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王家老两口吵得不可开交,锣鼓喧天,李苏木可没这闲工夫陪他们唱大戏。
站起身背过药箱就要出房间,被王老汉一把扯住了袖子。
“李大夫,先别走,且先等等……”王老汉粗喘一口气,挥手打断婆娘的叱骂。
“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我跟李大夫有正事要谈,咱们家的事我等一会再跟你掰扯。”
“你……”王老娘猛地一窒,看一眼旁边的青年才反应过来这房间里不是只有他们老两口,当着外人的面把家丑掀了个底朝天。
不过掀了就掀了,她也不在乎,左右他们家是吃亏上当的一方。那得了好处占便宜的缩起头当乌龟,她有什么好怕的,巴不得闹得越大越好。
李苏木重又坐下来温和地问:“您可是还有别的地方不舒坦?”
没想到糟老头子突然扭捏起来,他本来是半坐在床头,闻言左右扭了扭身子,坐立难安。
晒得黑红的脸膛也看不出来到底红了没有,心虚地看了眼老婆子,吭吭哧哧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是那个……你知道的,一直躺在床上……”
李苏木见他这幅难以启齿的模样,恍然大悟:“哦,您是说……”
他打开药箱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王老汉:“来之前料到了这一桩,特意准备了随身带着,结果给这一闹腾……
长期卧病在床本就易生褥疮,您大可不必忌讳,这是外用的膏药,您若是哪里不舒坦掏出来涂抹即可。”
王老汉长出一口气,提着的一颗心陡然松懈,李大夫可真是个大好人,不论什么难堪之言从他嘴里说出来丝毫不觉得羞耻。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李大夫看起来斯文俊秀,不成想病人的难言之隐他一眼就能看穿,着实全了老头子的些微体面,实在是个大好人呐!
王老汉舒心了,站在一旁的王老娘却不自在起来。
“李大夫,难为你大老远跑来我们家给糟老头子看病,我们全家都很感激。我儿子、儿媳今天恰好去田里扯草不在家,要不然定要好好招待你一番。”
“不用,不用,”李苏木慌忙摆手,摇头拒绝,“我们划船过来的,来去都很方便,您不必讲这些虚礼,忙完这边我们就回去了。”
王老娘迟疑半晌,鼓足勇气道:“那个……眼下还没到秋收时节,家里也没有什么别的进项,这个诊金……你看,能不能容我们缓一缓?”
李苏木略一沉吟:“这样啊……那……”
“王大娘!”一直坐在旁边吃茶看戏的周邻突然出声,放下茶碗走过来,扶了她的胳膊往外走。
“咱们李大夫只负责看病开药方,他可不懂这些诊金啊、药费的,您问他问不着,您应该问我。咱们先出去说,李大夫还有好些话要嘱咐王大爷,像什么忌嘴的吃食,缓解疼痛的法子之类的。
咱们不要耽误他们交谈,我们去外面说。王大爷这脚伤得可真重,我当初看到的时候吓了好大一跳,幸亏李大夫医术高超,妙手回春,保住了王大爷的这只脚。”
“谁说不是,当时伤得可严重了,我看他面色苍白得没有人气,疼得哼都哼不出来。吓得我心里突突地跳,就怕出什么好歹,好在李大夫是神仙转世,是个大好人呐!”
周邻不住点头,一只脚已跨出门槛,“咱们李大夫自然是个好人,可好人也要吃饭穿衣养活老婆、孩子吧,这个医馆又不姓李?说到底李大夫也只是端人饭碗替人做事,他可做不了半分主。”
“我知道,我知道。”王老娘慌忙解释,急急说道。
“我们不会赖账的,上次的药费也如数给齐了,只不过这次实在是腾挪不开。你也知道现下还不到收割的时候,今年的黄豆又卖不上价。
每天忙里忙外勉强混个肚饱,老头子看病吃药掏空了家底,哪里还有别的进项?你看能不能给东家说句好话,我们一定会还钱,等卖了秋粮就还。能不能容我们一些时日,实在是没有法子可想了。”
周邻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胳膊,“您别着急,我爷爷就是种地的,我还不知道咱们庄户人家的艰难?我也不会立逼着您拿银子,这样吧,咱们没有银子没关系,可以拿别的替代啊!
之前进门时我就看到咱家门前场地上晾晒了一大片花生,黄豆的价时高时低说不准,可花生的价一直不错,价钱大差不差。您要是愿意咱们可以不用付银子,用现成的花生代替。”
王老娘望着门前的花生踟蹰不已,“你是说……”
周邻又是一番挖空心思,舌灿莲花地劝说。
“我这也是为您着想,您家的花生总是要卖的,还不如拿来给医馆抵债。我收了您的花生还要拿去镇上找买家,卖了钱给医馆报账。
我又挣不了一文钱,纯粹是给您帮忙,替您家省了多少事。您是不知道,医馆里的老账房说我们李大夫在外到处赊账,心里很是不满,对我们天天摆着一张臭脸。
若是这次再拿不回银子,下次就不许李大夫出门看诊了。左右挣不了钱,还倒贴出去几罐药膏,东家怕是也不乐意哩!
到时王大爷要看病,得被人抬去医馆才行,医馆可没有丝毫情面可讲,没有银子连门都进不了……”
等到两人回程时,李苏木照旧背着他的药箱,周邻肩上则是一布袋花生。
“你原先说自己不是学医的那块料,我还当你扯谎找理由躲懒,如今看来还真没说错。你是不适合当大夫,你天生就是块做买卖的好料子,生就一根好舌头,死的都能给你说成活的。”
“那当然。”周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自得地说。
“我自己擅长做什么心里清楚得很,只可惜生不逢时没碰上好时候,若是让我抓住机会,指不定我能一飞冲天呢!”
李苏木哈哈大笑:“好好,我等着你一飞冲天,到那时我也能借机沾点光。不过眼下我倒是好奇你怎么卖这些花生,若是卖得便宜了抵不上诊金和药费,你打算如何填补窟窿?”
“这个不劳你费心,山人自有妙计。”周邻一副胜券在握,自信满满的样子。
“你当我每天没事干专门往巷子里窜是为着什么,还不是为了今天这种情况。农人生病吃药手头不宽裕是常有的事,可不能因为他们赊账,咱们两手空空回去不好交差啊!
所以我就想了个法子,只要是田里的产出,我把这些东西的价格记得门清。他们拿不出现钱,总不能连田里的作物都没有吧,不论是什么,我都能算出价来抵扣。
给他们的钱取中间价位,到时多卖了几文就当是我的跑腿费。至多打个平手,反正我不会亏钱,咱们俩也不愁报不了帐,一举三得,多好的事。”
李苏木失笑:“你呀你,这一套一套的,都是跟谁学的?但凡你把这些心思花一二分在医学上头,何愁日后挣不出一条生路?”
“嘿!我说苏木哥,你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呀!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咱俩要再两袖清风回医馆,你信不信那个张老头的鼻子能翻到天上去。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属牛的,一天天哼唧个鼻孔呼哧喘气,横竖看咱俩不顺眼。技不如人只能怪他自己学艺不精,怎地还怨别人比他厉害呢,越比心里越失衡,我看他迟早要给自己气死。”
李苏木轻斥道:“别胡说八道,张老大夫德高望重,治病救人,行医问诊几十年,不是我等能比的。你在医馆可别嘴上没个把门的,人多眼杂,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其它的少管。”
周邻无所谓耸耸肩,他才懒得搭理那个酸老头。
离着十里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酸味,怕是天天就着醋泡饭吃,简直是自找罪受,没事找事。
小巧玲珑的船儿在水面缓慢滑行,河岸两边的树木、农舍在眼前渐次略过,清风扑面,飒爽飘逸。
自打多了这个小药童,李苏木的出诊轻松了不少,事事有人安排妥当,不需他操半分心思。
就连在医馆也顺当了很多,小少年是个圆滑乐观的性子,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医馆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谁都能跟他唠两句,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对此李苏木是极其服气的,这种天赋不是一般人能拥有,他就做不到这样如鱼得水,来去自如。
小孩儿在医馆混得开,他也跟着讨喜,以往遇到的那些推诿、刁难依旧存在,但是多少有了些转圜的余地。
不像之前那样滞涩、难堪,他也学到了不少人情世故,为人处世不再那么呆板、耿直。
不得不说,他爷爷的眼光一如既往的毒辣,这个小药童选的着实好。
“不过……我确实要跟你道一声谢。”过了一会儿,青年明朗的声音在水面飘荡,“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承你这个情。”
“哼!”少年傲娇地哼一声,抿着嘴角摇晃船桨,身子规律地前后起伏,小船儿悠悠前行。
青年惬意地闭上眼睛,任由清风拂面,水汽萦绕。
脑海中不由想起爷爷的训诫,事缓则圆,人缓则安,他不着急。左右他还年轻,时日还很长,他不用着急,慢慢来。
……
青叶才走出刘家别院大门就听到熟悉的喊叫声,她抬头望过去,走近了问:“怎么是你来接我,我娘呢?”
周邻随手接过她肩上的包袱,一边护着她往外走,一边回道:“有人接你还不好,七婶在家给你做好吃的,回家了就能吃上,咱们先去坐船。”
周老爷子在船头摇桨板,船上坐了六、七个回乡的农人,两个半大少年选了船尾的角落坐下。
周邻把手上一直提着的油纸包递给女孩:“给,趁热吃吧,还是热乎的。”
女孩惊喜接过,解开麻绳,“你还买了早点呢,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没看到?”
少年懒洋洋杵着下巴,“去接你的路上顺路买的,你喜欢吃什么,我下回看看有没有卖的?”
“我不挑食,都爱吃,不过有肉最好。”青叶拿起一张锅盔一分为二,一半递给男孩。
“我已经吃过早饭,你自己吃吧!”
青叶不理他,径直把面饼放在他手上,“吃吧,这里还有包子、油饼,你买了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男孩一愣,笑了笑拿起饼吃起来,半大少年的胃就是个无底洞。
一日三餐只够填个半饱,塞多少都装得下。食物对于他们的唯一功能是填满叫嚣的五脏六腑,好不好吃倒在其次。
即便是吃饱了才放下碗筷,下一刻有食物摆在面前,照样能消灭殆尽。
第162章
自打刘记别院传出来师傅只教织棉布,不教织绸子的流言后,这股学徒热潮瞬间降温退却,不再是镇上的热门话题。
棉布虽说比麻布价贵,可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农家妇人织麻布的多,会织棉布的也不在少数,着实算不上珍贵。
绸子就不一样,他们一年到头哪里有机会见识到这个,粗糙铁砂掌摸上去怕不是要勾丝。
既去了艳羡、眼红,垄上的女孩们对青叶平心静气了不少,大伙一处坐着说说笑笑做针线。三言两语说完日常琐事,话题少不得绕着刘记别院的孙姑姑打转。
“青叶,刘记的师傅只教你们织布吗,没有教别的?”
青叶想了想,老实道:“姑姑教学的时候只教织布技艺,不过课下有姐姐们拿了绣绷子绣花时,姑姑也会指点她们描花样子。”
何竹兴冲冲道:“那你画给咱们看看,我倒要瞧瞧那些城里人的花纹是如何漂亮?”
青叶无可不可应下,当下拿来何家小弟蒙学里用的笔墨、草纸,青叶屏息静气,一鼓作气握笔画下一朵兰花。
围观的几个女孩只见粗糙的草纸上寥寥数笔,黑色的墨尖笔走游龙,流畅顺滑地略过,一朵亭亭玉立的兰花跃然纸上。
花是花,叶是叶,婀娜的叶片仿似凌空垂落,花瓣将开未开,离得近了恍惚能闻到一阵清香。
比之姐妹们私下里描摹的花样子并不如何繁琐,简单几笔却描绘出了兰花独有的神态和韵味。
她们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只是由衷地感觉到这个纹样的柔美简约和精巧大气。
气氛一下沉静安宁,随着最后一个灵巧的弯钩,青叶顺势收笔一气呵成,满意点头看着纸上的杰作。
她就说嘛,平日里别院的姐姐们闲了就喜欢拿着帕子绣个没完,可她实在不喜欢刺绣。
好在当初爹爹给她准备的物件着实多,连笔墨纸砚都稍上了,她不喜欢绣花,可看着孙姑姑画出来的花样子却心动不已。
闲极无聊下除了练习爷爷教过的字,又多了个描花样子的爱好。
现下看来还是有些个用处的,至少在小姐妹们面前露了一回脸,她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嘛!
丛凤惊叹地看着纸上的纹样:“青叶,你画的这朵花可真好看,叫人见了就喜欢,我也说不出来哪里特别……总之跟咱们平常见的不一样,这是什么花,我能照着这个花样子绣吗?”
“当然可以,”青叶大方道,“这是兰花,为花中君子,姐姐要是喜欢,尽管拿去用。孙姑姑说了,等日后她得闲了还会指点我们刺绣针法呢。”
“真的?你们师傅可真好!”丛凤这下是实实在在地羡慕了。
镇上的流言不到一天功夫传扬得垄上人尽皆知,大伙都说七叔费了老大劲把闺女送进刘记布庄,结果却是白搭。
人师傅压根不教织绸子的手艺,野鸡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哪里是那般容易的事?
眼下看来事情怕是没想象中那样简单,镇上的师傅确实不教学徒织绸子。可人家在县里那般繁华的所在居住几十年之久,随随便便露两手就够她们受用无穷。
她们这些庄户出身的小姑娘,每日里抬头看见的是一望无际,澄澈瓦蓝的天空,低下头映入眼帘的是青翠欲滴,生机蓬勃的稻谷。
日常所学也多来自家里和邻居的女性长辈,有读过几本书能识几个字的,多数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
她们从做小姑娘起到嫁人生子,所处环境大同小异,所识之人大差不差,能教女儿的也有限。
但是青叶不一样,她去了镇上当学徒,有了来自城里的师傅。
她的师傅见过、听过、说的话都跟庄户媳妇们不一样,学识更是无从比较。更远的将来无从想象,但依如今来看,青叶到底跟她们不一样了。
丛凤看着眼前眉目平和的堂妹满心不是滋味,单只拿绣帕子来说,家门口经常路过的货郎怕是宁愿多出两个铜板,也愿意收青叶这个花样子的帕子,而不愿意降价收她们粗糙不堪的绣技。
听了青叶的话,何家三姐妹和张玉也是满目惊叹,心下如波涛涌动。
何梅欲言又止,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到底脸皮太薄不好开口。还没出声呢脸已涨得通红,手里的一张素白帕子揉成了梅干菜,头垂下深深埋在胸前。
丛凤却无此顾忌,垄上的这些女孩们打小一处长大,做农活、打猪草都是在附件转悠,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熟悉不过。
对方心里的想头,旁的人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只她堂妹自小养得娇嫩,没有吃过多少苦头,还带了些不谙世事的天真。
她沉思片刻,打算放手一搏问一遭,左右她们是亲堂姐妹,纵是有个什么不妥,看在一个祖宗的份上,七婶也会网开一面。
“青叶,我们……你学会了师傅教的绣法,能不能……教我们一些。当然不是全部都教,只一两样就够了,我们也想把帕子绣得好看多挣两个铜钱。”
尽管鼓足勇气道出原委,丛凤脸上仍烧得慌。
谁都知道一门好手艺堪比吃饭的家伙什,没见那些老师傅把自家饭碗捂得严严实实,不肯教徒弟一星半点,只管把他们当长工使唤。
更有甚者还有传媳不传女的家规,生怕女儿嫁了人带去别家,防贼似的妨得死死的。
丛凤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她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她已经大了,再过两年该出门子了。
即便年岁小,她家也没有多的钱财走门路送她去刘记当学徒,更不会接触到孙姑姑这样的师傅。
嫁给什么样的人家还没有定数,左不过是跟她家相仿的农户之家,日子过得跟她娘没什么两样。
青叶是她眼下能抓住的唯一机会,能学到些微本领的唯一来源,她不想错过。
丛凤带着颤音的话一说完,屋里一片死寂,女孩们手上窸窸窣窣地忙碌瞬间停止,耳朵高高竖起怕错失只言片语。
“你们想学绣法啊,这当然没问题,可是……”
青叶皱着眉头一脸为难,圆圆的脸上一个大写的囧字一览无余。
丛凤的心提到半空,其他人也紧张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尽管直说,不论是什么我们都接受。”
青叶纠结半晌,破罐子破摔一摊手道:“教你们绣法是没问题,可你们也知道,我的一手刺绣烂得没眼看,我娘已经对我不抱指望,只求能走直线就成。
我要是能学会孙姑姑教的绣法,怕是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我就是想教你们,也是有心无力。”
众人长出一口气,吊着的心落回原位,丛凤放松地笑了:“这不是问题,那些技艺精湛的绣法咱们也学不会,能摸到门槛已是万幸。
你学不会不要紧,只管把师傅说的话、指点的要领记住,回来复述给我们即可。至于日后能否心有所悟,学有所成,端看个人领悟和造化,跟你没有干系。”
青叶闻言如释重负,笑呵呵道:“这个简单,爷爷说我的记性好极了,旁人说一遍我就能记得牢牢的。要我学针法难,记孙姑姑说的话简单,这个完全没问题。”
几个女孩听了大喜,纷纷向她道谢,“青叶,若我能学会一两样针法,姐姐这辈子都记你的情。”
“我也是,等我学会了给你做帕子,你以后就不用自己绣了。”
青叶大囧,不好意思摆手:“不用这样,我还什么都不会呢,先别谢我,等你们学会了再说。”
“即便日后我们什么都没学会,你的这份情咱们都会记在心里。”
何梅到底大了几岁,虽说心里也是极高兴的,仍是道出心底的顾虑:“青叶,要不你回去跟你娘说一声,婶娘同意了才好。咱们私底下的约定能不能作数,大人说了才算。”
屋里一静,她们怎么忘了这一茬,青叶小小一个人儿可做不了家里的主。
七婶若是觉得自家吃亏被人占了便宜,纵是青叶的记性再好也教不了她们。一时心里不免忐忑不安,这事怕是悬了?
不成想青叶大咧咧笑道:“不用问,我娘早知道了,我跟她说过孙姑姑教导刺绣的事。她要我好好学,学会了教一下咱们垄上的姐姐们,好容易当一回学徒,多学点本领才好呢!”
“真的,七婶真的这么说?”
“那当然,我还能骗你们不成。”青叶不以为然,偏头想了想。
“孙姑姑也没说不许外传她教的东西,别院里有很多姐姐家有妹妹,说要学会了回家教妹妹。孙姑姑只笑了笑,没说什么,想来是同意的。”
丛凤激动地一拍手掌:“那可太好了,咱们不求能学会你师傅的全套手艺,只融会贯通个一两成已是受益无穷。青叶,多谢你跟七婶,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谢谢你们!”
何家姐妹亦是满脸笑容道谢,虽说不知道能学成个什么样,但是总比她们瞎琢磨胡乱折腾一番的强,想必爹娘知道了也会高兴。
腼腆如张玉也抿着嘴角笑红了脸,她没有说话,只紧紧握了青叶的手表示感激。
青叶则是有些恍惚,当学徒的事一波三折,从人人艳羡挤破头到名声急转直下,别院里还走了好几个小姐姐。
不论是镇上还是村里,说起刘记布庄的人已是寥寥无几,不就是收学徒织棉布么,着实没什么好稀奇的。
她也当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看待,对织布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只不过爹娘坚持送她去当学徒,她也觉得坐在织机前拿梭子比在农田里忙碌轻松,便随波逐流跟着孙姑姑学手艺。
看着邻家姐姐们欢快的笑脸,青叶若有所思,看来她还是太浅薄了。
孙姑姑教的那些东西在别院里可有可无,有愿意听两耳朵的,也有躲了不想搭理的,孙姑姑从不强求。
可这些东西在庄户人家却是实打实的吃饭家伙什,毫不夸张地说能当说亲时的彩头,能给女孩们脸上增光的存在。
青叶垂下眼睛思索,看来她要学的还有很多,像娘亲说的那样,不着急,慢慢来。
第163章
对于闺女的所作所为,杏娘一清二楚,她此番如此好说话也是有缘由的。
虽然没有跟孙姑姑正式打过交道,可经了织绸子一事,杏娘想通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人孙姑姑压根不打算教这般子学徒压箱底的手艺,个别因由她不清楚,想来人家自有考量。
既不是甚出彩的刺绣针法,女儿愿意教邻家姐姐们,那就教呗,指不定自家闺女还能多认真学点东西。
再者这也算做了件好事,于她们家于她女儿都结了一桩善缘,一举多得。
傍晚做饭时各家都送了吃食过来表示感谢,丛二奶奶家是一盘干拔财鱼,何家送了炸胡椒鳝鱼丝,就连丛丽也使孙女送了一碗粉蒸肉。
杏娘乐不可支,她男人说是手艺高超,技艺不凡,可她从没因着他得过邻里的好处。不成想如今闺女还没如何出息呢,到比她老子先在乡邻间出头。
既是送的家常吃食,杏娘也就坦然受了,日后找个由头回送也是一样。
三个菜都算得上大菜,她随便炒了一盘青菜,煮一锅米饭,一家子老小就着香喷喷的菜肴吃晚饭。
饭桌上丛三老爷感慨连连:“想当初你爹费了老鼻子劲送你去当学徒,人人眼热不已。结果风云突变,说风就是雨,没过两月竟然传出当刘记布庄的学徒没多大出息,白糟蹋银子。
我想着银子花了也就花销了,人都送进去了,即便如今回家来,那些抛费的银子也退不回来。干脆闷着脑门当不知道这回事,咱学到哪算哪,总比窝在家打猪草、放牛强。
嘿!不成想世事如棋局多变呐,今天竟然沾了我小孙女儿的光,得了邻里几盘好菜。还是我乖孙女有出息,你爹都比不过,叶儿,你可得好生学,甭管日后能不能用上,咱先学会了再说。”
陈氏头一次附和老头子的话,点头赞同:“可不是,管它公猫母猫,能抓着耗子的就是好猫。你只管跟着师傅好好学,头顶有屋瓦遮阴,总好过在田里晒得四仰八叉。
千万别跟你荷花表姐学,当人丫鬟可有什么出息哟?伺候的还不是自个爹娘,为了那三瓜两枣跑去别人家里被人吆五喝六。
你姑妈脑子进水坏掉了,着三不着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表姐就是给她祸害的。”
杏娘抿紧嘴巴憋笑,之前她婆母跟大姑姐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可着她嚯嚯。
她李杏娘岂是芝麻馅的包子任人拿捏,几顿苕饭吃下来,她婆母的眼神顿时变得清澈无比,恨不得连夜跟她大女儿划清界限。
如今离得远了,竟然也长了些脑子,骂起丛娟做的蠢事也是有理有据。
听了爷爷、奶奶的说教,青叶大言不惭,大放厥词。
“你们放心好了,我的记性好极了,别人说过的话我听一遍就能记住,这有什么难的。等我学会了大本领,日后有了工钱,我给爷奶买果子吃。”
两个小的迫不及待插嘴:“还有我,我也要,姐姐,我也喜欢吃果子。”
青叶豪气一挥手,允诺道:“别着急,都有,我多买一些。”
小兄弟两个放下心来,安心捧着饭碗扒饭。
丛三老爷欣慰道:“还是我孙女儿大气,脑子好使,这点随了我。打小我虽说做文章不怎么样,记东西却没有出过半点岔子,先生都夸我记得牢。”
“得了吧,你还好意思自夸?”陈氏毫不客气扯后腿,嘲讽道。
“打量谁不知道你少时读书的糗事,学里年年考核,你年年都是垫底。要是随了你的根,一大家子都得喝西北风,可见跟你八竿子打不着,追根究底是我的功劳。”
“嘿……我说你个老婆子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你又没上过学堂,你怎地知道自个读书厉害?”
“即便没上过学,我也知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依我看娟儿就是随了你的根,脑子发晕,说话、做事没个谱儿。好好的差事都能叫她给办砸了,你说她还能干点什么……”
丛三老爷举手投降,不想跟老婆子掰扯:“好好,你厉害,咱们全家你最厉害,我说不过你……”
老年人絮絮叨叨的私语,孩童清脆稚嫩的吵嚷,伴随着饭菜的香味在灶房上空飘荡,日落柳梢头,夕阳正好。
……
随着天气转冷,女人们又凑成一堆打袼褙、纳鞋底,吃过晌午饭,几人正坐在云娘家的院子里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晒太阳。
英娘说起她娘家的一件稀罕事,说是村里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孤寡老头,老伴早逝又无儿无女。养了一群鸭子,日常以卖鸭蛋为生,耕种几亩水田,倒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结果不知怎地跟村里一个还在闺阁中的小姑娘勾当上了,女孩亲娘早亡后娘当家。
见天地把前头生的拖油瓶当了眼中刺肉中钉,吃不饱穿不暖不说,一年四季打发她到外头打猪草、放牛。
她亲爹混似个眼瞎的,只当看不到、听不见,由着后娘作践自家骨血。
许是见女孩瘦伶伶成天饿肚子,老头时不时接济她两个鸭蛋,一把吃食点心,左右他不用养家育儿,手上积蓄颇为厚实。
小姑娘自小到大哪里见识过人间温情,冷眼漠视倒是如影随形,从此把老头当了亲人看待。
老头去河沟边放鸭子,她就提了镰刀、篮子在一旁割草,亦或牵了牛绳坐在一旁看鸭群觅食。
小时还没什么,及至小姑娘快到及笄的年岁,两个竟然产生了异样的情愫。
有一回两人搂抱在一起时叫村里媳妇子发现,偷摸知会到她后娘耳边。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她后娘本就是个混不吝,当场暴跳如雷,带了男人、儿子跑到老头家里一通打闹。
把个小屋打砸得不成个样子,锅碗瓢盆摔得粉碎,桌椅板凳也拆得稀烂。
不仅如此,等老头回到家时,几个男人围着一顿拳打脚踢。若不是村里人看不过眼,怕闹出人命上前劝架,老头怕不是要命丧当场。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连隔壁村都听说了只言片语,英娘也是回娘家时听她嫂子说的。
“我向来瞧不上那等泼妇,不是自个生的就当根草,有本事别嫁到这家来啊!不成想她这回倒叫我刮目相看,小姑娘受了欺辱,她这个当后娘的没有袖手旁观,撸袖子就跟人干仗。
就这一点而言,我还是挺佩服她的,不是个缩头乌龟,还算是有点子气性。”
杏娘气愤填膺道:“要我说还是便宜了那个老光棍,这样的老色胚就该打死了事。
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就这样叫他给糟蹋了,便是送官也不为过。也就是我们这里离县城远了些,要不然很该把他送去官衙打板子。”
“谁说不是,我也跟我娘这么说,我娘说不能报官,还说最好私底下解决……”
“啊,为什么?”杏娘满是不解。
“这样的坏种留着做什么,等着过年吗?人小女孩年岁小不知事,他一把年纪,黄土都快埋到后脖颈了,他还不晓事?我要是在现场非得要他半条命,打不死他我不停手,打死了活该。”
英娘也是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啊,我娘只是摇头叹气不肯多说,这才想到跟你们说道一番。”
云娘眉头紧皱,打断两人的对话:“那个女孩现下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啊!”英娘如实回答。
“那个坏老头虽说确实该死,可也不能真的把他打死了,好歹是一条人命。最后由村里人说和,老头赔了她们家一大笔银子,怕是棺材本都赔掉了。
好在老头还没有丧尽天良,小姑娘没叫他得手。她们族里的老人看不过眼,寻了一处人家把她远远地嫁了,那笔赔偿置办了嫁妆。
她后娘还不高兴了好一阵子,可大伙都说她也不是个好东西,黑心烂肺的玩意。族里老人敲打了她几句,她到底不敢太放肆,自个在家打鸡骂狗了好些天才消停。”
云娘长出一口气,庆幸道:“好在小姑娘还没有糊涂到底,不幸中的万幸。如今虽说嫁得远了些,可她娘家本就靠不住,远近倒是无所谓了。
日后长大经了人事,定会想通之前做的糊涂事,幸好离得远无人之晓。等她有了小家自会安稳度日,她亲娘在地底下才能安生呢!”
杏娘疑惑地问:“那为什么大伙都骂她后娘心肠狠毒,家里的女孩儿叫人欺负了,难道不应该打上门去出一口恶气吗?难道还要眼巴巴生受着吞下苦果,这般窝囊无用活该叫人欺负死?”
英娘也是一脸不解地看着她,无辜的神情如出一辙。
云娘叹一口气,停下手里的针线,这两个还是太年轻不晓事,“我且问你们,将将长成的小姑娘是有个好名声重要,还是像她那样传出丑闻的好?”
“这还用问?”英娘理所当然道。
“自然是名声更要紧,可既然已经做下错事,再是后悔也是无用。还不如把人狠狠打一顿,为自家姑娘讨回公道,也能叫旁人知晓她们家不是好欺负的。”
“错就错在叫旁人知晓这上头。”云娘神情严肃,斩钉截铁道。
“最先发现的那个媳妇子尚且知道要避人耳目告知她后娘,这个后娘忒不是个东西,非得大张旗鼓闹腾得人尽皆知。小姑娘名声坏了,她们家能得什么好?
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即便要给自家人做主,大可暗地里悄悄行事。私底下把老东西打死、打残废,外人不清楚缘由无从猜测,女孩儿的名声还是好好的。
眼下虽说为了以绝后患把小姑娘远远地嫁了,可这世上的事哪里说得准,日后若是叫夫家知道了又是一桩磨难。
这个后娘自以为抓到了把柄,殊不知她那点龌龊心思打量谁不知道?她自个的名声反而更坏了,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杏娘两个眉头皱得死紧,细细思索云娘的话,越想越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错误既已铸下,与其一门心思打人出气,远不如深思熟虑为小姑娘的前程着想。
私下里怎么样都行,明面上很该不显山不露水悄悄把事办了,如此才称得上为儿女之计长远。
第164章
既说到儿女教养的大事,云娘少不得提点两个糊涂蛋:“这个后娘的心思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外人无从知晓,具体如何只有她自个心里清楚。
可纵使她没有坏心思,旁人照样看她如蛇蝎,不为着别的,家里有女孩儿的人家就得比旁人多思多想多防范。小姑娘年岁小不知人事,当娘的得挡在前头冲锋陷阵,要不然要她何用?”
杏娘若有所思点头,英娘家也就罢了,只一个男孩问题不大,她家里可是有青叶的。
云娘接着问:“我家里常年养着两只大鹅,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英娘两个对视一眼,迟疑道:“因为鹅蛋大,一个鹅蛋顶得上两个鸡蛋,养起来省事,等老了还能杀了吃肉。”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要紧的是能看家。”云娘缓慢道出原委。
“我家里的情形你们也知道,女孩儿生得多,没有老人帮衬。孩子还小时,我们两口子成天泡在田里忙碌不堪,家里哪里顾得上。
我那个好婆婆说是帮着带孩子,也只抽空看两眼罢了,几个孩子风里雨里囫囵着长大。我那时就察觉到不对劲,男孩子养得糙些没事,小姑娘家家的被人占了便宜可怎么得了。
当即就买了两只鹅放在家里,大鹅霸道认生看家。家里来了生人咬死不松口,动静闹腾得大了,我那个婆婆总不能装作听不见。”
她拿起鞋底拉紧麻线,惋惜地说道:“其实像周老爹那样养狗是最好的,看家护院都是一把好手。可我们家勉强能填饱肚子,哪里养得起狗,只好拿鹅胡乱充数。
养起来也简单,家里没吃的就跑去河里吃小鱼小虾,还能捡鹅蛋,一举两得。”
杏娘两人面面相觑,怎么家常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事背后却有这样多的讲究,她们两个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是这么个缘由。
杏娘不由想到自家闺女,刘家别院全是妇人,女儿住在里面自是无碍。休假时来回路上都有周老爹爷孙看护,周邻还是侄子的小药童,也不怕被人欺了去。
如此一想放下心神,想来她家还是颇谨慎、周全的,犯不着这样草木皆兵,提心吊胆。
杏娘想着自家人口简单,暂时跟这些男欢女爱的搭不上关系。不成想她不惹麻烦,麻烦却会主动找上门。
冬日雨雪多,家家户户窝在家里猫冬,垄上出了件新鲜事:丛老三家开了间小茶馆。
说是茶馆有点名不副实,只把堂屋辟出来摆了两、三张方桌条凳,角落里立了一个小泥炉专门烧热水。
来喝茶的人丢几个铜子得一搓茶叶,亦或四个人凑一桌打叶子牌,临散席时给几个茶水、灯油钱。
更有甚者什么都不干,茶水也是自家带来的,只为凑过来讲古,谈天说地。
丛老三家每日里好不热闹,人声喧哗,大冷天无事可干,早早地钻被窝也睡不着,睡得多了还头疼。
吃过晚饭找个打发辰光的好地儿,站在人背后看几把叶子牌。或者干脆围在一起喝茶谈天,等察觉到身子冷得打颤时当即拢手回家,打着哈欠脱掉棉衣正好爬上床入梦乡。
杏娘从来没去过小茶馆,一来她男人不在家,平时在家门口男男女女凑一处说闲话无人理会。
可她要是夜里单蹦一个跑别人家里喝茶聊天,难免惹出一些闲言碎语,何必自找麻烦。垄上的妇人也有去插科打诨的,可多是跟自家汉子一起,旁人自是不予理会。
再者她对喝茶没有那么大的瘾,白天凑在一起烤火、做针线说得够够的,晚上实在没必要去凑热闹。
故而丛三老爷家每日早早落下门栓睡觉,他老人家夜里也不爱出门。
这天吃过早饭,家里老小跑个精光,杏娘收拾好碗筷拿着鞋底子正准备出门,没想到吴氏上门堵个正着,却是有事相求。
她家开了间小茶馆,只想本分挣几个小钱,寒冬腊月没有进项,得几个茶水钱补贴日常家用,不成想却惹出大麻烦。
吴氏苦笑一声,直接了当扔出一个炸弹:“我怀疑六太爷的大儿子跟胡家婆娘搅合到了一起。”
杏娘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冷冽的寒风呛到喉咙,激得连连咳嗽,“咳……咳,我说三嫂,你不要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种事要是传扬开来可是要出人命的。”
“我能不知道这回事?”吴氏无奈至极一摊手,声音里都透着一股苦涩,“若不是怕闹大了不好收场,我也不会来找你商量。”
这条垄上只有一个胡姓人家,当家的叫胡冬柱,他几个哥哥住在村子中心。只他一家搬来这条垄上安家,跟婆娘刘氏育有两儿一女,日子不上不下还算过得去。
胡冬柱是个爱玩叶子牌的,每天晚上雷打不动过来凑一桌,赌注不多但架不住瘾大,日日不落往小茶馆跑。
吴氏原先也不知道这回事,有一次去河边洗菜时碰到回娘家的张月娘,两人站着闲聊了几句。
月娘半真半假抱怨道:“自打婶子家开了小茶馆,我们当家的腿都长了半截,见天往这头跑,不到三更半夜不着家。”
吴氏以为她在夸大其词,不以为然辩驳:“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纵是他们想熬夜我们两口子还受不住呢,我看了时辰的,至多到戌时末人就走光了。”
“怎么没有?”月娘较真道,“好几回孩他爹回来时,我迷糊听着家里公鸡在打鸣,这不是深更半夜是什么?”
见她神色认真不似作伪,吴氏心里一咯噔,不觉汗毛直竖。她确实没说谎,他们两口子只想挣点茶水钱罢了,犯不着把个小茶馆开到那么晚。
通常到夜深人开始犯困打呵欠,大伙说说笑笑便散了。
还有一点吴氏没说出来,丛其虽说每天往她家跑得勤,可每次坐下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回了家。怎么会熬到公鸡打鸣才上床,还说一直在她家里喝茶?
这其中必然有蹊跷,吴氏勉强笑了笑,“那想必是我记岔了,有时熬不住我就提前去睡了,老三陪着他们一处耍。估摸着他们男人凑一堆高兴过了头,忘了时辰也是有的。”
“是吧,我就说怎么可能记错,也不知道喝一晚上茶水夜里怎么睡得着,肚子不撑得慌吗……”
至此吴氏坐下了心病,时常留意丛其的动向,人多热闹时他停留的时间稍长。
但是天色也才擦黑,晚饭吃得迟的人家说不定还在收拾碗筷。
有人凑了一桌打叶子牌,他也站在后面看,等吴氏倒了茶水再抬头时,哪里还有他的身影。一连三天皆是如此,吴氏心里有了猜测,只没有确切把握。
这天晚上她打定主意要弄清楚真相,忙进忙出时都分了一只眼睛死死盯着丛其。
果不其然,打牌的人一凑齐,他站在后面看了两场,悄无声息溜出来往东边走。吴氏过了片刻也跟出来,丛其走得很慢,很谨慎,时不时回头看看是否有人。
吴氏更加小心,离得远躲藏得好,只盯着前面的黑影不放。
一直跟到胡家门口,眼见黑影进了大门消失不见,吴氏耐着性子躲在暗处不动声色。犹豫了好半晌,她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摸到胡家窗户底下蹲着。
里头隐约传来男女调笑的声音,甚的“哥哥、妹妹一通乱嚷”,还有搂抱在一起砸吧嘴的声响。
不是丛其是哪个?
吴氏心里暗道一声造孽,老脸一红,矮着身子急匆匆走开,离得远了才敢撒腿往家跑。
本来这事跟她挨不着,可丛其做人不厚道,拿她家小茶馆当了挡箭牌。
明着天天跑过来喝茶,背地里却无耻地勾搭上了别人家婆娘,你说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若不出事还好,一旦丑事叫人揭发了,胡家婆娘固然讨不着好,他们家的名声也得带累不堪。
指不定什么闲言碎语,乌七八糟的流言传出来,说她家开的什么茶馆,怕不是个淫窝子吧,专门祸害乡邻。一家子几辈的老脸丢个精光,死了在村里都抬不起头。
可要吴氏就这么关了小茶馆,她又不甘心,本来又不是她家的错,她又没做什么坏事。
凭什么旁人犯了错要她家来受过,世上没这个理。
再者每天的茶水钱虽不多,可到底是个活钱,冷天里闲着也是闲着,开个小茶馆正好打发时间。
吴氏思来想去一番,最后找到杏娘这里。
杏娘一个头两个大,哭笑不得道:“我的好三嫂哟,有好事您想不到我的头上,怎地这等子乌糟事就想到我了呢?您都处置不好的事,我何德何能,能把这个事摆平?您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如果可以,早在吴氏进门时杏娘就该把她轰出去才是,很不该听她说的这番话。
这叫什么事嘛,她又不是丛其老娘,更不是胡家婆娘的什么人,怎么管得到人家的头上去。
怕是一开口就要被人大耳刮子打过来,说她诬人清白,草菅人命。
吴氏也是无法可想,病急乱投医之下找上杏娘,“我这算是瞎猫逮着死耗子,能抓一个是一个,实在找不到比你更适合的人了。谁叫你跟翠枝交好呢,你也不想看她娘家闹得人仰马翻,一地鸡毛吧?”
杏娘有气无力摆手,垂死挣扎道:“我只是跟翠枝交好,跟她哥可没有什么交情,更加不想掺和这种破烂事。跟月娘相处也平常,我压根管不了啊!”
“你就帮帮我吧!”吴氏拉着杏娘的手恳求。
“人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要是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我岂不是更抓瞎。你放心,真要出事了我肯定挡在你前头,定不会让你沾惹上麻烦。”
杏娘依旧不肯答应,眼下答应得好好的,可这种事谁说得清,沾上了甩都甩不脱。平白无故招惹是非,她又不是日子闲得慌,没事非得找出点事折腾。
奈何吴氏铁了心死缠烂打,缠磨得杏娘连门都出不了,无奈之下只得暂且应下。
两个合计了半晌也想不出甚好法子,不论是捉贼还是抓奸好像都轮不到她们。
吴氏提议先去跟月娘碰面,看看她可有察觉一二,到时再见机行事。
路上一再嘱咐杏娘,此事不可张扬,需得暗地里私下处置。若是这等丑事一旦捅出来传扬开,叫胡家小子知道自个带了绿帽,热血上涌怕是要出人命。
杏娘又想苦笑了,前脚云娘才跟她说男女之事不可摆在明面上,后脚就摊上了这些破烂事,找谁说理去!
第165章
两人到丛其家时,月娘正准备出门,“稀客呀稀客,您二位怎么有空来我这寒酸之地,快请进,我给你们倒茶喝。”
“你家要是寒酸,我们住的地儿都成了草窝,快别忙活,才放下碗筷,哪里喝得下去……”
三人坐下后寒暄几句,吴氏咳嗽一声进入正题:“我看丛其兄弟见天的往我那边跑,怎地一次都没见你过来玩?
这大冷天的闲着也没事干,睡这么早做什么?你晚上跟丛其兄弟来我家坐一会吧,我请你吃茶,不要你茶钱。”
月娘大咧咧一摆手:“嗨,白天也就罢了,我夜里不爱吃茶,灌一肚子水晚上都不用睡了,跑茅房都来不及。”
“不吃茶也行的,人多热闹大伙坐一起摆龙门阵,说说笑笑一忽儿就过去了。我看丛其兄弟每天也没打叶子牌,回去得早。
你这边才沾了枕头迷糊着呢,他一推门进来岂不吵到你?睡都睡不安生,还不如你俩个一起过来我家坐一会儿,等困了再一起夫妻结伴把家还,多好的事。”
月娘哈哈大笑,满不在乎道:“他才吵不到我,我睡着了打雷都不会醒,我每天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早上一睁开眼睛他已经躺床上。
再说了,天一黑我眼皮子就睁不开,不爱出去窜门子,挨着床就想睡。”
吴氏再接再厉:“我昨天晚上看见丛其兄弟走得挺早的,你怎么会没看到他回家?即便睡得早也得起夜吧,你上茅房时也没看到他?”
“我从来不起夜,只要沾了枕头能一觉睡到大天亮,要不怎么说我晚上不爱吃茶,这寒冬腊月的夜里上茅房多麻烦。”
吴氏:“……”
她很心累,这人怎么脑子一根筋成这样?
她明里暗里就差直接说你男人有鬼了,偏偏她就跟听不懂似的,脑子不转半点弯。
杏娘在一旁憋笑,这是个比她还直溜的棒槌,如她三嫂这般八面玲珑,能说会道的人都能哑口无言,月娘的神经不是一般的粗。
见吴氏递过来一个求助的眼神,杏娘咳嗽一声说:“月娘,丛其哥又不打叶子牌,三嫂说他早早就回家了。
偏偏你又说没看见他,那他去哪里了?这大冷天的可别心盲眼瞎走错了房门,叫人抓到了小心一顿好打。”
“这我哪知道?”月娘低头拔手上的倒刺,毫不在意道。
天冷皮肤干燥,指头上长满细细的倒签刺,若不趁早拔掉,等过几天长长根部变红,又疼又痒,还不能碰东西。尤其是衣物料子、棉被之类的,挨着了像拿针刮着疼。
“他要是被人打一顿才好呢,谁叫他腿长爱跑路,一天天的把家里当了饭铺子,碗一丢就不见了人影,也不知道怎么这么爱出去撒野?
我巴不得他哪天夜里看不见路摔个大马趴,腿摔瘸了正好,省得忘了回家的路。”
杏娘张了张嘴,她也词穷了,回了吴氏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木头人不开窍,她也无能为力。
第一回合,吴氏对丛其,吴氏败,丛其胜。
吴氏虽说败了,可她怎会是轻言放弃的人,又想出来一个法子。
吃过晚饭,杏娘约月娘去小茶馆侃大山,天还没黑呢她就过来了,可月娘做事慢悠悠不说,还格外爱干净。
杏娘帮着把她家碗筷都洗好了,她还拿着片抹布这里擦擦那里擦擦没个完。
“我的好嫂子哟,这乌漆嘛黑的你到底在擦什么,看又看不见,明天早上再弄也是一样的。”
月娘不同意:“躲一天懒天天都不想做了,要是不擦干净,我夜里睡觉都不踏实。你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好了,实在不行你自个过去喝茶吧。我晚上不爱凑热闹,这会子就想睡觉了……”
“没事没事,你接着擦吧,我不着急,咱俩一起过去,我一个人去也没意思。”杏娘慌忙打断她,正主儿不去,她一个唱配角的跑过去做什么。
等月娘收拾好心满意足停了手时,外面已是漆黑一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家家户户闭门安歇。
“我就说吧,这么晚了外面哪里有人,大伙都窝在被子里睡大觉呢,只有我陪着你瞎胡闹……”
杏娘不理月娘的抱怨,挽了她的胳膊闷头往西边走,离着胡家两三户时,她隐约听到说话声。心下一跳,杏娘迟疑地停下脚步,被月娘带着木然往前走。
越来越近了,说话声越发清晰,能清楚的听到男女调笑声。
杏娘的心脏砰砰狂跳,手脚发软,晕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也无暇分辨到底是不是丛其的声音。
月娘似乎也听到了动静,好奇地望过去:“这是谁家,大晚上的怎么这么热闹?”
杏娘猛地一顿,扯了她的胳膊转过身往回跑,“哎哟,我肚子好疼,怕是晚上吃坏了肚子……不行了,快快,我肚子好疼。嫂子,咱们今天不去了,我要回家上茅房。”
月娘一头雾水被她拽着狂奔:“啊……不去了?你晚上吃什么了肚子这么疼?我早说不该去吃这劳什子的茶,看看,这不就应验了。你还好吧,要不要紧……”
杏娘一把推开自家大门,身后月娘的声音还在继续:“……要是上了茅房肚子还疼,你就拿热巾子敷肚脐眼,敷一会儿就不疼了。”
“知道了,嫂子,你先回去吧,我不跟你说了,我肚子真的好疼。”杏娘一把关上大门,背靠着门栓喘气如牛,心跳如擂鼓。
好家伙,她的亲娘哩!这事儿闹的,比她自个偷情被抓奸在床还刺激。
她怎么这么倒霉,掺和这些烂事,杏娘想了一回,仍是分不清方才听见的男人说话声是不是丛其。可有了吴氏铺陈在先,即便那人不是丛其,她也不敢上去赌一把。
杏娘自嘲一笑,她还没有做好面对撞破奸情,打得头破血流,缺胳膊断腿的大场面。
隔天早早吃过晚饭,杏娘匆忙跑来月娘家,结果来得太早,丛其全家老少才将将端起碗筷,全都诧异地望着她。
月娘更是纳闷:“你怎地这么早就过来了,你家吃饭可够早的。”
杏娘僵硬地扯动嘴角,她也不想这么丢人现眼,可吴氏给她下了死命令,今天晚上必须把月娘带过去喝茶,她有什么法子!
杏娘尴尬地打了个哈哈,眼角瞟到丛其,心里一动:“月娘,你今天可得麻利点,咱们早点过去小茶馆。
我三嫂说给咱俩留了好茶叶,我还没吃过她家的茶呢。丛其哥,你见天往我三嫂家跑,想必喝了不少茶吧,味道如何,是不是真像她说的那样好喝?”
丛其夹菜的手一顿,若无其事道:“我觉着还行……其实我喝的也不多,几搓茶叶倒是不贵,我也尝不出个好坏,何必白费银子。”
“那敢情好,月娘,咱俩今天动作快点,早点过去,咱们也去尝尝鲜。我三嫂说她请客,不喝白不喝,还抱怨我们怎么不去她家窜门子,给她家添点人气。”
既然把话说开了,杏娘不打算在这边干等,她家孩子昨晚就没洗漱,今天再不洗该发臭了。
杏娘就不信了,她已经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明了,丛其纵是吃了熊胆,也没胆子去幽会吧?
唔,应该是吧?
“我就是来这边说一声,月娘,你今天可快着点吧,别磨磨蹭蹭的了。我先回去给家里孩子洗漱,这就不打扰你们吃饭了。”
说完急匆匆往外跑,她的脸面哟,碎成了渣渣掉了一地。
月娘慌乱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哎,别走啊,来都来了,再添一口吧……”
“不了,不了,你们吃不用管我,我在家吃饱了来的。”边跑边喊,尾音消失在大门口。
如果说杏娘对吴氏先前说的那番话半信半疑,连着喝了三个晚上的茶水后,她已经深信不疑了。
不得不说,丛信是个狠人啊!这哪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
自打杏娘强行拽了月娘去小茶馆喝茶,丛信照例过来这边闲聊凑趣。夜深后围坐在一起摆龙门阵的人率先受不住,伸个懒腰打着哈欠回家爬被窝。
只剩了一桌打叶子牌的人在那慢悠悠消磨时光,丛其不爱打牌,也很少喝茶。
但是他既不回家,也没去别处,每天晚上站在人身后看牌。
吴氏拉了月娘在一旁闲话家常,月娘起初强打精神应付两句,渐渐的前言不搭后语,说话断断续续。再过一会儿,她已经靠在吴氏身上睡得憨甜。
杏娘坐在凳子上也直犯困,哈欠打得眼睛都睁不开,可她又不好也靠在吴氏身上打瞌睡,那成了什么样子。
于是只得站起身,也站在人身后看牌。那些红色的、黑色的图案在她眼前时隐时现,困得身子左摇右晃,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也不知道磨到什么时辰了,夜色深重得树上鸟窝里的麻雀都做了几个好梦,这间小小的茶馆仍是灯火摇曳。
等到散场时,杏娘迷迷糊糊站在原地没动,腿脚酸软,感觉好似睡了一觉又好像没有,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方。
打牌的人站起身一回头:“哟,没想到你两个的牌瘾也这样大,平日里还真没看出来。
要不明天晚上也来凑一桌吧,这样站着看我们打有什么意思,咱们打的又不大,一晚上才几十个铜板的输赢。”
又偏头打趣丛信:“你们两口子的感情可真好,你媳妇困得都快睡地上了还在这里陪你熬,啧啧,年纪越大感情越深呐!”
丛信无所谓一笑,转过身往外走。
听到说话声,杏娘才猛地回过神,摇晃了下脑袋清醒几分。忙跟吴氏两个把月娘拍醒,就着门口的微弱灯光,急匆匆跟上丛其的脚步。
第四天晚上吴氏照例邀请两人去吃茶时,杏娘跟月娘俩个双双撂挑子不干了。
丛其这辈子八成是门神投的胎,一站大半夜,一站就是大半夜不挪窝啊!他打定主意水滴石穿,铁杵磨成针,可杏娘扛不住啊!
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她一样也没做,但是一样要熬到半夜,这搁谁身上受得住。
吴氏跟前还有茶水钱这一根胡萝卜吊着,她眼前只有漆黑一片。再这么守株待兔等下去,那戴绿帽子的人没闹出人命,她这边先去了半条命。
因此,杏娘十成十信了吴氏的那番话,这要是个心里没鬼的,能干出这样没有人性的事,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杏娘不得不感慨一番,看来家花没有野花香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家的汉子要是起了色心,那就是脑袋别进了裤腰带,不念半分旧情,只想听新人笑了。
这还没到春天呢,怎地就开始发春了呢?
第二回合,吴氏对丛其,吴氏败,丛其胜。
第166章
吴氏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心里窝了老大一口火气,誓死要捍卫她家小茶馆的名声。
她就不信了,她还拆不散这对野鸳鸯,还有没有天理了。
依杏娘看,吴氏跟她婆母丛二奶奶合不来情有可原啊,她极其具有丛三奶奶陈氏的潜质。那两个老妯娌斗了半辈子气,碰面了从来都是你不拿正眼看我,我也只当没你这个人。
吴氏传承了陈氏永不言败的优良传统,自然跟丛二奶奶合不来。
既然丛其两口子油盐不进,水火不侵,吴氏打算转变思路重新拟定对策,撇开这两人拿胡家婆娘刘氏下手。
这三个人还真能统一战线,防守成一块铜墙铁壁不成,总能叫她找着一个突破口。
趁着天儿好,吴氏约了刘氏来杏娘家窜门子,正好英娘两个都过来这边晒太阳,几个人说说笑笑正好打发时间。
刘氏是个面皮白净的高挑妇人,长相算不上出众,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小意温柔味道。说话轻声细语,并不爱强出头,大多时候笑盈盈听旁人言语。
单看面相和为人处世,还真想不到这样的人竟然有胆子背着男人偷腥,这得是多深厚的情深义重,刻苦铭心。
可这两个人也不想想,他们都不是十来岁的半大少年男女了,各自有家有子的。又不能狠心抛家舍业,不顾世理人伦凑在一起,何必要做出这般难看的丑事?
若是叫人当场抓个正着,怕是想死都来不及找跟上吊的绳索,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
一家子几辈的老脸丢个精光,娘家人也要受牵连,更不要说自个儿女,这辈子怕是毁了,哪里找得到好人家哟!
男人也就罢了,脸皮厚死皮赖脸地活着,人也不能拿他如何,过个几年照样过自家的日子。
妇人就倒了大霉,甚的污言秽语,拳打脚踢都是冲她来的,旁人的指指点点,指桑骂槐就够她喝一壶的。即便再是留恋人间,苟活于世,日子怕是一天比一天难熬,堪比苦黄连。
这刘氏看起来生了一副聪明相,怎地做出这种糊涂事,也不想想自家会有什么样的凄凉下场。
那偷来的欢愉就这般叫人恋恋不忘,舍不得,扔不下?
两个不知羞耻的蠢货做出来的混账事,倒要她们不相干的旁人来收拾烂摊子,这是个什么样的癫狂世道哟!
东拉西扯地寒暄一阵后,吴氏给杏娘使了个眼色,率先道:“前儿我听说了件稀罕事,说出来吓你们一跳。”
杏娘还没开口呢,英娘迫不及待地追问:“什么稀罕事,嫂子快说说,咱们这周边十几个村子发生的事我都听腻了。谁家母鸡下了个双黄蛋都能来来回回地说,实在没意思。”
吴氏若无其事道:“其实也说不上稀罕,还是我回娘家听我大嫂说的,是她妹夫的那个村子发生的事。原本开春那会就传得沸沸扬扬,因着离咱们这里有些远,所以天冷了才传到这边。
说是他们村一个年轻妇人跟人勾搭上了,叫她男人堵在油菜花田里逮个正着。把这对狗男女狠狠收拾了一顿,打得头破血流,血流了一地,河水都给染红了。”
“啊,这么狠?”英娘到抽一口凉气,心有余悸道,“不会打死人了吧?”
其他人也都惊讶地抬头望着吴氏,刘氏缝补裤脚的手一顿,慢慢抬手捏了针头在头发上摩挲。
“当然没有打死,只是打得狠了些,一个活生生的人岂是那么容易打死的,听说那个媳妇子给打得瘫在床上整整半年下不了床。
人都被打成这个样子了,她娘家硬是没人上门探望。托人带话过来说的是,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只不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跟他们家再没任何干系。要杀要剐随夫家的意,若真给打死了,望女婿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好歹留一块地给她安生。”
英娘心有不忍道:“这也太狠了些吧,虽说是她有错在先,可到底是一条人命,哪能这样说打死就给打死了?”
杏娘不以为意,添油加醋道:“你以为把她打死便一了百了,万事无忧了?要我说真要给打死还算是走运,若是个命硬的,等着她的磨难还多着呢。”
“这是怎么个说法?”
吴氏接话道:“她没说错,就拿这个媳妇子来说,你以为瘫在床上便能好吃好喝,安心养伤?那就大错特错,错得离谱,她男人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若不是几个孩子还算有良心,时不时端碗饭给她,怕是早就给饿死了,要不然也不至于躺了整整半年才能下床。
即便如此,她能下地时整个人几乎瘦成了人干,干枯瘦巴巴得不成个人样,头上都有了白发,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来岁。”
杏娘惋惜地摇头:“你说这是何苦来着,好生生的日子过得不舒坦吗?非得瞎折腾弄那些花花心思,这下好了吧,叫人打得半死,下半辈子活着就是受折磨。”
“可不是。”云娘在一旁搭话,她虽不知道面前的两人一唱一和弄的哪出,也不想深究,但不妨碍她帮着拱火架桥。
“这个妇人是个傻的,男人的话哪能相信,骗你跟他欢好时,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星星、月亮来讨好。
一旦出事了便翻脸不认人,无事人一样过自个的日子,指不定后头又去勾搭旁的妇人,只可怜那个媳妇子白白搭进去一条人命。”
吴氏又是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说着跟她偷情的男人如何是个软脚虾。
事后把屎盆子一股脑扣在那个妇人头上,说她怎样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挤眉弄眼。
他本来是不情愿的,可架不住她拽了他的手往菜花田里钻,脱了衣裳白花花的胳膊缠在他身上。
他一个把持不住上了她的当,其实他是无辜的,要怪就怪那个妇人不知廉耻,勾三搭四……
如此污言秽语传到她男人耳中,又是一番雷霆怒火,回家对着她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骨头都给打折了。
这还不算完,这样数九寒冬,滴水成冰的日子,那个妇人每天被他男人驱赶到河边,敲破厚厚的冰层洗床单、被褥,一洗就是一整天,洗不完不许回家。
洗干净了也不用晾晒,隔天端出去依旧洗。
听人说那个媳妇子的手满是冻疮,手指冻得通红如胡萝卜,怕是一折就断了,手上的脓肿烂得没一块好肉。稍微碰一下皮就掉了,那些黄色的脓啊,红色的血啊流了一地……
吴氏不光继承了陈氏不死不休的优良品格,还极具说书人的天赋。
那个妇人的凄惨情景被她描述得活灵活现,仿若亲见,这哪里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阎罗王跟前的鬼差折磨恶鬼也使不出这般残忍的手段。
“咕咚”,杏娘干咽了口唾沫,无意识打了个哆嗦,刘氏怎么想的她不清楚,但她实打实给吓着了。
这也太可怕了吧,被折磨成这个样子还活着,命可真够硬的,可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还真不好说。
吴氏说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屋子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不光杏娘,一屋子妇人都给吓坏了,大气不敢喘,看她的眼神都怯怯的,生怕惊扰到她引起她的注意。
仿佛面前坐的不是那个和蔼可亲的丛家三媳妇,而是那个被戴了绿帽,心思狠毒,手段凶残的倒霉男人。
太狠了,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这般折磨人的手法,杀人不过头点地,碰上这样心狠手辣的男人,刽子手都甘拜下风。
吴氏心满意足说完后,得意洋洋灌了一大碗茶水,“咕噜咕噜”好不畅快。
好家伙,她口水都给说干了,还不信吓唬不了这个花花肠子的小妇人。
这一个没吓到也不要紧,她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等着……总而言之,这个刘氏最好给她歇了那些风花雪月,搅风搅雨的轻浮想头。
这么个娇滴滴的年轻小媳妇,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不信拿捏不了她,多吃了这十几年的盐粒子可不是白吃的。
……
刘氏的心思无人知晓,不过吴氏的恐吓效果显而易见的好。
没过两天就听说刘氏接了寡居在胡老大家的婆婆过来一同吃住,对外的说法是自打公公去世后,婆母都是老大在供奉。
可胡老大家里孩子多,吃喝也不富裕,对亲娘只能说还过得去。
刘氏想着自家孩子还小,日子比大哥家有盈余,婆婆过来了正好帮着看孩子,还能给大哥家解解围。
都是一家子骨肉亲兄弟,互相帮衬也是应当的,婆母过来了正好跟她作伴。聊天解闷不孤单,指不定婆母吃喝好了还能多活几个年头,这都是他们一大家子的福报。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他们还年轻吃点苦不算什么,孝顺老人才是最要紧的。
这样一番话传扬出去,人人竖大拇指称赞,不成想胡家的这个小儿媳才是最厚道、孝顺的人,平日里还真没看出来。
要不然怎么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平时说得再好听,那也得关键时刻见真章,说得好不如做得好。
自打胡家婆母住到小儿子家,垄上的人时常能看到她的身影,老婆婆年岁大了不爱出门,最爱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照看小孙儿。
小孙儿在地上打滚沾了一身泥巴也不要紧,她老人家可没精力在他身后跟来跟去,拍打灰尘,只看着不叫他跑去水里罢了,多的却是无能为力。
夜里睡得也迟,老人家嘛,缺觉,她小儿子打完叶子牌回家来,她还坐在堂屋里打盹。要她回房去睡偏又不肯,说是躺在床上睡不着,坐在椅子上才好眯一觉。
见她身子骨硬朗没有不适,儿子、儿媳也就随她的意。
丛其依旧每天都要去一趟小茶馆,仍是不爱喝茶也不打牌,只站在人后看牌,给丛老三家当一个尽职尽责的门神。散场后打牌的人走了,他也慢悠悠走回家。
吴氏提了茶壶给客人添水,依次倒满后把茶壶放在小泥炉上,炉子封口只留一个小孔洞出气。
她走到门外对着深沉的夜色吐出一口浊气,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这世上的人哟,尽是些睁眼瞎,且过好自个的小日子吧!
第三回合,吴氏对丛其,吴氏胜,丛其败。
第167章
进了腊月,丛孝自县城归家,丛家依旧忙碌吃食准备过年的各种琐碎事宜。
自打两口子跟大姑姐合伙做买卖,赔了个底朝天且分家之后,对外展示出来的形象便是自家元气大伤,需要节衣缩食度日。
平常的穿戴并不如何华丽,与旁人无异,只不过随着杏娘压箱底铜板的增多,家里的吃食又悄悄恢复了以往的六、七成。
虽说不至于天天鸡鸭肉不断顿,隔三、四天总是要去镇上割一回肉。鱼是天天都吃的,河里的小鲫鱼能从年头吃到年尾,煎、炸、炖、煮轮着来,再不会吃腻。
吃鱼这般频繁别人也不会侧目,河里的水流长年累月缓缓流淌,小鱼苗繁衍生息,络绎不绝。
每天一大早,周老爷子家里的渔网就能拦下一鱼篓,卖不完的干脆倒回到河里去,左右隔天早上又是收获满满。
鱼这样多又便宜,不吃才令人侧目。
除了往年的那些零嘴吃食,丛孝今年打算做麻糖。跟麻叶子一样,也是要用麦芽和糯米汁熬糖水,用文火慢熬至浓浓的黏稠状态后,倒至木盆降温冷却成形。
大门口的房梁上吊着一架梯子形状的木架,丛孝捧起滚烫的糖浆缠绕到木架上来回拉扯,烫得龇牙咧嘴。
这是一个冗长的过程,青叶只见糖浆在她爹和木杆上缠成麻花样,有时会后退着越拉越长。将将要掉落地面时,青叶紧悬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她爹快手快脚又往回收,糖浆揉捏成一团又撕扯分开。
这也是个力气活,家里的妇人尚且扛不住。丛孝热得棉袄早丢在一旁,只着一件单衣还热得满头冒汗,呼哧带喘。
这么连续不断地撕拉差不多小半个时辰,焦黄色的糖浆变得雪白,显露出丝缕状漂亮的纹理,糖浆变得坚硬不粘手。
取一小团拉长扭曲用刀切成小块,全部切完后撒上熟糯米粉拌匀,装入坛子能吃很久。
上了年岁的老人和缺牙的小娃娃,攥着一个糖块用舌头嗦,能从太阳冉冉升起舔到日落西山,正好打发时间。
牙口好的多是不耐烦慢慢舔,咬成小块后“咯吱咯吱”嚼得香甜,吃完后嘴里腻得慌,一碗茶水灌下肚才舒坦。
大年初二回娘家,杏娘就给她爹娘装了小布袋麻糖,这玩意也就冷天吃个新鲜,天一热就放不住了。
吃晌午饭时,杏娘伸着脖子等侄女李娥过来蹭饭,脖子都伸长了一截也没等到人影。
杨氏劝她消停吃饭:“咱们先动筷子,她眼下怕是没功夫搭理旁人,忙着跟她娘诉苦还来不及。”
“这是怎么说的,她家怎么了?”杏娘好奇地问道。
杨氏一边吃饭,一边缓慢述说原委,根子还是出在她男人余金身上。
自打那一年余家族里的堂兄弟靠货郎起了家,余金一门心思钻进做买卖里头出不来。
在家里死活折腾着要去做生意,成天吵嚷不休,他爹娘老子受不住缠磨,到底拿了本钱租了一间铺面。
铺子不在镇上,他们村隔了一个村子有个小集市,虽说比不上镇子繁华,每天早上来来往往买鱼肉瓜果的人也不少,图的就是个近便。
余金开的是包子铺,有些人喜欢在自家煮稀饭当早饭,也有人舍得花几个铜板买个肉菜包子,小本生意本就是图个细水长流。
做包子也不容易,每天夜里临睡前先发面,鸡叫头一遍时小夫妻两个爬起来自家里走到小铺面。此时面已经醒好,接下来揉面、擀剂子、包馅料忙个不休。
天边将将露出来一抹鱼肚白,捏好的包子正好上蒸笼,水汽弥漫至整间小铺面时,袖着铜板的人已站在铺子前喊“老板娘”。
如此忙碌了一年,到年底一结算,竟然足足挣了近十两银子,比他们家田亩出息少了些许,可两者合起来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自此全家上下欢喜雀跃,不成想小本生意看着不起眼,经年累月攒下来却很有看头。吃点苦怕什么,他们庄户人家有的是一把子力气,正愁没地儿使。
余老爹老怀欣慰,捏着酒杯跟大儿子诉衷肠:“你是个有本事的,咱们想的都不如你,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要想挣大钱,还是得花心思折腾,天上可不会凭空掉下来银子。照这个势头,咱们家发起来也不是多难的事,比那些家底子薄的容易多了。
往后你有了出息可别把两个亲弟弟给落下了,一家子骨肉都过得好,那才是真的出人头地。”
余金满口子答应:“爹,您放心,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兄弟。他们两个本就过得不如我,我要是有肉吃,他们也能沾光跟着一起油嘴巴。”
余老爹满意点头,“滋溜”一口吸掉杯子里的水酒,他们家的好日子要来咯!
别看余金嘴上说得漂亮,心里却有别的想头隐了没说,只不过大过年的不想起纷争,却是打定主意开年了换一门生意。
包子铺确有蝇头小利,可着实辛苦,他这一年来就没睡过一个整觉。
农忙时不用说,铺子是暂时歇业了,可他照样要半夜三更起床去田里割稻谷,一直忙碌到晚上看不清人脸了着家。过了农忙开铺子,天天也是从后半夜忙到隔天晌午回家吃饭,就没个空闲的时候。
这一年熬下来他都快成了日夜颠倒的夜猫子,两口子眼下的青黑就没消退过。
到了年底一回想,他原先还瞧不上人挑货担的,眼下他的日子也不比人家好多少。
大哥不用笑话二哥,都是卖苦力挣银钱,那卖货郎如今置下骡车走村窜巷,可比他没日没夜揉面团强。
这样攒下来的铜板没意思,余金打算转行开面馆。
煮面条简单啊,只要面醒好了随时可以拉成条,即便客人来了也不用着急,远不用半夜起来揉面团。跟家里人如此这般一说,老的少的都不同意。
好容易做成了一门生意,熟客都是现成的,何苦又出幺蛾子瞎折腾?
可余金打定主意一头扎进去,老两口想着之前大儿子的坚持己见,兴许他就是有那个运道呢,便也没很劝。
只李娥心里不踏实,她小姑至今还守着个小摊子呢。他们家起码租了间铺子,头一年就挣得盆满钵满,这在村里已是极为难得。
真要想换个吃食也得做几年包子再说,起码积攒了足够多的本钱,纵是赔了也不怕。
可她的话余金哪里听得进去,开口就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没有远见等语,气得李娥撒手不管了,任他胡乱折腾。
面馆开起来颇为顺当,和面、醒面都是做顺手的,吃面的人却不是那么容易成为熟客。
一碗面少说也得十几文,再淋个肉沫子的浇头又得往上长几文。
在镇上有这个闲钱,爱下馆子的人自是不缺,可一个村里的小集市把犄角旮旯扒拉个遍,也找不出几个愿意掏钱的冤大头。
每天守着面馆等着零星的几个老客上门,有时一连几天人还不过来,关了铺子吧又不甘心,总感觉再坚持两天生意能好转。
一年下来一个铜板没挣到不说,前一年挣的银子还搭进去了。
忙活两年堪堪打个平手,累死累死没讨到半点好,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家生意如何红火。当着外人艳羡、眼热的神态,挤出一个苦笑都尤为艰难。
这不眼见着面馆是没指望了,余金又改了主意想做油炸类的面饼、麻圆、饺子等,气得李娥在家吵闹不休。
她还是想开包子铺的,累是累了点,可好歹是个进项吧,总比只出不进的面馆强。
再者油炸吃食闻起来香,可真要卖起来也没个数,做生不如做熟,还是卖包子、馒头稳妥。
余家老两口也是这个意思,进了荷包的银钱还没捂热乎便散了出去,这叫人如何甘心?
偏余金是个牛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且格外的固执己见。小夫妻两个从婆家吵到娘家,从年尾吵到年头,至今没个定论。
听了她娘的转述,杏娘唏嘘不已:“我公爹早就说过,做买卖靠的就是个守,守生客也守熟客,哪有这样三天两头变来变去的。
做生意哪有不累的,那现成弯腰能捡到铜板的买卖也轮不到咱们。他们就是太心急了,这山望着那山高,总想着跳来跳去。”
杨氏不以为意:“年轻人嘛,心高气傲,目下无尘在所难免。这就是钱多烧得慌,家底子厚实经得住折腾,等他撞了南墙自会知道回头。
往好了想,指不定他这回选的道是对的呢,能挣些小钱又不至于太劳累,琢磨出个长久的营生本就不易。”
杏娘撇嘴不赞同,她娘说得倒是简单,余金心气足折腾得倒是起劲,可怜她侄女只能委屈巴巴陪他吃苦。
到头了还得不着一声好,挣钱了是男人有本事,亏了本是时运不济,总之跟她挨不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呐!
……
杏娘家的经念起来倒是格外慢,等到青叶当学徒满一年后,总算开始学织棉布。
不容易啊,杏娘还以为她闺女要跟麻布打上三个年头的交道呢,浑身上下一股子苎麻的味道。
女儿还说师傅教她们给麻布染色、织花样,可再好看那也是麻布,卖不上价,这世上没有什么物什比银子更好看。
河边的桑枣子又到了令人垂涎欲滴的时节,紫色的、青红的果肉在叶片间闪烁,格外引人注目。
云娘家河边两颗高大的桑枣树上长满垄上的半大少年,个个吃得口水横流,五颜六色如开了染坊。
七岁的青果已初步显露出他娘少时的调皮捣蛋,抱着树干两腿一蹬,双手往上攀爬,小皮猴一样眨眼便窜到了树杈子间,比他两个哥哥、姐姐有本事。
青皮也会爬树,但不太熟练,也不敢爬太高,只爬上最低的树杈子就不敢往上了,两腿岔开倚在树干上不动弹。
青叶还是一如既往的没长进,随着年岁的增长,孩童时期的婴儿肥渐渐退去,身高也抽长了,身形仍是稍显圆润。
两个弟弟都能自食其力,捎带手还能照顾她这个大姐姐,青叶总算摆脱了儿时够不着桑枣子的窘迫。
自家愿不愿意吃是一回事,可能不能吃上又是另一回事,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第168章
吃完小弟扔下来的一根细枝条,青叶踮起脚尖伸手抓枝干,青绿的叶片在指间晃荡,真要伸手去抓吧,总是差了那么一星半点。
她憋着气正使劲呢,一根缀着饱满紫红色果肉的枝条从天而降,伴随着懒洋洋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吃吧,这可是我精挑细选才找出来的,桑枣子最多。”
青叶心头一喜,忙伸手去接,不成想枝条往上缩了缩。
她咬牙踮脚尖,刚碰到两片叶子,枝条又往上挪了挪,胸口的气一泄站稳脚跟,枝条往下落下来。
如此两个回合后,青叶破口大骂:“周邻,你在逗猫呢,赶紧给我扔下来。”
少年慢条斯理含笑道:“哎呀呀,你怎么还没够着?小叶子,你去年不是长高了很多吗,怎么还是这么矮小?”
女孩双手叉腰,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气鼓鼓抬头望着头顶上方,如一只炸毛的小奶猫。
“好了,不逗你了,给,伸手接着吧!”
女孩不为所动,站在原地不动如山,丝毫没有伸手的意愿。
这时旁边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青叶,过来这边,我递给你。”
青叶转头正要看过去,猛不防头顶的枝条罩了满脸,她慌忙拽下脑袋上繁茂的枝叶,这才有空回话道:“朱文江,你自己吃吧,我这有呢!”
朱文江讪讪收回往下递的胳膊,抓着枝条吃起来。
女孩抬头狠狠瞪了一眼上方的罪魁祸首,这才低下头慢悠悠摘下紫红的果肉塞进嘴巴。
半大少年悄无声息弯了弯嘴角,若无其事揪下一粒黑色桑枣含在嘴里,汁液饱满,入口即化,甜蜜蜜的汁水一路淌到心窝子。
温暖的日头挂在斜上空时,杏娘两母女正坐在灶房檐下准备晌午的菜肴。
嫩绿的菠菜去掉根部清洗干净泥沙,细条条的韭菜撕扯掉泛黄的外皮,合着田螺肉一道炒,极为下饭。
茭白切片,再有一道蒸鳝鱼片,他们家一向爱吃辛辣爆炒的鳝鱼,还没吃过用水汽蒸的。听人说味道很鲜美,杏娘打算试着做一顿,好吃的话又多了个做法。
两母女各自忙活,偶尔低语几声,院子里的栀子花苞亭亭玉立。
坚硬的嫩绿外壳互相环抱、缠绕,一抹雪白悄无声息点缀在顶端。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绿壳松动、舒卷,洁白的花瓣舒筋展骨,伸着懒腰吐露芬芳,花开无声,热烈张扬。
一道含笑的声音突兀地从门口响起:“哟,还没吃饭呢?”
杏娘抬头一看:“五婶来了,早饭吃得迟了些,现下还不太饿,晌午饭就准备得有些晚。叶儿,去给你五奶奶端把小凳子。”
郑氏接过小凳子坐下,随手抓起一把韭菜撕拉外皮:“我们家是吃得比别家早,饿得也早,成天跟个无底的窟窿似的,怎么填都填不满。
加上小八的媳妇怀了身子,我从早到晚跑灶房都来不及,就怕哪里饿着了她。之前是伺候一门子三个爷们,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如今好了,又多了个得罪不起的小祖宗,我这辈子啊,生就是个劳碌命,怕是到了地府衙门才能松口气。”
丛小八去年娶了新妇,今年正好揣了肚子,喜得丛五老爷跟他三哥显摆了好几遭。
不容易啊,他也终于能抱上孙子了,他等这一天等得头发都快花白了。
养活大一个牙牙学语的男娃娃,长大后要给他张罗婚事,帮扶着成家立业,这一路走来可太不容易了。
等到如今终于能摘一把果实,之前吃的苦受的罪都是值得的,趁着老腰还得用,趴在地上给孙子当马骑也甘愿。
丛三老爷体会不了五弟的喜悦,他老人家孙子孙女一箩筐,叽叽喳喳就没个消停的时候,成天吵嚷得耳根子生疼。
大孙子初降临时的欣喜早已消散于漫长的岁月当中,只余星星点点不甚明了的记忆碎片。
不过添丁进口总是好事,丛三老爷很为他五弟高兴,两个老兄弟私底下悄悄喝了好几杯水酒。
杏娘哈哈大笑:“这也就是五婶您心地好善待儿媳,小八媳妇是个有福的,嫁进来有您这个婆母帮衬,少吃多少苦头。
不是我说嘴,咱们老丛家上一辈的这几个妯娌,我看来看去,数您最明辨是非,不倚老卖老讨人嫌。”
“是吧?”郑氏心花怒放乐颠颠,这个侄媳妇的小甜嘴越发会说话了,哄得她差点找不着北。
“我其实是将心比心,我也是有闺女的人家,女儿嫁到别家也希望婆家待她如珠似宝。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婆婆的待儿媳肯定和自家亲闺女没法比,可大面上不能太差是吧?
我是个实在人,亲家把如花似玉的小闺女嫁到咱家来,我们一家子就得好好待她。吃喝上也没必要分出个上下尊卑,要不然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何必瞎折腾,你说是吧?”
“可见五婶是个厚道人。”杏娘深以为然,点头赞同。
“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有些婆婆打年轻时起在老婆婆手里讨生活。她明明知道那些刻意刁难有多难受,可她自家当了婆婆照样不讲道理,胡搅蛮缠。
有一点我极其想不通,她又不能一直这样身体康健,头脑清明?当婆婆的总是会老的,年轻的小媳妇终将当家作主,不出意外的话,那年岁小的还能熬不过年老的?
那些婆婆得意的时候欺负人家,怎么就不想想总有她生受的那天,到时人家能善待她?”
郑氏连连点头:“可不是,想当初我做媳妇那会,老婆婆年岁大了,面上待我倒还好。
不过听几个嫂子说,老婆婆年轻那会也是个眼里不容人的,虽说不会打骂儿媳,可她板了面孔不说话更吓人。
听说我三嫂……也就是你婆婆,当年被骂得可惨了,骂她想着法地偷懒,她就没见过这般懒惰的媳妇。看着她干活比防贼还累,一不留神就窝在哪个犄角旮旯打瞌睡……”
这一说就说远了,等到郑氏好不容易过了嘴瘾,全方位无死角把她隔壁的老妯娌吐槽得体无完肤,这才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
“……杏娘,我这次过来实是有事相求,你的那个侄子,镇上的小李大夫,他媳妇是不是姓卫?”
“是啊!”杏娘随口道。
“卫氏是不是有个妹妹,卫小娘?”
此言一出,杏娘躬着的背脊一顿,慢吞吞直起身,跟她女儿圆溜溜的大眼睛对了个满眼。母女俩心有灵犀一点通,瞬间意识到她说的是那个小泼妇。
杏娘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叶儿,眼看着要吃饭了,两个臭小子跑得不见人影。你去把他们两个找回来,整天在外头撒野不着家,心都跑野了。”
青叶嘟嘴不乐意,才听到关键时刻怎么就要把她打发了呢,卫家母老虎的事她定是要听一听的。
任凭她娘怎么催促,青叶坐着不动如山不肯动。
郑氏在一旁打圆场:“她也不小了,这男婚女嫁的事也该知晓一二才是,盲婚哑嫁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女孩子精明点不吃亏,没什么不好的……
咱们说说卫家的事,他们家是有两姐妹吧?大的嫁给了小李大夫,是不是还有个小的没说亲,听说长得标志极了。”
听了郑氏的说辞,杏娘一想闺女也大了,多听些世理人情也没什么不好,便也随她的意不再驱赶。
至于郑氏问的问题,“您说卫小娘啊,卫家是有两个姐妹来着,怎么?您打听她做什么,想娶了她家来给小九当媳妇儿?”
“哪里是我想娶家里来,”郑氏苦笑一声,无奈道,“是你九弟迷了心窍,吵着要我托人去说亲。”
自打丛小八娶妻生子完成了人生大事,丛五老爷两口子全部的精力就放在了小儿子身上。只要这个最小的上了坡,他们两把老骨头才算是卸下心中大石,便是立时闭上眼那也了无遗憾。
丛小九是家里最小的幺儿,上面的哥哥姐姐都让着他,所以就养得娇惯了些。
加之他本人个子修长,挺鼻俏眉,长相周正,又能说会道,极讨大娘、婶子们的欢喜,在这条垄上很吃得开,人缘相当不错。
到了说亲的年岁,上门的媒人虽说不至于踏薄三层门槛,但也很有看头。
只不过丛小九不是嫌这个长得黑,就是说那个太胖了,没一个看上眼的。
郑氏想着老幺年纪也不是很大,长得这样俊俏,纵是挑剔些也是理所应当。没见这些女家都上赶着找人来说和,还不是看她儿子长得好,便也没有狠劝。
若是能找一个合他心意讨他欢心的,日子过得会更有滋有味。
这一日丛小九坐了周老爷子的船去镇上卖黄鳝,他们这些十多岁的农家小子,个个都是掏黄鳝摸泥鳅的一把好手。
小鱼小虾在镇里卖不上价,泥鳅、鳝鱼倒是受欢迎,炒菜或是给面当浇头都是极好的食材。
热天价钱便宜,冬天卖得贵,天越冷价越高。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这些都是无主的东西,天生地养,谁有本事逮到归谁。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们每日里不是斗鸡走狗,便是摸鱼捉虾,一膀子力气无处发泄。
捉的鱼虾留了自家吃或是卖了银钱都成,当爹娘的也不会要他们的铜板,随他们花用,心里有成算的会攒起来当私房。
小船行至镇上的一处河道时,两岸绿树如茵,屋舍俨然,一派旖旎风光。
船上众人只听到一阵女子的说话娇笑声,抬头望去,岸边石阶上卷起裤腿的小女娘在跟邻家小姐妹嬉闹、戏水。
大多数人皱起眉毛撇开头,只当没看到,只一个丛小九痴痴地望着岸边,木头呆脑,如遭雷击。
他是看见仙女儿了吗?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美丽的女子?
皮肤欺霜赛雪,露出来的小腿也白得发亮,细细的眉毛弯成一道月牙儿,小巧的鼻子玲珑袖珍,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长在他的心尖上。
连她无意间睇过来的眼神都是那么柔情似水,情意绵绵。
丛小九只觉得如身在九重云霄间,云雾缭绕,仙音渺渺,不知今夕是何夕。他如喝醉了酒一般,浑身飘飘欲仙,手脚发软,心脏疯狂“砰砰”乱跳。
他的真命天女找着了!
第169章
丛小九自打遇见仙女儿,三魂七魄弄丢了一半,大半跟着人家美貌小娘子回了家,小半守着这具肉身人骨。
自此魂不守舍,茶不思饭不想,仿若呆头鹅,想来也是,这魂灵跑没了一半,剩下的魂魄哪里镇守得住那些花花肠子。
之前是十天半个月跑一回镇上,自那天后跑得比周老爷子还勤。有时不到孙子回家的日子,天太热的话,周老爷子懒怠划船去镇上。
丛小九丝毫不气馁,腿着走去邻村坐船也是一样,他浑身使不完的气力,满腔沸血涨得骨头疼。
纵使无船可坐,要他大太阳底下跑几十里路去镇上怕也是乐意的,要去见心目中的小仙女,爬也能爬过去。
丛小九去了镇上也不去别处,鳝鱼、泥鳅早卖光了。他再能干,也不能天天逮一桶过来卖,总要积攒个四五天才好有个卖相。
寻了上次的河道,天天躲在树后偷看人家小娘子。
运气好时,小娘子清晨打开后门来河边洗衣裳,还会跟邻家的姐妹说笑打闹,有时也会守一整天也碰不到人。
看见心上人自是心花怒放,欢喜雀跃一整天,走在路上都是连蹦带跳,神采飞扬。没碰到则如丧考妣,郁郁寡欢,疑心小娘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丛小九自以为躲藏得好,他也没胆子做什么,能悄悄看一眼已是心满意足。
却没想过他这样的高个子,长得又醒目,哪里是一棵树能挡得住的。不过几天就叫小娘子发现了端倪,小娘子是个活泼的性子,笑吟吟走上前跟他搭话。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家里几口人,以何为生……”
丛小九老实作答,卫小妹听完后没说什么,打发他回家来不要守在她家旁边胡闹。
“这里人来人往的,你老是守在这里做什么,没得叫人说闲话。我清清白白好人家的闺女,没招你惹你的,你可不能败坏我家名声。走吧,回家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儿。”
丛小九依依不舍别了小娘子,此后也不敢日日守在那附近,偶尔去镇上顺路过去看两眼。
卫小妹兴致好时跟他说几句话,大多时候懒得搭理。
丛小九自此害了相思病,一忽儿觉得小娘子对他无意,他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一忽儿又想,若是真个对他没有意思,怎地会跟他说笑逗趣?
在心悦的小女娘面前,丛小九跟重新走了趟奈何桥似的,变得笨嘴拙舌起来,不复往常的口若悬河。
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模样,时常逗得卫小妹掩着帕子吃吃笑,越发爱逗弄他。
这个样子应是对他有意的吧?
丛小九叫这恼人的单相思折磨得神魂不属,辗转反侧,一会儿笑一会儿恼的。
这样一副反常的样子当娘的自然看在眼里,夜里临睡前拉了他的手细问:“幺儿,你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着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给娘听听。”
丛小九扯了薄单子蒙着脑袋,哪里有心思搭理他娘。
郑氏耐心劝解道:“一个好汉三个帮,你一门心思钻了牛角尖而不自知,自寻烦恼罢了。你是娘肚子里生出来的一块肉团团,纵使为娘帮不上忙,也不会害你,说出来吧,为娘心里好有个数。”
丛小九犹豫半晌,自家想破脑袋,想得头痛欲裂也解决不了问题。
他娘自来心思敏捷,婶子们都说她脑筋活泛,兴许能解了他的烦扰。想到这里,丛小九顿时来了精神,一屁股坐起身滔滔不绝说起来。
从他如何认识小娘子,做了什么事,说到俩人说过哪些话,做了哪些事,事无巨细,一丝不苟。
也得亏他记性好,不想还不觉着,这么一回想才发现俩人已经认识一个来月。少年人天真赤城,热情如火,心上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牢牢记在心里不敢忘。
此时说来仿若才发生在昨日,历历在目,少年的心思如太阳般光芒万丈,绚丽夺目。
郑氏一听就皱了眉头,这般轻佻浮浪的女子哪里是好人家教养出来的闺女?
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哪家未出阁的女娘当着小郎君的面,查问人家的家事身份,这样一副市侩的嘴脸着实叫人不喜。
可又听儿子说小娘子姓卫,是镇上小李大夫,也就是他七嫂娘家侄儿的妻妹。
郑氏又犯了迟疑,卫家大姐儿肯定是个好的,她家家风应该也没问题,要不然李老先生也不会允了孙儿的婚事。
一母同胞嫡亲的两姐妹,性情或许有些许差异,想来大面上应该不会太差,兴许是她想多了。
丛小九低声恳求道:“娘,我只心悦她一人,你能不能……能不能……”
他青涩的脸上一片通红,两只耳朵烫得冒烟,握紧拳头一鼓作气道:“你能不能找媒人去她家提亲,我觉得她对我也是有意的,儿子只想跟她成亲。”
郑氏心里一哂,这哪里是有意的样子,分明是拿他儿子当了个添头——可有可无。
她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不会直接说出来。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半大少年,没尝过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只当天底下皆能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若是在人生的第一步就摔得头破血流,血肉模糊,一个处理不好,这一生都会郁郁寡欢,沉默寡言。
她活泼机灵,能言善辩的小儿子可不能栽在这样一个小女娘手里。
“傻儿子,你当说亲跟去菜园子里摘萝卜、白菜一样简单?找中人、访人家、请小酒、开礼单、接亲家……一桩桩一件件都得按着顺序来,没有小半年哪里走得完?
如今你是认准了卫小娘子,可人家的爹娘可不认得你,不知道你姓谁名谁?这事吧,得慢慢来,你中意人家没用,若是她爹娘有别的打算呢?你别着急,且等我先打探打探,日后再说。”
丛小九被他娘亲说得心里忽上忽下,可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只得勉强按捺下性子,一切听从他娘的吩咐。
如此才有了今日郑氏上门的这一举动,杏娘跟卫家姐妹拐着弯也能带着亲戚关系,指不定能知晓一二内情。
听了郑氏的一番陈述,杏娘心里骂娘,这一听就知道是卫家小泼妇能干出来的好事。
天生的一双势利眼看人,若是小九出身不凡,家底厚实,保不准一桩天定良缘就成了,皆大欢喜。只可惜丛小九家里只是农户,且家境寻常,小蹄子怎会拿正眼看他?
八成是见他长相青秀,憨头憨脑仰慕于她,当个打发乐子的玩物罢了。
杏娘脑子一热,很想一股脑把小泼妇做的那些龌龊事抖落干净,两个再破口大骂一番,费了十二分气力勉强压制下来。
她如今早已不是当初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笔直棒槌,这两年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也不是没长一点心眼。
这两家若真个没说成良媒,她怎么骂都无所谓,指不定郑氏比她骂得还狠。
可这世上的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两家看对眼真成了一对亲家,那她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非但跟卫家结了仇,便是丛五老爷家也会跟她们这一房生分。本来跟她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犯不着强出头到处树敌,本分过日子的人家没这么行事的。
可要她说卫家小蹄子的好话,她能恶心得把昨天吃的饭呕出来,不能直接破口大骂,敲敲边鼓还是行的。
“您说卫家姐妹啊,那您可就问错人了,我跟我娘家侄儿本就隔了一辈,时常又碰不着面,他住在镇上,我家在村里。
只有逢年过年回老宅看望我爹娘时能碰上,次数也是极少的,我侄儿敬重长辈格外礼遇我这个小姑,那是他为人厚道。
我跟他媳妇又隔了一层,本就不熟,一年见不了几次面,哪里有话说,不过……”
杏娘满脸纠结,犹豫半晌还是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家里的事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外人哪里分得清?
本来这些跟咱们也挨不着,您要真想打听卫小娘子的为人处事,不如去她家附近或镇上走一遭,总比在我这里道听途说的强。”
“别啊,杏娘!”郑氏一把攥了她的手紧紧握着。
好听话谁不会说,所谓访人家就是要打听那些隐晦的、私底下的、外人难以察觉的秘闻。
说亲前打听得越仔细越好,纵使把人家十八辈祖宗刨出来都不为过,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真要成了一家人,那就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即便知晓了亲家家里的腌臜勾当,也只有咬牙苦咽的份。
非但不能张扬出去,还得跟着一道遮着、掩着,不能透露半点风声。谁叫大伙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呢,翻了船都没好果子吃。
杏娘这幅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一看就是藏了事没说,卫家大娘子是她侄儿媳妇,她定是听说了卫家的秘事。
若是杏娘都不肯说清楚,那其他人更不会对她说真话。
郑氏急切地追问:“咱俩家是什么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啊。你虽然是我侄儿媳妇,可我向来对你不薄,你就跟我说真话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杏娘仍是含糊其辞:“真的没什么事,我也是听我大嫂说的。可您应当也知道,婆婆嘴里哪有儿媳的好话,不都是你看我不顺眼,我朝你背后吐口水吗,哪里能当真呢?”
“没事,我也不当真,我就听个乐子,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心里不存事。这事儿也跟你没关系,你只管说你知道的……”
经不住郑氏的哀声恳求,死缠烂打,杏娘断断续续说了些从娘家大嫂那听来的闲话。
听说那个卫家小娘子呀,长得标志极了,天上的仙女儿下凡似的,怕是王母娘娘的七仙女也比不过。
性子呢,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自打李苏木在镇上安了家,她们老李家好像多养了个小女儿。
卫小妹长年累月跟长在了她大姐家一样,即便是农忙都不回自个家。
卫家爹娘对外的说法是小妹身子骨单薄,受不住农活磋磨,她大姐心疼接了家去。一应吃穿用度都是姐夫家代劳,这也是他们两口子的孝心,替年老岳父母分担。
卫小妹也只年节才回家一趟,不等过完十五就随了姐姐回镇上,比娇养大的富家小姐也不差什么,容貌甚至更上一筹。
郑氏听完后眉头皱得死劲,,心里沉甸甸如坠了秤砣,这样神仙样儿的小娘子,哪里是他们这种普通农户能肖想的?
怕是捧上全部身家性命,人家也只当是脚底的泥,说踩也就踩了,需得想个法子断了儿子的念头才是。
只有杏娘满心感慨:春天不是已经过了么,怎地这些少年少女们还发春了呢?
第170章
到了去刘记别院的日子,青叶后脚才踏上船头站稳,周老爷子竹篙一点岸边就要使力撑开,一道急匆匆的叫喊自岸上传来。
“等等,周老爹,我还没上船呢,等我一下!”
丛小九一屁股坐在船舷上大喘一口气:“好险,幸亏我跑得快来得及时,要不然又得腿着走一截路,这大太阳的实在不好受。”
眼一抬看见对面气鼓鼓瞪着的她的小侄女:“你做什么这么看着我,不就是借你的光在你家码头坐一回船吗,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青叶懒得跟他耍花腔,转而质问道:“九叔,这大清早的你去镇上做什么?”
“没做什么啊?”丛小九不自在地侧了侧身子,偏头看向水面,“只许你去镇上当学徒,不许我去办正事,这条河道又不是你开的,我偏要去。”
青叶不依不饶追问:“五奶奶说趁着这几天日头足打菜籽,接着还要刨油菜杆、点黄豆、点芝麻……家里一摊子事忙得不可开交,你不在家帮忙跑去镇上做什么?”
她斜着眼睛怀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故意胡说八道:“哦,我知道了,你准是知道家里干活累得很,跑镇上躲懒去了。”
“没有,别瞎说,我就去一个早上,办了事就回来。”
丛小九飞快打断她的话,却不肯说出去镇上的真实目的,又不想跟小侄女歪缠,扯了周邻说闲话。
“周邻,你现在可是咱们镇里的大名人,走到哪里都有认识你的人。你可太有能耐了,不服不行,日后混出头可别把家里弟兄忘到后脑勺,打小咱俩一起摸鱼捉虾、抢黄鳝来着……”
青叶冷哼一声,死死瞪着对面的胆小鬼。
周邻莫名其妙看着眼前的这对叔侄,懒洋洋一笑:“小九哥,你可别拿我开涮,我听朱家几兄弟说,你今年见天地往镇上跑,你是不是摸到了什么好东西?
这些天鳝鱼、泥鳅的价也一直不错,你攒了不少私房了吧?”
“没有,没有。”丛小九慌忙摆手。
“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就是些小打小闹的玩意,我抓这些的本事还不如你,我去镇上是有别的事。
说真的,我是真羡慕你,不用窝在家里种田,在医馆里摸爬滚打总比在这穷乡僻壤的土里刨食强……”
青叶听了心里一动,插嘴道:“九叔,我觉得你应该去医馆找我表哥看看,要他给你开一副治眼睛的方子。”
丛小九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我眼睛好使得很,开什么方子?
好多人到了夜里看不见东西,我不一样,十步开外我打眼一瞧,就知道是谁站在那里,我眼睛好着呢!好端端的我才不吃那劳什的苦汤药,我又没病?”
说完转头不再搭理这个小毛孩,一大早上无缘无故找他茬,他还不奉陪了呢,只拉着周邻聊镇上的奇闻趣事。
说得高兴时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十足少年气性,哪里像个想媳妇的即将要成年的青年?
青叶暗地里撇嘴:你可不就是个眼睛有毛病的瞎子,还是个睁眼瞎。
这叔侄俩的异常周邻看在眼里,可丛小九摆明了不想多说,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藏了什么事,只得另寻时机问询。
半个月的学徒生涯一忽儿就过了,回家的路上周邻想起这一茬,趁着船上人少,便问了一嘴坐在船舱边吃得不亦乐乎的女孩。
周邻这次买的是菱角和莲蓬,都是时鲜吃食,鲜美异常。
紫红色的嫩菱角外皮柔软,两边的弯牛角一掰就断,剥了皮塞进嘴巴咬得“咔嚓咔嚓”响,清甜脆嫩,汁水四溢。比之炒熟后的粉糯口感,生吃更脆,跟吃果子似的。
撕掉莲蓬蓬松的外皮,嫩绿的莲子连芯都是甜的,此时吃正合适不过,一整个扔进嘴里越嚼越甘甜。
有个别莲子已长老,莲心带了点苦味,那也无碍,有爱吃苦味的老人,也有不爱吃的孩童,掰开踢掉即可。
青叶剥了一把嫩莲子,分一半给周邻,另一半一把闷进嘴里,腮帮子两边鼓囊囊挤成一团。
少年好笑地一粒一粒捡了扔进嘴里:“问你话呢,你九叔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好事,值当你上回死咬着他不松口?”
女孩摆摆手,她嘴里都塞满了哪还有空隙张得开嘴巴,嚼吧嚼吧咽下去后才有空开口。
“你才死咬着他不松口,说给你听也无妨,不过你可不能说出去。我九叔看中了我表嫂的亲妹妹,也就是卫小妹,要我五奶奶去她家提亲。五奶奶跟我娘打探卫家的情形,于是我也就知道了呗!”
“什么?丛小九看上了卫……卫小妹?”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少年错愕地张大嘴巴。
青叶一脸沉闷地点头,寻求认同似地问:“你也觉得他脑子坏掉了是吧?我说他眼神不好使,九叔还不服气。”
少年浓眉紧锁,欲言又止,丛小九何止是眼神不好使,妥妥的眼瞎啊,还是个睁眼瞎!
他的一双眼睛看起来不是挺大的吗,怎地中看不中用呢?
周邻虽说名义上是李苏木的小药童,可吃住都在医馆,也听医馆里其他人的吩咐。但他主要还是跟着李苏木做事,时常也要去他家跟女眷们打交道。
那个卫小妹也是常见的,啧啧……周邻起初见了她不下数十次,一直就没看清过她的长相。
无他,大小姐见了他向来以鼻孔视人,下巴抬得快与额头平齐了,生怕他站在跟前玷污了她的美貌。
周邻还以为她的两个大鼻孔跟眼睛似的也能看人呢,后来发现她的两只黑鼻孔只对着他。
小少年不屑地撇嘴,懒得看那副丑人多作怪的德行,自此去李家视她如无物,眼角都不瞟一下。
他这幅模样反倒激起了卫小妹的好胜心,鼻孔翘得越发高起来。周邻很期待她哪时候狠狠摔个大马趴,最好摔断满口牙,摔不死她。
随着年岁的增长,卫小妹反而越发不着调。
周邻打小水里泡大的,小手还捏不全竹篙就开始撑船送客,迎来送往,谁见了不说一声这小小子是个得用的。
“小家伙还没门栓高呢,一根竹篙竟然划得有模有样,长大了定是个能抗事的。”
“周老爹,您这孙子没白养,秤砣虽小能压千斤,错不了!”
乐得周老爷子笑眯一双老眼,比吃了人参燕窝还舒坦,腰杆子都挺直了几分。
及至大了些,小儿郎更是把家里家外安排得妥妥当当,爷孙俩的吃穿用度,农事日程更是井井有条。
十来岁的少年成天镇上、乡野来回穿梭,见过、听过的乡间杂闻不知凡几,机灵的小脑袋瓜也琢磨出几样挣钱的营生,只不好宣之于众。
这样的一个少年郎又擅长交际,十里八乡的船工、艄婆就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
等到去了镇上更是如鱼得水,乡绅老爷们自是不屑搭理此等乡间野小子,老爷们家的奴仆、佣人倒是能说上两句话。
打旧年起,周邻便听来往船工说了卫家小妹的传闻,晒得黢黑的农家小子们挤在船舱交头接耳,挤眉弄眼,他隐约听到了只言片语。
“那家小娘子平日里倒是不怎么出门,只每天清晨去河边洗衣裳,长得可真好看,年画上的仙女儿都比不过。”
“有一回我碰见她跟镇上粮油铺子的少东家搭话,那个少爷长得肥头大耳,脸上的肥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对着这样一副人头猪脑,小娘子竟然也有说有笑的,实在难得。”
“可不是,她要是能跟我说说话,笑一笑,便是要我立时去死也甘愿。也不知道谁家有这个福气,能把这个小美人收入囊中……”
说到后头愈发不堪入耳,叽叽咕咕的怪笑就没停过,龌龊阴暗的心思一目了然。
撑着竹篙的年老船工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女娘,门户竟然这般松散,家里的爹娘都是死的吗?
周邻一听旁人嘴里漏出来的地址和样貌就皱了眉头,这八成是那个卫家小妹干出来的好事。
他有心想跟李苏木说一声,可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这种事弄个不好惹一身骚,牵连到他头上来。
说得更难听点,当事人若是不承认还倒打一耙,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不是心里存了觊觎的想头,他能呕出一口老血。
如此这般纠结良久,周邻终是缄默其口,卫家人都不担心,干他屁事。
不成想这坨屎一样的祸水兜兜转转又回到七叔这一个房里头,当真害人不浅,这么一个势利眼、麻烦精,哪里好看了?
到了青叶家门口,周邻终是叫了站起身的女孩:“小叶子,你跟七婶说一声,要她别掺和丛小九的事,就说……说……”
这种破烂事可怎么开口哟,少年眉头打结成一团,冥思苦想。
“说什么?”女孩站在船头偏头回望。
少年一咬牙一鼓作气道:“就说卫家小妹爱去河边跟过往行人说笑逗趣,不是个好相与的,要七婶别理她。”
苏木哥可别怪他,谁叫他跟七叔家关系更好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女孩等了片刻,声息全无:“没了?”
一句话而已,有必要纠结这么老长时间吗,害她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
周邻看着眼前这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瞳仁里清晰地映衬着他的身影,眼睫毛忽闪像两把小扇子,这又是另一个极端,不通半点人事。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没了没了,你只管说给七婶听,她自会知晓。”
青叶不满地转过身,小声嘀咕远去:“不就是一句话吗,难不成还藏了什么秘密,我都没听出来,我娘能知道?”
杏娘当然知道,她才是恨不得吐出一口老血才好。这叫什么破事,卫家小蹄子做出来丢人现眼的丑事,坏的却是他们老李家的名声,找谁说理去。
苏木也真的,怎么把这么个搅家精弄到家里来,这不是带累自个吗?
更心盲眼瞎的是卫氏,白瞎了一双大眼睛,家里都要被搞臭了还把这个妹妹当个宝,日后有她后悔的时候。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个法子提醒苏木,得赶紧清理门户才是,他们老李家的名声可容不得半点闪失。《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