔着那边去了。


    有一个眼熟的妇人开门见山讲价:“丛娘子做买卖不实诚呢,隔壁巷子里同样的酱菜,颜色、气味比你这边半点不差。她家的足足少了五文,可见丛娘子把咱们这些老客户当了冤大头使。”


    这个妇人约莫是镇里哪个小铺子的老板娘,似乎是当初跟着郑娘子一道过来买酱的。


    郑娘子去年买的酱多,一次买了一整年要用的酱,故而平日里少有关顾杏娘家的小摊子。


    至多过来买些干菜,跟杏娘拉呱闲扯几句家常,要她收摊了去她家肉铺子走一遭,送她几根猪骨头回家熬汤。


    这些小老板娘倒是时常光顾,她们大多一次买一坛酱,吃完了再过来。杏娘的手艺好做的酱辛辣,比起杂货铺的腌臜货贵了不少,味道却是天壤之别。


    她们家里都是做小买卖生意的,大富大贵谈不上,日常吃穿用度却不差。


    杏娘勉强笑道:“一分钱一分货,我家的酱您是吃过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好料。我们不比您家里是做大买卖的,风吹日晒的守在这里就挣个辛苦钱,要是再便宜,可就没什么赚头了。”


    见她不肯让价,妇人无所谓一笑,轻蔑地扫一眼地上的酱菜坛子,挎了菜篮扭身走开。


    杏娘见了更是气闷,这幅模样摆明了做给她看的:你不降价是吧,你不卖有的是人卖,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她的犟性子一上来倒犯了倔,旁人卖得便宜她就得跟着降价,哪有这个道理?


    若是等她降了别人又往下调,她岂不是又要跟着降?


    那还做的什么买卖,两败俱伤干脆卷铺盖回家算了,一山不容二虎,做买卖不是这么弄的。


    这一天收摊时比第一次出摊还惨,只卖出去一坛酱菜,杏娘气鼓鼓回到家,连晌午饭都不想吃,胃口全无。


    临近门时听到头顶上“啾啾”啼叫,杏娘仰头叉腰一顿数落:“小燕子呀小燕子,不都说燕子不入穷门吗?


    我不指望你们带财,可也别给我消财啊,我挣几个铜板容易吗?你说说有这么办事的么,这不是成心欺负人?”


    小燕子叽叽喳喳不懂人间疾苦,在自个的小窝蹦跳雀跃,交颈缠绵,自是无法体会她的伤心欲绝。


    杏娘哀嚎一声,垂头叹气走进大门,世事艰辛,日子还得过,且熬着吧!


    杏娘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现实却是极其残酷,一连三个赶集日颗粒无收。正当她心一狠眼一闭打算降价时,大善人郑娘子从天而降喂她吃下一颗定心丸。


    “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寝食难安?别担心,我给你报喜来了。你只管放宽心卖你的酱,我给你打包票,那些婆娘撑不了多久。”


    原来自打镇上的几个小老板娘买了隔壁巷子的辣椒酱,各个都觉得自家占了大便宜,跟杏娘家同样色香味俱全的酱料,每斤足便宜了五文。


    可别小看了这五个铜板,她们家惯常是买酱吃的,天长日久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现如今既有了便宜的替代品,自是能省则省。


    几个合起伙来私底下很是取笑了杏娘一番,她家的酱好是好,却拧着脖子不肯便宜些许,实在不是一个识趣的人。


    眼下好了,你自个在那清高着吧,她们还不奉陪了。


    郑娘子也听了一耳朵,她是个老道的生意人,深知便宜无好货的道理。


    面上不动声色,跟一个交好的妇人讨了一小碗回去拌酱菜,郑娘子还没下筷子尝出个咸淡呢,她家的老少男人先不乐意了。


    她家吃惯了杏娘的手艺,只一口就吃出了好坏,别看面上差别不大,真到了嘴里才见真章。


    那个酱同样是菜籽油熬制而成,却没有杏娘家那种醇厚的香料味道,许是不知道种类和配比,只仿出个寡淡味。当然比起杂货铺的货色自是多有胜出,跟杏娘家的比又差了一成。


    这些铺子老板娘既吃过好东西,怎肯屈就残次品,可又不愿意这般低头认输。于是串通一气打算先咽一段时间苦果,迫杏娘降价了再说,她们才好回头当老主顾。


    郑娘子怎会叫她们坏了杏娘的生意,她巴不得杏娘生意红火,她能一直买酱吃。


    这不就忙忙地赶来告密,要她这口气撑住了不低头,等过段时间她找个台阶带她们过来买酱,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第147章


    郑娘子的及时报喜不啻于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杏娘喜得当场送了她一坛酱菜,感谢她的仗义相助。


    郑娘子坦然自若受了,她的这番好意告知何止值一坛酱菜,临走前跟杏娘预定了今年的辣椒酱。她家开年饭桌上添了人口,今年要的酱更多,足有五十斤。


    喜得杏娘恨不得回家给她上三柱清香祷告,愿她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这哪是屠户家的当家婆娘,真真是她丛家的灶上财神。


    吃了定心丸的杏娘一改前些日子的萎靡颓废,抑郁寡欢,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她家的酱料生意还是能长久做下去的,只要手艺扎实,不怕碰不到能识千里马的伯乐。


    过日子一时的苦不算什么,怕就怕前途迷茫看不到希望,空有满身力气无处可使才耗费人的精气神。


    要想日子过得有滋味靠的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一松再攒起来就难了。


    前些天下了几场瓢泼大雨,河里的水一下子上涨了好几个台阶,风吹杨柳,碧波荡漾。园子里的土块泡得松软,嫩绿的豇豆朝气蓬勃,趁着雨停出太阳,杏娘拿了竹竿搭菜架。


    搭好架子牵起藤蔓缠绕竹竿,后续的茎蔓顺着竹架往上攀爬,直至蔓延成一面葱葱绿绿的墙垛。


    杏娘正在园子里起身弯腰忙得不可开交,打造自家的菜蔬场地,后院传来呼喊声,远远地听着似乎是家里来了客人。


    “来了!”她高声回了一句,调整好最后两根竿子,满意地拍掉手上的泥巴,看着园子里井井有条的瓜菜,心里志得意满。


    这可是她家大半年的口粮啊,亏了什么也不能亏了嘴,长得可真好。


    正喘着粗气细细欣赏呢,灶房里的呼喊声又传来,“这就来了,别喊了。”收拾提篮、锄头往家走。


    快走到水塘边时,远远地看到一个笔直的身影立在水边看游水的鱼儿,杏娘惊喜大喊:“爹,您怎么来了?”


    疾走几步上前对着她爹傻笑,李老爷子见她额头鬓角汗湿,下巴上还沾了几抹泥点子,心里微微一颤满是心疼。


    自袖里掏出帕子递过去,接过她手上的家什,“先擦把汗,可别着凉得了风寒,你娘也来了,在堂屋等你呢!”


    “真的!”杏娘喜出望外,顿时顾不上她爹,捏了帕子扭过身小跑着往家赶。


    不只爹娘,她大哥、大嫂一家连带着满周岁的小侄孙齐聚一堂,杏娘喜得如掉进油缸里的老鼠,咧开的嘴角就没合拢过,抱了她娘的胳膊不肯松手。


    “爹、娘,今天是有什么大喜事吗,什么风把你们都给吹来了?”


    正跟丛三老爷寒暄的杨氏笑着道:“何止是喜事,咱们是来给救命恩人道谢的,亲家老爷且先不忙,劳烦您随他们跑一趟办了正事再说,今儿这一天还有得烦扰。”


    丛三老爷连连摆手,“哪里,哪里!”


    笑眯眯站起身领着李老大父子出门往左,直奔老伙计家而去。李老大背上的藤筐装满了鸡鸭鱼肉等谢礼,李苏木手里还提着好几个木匣子。


    剩了陈氏打起精神应酬,姜氏坐在一旁跟她寒暄,杨氏老两口搂了三个外孙亲香。


    三个小的见了小表侄子当成个稀罕玩意,团团围着小胖圆子逗他走路、说话,做鬼脸引得他嘎嘎大笑。


    小家伙正是好玩的时候,胖手胖脚还站不稳当,却是喜欢张开双手蹒跚学步,摇摇晃晃一步一颠。


    大人弓腰扶着他的小胖胳膊走上片刻,已是腰酸背痛,龇牙咧嘴。豆丁高的小儿最是磨人,不叫他走就要哭闹不休,非得大人陪着不可。


    半大孩童就无此顾虑,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牵了小圆子的手走得不亦乐乎。即便摔个大马趴也不怕,咯咯笑地被大孩子抱起来,还当成了新鲜玩意。


    稚嫩的笑声在堂屋回荡,听得人心里软软的,情不自禁咧了嘴角。


    杏娘一头雾水扯了她娘问缘由,杨氏小声道出原委。


    原来前两天李苏木独自外出看诊,因着病患家离镇上十来里路,他大早上就出了门,往回赶时已近晌午。


    苏木婉拒了主家的好意留饭,只说趁着还不太热赶回家,好避过下晌的猛烈阳光。


    此时燕子的尾巴已剪开初夏的帷幕,太阳一改前些日子的温柔如水,风光霁月。如变脸的山神,肆无忌惮泼洒金灿灿的火焰,炙烤着这一片原野。


    李苏木肩背药箱走在土路上,头顶火辣辣的光线如影随形,被晒得满脸通红,身上的衣物能拧出水,眼前一阵阵发晕。大晌午的也没有船家路过,他只能靠着两条腿往回走。


    李苏木之前何曾吃过这般苦头,自小到大就没做过农活,求学时也只是坐在屋里啃书本。


    不成想如今当了大夫倒要风吹日晒到处跑着看病人,路上空荡荡人影全无,只听见他气喘如牛的声音在乡间路上飘荡。


    李苏木摘下腰间葫芦仰头往嘴里倒,稀拉拉落下几滴水后动静全无,任凭他使劲摇晃白费功夫。


    他苦笑一声,急着赶路忘了在主家装满茶水,以至于眼下口渴难耐,形如难民。


    眼皮上的汗水滴落眼眶,带来一阵酸涩咸湿,李苏木抬袖子抹汗左右张望,远近农户大门紧闭,不闻一丝鸡犬声。贸贸然前去拍门怕是有所不妥,若是搅了人家的歇晌更是无端添麻烦。


    他犹豫半晌,看着旁边的河流咽口水,下过雨的河水丰沛充盈,尘土和枯枝败叶早已沉入河底,河面上青水飘荡,清澈见影。


    一阵微风略过,水面漾起点点波澜,如山峦般向前滚动。


    李苏木艰难咽一口口水,干哑的喉咙疯狂叫嚣着渴求,再撑下去怕不是会脱水晕厥?纵使知晓河水不像看上去那般干净,此时也顾不上忌讳了,只喝一次应是问题不大。


    他提步走下河坡,蹲下身子拨开水面,两手捧起一汪河水猛喝了几大口,沁凉的甘泉自喉间一路流淌过肚腹,熨烫满身的燥热。


    水面上摇晃着他模糊的身影,李苏木无奈苦笑自个的狼狈,伸长脖子想看得更清楚好打理面容。却忘了肩上背着的药箱,身子刚一前倾,“噗通”一声,一个倒栽葱猛然扎进水里。


    水乡长大的男娃,十个中有九个是水里泡大的,游水是家常便饭,便是狗刨也能刨几里地。


    李苏木却是那十中之一的倒霉蛋,打小离家在外求学,哪有机会跟野小子们打水仗。


    待长大了些,更是自诩斯文轻易不肯在外脱了衣裳,故而长到如今依旧是只旱鸭子,平日里靠近水边都战战兢兢,两腿发软。今日若不是实在渴得受不住,也不会忘了这一茬。


    当下一头栽进水里,真可谓是心慌意乱,河水瞬间灌满眼睛、鼻子、嘴巴,脚底下落不到实处,双手使劲扑腾。


    越是着急越是摸不到岸边,只觉天昏地暗,四周白茫茫一片惨淡,不知不觉“咕嘟咕嘟”大口灌了个肚饱。


    正当李苏木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哀叹我命休矣时,猛不防被人一把拽了脖子拖出水面,真个是死里逃生,离鬼门关只差了临门一脚。


    等被来人拖到岸边的草丛上,李苏木立时一顿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咳……”险些把心肺给咳出来。


    好半晌后才止了咳,胸口火辣辣的疼,浑身瘫软趴在地上大口喘息,心里一阵后怕,此时才听清耳边的话语。


    “李大哥,你现下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


    他慢悠悠抬起头,眼前出现一个壮实的黑小子,正一脸关切的看着他,似乎有些眼熟。


    哦,想起来了,是他小姑村里的小船家,叫什么来着,好像是……


    “周……你姓周是吧?多谢你,要不是得你相助,我今儿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嗨,没事!”周邻大咧咧一摆手,“我一天要跑好几个来回,幸好今天要送一个这边的客人,你没事就好。”


    待李苏木缓过劲,周邻撑船将他送回镇上的小家后,自个又划回泮水村。


    李苏木遭此一劫,在家歇息了两天才平了心悸,老李家上上下下知晓此事皆是一阵后怕。如今的李家有出息的后辈只有李苏木一根独苗,他要是出了半点差池,对李家的打击可谓毁天灭地。


    即便过了十年、八年,李家也别想缓过劲,可能从此泯然众人,销声匿迹。


    李老爷子怕是没心力再培养一个李苏木出来,李家再想出人头地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一等李苏木修养好身子,李家合家老少过来泮水村拜谢恩人。


    不一时丛三老爷领着李家父子和周家爷孙回家来,李老爷子站起身道谢,周老爷子慌忙避过,两个老人家携了手热切攀谈。


    杏娘忙着挽袖子系围裙料理席面,李家另备了一篮子的食材提过来,姜氏婆媳跟去灶房打下手,堂屋里老少爷们笑语轩然。


    晌午饭时一个桌子且坐不下,女人们另置了张桌子带着孩子们坐一圈,两边同样的饭菜,只男人那桌多了一壶黄酒。


    饭桌上李老爷子出人意料提出一个请求:“周老哥,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老哥暂且一听。我这个孙儿虽说当上了保安堂的坐诊大夫,一个月里头却有大半光景在外面出诊。


    平日里他一个人背着药箱风里来雨里去的,咱庄户人也没在意,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眼下看却是不成,这回若不是得令孙相救,我们李家恐遭逢大难。


    周邻这个孩子长得结实伶俐,年岁正恰当,日常也是看着长大的。您若是不嫌弃,我想请他给我孙儿当个小药童,跟在他身后背个药箱打个下手之类的,家里人也更放心。”


    周老爷子一时愣住了,不敢置信地反问:“真……真的?”


    李老爷子淡然一笑:“自然是真的,我这个孙儿就是个书呆子,真要碰上事说不准还没邻哥儿顶得住。正好今儿在我女婿家,当着亲家的面有此一问,不知您是否同意?”


    周老爷子激动难耐,转头找老伙计确认,丛三老爷笑眯眯点头。


    他又看向李苏木,李苏木揽了周邻的肩膀拍了拍,笑着说道:“有这么个能干的小兄弟跟着,我日后也能多个好帮手。”


    周老爷子霎时红了眼眶,他孙儿的前程有了——


    作者有话说:本文下一章就要入V了,谢谢各位读者的支持!


    第148章


    自打周老大跟老父亲不欢而散,周老爷子也对大儿子死了心,不再见天收罗好吃食往镇里送。


    面上如常度日,心里却是坐下病根,他们俩爷孙要钱没有,要人更是稀缺,日后他孙子长大可怎么说亲?


    纵是花大价钱请了媒人相看,怕是也只有甩手不搭理的份,谁家能看上这等一穷二白的人家?


    即便攒钱买了田亩也是不成,人手不够田地料理不过来,累个半死还挣不到钱。


    可学徒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要想找一个厚道不把人当驴使唤的老师傅,没有门路只能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不成想忧心了小半年的难题迎刃而解,现下虽说没捞着丛老七当师傅,却搭上了他岳家侄儿,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周老爷子激动得双手颤抖,筷子捏不稳当掉在桌上,左右四顾不知今夕是何夕。猛的反应过来却是拉了孙子要给小李大夫磕头,要他喊师傅。


    李苏木哭笑不得扶着周邻不让动:“您老可别折煞我,我年纪轻轻的哪能当人师傅?传扬出去不得叫人笑话死,我比他大了几岁喊一声哥哥也就罢了,您老无需如此客气,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周邻乐呵呵站在旁边笑,随着他爷指挥。


    丛三老爷也在一旁劝说,要他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头,他亲家一家子都是厚道端方之人,定不会亏待了邻哥儿。


    三言两语敲定了周邻的小药童生涯,周家爷孙不用说,乐得喜笑颜开,合不拢嘴。


    李家人也是喜不自胜,有这么个壮实小伙跟着,往后李苏木出门,他们也不用提心吊胆,当下皆大欢喜。


    一时桌上你敬我抬,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个个端了酒杯“滋溜”下肚。


    女眷这边却是有些个不适宜,姜氏婆媳脸上有片刻的僵硬,只家里老爷子既开了口,断然没有回旋的余地。纵是再有别的小心思,也只得暂且按下不表,此时大伙笑语盈盈,她们也扯了面皮笑得开怀。


    自这一天起,周邻不再是一个跟着爷爷撑船的小舵手,成了保安堂的一名小药童。


    垄上的大娘婶子羡慕地眼红,若是有旁的出路谁还愿意死守着家里的田亩度日,谋个一技之长比登天还难。


    不成想周邻这个无父无母的农家小子,只一个年迈爷爷相伴,竟有此机遇得李家提携。


    他的运道实在是好,若是杏娘家的两个小豆丁能有这般大,想必也没他什么事了,人的命难说得紧啊!


    ……


    人的命运可不是难说得紧,青叶直起身擦一把额头的汗,摘下腰间的葫芦“咕噜咕噜”喝水。


    家里没养猪之前,青叶对猪草的印象只有黄花菜,多得很,一长就是一大片,根本无须费力找寻。


    可等过了春天才知猪草也不是那么好打的,得野外满地转悠搜寻,两年的时间足以令她成为打猪草小能手。


    平日里走在路上见到满地杂草,不自觉念叨出声:构树的叶子、飞蓬草的头、母猪藤的茎叶……这些可都是猪爱吃的草料。


    不打猪草的时候只觉得哪哪都是,脚底下就没空过,真要早晚拿上镰刀提了篮子,又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找到。


    这就好比捉迷藏,花了心思仔细找寻时,没有一丁点蛛丝马迹。漫不经心懒惰搜找时,那躲藏的人偏偏从眼皮子底下溜过,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一日青叶跟张玉两人在河对岸东边割母猪藤,这个东西一牵就是一大片,只要不伤到根,过两天又铺得满地都是。


    垄上的女孩们或多或少有自个的秘密宝地,打过一次猪草记在心里,估摸着日子隔几天再来。当然有时会被旁人捷足先登,但也没关系,再去找别的位置也是一样,兴许也会割了别人记在心里的宝地。


    两个女孩把一片坡地的藤蔓拉拽个干净,只剩了稀稀拉拉几条根须才罢手,提篮已是塞得满满当当插不进手。


    青叶率先停了手歇息,边喘粗气边笑道:“这次薅得可真干净,半片叶子都没剩下,今儿一天的猪草都够了,傍晚不用出来打了。”


    张玉把最后一根藤蔓缠绕成一团塞进篮子里压紧实,“可不是,这片地最爱长藤草,希望下次长起来的时候咱俩能赶上。我在后面鳌头岭发现了一块洼地,长了满地的飞蓬草,我一个人不敢去,明天咱俩一起去割。”


    “好,明天叫上青皮,让他给咱们打下手。”青叶满口答应,鳌头岭怕什么,猪草打不够才可怕,猪猡猡嗷嗷叫能把人烦死。


    小猪仔喂不饱,她奶又该翻她白眼指桑骂槐了,比起虚无缥缈的妖魔鬼怪,她奶伸长的手指更像索命的链条。


    鳌头岭是村里的坟墓所在地,各家祖坟都在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坟头占了一大块空地。除了年节祭拜,平日里少有人经过,纵是非要穿过去也会绕道走,尤其是胆小的妇人。


    这一片土地流出的传说,经年累月下来可以编成一本册子,神秘莫测的流言总是叫人心生胆怯。


    十来岁的少年男女却无所顾忌,俗世的风吹雨打还没有摧残他们,世事的尔虞我诈也尚未浸染、侵袭。他们的心性如一张纯白的书页,生活的艰辛还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波澜。


    打完猪草时辰尚早,青叶邀请张玉去她家摘豌豆,后院园子的一个角落长满郁郁葱葱的豌豆苗。


    青绿色的果荚鼓胀饱满,一条条垂下来极其讨喜,豌豆摘起来又快又顺手,清脆的掰断声如同奏乐,不一会就摘了一筛子。


    青叶意犹未尽摘得顺溜,也不管能不能吃完,张玉停下来劝道:“这些够咱们两个吃了,摘多了舅奶奶该生气了。”


    “不会,我娘不管这个。”青叶随口答道,右手在叶片间飞快穿梭,不一会儿就攒了一大把。


    “我娘说爱吃的东西就要吃个尽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吃得好身子健壮不生病,省下的药材钱够吃多少好东西?


    况且这些是自家田里种的,一把种子的事,我娘更不会管了,巴不得我们吃光,她好扯了豌豆苗改种别的。”


    张玉笑了笑没说话,打小在叔婶手底下讨生活,即便有爷爷奶奶的护佑,也养成了她谨小慎微的性子。凡事少说话多做事,手脚麻利眼里有活,吃喝穿戴不敢有半分肖想。


    便是如此,她奶还时常劝她不可生嫉恨之心,要安分度日。


    其实她奶奶的担心着实有点多余,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有口饭吃就不错了,怎可能奢求其他?


    张玉见青叶摘得尽兴便没有狠劝,自家却是不再伸手,头一低看见菜园子里长了不少杂草,干脆蹲下身扯草。


    待青叶摘满竹筛一手端不住了罢手时,回过神才发现小伙伴扯的杂草堆了厚厚的一垛,“哎呀,你怎么扯起草来?我娘要是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小玉,别扯了,咱们去煮豌豆吃。”


    张玉站起身拍掉手里的泥巴,笑着道:“没事,左右闲着无事,我在家里也是干习惯了的,舅奶奶性子这么好,不会骂你的。”


    “那是你没见过我娘发脾气。”青叶做一个鬼脸,挽了她的手臂往家走。


    “我娘要是一发火,我们全家就得吃苕饭,我是不怕的,可我爷奶受不住啊!我爹也怕,他连吭都不敢吭声……”


    “哈哈,舅奶奶哪有你说得这么可怕,你在背后说她坏话,小心我告到她面前去。”


    青叶信誓旦旦道:“真的,我没有骗你,我们全家吃的苕饭估摸着比猪还多呢……嗯,这半年好些了,没有吃得那么频繁,我娘只要心情好就乐意做好饭菜,所以我们都不敢得罪她。”


    两个女孩说说笑笑往家走,今儿天气晴朗家里大人都不在,臭小子们也跑得不见人影,正好便宜两个女孩煮小食。


    锅里添水倒入新鲜豌豆,点燃草把子塞进灶膛。过上片刻揭了锅盖看时,嫩绿的豌豆变了色,成了深绿色带点黄,便是熟了。


    捞出来趁热吃即可,煮熟的豌豆没有剥壳,夹在牙齿上一嗦,果肉入口,表皮拉出。


    张玉吃东西也是慢条斯理的,一个一个拿,吃完嘴里的拿下一个。


    不像青叶,吃起来急不可耐,手掌在筛子和嘴巴之间快速来回,直到嘴里塞满鼓胀才心满意足大口嚼得喷香。


    才摘下的豌豆吃到嘴里甜丝丝的,带了一抹草木的清香,对女孩们来说是难得的美味。


    张玉吃够两捧就不肯抓了,青叶见怪不怪,伸手抓了放到她手上,只要她手里一空就给续上。不论青叶说多少次在她家不用拘束,想吃多少都可以,小玉总是放不开,从不主动拿吃的。


    两个女孩放开肚皮吃个溜圆,又拿出事先预留的一碗豌豆剥壳,清炒后当菜也是极好的。


    等杏娘到家煮晌午饭时,青叶拿出两样豌豆献宝,杏娘笑眯眯夸了两个女孩,舀一碗煮豌豆要张玉带回家给爷奶吃。


    晚上临睡前青叶趴在娘亲肩上咬耳朵,杏娘笑着点头:“你倒是个热心肠的,行了,我知道了,明早跟你云伯娘说一声,睡觉去吧!”


    隔天吃完早饭,丛三老爷父子照例去田里春耕,杏娘母女忙着打猪草、煮猪食。


    直到太阳爬到半上空时,张玉忐忑不安的来到丛家,她也是忙完小叔家里的一摊子事才有空过来。


    杏娘笑着招呼她坐下:“你先跟青叶玩一会,我已经跟你云伯娘说过了,等我把锅洗干净带你过去。”


    张玉忙道谢,见青叶坐在小板凳上剥蚕豆,也搬了凳子过来帮着剥。她做事比青叶利索,手里忙个不停,整个人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心事重重。


    杏娘转身倒洗锅水时瞥了一眼,安慰道:“你别怕,穿耳洞快得很,也不疼,一下就穿过去了。


    你这个年纪照说迟了些,不过问题不大,大一点更能忍疼,只要不乱动就没事。青叶小时候穿过,青叶,是不是一点都不疼?”


    张玉抬头满含希冀地地看着青叶。


    青叶:“……”


    她能说她当初哭得死去活来的么,何止是一点疼,简直疼死了。


    第149章


    张玉本就心生胆怯,青叶显然不能火上浇油,可要她说穿耳洞不疼的违心之语又实在说不出口,只得含糊其辞。


    “何梅姐跟何兰姐说一点都不疼,我嘛,嗯……我觉得有一点疼,但是忍忍就好了,你穿一次就知道了。”


    杏娘好笑的嗔了她一眼,这也是个憨傻的,撒谎都不会。


    擦干手解下围裙搭在晾衣绳上,转过身招呼两个女孩:“走吧,想必你云伯娘也差不多忙完了,趁着眼下不冷不热正好穿耳洞,热天容易红肿发脓,今天竹丫头也要穿呢。”


    这一句提醒了青叶,她郑重其事嘱咐张玉:“穿了耳洞后可千万不能用手摸,何竹就是喜欢用手摸,结果耳朵烂得惨不忍睹。耳朵眼儿还长死了,现下又要遭一回罪,白疼了一回。”


    张玉紧张点头,两只手紧握在身前。


    “你别怕!”杏娘怜惜地揽了她的肩膀。


    “事后只要注意耳朵不沾水,保持干净就没事。你云伯娘的手艺好得很,咱们这条垄上的女孩子都是她穿的耳洞,多少年的老手艺了,再没有出过岔子……”


    温柔的语调娓娓道来,杏娘对这个女孩满是心疼,她的婶婶有自个的孩子要操心,奶奶年岁大了顾忌不到这些方方面面。


    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可无人替她张罗只得求到小姐妹这里,没娘的孩子总是比旁人艰难,尤其是女孩。


    一切准备妥当后,云娘照例警告两个女孩不能乱动,否则破了相一辈子可就毁了。


    张玉郑重点头,何竹耷拉着脑袋看脚下,到底年长了几岁,她也知道不可再任性妄为。若是再烂一次耳朵,这辈子可就真的跟耳环无缘了。


    到时小姐妹们个个戴耳钉、耳坠的,只她的耳朵光秃秃连根银丝都没有,那可真是丢死个人。


    云娘给小女儿揉捏耳垂,一边跟杏娘闲话:“你可听说了镇上的大新闻?”


    “你是说刘记布庄的事?”杏娘坐在一旁给小儿子的裤子穿针引线。


    家里两个大的穿的衣裳都是干净齐整,只小儿子破破烂烂跟个小要饭花子。


    过年才上身的新衣裳,不到两个月竟然磨边短了一截,比他干农活的爹还费布料,也不知道整日里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自打开了年就传扬得沸沸扬扬,我想装作没听见都难,要我说咱们也就听个乐呵,那丝绸锦缎的哪是我们能想的?


    没见镇里的人跟疯了一样,想着法的打听刘家的门路,咱们这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怕是门槛都摸不着。”


    刘记布庄是葫芦镇最大的布店,周遭十里八乡都在这里扯布。卖的最多的是农家人常穿的粗麻布、葛布和少量棉布,绸缎也有,不过只有镇上的老爷们才买。


    据说他家跟县里的绸缎庄还沾着亲呢,要不然也不能开这样大的铺子。


    还在正月里镇上就传出消息,说是刘家县里亲戚的绸缎庄上,有一个上了年岁的织娘要返乡荣养。


    她少时家住葫芦镇,出嫁后跟着夫婿去了外地谋生,却是时运不济青年丧夫,又没留下一儿半女。


    正生活困苦无着落时,因缘际会下成了绸缎庄的一名织娘,这一织就是几十年,一手织绸手艺出神入化,织出的绸子光彩夺目,绚丽非常。


    如今上了年岁眼睛不大中用,起了回乡养老的心思,绸缎庄东家托了镇里刘家看顾。听说刘家当家的请了她坐镇当老师傅,欲招十来个女孩儿当学徒教授织绸技艺。


    这下整个镇子如捅了马蜂窝般闹腾,刘家的门槛都踏薄了三成,稍微有点门路的铺面掌柜、乡绅老爷们一窝蜂挤上来,个个想替自家女儿抢一个名额。


    这也难怪,他们这个犄角旮旯的小地方远离城府,以水田为生,鱼虾管够。


    妇人们只要能做得了农活,女红针织是不大在乎的,能缝补衣裳就成。说亲时只看女方身子是否健壮,手上功夫倒在其次,故而本地女孩们的女红都算不上精湛。


    乡下农户也置织机,不过主要以织麻布为主,棉布都少有,赶集时卖予附近乡邻。价钱也是不高的,只不过聊胜于无,家里妇人多的闲时挣个家用。


    现下既有机会学上织绸的技艺,好比野山雀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别说女孩自家往后的前程,就是爹娘兄弟都能跟着沾光。


    所以但凡家里有女儿的人家,无不想掺和一脚。


    云娘也知晓这个道理,但仍是十分眼热。


    无他,杏娘家只一个女孩,爹娘舅家都是有本事在身的,日后的出路再怎么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她家不一样,姐妹足有三个,且父母只是地道的庄户人家,能帮的有限。


    若是女儿自个有本事学一门谋生手艺,挣一份嫁妆,即便帮衬不了爹娘,到了年纪找人家也能往高了找。不必吃风吹日晒的苦头,在婆家也能抬起头做人。


    可谓是一本万利的好事,只可惜她家正如杏娘所说,连门槛都摸不着,任是想得天花乱坠那也是白想。


    非但云娘如此,她那个偏心眼的婆婆也在想方设法想把小姑子塞进去,要她小儿子送礼都不知道送出去多少。


    结果嘛,云娘冷眼瞧着,只怕是没什么指望。


    两个说一回镇里的秘闻也就罢了,毕竟离得远,纵使有个风吹草动也碍不着她们。有这闲工夫还不如说几嘴晌午饭要配的菜色,亦或是今年打算种什么瓜苗。


    杏娘对镇里的奇闻轶事不感兴趣,她如今只对买她家辣椒酱的老板娘们热情如火。谁家做的什么生意,家有几口人,她们的姻亲故旧等等,两年时间足够她摸得门清。


    家里缺了什么直接去找老熟人买,买的多了还能饶个几文,都是做生意的,你来我往,互通有无才能长久。


    杏娘没把镇里的事放在心上,却总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一茬。


    刚收拾完晌午饭的碗筷,她家大姑姐携了小女儿兴头头登门。屁股还没挨着板凳,洪亮的嗓门已传到了河对岸,惊得树上的鸟雀“扑棱棱”展翅高飞。


    “娘,咱家出了天大的喜事,您外孙女要去镇上做工啦!”不用见面,只听着声就能听出她的兴高采烈。


    杏娘向来是不爱搭理她的,这回也忍不住问了一嘴:“你家攀上了刘记布庄?”


    “弟妹也知道这回事?”丛娟笑吟吟反问一句,也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拿乔起来。


    只见她一改方才的心急火燎,坐下来后挺直脊背,慢条斯理端起茶碗小心啜饮。把镇上那些铺子老板娘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猛一见还以为坐了哪家的掌柜娘子。


    这一幅装模作样的德行看得杏娘嘴角直抽搐,本还打算听一耳朵,眼下却是兴致全无。因着生活所迫,她要耐着性子应酬镇上的大主顾们,可没心情在这捧大姑姐的臭脚。


    陈氏心急问道:“这是怎么说的,我外孙女可是要出息了?”


    王荷花斯文的坐在凳子上,脸上挂着浅笑,仿若变了个模样,浑不似少时的泼辣。


    青叶好奇地望着表姐翘起的兰花指,小拇指翘得高高的,只三个指头捏着茶碗,不会把碗摔了吧?


    也不知道表姐摔了碗,她奶奶会不会破口大骂?


    丛娟端着茶碗还想摆一摆姑奶奶的款儿,眼见弟媳身子前倾似要起身的样子,忙急慌慌开口:“想必娘也听说了镇上刘家的事,咱家荷花进的就是刘记布庄。”


    衣锦还乡就得叫娘家人知道她的风光,她丛娟早不是当初的吴下阿蒙,总有她出头的一日。


    现如今可不就灵验了,锦衣夜行可不是她的风格,就得让那些看不起她的人后悔莫及,恨不得挖出先前低三下四看人的那双狗眼。


    “真的?”陈氏喜出望外,急忙转过身拉过外孙女的小手儿。


    “我就知道,当初荷花一落地,打眼一瞧,我就断定她是个不凡的,眼下果真出息了。


    对了,我记得荷花是下晌出生的,我记得真真的,那天的太阳红艳艳挂在半空一直不肯落山,我还奇怪来着,不成想缘由在她身上……”


    陈氏滔滔不绝的谄媚极大的满足了丛娟的虚荣心,想不到她丛娟也有今日,往日拍在别人身上的马屁也有轮到自个享用的时候。


    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赞美之言,丛娟飘飘然如寒冬腊月泡在温暖舒适的浴桶里。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熨帖满足,不过这些显然是不够的……


    “弟妹,我恍惚记得青叶只比荷花小了一岁,如今也有十岁了吧?要我说弟妹也该早做打算才是,十来岁的丫头片子整日里泡在田间地头能有什么出息?晒得黑梭梭没个小女娘的样,日后也是个嫁土里刨食的命。”


    青叶眉头紧皱满脸黑线,她姑妈大放厥词之前能不能先看看自个女儿?


    她是算不上白皙如雪,可再怎么也比黑瘦的荷花表姐白嫩、圆润,谁见了她不说一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怎么到了她姑妈嘴里就成了没人疼的野孩子,这个野孩子还会嫁一个没本事的男人,有必要这么咒她吗?


    陈氏笑脸一顿,又转过身子对着女儿,急切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门路?你个死丫头,你可不能藏私啊!


    你侄女只比荷花小了一岁,正是得用的时候。你若是有法子得提携她一把才是,想当初你出嫁,你小弟从府城回来给你……”


    “哎哟,我的亲娘哩!”丛娟一挥手打断她娘的话,稀疏的眉毛高高挑起。


    “您老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为了把荷花送进刘家,您知道我求了多少人走了多少礼吗?您老轻轻松松一句话,我鞋子都要跑烂,求人办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陈氏耐心跟女儿周旋。


    “可这不是已经走出去一步了吗?咱再使使劲,再多走一步,把你侄女也弄进去。你侄女这辈子都感念你的恩德,就是你小弟也会记你这个大姐的情。”


    外孙女有出息固然好,可再好那也是王家的种,她沾不到一星半点的好处。


    王家两个老不死的倒是能享用孙女的孝敬,好事轮不到他们丛家,肚皮填不满倒是知道丛家大门朝哪边开。


    陈氏岂能容许自家吃这么大的亏?


    她虽然跟小儿媳不对付,可孙女是自家的,是丛家地里长出的小苗苗,结出的果实丛家自然能摘一把甜甜嘴。


    第150章


    陈氏如此热心肠,不遗余力的推销自个女儿,杏娘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婆母竟然转了性?


    眼儿一转却是明白过来,不由想笑,她就说么,婆母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万事以自个为主。


    即便是最疼爱的孙子青皮,也是兴头上来逗弄一番,平日里远远甩在身后懒得搭理,自家吃好喝好最要紧。


    不过婆母如此作为占便宜的是她们母女,杏娘坐着不动如山,且先看看陈氏的手段。


    丛娟做张做势唱了半天独角戏,捧场的只有自个老娘,最该奉承的人高高挂起,置身事外。


    这可不行,好容易在娘家出一回风头,这次若是不能叫姓李的娘们俯首称臣,低头做小,她丛娟改了跟她姓。


    “娘,您若是定要让侄女进刘家,也不是没有法子,就看弟妹舍不舍得?”丛娟意味深长的看着弟媳。


    杏娘浓眉一挑,若有所思,她大姑姐的狐狸尾巴要露出来咯!


    陈氏皱眉问:“什么法子?”


    “还能是什么法子?”丛娟轻描淡写道,“自古钱财开路万事通,若是舍得出银子什么事办不成,弟妹向来疼爱儿女,就是不知道舍不舍得用钱给女儿铺路?


    嘴里心肝、肉呀喊的再好听,落不到实处就是个花花样子,中看不中用。我们王家虽说穷了些,可要是女儿能有个好前程,便是剜了父母身上的肉,当爹娘的也是肯的。”


    往日里把个女儿养得如珠似宝,鸡鸭鱼肉不要钱似的往她嘴里喂,养得白胖肥嫩。


    这个小胖妞还把她女儿给揍了,连带着她也挨了一顿打,只要一想起这事,夜里睡觉都不安生,这口气咽不下啊!


    何曾想到今时今日,姓李的泼妇也有求到她头上的时候?


    杏娘依旧不吭声,陈氏却是沉不住气:“这走门路……要花多少银钱?”


    “少说也得十两、八两,就这还没个准数,要真想事成,二三十两是跑不脱的。”丛娟理了理袖口,才上身的衣裳服帖得很,若无其事说道。


    “什么?”陈氏大吃一惊,“要这么多?二十三两都够打个小金人了,有这银子还当什么学徒,纵是出师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挣个零头?”


    女儿的话如同一盆冷水自陈氏滚烫的头顶浇下,从头到脚淋个通透。


    当学徒是为了赚钱,可这树苗能不能结果还没个数呢,种子、粪肥先撒出去一箩筐,到了秋下一看,瘦伶伶挂不了两个果。


    这跟把银子往水里扔有什么区别,后者还能听个响,投入跟产出不搭噶,白费精力。


    陈氏心里思量一回觉得不划算,有这些银子够她体面活到入土了,还指望孙女做什么?


    一时只觉得意兴阑珊,失了跟女儿缠裹的兴致。


    丛娟眼睛望着老娘,话却是对弟媳说的:“瞧娘说的什么话,要是这么着当初就不该让小弟跟去府城学艺。


    他去的那几年少干了多少农活,指不定咱家还能多添几亩地呢?可小弟要真个一事无成,您老能有眼下的好日子,还是说您二老能供得起我大弟考童生?”


    陈氏哑然,理是这么个理,可今时不同往日,年轻时自是心比天高,胆大气足,没有什么不敢想的事。


    如今上了年岁,不定什么时候阎罗王甩出勾魂钉,黄土都快埋脖颈的人了,哪还顾得了身后事?


    只看眼底下的日子才是正经,花出去这老些银子,纵使孙女长大后能挣回本,可她坟头的草都能长得比人高了,再多的金银也跟她没关系。


    想到这一茬陈氏就不肯吭声,左右又不是她的女儿,自有她爹娘老子操心。


    见老娘偃旗息鼓,丛娟调转枪头对准杏娘:“弟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反正我家荷花往后的前程是不用愁了,不知道你家青叶是个什么打算?”


    杏娘莞尔一笑:“我家挣钱的人少吃饭的嘴却多,能有什么打算?左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比不得大姐家,如今大姐发达了,说不得劳累大姐提携我们一把。”


    “好说,好说,我这个当姑妈的还能真看着侄儿、侄女们饿肚皮?”丛娟笑得张狂,意有所指的提醒。


    “接济一二肯定是没问题的,不过话说回来,弟妹手里的银钱若是不顺手,陪嫁的金银首饰应是不老少。


    听说当初亲家老爷子很是舍得呢,到如今弟妹的这一份嫁妆还叫人啧啧称赞。要真说起来,弟妹手里的家当才是咱家最厚实的。”


    陈氏也转了头看杏娘,儿媳手里的银钱她敢忽悠一二,嫁妆首饰是不敢肖想的。


    若是敢伸手,亲家母杨氏能锤死她,陈氏为人处世虽有些糊涂,哪些能碰哪些不能伸爪子,心里自有一条道道。


    可这回事关青叶,愿不愿意慷慨解囊是杏娘的事,跟她半点挨不着。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杏娘冷哼一声,淡淡道:“我的嫁妆大姐倒是盘点得一清二楚,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不过大姐怕是贵人事忙忘了一桩事,先前咱两家合伙做生意时,大姐欠了我家十两银子,欠条还好生生在我的陪嫁箱子底下压着。”


    她笑得跟朵花似得直视丛娟:“现下大姐家如此兴旺,眼看着外甥女也前程似锦,家里更上一层楼。想必大姐也不差我家的这点单薄债务,不知道姐姐、姐夫打算什么时候还债?


    有了这钱我跟七哥才好替儿女们谋划,还望姐姐成全。至于利息嘛……到底亲戚一场,定是要比钱庄的息钱便宜个一文半厘的,这也是应有之意,不知大姐意下如何?”


    如今的杏娘可没耐心应付家里的这些个蛇蝎鬼怪,心情好时奉陪少许打发时间,只当瞧个乐子。


    歪主意要是敢打到她的头上,她可不会客气,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击。撕破脸皮怕什么,人家都不怕,她有什么好顾忌的。


    越是脸皮薄念着情分,旁人越是蹬鼻子上脸,一巴掌挥过去才过瘾。


    丛娟听了这话鼻子险些给气歪,她本打算回娘家出一次大大的风头,顺便给杏娘下一把钩子。


    杏娘要是心动咬了饵,这里头能做的手脚可就多了,只费些口舌的事,说不定能得一柱钱财。


    丛娟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仿佛白花花的银两只要她愿意即唾手可得。不成想杏娘这般阴险狡诈,不咬钩便罢了,反而倒打一耙想蒙她的银子,简直痴人说梦。


    当下紧绷着脸恨声道:“弟妹说笑了,我家什么情况你不清楚?


    老老少少一窝子人挤一间破屋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次给荷花走动的花销还是借的利钱。弟妹要我还钱是逼我们全家去死,我死了大伙都安逸……”


    扣不出银钱,丛娟又开始她的那一套泼皮无赖招数,一口咬定要钱没有,要命只管拿去。


    杏娘冷哼一声翻一个白眼,牵了女儿的手回房,丛娟愿意登台献丑唱大戏,她还不乐意听呢。


    那些老掉牙的说辞比粪坑里的石头还臭不可闻,不过“欠条”这把尚方宝剑确实好使。丛娟要再敢在她面前出幺蛾子,她就一剑刺过去,看谁先熬不住。


    回到房里,杏娘牵了女儿的手做到桌旁,“别听你姑妈的一派胡言,她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安好心。学徒岂是那么好当的,当牛做马还是轻的,有那心狠的师傅能把人折磨得脱掉一层皮,比个长工还不如。


    你爹当初跟人学手艺,头几年叫人使唤得团团转不敢吱声,端茶倒水、洗衣煮饭哪样不做。不仅如此,师傅们处处提防着他,要使唤他做事了才肯漏两手,这般苦熬了好几年才摸到点门道。


    你爹的运道算是好的,寺庙的工事不断师傅众多,十几年下来他也学了一身本事。若非如此,咱们家跟你大伯一分家,怕是全家老小都得饿死。


    当学徒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你别担心,即便去不了镇上,娘也会给你挑一户好人家,置办一份厚厚的嫁妆,日子过得舒心自在才是最要紧的。”


    女儿日渐长大,杏娘开始有意识培养她的人情往来,日常处事。


    说清楚今天的事,一来是怕女儿听信外人之言,以为爹娘只疼儿子不管女儿,母女间起嫌隙。


    二来是安女儿的心,她们家虽说算不上大富大贵,可给女儿准备一份像样的嫁妆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年轻时吃过大亏,初嫁人不通俗事,被人耍得团团转,如今想来依旧不可思议:当初怎地笨成那样,前尘往事仿佛隔了一辈子,她如今心思通透,精明干练,才算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妇。


    女儿性子绵柔软糯,不如她少时的顽劣调皮,若再养得天真乖巧、单纯不知事,怕是日后被人卖了还傻乎乎的给人数钱。


    杏娘在家做姑娘时,杨氏没少苦口婆心教导世事人情。


    可她哪里听得进去,向来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嗯嗯啊啊敷衍了事。


    杨氏住嘴喝口水的功夫,她转头撒丫子就冲出了家门。水沟里的野莲蓬还等着她去摘呢,她娘说的话可谓是燕过水无痕,没有留下半点印记。


    好在李老爷子声名在外,杏娘又是个泼辣性子,杨氏想着女儿再怎么也不会挨打受欺辱,便也没有狠心拘束她,由着她上蹿下跳,宛若泼猴。


    养儿方知父母恩,如今杏娘当了娘亲,方才体会到她娘的一片缱绻之心,殷殷之情。


    对着女儿那双明亮无邪的圆眼睛,脸上的绒毛如园子里桃树上结的毛桃,婴儿肥的脸蛋鼓胀胀一团稚气,典型的只长个子不长心眼。


    杏娘恨不得把自个当初吃过的亏、上过的当,一股脑全塞进她脑子里,好叫她不要重蹈覆辙。


    可旧事说起来繁冗琐碎,说来说去无非是些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勾当,实在当不得大道理来讲。


    所以平日里家里遇了事,或是垄上哪户人家起了争执,杏娘就拉了女儿回房细细地给她讲一遍。是非对错、孰是孰非断不明白,可受欺负是万万不能的,宁可叫人怕,也不要自个咽窝囊气。


    青叶懵懂地点头,既然娘说当学徒是个苦差事,她当然不会羡慕表姐啦!


    反正娘又不会骗她,她只要听娘的话就是了,再说她也舍不得离开爹娘去镇上给人当学徒,这样正好!《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