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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因着王荷花要去镇上当女工,杏娘怕女儿吃心,颇费了一番口舌劝导。见她确实毫不在意、不眼红的样子,便也放下心头大石,她女儿还是能听得进人话的。


    可惜她前脚夸夸其谈许下海口,后脚丛孝就给她翻了船。


    水田里的秧苗一栽完,杏娘正一门心思琢磨给男人带出去的小菜,丛孝当头一句话砸过来:“我已经走好了刘记布庄的门路,过两天咱俩把青叶送过去当学徒。”


    “什么?”杏娘猛地坐直身子,惊愕地看着他,“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男人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年前得了消息我就一直在走动,只不过那时没个准信,刘家也一直忙糟糟没有只言片语。我还以为不用指望了呢,就没跟你提起这一茬。


    不成想前两天我托付的那个人给我回了信,要我带着家里丫头去刘家拜见师傅。”


    他疑惑地看着媳妇:“你怎么了,怎地这幅模样?这不是好事吗,多少人挤破脑门还进不去呢,我也是拜对了山头才给咱家闺女寻出一条道。”


    说到这,丛孝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他老丈人的神通广大。


    刘家的消息是过完年传扬开的,可年前腊月里他才从县里回来时,李老爷子就暗中跟他透了口风。非但如此,他老人家连走的门路都指点好了,只需他多多跑腿、送礼攀交情即可。


    李家孙男娣女众多,明面上偏了哪家都不好,但嫡亲的外孙女只有青叶一个。李老爷子又向来偏疼女儿,理所当然给女婿通气走门路,左右没便宜外人。


    杏娘嘴巴张阖数次,不知道说什么,这的确是件天大的好事,就是来得迟了些。


    她才跟闺女夸夸其谈、贬损了丛娟一番,转头却迎着人家的巴掌扑上去。


    这不仅仅是打脸的问题,可叫她怎么开口,骂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啊!


    杏娘不肯去跟女儿述说分明,当爹的只好亲自出马,青叶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道:“爹爹,娘说做学徒就是给人家当长工,我才不要去当牛做马,我就在家里打猪草。”


    丛孝:“……”


    他媳妇到底跟女儿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可话都已经说了,只得想方设法圆回来。


    “理是这么个理,可学徒跟学徒也是不一样的,刘家的本意是想招女工织布。可你们这些女娃娃都不会,这才请了个厉害的师傅教导。


    等你们学会了直接在刘记当女工,跟外头那些学徒天差地别,用不着端茶倒水。”


    青叶仍是老大不乐意:“可我不想离家去镇上,娘说留在家里也很好。”


    “留在家里是没问题。”丛孝耐心安抚女儿。


    “可难得有这么个机会,错过实在可惜。爹娘没指望你挣钱帮衬家里,可你若是有一门手艺在身,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将来不论走到哪一步,你这辈子都会受益无穷……


    而且也不会一直住在镇上,我已经打听过了,刘记每半个月有两天的休假,到时你娘接了你来家。其实跟在家里是一样的,还能学织布,天底下再找不出这样的好事,你先去试一下好不好……”


    丛孝苦口婆心一通劝说,且再三保证只要她在刘家不习惯,或是受了委屈,立即把她接回家。


    青叶满心不甘愿,不想点头,可看他爹急得汗都快出来了,不厌其烦陈述利弊。


    到底不忍她爹着急为难,青叶勉强松口答应去试一下。但要是她去了后不喜欢,就要立刻接她回家。


    丛孝忙不迭点头,暗自长出一口气,这一关可算是过了。


    小夫妻两个说通闺女放下心中大石,吃晌午饭时不留心漏了一嘴。不到太阳落山,连这条垄上耗子洞里才出生,还没睁眼的小肉团都知道了这件事。


    一时间丛家来人络绎不绝,有确认真伪的、打听门路的、亦或干脆拜托丛孝一并请托人情的,丛家的门槛又踏薄了三成。


    丛孝苦笑连连,妨住了外人却栽在了自家人手里,他老娘的漏勺嘴什么时候能改改?


    心累归心累,还得耐着性子跟乡邻周旋,若是一个没处理好得罪了人,他们家还怎么跟左邻右舍打交道。


    不但丛孝夫妻,便是青叶也体会了一把何谓“受宠若惊”。


    吃过饭跟何家姐妹一起做针线时,何兰率先问道:“青叶,你真的要去县里当学徒啦?”


    青叶勉强一笑:“我爹是这么说的,我也是早上才知道。”


    “你爹可真厉害!”何兰羡慕的说。


    “刘记布庄的事传了好一阵子,大家都在找门路想进去,结果没听说谁家成了。先是你表姐进了刘家,现下你又进去了,你家可真厉害。”


    何梅也停下穿针引线,抬起头笑道:“可不是,七叔是个有大本事的,多少人想送礼都摸不着门槛。你家接连送进去两个人,大伙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她奶奶和小姑也没少折腾,听她娘说花出去的银钱够置办一桌上等席面,却是没有半点用。


    浑似把银子撒进水里,听不到一丝回响,她娘看在眼里心里暗自得意:进不去才好呢,凭什么好事都叫老宅得了,她家的三个女儿若是没着落,那个别姓的小姑也别想讨着好。


    自打听说了青叶家的大喜事,她娘独自一人坐在房里良久,神情惨淡,一脸茫然。


    过了半晌长叹一口气,打起精神收拾了几样吃食,急慌慌提去丛家给七婶道喜。


    随着年岁的增长,何梅很能体会到她娘的失落和不甘。同是庄户媳妇,她娘自问并不比丛家七婶差,甚至毫不客气的说,在农事上她娘更吃得了苦,受得了磨难。


    可世事不是你能吃苦、忍受磋磨,日子就能变好。


    因着没有强有力的娘家帮衬,夫家也不得力,她娘只能在眼前的这一方水土挣扎求存。


    至于儿女们的前程却是有心无力,纵使心气高比日月,没有那登云梯,也上不去九重天。


    “青叶,你日后发达了可不能把咱们给忘了,听说刘家教学徒织绸呢,那可是绸啊!我只在街上见人穿过,柔软光滑,漂亮极了,摸起来肯定很舒服。


    你要是学会了织绸,这辈子都不用愁了,往后可得提携咱们一把。”


    堂姐丛凤也来凑热闹,打趣小堂妹富贵了可别把小姐妹们忘到后脑勺。


    青叶的小圆脸微微泛红,飘飘然有些得意,一改先前的萎靡,“凤姐你又笑话我,哪里就到了那一步,我还什么都不会呢,我爹说要我先进去试试。”


    却是隐了下一句:试了不行的话就回家,小小少女也是要面子的。


    女孩们围成一圈聊得欢快,青叶心里的满足感油然而生。最初听到荷花表姐进刘家的消息,她是毫无感触的,她娘再一劝说,青叶更是无所谓。


    不成想峰回路转,她爹说要送她去刘家当学徒,彼时的青叶满心不情愿。


    在家里住得好好的,她不想去给人家当牛做马,那得多累啊!


    此时经小姐妹们一通艳羡,青叶后知后觉意识到进刘家是件天大的好事。如若不然,怎么人人抢着想进去,惊叹她爹的神通广大,她的好运道。


    青叶兴奋得脸颊通红,两眼放光,裂开的嘴角就没合拢过。


    这一幅模样刺痛了何家的小女儿,何竹佯装好奇的问道。


    “青叶,听说给人当学徒必须手脚麻利有眼色,端茶倒水要及时,洗衣服倒尿桶也不能耽误。得跟丫鬟一样伺候师傅,师傅满意了才愿意教导一二,若不然就是个干粗活的仆人。”


    青叶脸色一僵,“我爹说刘家不一样,不用做这些杂活。”


    “那你爹肯定是骗你的,谁家当学徒都是这般过来的,听说你爹爹当初也是给人当小厮忙前跑后,才得了机会跟去府城。你去镇上打听一圈就知道了,学徒就是给人当奴仆。


    听说有些人家的学徒连张睡觉的床都没有,只得跟牛挤在一个棚里凑合。吃不饱穿不暖,还有没出师就被磋磨死了的。啧啧,爹娘后悔得眼睛哭瞎了也于事无补,学徒死了主家可不用担干系。”


    何竹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又触碰到青叶内心的隐痛。


    亲娘先打了底子,虽说被爹给否认了,可她心里到底忐忑不安,只不过面上强装淡定罢了。此时被何竹说透隐忧,内心不免又是一阵害怕。


    她脸上的笑意消融,呐呐不知道如何辩解。


    丛凤却是个泼辣性子,直言不讳道:“怕什么,刘家是大户人家,哪会差了丫鬟奴仆伺候?退一万步说,只要能学会织绸,便是给人当丫鬟我也是愿意的。


    咱们在家打猪草、干农活也没比当丫鬟好到哪里去,人家还有月钱呢,咱们可一个铜板都捞不着。”


    青叶感激地朝她笑笑,却是无心再说只言片语,只坐在一旁听她们闲聊。


    等到黄昏时分女孩们各自回家,何梅不满的教训小妹:“青叶本就是个憨傻不知事的,你何苦撩拨她犯愁,专门往她心窝捅刀子。她去不去刘家都跟咱们没关系,你这不是徒惹是非?”


    “跟我有什么关系?”何竹一脸无所谓,冷漠地道。


    “我又没说什么,当学徒是个什么境况大伙都知道,我只是说出来罢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那也是她自个的问题,别想找我背黑锅。”


    说完一扭身往后院走去,懒得搭理她大姐,气得何梅干瞪眼。


    她这个小妹跟青叶同年出生,只差着月份,两个自小一起长大,处得不好不坏。


    她们家虽说比不得丛七婶家富裕,可何竹因着是小女儿,上头有两个姐姐撑着,打小也是没吃过什么大苦头。


    自晓事后,小妹就爱比着青叶过活,吃喝穿戴无不喜欢较量一番。


    可每每都是自讨苦吃,偶尔能胜一两次,如此一来心里更是不服气。姐妹多的人家历来心眼子多,她们家也不例外,她小妹更是生了一肚子鬼主意。


    家常过日子不如青叶,平日里相处时便喜欢在言语上打压她。


    青叶家就她一个女孩,她娘又是个疼爱孩子的,她便养成了憨厚的性子,浑身上下的心眼怕是不敌小妹的零头。


    可小妮子只是年岁小不通世事,又不是个真傻的,时日一长也琢磨出些许意味。


    于是渐渐疏远了小妹,跟她姑妈家的张玉凑成了一对,两个一起打猪草、放牛、做农活。


    小妹只知道一味的争强好胜,却不知自打她家搭上了丛七婶做买卖,她娘干劲满满、精神十足。再挣个两年便能给她置一份体面的嫁妆,等她嫁了人接着给二妹凑。


    为此她们娘俩都很感激七婶,可小妹却偏偏跟青叶杠上了,何梅长叹一口气,愣了片刻后走去灶房。


    像她娘说的那样:人最怕的不是穷,而是不知足,也不知她小妹什么时候能明白这个道理。


    第152章


    回到家的青叶更是五味杂陈,爹娘跟何竹的话在她脑海里来回拉扯,两个小人混战成一团。


    一时觉得她爹说的对,好容易能学一门技艺,错过着实可惜;一时害怕的念头又占了上风,她在家本就不是个勤快的,娘亲也不怎么使唤她做事,至多打打下手。


    可要是去了大户人家当丫鬟,依她这慢吞吞的性子可不得被人打死。


    打死了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那得多冤呐,她爹娘、爷奶、外祖父外祖母肯定伤心死了。她才十岁,爷爷给她编烟把只用编可怜巴巴的十股,到了地底下都受欺负。


    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青叶回房睡在床上不肯起身,连晚饭都不想吃。


    丛孝又劝解一回,她只道不去做丫鬟,其他的不肯多说,闭了眼不搭理人。


    气得杏娘发狠话:“不吃就不吃,夜里饿肚子的是她自个,等会儿吃过晚饭我就把剩菜剩饭倒了喂猪,反正饿肚子的又不是我。”


    青叶听了更是翻过身用被子蒙了脑袋,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杏娘见了气冲冲走出房间,站在院子里叉腰大口喘气,丛孝左右为难、一个头两个大。


    哄了女儿又去劝解媳妇:“她才多大,你跟她较真做什么,好好跟她说清楚就是了。”


    女儿日渐长大,打又打不得,骂又不能骂,只能说好话顺毛捋,半哄半骗讲道理。


    “我倒是想好好说话,可她愿意好好听吗?”杏娘不忿地道。


    “这般大的孩子也能听懂人话了,好话孬话说个遍,她就是捂了耳朵听不进去。旁人三言两语就当了真,我怎么生了个耳根子这么软的冤家,这不是想活活气死我?”


    丛孝忙以手作扇给她降火,“不至于,不至于,她就是被人唬住了一时没想通,要我说这也怨不着她。之前咱俩没合计妥当,先是被你一通吓唬……”


    看媳妇一双杏眼恶狠狠斜过来,他当即改口:“当然主要是怪我,我应该早早跟你通气才是,怎么能把你们娘俩蒙在鼓里?


    青叶打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这次犯倔也是因着害怕。咱们多跟她掰扯掰扯,她定能体会到大人的良苦用心……”


    杏娘一把挥开眼前碍事的大手,气鼓鼓站了片刻,烦恼地走到灶房檐下坐了。


    养孩子可真累,青叶这般省心的孩子,一旦梗脖子跟她顶撞,气得她恨不得抽她一顿。


    思绪不由飘远,想她李杏娘少时成天打架、闯祸、惹是生非,家里家外混得风风火火。杨氏在她后头收拾烂摊子都来不及,告状的能从她家门口排到河对岸……


    如此一想,杨氏的心性、涵养当真是好,即便这样也没把她怎样。照样好吃好喝的供着她,没碰过她一丝油皮……


    杏娘一时有点心虚,不由万分同情她老娘,她娘可真不容易。


    对比之下她确实缺了几分耐心,跟个小屁孩赌气做什么,小孩子家家的什么都不懂。被别人吓住了也不怕,大不了她使使劲再给哄转回来。


    女儿平日里是个绵软性子,想来是叫离家在外弄得心神不宁。身边人好的坏的说了一大堆,她分辨不清楚,干脆缩了头当乌龟。


    良久后杏娘顺了气,吩咐男人喊两个臭小子回家吃饭,她站起身去盛饭。


    饭后没给女儿留饭菜,这个天一顿冷食吃下去,闹肚子可不是好玩的。干脆抓了一把鸡蛋煮熟,用碗装了端去她房里,夜里饿了剥壳就能吃。


    晚上也没抓了她讲道理,让她松快一会,明儿开始慢慢磨吧!


    隔天早上青叶仍是躺在床上不肯起身,早饭还是青皮端来的,桌子上的鸡蛋倒是没了一半。


    杏娘由着她耍赖,左右没饿到肚子就成,她的女儿还是了解的,气性没那么长久。没人跟她对着来,她自个慢慢也就气消了。


    才吃过早饭,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杏娘看着来人心里一动:“小玉过来了,可过了早,你爷奶可还好?”


    张玉乖巧问好:“劳舅奶奶惦记,我在家吃了早饭,爷奶好着呢!”


    杏娘忙拉她到一旁低语:“……我们家的傻妮子犯了犟,把我跟她爹当了仇人,听不得半句人话。好孩子,你跟青叶自来要好,你帮我劝劝她,小姐妹的话她兴许能听进去。”


    “舅奶奶放心,”张玉轻声细语安慰道,“青叶就是一时害怕想岔了,我跟她说一会子话就好了。”


    杏娘感激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她家的傻蛋不及这个女孩的一半心性。


    张玉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着眼前的女孩,只见她披散着头发,面色红润。盘腿坐在床上慢悠悠剥鸡蛋壳,哪里有半分颓色。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青叶没吭声,剥好鸡蛋后塞到她手里,张玉慌忙推迟:“我已经吃过早饭,你自个吃吧。”


    青叶不理她,自顾又拿了一个蛋剥壳。


    “我没想干什么呀,我就是不想去当丫鬟,也做不来丫鬟。我在家里呆得好好的,给我娘帮点小忙、干点农活,多舒服,做什么要跑去镇上给人呼来喝去?我才不去。”


    张玉握了鸡蛋在手心,叹一口气道:“眼下过日子是舒坦,可咱们总是要长大的。大了就要去田里干活,公鸡一打鸣就得起床忙碌,不到天黑不着家。


    大太阳底下晒得黑梭梭如焦炭,顶着电闪雷鸣还要披了蓑衣在水田插秧……风里来雨里去只为混个温饱,如今好生生的机会就在眼前。


    风吹不着雨打不到,只需坐在屋子里慢悠悠织布,这你都不愿意?难道你喜欢过那种农忙时蜕掉一层皮,连顿热乎饭都吃不上的日子?”


    青叶抿紧嘴巴不说话,垂头摩挲手里的鸡蛋壳,蛋壳轻薄易碎,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一片静谧中,只听到她的小声辩解:“可我害怕……她们说当学徒要是不勤快,就会被打死呢,我做事慢吞吞的……”


    “你呀你,可叫人说什么好。”张玉无奈地笑。


    “刘家的事一出来,外头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心眼好的说一句命好也就罢了。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把别人的好事搅黄,即便轮不到自个,那也见不得别人好过。


    那些话你听听就算了,怎么还当了真呢?如此一来岂不更顺了旁人的意,人家巴不得你弃了镇上的差事,日后天天困在田里晒成个小黑妞。”


    青叶不满地倪了她一眼,她只是有点胖乎,哪里黑了。


    “你别不信,慢说天长日久了,只一个双抢下来,你就能黑得在夜里看不见人。再说了,咱们都没当过学徒,那些话都是从旁人嘴里传出来的,真真假假谁分得清?”


    青叶咬着嘴唇纠结不已,一双浓眉皱成一团。


    见她意动,张玉再加一把火:“退一万步说,你即便分不清我们说的话,你爹娘总不会害你吧?他们当你如珠似宝,若真个有什么不妥,定不会眼睁睁送你入虎口。”


    最后这番话显然触动了小丫头的心弦,爹娘待她如何,她心里是有数的。


    在这条垄上不说数一数二,至少是名列前茅的,长到这样大没碰过她一根指头。


    家里的日常琐事,娘亲也没怎么使唤她,喊人、跑腿之类的小事都是吩咐两个弟弟。


    便是打猪草这种女孩们常做的家务活,她娘也多半是从田里回来的路上顺手给割了,实在抽不出空了才要她跟青皮两个结伴找寻。


    更别说农忙时节,家家户户半大的丫头小子都泡在田里,晒得黑如泥鳅。


    只她早晚去田里呆半个时辰,太阳一出来娘就把她赶回家,说是别叫太阳晒狠了,日后怎么捂都捂不白。


    吃喝穿戴上更是没得说,别家多多少少会紧着男娃吃食,她家全然没有顾忌。想吃多少吃多少,一天的菜量一顿吃完也不打紧,大不了晚饭再添几盘菜。


    青叶的衣裳也是家里最多的,两个弟弟的合起来还抵不上她一个。


    除了外祖母年节时送的,杏娘嫁妆里的好料子全用在她身上。走出去都说她不像个乡里孩子,吃得好、穿得俊俏、养得白胖,跟镇上的娇小姐没什么两样。


    张玉走后,青叶屈起双腿两手抱膝坐在床在发愣,她是不是太任性了?


    爹爹待她也是极好的,每逢回家不忘给她带礼物,比弟弟们的都珍贵。知晓她喜爱吃果子,特特买了才下枝的捧回来,怕放在包裹里挤坏了,用稻草编的网兜装了提回来。


    爹娘怎么会害她呢?


    杏娘垫脚探头朝房里看,屋里静悄悄声息全无,女儿屈膝抱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思虑再三,到底按捺不住内心的焦灼,推开房门走进来。


    “叶儿,你到底在怕什么,跟娘说说好吗?”


    青叶一僵,小脑袋埋在膝盖上磨蹭片刻,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刘家……真的不打人吗?”


    “当然不打。”杏娘惊讶地道。


    “咱们是去当学徒没错,可这个学徒跟平日里常说的那种不一样,往后是要给刘家当织布女工的。


    你爹都打听清楚了,传授技艺的是一个姓孙的师傅,脾气嘛,虽说不苟言笑了一点……但绝对不是爱打人的性子。”


    青叶慢吞吞抬起脑袋,半信半疑看着她娘。


    “真的,我不骗你,我跟你爹没碰过你一根手指头,怎么可能送你去刘家被人打?


    你以为刘家是想进就能进的,你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走通门路,你现在年岁小正合适,大了人家还不要呢?”


    “那我要是太笨学不会呢?”


    “不会的……”杏娘慌忙改口,“我是说学不会不要紧,咱慢慢学,天长日久总该会了吧!实在不行……”


    她砸吧两下嘴巴,艰难挤出声音:“实在不行咱也没辙,你既然不是吃这碗饭的料,我们也不能把你逼死,是吧?但是你不能一开始就想着太难了、太累了,不肯学。


    像你外祖母说的那样,人还没上战场呢,你就贪生怕死露了怯意,打定主意当个缩头乌龟胆小鬼,那肯定是不行的。”


    青叶不满地撇嘴:“我才不是胆小鬼。”


    “是是,你是个胆大的,”杏娘长舒一口气,女儿肯好好说话就行,她得再加把劲把这事做实了才行。


    第153章


    因着女儿肯吐露心声,杏娘搜肠刮肚变着法的劝说。


    “照理说女孩子没有手艺在身也无甚要紧,可娘做了这几年生意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爹有娘有不如自个有。


    手里有钱到了哪里都不心慌,不用手心朝上求人要银子,还能挺直腰杆子说话……”


    青叶插嘴道:“娘也没找爹爹要钱啊,都是爹主动给的。”


    杏娘噎了一下:“……那是你爹人好,他不把钱给我,他还想给谁?这个……你爹的事且先放下,咱们说嫁人的事,世上的男子千千万,有好的自然有那不成气候的。


    有些七尺的汉子只长了副高个子,满嘴花花肠子没一句实话。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自个都养不活,还要婆娘孩子操持家务,养家糊口。这是最下等的汉子,祖宗八辈倒了血霉碰上这种人,要我说还不如男人死了来得轻省。”


    次一等的是那种爹娘能干,家境富裕的男丁。男方家是有钱,可那银子都在老两口手里紧紧攥着,当儿子的性子软弱担不得半点事,唯唯诺诺对父母马首是瞻。


    做人儿媳的比后娘手底下讨生活的拖油瓶还凄凉,炒菜时往锅里多倒一滴油都要看婆婆的脸色,就怕哪里冲撞了。虽说吃穿不愁吧,这种日子过起来也没意思得紧。”


    一长串话说下来,杏娘微微有些气喘,喉咙也干涩发酸,很想去灶房倒一碗凉茶润润喉咙。


    可又怕一打岔女儿不愿意听了,这年头爹娘也不好当啊!


    当下只得咽了口唾液,好歹缓解一丝干哑,继续说道:“最上等的是自个有本事挣钱养家的男人,且夫妻恩爱,家事和睦。可在我看来,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她转了身子正对女儿,郑重其事道:“最要紧的是咱们女人得自己有本事,不论是掌家也好,做生意也罢,遇事不怵,离了男人也能活下去。


    现在送你去当学徒,即便将来你用不着端这一碗饭,可俗话说得好,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你会不会是另一回事,宁可把肉藏在褶子里不显露,也不要花花样子表面光。”


    青叶听了若有所思,很多话她听得半懂不懂,可外祖母似乎也跟娘说过类似的话。


    外祖母不会害娘,她娘也不会害了她。


    “她们说织绸子能挣很多银子,可我要是织得不好……卖不上价怎么办?”


    杏娘满不在乎一挥手:“这都是多久以后的事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想这么多做什么,再怎么差,你比娘厉害就成。


    你又不是没看见,这几年你娘亲为了挣几个铜板,夏天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冷天喝西北风。你若是学会了织布,刮风下雨都能好生生坐在屋子里捋丝线,比你爹的差事还好呢!”


    青叶听了心里一动:“那等我挣了银钱,我给娘在镇上买一间铺子,娘就用不着蹲在街上守摊了。”


    听话听音,杏娘心里激动不已,她女儿总算开窍了,赶紧打蛇随棍上。


    “那敢情好,你要是有了出息,娘亲的也能沾光享享清福。咱们母女俩合起伙来挣钱,加上你爹,我就还不信了,咱们在镇上置不下一间铺子……”


    娘俩个其乐融融,畅想似锦前程,青叶立时觉得没什么好怕的,纵使刘家是个龙潭虎穴,她也得进去闯上一闯。


    她娘可还等着她挣钱买铺面呢!


    杏娘推开西厢房的房门,丛孝立即迎上来问:“怎么样了,你跟闺女谈的如何,她愿意去刘家了吗?”


    杏娘哪有空搭理他,两眼放光看着桌上的茶壶,三两步走过去提起茶壶倒水,“咕噜咕噜”如老牛喝水。


    丛孝见媳妇渴成这个样子,不免心疼道:“你们娘俩说什么了,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慢点喝,可别呛着。”


    两碗凉茶下肚,杏娘长长吐出一口气,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燥意总算止住了。透凉的茶水从喉咙口一路流淌到肚脐眼,遍体舒爽。


    “行了,别嘀咕了,叶儿已经被我安抚住,她答应去刘家当学徒。”


    “真的,叶儿真的同意啦?”丛孝惊喜道,嘴角快咧到后脑勺,“我就说还是你厉害吧,媳妇儿你一出马,这世上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少给我灌迷魂汤,我口水都快说干了,她才勉强点头,这个犟性子是随了谁呀?平日里看着软绵绵的,发起脾气来有模有样,丁点大的小东西,气性倒占了一大半。”


    杏娘一屁股坐下来,趴在桌上筋疲力尽道。


    劝说女儿比跟客人打交道还累,就怕一个不小心碰到她的哪根筋,又整出别的幺蛾子。


    丛孝也坐到一旁倒了一碗茶水,喝到一半才想起有件事忘了问,“你跟叶儿说清楚了吧,进了刘家要做满三年才能出师,不到日子可是要赔钱的。”


    想也知道,刘记花大价钱请师傅教学徒,打的就是靠女工织布赚钱的主意。


    怎么可能轻易容许女孩们本事一学会就跑路,所以定下来这么个规定。


    杏娘没好气白了男人一眼,有气无力道:“你是不是傻呀,咱家丫头好容易松口答应去刘家,这个当口提起来不是添乱?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以稳妥为主。”


    “可她总会知道的,若是又闹腾起来可怎么得了,到时指不定刘家也会不高兴。”男人皱起眉头担心地说。


    他现下可不敢小瞧闺女,小小的人儿脾气可不小,颇有她娘少时顽劣的模样。


    杏娘倒是无此担忧,信心十足道:“她眼下就是给吓住了,等她真当上了女工,她就知道坐在屋里跟蹲在水田里的区别。是个人都知道如何选,她又不是个傻的?”


    “那她要是傻不愣登一时没想通……”丛孝嗫喏道,在媳妇虎视眈眈的逼视下越说越小声,直至嘴唇阖动,最后一丝气音随着口水咽下肚。


    杏娘斩钉截铁果断道:“绝对不可能,我李杏娘的闺女不可能蠢笨成这幅模样。她要是真犯傻,打折腿我也得给她拗过来。”


    男人欲言又止,到底不敢在母老虎头上拔毛,好半晌忧愁地叹了口气。


    往日里何其爽朗利索的庄家汉子,碰到小闺女后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一颗慈父心肠打了好几个结,每个结缠绕一个解不开的愁绪,就怕哪里顾虑不到害了她。


    ……


    为免夜长梦多,一等去刘记报到的日子,两口子不等天大亮就带了女儿去镇上。结果来得太早,刘家大门紧闭,街面上走动的小猫都没两三只。


    无法,三个人只好先去李苏木在镇上的小宅子落脚。


    李苏木也才刚起床,正捧了布巾洗漱呢,看到小姑一家喜出望外,当即就要出门买早点,被小姑父一把拉住。


    小面馆的门板竖得笔直,炸油条、油饼的老夫妻倒是早早开始张罗,酥脆的面饼子架了一摞高。烟熏火燎中焦香扑鼻,面果子的麦香愈发浓烈,馋得人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齐齐轰鸣。


    他们来的路上已买好早点,只等人到齐就可开吃。


    饭桌上李苏木叮嘱媳妇:“好容易小姑、小姑父来咱家,晌午你置一桌席面,我陪姑父好好喝一杯。自打过年小姑回娘家,平日想见姑父一面属实不易。”


    卫氏连忙应是,等一会她去街上打酒买鱼肉蛋菜。


    杏娘打趣自家汉子:“他就是典型的神龙见首不见尾,钱没挣到,人也指望不上。”


    众人哄笑,丛孝由着媳妇拿他作筏子,淡定端起碗喝一口豆浆。


    吃完早饭李苏木先走一步去医馆坐诊,丛孝也跟着一道出门去刘记打探消息。


    杏娘两个收拾好碗筷打算出门买菜,杏娘还想带上女儿,被卫氏止住了。


    “让她留在家跟我妹子一处耍吧,现在外头人多,挤来挤去一身臭汗,还是在家里歇着清爽。”


    儿子昨晚上闹觉睡得晚,眼下手脚摊开成大字睡得香甜,一时半刻不会醒来,正好便宜她们出门。


    她妹子小蝶是个喜好热闹的性子,嫌弃乡里枯燥乏味,琐碎无趣,一年中倒有大半光景住在姐夫家。


    除开逢年过节回家点个卯留宿几宿,长年累月住在镇上陪姐姐过日子,浑似李家养了个小女儿。


    李苏木向来豁达爽朗,些微小事从不计较,妻妹喜欢住在自己家那就住呗。加之媳妇有人作陪免生寂寞,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卫家两个老的更是把女婿当成半个儿,女婿愿意排忧解难养着小女儿,他们自是求之不得,拍手称快。


    日常吃喝也就罢了,小闺女正是爱俏的年岁,梳妆打扮,四季衣裳,哪哪都是一笔花销。大闺女家境宽裕,接了小妹家去解闷打发光阴,也算为老父母解愁尽孝,是应有之义。


    只李苏木亲娘老大不乐意,自家还没享用到儿子的孝敬呢,儿媳一家倒坐上桌吃起席面。


    这事怎么想怎么膈应,他儿子又不缺妹子养活。


    不说李家的那些堂妹、侄女的,就是她娘家也不少表妹,怎地偏要养活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姓妹子?


    好处白白叫卫家给占了,只想想心里就不得劲。


    可儿子一家住在镇上,她就是想管也鞭长莫及,手伸不了那么长。


    卫家又精明、乖觉似泼猴,但凡儿子、儿媳回白水湾看顾老人,小姨子便回自个家看爹娘。


    儿子一家回程时再顺路接了她家去,跟她没有半点想碰头的意思。


    姜氏找不到由头发落儿媳,又不愿明晃晃跑去镇上闹出动静丢脸,一肚子火憋得好不难受。只说这个儿媳实在外向,偏娘家偏得着实太过,就差把她儿子家掏空了好补贴亲爹娘。


    儿媳一进门就生了个大胖孙子,且性子文静,不是个喜好搬弄是非的,姜氏起初是很满意的。


    如今面上倒是淡淡的,若不是顾及儿子、孙子的脸面,怕是连面子功夫都懒得敷衍。


    卫氏心里未尝不清楚,可她也有自个的苦衷。忤逆婆婆只吃些冷眼罢了,她只当看不见,做好该做的事,让人挑不出理即可。


    可若是没有顺着爹娘的心意,她娘定会跳着脚到她家闹腾,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


    到时面子、里子全掉个精光,顺了哥情失嫂意,权衡利弊之下,卫氏只能罔顾婆婆的意愿,顺从爹娘的安排。


    若是姜氏知晓儿媳心里的想头,怕不是会气得吐出一口老血:敢情守礼之人要被拿捏,那泼皮破落户倒叫人忌惮上了,上哪说理去。


    第154章


    卫家小妹跟她大姐一样,也是个典型的美人坯子,皮子雪白,细眉大眼红艳艳的小嘴唇,生就惹人怜爱的样貌。


    性子也是极文静的,方才在饭桌上大人说得热闹,她笑眯眯听着并不多话。


    杏娘还说她两个真不愧是嫡亲的姐妹,都是难得的可人儿。卫氏听了笑得欢畅,小蝶也抿着嘴角“吃吃”地笑,当真是个笑不露齿的美人。


    小蝶只比青叶大了三岁,相貌却混似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态。


    青叶圆乎乎一团孩子气,婴儿肥还挂在脸上尚未褪去,小蝶却已身段纤细苗条,初具少女容颜。


    大人们走后屋子一时安静下来,小蝶自顾拿了一个绣绷子绣手帕,悠闲自在。


    青叶初见这个小姐姐惊为天人,长得可真好看啊,比年画上的仙童还漂亮。


    枯坐无趣,便悄咪咪挪到她旁边,垫了脚尖偷偷看过去,跟她搭话:“姐姐喜欢刺绣呢,我最不喜欢做女红,我娘说我是条大懒虫。”


    说完自顾笑得欢快,笑着笑着发现根本没人搭理自己,漂亮小姐姐眼睛都没瞟她一下,更别说跟她搭话,全当没她这个人。


    青叶讪讪然闭嘴,也失了讨好小姐姐的心思,她才不干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蠢事。


    屋里太闷坐不住,青叶端了椅子坐到大门边上打量巷子里过路的行人。


    清爽的悠悠吹过,许是叫镇里低矮的屋檐拖累了步伐,这里的也是斯文守礼的,全不似农户家里把木门吹得“哐当哐当”响的呼号狂风。


    镇上的妇人也比庄户媳妇生得白净圆润,个个穿着干净整齐的衣裳,有些人脸上还扑了粉,白生生的好看极了。


    青叶坐在门边上看得津津有味,离着立夏还差了几天,天气时冷时热。


    前一天艳阳高照,光芒四射,只说厚被子、夹棉袄要收拾干净锁进箱柜。隔天气温陡然直下,寒风呼啸,细语连绵,冷得人恨不得升起火堆烤一烤才好。


    今日倒是个好天气,金色的日光倾泻而下,屋里各处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


    青叶坐了一会忽觉口渴,早上的包子馅调得有点咸,她又吃了两个,此时难免感觉喉头干涩。


    堂屋的桌上摆放了一套精美的茶具,古朴典雅的茶壶四周围了一圈精致的茶杯。个个小巧玲珑,色泽洁白如玉,入手细腻光滑。


    青叶捡起一只细细打量,杯身上还雕了四季花草,寥寥几笔显露出婀娜的神采。


    跟家里的大茶碗相比,先不说价值几何,只一眼就能辨出差异。


    如同豆蔻少女和半老徐娘,面上再怎么梳妆打扮,涂脂抹粉,逝去的年华早已烙印在骨骼深处,经不得仔细推敲。


    青叶头一次意识到表哥家跟自家是不一样的,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钱财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那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她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瓷白的杯子衬得茶汤清澈透亮,幽香缥缈,还没喝到嘴里,已是口齿生香。


    青叶迫不及待端起茶杯,正要送到嘴边,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暴呵:“住手,你在做什么?”


    青叶身子一抖,拿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不敢乱动。


    卫小蝶三两步冲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杯子,“你还有没有点教养,别人家的东西拿来就用,你娘就是这么教你的?”


    青叶嗫喏几下,不服气小声道:“这不是别人家,这是我表哥家。”


    “那也不是你家,”卫小蝶狭长的眉毛挑得老高,声色俱厉道,“这是我姐姐买的贵重茶具,专门招待镇上的夫人、小姐。你算个什么东西,小小年纪不知所谓,还敢跟我呛声。”


    青叶气得满脸通红,可自己理亏在先,骂又骂不过人家,不喝就不喝,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转身气冲冲朝大门走,身后传来不依不饶的数落:“不知道哪个乡下地方跑来的土老帽,一股子泥腥味叫人闻了就恶心,还敢肖想我姐姐的茶具,简直痴人说梦……”


    青叶听了更是气了个倒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面朝大门,不想搭理这个凶婆娘。


    这哪里是画上温柔可人的仙子,活脱脱地府里凶悍的母夜叉,阎罗王都没她可怕!


    杏娘跟卫氏两个回来时提了满满一篮子菜蔬,有鱼有肉,两个说说笑笑好不畅快。


    青叶一见到娘亲赶紧走过去,在她身后跟手跟脚,寸步不离。


    杏娘提了井水倒在木盆里洗菜,卫氏在一旁摆放菜板切菜,“小姑,青叶到刘记当学徒,晚上就住在我家吧!左右都住在镇上,几步路的事,住在家里吃喝都方便。”


    杏娘捞菜的手一顿,先前在家时她就想过这个事,当家的说刘家招学徒管吃住,不用他们担心。


    可闺女小小年纪离家在外,在主家眼皮子底下吃住到底受约束,还不知道跟几个人挤一个房间呢。


    他们家虽说不住在镇上,但有熟人可以投靠嘛!


    李苏木家是最好的选择,青叶跟他两个是嫡亲的表兄妹,表妹投靠表哥再正常不过。


    且他们家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家,女儿的吃喝自会送米粮过来,不会叫侄子吃亏。


    杏娘心里盘算良久但没找到机会开口,跟自家侄子不用客套,可卫氏到底跟她隔了一层。青叶跟表哥连着血亲,跟卫氏毫无瓜葛,若是她心里不愿意,强求住进来反而生了嫌隙。


    眼下卫氏主动开口挽留,杏娘心里一动,张嘴正要说话,猛不防女儿拽了她的胳膊使劲摇晃。


    她转头看过去,青叶满眼焦急朝她摇头,嘴巴张开吐出气音,看唇形是“不要”两个字。


    卫氏正埋头切青椒,没看到身旁的这一幕。


    杏娘不明所以,又不好当面问清楚,所以没有明确拒绝,只模棱两可道:“还不知道刘记是个什么情况,等她爹打听清楚回来再说,小姑先谢谢你们两口子的好意。”


    “嗨!这有什么,小姑太客气了。”卫氏抬起头笑笑。


    “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青叶性子好,跟我小妹定会合得来。小姐妹两个一处长大情分好,指不定日后还能多一户人家走动呢!”


    杏娘大笑出声:“那敢情好,我家叶儿打小没个姐妹作伴,比不得旁人家姊妹成群。要我说姐妹之情比兄弟靠谱,兄弟娶了媳妇会向着外人,姐妹不一样,一辈子都能处得亲热。


    我是深有体会啊,长到这样大连个说真心话的姐妹都没有,可羡慕你们这些家里姑娘多的人家……”


    “可不是,”卫氏连连点头,“之前我们一家三口住在镇上,孩他爹早早去医馆当差,官哥儿还小不顶事,我一个人从睁开眼睛就开始心里发慌。


    也不知道怕什么,就是心里没个着落不得劲,家里静悄悄连个人声都没有。既不想呆在家里,又不想出去串门,手脚慌得无处放。


    苏木哥见我这样寝食难安,就接了我妹子过来作伴……您说也怪得很,我妹子一来我就安了心,一天下来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也不会胡思乱想自找罪受。


    家里多了个说话的人,屋子都有了活气,不像之前那样空荡荡仿佛哪里藏了贼似得,瘆得慌……”


    杏娘赞同道:“要不怎么说家里孩子多还是有好处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些就不说了。


    便是走出去也不怵人,旁人不敢随意欺辱,对了,官哥儿也有三岁了吧,你跟苏木咋样了,肚皮可有动静?”


    “我倒是想再怀一个,可肚子一直没动静,我娘要我抓药调理一下身子。可苏木哥说好生生的不用吃药,孩子是上天给的缘分,有就有,没有也强求不来。一切顺其自然,有官哥儿他就很满足了。”


    卫氏摸着小腹忧愁地道,说到后头语气里带了丝甜蜜。


    她这辈子最大的福分是找到了李苏木这样的夫君,翩翩公子,温文尔雅。在一众庄户男丁里,李苏木是那样与众不同,鹤立鸡群。


    衣服永远是干净整洁的,谈吐不凡,脾气温和,自打成婚从没对她说一句重话。


    每月的薪酬也是交予她保管,不需要她主动开口要家用,也不过问她把银子花用在了哪里。


    更重要的是对她娘家孝顺体贴,有求必应,连街坊邻居都说有这样一个女婿,比两个儿子还得用。


    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杏娘爽快地说:“那你就听苏木的,他是大夫,听他的准没错。孩子的事确实不用着急,急也急不来……”


    妇人聚在一处要么骂男人,要么说孩子,一旦说起孩子的事,三天三夜不带重复的。若是底子好不用睡觉,再说个三天三夜也不是难事。


    两个女人越说越投契,青叶在旁边鼓着脸生闷气,心里暗下决定:要她当学徒没问题,要她跟母夜叉做姐妹,绝对不可能!


    刚准备好配菜,丛孝急匆匆走进来知会媳妇,说是刘记已经开门,先带孩子过去报道。


    恰好此时官哥儿醒来哭闹,被他小姨抱过来找娘,两口子辞别卫氏,带着青叶去刘记。


    出门转过一条巷道,杏娘想起之前的事情,问女儿:“你方才是怎么回事,住在表哥家不好吗?


    我还在发愁怎么跟你表嫂开口呢,不成想她倒是个知情识趣的,先一步提了出来。我正要答应,结果你又不乐意,到底怎么了?”


    青叶一肚子火还没散呢,当下一五一十把她和母夜叉的纷争说了,口齿伶俐,既不添油加醋,也不删繁就简。


    杏娘听了顿时勃然大怒,停下脚步破口大骂:“个小蹄子,她算哪根葱,轮得到她在这里指手画脚?这个宅子是姓李的,跟她卫家有何干系,她又是个什么东西,还管到我头上来了?”


    说着撸袖子转身往回走,打算去给小贱人一个教训,她李杏娘何曾受过此等奚落,轻贱她女儿就是轻贱她。


    丛孝赶忙拉住媳妇,哄劝道:“这种小人你理她做什么,闺女的事要紧,咱们先办了正事再说。”


    杏娘犹豫不决站在原地,既想冲回去教训小贱人,又怕误了女儿的好事。


    丛孝加把劲劝说:“这种看人下菜碟,生就一双势利眼的小蹄子,日后自有她的报应。即便旁人不能拿她如何,她自己就能把自个作死,咱们不用管她。”


    杏娘听了觉得有理,可又不甘心这样放弃,站在原地不肯动,被男人牵了手一把拉走。


    第155章


    且说丛孝拉了媳妇去刘记,可杏娘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越走越愤懑,走到一半推开他的手。


    “你带女儿去刘家吧,你一个人去也行的,我就不去了。我今儿非得要那小蹄子好看,否则我胸口难受憋得慌。”


    说完转身往回跑,连走都不耐烦了。


    丛孝哭笑不得,连忙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我的小姑奶奶,这口气你不咽也得咽,闹腾出来苏木的脸可往哪里搁?她媳妇再怎么知情识趣,那是她亲妹子,你说她向着谁?


    这不是要苏木左右为难,你说他偏谁的好?咱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当看在苏木的面上饶过她一回,往后不跟她来往也就是了。”


    杏娘喘着粗气:“不偏就不偏,他不稀罕认我这个小姑,我还不乐意认这个侄子呢!”


    “又说气话了不是,你们姑侄俩感情自来要好,在他心里肯定是胜过这个妻妹的,可这不是顾忌他媳妇吗?”丛孝轻轻拍抚媳妇后背,柔声细语安慰。


    “我似乎听你说过,他媳妇的那个老娘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这种事情没当面抓住把柄,纵使咱们面对面跟她们对峙,那个小蹄子必定矢口否认,说咱家闺女信口开河。


    指不定还要倒打一耙,说咱们平白无故诬陷于她,倒是便宜了她在苏木面前装可怜博同情。苏木肯定是向着咱们的,可这不是没有证据吗,只她们两个小孩子家家的话,旁人根本不会当个事。”


    青叶在一旁鼓着脸蛋不满道:“怎么不算数了,我又没说谎,她就是那么骂我的?她既然敢骂我,为什么不敢跟我当面对峙?”


    “是是,你当然没撒谎。”丛孝忙得团团转,侧过身子安抚女儿。


    “咱们是光明磊落之人,行得端坐得正,无事不可对人言。可那个卫小娘子一看就是个奸懒耍滑的性子,见你好欺便可劲地作践,一旦她处于弱势,便翻脸不认人。


    这样的人最是审时度势,咱们没当场抓住她,她定有千百种说辞等着。咱们若是当真跑回去质问……这不是自投罗网?”


    杏娘恨恨骂道:“老虔婆生出来的小贱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却是不再执着回去找人干架,转身往刘记走,丛孝松一口气忙牵了女儿跟上。


    ……


    安顿好女儿的一切日常之物,床单被褥都是事先从家里带来的,七、八成新的棉花、布料缝制而成。来镇上之前收拾妥当放在周老爷子船上,只等这边一落实去搬了来。


    其余木盆、水桶等零零总总不一而足,自打丛孝开始走动门路,背地里悄悄在家给闺女打了全套的木制用品。


    个个小巧玲珑,趣味十足,不论最后能不能选上,先准备着总不会错。即便女儿错过了这次机会,放在家里一样可以得用。


    刘家给学徒们准备了两个房间的大通铺,一间安置七、八个女孩儿。


    细细嘱咐了女儿诸多事项,想说的话一箩筐,再怎么舍不得也只能挥手作别。


    夫妻俩走出刘家时心里空落落的,别提多难受,上赶着将女儿送来的是他们,临到头却异常后悔。


    闺女小小年纪一团孩子气,要是被人欺辱了可怎么得了?


    青叶看上去就是一副好欺负的模样,要不然卫家的小泼妇也不会挑了她下手。


    刘家招了这么多学徒,也不知道准备的饭菜够不够?


    女儿要是抢不到饭菜,岂不是成天饿着肚子……


    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小夫妻两个愁绪缠绕,心事重重,恨不得冲回刘家把女儿抢出来算了。


    丛孝到底是个男子,搓一把脸皮打起精神哄劝媳妇。


    “没事的,别担心,我打听过了,孙姑姑是个直性子。为人虽然冷清,却不是个凉薄苛刻的,由这样的人管理学徒比刘记更好。”


    杏娘也知道落子无悔的道理,费时费力给女儿铺好路子,没道理事到临头反而功亏一篑。


    花出去的银子可要不回来,把女儿接出来容易,再想送进去就难了。


    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整个人仍是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头。


    男人挖空心思活跃气氛:“眼看着快到晌午了,侄媳妇还在家等着咱们吃饭呢,要不……现在过去?”


    杏娘没好气瞟他一眼,“要去你去,我才不去,若是那个小蹄子再出现在我面前,保不准一耳光我就抽上去了。


    用你的话说大伙岂不面上无光,她既然嫌弃我们一家子土老帽,她卫家的饭菜我也不稀罕!”


    说完径直走向码头,卫氏就是准备了山珍海味她也不乐意吃。


    男人跟在一旁劝说:“这说的什么话,李家跟卫家还是不一样的。卫家那个小的是个糊涂蛋,咱们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侄媳妇还是不错的,在李家的人缘也好。”


    “那可不一定。”杏娘冷哼一声。


    之前她就奇怪,她大嫂那样八面玲珑的一个人,对谁都是笑意盈盈,和蔼可亲的样子。


    偏偏对她儿媳似乎不怎么待见,虽说不会像别家狠毒婆母那般磋磨儿媳,但她也视卫氏如无物。


    这比打骂卫氏更叫她难堪,逢年过节女人们聚成一堆说笑打趣。无非是你给我捧轿子,我给你递梯子,有来有往,互相接话。


    姜氏婆媳同属李家大房,利益相连,休戚相关。照理说她两个才是天生的同盟,应携手合作,一致对外才是。


    姜氏面上待卫氏却是不冷不热,只拉了妯娌的手攀谈,把这个儿媳晾在一旁不搭理。


    做婆婆的不给儿媳抬轿子,李家其他女眷自是懒得奉承卫氏,统统当她不存在。


    之前杏娘还以为是大嫂有了儿媳后,少不得摆一摆做婆婆的款儿。


    她心里不以为意,不敢明目张胆说什么,却时常牵了卫氏的手一同坐在她娘身边。有这个太婆婆坐镇,谁还敢小瞧卫氏?


    杏娘想到这里不由气苦,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大傻蛋。


    有卫家这个搅屎棍在,姜氏能看得上儿媳才怪?


    卫氏明明知道婆母的心结,却故意装作看不见听不着,只一味顺从自个爹娘行事,偏袒娘家,叫姜氏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最倒霉的是杏娘,她好心好意待卫氏,结果卫氏娘家人视她如臭虫鼠蚁,简直是奇耻大辱。


    杏娘握了握拳头,暗自发狠:既然你不仁在先,就别怪我不义在后,往后你们婆媳俩的破事我才懒得搭理,干我屁事。


    想通了的杏娘不由庆幸不已,卫家的小蹄子沉不住气露出马脚,倒是做了件好事。若是她一厢情愿把闺女安置在苏木家,小贱人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作践她宝贝女儿。


    即便卫氏是个好的,可她哪会察觉到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杏娘一路疾走来到周老爷子船上坐下,丛孝紧跟在后劳烦周老爹稍等片刻,他去去就来。


    说完转身往回跑,也没去李家小宅,一口气跑到保安堂碰到正打算回家吃晌午饭的李苏木。


    “小姑父来得巧,咱们这就走吧!”


    “不了,不了。”丛孝呼哧喘气,急匆匆道。


    “家里递信要我跟你小姑赶紧回去,说是邻里起了纷争,吵得不可开交,眼看着要动起手来。那边等着我俩回去劝架,我是来跟你说一声,我们这就走了。”


    “哎……不是,小姑父!怎么回事啊……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先吃了饭再走吧,我小姑呢?”李苏木伸手要拽小姑父的胳膊,哪里抓得住。


    丛孝早一溜烟躲过去,倒退着往后跑,边跑边挥手:“下次吧,下次我跟你小姑一定去你家吃饭,这次就算了,家里真有急事。你小姑已经先去码头了,我现在也要赶过去,你回家吃饭吧!”


    说完转身往回跑,这一个上午可把他累够呛,来来回回地跑。


    本来这锅夹生饭应该是李苏木吃的,可谁叫他是当人长辈的呢,只得以身受过,代人吃苦。


    处理好闺女的大事,隔天一大早丛孝卷了包袱皮去县里。往常这个时候已经开工了,今年耽误了几天,女儿都开始打零工挣银子,他也要奋发图强才是。


    当家的一走,聊天搭子女儿也不在身边,杏娘一时觉得人生寂寞如雪。


    还不等她哀怨叹息两声,大儿子大呼小叫冲进来,“娘,青果从五爷爷家的院墙上跳下来,额头上磕了好大一个包,嘴角也破了。娘,他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说脚疼走不动路。”


    杏娘无语地扯动嘴角,麻木地起身拉抽屉找药膏,小儿子受伤的次数比家常便饭还频繁。


    她丛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如今的淡定如鸡,这都是那小子日复一日摸爬滚打的功劳。


    眼下的她心脏强大到可怕,就算泰山真的在她面前崩塌,那也不带眨眼的,更别说改色了。


    其实有的时候,人生寂寞如雪也没什么不好。


    乡下的日子除了农忙时格外难熬,其余时候并不如何艰难。当然要想过得宽裕,就得想方设法侍弄庄稼,指望秋日里能有个好收成。


    自打家里简化农事去掉几种作物,农活轻省了一大截。


    丛三老爷跟儿媳只需隔十天半月去施肥、捉虫或除草,并不需要时刻紧盯着田里农作物的长势。就怕哪一样熟透了不知晓,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个七零八落,心疼得能滴血。


    种类少的好处显而易见,收成的时间按着顺序来,既不会忙到昏天黑地,也不会闲得田里长草。


    这种松弛有度的日子对杏娘来说刚刚好,忙完了田里的活正好空着时间守摊,日子一忽悠就从眼前滑过去了。


    现在却有些不一样,之前青叶在家时没觉得她有多重要,左右她也帮不上大忙。


    如今猛不丁眼前少了个人,哪哪都不习惯。


    再没有贴心闺女跟前跟后端茶倒水递帕子,腻在她身上撒娇,做饭时拿个盘子擦把汗。往日稍嫌聒噪的氛围一去不复返,如今她想找个说话的人都难。


    两个臭小子不到吃饭不着家,回了家也是急吼吼嚷着肚子饿。


    要么就是闯了祸等她收拾烂摊子,没有片刻安生,哪有半点小闺女的柔顺乖巧。


    青叶有没有想她娘尚未知晓,杏娘是真想女儿了,这日子怎么过得这样慢哟!


    第156章


    一到青叶归家的日子,东边的天空才出现一抹暖色,杏娘迫不及待坐了周老爷子的船去镇上。


    周老爷子好心提议:“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你不用特意跑这一趟。我去刘家把叶儿接回来也不费事,我家邻哥儿也说要回来看老头子。”


    “邻哥儿今天也休假呢,怪道一大早上您老就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原是小孙子要回家了。”


    杏娘笑着奉承周老爷子,拒绝了他的好意。


    “……您都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之前整天杵在眼皮子底下叽叽喳喳嫌她吵,冷不丁十来天见不着人影,夜里做梦都不安生。


    不是怕她吃不饱肚子饿,就是担心她睡觉踢被子受了凉,闹得我也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叶儿休假,我在家里是一刻也坐不住,还是早早去镇上见了她安心。”


    周老爷子赞同点头,苍老的面容藏不住喜意:“谁说不是,要不怎么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不瞒你说,起初邻哥儿给小李大夫当药童,吃住镇日都在保安堂,我也是一颗心掰成了两瓣,日夜提着心。


    实在按捺不住思切,我就踮了脚尖躲在医馆门口,偷偷朝里头张望。运气好时能看到邻哥儿给小李大夫打下手,大多时候碰不上他人。后来他发现我躲在外面,连说带劝把我轰走了……”


    话音末尾带上了些许遗憾,其实老人家看着小孙子走来走去忙得团团转,心里头乐呵着呢。


    不论怎样,邻哥儿能脱下粗布衣裳在镇里找到一份体面差事,往后的前程如何尚不知晓,总归是有了个好开头。


    万事开头难,一旦跨出去一步,剩下的路就好走了。


    最怕的是踌躇不前,空有满腹热血却苦于无门路,处处碰壁,白白抛费大好时光。


    周老爷子的一番话逗得杏娘哈哈大笑,老小儿老小儿,人一旦上了年纪跟小孩儿差不了多少。


    杏娘踮着脚尖朝里张望,前脚才打趣过周老爷子,现在自己也没忍住心急。


    望眼欲穿等到天色大亮,两扇木质大门总算有了些许动静,“哗啦”一声从里打开,几个女孩儿鱼贯而出。


    杏娘一眼看到自家闺女,挥手惊喜地喊道:“这里,叶儿,娘在这里!”


    不等青叶走到她面前,疾走几步一把抓了她的胳膊,“娘的好闺女,受苦了,给娘看看是不是瘦了?”


    抱了女儿在怀里上下其手,青叶被摸得浑身痒痒咯咯笑:“娘,哈哈……好痒,别摸了,娘!”


    母女俩嬉闹一阵解了相思,手挽手去巷子里买鱼肉,女儿归家的大好日子,可不得大肆操办一桌席面。


    清水悠悠似绿波,木质桨板划破水面转一个圈,滴落一连串水珠。


    随着周老爷子的身子前后起伏插入水底,两岸水草树木向后流动,下一刻桨板破出水面,周而复始。


    入夏的几场暴雨过后,河水猛涨,水岸线爬升到边坡树的高度有七八岁孩童大小。


    周老爷子摇桨毫不费力,轻松自如,拒绝了孙子代劳的好意。


    阳光明媚,水声“哗啦啦”在耳边流淌,显得格外静谧安详。坐在船舷两边的客人小声交谈,轻言细语,不忍打扰这难得清闲、惬意的好时光。


    周邻看着对面的小胖妞,笑着调侃:“听说你在家装病躲着不肯当学徒,怎么样?这次回家莫不是要做个小逃兵,过两天就不去镇上了吧?”


    “谁说的?”青叶诧异地睁大眼睛,满脸无辜,“当学徒又不累,我为什么要做逃兵?我说周邻,你不要胡说八道败坏我名声,歇过两天我就回镇上,你逃了我都不会逃。”


    “好好,你比我厉害!”周邻毫不在意,依旧笑意盈盈。


    “当学徒是辛苦,可也要看跟谁,我跟着苏木哥就蛮有意思的,十里八乡地跑,我一点不觉得累。


    起初听说有小傻蛋听信了旁人的酸言醋语,打死不肯去刘家当学徒,我还寻思是谁这么想不开,不是你就好。”


    “哼!”青叶斜睨了他一眼,傲娇地扭过头看向别处,不想跟他搭话。


    杏娘乐呵呵看两个半大少年拌嘴,其实她很想抓了女儿细问这半个月的刘家生活。


    可眼下人多眼杂的,不是个说话的地儿,勉强按捺住心焦等回家了再说。


    当下枯坐无趣,抓了周邻解闷:“邻哥儿,你跟着苏木有两年了吧,可学会了一招半式,哪天给婶子开个药方把把脉?”


    周邻忍俊不禁,爽朗大笑:“七婶,您可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个背药箱打杂的。苏木哥有教过我看医书、脉案,可我压根就不是那块料,七窍中没有一窍是通的。


    您使唤我做事没问题,您要是让我看病……得了,您放心我也不敢伸手。旁人不知原委底细,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万不敢胡乱草菅人命。”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杏娘不以为意,笑着安慰道。


    “你不要着急,慢慢来,当初苏木在府城一学就是近十年,你这才哪到哪?且有得熬呢,熬着熬着就出头了。”


    周邻笑眯眯不辩解,学医确实是个好出路,可他没有那个天赋也是白搭。


    他很清楚他的前程不在这上头,只不过眼下别无选择,走一步看一步罢了,这些却是无需对他人掏心置腹。


    船只缓缓前行,两岸人家慢慢后退,船上的客人依次离开,不知不觉就到了杏娘家的小码头。


    “周老爹,您跟邻哥儿来我家吃一顿便饭吧,顺便跟我公爹喝一杯。他老人家念叨好久了,趁着今儿得闲人来得齐,免得您老回家还要一顿洗刷忙碌。”


    临上岸前杏娘诚挚邀请周家爷孙。


    “不了,不了,”周老爷子摆手拒绝,“你家里人多事杂,我们就不去添麻烦了,我们爷儿两个好打发,没那么麻烦。”


    杏娘站着不肯动,拽了他的胳膊往岸上拉,“您都说了不麻烦,还这么客气做什么,走吧走吧……我爹还等着呢,他见了您指定高兴。”


    周老爷子被拉得身不由己,犹豫回头看孙子:“这不好吧……这怎么好意思?无缘无故怎好到你家吃饭?”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邻哥儿还是我侄儿的小药童呢,您就当我替侄儿感谢他一番……”


    周邻好笑地看着爷爷一步三回头,既想去又顾忌什么的样子,他失笑摇头跟上。


    “爷爷,既然七婶盛情相邀,咱们却之不恭,多谢七婶的好意。”


    杏娘满意点头:“还是咱们邻哥儿大气,婶子就喜欢你这爽快的性子。走吧,周老爹,您孙子都答应了,您现在可放心了?”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就是……我早上也买了猪肉放在夹板里,我去提过来。”说着转身往船舱走,被杏娘一把拉到岸上。


    “说了我请您吃饭,怎么能要您老的猪肉?您的肉留着明天吃,今儿先吃我家的,您看,我爹站在门口等您呢!”


    丛三老爷见老伴当来家吃饭果然大喜过望,携了他的手坐在堂屋侃大山。


    杏娘卷袖子提了菜篮去灶房忙碌,青叶则被两个小的围成一团。


    青皮,青果两兄弟见了姐姐回家大呼小叫,两边各抱她的一只胳膊撒娇。


    当初青叶要去当学徒的事,连她自个都是迷迷糊糊的,更别提两个小的。他们只知道姐姐跟爹娘闹别扭不肯吃饭,隔天又和好了。


    过了两天爹娘带姐姐去镇上,到了晚上姐姐竟然不见了!


    两个臭小子平日里在外头疯跑玩耍,得了果子、稀罕吃食都不忘揣回家分两口给大姐,结果现在姐姐竟然不回家了。


    当下只觉得天塌了一般,哭嚎着求爹爹去把姐姐找回来。


    尤其是青皮,如果说丛三老爷跟杏娘是成人组的农事搭档,青叶跟青皮就是孩童组的农活伴当。


    两个时常结伴放牛、打猪草、抱稻谷……青皮性子乖巧听话,姐姐一喊就到,要他做什么从不偷懒推脱,属于青叶的最佳跟屁虫。


    这回却犯了倔性子,哭得满脸泪痕,上气不接下气,“爹爹,我要姐姐,姐姐去哪里了?你去把她接回来,呜呜……我要姐姐……”


    丛孝抱了大儿子在肩上,柔声哄道:“你姐姐去镇上学本事,过两天就回来了,到时给我们青皮买甜甜的糕点好不好?”


    “我不要糕点,我要姐姐,呜呜……你去把姐姐找回来……”青皮扒在他爹肩膀上抽泣,伤心太过竟然开始打嗝。


    丛孝轻轻拍打他的后背,耐心十足在房里来回转圈,轻声细语哄劝。


    转到床头跟抱着小儿子的杏娘对视一眼,两个皆露出苦笑。


    小儿子已然熟睡,脸上仍旧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子,可见是哭得太累睡过去的。


    小夫妻两个觉得好笑又心酸,他们家三个孩子在农户之家算不上多,但也不会太少。牙齿还有磕到嘴皮子的时候,更何况三个小不点。


    每日不是你碰了我的胳膊,就是他踩了我的脚,推来攘去在所难免。


    更有甚者直接上升为全武行,两只小胳膊伸得长长的,使劲朝对方脸上抓牢。幸而杏娘是个勤快细心的,三个小家伙的手指甲修剪得平整、圆滑,否则非得挠出一脸血印子不可。


    腿底下也没闲着,踢来踹去,不一时摔打在地上成了两个滚地葫芦,扭打在一起。


    即便躺在地上仍是打得不可开交,难分高下,跟表演杂耍的相扑似的。


    一会儿你压在我身上,两脚蹬地膝盖下沉,使出吃奶的气力往下按压;过了一会儿下面的屁股一撅,从胳膊底下钻出来反占了上风,大吼一声朝对方扑过去。


    一场架打得酣畅淋漓,火星四溅,势必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不之情的还以为两个刨了对方祖坟,殊不知两人就是一个祖宗生出来的种。


    青叶虽说是最大的,但也时常跟两个臭小子打成一团,这时候也不讲究甚尊老爱幼了。一切以实力说话,胜者王败者寇,打输了从头来过。


    架打过了,恩怨尽消,不到一炷香时间又亲热得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是幻觉,是旁人眼花认错了人。


    不成想孩子们打闹归打闹,血脉之情紧紧相连,还知道惦记他们大姐了,小两口欣慰不已。


    第157章


    青叶跟两个弟弟打得火热,眼角都不瞟一下周邻,可见还在记恨方才的打趣之语。


    周邻好笑摇头,趁着空隙回家一趟,再来时手里提了半篓鳝鱼,一旁跟着昂首挺胸,高大威猛的大黄。


    两个臭小子见了大黄如赌鬼碰到色子,两眼放光欢呼着扑过去,瞬间把他们大姐忘到后脑勺。离着大黄两步远不敢近身,只敢围着它打转。


    周邻打一个呼哨,大黄甩动尾巴主动绕着两兄弟转了几圈,还贴了贴他们的小肚腩,小兄弟两个激动地大呼小叫。


    “哦,哦,大黄碰到我了!”


    “我也是,大黄,过来这里,大黄!”


    大黄又走向一旁站着的青叶,在她身边嗅闻,低下硕大的狗头蹭她的裙子。


    青叶僵硬地立在原地,腿边上靠着这么个热烘烘的大家伙,连空气都似乎炽热了几分。


    周邻笑吟吟道:“别怕,大黄在认人呢,它记住你们的气味,日后就不会咬你们了。它可聪明了,你可以伸手摸摸它。”


    青叶垂在身侧的手指头无意识抖动一下,正犹豫不决间,两个臭小子先一步扑过来。


    一个抱狗脖子,一个抱身子,嘴里嚷嚷着“大黄,大黄!”亲热地仿佛见了活菩萨。


    大黄也一改平日里的高冷、霸气风范,此时变得温顺如小绵羊,任凭两个小子在它身上摸爬滚打,上下其手。


    它偏头站着一动不动,实在烦了就甩动几下尾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青叶见了心动不已,大黄很少出来走动,大多时候懒洋洋趴在垄东的堤坝上看家。


    亦或跟着老少主人放鸭子,它还会驱赶鸭群。早上赶它们出鸭棚,傍晚时分撵鸭群回家,是一只十分通人性的狗。


    周家养了它混似多了个能帮衬的小长工,家里家外帮了不少忙,周家待它也仁厚。


    大黄被养得高大威猛,长长的一条睡在地上能有青果头顶高,四肢修长健壮,昂首挺胸,格外有气势。


    青叶连何竹家的两只鹅霸王都怕的要死,更何况是周邻家的大黄狗,向来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加之周邻家在这条垄的最东边,河流转弯过去便没了人家,她很少过去那边玩耍。极少跟着大人们去时,有周老爷子约束,大黄一般关在家里不让出门。


    此时的大黄在两个臭小子的魔爪下纹丝不动,虽然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到底没有龇牙咧嘴露出凶狠的样子。


    青叶内心蠢蠢欲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了这次,下次想找到这么好的机会可就难了。


    她伸出手指头试探地碰了碰大黄背上的狗毛,它扭头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转回去继续忍耐。


    青叶不由信心大增,整只手掌贴上去来回抚摸。


    大黄的毛光滑偏硬,没想象中那么柔软,但是很干净没有异味,可见主人打理得很用心。


    它可真乖呀,青叶抿嘴一笑,嘴角的两个梨涡像清晨荷叶上凝结的露珠,饱满圆润。


    她的胆子渐渐大起来,以指作梳给大黄顺毛,间或给它的肚皮挠痒痒。


    大黄始终如老僧入定般巍然不动,由着丛家三姐弟胡作非为,小小的堂屋充斥着欢声笑语,稚气童言。


    见小胖妞终于喜笑颜开不再板着一张俏脸,周邻低下头偷笑:大黄好样的,晚上回去多加一根骨头。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老的把酒言欢,小的吃肉吐骨头喂大黄,两不耽误。


    经过一上午的磨合相处,丛家小崽子跟大黄初步建立了深厚的情谊。


    大黄堪称打不还手,骂不还手的典范。在小家伙们热情如火的爱抚攻势下,大黄身上的毛都粗糙、凌乱了几分,神情萎靡,了无生趣。


    若不是小主人在一旁虎视眈眈盯着,怕是老早撒丫子跑回周家躲清净。


    青果最是讲义气,要不是他娘呵斥,差点就抱了大黄跟他一个碗吃饭。即便如此,仍是心心念念夹了肉片偷偷扔给大黄,怕它吃骨头吃不饱。


    饭桌上周邻对杏娘提议:“七婶,您有空时可以带着青皮、青果去我家附近的河坡上捡鸭蛋。


    我爷爷年纪大了精力不够,我现在也没闲暇料理这些。鸭子在外觅食喜欢窝在草丛里下蛋,时日一长全成了坏蛋,实在可惜。”


    杏娘一愣:“这怎么好意思……捡蛋又不麻烦,周老爹抬抬手的事。”


    “你看看,我就说吧。”周老爷子对孙子抱怨道,转头跟老伙计诉苦,语气里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显摆。


    “我还没到七老八十的年纪呢,他就这也不许我干,那也不许我插手,说是怕我爬高踩低摔一跤就麻烦了。老哥哥你说说,咱是那弱不禁风,一碰就碎的人吗?


    咱年轻时能把水牛按在河里起不了身,如今虽说不比从前了,可也还没到这个份上吧!我这么个大老爷们成天坐在家里游手好闲成什么样子,外人不得笑话死,说咱家辈分不大谱摆得倒是上了天。”


    “哈哈!”丛三老爷乐不可支,劝解道。


    “我的小老弟哟,这么好的孙子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要我说他还真没做错,你说你不服老,可冷风冷雨一吹,胳膊腿软得像面条,站起身直打摆子。


    还不是这些水汽浸的,别看眼下天热泡在水里凉飕飕的舒坦,那些湿气都攒在骨头缝里呢。一等变天就出来作妖,你还经得住几遭折腾。小孙子这么出息,你不想看他娶媳妇进门,不想抱小重孙啦?”


    周老爷子嘴唇蠕动,嗫喏无声,这话说的,他当然盼着抱小孙孙,做梦都想看见孙子长大成人,娶妇生子。


    可他又没有干什么重活,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


    周邻不理他爷的恼怒,径自对杏娘道:“您别听我爷瞎说,他那个老腰捡几回鸭蛋就不能要了。水草里的蛋要么臭了,要么给路过的外乡人捡走了,白白便宜了外人。


    两个小弟弟人小个矮正适合找鸭蛋,您只在一旁看着不叫他们玩水罢了。鸭子在外面下的蛋不是很多,几天下来也能攒一小把。您腌了做成咸鸭蛋留了自家吃,或是拿去镇上卖也行。”


    杏娘听了心里一动,她的小摊子做的是熟客生意,可种类太过单一。


    除了酱就是干菜,两个合起来一拌是酱菜,路过的人不用停步子就能把她的摊子看个遍,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若是能多得几样物什,看客还能慢下来多看两眼,说不得就成了一桩买卖。


    几年小摊贩做下来,杏娘还是领悟了些微窍门,当老板不怕顾客讨价还价,怕的是来人连看都懒得看。


    咸鸭蛋虽说简单易得,杂货铺、街市上卖得也多。可还是那句话,只要手艺好功夫到家,不愁没有买家。


    等她再琢磨出几种其它的花样,兴许她的小买卖还能更上一层楼。


    杏娘心里想得天花乱坠,忙不迭道谢:“那婶子先谢过你的好意,往后你家的咸鸭蛋婶子包圆了,酱也是,我家的酱多得是。”


    听她如此说,周老爷子连忙插嘴:“你们捡的鸭蛋是你们自己的,怎好平白无故给我家咸鸭蛋,咱不能占这么大便宜。


    你做酱的手艺好,我孙子爱吃你家的酱,还是公平买卖吧,要不吃着都不能安心。”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要去您放鸭子的地方才能捡到鸭蛋,这跟跑到您田里割稻谷有什么区别?我们家也不能白白占您老的便宜是吧?”


    两个相持不下,其余人笑看他们斗嘴,最终丛三老爷居中调停:儿媳每个月给周家送一把咸鸭蛋,别的还是按老规矩,说到底还是丛家占了便宜。


    此举却正合周老爷子的意,他孙儿能给小李大夫当药童,要说一点没沾丛家的光,显然是睁眼说瞎话。


    人情往来,邻里交际算那么清楚做什么,和和气气各退一步才能处得长久。


    吃过晌午饭收拾好碗筷,杏娘迫不及待拉女儿回房问询。


    “刘家怎么样,住得可还习惯?孙师傅好不好,待人严厉吗?饭食可好,吃不吃得惯?你们住在一起的小姐妹有几个,有没有人欺负你……”


    一连串的问话噼里啪啦砸下来,亏得她忍了这么长时间不动声色。可见出摊时日长了,在外见多识广,还是有些许长进的。


    青叶咧嘴一笑,她就说么,她娘还是心疼她的。不过真要说起来,其实当学徒的日子没那么难熬,还蛮轻松有趣的。


    她们住的地方是刘家别院,跟刘记的本家不在一个地方,分了前后院。


    前院住了看门、煮饭、打扫庭院等活计的四个粗使婆子,后院住着师傅和她们这些女学徒,还有一大间摆放织机的屋子。


    刘记这次一共招了二十个半大少女,最大的十四岁,即将及笄的年岁,最小的就是青叶,将将十岁。


    其中有十一个是镇上人家的女孩,早晚归家不住在刘家别院。剩下九人两个大通铺一分,每间房绰绰有余,夜里睡梦中打横也挨不着另一个的手脚。


    目前看来都是老实孩子,没有那等尖酸刻薄,爱出风头的。


    灶上婆子的厨艺不好不坏,没有杏娘的好手艺,但也不像陈氏做的那般难以下咽。


    每顿饭一个荤菜一个素菜,运气好时能分到一、两片肉,大多数时候只有个肉香,汤管够。


    孙师傅是个面容清冷的中年妇人,相貌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至少年轻七、八岁。


    想是没有家事的拖累,她的满头青丝黑压压没有一根白发,脸上的皱纹也几乎淡得看不见。


    头一次见面孙师傅登记了各人的姓名、年岁等,作了一番自述。


    “从今往后由我来教你们织布的各项流程,你们喊我孙姑姑即可。大家吃住都在这个院子里,要和气共处。若是让我发现谁私下欺辱作践他人,定不轻饶,喊了爹娘领回家去……”


    又制定了别院的若干规定,如独自一人不得私自外出,有熟人来接可陪同出去,告知守门婆子返回时间,太阳落山后不得外出。


    每日上下午各一个半时辰跟着师傅学技能,其余时间可做女红、手工,亦或玩耍;有什么事可告知管事嬷嬷,也可以跟她说……


    杏娘兴致勃勃问女儿:“那你可学会了织绸子,嗯……这么短的时间应是没学会,不过不要紧,咱慢慢来,织机总该会操作了吧?”


    青叶回了她一个难言的表情,慢吞吞道:“这半个月我学会了……搓麻线。”


    “搓麻线?”杏娘不可置信地问,声音瞬间飚高。


    青叶斩钉截铁点头,是的,这半个月她们这帮子女孩跟麻杠上了。


    第158章


    本地气候暖和水土适宜,一年中能收二、三次苎麻,故而农人多以粗布麻衣为主。


    质地粗糙不易损坏,且在炎热夏季清爽通透,给辛勤劳作带来几分舒适。


    这个时节正是第一茬苎麻收割的时候,刘记的仆人把捆好的麻杆送到别院,余下的步骤孙姑姑带了女孩们一一实践。


    麻杆浸泡、剥皮、晒麻,接着撕麻捻搓成线,“姑姑说了,等我们回去了还要煮麻、洗晒、绕线……等到上织机,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杏娘砸吧嘴皮子:“怎么是搓麻线呢,不是说织绸子的吗?即便上不了织机,要学的也应当是养蚕、缫丝啊,怎地跟麻杆扯上了?”


    这区别也太大了吧,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好比招待官家老爷本应用鸡鸭鱼肉才是,结果端上来两盘咸菜、豆腐完事。


    这不是能不能吃的问题,这是根本匹配不上啊,完全是两码事。


    她迟疑地问:“是不是你看错了,其实不是麻线,而是什么别的丝线……”在女儿无语的眼神下越说越没把握。


    “娘,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虽然没见过丝线,但麻杆总是认得的,二奶奶家年年种麻、煮麻的,我还帮她剥过皮呢。我又不是个大傻子,连丝线和麻线都分不清。”


    “哈哈……也对,那确实是……不可能认错。”杏娘讪讪地笑。


    她依旧百思不得其解:“这怎么可能,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当初你爹明明说的是当女工学织绸子的,怎么变成织麻布了呢?”


    想也知道麻线搓好了,后头就该织麻布了,没有准备生丝,绸子也不可能从天而降。


    青叶无辜耸肩,她要是知道就好了,不过搓麻线也不累。在别院里除了不能随意外出有些别扭,要做的活计实在算不上多,还有同龄的女孩作伴,更不会孤寂。


    这半个月住下来,青叶适应颇为良好。


    所以之前在船上周邻笑话她吃不了苦,要当逃兵,她才会生气不理人。


    明明她都打算听从爹娘的安排,乖乖呆在镇上当学徒,周邻这么平白无故诬陷于她,她当然要发火。


    就像小玉说的那样,原来当学徒也不都是要给师傅端洗脚水倒尿桶做粗使丫鬟。


    她们只需在孙姑姑教导时听从指挥,其它时间由自个处置,比起何梅跟何兰姐姐可太轻松了。


    何家的两个姐姐忙完地里的活还得提前回家洗菜做饭,做好后提了饭菜去田里跟爹娘一起吃,农忙时晒得没个人样。


    青叶离家半月倒是想通了小玉说的那些话,她如今确实不用像大人那般忙碌,可等过两年肯定也要在田里从早忙到晚。


    家家户户的孩子都是那样过来的,她要是躲懒不肯动,少不得会成为婆娘、婶子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都能拿她说嘴。


    那日子过的还有什么趣味,连门都不愿意出。


    如今当了学徒就不一样,师傅不打骂不饿肚子,也不用起早贪黑干活,不用风吹日晒栽秧割稻谷……总之,在镇上的日子可比田里劳作舒服多了。


    青叶如今半点不排斥当学徒,师傅教什么学什么。


    杏娘想了半天不得其法,索性丢过一边,“织麻布就织麻布吧,反正你娘也不会织,你跟着学就是了。


    指不定孙姑姑是怕你们不会操作织机,贸贸然上去把机子弄坏,先拿麻布练手也是有的。日后说不定会教你们织绸子,咱们年纪小等得起,慢慢来不着急。”


    青叶点头答应,听她娘的准没错。


    “对了,”杏娘陡然想起一事,“你姑妈说荷花也去了刘家,你可有见到她,她没欺负你吧?”


    “没有,”青叶疑惑地道,“我都没见到荷花表姐,她怎么欺负我?”


    “啊,没见到?那她去哪里了?”杏娘困惑地挠下巴,今天的事接二连三地出乎意料,没一件对的上。


    前阵子大姑姐大张旗鼓跑家里来炫耀,好一番显摆。


    话里话外暗示她女儿进了刘记,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他们家要发达了等语。还拐着弯地想骗她银子,信誓旦旦保证可以走通刘家的门路。


    按理说丛娟应该没撒谎,这种谎言没必要编造,时日一长自会露出马脚,她用不着敲锣打鼓地恨不得昭告天下。


    想来荷花是真的进了刘家,可女儿偏偏又没见到她,那她去了哪里?


    难不成是另一户姓刘的人家?


    说曹操曹操到,这边房间里母女俩还在猜测缘由,堂屋里已响起丛娟熟悉的高亢语调。


    杏娘侧头听了一耳朵,乱糟糟、闹哄哄一团,只听得尖锐地喊叫声不时传来,具体说了什么却是听不清楚。


    她站起身打开房门走出去,听到声音的丛娟仿佛正候在门外等着她的出现。


    几步上前冲到她面前,近乎咆哮道:“好啊,李杏娘,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妹。


    你怎么这么狠的心,明明走通了刘记的门路,却只把自个女儿送进去,把我的荷花撇到一边。枉我把你当亲戚,你把我们一家坑得好苦哇!”


    唾沫星子差点喷了杏娘一脸,她侧过身躲到一旁,走到椅子边坐下来,慢条斯理问。


    “大姐说的话好没道理,明明是姐姐兴冲冲跑回来说荷花出息了,你们家发达指日可待。我跟娘求到姐姐跟前,大姐说什么来着……”


    她歪头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姐姐说要二三十两银子才堪堪够用,我们家哪里拿得出来,少不得求到旁人头上。


    现下这是怎么回事,姐姐无缘无故跑回来大发雷霆,你是吃错药昏了头吗?”


    “你……”丛娟颤抖地指着弟媳,却是不肯说出原委。


    陈氏也被女儿的愚蠢行径惹毛,毫不客气捅刀子:“你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你还有脸跑回娘家鬼哭狼嚎?


    半个镇子的人都知道刘记在招学徒,只有你这个蠢出升天的送女儿去当丫鬟,你说你是不是缺心眼?”


    “娘!”丛娟愤恨大叫,她娘怎么偏帮外人。


    “丫鬟……”杏娘一愣,旋即啼笑皆非,只怕事情不像婆母说得那样简单。


    丫鬟和学徒八竿子打不着,稍一打听就清楚了,怎么可能混淆?


    估摸着他们家大姑姐的本意是冲着学徒去的,奈何不得其门而入,后来听说刘家在招丫鬟,便退而求其次把女儿送了进去。反正都是刘家,外人不知内情以为是一样的。


    偏她装模作样跑回来显摆,还妄想骗她的银子,典型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本来当丫鬟也没什么,她们这种农家女孩至多签两、三年活契当个粗使丫头。


    年岁到了爹娘领回家嫁人,平日里的月例银子还能攒成一份嫁妆,倒也不失为贫家女孩的一个出路。


    丛娟母女心想事成回娘家出了一次风头,不成想弟弟家竟然有法子把侄女送进刘记当学徒,这一下可就捅了马蜂窝,抓心捞肺地难受。


    她本就是个鲁莽性子窝里横,不管不顾跑回娘家撒气,杏娘可不会惯着她。


    故意顺着婆母的话阴阳怪气道:“姐姐糊涂办砸了外甥女的差事,怎么有脸跑来我家撒泼?当初还是听了姐姐的慷慨激昂,我跟七哥才想着求人试一试,不成想这事竟然成了,可见咱们家有这个运道。


    如今外甥女阴差阳错进了刘家当丫鬟,说到底是姐姐识人不清,找错了门路,怎么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把这些打点的银子托付给七哥,指不定荷花也跟叶儿一样进刘家当学徒。日后还能当女工呢,帮衬家里是迟早的事,当丫鬟可有什么出息哟?”


    陈氏亦是恨铁不成钢:“谁说不是,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种傻蛋,花了大价钱却拜错了菩萨,你说说你干什么吃的?


    你家银子硌得慌不如托付你小弟,他做事比你全家老小捆一处都靠谱,再不济贴补一把你老娘,那也是你的孝道。”


    “娘!”丛娟气急败坏大喊,不好跟老娘对骂,调转枪口对上杏娘。


    “你这个马后炮现在倒是说得漂亮,之前怎么跟个哑巴似得一声不吭,不透露半点风声?


    自家得了好处捂得严严实实,荷花可是你亲外甥女,你帮她一把怎么了,心肠怎么这么歹毒?”


    “我是想帮外甥女啊!”杏娘闲闲一摊手,满脸无辜。


    “可她爹娘不愿意,我能怎么办?我早说了要大姐把欠我们家的债还了,这笔钱给荷花走门路绰绰有余。


    如此一来大姐家清了债务,我们家得一点钱财,剩下的好处都是外甥女得了。多好的事,偏姐姐不肯答应,还把我臭骂一顿,如今荷花当了丫鬟,都是姐姐害的。”


    “你放屁!”丛娟一蹦三尺高,胸脯子上下起伏。


    “你倒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银子进了你的口袋只会贴自己的儿女,怎么可能给我们荷花打点?你不帮就不帮,何必拿这话寒碜我们母女?


    现在好了,如了你的意,我们一家子过得凄惨,正好趁你的心。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恶毒的女人,巴不得亲戚倒霉,你们吃酸的喝辣的,连口潲水都不给我们留。”


    杏娘气定神闲,毫不动怒,仿佛面前之人骂的不是她。


    她有什么可气的,她高兴还来不及,狗急跳墙的人才会撒泼使气。越是吃亏上当没占到便宜,越是叫嚣得凶狠,她才不怕。


    非但不会同情,她还会就着裂开的伤口撒一把盐花,痛死拉倒。


    “姐姐说的可太对了,想当初咱们两家合伙做买卖,结果大姐一家扔给我们一个烂摊子就什么都不管了,把我们坑得好苦哇!


    当时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银子用在自家人身上不亏,要是给了外人就是在养一匹白眼狼。半点好处捞不着不说,反过来还倒打一耙,连皮带肉撕咬下一口才罢休。


    经了这一遭,我们哪还敢往外借银子,吃一次教训是单纯不知事。再来一次,全家上下可以一并投河了事,省得活着丢人现眼。


    姐姐怪我们不帮衬,这都是你们一家造的孽,怨不得旁人。要怪就怪你们狼心狗肺,贪心无耻,欠钱不还,还想沾我们家的好处,我告诉你痴心妄想。”


    杏娘站起身叉腰,气沉丹田骂道:“我说丛娟,我明明白白警告你,你要是再不把我们家的钱还了,日后就不要踏我们丛家的门。


    来一次我用大扫帚把你叉出去一次,你不嫌丢人尽管来,你看看我会不会怕了你。”


    “你……你个泼妇……还有没有王法了?”


    丛娟浑身颤抖,摇摇欲坠,她何曾受到过如此奚落,转头寻求亲娘的安慰。


    陈氏瞥过眼不看她,她家的苕饭吃得够够的了,这把肠胃再遭不住这么折腾,母老虎正在气头上,她才不上杆子自找没趣。


    丛娟悲从中来,委顿在地嚎啕大哭:“我的亲爹啊……你去了哪里哟,你女儿要被人欺负死了。老天爷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的爹爹呀……”


    杏娘冷哼一声,这俩母女还真是一个德行,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她们乐此不疲,她奉陪到底,日子过得着实无趣,三不五时唱一回添个热闹。


    正在河对岸田埂上割牛草的丛三老爷猛然打了一个寒颤,疑惑抬头望天:这么热的天哪里来的凉意,还是多晒晒好了。


    弯腰埋头继续割草,这草长得可真好,郁郁葱葱,快齐膝高了,正适合老伙计。


    第159章


    解决了狗皮膏药大姑姐,杏娘一连两天心情大好,进进出出还哼起了小调。


    丛三老爷诧异儿媳的好兴致,陈氏懒得跟他再说一遍女儿的糟心事,旁的人更不会到他老人家跟前多嘴。


    所以三老爷不知道自己大闺女身心又遭了一次毒打,可谓仓皇失措,大败而逃。


    清闲的时光总是飞逝而过,两天时间一眨眼就没了,又到了女儿该去镇上的时候。


    杏娘这次倒没有那么依依不舍,反正闺女没有吃苦受累,过半个月又可以回家。再者,她要是想女儿了,可以趁着赶集的当口过去看两眼,便宜得很。


    青叶却是异常难受,上次是忐忑不安,不知道即将面临的是何种境遇。这次没有了不安,纯粹依依不舍的离愁。


    家里的日子可真快活,房前屋后、邻里四野,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吃什么吃什么。


    笑眯眯的爷爷,调皮捣蛋、横冲直撞的弟弟,就连一向爱绑着脸的奶奶都变得和蔼可亲起来,青叶实在不想离开家。


    前一天晚上还没什么感触,第三天一大早起床就开始坐立不安,总觉得时间过得可太快了。她还没说几句话呢,怎么周爷爷家的小船就划过来了。


    “邻哥儿,劳烦你到了镇上帮我把叶儿送去刘家别院,多谢你了。”


    杏娘把一个小布袋放进船舱,里面是给女儿准备的一瓶酱菜和若干零嘴,怕她夜里肚子饿睡不着,稍微垫垫肚子。


    今天还不是赶集日,她不打算去镇上,正好托了周邻照看,这孩子向来稳当。


    周邻一口答应:“七婶放心,我看着她进去了再走。”


    杏娘满脸笑意,看看,她就说吧,这孩子是个靠得住的,大人只需提一嘴,他就知道人真正的用意。


    竹篙点在岸边一使力,尖尖的船头慢慢远离河坡,杏娘跟女儿挥手,青叶懒洋洋举起爪子扬了扬。


    清风拂面,河面上的水汽扑面而来,清晨的阳光如同才苏醒的孩童,懵懂安详,还没有显露猛烈、火爆的脾气。


    身处其中丝毫感觉不到盛夏炽热的暑气,只觉睡意绵绵想再入梦乡。


    “好了,别愁眉苦脸的了,过半个月又能回来,快着呢!”


    青叶噘着嘴巴懒得搭理他,臭小子们哪里懂女孩们的愁绪,他们巴不得一天到晚在外头撒野,不到天黑不着家。


    周邻见女孩如霜打的白菜,只差一场暴雨下来便能委顿到地里去,无声一笑。


    他提过背篓在里头摸索,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青叶眼皮子底下伸过来一个油纸包,还没打开呢,香气扑鼻。


    “吃吧!”


    青叶动了动鼻子,本不想理会,可实在太香了,等她回过神来时油纸包已捏在手里。


    嗯……她就看一眼,什么东西这么香?


    打开缠绕的丝线,里面赫然包着一捧小鱼干,手指长,腌制后用面粉裹了油炸而成,金黄焦香,色香味俱全,面上的盐巴粒粒分明。


    青叶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尽管已吃了早饭,可这般美味摆在眼前,肚子里的馋虫似乎又开始翻江倒海作乱。没忍住拿起一条塞进嘴巴,外酥里嫩,嘎吱作响,好吃!


    “周爷爷还会炸小鱼干呢,可真厉害,好好吃!”


    周邻懒洋洋坐到她对面,轻笑一声:“好吃吧,你周爷爷可没这闲工夫处理小杂鱼,天没亮我就起来拾掇,忙活了我一早上。”


    “是你做的呀?”青叶惊讶抬头,脸颊塞得鼓鼓囊囊似一只兔子。


    “想不到你还会做饭呢,你真厉害,我还不会炒菜,我娘说等大些再学。”


    “马马虎虎吧,只要舍得下调料,炒菜并不难,苏木哥也说我做的这些个小玩意配稀饭正适合,不那么寡淡无味。”


    青叶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二话不说把人家配菜吃了,咀嚼的动作一顿,继而慢吞吞嚼了咽下去。


    念念不舍把油纸包递给他,“那个……是很好吃,给你吧,我只吃了一点,余下的还能配稀饭。”


    周邻没接,此时天色还早,早起去镇上的人不多。周老爷子在船头划桨,船舱里只坐了他们两个孩子,地方大得很。


    他伸直双腿交叉搭着,腿太长伸不直半屈着膝盖,两手撑着船舷道:“不用客气,喜欢就吃吧,我炸的多背篓里还有,这些就是给你吃的。”


    青叶一听喜上眉梢,毫不犹豫收回手,捏一条小鱼干放进嘴巴,漫不经心问:“你跟着我表哥忙吗?你也跟我们一样半个月休一次假?”


    “还行吧,没有定数。”周邻被她的馋样逗乐。


    “换季的时候气候多变,染风寒的病人多,医馆里忙得很,所有人都不能歇息。其它时候倒还好,忙的时候少空闲多,只要没有需要出诊的病人,苏木哥允我随时回来。”


    青叶羡慕地道:“你可真舒服,想在家里呆多久都行,哪像我们,规矩定得死死的,多一天都不行……我一点儿都不想离家去镇上,虽说当学徒也不累,但就是不得劲,哪有在家舒服……”


    “也不能这么说,在家里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个人几桩事。去了镇上能见到不一样的人,做不一样的事,还挺有趣的……”


    侃侃而谈的少年男女如东边缓慢升起的旭阳,光芒四射,朝气蓬勃。


    清脆悦耳的说话声像音符在水面上跳跃,忽高忽低,或软糯或清亮,合着桨板拍打水波的声音交织缠绕在一起,谱成一首静谧、温馨的曲调。


    ……


    杏娘满心期待女儿能够学有所成,大展宏图,可等她第四次问女儿得到的答案依旧是在给麻线牵经上浆时,杏娘死了追问的心思。


    青叶安慰她娘:“孙姑姑说了,麻线准备得够用了,下个月可以上织机,您不要着急嘛!”


    杏娘苦笑,她急的是织麻布么,她急的是织绸子。


    不过现下不用着急上火了,想来接下来的一年织麻布是板上钉钉的事,没见准备了整整两月的麻线么。


    也行吧,织麻布就织麻布,左右她女儿还小,她也等得起。杏娘就不信了,刘家能安排学徒织整整三年的麻布。


    杏娘去了心病不再惦记绸子的事,安心等待女儿学手艺,蜗牛还有爬上树梢的时候,她女儿显然比蜗牛快多了,且慢慢等着吧!


    杏娘能沉下性子耐心等候,可显然有人按捺不住要发难。


    这天上午,一屋子的女孩坐在织机前焦头烂额地拿着梭子穿梭,织机上的麻线凌乱不堪,没几人是能理顺的。


    青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手忙脚乱,顾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麻线稍不注意就打结、缠绕在一起,额头上的汗珠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此时的她终于意识到织布也不是件简单、容易的事,怎地这么多横的、竖的麻线,她整个人简直要乱成一团麻。


    孙姑姑不紧不慢地在屋子里转圈,慢条斯理的女声在杂乱的窸窣中显得格外清晰:“慢着点,不要着急,根据我教你们的方法,按照顺序一个个来……”


    “啪”麻线又断成两截,青叶正自懊恼间,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孙姑姑,我在家学过织麻布,这个织机我也会操作,姑姑现在教的这些我都会,不知道您能不能教我一些别的东西?”


    屋里猛地一静,片刻后嘈杂声刻意地响起,人人若无其事忙活手头的麻线,两只耳朵却竖得高高的。


    青叶抬起头疑惑地看过去,是一个穿着华服的姑娘,听同住一屋的小桃说,是镇上大户王家酒肆的小姐。


    王小姐个头高挑,约莫是这些学徒里年岁最大的,日常穿戴很是奢华。


    青叶第一次见她时,她身上穿的衣裳柔顺光滑,心里猜测这莫不是娘亲说的绸子。


    可她已经穿上了绸子做什么还要跑来这里当学徒,青叶想不明白,只暗暗记在心里。


    女孩们一多自然就分了两拨,住在镇上、早晚能归家的为一类,几个凑成一团不愿搭理睡大通铺的农家孩子。


    王小姐显然是这一拨的领头人,从来目不斜视,骄矜自傲,眼角都不瞥一下她们。


    孙姑姑停住脚回头看了一眼,慢慢朝她走去,轻盈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


    “你若是会织麻布不妨坐下来慢慢织,这一年都是学这个,我也没什么旁的好教你。”


    王小姐迟疑片刻,鼓足勇气问道:“当初刘记招学徒的时候,说的是教织丝绸,您打算什么时候教我们这个?”


    “是吗?”孙姑姑轻轻一笑,柔声道,“我不知道刘记答应了你们什么,我承诺东家的条件是教学徒织棉布,并不是织绸子,我也不打算教你们织绸。”


    王小姐紧皱眉头,不悦道:“孙姑姑说的和刘家传出来的大相径庭,刘家也是镇上的大户,怎么还骗人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也不是刘记的人,只是现下受雇于刘家帮着教学徒。我确实没有骗你,你可以看一下……”


    孙姑姑环视一圈:“这间屋子摆放的织机都是这个样式,你既然通晓织麻布,想必棉布也不在话下。


    你应当知道织绸子的织机跟这些不一样,我要求刘家只准备了这样的织机,就必然不会教你们织绸。”


    王小姐愤懑地瞪着她,脸涨得通红,气冲冲转过身,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巍然不动,也不伸手梳理麻线。


    孙姑姑不置可否笑了笑,提高声音道:“方才我说的话想必你们也听见了,我不知道外头是怎么传的,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屋子里的女孩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她。


    孙姑姑斩钉截铁说道:“我只会教你们织麻布和棉布,其它的不要多想。如果你们自己或爹娘有什么别的想法,趁早另谋出路,免得日后徒生怨怼。”


    话音落地,屋里鸦雀无声,片刻后女孩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小桃小声喊青叶,朝她挤眼睛抬下巴,青叶摇了摇头,示意她回房再说。


    心里止不住叹息:她娘的美梦要破碎咯,人师傅压根不打算教织绸子,挣大钱怕是难了,这可如何是好?


    第160章


    孙姑姑不教学徒织绸子,杏娘知道后却并不如何难受,兴许早有了心理准备。


    她就说嘛,他们这穷乡僻壤的乡下地方,怎么可能学会织绸子这般来钱的手艺?


    若是如此人人都能发大财,还守着眼前的这一亩三分地做什么,从年头忙到年尾,将将挣个肚饱。


    能学会织棉布也好,比麻布贵上那么一点,退一万步说,织布总是比土里刨食强。


    所以杏娘对于女儿不能织绸子的遗憾有限,失落了一炷香时间便给忘到后脑勺,嘱咐青叶跟着师傅学本领,人家教什么她学什么。


    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想得如此通透,自打孙姑姑说了那番话,接连数天刘家别院都有镇上的姑娘离开。


    想来也是,镇上商户家的小姐们吃穿不愁,家底子厚实。


    本就是奔着学织丝绸来的,结果孙姑姑只肯教织棉布,她们哪里看得上,继续留在这里也是白费时间,不如走了的好。


    等到青叶当学徒的第三个月,刘家别院的女孩们只剩了十个。


    孙姑姑不以为意,继续教她们织麻布,女孩们整日里与麻线混战成一团,短时间内怕是难得理清。


    杏娘暂且顾不上女儿,时已入秋可秋老虎的威力仍不容小觑,不过这对她来说是好事。


    天气越热酱菜生意越好,到了冬天除了宴席用量大,基本上没什么销量。


    这一天日头正好,趁着早上光线还不猛烈,杏娘估摸着苏木家的酱应是快见底了。跟公爹打声招呼,抱了一坛两斤装的酱和一袋干菜走去医馆。


    到了医馆门口没见到李苏木的身影,来往大人、小童穿梭忙碌,只看到周邻在大堂清点药材。


    “邻哥儿,苏木可是在忙?”


    周邻正在核对单子上药材的种类,听见声音一抬头,“七婶,您来了,苏木哥在后堂给病人针灸,您稍等,我去叫他。”


    说着拔腿就要往后院走。


    “不了,不了,”杏娘赶忙喊住他,把手上的物件放在柜台上,“我就是来给他送一坛酱,他在忙就算了,见不见都一样。等会儿你帮我把这些东西给他,我先去守摊了。”


    周邻上前几步拿起布袋,把坛子抱到角落,“那您慢走,我等下跟他说。”


    杏娘走到门口身子一顿,似想起什么回转过来:“对了,邻哥儿,有个事儿我差点忘了问,后天早上你可有回村?”


    周邻一愣,念头一转明白过来,“这几天医馆不忙,我正打算抽空回去看爷爷。您放心,后天早上我接了青叶正好一同回去,您就不要白跑一趟了。”


    “那敢情好。”杏娘喜笑颜开。


    “明天晚上我跟你英婶子约了捉毛蟹,隔天要早起剥壳,实在走不开身,劳你帮我把叶儿接回来。等你们到家,婶子请你吃用蟹肉当浇头做的面,保管鲜掉你的舌头。”


    本地的毛蟹个头小,还没幼儿的拳头大,螯足长满绒毛,这个时节却爱在田里钻来拱去地打洞,影响水稻根系生长。


    它个头又小浑身没有二两肉,处理起来费事得紧,老农多是捉了在田埂上就地用锹砸碎,拢一处带回去喂鸡鸭。


    若是家里妇人不嫌麻烦,一个个剥了壳子剔肉。攒一小碗做成馅捏包子,或是炒了给面当浇头,亦或干脆放进汤里,都是一道难得的美味。


    周邻咧嘴大笑:“那就谢谢婶子了,我还没吃过蟹肉面呢!”


    一时李苏木忙完病人,擦着布巾走出来,周邻忙上前如此这般一说。


    李苏木似真似假抱怨道:“我小姑也真是的,变着法的躲着我不肯见面,也不喜欢去我家。少给她这些银子,我又发不了财,何苦来着?”


    嘴里这般说着,手上捧了酱坛子嗅闻,还没揭开盖子呢,一股隐隐约约的辛辣味扑鼻而来,她小姑的做酱手艺越发好了。


    周邻在他旁边整理药箱,仔细查看各类丸药和银针,“苏木哥,大田村的王老爹是不是要去复诊了,明天早上我划了船咱俩一道过去吧?”


    “明天吗?”李苏木歪头沉思片刻。


    “我怎么记得跟他家约定的时间是后天,后天再去吧,去早了他家里没人岂不白跑一趟?”


    大田村的王老汉兄弟家砍树,他帮着拉绳放树。结果也不知是砍的位置不对,还是拉绳子的方位没算准确,大树直直朝人的方向砸下来。


    不幸中的万幸是没砸到脑袋,脚却没躲过去。当初被他兄弟和儿子抬来医馆时,脚踝上的骨头刺穿皮肤畸形地耷拉着,周邻看着一阵心惊,这得多疼啊!


    李苏木倒是面不改色吩咐他去煮麻沸散,他挽起袖子细细查看,伤得这样严重,怕是得费一番功夫。


    一缓两个月过去了,王老汉的脚伤恢复良好,李苏木每个月去他家复诊一次,查看伤情开药方。


    “王老爹都瘫床上了,他单腿一只能蹦去哪儿?”周邻不以为然,继续游说。


    “咱们明天去吧,提前一天不要紧的,看天色明儿是个好天气,早起过去还不热。后头就不一定了,下起雨来可是麻烦,纵是划船也不方便,风吹雨打淋满身,不够遭罪的。”


    “下雨?”李苏木疑惑地朝屋外看去,这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的样子怎么也不像要下雨吧!


    周邻挥了挥手,大咧咧道:“哎呀,你这么较真做什么,天有不测风云,老天爷发脾气还管什么时候?早做早了,咱们庄户人家有句俗语,宜早不宜迟,总是要做的,你偷懒也躲不过去。”


    “我偷懒……”李苏木啼笑皆非,“好好,听你的明天过去,我是说不过你,一切听你安排行吧?”


    “好咧,等晌午得闲了我去码头租一条船,你明天早上可别忘记了。要是赖床起不来,我去你家门口敲门叫你……”


    李苏木哭笑不得,忙不迭打断道:“行了行了,越说越离谱,我什么时候误过事?话说你怎么对出诊这么热心了,你不是老说自己不是这块料,现在改变主意了?”


    “那是两码事,看病的又不是我,我这叫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总之,明天早上可别忘记啦!”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比我老娘还啰嗦……”


    大田村离镇上不远,划小半个时辰的船就到了,王老娘感激涕零接了二人进屋,端茶倒水忙个不停。


    李苏木要老人家别忙乎,他先去看病人,拆开布条摸索一番查看骨头长势,半晌后重新包扎好伤脚。


    王老汉迫不及待问:“李大夫,您看我这脚……什么时候能好?整日里瘫在床上跟个废人一样,着实不好过,眼看着还有两个月该秋收了,到时我应该能下地了吧?”


    李苏木一边整理药箱,一边笑着道:“王大爷,您别着急,伤筋动骨一百天,您可比伤到筋骨严重多了,养起来自然更加慢。


    您可千万不能乱动,好容易正好骨头,这一动可就错了位,到时又是一番折腾,这样吧……”


    他沉吟片刻,估算了下日子,缓慢道:“下个月到了日子,我再过来一趟看看情况,若是恢复得好,指不定能杵着拐杖走动。


    您要耐着性子养伤,万万不可心急提前下地,一个不小心碰到骨头岂不前功尽弃,白吃了这许多苦头?”


    王老娘在一旁帮腔,满是抱怨:“我就说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又没要他做事,躺在床上了还不安生?


    前些日子疼得整宿睡不着哭丧个脸,现在不疼了还是没个好脸色,活像谁欠了他八百个铜板没还……”


    “你知道什么,去去,别在这瞎掺和,”王老汉挥手打断老伴的嘀咕,“若是误了农时,我看你还怎么嘴硬,全家老小空着肚子在家猫冬吧!”


    “我误了农时?到底谁误农时?”王老娘气得一蹦三尺高,音量提高了八度。


    “我早说砍树容易误伤人,让他们年轻人自个去闹腾,你不要去凑热闹。当时你说什么来着,你说嫡亲的兄弟都不过去帮忙,外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乐颠颠偏要跑过去拉绳子,嘿……结果怎么着,旁的人都没事,跑起来飞快,就剩你个遭老头子落在后头压伤了脚。


    要不是地底下的先人祖宗费老鼻子劲拉你一把,我看你眼下还在那颗树底下压着呢。连坟墓都省了,直接被树砸到地里头,丧事什么的也都不用张罗,就地掩埋了多好……”


    王老汉恼羞成怒:“你个死老婆子说的什么胡话,我好生生坐在这里哪里惹到你了,要你这般红口白牙地咒我?”


    “你没有惹到我?你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是谁在伺候?”


    王老娘越想越气,陈年旧火一股脑冒出来造反,伸手指着老汉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现下过得这么舒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尿桶都是我提到床跟前给你用。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都是谁做的,啊……你说呀,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


    是你那嫡亲的好兄弟,还是你那嫡嫡亲的好侄儿,人家来看过你一眼没?你这些日子看病抓药的钱他们有给过一文吗?都是一群白眼狼,忘恩负义的东西。”


    “你怎么又扯到他们身上去了,那棵树倒错了方向,谁也没料到啊,又不是故意的,这不是意外嘛!你说我就说我,骂他们做什么?”


    王老娘简直要被自家的鲁直汉子气死,这就是头蠢驴,吃了大亏只当是自个倒霉,半点想不到别的上头。


    “怎么别人都没事,就你摔倒了呢?你就是个死脑筋,叫人算计了半辈子不长一点心眼,活该你倒大霉……”


    老两口连看大夫都顾不上了,兀自对骂得红火热闹,你来我往。


    李苏木淡定坐在一旁收拾药箱,充耳不闻。自打经历过他三叔三婶拳头与腿脚齐飞,唾沫跟耳光混战成一团的大场面,眼前的一幕在他看来都是小儿科。


    世面见得多了,小打小闹完全不放在眼里。


    况且吵吵闹闹挺好的,脸色红润,精力充沛,蛮好的,极其有利于身心康健!《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