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杏娘在家冥思苦想怎么把卫家小泼妇的丑事捅破,不成想镇上的李家小宅倒先漏出破绽。
这还要说到李苏木诊治过的一个夫人身上,陈夫人家境富裕,生活无忧,一辈子顺风顺水没什么大的烦心事。
没想到临老临老竟得了妇科上的小毛病,山珍海味吃到嘴里形同嚼蜡,夜里整晚睡不着起一身白毛汗。
一个圆润的富家太太硬是给折腾得生生瘦了一大圈,家里人带着去县里找声名显赫的老大夫看了不知多少。
胡子花白的小老头脉象一搭,年岁一问,面上一看,张嘴即来。
“妇人上了年岁,肾气衰败,天癸衰竭,身子不爽利乃人之常情。实在无需担忧烦扰,顺其自然即可,亦可吃一些药调理。”
看来看去,说辞大同小异,喝进肚里的药汁子比米粒还多,却是不起一丁点作用。
陈夫人心里很是恼火,她绝经已有两年,根本就不是那方面的毛病。可那些顽固不化的死老头跟听不懂人话似得,一个劲的给她往这方面诊治。
这不是南辕北辙,越治越繁琐,恼得她一气之下掀翻了丫鬟手里的药碗,伏在桌子上大口喘气,鬓角的汗珠子成串往下落。
陈夫人的小女儿不忍见母亲如此狼狈模样,提议道:“听说保安堂的李大夫医术精湛,有妙手回春之能,咱们不妨请了他家来给母亲瞧瞧?”
陈夫人心浮气躁摆手:“县里的那些糟老头子看得还不够多么,一个个都是些徒有其表,名不符实的老匹夫。
我算是看出来了,他们给我开的这些个汤汤水水,属实是吃了死不了人,不吃也不打紧,比隔靴搔痒还不如。”
小女儿耐心劝道:“既是县里都不嫌费事去了这么多次,怎地家门口的大夫反倒弃如敝履?左右不过是几步路的事,娘只管在家安心坐着,吩咐仆人去请即可。
再者李大夫年纪轻轻,名声竟然越过了坐镇保安堂几十年的张老大夫,这其中必定是有几分缘由的,咱们何不请他一试?”
“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能有这般大的本事?”
“是真是假咱们一试便知,再者……”小女儿沉吟片刻,缓缓道。
“我年岁小不知根底,娘亲应当也是听说过的,李大夫便罢了,他祖父李老先生才称得上深藏不露。
据说他老人家年轻时一手医术深不可测,连沈家也要礼让三分,只不过后来弃了医铃幡子,专门从事道家之术,世人便遗忘了他的这一手绝活。”
陈夫人心里一动,嘴里喃喃自语:“李老先生……自是神通广大……”
李苏木过来把过脉象,温和询问陈夫人的种种不适之症,巨细无遗。
可得出的结论同那些遭老头子别无二致,只说不可操之过急,需得慢慢将养。
陈夫人心里有些微失落,没想到李老先生的嫡亲孙儿竟然也是如此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老人家当年响当当的名头怕不是要后继无人?
她故技重施又想倒了李苏木开的那些药汁子,在女儿劝说下勉强同意喝一段时间试试看,只当看在李老先生的面上。
不成想短短七、八天后竟起了效用,不再整日寝食难安,坐卧不宁,人一下子似清醒了一大截。
陈夫人大喜过望,重又请了李苏木家来诊脉,调整过方子后厚厚答谢于他。
这个年轻人还真是真人不露相,不声不响竟然把对了脉象,对症下药。她如今虽说还没有药到病除,可只要找准了命门不是迟早的事?
如此经过几个月的细细调养,李苏木每十日过来诊一次脉,有时更改药方有时依照原样。
陈夫人日渐康复,总算摆脱了那股子说不出,甩不掉的郁闷、烦躁之气,整个人精神焕发,仿若年轻了好几岁。
陈夫人一时满心感慨,她就说么,李老先生那样精通神鬼之术的人,怎可能教导出碌碌无为、平庸的继承人?
只钱财无法表达陈夫人的感激之情,要知道这劳什子的小毛病这两年着实把她折腾得不轻,死不了人但烦人。故而跟女儿打探李大夫的家事境况,看看可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陈夫人的小女儿也是镇上富户人家的媳妇,葫芦镇巴掌大的地方,出个新鲜事不到太阳落山,各家的当家夫人心里已知晓了七、八成。
何况这么个标志的小娘子,勾得镇上几家公子哥儿神魂不属,茶饭不思。
当下一五一十把李家情形抖搂干净:“李大夫家世清白,为人处世不卑不亢,是个当得起门楣的男丁。他祖宅那边也是安稳度日,以耕种为生,不胡乱惹是非,只不过他岳家似有些不妥当。”
卫家小妹的心思,除了那些半大的毛头小子,但凡是个经了事的妇人,一眼扫过去就能知晓她的狐媚想头。
这样不安于室,心思浅薄的小娘子如何能迎进家门?
生怕自家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么,娶个搅家精进门,一家子都没有好日子过。
故而卫小妹日日不辍去河边洗衣裳,跟她搭讪的富家公子也不少,却是一个上门说亲的也无。当家掌权的主妇不松口,年轻小伙想得再美那也是白搭,一个铜板都要由家里掏的人哪里来的硬气?
便是真有那头脑发晕,作天作地的混小子,捆了手脚关进柴房饿两三天就好了,什么花花肠子都清个干净。
陈夫人听完后眉头大皱,这种事实不好跟当姐夫的男人分说,打老鼠怕伤了玉瓶,跟他媳妇儿倒是可以说上两句。
隔天下帖子请了卫氏来家做客,摆酒置席以示谢意。
席间陈夫人对李苏木大加赞赏,妙语连连:“李大夫如此青年才俊实在难得,不光宅心仁厚,医者仁心,且待人处事和蔼可亲。
我听说如今去医馆看病的人比之前多了不少,李大夫一视同仁,不偏颇不鄙夷,大伙都爱找他瞧一瞧。”
卫氏满脸通红,心里激动得砰砰乱跳,夸她夫君比夸她更叫人兴奋。
“夫人过誉了,外子也是尽他医者的本分,实当不起如此赞誉。”
“当得起,当得起,我看他比那些爱装模作样的老匹夫好多了,年轻人朝气蓬勃,斯文守礼,叫人见了就欢喜……”
几人言笑晏晏,推杯换盏,好不惬意。
陈夫人小女儿似不经意问起李家宅院,卫氏如实说了。
她点头赞道:“是个好处所,那地儿前有巷道,四通八达,去市集繁华所在极便宜。后通水道,打水洗菜也很顺手,是个闹中取静的好住处,李大夫当真好眼光。”
卫氏更是雀跃,这座小宅子当初还是李老爷子租赁给孙子小两口住的。
这些年他们没有大花销,儿子还小不用上学堂,老家非但不用接济,还时时帮衬米面粮油,瓜果菜蔬。李苏木的工钱便剩了下来,两口子攒了一笔数额不菲的银钱。
因宅子住着习惯且他们往后应是会常住镇上,小两口跟上头的四个老人一商量,干脆悄悄出钱把宅院买下了。只不过怕李家其他人吃心,图惹是非,此事便没张扬。
自家得了好处即可,犯不着大声嚷嚷得全都知道,连她娘家那边也是一并瞒着。
“咱们小门小户跟贵府的高门大院自是没法比,只求有个落脚的地儿罢了。好在家里人口少,腾挪得开,自家人住着舒适。”
“你们说的这个地儿,我怎么听着有点耳熟?”陈夫人若有所思,拧着眉头细细思索。
“哦……是了,前儿你姨妈过来跟我唠嗑,说的就是那条巷子的事。说是有一户人家出了个长相极出众的小娘子,每日清晨爱去后头河边洗衣裳,引逗得一河的人不得安生。”
她转过头问卫氏:“你们那条巷子真有这般出色的小女娘,小户之家易出国色还真没说错。
不过要我说这家爹娘实在是个不晓事的,这般标致的女娃娃,好好给她说一门亲事也就罢了,怎地做出这等子丢人现眼的糊涂事?你可认识这家人?”
卫氏心里一咯噔,扯了面皮露出一个淡笑:“这我倒没听说过,我一向不大爱出门,想来是哪家的女娘瞒了长辈耍性子,年轻不懂事。”
“那应当是了,哎,小小女娃不知轻重,做事没有分寸,坏了名声可怎么得了……”
卫氏勉强按捺住心底沸腾的颤栗,面上如常跟陈夫人母女打交道,好容易散了席面,携了陈夫人送的厚礼走回家。
身后跟着捧着木盒的仆从,卫氏一脸沉重,腿脚像灌了铜水艰难步行。
他们那条巷子里住的人家是有数的,家有妙龄少女的更是没几户,更何况是众口一词的美貌少女,这不是她小妹还能是谁?
即便是要卫氏拍着胸口来说,她小妹的容貌确实十分出众,甚至比之她多了几分少女的天真和妩媚,容光灿烂。
可她小妹什么时候爱去河边洗衣裳,且跟来往行人聊得火热,她怎么没听到过只言片语?
回到家的卫氏不动声色,如常度日。
只是隔天早上出去买菜时对卫小妹道:“你明年就及笄了,嫁了人也要担起家事才成。打今儿起跟我一起买菜做饭理家务吧,一开始不会不要紧,咱慢慢学。”
卫小妹端着粥碗的手一顿,慢慢放下碗娇羞道:“姐姐说这些做什么,我还小呢,我不嫁人,我也不学这些劳什子的杂碎。”
“你不小了,明年该找人家了,这些东西都要学起来才是。本来早两年就该教你的,只是爹娘不允,你又历来养得娇惯,一拖便拖到了现在。好在还不迟,这些东西学起来也快,咱们一样一样来。”
卫小妹推脱道:“官哥儿还在睡觉呢,我在家里看着更叫人放心。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小小一个人儿醒来哭闹可怎么得了,姐姐不心疼,我这个当小姨的看不过眼。”
卫氏淡淡一笑:“官哥儿也要跟着咱们一道去,我现在就去拍醒他。你姐夫说官哥儿也大了,只在家里教着认几个字不像样,明年该送去正经学堂启蒙才是。念了书就不能贪懒睡觉,现下正好提前适应。”
见姐姐一脸坚毅,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卫小妹嘟起嘴不满地跟着她一道出门。
第172章
早上的集市人声鼎沸,热闹喧哗,小小的官哥儿还是头一次这么早起床出门。
豆包大的人儿还有起床气,在家时发小脾气不肯张嘴吃稀饭,卫氏只得抱了他来街上垫肚子。
临出门时眼眶里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子,此时已全然成了新奇。
街道两旁挨挨挤挤的小食摊位,鳞次栉比的箩筐担子,热情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高昂的讨价还价声刺破金黄的日光。
小人儿白胖的包子脸上满是雀跃,圆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路上的各样物什,连面饼入油锅的“滋啦滋啦”声在他看来都是那样奇特。
花瓣般红润的小嘴时而咧嘴一笑,时而严肃地紧紧抿着,忽然小鼻子抽了抽,循着香味看过去。
“卖发糕啦,又香又甜的发糕,软糯好克化……”
官哥儿小手一抬,直直指向水汽弥漫的蒸笼:“娘,糕!”
卫氏嘴角一弯,小家伙总算忘了早起时的哭鼻子,依着他的主意向摊位走去。
此时的卫小妹却有些心浮气躁,她大姐买个菜也不知道怎么这么磨蹭?
这条摆满菜蔬的街道她们已是从头到尾走过一遍,接着又从尾慢慢走到头,时不时停下来问价。
“姐,这个摊位种类齐全,都在这里买了吧,做什么走来走去问个不停?”
卫氏轻笑一声,耐心教导妹子买菜窍门:“这些生意人精明厉害着呢,你别看他们穿的灰头土脸,浑身汗津津不体面,宰起客来可是毫不手软。
尤其是咱们这种年轻面嫩的小妇人,报价能比老婆婆翻两、三倍,啧啧,杀人不见血。”
她拿起一根丝瓜仔细打量:“买菜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要多看多听多比较,每个摊位的菜蔬采摘时间不一样,价钱不同。
多走几遍问几次,各样菜蔬的卖价心里就有了数,再挑选那些新鲜的,今天早上才下架的,跟老板还一下价也就成了。”
卫氏捏了捏手里的丝瓜,满意点头:“方才我一路问过来,这家的丝瓜价算中等,但他家的最新鲜,若是老板再让个一文半厘的便可买下。
你姐夫不喜欢吃隔夜菜,嘴刁得很,最好是才从地里摘的,菜蔬越鲜吃得越香。”
卫小妹不耐烦道:“姐你是不是太过大惊小怪了,我看姐夫就爱吃辣,你就算路边随手扯两根杂草,他也能就着蘸酱刨一碗米饭。”
“那是他性子好,不爱为难人。”卫氏甜蜜地笑了。
“你姐夫吃食上不挑嘴,可碰到合心意的饭菜时吃得慢,有时会多添半碗饭。遇到不喜欢的也不会嫌弃,扒饭会快很多。我就爱看他吃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为此多花些时间挑选新鲜菜蔬也是应当的。”
卫小妹无趣地翻一个白眼,自从她姐嫁给了姐夫,合家都觉得撞大运,捡到了大便宜。
大姑爷年纪轻轻便是远近闻名的医馆大夫,多少人羡慕、眼红,连她们家都有人上赶着巴结、奉承。
她姐更是把夫君当个宝,成天琢磨家里两个男人的吃喝穿戴,忙完了大的忙小的,整日不得闲。
卫小妹打心眼里看不起她姐这般过活,姐夫有本事能挣钱,有了钱就该体面地花销。她姐这般抠搜小气的做派,实在上不得台盘,日后可有什么出息?
卫氏付了铜板,抱着儿子转身往前走:“我记得前面那家的毛豆颜色鲜亮,果荚饱满,这个时节配青椒炒了最鲜嫩,极为下饭,咱们过去看看。”
卫小妹提了菜篮跟在后面,一脸烦躁地看着她姐为了一两个铜子跟人讨价还价。
前面的摊子在卖活禽,鸡鸭关在笼子里引吭高歌,屎尿腥臭充斥整个鼻腔。丢弃不要的沾污内脏,拔了的鸡毛鸭毛堆在旁边的烂箩筐,散发出一种另人作呕的恶臭。
摊主手起刀落,一刀剁下去,“咚”,鸡脖子从中断开,血水四溅。
卫小妹嫌恶地皱眉撇开视线,旁边的摊位是鱼贩,大大小小的木盆摆了一地。
矫捷的黑鱼在水里横冲直撞,鱼尾一翘奋力一跃,“啪”,满是鱼腥味的水如天女散花般喷溅。
脚上的布鞋才穿了没几天,崭新的青绿色鞋面上的绣花已沾惹了不知名的血污,潲水流淌过雪白的鞋帮。身上的衣裳也是前天新做的,鹅黄衣料上布满了星星点点,不知道从哪溅落的污迹。
袖口和领口处更是湿了一大片,腥臭的气息直往鼻子里冲。
此时太阳已斜当空,热烈金黄的光线扑面而来,卫小妹直挺挺地站在街市当中,只觉得村子里最腌臜恶臭的猪圈也不过如此。
汗臭、鸡屎、生肉、鱼腥气……各种臭味混杂交织,无孔不入,直冲脑门。
卫小妹觉得胸口隐隐作呕,早上才吃的稀饭似要冲破喉咙一泻千里,打死她都不会再来这种鬼地方。
气冲冲回到李家小院的卫小妹不理她姐在后的呼叫,推开门扔下菜篮,提过木桶去灶房打水。
等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用香胰子仔仔细细洗过两遍后,卫小妹才长舒一口气,总算活了过来。
她方才都不敢大口吸气,就怕给哪一股恶臭激到喉咙,当场酣畅淋漓地呕吐出来,那才是丢人至极。
看着木盆里换洗下来的腌臜衣裳、鞋袜,卫小妹很想一股脑丢到后头河里去,眼不见心不烦,可又怕她姐啰嗦个没完。
她抿着嘴唇想了想,到底端起木盆往后院走,先洗过一次再说。若晒干后还是有那股似有似无的腥臭味,她就趁姐姐不注意,私底下偷偷扔了便是。
手搭门栓才要拉开后门,一道柔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要去河边洗衣裳?
这大日头底下的就别去了,后头乌糟糟船来船往的洗不干净,还是用井水清爽。正好我也要洗一家子昨天换下来的脏衣物,我来提桶打水,咱们姐俩一道洗。”
卫小妹转过身不满道:“用井水洗菜做饭也就罢了,洗衣裳得打多少水够用?提上提下不够繁琐的,河里的水是活水,常年流淌不息。哪里就脏得连衣服都不能洗了,多少人家就爱吃河里的水煮的饭菜?”
“那是别人家,人家爱怎么过活是他们的事。”卫氏笑了笑,不容置疑道。
“反正咱们家是绝对不吃河水的,从今往后你就在家里洗衣裳吧。你要是觉得打水麻烦,我来给你提,我不嫌累,你用多少我给你提多少。”
卫小妹气闷地站在原地不肯动,可卫氏也铁了心不愿让步。
她气冲冲走向前院,路过院子时,“嘭”一声扔下木盆,头也不回地去了房间,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关门声,瓷器坠地的碎裂声。
卫氏皱眉看向前院,半晌后长叹了一口气,她小妹叫爹娘娇惯坏了。
吃喝穿戴无不紧着最好的,偷懒耍滑,拈轻怕重,说又说不得,一说就拉着一张俏脸发脾气,噼里啪啦摔打胡乱作践物件。
再说两句,她就卷了包袱皮回娘家告状,而她娘只会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她不帮扶姐妹,有了婆家不顾娘家,天性凉薄……
在家做姑娘时还好,胳膊肘折了往袖子里藏,外人不知自家内里详情,只能看见个表面光。可等出了嫁,做人媳妇的难道要当家的汉子洗衣做饭,端茶倒水伺候她?
纵使她小妹有仙女儿一般的美貌,只怕也没哪家的汉子肯奉陪三两天,嫁了人可就由不得她自家了。
娘跟妹妹的想头,卫氏心里一清二楚,无非是想凭着小妹的美貌攀附上一家富家公子。
可这镇上的富户太太们,有几家是好相与的,门当户对娶进门的儿媳尚且横挑鼻子竖挑眼,婆婆的谱摆上了天。
普通农户家的女儿如何能入她们的眼,纵是想方设法嫁了进去,怕是成日里要在婆婆面前伏低做小,端茶倒水,忙活一整天连口热水都喝不着。
这样的日子过着能有什么意思,在夫家喘口气都不敢大声,可惜她娘和小妹总是想不明白。
一连两天,卫小妹被她姐拘着早起去市集买菜、洗衣裳、做饭、做家务……好容易屁股挨着凳子能歇息片刻,手上还不能停,她姐拿出几双鞋底要她纳。
卫小妹何曾做过这样琐碎的活计,一针还没穿过去,针头就擦破了手指。气得她一把摔在地上,使性子把个雪白的鞋样子踩得乌黑,撒过气后回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天热躺不住,她想去小姐妹家窜门打发时间,卫氏又有新的说辞阻拦。
“这条巷子里哪家不是住得挤挤挨挨,前脚掌贴后脚跟腾挪不开,你去了更是连转个身的空都没有。咱家人少,你若真想跟姐妹们相处,不如请了她们家来一道做针线。”
第三天早上一等她姐夫去上工,卫小妹收拾好行李闹着要回家:“这么久没回家我想爹娘了,姐姐日子过得舒坦就忘了爹娘的辛酸,枉费他们整日担心你,怕你受婆家的欺负。”
她姐不是想着法磋磨她吗,最好回去对着她娘也能这么硬气。
卫小妹对着她姐挑衅一笑,她来镇上是享福来的,可不是给谁当仆人的。
卫氏淡然地笑了笑:“也好,咱们也有些日子没回去看望爹娘了,我正好有事要跟娘商议。”
两姐妹抱了孩子坐船回到卫家,卫老娘看见大胖外孙如见活佛,捧在手里心肝肉呀的上下其手。
“我的小乖乖来看外祖母啦,老婆子正想你呢,到底是我们卫家的种,跟咱们亲香也是应当的。”
卫小妹讥讽地扯了下嘴角,自顾拿了行李回房,连声老娘都懒得喊,卫氏则陪坐在一侧,看儿子被逗得嘎嘎大笑。
好容易卫老娘稀罕够了大外孙,一拍他的小屁股:“去吧,玩去吧,哥哥们都在院子里捉迷藏。”
转过身问大女儿:“怎么想起来今天回娘家,我还说过两天去你家窜门?”
卫氏目送儿子跑远的身影,回过头笑道:“是小妹说想爹娘了,正好我这半年打听了不少镇上人家的儿郎,回来跟娘合计合计。”
卫老娘一下来了兴致,她如珠似宝的小闺女也不知能配上怎样的青年才俊,身子前倾催促道:“快说,快说,我听听有哪些好人家。”
第173章
卫氏为了妹子的婚事花了十二分精力,她在镇里住的这些年也交好了不少殷实人家的夫人小姐。
每逢聚在一起闲聊喝茶时,她就格外关注各人家里年岁相当的少年郎。
非但他本人的人品性情,才学相貌打听得一清二楚,便是父母家人,家底子厚薄都旁敲侧击弄个明白。说句良心话,她当初自个说亲时都没这般精细地访人家,就怕哪里疏忽误了她小妹。
见老娘急切地看着她的样子,卫氏自得地笑了,不枉她劳心劳力打听了大半年,当下一五一十细说明白。
卫氏头一个看好的是一个郑姓少年,十七、八岁的年龄,世代的读书人家,最是清贵无双,门第高雅。
父亲是积年的老秀才,数十年苦读不辍,奋发图强,奈何时运不济,离着举人老爷总是隔了一层。
一般这种读书人家雅是雅了点,难免会跟清贫度日,一贫如洗沾边。那些笔墨纸砚,交际往来哪样不费银子,更别说每次科考时诸多杂七杂八的费用。
君不见丛家因着有个考童生的丛信,银子如流水般花销,只出不进,要是个家底子一般的早给嚯嚯光了,哪里还能等到他考上童生。
然而这郑家却有些个不一般,想来祖上也是有见识的。
科考本就是个烧银子的行当,若是一味的想着考中后的光耀门楣,衣锦还乡,而不事生产,两袖清风抱着书本死啃。
只怕等不到日后的前程似锦,显贵于人前,一家子老小就得活生生饿死。
读书固然重要,郑家祖上做好了长期苦战的准备,科考非一朝一夕能成的事。
郑家经营着镇上唯一的书铺子,老爷子还开着一间私塾教导孩童启蒙,如此家里儿郎读书方便不说,大人也能时常捏着书本苦读。
非但如此,郑家在乡下还有几十亩田地雇人耕种,真真的书香世家,吃穿不愁。
这般细水长流的营生可保证郑家世代与书为伍,清贵无比,又不必整日蝇营狗苟钻研生财之道,难得的一等一的好人家。
即便要卫氏自家说,她若是有年岁相当的女儿,碰上这样的儿郎,那肯定二话不说请中人说合,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卫氏火眼金睛不假,可镇上其他的富家太太也不傻,多少双眼睛盯着郑家的少年郎。
跟他家对亲的人没有八百也有八十,家里的门槛都踏薄了三成。
真要说起来,卫家是这里头家底子最单薄的女方,卫氏心里其实也没底。
可这样好的夫家错过了实在可惜,她想着小妹的容貌或可一试,少年郎哪有不爱美娇娘的,万一郑家少年看对眼了,非她小妹不娶呢?
若是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小妹这一生衣食无忧,安平顺遂。
“这个姓郑的少年我也是见过的,长相只能说稀松平常,不丑但也不是很俊俏,四平八稳吧。但他念了十来年的书,青色的衫子、头巾一穿戴,便很有几分看头。
整个人文质彬彬,斯文守礼,听说学问也很不错,上次科考时着了风寒发挥失常,下回准能考上童生。
这样的儿郎跟小妹顶顶般配,才貌相当,家里人口又简单,小妹嫁进去真个就是进了福窝窝啊!”
卫氏眉飞色舞地跟老娘表功,滔滔不绝陈述打听到的种种事迹,她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跟人兜圈子,旁敲侧击,口水都不知费了多少。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关乎小妹的终身大事,卫氏不敢有丝毫马虎,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为此还守株待兔“巧遇”了郑家少年好几遭,连她母亲也打过几次交道,势必要给人家留下一个好印象。
卫氏说得兴头头,唾沫横飞,卫老娘却有些意兴阑珊,心不在焉。
她皱着眉头不耐烦打断道:“穷秀才富举人,考不上的进士老爷,咱们这小地方几百年下来出过几个举人老爷哟?都是些花花样子,中看不中用,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要钱没有,要人担不起两捆稻谷。
这样的人家败落是迟早的事,一屋子男丁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还没个娘们管用。穷酸书生说的就是这种人,又穷又酸,你到底有没有长脑子,这样的人还值当费心打探,白费时间?”
卫氏的喜悦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如湍急的河面骤热冰冻,冰冷彻骨,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干哑得厉害。
“纵是郑家往后果真出人头地,考出点什么名堂,你老娘我坟头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了,能沾到什么光?
我岂不是白白赔出去一个好闺女,还有没有别的人家,你打听了大半年总不至于就这么一个穷鬼吧?”
卫氏扯动嘴角,勉强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富家少爷也是有的,只不过他家情形有些复杂。”
这世上但凡跟财、权,或财富权势唾手可得相连的,都是家业兴旺,人口繁衍。妻妾成群,儿女众多,奴仆堪比牛羊,一大家子比小一点的村落还热闹,闹腾腾好不兴盛。
卫氏说的这一家就是镇上开酒楼的杨家,家大业大好不兴隆,子女也格外繁盛,单只儿子就排到了行六。
卫老娘满意点头:“杨家也就罢了,在咱们镇上算是排得上号的,早几年我还见过他家儿子娶媳呢。
啧啧,那排场……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高头大马好不威风,闺女嫁进这样的人家还有什么好愁的,亲家脸上也跟着沾光。
对了,这次给他家说亲的是第几个儿子……怎么是老四?排在中间的可有什么出息,爹不疼娘不爱的,将来就算分家也得不着什么好,怎么不说老幺?
老大定是赶不上了,可老幺应是能靠一靠,爹疼长子娘爱幺儿,老幺最得宠。”
卫氏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杨家小儿子今年年方七岁……”
“才七岁啊?”卫老娘扼腕叹息,无不遗憾道。
“七岁太小了点,女大三抱金砖是没错,可你小妹这大了好几岁,怕是说不到一起去。
男孩子大几岁无所谓,姑娘家家的误了花信可不好说亲,哎……可惜了,多好的一户人家,可惜没碰上,还有别的人家吗?”
卫氏脸上平静无波,把她打听到的人家一一分说,士农工商按着顺序来。
哦,农肯定是没有的,即便是富农,但只要挨着“农”这个字眼,在老娘眼里怕也是上不得台盘的穷鬼。
幸而卫氏早有先见之明剔除掉了,打探的都是镇里的富裕人家。
卫老娘听完后沉吟良久,苍老松弛的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子,想来想去没一家看得上眼的。
“怎么就没有一家十全十美的,不是这里差了点就是那里不圆满,你小妹花骨朵一样的容貌如何能说给这样的人家?小妹生下来就不凡,算命先生都说了准是大富大贵的命,差不了。
这样吧,你再回镇里打探打探,要跟那些富家夫人们漏口风,别弄些不三不四的回家来丢人现眼。
我的傻闺女哟,你可长点心眼吧,这回就不要打听那些跟书本沾边的穷酸腐儒,这样的人家想都不用想。”
卫氏自嘲地轻嗤一声,满腔热血被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从头到脚冷到透心凉。
“我是个没本事的,来往的夫人小姐也只寻常,想来那些大富大贵之家的太太们也看不上我。
娘若是心有成算,对小妹的亲事另有安排,我这边就不多插手了,毕竟我能打听到的就是这些人家。
小妹是个明白人,娘把这些人家跟她说一说,看看她是什么意思?她是我亲妹妹,我还能害她不成,可我能耐有限,别的确实高攀不上。”
卫老娘觑一眼大女儿平静的面色,心里“咯噔”一声,打了个哈哈:“你俩个可是嫡亲的姐妹,你如今是咱家最有出息的,小妹不靠你还能靠谁?
咱们先不说这些了,你好容易回娘家一趟,跟娘说说你婆家可有人为难你?有什么难处你只管直说,大不了舍了我这张老脸去跟亲家说道说道。”
“我过得挺好的,没什么烦心事……”
吃过晌午饭,卫老娘还想跟大女儿敲敲边鼓,说几句好听话,卫氏以要准备晚饭为由坚持回家。李苏木的晌午饭就是在外面的小饭馆胡乱打发的,晚饭再不好这样糊弄。
卫老娘见她坚持己见,便也没有狠劝,大女儿正在气头上,说多了也是惹她心烦。
这事确实怪她,大闺女虽说没小女儿讨喜,可好歹忙活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猛不丁被她这么一杆子打下来,心灰意冷也是应有之意,她又不是根木头,被人骂了还端着笑脸。
怪她心急了,大女儿打探的这些人家有两户着实不错,她都没想到能碰到家底子这般好的殷实富户,可见大女儿是用了心的。
可她们这不是女方吗,拿乔摆谱也是应当的嘛,要不人家还以为她们上杆子讨好巴结呢。女方自来就要比男方显得矜贵,更何况是她这样如花似玉的小闺女,自抬身价也无可厚非。
再者大闺女初初打听就找了这么些有看头的人家,若再逼迫一番,她再加把劲,指不定还有更好的等在后头。
卫老娘想得很美好,却没想过她大女儿只是搜罗了镇上人家适龄的少年郎,两家都没碰过面,何来的自抬身价一说。
男方家还一头雾水呢,卫老娘还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些好儿郎如地里的白菜、萝卜,只等她老人家弯下腰便可拾捡。
不得不说,卫老娘这一幅自大张狂样也是世间少有。
然而对于大女儿的怒火,卫老娘并不放在眼里,这个女儿向来是个心软好说话的,等过两天气消了,她再哄两句也就没事了。
坐在回家船上的卫氏却有些心绪不宁,在卫家她排老二,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打小姐俩就长得好看,她却不如妹妹讨喜,小妹生就一张巧嘴,撒娇卖痴,好听话说一箩筐不带重复的。
卫氏也不是个笨嘴拙舌的,可却做不到小妹那样信口开河,偏偏爹娘又把那些话当了真,只把小妹捧在手心里当个宝。
卫氏埋头苦干想讨爹娘的欢心,却是得了个实心眼的名头,做得越多越受埋怨。
看着眼前的水波清幽荡漾,卫氏自嘲苦笑一声,她这辈子怕是得不到爹娘的真心疼爱了。
第174章
盛夏时节白天日头长,火红的太阳已不见踪影,一抹橙色仍挂在半空,映射得大地暖黄明亮。
吃过晚饭稍作休息,青叶跟同睡一屋的两个小姐妹在刘记别院的院子里翻花绳,手指灵巧跃动,勾、拉、挑、压,嘴里还要念念有词。
最开始的花样都了然于胸,一个接替一个轮换着来,越到后面越难替换,直到最后缠绕成一团或是松散开来。
若是有谁能想出新花样,会得来对方的赞叹,不一时传得人尽皆知,又学会了一种新玩法,回家了能显摆一番。
正玩得兴起时,院门口的老嬷嬷喊青叶外头有人找,青叶跑出去看时是一个眼生的十三、四岁小姑娘。
来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你就是丛青叶?”
青叶莫名其妙看着眼前的女孩:“是,我是,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对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道:“王荷花是你表姐吧,她脚崴了走不能道,你去把她背回住所吧。”
说完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见后面的人没有跟上,回过身皱眉道:“我跟你表姐都是在刘家做活的丫鬟,今天听从管事嬷嬷的吩咐出来采买针线。
回去的路上她没注意脚下,踩到坑里扭伤了脚。这大热天的我可不想背她出一身汗,你要是不管她,我就回去了,让她自个爬回刘家吧!”
青叶咬着嘴唇纠结不已,眼下虽说天还是亮着的,可太阳早已落山,天色说黑也就黑了。
孙姑姑千叮咛万嘱咐,天黑了后不能出别院,坏了规矩要受重罚。
可王荷花的确是她嫡亲表姐,此刻她若是撒手不管,事后被她姑妈知晓了来龙去脉,定会二话不说冲到她家里撒泼打滚,破口大骂,白白惹娘亲生气。
她回头看一眼院子,又抬头看看天色,一咬牙冲了出去,她跑快点把表姐送回去,争取天黑之前赶回来。
青叶想速战速决,可刘家丫鬟成心跟她兜圈子似得,带着她绕了两条巷子,一问便是:“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急什么?”
青叶小跑着催她快走,眼角瞟到拐弯处的大宅,心里一动,想都没想一把将她扯了进去,“哎……你干什么?不是这里,你表姐在前面等着呢!”
青叶不理她的叫嚷,自顾张着眼睛搜寻,直到一道瘦高的身影映入眼底,“周邻,这里,周邻,快过来!”
周邻正在给药材称重,听到熟悉的喊叫声还以为是幻听,抬起头四处张望,大门口处挥手跳脚的身影正一脸焦急地看着他。
他急忙放下手里的戥子,几个大踏步走过来,笑着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今天不是你休假的日子吧?”
青叶急切地抓了他的胳膊:“周邻,你跟我一起去背表姐吧,我怕我一个人背不动,快点,时间要来不及了。”
少年满头雾水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孩,捏了捏她的手心,冷静道:“没事,别慌,你先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事,没事的。”
青叶喘一口粗气,快言快语说了事情的经过,又催促道:“咱们要快点赶过去,天黑前我要是还没回到别院,孙姑姑会罚我的。”
少年看一眼旁边陌生的丫鬟,手一招喊来一个半大的药童,嘱咐他把青叶送回别院。
“你先跟着他一起回去,我去背你表姐,放心,误不了事。”
青叶傻眼:“啊……可是表姐在等我呢,我要是不去怎么行?”
少年好笑道:“我这么大个人还背不动你表姐?没事的,你先回去别院,迟了该被罚了,我一定把你表姐平平安安送回刘家。还有四天是你休假的日子,到时我去接你,顺便把今天的事说清楚。”
推着她的肩膀往外走:“走吧,天色马上就黑了,别担心,小事一桩,我能处理。”又转过头吩咐小药童,必须看着她进了院子才能回来。
青叶往前走了几步,不放心回头看时,少年已是跟着那个小姐姐大步走远。
清瘦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跳跃腾挪,发梢在光线下闪烁着金黄的碎片。
……
盼着休假的日子总是漫长的,这一次却格外地难熬,短短四天好似过了大半个月。
青叶走出刘记别院大门,一眼看到人群中的高个子,忙跑近了问:“我表姐怎么样了,你把她送回去了吗,她伤得重不重?”
高个少年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把手上的荷叶包裹塞到女孩手里。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要回答哪一个?你表姐没事,脚踝扭伤了一点,连皮都没擦破,我把她送回了刘家,还给她拿了一瓶药膏呢,抹两天就没事了,我够意思吧!”
“真的?”女孩边抽开草绳边笑道。
“想不到你还真找着她了,我还以为那个小姐姐在骗我呢,可不去又不行,我姑妈可不是好惹的……这是什么,鸡头米,怎么买这个东西?吃起来忒费劲,还不能多咽。”
少年接过她的小包袱安慰道:“急着过来没看见什么新鲜好吃的,下次给你买别的,走吧,你周爷爷还在船上等着呢。”
临近河边时,女孩边走边剥了一小捧,正打算闷进嘴巴,周邻一把抓了过去往前跑,女孩大怒紧跟在身后追。
两个少年说笑打闹着往码头走,走在前的周邻刚想跟爷爷打招呼,一眼看到那道熟悉的人影,喃喃自语:“她怎么来了?”
落在后面的女孩扑将上来,抱了他的胳膊往下掰,“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看谁来了?”
“谁来了?”青叶抢到果实转过身,惊讶地大张嘴巴,“荷花表姐,你怎么来了,你脚好了?”
王荷花正站在河岸上等他们,笑着走过来道:“我的脚已经好了,其实伤得不严重,我也是今天休假回家,跟你们一起坐船回去。”
不同于小时候的黑瘦,尽管是在刘家当粗使丫鬟,可不用顶着大太阳在田里劳作,王荷花个子抽条长高了些,皮子算不上白皙如雪,但也算得上清秀小佳人一枚。
坐在船上了,青叶仍在好奇地问:“你怎么会扭伤脚的,跟你一起做事的小姐姐怎么认识我?你跟她们说的吗,你在外头还会说我的好话?”
不怪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时候打的那一架早已遗忘在记忆深处,可她们又不是只打过一架。
逢年过节凑在一处总是会发生点不愉快,从小不是你朝我翻白眼,就是我跑过来推搡你几把。
再没有和气相处的时候,自小打到大,想忘记都难。
王荷花不自在咳嗽一声,身子侧过一边:“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坏话,咱们可是嫡亲的表姐妹,小时候不懂事闹着玩罢了,现在大了哪还会这样糊涂。再说了,出门在外,我只有希望你好的。”
语气中充满萧瑟,这也由不得她,想她王荷花在家里作威作福,骄横霸道惯了。
可进了刘家当丫鬟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天,不是谁都会让着她。
非但不会让着她,谁都能使唤她两句,做得不好还要挨管事嬷嬷的手板。手掌心抽得老高,吃饭时筷子都握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往饭里落。
自此她才懂了谨慎做人,小心处事,不惹是生非。
王荷花也不想去当丫鬟,可她家是没钱给她置办嫁妆的,若不趁着年小攒点积蓄,到时说亲时怕被男方看低,如此还能找着什么好人家。
有一回刘家的仆人们聚在一起闲聊,说起别院的学徒个个艳羡。
“听说她们开始织棉布了,等学会了就能拿工钱,比咱们的月钱高多了。”
“有手艺傍身自然值钱,当学徒可真好,同样是给刘家做事,人家学本事咱们做粗话,还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一片赞叹声中,王荷花听了心痒难耐,便说了表妹青叶的事,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虽说有些奇怪表姐妹境遇怎会如此不同,但她表妹家肯定不会太差。
因着表妹青叶,荷花赢得了一小波人缘,大伙共处一室犯不着逮着她欺负,日后说不得有求到她头上的时候。
上次跟同伴出去扭伤了脚,本来伤得不重,只是一时半会走不了路。
同伴想起她表妹这一茬,便说去把她叫来帮忙,荷花本不想答应,被她挤兑莫不是在撒谎,根本没有表妹这回事,只得点头应下,这才有了上次的那一出。
王荷花这次算因祸得福,众人知道她真有个当学徒的表妹,还有个在医馆当药童的同乡。
学徒跟她们挨不着,再有本事也不会教她们,可药童不一样啊!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生了病就得抓药看大夫,医馆里的大夫不会跟她们打交道。
可认识药童是件多难得多好的事,堪称百利而无一害,在看病这件事上有熟人和没有熟人,那可是天壤之别。人一旦生了病,开什么方子,抓什么药,药童都能插一手。
有熟人帮着说好话,指不定大夫开的药还能便宜几个铜板,这是多大的好事,求而不得啊!
自此王荷花在刘家算是混出了头,仆人们都想跟她搭上点交情,能认识小药童最好不过。
一回生二回熟嘛,她们也不是现下就有求于人,但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王荷花的人缘一时风头无两。
不过这些她是不会跟表妹说的,免得被她看低了去。
看着坐在对面俊朗的少年,王荷花的声音里似含了蜜:“周邻哥,你在医馆里忙不忙,你会看病吗?”
“噗嗤!”青叶嘴里含着的鸡头米喷了一地,连连咳嗽。
“咳……咳,你嗓子坏掉了,方才不是说的好好的吗?哈哈……还周邻哥,他才比我们大几岁,你连自个亲哥都不喊,怎么把他叫起哥来了?”
荷花气结,愤恨地瞪了她一眼,这个小表妹生来就是克她的,打小她俩就八字不合。
她就说么,她俩合不来是有缘由的,当表妹的处处争她的先,坏她的好事,关系处得好才有鬼了。
青叶一头雾水挨了她一记白眼,低头看看手里的零嘴,无辜道:“你也想吃鸡头米?你想吃的话早说呀,犯不着瞪我嘛,这玩意儿嚼起来还蛮好玩的,呐,给你吧!”
荷花扭过身子懒得搭理她,青叶收回手无所谓耸了耸肩,她表姐又开始犯病了,她大度不与她计较。
坐在对面的周邻不自在动了动脖子,轻咳一声道:“我在医馆里就是个打杂的,被人使唤得团团转,我哪会看病。”
可惜说完后对面两个女孩各自忙活自个的,无人搭理,他苦笑地摸了摸鼻子,转过头对着河面。
船舱划破平静的水面,河水丝丝缕缕寂静流淌,丝滑流畅,仿若光滑的绸缎平铺在水面,光华灿烂。
第175章
暗自气闷了一会儿,荷花给自个鼓劲,小傻蛋屁事不懂,她怎么跟她较起劲来,自家的事要紧。
想通后干脆直起身走到对面坐下,继续跟少年搭话:“周邻哥,你上次给我的药膏多少钱,我还没付你银子呢。”
男孩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屁股,“不用客气,那是我自己配置的,你用着有效果就成。”
他动女孩也动,热切地道:“效果好得很,我抹了几天脚就不疼了,没想到你还会制药膏,你可真厉害。”
“算不上厉害,我只会配置一些简单外用的。”少年躲无可躲,无奈冲面对的女孩嚷道,“你怎么光顾着自己吃,我还一粒都没捞着呢,我也要吃。”
说完快步走到对面,挤到靠着船尾的角落,自顾抓了女孩手上的籽粒塞进嘴巴。
荷花看坐在表妹旁边的少年挤占了小角落剥鸡头米,她抿了抿嘴巴,也起身坐到另一侧。
青叶鼓着腮帮子瞄瞄左面,瞟瞟右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来回转,忙得不可开交。
唔!她好像懂了点什么,又好像没懂。
船舱里还坐了七、八个零星的客人,嘴角含笑看着眼前少年们的小把戏,有花堪折直须折啊,懵懂的无知年岁最是动人。
至于正在划桨的周老爷子更是龇出了牙花子,看来他大孙子不用孤独终老咯,没见眼下都有小女娘追上门来了。
哎呦喂!他得多喂两只鸭子,多捕几篓鱼才成,得给孙子多攒点聘礼。
……
从酷暑到严寒,青叶的织布技艺与日俱增,跟她娘大放厥词:“等着吧,等开了年我织的棉布就能卖上价,到时我也是有工钱的人了。”
“成啊,那我就等着了,”杏娘大拍女儿的马屁,“到时你就成了咱家除你爹之外的第二人,一人之下,五人之上啊!”
青叶给她娘拍得大乐,嘎嘎笑得脸酸,吃饭时越想越好笑,捧着饭碗嗤嗤地乐。
一桌子人莫名其妙看着她发癫,什么事这么好笑,连吃饭都不安生,也不怕呛到了喉咙。
只杏娘心里有数并不制止,随她乐呵。
天冷吃得早,天色还没黑也不能立时去睡觉,三三两两的人群聚在家门口聊家常,看孩子们玩耍。
冷天最受欢迎的把戏是踢毽子,男孩女孩都爱玩。
大些的何梅、何兰即将到了说亲的年岁,平日里连门都少出,更别说这样奔跑跳跃,向来是笑盈盈站在一旁看妹妹们玩耍。
从今年双抢开始,云娘便没让两个大女儿去田里劳作,将要说亲的紧要关头,小姑娘家家的晒得黢黑不好看相。
纵使是有十二分的美貌,黑黑的面皮上咧一口白生生的牙齿,仙女儿下凡也得打一个折扣。
虽说如今也不算太白,好歹在家里捂个一年半载再说,只要不在大太阳底下猛晒,在家里做些家务活也是可以的,到时自然会白起来。
小姑娘一白就好看了,一白遮三丑嘛。
青叶跟何竹无此顾虑,两人正是贪玩的年纪,且在踢毽子这事上格外的逞强好勇,谁都不服谁,都觉得自家比对方强。
见女孩们玩得大呼小叫,英娘也来了兴致,别看她年纪是最大的,可少时的功底还在,青叶、何竹再加一个张玉,三个小姑娘合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踢毽子的玩法很简单,盘、磕、拐、蹦四个动作,每个动作连续做十个或二十个,事先讲好规矩就行。一组一次轮着来,哪一组最先完成所有的动作便是赢家。
对手太菜,英娘玩起来不尽兴,她都还没跳出汗呢,三个小姑娘已是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合起来跳的数目还没她多,欺负起来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没意思得很。
她朝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周邻喊道:“邻哥儿过来一起玩吧,跟她们三个比像过家家似得,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怎么能差成这样?”
青叶不服气反驳:“英姨,是您自个太厉害了,怎么能说我们太菜呢,我们也不差啊!”
“嘿,说你菜你还不服气,邻哥儿这样的才称得上是对手。”
周邻确实算得上对手,天生踢毽子的好料子,身高腿长,又正是抽条长个的时候还格外瘦。毽子在他腿脚间穿梭,蹦起来比人还高,好像不会落地似得。
有了少年的加入,女孩们如虎添翼,一个回合就打败了最强劲敌。
赢家欢呼雀跃,输家不服气叫嚷:“不行,不行,你们四个打我一个,以多欺少啊,还是以小欺老,得分一个给我这边才成。”
于是划分阵营重新站队,青叶率先倒戈投降,谄媚地对英娘道:“英姨,您选我吧,咱俩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五体投地,选我吧,我们肯定能赢。”
英娘毫不留情拒绝:“不行,你才是最差的那个,选你也是输的份。”
她的视线在何竹和张玉之间来回穿梭,一时游移不定选哪个。
青叶鼓着脸颊闷闷不乐,她怎么就成了最差的那个,何竹也没比她厉害到哪去啊,她们两个是平分秋色好嘛。
周邻好笑地拽了她的领子往后拖:“你还好意思嫌弃别人,给我过来,你就老老实实跟我一组吧!”
女孩后颈勒得不舒服,抬起两只手掰扯:“放手,你给我松开……”
这边两个打得不亦乐乎,那边英娘想着到底不能以大欺小,大方一挥手:“邻哥儿你来选,她们两个选一个跟你们一组。”
少年忙着跟女孩掰手腕比力气,心不在焉回道:“我都可以,您看着办吧!”
何竹艳羡地看着打闹在一起的两人,双眼微红,期盼地看着笑嘻嘻地高挑少年郎。只可惜无人朝她看过来,她抿紧嘴唇暗淡地垂下眼睛,静默不语。
张玉两边扫一眼,眸光一闪,狡黠地凑近英娘毛遂自荐:“英姨,咱俩一组吧,我肯定不拖您后腿。”
“好啊!”英娘大喜过望,有个小帮手总比她单打独斗强,“咱们重新来过,我就不信了,我还能比不过你们几个小崽子。”
分好阵营再次比过,这次两边旗鼓相当,不相上下,周邻比英娘差一点,可这边两个女孩又比张玉强了一些。
几人玩到天擦黑看不清毽子才罢休,两边各有输赢,他们玩得尽兴,围观众人也跟着喝彩、鼓劲。闹腾腾的欢乐驱散了冷冬的严寒,一场孩童们玩的小把戏也能引得垄上的人们意犹未尽。
农家生活是苍凉、荒芜的,一点点欢声笑语就能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久久不散。
人们靠着这点乐子打发忙碌辛劳的时光,填补生活中那抹消失的色彩,人生很长,总要学着笑一笑。
今年冬天雨水多,下雨多过下雪,河里水多行船就方便。
天一冷周邻便不让爷爷划船,他把船系在镇上相熟人家的后门树墩子上,到了休假的时候再撑回来。
这样冷的天气坐在船上,无风都能感觉到阵阵寒意袭来,水面上的丝丝凉意往裸露在外的皮肤里钻,青叶裹得跟头熊似得,仍是止不住轻颤。
她的手脚其实是暖和的,可只要看着眼前凉飕飕的水面,听着竹篙划破水流的声音,她就觉得泡在了水里,不冷也冷了。
周邻抽出竿子往前送,好笑道:“你不要一直盯着水面看,这还没到下雪的时候呢。下雪时我见你玩得挺欢的啊,还跟朱家的几个小子打雪仗,雪球砸到脸上也没见你吭声。”
女孩轻轻吐出一口热气,挺了挺背脊,强行止住颤栗。她也觉得有点丢人,本来没那么冷的,自己吓唬自己,结果感觉更冷了。
“那不一样,下雨比下雪冷,我不怕下雪,下雪多好玩。”
少年明朗的声音在河面飘荡:“我明天早起要去一趟镇上,你想吃什么早点,我给你带回来?”
女孩低头想了想,敬谢不敏道:“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要睡懒觉,一觉睡到大中午,正好赶上晌午饭,嘿嘿,早饭可以省了。”
男孩啼笑皆非:“你倒是个会偷懒的。”
迟疑了一会,青叶好奇地问:“咱们今天不是才从镇里回来吗,你明天早上又去镇上干什么?”
“唔,一时半会跟你说不清楚,待会儿给你看样好东西。”少年故作神秘道。
女孩不屑地戚一声,装神弄鬼。
船行到家门口时青叶并没有上岸,一直到最东边周老爷子家门口。这里围了一大片渔网,远远看去占了大半个河面,离得近了才看清是分隔成一片片小区域。
周邻把竹篙笔直插进水底别住船只,压下一面渔网指给她看:“你看这是什么?”
女孩伸长脖子往里看,网底黑漆漆一片养了东西,却看不清是什么。少年提起渔网抖了抖,一条条橙黄色蛇样的东西拥挤成一团。
青叶大惊失色:“黄鳝?怎么这么多黄鳝?”
少年轻笑一声:“热天那会抓的,一直养到现在。”
“鳝鱼还能养得活?”不怪她这么惊奇,泥鳅、鳝鱼这些东西都是野生野长的,跟鱼不一样。水塘里能养鱼,却不能养鳝鱼,即便是有那也是野生鳝鱼打的洞。
也不是没有人尝试过养黄鳝,却是越养越瘦,养到后头鳝鱼无精打采不吃食,过不了多久死个干净。
少年得意洋洋忍不住显摆:“能养活,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在家里的水池养鳝鱼,隔一段时间就死了。
但若是放在河里,只要撒食吃,它们能活很久,还会越长越大。我估摸着是水质的原因,河里的水是活水,长年流动不息,鳝鱼喜活水。”
青叶若有所思点头,满目惊叹:“你可真厉害,这都能想到,对了,现在鳝鱼的价是不是很高,是多少?”
“你想知道?”
“嗯!”女孩诚挚点头。
少年调侃道:“那你喊一声哥来听听。”
青叶:“……”
气沉丹田一声吼:“滚!”
“哈哈……”
少年们无忧无虑的轻笑在氤氲的水汽中飘散,似有若无,如一首欢快的曲调,演奏着这世间最古老的旋律。
第176章
没弄清楚黄鳝价格,青叶心痒难耐,死缠烂打地问个不停。
周邻逗了她一会如实说道:“热天鳝鱼多价贱,一篓鳝鱼卖不了几个钱,镇上的那些鱼贩还拼命压价,卖得人心肝肉疼。冷天就不一样,有多少卖多少,价格还高,一斤能卖三十文。”
“三十文……”女孩大惊,“三十文一斤,你怎么不去抢!”
这比她爹做工来钱还快,她爹原先在府城那些年,每月最多也就能拿一两多银子。
青叶看了一眼周围一圈网箱,这起码有一、两百斤的鳝鱼吧,而且这个东西压秤,肥嘟嘟的一条就有半斤重。
敢情她爹含辛茹苦劳累大半年,勉强超过这个臭小子一个冬天的收成。
“我就是在抢啊,光明正大地抢,物以稀为贵嘛!明天早上一桶鳝鱼提到镇上,我都不用去巷子里摆摊,往饭馆、酒楼走一遭,那些掌柜的就得扑过来疯抢,还要跟我预定下次送过去的时间。
非但如此,镇上的那些乡绅、地主老爷们,他们府上的老管家可都是我的老客户,每年冬天都要跟我预定黄鳝。每隔几天我就给他们送一回,轮流着来,一次不能送太多,多了该不稀罕了。”
对着女孩吃惊地大挣着的眼睛,少年得意一笑。
“你说你喜欢下雪啊,其实我也喜欢,下雪价格更高,一斤能到五十文。过年的那几天更是供不应求,有多少他们要多少,不过我也喂养不了那么多,再多该走漏消息了。”
青叶实实在在地羡慕、嫉妒、眼红了,有没有搞错,他们全家老少辛苦忙碌小半年,还敌不过这个臭小子随手弄出来的小玩意。
神不知鬼不觉,轻轻松松就把银子装入袋,不费半点力气,这个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看着对方脸上嚣张的笑意,女孩很想一脚把他踹到这冰冷刺骨的水里去,让他也感受下她冰火两重天的心境。
少年歪了脑袋调侃:“怎么样,是不是很心动?你可以要七叔也在家门口弄一个。”
“真的吗?我家也可以……”
冲天的喜悦才涌上心头,下一刻女孩偃旗息鼓,意兴阑珊。
“算了,你这里是天时地利人和齐聚一堂,在这条垄上的最东边,河水拐个弯就没了人家。加之周爷爷先前拦了渔网捕鱼,你搞些小动作也无人注意。
更有甚者还有看家好帮手大黄,即便是有人走近了想偷窥,大黄尖利的爪牙可不是吃素的。我家门口不一样,好端端的张起几片渔网,是个人都知道有蹊跷。
你不也说了,物以稀为贵嘛,若是人人都能养起来,那鳝鱼也成了白菜价。”
青叶长叹一声,无限惋惜:“这本就是你张罗的营生,给我们家一掺和大伙都赚不了钱,实在不划算。你还是卖你的黄鳝吧,我们家跟这份财无缘。”
少年的双眼明亮如同繁星,眼前的这个女孩是如此的通透、纯良、善解人意。
他的心里满是不可言说的喜悦,像是茶壶里滚水中的小泡泡,一串串往上冒,络绎不绝,酸酸的,涨涨的……
“其实不必如此,这世上没有什么秘密能一直隐藏,早晚大伙都会知道的。”
更为重要的是,纵使大家都知道了养黄鳝的窍门,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养好。这里面的小诀窍、经验,并不是一朝一夕能摸索到的。
他并不担心旁人抢了他的财路,即便卖不了现在的高价,他也有信心能挣到一笔银子。
青叶斩钉截铁总结道:“那就能多瞒一天是一天,多挣一天的钱,你傻呀,这么来钱的营生自然是越晚被人知道越好。真到了走漏消息那会,大伙都知道了,我家也不例外,跟着一起养就是了。
到时候你可不能藏私啊,得告诉我弟弟怎么养黄鳝才行,反正你也挣不了大钱了,教教我们怎么挣小钱吧!好了,上岸吧,坐在船上冷死了,我都快给冻僵了,走吧,走吧!”
女孩抱着胳膊上下摩挲,催促少年划船,小船缓慢靠向岸边。
……
进了腊月依旧繁忙,年节里的流程大同小异,不同的是各家准备的零嘴吃食。
只不过大年初一杏娘心里就不大痛快,一大清早天还没亮,本家依次过来拜完年,男人们带着孩子去祖坟给祖宗拜年。
天阴沉沉的没有下雪,回来的路上大部队走在前头,丛孝领着两个儿子在后头放野火。
田埂上干枯的野草长至膝盖,枯黄、蓬松随风摇曳,只要一点火星子便能沿着田埂烧成一条。
因着地广人稀,水田里都是凌乱的稻茬,放了火也不会烧成一片,长得高的野草烧没了也就自个熄灭了,故而除了打雪仗外,男孩子们最爱玩的便是放野火。
丛孝父子三个拿了上坟时余下的三炷香,一路走一路点燃杂草,零星的火线烧得“噼里啪啦”响,三人玩得不亦乐乎。
结果乐极生悲,晌午饭才刚放下碗筷,父子三个就被债主找上了门。
“丛老七,看看你做的好事,我家好好的田埂被你一把火烧没了,你赔我田埂。”
丛孝惊讶地大张嘴巴,不可思议看着对方,几乎以为自个出现了幻听。放野火怎么可能会把田埂烧坏,年年冬天皮小子们满田野跑着放野火,所到之处见不着一垛草丛。
向来只听说过田埂被烧得漆黑一片,还从没听说过田埂被烧没了,一家子不信邪,跟着债主回案发现场对峙。
到了地儿一看,一条宽田埂还真被烧没了一半,塌陷了好大一截。
裸露在外黢黑的一块在黄色的田野里极其显眼,宛若被火燎了后的伤疤。
也不知道该说债主倒霉,还是丛孝倒霉,旁人放野火都没事,恰好他烧的这一条田埂土壤疏松透气,野草根茎繁杂,一把火点燃后把大半条田埂阴燃没了。
不过眼下看来还是丛孝倒霉,谁叫他被人抓个正着呢!
“丛老七,你可别想抵赖,我都问过了,上香回来的路上就你父子三个走在最后面。还一路走一路放野火,不是你烧的谁烧的,你可得赔我一条新田埂。”
丛孝摸着鼻子苦笑,只得自认倒霉,证人太多,想赖都赖不掉。
大年初一人人吃喝玩乐,说笑逗趣,丛家父子两个扛锄头提箩筐去河边刨土,装满后“吭哧吭哧”挑到田里给人家修田埂。
大冷天的土层上冻硬邦邦如石头,刨出一身汗穿不住棉袄,惹来一条垄上的人看笑话。
“丛老七,叫你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现在有事了吧!”
“该,你说你都多大了,还学小子们放野火,现在放出问题了吧!”
正是一年里最清闲的时候,个个袖了手看丛家父子闹出的笑话。
丛孝脸皮厚不怕笑,还有闲情逸致跟人搭话:“该放还是要放的,总不至于次次都让我碰个正着吧,这么软的田埂还真是少见。”
丛三老爷心很累,好好的一个年节过成这样,这叫什么事?
这样稀罕的事都能让自家碰上,到底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甭管好还是不好,总之天擦黑前两父子总算把一条田埂修好了,夯得结结实实,保证不是一把火就能烧塌的。
这还不算完,因着受害者没完没了地嘀咕自家的田给烧坏了,来年的收成肯定受影响,要求赔偿。
杏娘不想他赖在家里啰嗦个没完,赔出去五十个铜板,开年头一天就这样不顺,她也很郁闷。
大年初一的禁忌是不能骂人,否则这一年都会走霉运。
然而坏事已经临门,杏娘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对着男人就是一顿数落。
“你说说你,过了年就三十了,书上说三十而立,我也没求你立起来个什么,可你不能越活越回去啊?
咱家是钱多得没地儿花吗,大年初一就给人家送上这么大一个红封,还是有去无回的,你冤不冤?”
丛孝自知理亏,只能亡羊补牢,忙前忙后,企图将功赎罪讨媳妇儿欢心。
初二照旧回娘家吃吃喝喝,这回青叶出了个大风头,给她外祖父、外祖母各织了一件外衫。尽管是热天穿的薄衫,眼下暂时用不着,可礼轻情意重嘛!
女孩手里的棉花有限,只能紧着两个成人的外衫,还是短褐,顺理成章便给了她老外祖。
为此丛家老两口喝了好大一缸陈年老醋,仅剩的几颗老牙险没给酸掉。
丛三老爷长吁短叹了几声也就丢在了后脑勺,他本来就是个心大不存事的。
小孙女织的第一件衣裳虽说不是给自己的,可好歹没便宜了外人,都是一家子,实在无需分得这样清楚。
陈氏则纯粹泡在了醋缸里,自家的小傻蛋怎么分不清里外亲疏呢?
外祖家再亲能亲得过亲爷奶,她身体里流淌的可是老丛家的血脉,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丛家的,怎么偏偏向着外人?
果真是女生外向,养不熟的小白眼狼,白白糟蹋了她付出的那些心血,胳膊肘朝外拐,分不清远近内外的糊涂虫。
只有杏娘心内暗爽,偷偷窃喜了好一阵子,不愧是她的好闺女,知道谁对她是真好,谁只有花花肠子表面光。他们家能有眼下的好日子,沾了她老外祖多少光,人得知恩图报不是?
杨氏摸着外孙女毛茸茸的脑袋,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当人长辈的只求子孙后代过得好,并不指望他们回报多少。
可小辈捧着一片赤诚之心孝敬时,心里比喝了蜜水还甜,这是多少金子银子都买不到的快乐,满满的成就感不可比拟。
“叶儿,外祖母这里有一匹橘红色的料子,颜色亮丽正适合你穿。等外祖母裁出来绣上花儿朵儿,天热了穿着好看又凉爽,过了年又大了一岁,小姑娘家家的就该打扮得跟花儿似得,光彩照人。”
女孩偎在外祖母怀里吃吃地笑:“好呀,外祖母,我最喜欢红色了,红色多好看。
不过您不用绣东西,我如今虽说刺绣上依旧不如您,可跟着孙姑姑学了这么久,也有了些许长进,一件罗裙还是难不倒我的……”
老少两个压着声音低低耳语,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跳跃,李老爷子摸着胡须看着眼前温馨的一幕,淡笑不语:得他偏疼的女孩儿,怎么会长差呢?
第177章
直到出了正月,青叶才知道她爹日后打算常居乡下,不再外出做工谋生啦!
丛孝做出如此决定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跟家里四个老人禀明,与媳妇商量后才决定的。
随着爹娘年岁增长,孩子们日渐长大,杏娘一个人显然在农事安排和孩子管教上力不从心。
这些年丛孝在县城攒了点名气,算得上小有所成,大富大贵够不上,细水长流的零碎活计倒是做了不少,也积攒了些老本。
真要说起来,在县里做工肯定要比在家务农来得轻松,也能挣到银子。
可他当年离家数年,给人家鞍前马后学到的一身本领总要传给后人。
两个儿子眼下还小,正是听使唤、学本领的时候,总不能长到说亲的年岁时只会打理农活,连亲爹的一两成本事都没学到,传扬出去得叫人笑话死。
银子挣得再多,若是后人没本事继承,花花架子迟早得散架。
梁园虽好,终非故乡,这世上之事本就是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时,端看如何取舍,有舍才有得。
丛孝在年前回来时已经跟县里交好的友人摆酒作别,约定日后山水有缘自会相见。
过完年他便安心留在家里等着春耕,同时在乡邻街市上走动找活计,乡野之地自是跟县城没法比,可地盘够大。
只要手艺扎实,名声传扬出去,婚丧嫁娶、起屋盖宅总是少不了的,多少是一个进项。
对于丛孝的此番决定,最高兴的莫过于杏娘母子,家里只有一个成年男子坐镇,很多事都不是那么方便。
丛三老爷年岁摆在这里,有些需要出大力气的活,杏娘都不敢要他老人家沾手,就怕发生意外出个好歹。
如此一来少不得要求到旁人头上,一两次也就罢了,更多时候杏娘咬牙梗脖子顶上。想多了都是一把辛酸泪,好在当家的终于回家了,家底子也不如往常那样单薄。
这几年两口子蒙头蒙脑一门心思挣钱攒钱,能省则省,外人不知根底,他们自个心里有数,过起日子也踏实。卯吃寅粮终不能长久,手里有钱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往后每逢回家都能看见爹爹,青叶心里乐开了花,却不成想她的坐船搭子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清晨去镇上的路上,天色还早,沿途搭船的人不多,两个少年慢悠悠撑着竹篙,小船儿在风平浪静的河面上缓缓前行。
打一见面周邻便一副心事重重,沉默寡言的样子,青叶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他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亦或根本没听见,皱着眉头神思不属。
女孩想着他定是有什么烦心事,等他心情好一点时再问,便也不再说话。
行至半途,少年突然开口:“小叶子,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了,过几天我要出一趟远门。”
“啊?”女孩茫然地眨巴眼睛,一时没听懂这话的意思,脑子里转一圈才回过神,顿时大惊,“你要出去,去哪里,周爷爷知道吗?”
“你周爷爷当然知道。”女孩的问题逗笑了少年,一早上紧皱的眉头豁然舒展。
“前些天,我父亲生前的两个朋友来看望爷爷,他们跟我聊了很久,说是如果我愿意的话,这个月的中旬赶去县城跟他们汇合。
他们办完差事后要赶回府城,这些天我想了很久,我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窝在村子里,我想出去闯一闯。”
“可是……你医馆里的差事怎么办,不做了吗?”青叶疑惑地问。
少年苦笑一声:“不瞒你说,我根本就不是当医者的那块料,什么浮脉、散脉的在我看来都一个样。
望闻问切更不说,就学会了一个望字,但是病人来医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是不是生病了。
苏木哥好心将我带在身边教导,但我实在没这个学医天赋,跟在他身后也多是帮着处理杂事,在医学一道上没有半分长进。
这次机会难得,我想去我爹生前做事的地方看一看,瞧一瞧。若是有那个运道,我想谋一条适合自己的生路。”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女孩也沉默不语,随着年岁的增长,日子似乎不再只是吃吃喝喝,玩笑打闹。
更多的责任,更多的担子,不知不觉就压在了肩上。
这世上的所有人终会摆脱孩童时的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一头扎进世俗里的柴米油盐,杂事纷扰。
逃不开,躲不过,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站稳脚跟,在这红尘世道活出一个人样。
女孩迟疑地问,声音轻的仿佛怕吓到人:“那你……那你还回来吗?”
“当然!”周邻笑了一声,积压在心底的烦恼一扫而空,他全身上下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心情变得明朗、愉悦。
“你周爷爷还在家里等着我呢,我不回来能去哪儿?再说了,你……”他似乎想说什么,话就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么半天青叶缓过劲来,她也笑了:“那你在外边可得保重身体,好好学本事,我爹娘都说,有手艺在身走到哪里都不怕。等你日后出人头地回家来,周爷爷定会高兴得做梦都要笑醒。”
少年舒展手臂伸了一个懒腰,修长的手臂在光线里耀眼夺目,胸腔里满溢的少年心气,如东边天空上冉冉升起、光芒万丈的太阳。
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小叶子,我往后不能去接你了,但七叔有的是时间,你不用怕。
日后好好呆在别院学本事,不要跟不认识的人出去,碰到上回你表姐那样的事也不要多管,你才多大,顾好自己就行了……”
絮絮叮嘱不像出自一个少年的口中,女孩含笑听着,不时点点头,没有任何伤感。
……
时间如水流淌,当青叶再次走出刘记别院时,听到了她爹熟悉的叫喊:“叶儿,这里!”
她立刻抬头望过去,一切都没有变,但似乎又都变了。
直到此时此刻,女孩才清楚地意识到,陪伴了她两年的那个少年,短时间内不可能出现在她面前。
那个手里捧着各式零嘴吃食,寒来暑往伴她往来穿梭于城乡的少年郎,现在也不知道流落到了何方?
青叶心里怅然若失,有一种说不出的钝痛,有点像疼又有点不像,闷闷的,让人很不舒服。
周邻走之前把家里的船折价卖给了丛孝,这条船当初是用上好的杉木所制,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旧光亮如新。
不下水的日子,周老爷子架了船在大门前查漏补缺,填补漏洞,用桐油一遍又一遍地涂抹船身。
整条船保养得油光滑亮,结实耐用,若不是他的两条老寒腿受不住水汽,这样好的堪称传家宝的物件,哪里舍得让出去?
丛孝接了闺女往河边走,边走边说:“我给你买了肉包子和炸馃子,你想吃什么?你娘在家准备晌午饭,都是你爱吃的菜……”
对于周邻的离开,垄上的人众说纷纭,各抒己见。
“据说是跟着他爹生前的朋友走的,他爹当年多厉害,在咱们镇上都算得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估摸着周邻这个小子往后也差不了。”
“可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嘛,打小我就看他不凡,长得又高大,日后定会出人头地。”
有赞同的就有泼冷水的,“那可说不准,外头岂是那么好闯的,没见丛老七都从县里回来了,安心守着家里的田亩过日子。
说到底咱们祖祖辈辈跟泥巴打交道,天生就该吃这碗饭,周家二小子本事大过天又如何,还不是年纪轻轻……”
旁人忙打断道:“嗨,说这些做什么,人都已经走了,何必乱嚼先人的舌根子,白造口业。咱们私底下说着玩罢了,怎么还当真了呢?”
乡里人见世面少,整日盯着眼前的方寸之地,头顶上掉下来一片落叶都要惊诧半天,抬了头张望到底是哪颗树上落下来的。出了件新鲜事也能来回说,说得多了也就散了,自家晚上吃什么饭菜更要紧。
垄上的人消停了,镇上的李家小宅又起风云。
临睡前李苏木抱了儿子背汤头歌,小家伙字还认不全呢,背起这些个倒是朗朗上口。李苏木小时就是这般过来的,故而也如爷爷那样教导自己儿子。
所谓家学渊源,名门世家,不也是一代一代这样传下来,子孙后代传承不断,自然也就成了气候,家族有了名气。
他们李家起于困顿乡野,势单力薄,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有人开了好头,后世子孙自不负前人之志。
到了小儿入睡的辰光,卫氏给儿子擦干净手脚,脱下棉袄塞进被窝,坐在床边上轻轻拍打。不一时传来儿子轻微的鼻息声,一呼一吸,在清冷静谧的房内格外醒目。
看着在明亮的烛火下翻看医书的夫君,闪烁的光线勾勒出高大、沉稳的身影,卫氏心里异常满足。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微蹙眉头,犹豫半晌,还是轻声问:“我听说周邻这孩子去了县城,你身边少了个人伺候,可还习惯?”
李苏木翻过一张书页,漫不经心道:“哪有什么习不习惯,我又不是三岁小儿,事事都要旁人替我操心拿主意?有邻哥儿在身边跑腿帮衬,自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如今他有重要的事要忙,我也不能抓着不放手,误人前程。好在我在医馆也算得上是老人了,虽说不如之前便利,都是做熟了的,也还好。”
“夫君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些个琐碎杂事如何能要你亲力亲为,没得白费时间。”
停顿了一下,卫氏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大哥的大儿子跟周邻一般大小,平日里是个再机灵不过的小子,头脑聪慧懂眼色,街头巷尾也都是跑惯了的。
我娘说他在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跟在你身后跑个腿打个杂什么的,你身边有人跟着,我们也能放心。”
李苏木抚着书页的手指一顿,他转过身来看着媳妇,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神色,只听到一声轻笑。
“岳母一片好心,本不该推迟,这回却只好拂了她老人家的意。邻哥儿一走,我还没开口呢,沈家大爷亲自吩咐医馆里的一个小药童跟在我身后打下手。
如今医馆里本就人多事少,我也不好再多添人手,没得叫人拿住话头,说我本事不大派头倒是摆得足足的。你跟岳母解释一番,大侄子既是聪明机灵,不若早早寻了旁的出路,万不可在我这里耽误了。”
“哦,这样啊……”卫氏呐呐不能言,“那我跟娘说一声,既然你身边不缺人,侄子还是趁早去找别的差事。”
“好好跟岳母解释清楚,以免生了嫌隙。”
“嗯,我知道……”
小夫妻两个偶偶私语,夜色渐深,吹了烛火好安眠。
第178章
“这是我旧年晒的萝卜干,专门挑的菜园子里皮薄个头大的,拌着酱吃最好不过,姑爷不是爱吃酱菜吗,我特意给他准备的。”
卫老娘拿出背篓里的布袋,摊开在桌子上显摆,得意洋洋道:“那个李家的小姑奶奶,说是做的一手好酱菜,依我看呐,也不过如此。
哪家妇人不会做酱菜,就显出她来了?拿些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偏生姑爷心地好人实诚,拿她当个大好人。不就是做干菜么,我又不是不会做,往后我给姑爷送。”
“那敢情好。”卫氏笑着道。
“街市上买的菜蔬吃着总是不对味,没有甜口,水分也不多,还是自家园子里的鲜嫩。
不过小姑做酱的手艺着实好,吃习惯了她的酱,旁人做的吃起来稍嫌寡淡,娘可以买来试试,味道确实醇厚。”
卫老娘不屑地撇嘴:“我又不是银子多得没地儿花,白白给人送上门去,你们就是吃习惯了她做的酱,舌头养刁了。早知道当初我给你们送酱好了,免得便宜了外人,这一年年的,得吃掉多少银子。”
卫氏听了不置可否,也不反驳老娘的抱怨,随她啰嗦。
“对了,我要你跟姑爷提安排你大侄子进医馆的事,你说了没有?不是我说,当初姑爷身边差人跟着伺候,你就应该想到自家人头上,怎么还找了个外人,还是个无父无母的野种?
好在那小子还算识趣,知道自家身份低微惹人嫌,乖乖给我家腾出位置。你跟姑爷提一声,随口一句话的事,怎地磨蹭这么久?”
“我已经跟苏木哥说过了。”卫氏慌忙辩解,停顿了一下,还是继续道。
“咱们提的太迟,医馆已经给他安排了别的小药童,我看大侄子还是找找别的门路。”
“你傻啊你,连这些推脱之词都听不出来。”卫老娘一脸恨铁不成钢,松弛的三角眼里浑浊得看不清眼珠子,满是算计。
“我听说医馆里的那个张老头如今已经不去坐堂了,本就是个老不死的腌臜货色,占着茅坑不拉屎。纵是他坐在医馆看诊,来找他看病的也是寥寥无几,都是奔着我女婿来的,我女婿医术高了他不知多少。
想来他也看出点苗头,打一开年便借口年老体衰退了下去,眼下我女婿才是医馆里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沈家大爷跟前的红人。一个小小的随从,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谁还敢驳了他不成?
你呀你,怎地长了颗朽木脑袋,连个枕头风都不会吹。你大侄子好了,娘家才能好,娘家好了,你的腰杆子才能硬,站得更稳妥。
你可想清楚了,姑爷可是咱们镇上唯一的坐堂大夫,十里八乡谁不看在眼里。连这样一个小忙都不愿意帮,他可有把你、把你娘家放在眼里?”
卫氏心里蓦然一痛,老娘说的话糙理不糙。
这些年她只得了一个官哥儿,且婆母本就对她心怀不满,若是夫君再跟她离了心,这个家里哪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卫老娘斜眼看大女儿死死攥着手里的帕子,眉头紧锁,一脸心事重重,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得意。
她轻咳一声,故意没有顺着说下去,转而提起旁的话头:“对了,你小妹的事你得上点心加把劲,上回我说那几户人家不合适,你跟我使性子摆脸色,要我去问小妹的意思。
你妹子听我说了一遭也是不满意,勉强挑了杨家的老四要我去访访。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个杨老四竟然是小老婆养的,你说说你,你是怎么办事的?
你妹妹金尊玉贵,长得花朵儿一样的妙人儿,如何能配这些上不得台盘的杂碎?这不是存心玷污人吗,况且将来真到了分家抢家产的时候,指定是给大老婆扫地出门的份,落魄的凤凰连野鸡都不如。”
卫氏无意识扯动了一下嘴角,从心底深处涌现的无力感蔓延至全身,软得手脚似乎都没了力气。
“我也知道这些人配不上小妹,可我生来就是个愚钝不堪重用的,能打听到这些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多的我也够不上。爹娘若是有别的法子给小妹谋一桩好亲事,定比我这瞎子探路来得强。”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卫老娘不满地皱眉,毫不客气呵斥道。
“爹娘辛辛苦苦养你一场,不求你回报什么,老幺可是你嫡亲的妹妹,你连自个亲妹妹都不帮忙,你还想帮谁?你如今日子过得舒心顺意,吃穿不愁,女婿又是个斯文体贴人的性子。
你是掉进了福窝窝,可我们一大家子还在苦水里泡着呢。你们姐妹两个嫁得好了,一人出一份力拉拔娘家兄弟,咱们家兴盛起来不是眨眼间的事?没了卫家撑腰,你以为你在李家能长久?”
卫氏猛地一窒,初春的寒意料峭萦绕在眉梢眼角,湿润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可她却如置身滚烫熊熊烈焰,炙热得喘不过气。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小妹下半年要及笄了,你可得抓紧点多打听打听,多去镇上大户人家走动。不要在那些下三滥的人家浪费时间,小妹这回在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你故意排揎她。
我费了一番口舌替你辩白说好话,你可不能辜负了我的好意。你小侄子在家说想念姑妈,我把他放在你这里玩一些日子,等我得空了来接他。
哦,差点忘了,你爹夜里腿抽筋疼得睡不着,你先匀我一贯钱买些补品,给你爹养养身子。哎,人老了上了年纪,牙口也不中用,就指着儿女的一点孝敬才有活头。你放心,等早稻下来了我还你……”
送走了眉开眼笑,心满意足的亲娘,卫氏浑身无力瘫在椅子上不想动弹。
院子里的花树上落下来两只麻雀,圆滚滚的小身子在绿叶枝丫间跳跃,叽叽喳喳,热闹喧哗。可这份闹腾丝毫闯不进她如死水一潭的心口,泛不起一丝涟漪。
按理说她应该过得很好才对,村子里那么多姐姐妹妹,只有她嫁到了镇上。
不用像她们那样整日整夜杵在田里晒得没个人样,年节里碰了面,哪个不说她跟出嫁前一模一样,嫩得能掐出水来。
卫氏如众星捧月般在姐妹中出足了风头,个个艳羡、眼红,可人的命天注定,心里发酸也没办法,谁叫她命好呢?
然而卫氏并不快乐,她时常觉得身处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边缘,身不由己,上下沉浮。一不留神就会被卷入万丈深渊,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她勤俭持家,孝顺公婆,扶持夫君养育小儿,她想做好每一件事,想讨好每一个人。
可似乎人人都对她不满意,婆婆看她不顺眼,如今连个面子情都懒得装了,爹娘又嫌她老实无用,帮衬不了家里。
卫氏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做的越多错的越多,身心俱疲。
日头渐渐升高,院子里的地面被一寸寸照亮,亮光进一步阴影退一步,一进一退,步步逼近,直至整片泥巴地亮堂如新。
卫氏长叹一口气,打起精神准备晌午的饭食,也不知道两个小家伙在房间干什么,嫡亲表兄弟可得好好相处,日后可都是帮手。
她走到前院正要推开虚掩的房门,猛不丁一声尖锐的童音传了出来。
“我奶奶说了,你们李家的田亩、宅院、银钱将来都是我的,你爹的医术也是我卫家的。你以后就是个小乞丐婆,小野种,哈哈,穿得破破烂烂跪在地上,伸手向人讨饭吃。”
卫氏如遭雷击,从头到脚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伸出的手颤抖得如同筛糠。
透过房门的缝隙,她能清楚地看到儿子小小的身子倔强地背对着她站着,愤怒大喊:“你说谎,我爹爹教我看书写字、背医书,我才不要当乞丐婆,我要当大夫。”
最初两个小兄弟玩得好好的,骑竹马、捉迷藏……
四岁的卫满银到底是乡野之地长大的,外头跑惯了,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施展不开,难免就有点不耐烦,吵闹着要回家。
比他大了一岁的官哥儿极有当主人的自觉,娘亲交代他好好陪表弟玩耍,他便使出浑身解数,绞尽脑汁想招儿。
看表弟玩腻了这些小把戏,又献宝似的掏出他压箱底的小宝贝。
九连环已是玩得炉火纯青,跟表弟演示了一遍如何解环和复原,卫满银好奇地接过,叮叮当当左右扒拉。
官哥儿松一口气,兀自拿了孔明锁在一旁拆解。这可是爹爹才给他买的小玩意,他还没摸透窍门,这几日正在兴头上,天天拿在手上琢磨。
九连环的玩法并不复杂,弄懂了步骤重复操作即可,却是需要极强的耐心。
卫满银哪里玩得来这个,三两下解不开便怒火冲天,手一扬摔到地上:“什么破烂玩意,叮铃哐当吵死人。”
眼一转又看上表哥手里的新家伙,表哥这样宝贝喜爱,一定比这个好玩。手一伸就要抢:“这是什么东西?我要玩这个,给我!”
卫满银是卫家小弟的头生子,家里最小的一个,因着跟卫老娘长得最像,也最得她的宠爱。
养成了个蛮狠、霸道的性子,在家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不顺他的意就倒在地上撒泼打滚。
这要是个知晓规矩礼仪的人家,小小年纪这样泼皮无赖耍滑头,长大了还了得?
当长辈的少不得一顿巴掌拍上身,不把这个混账性子改好不算完。
卫老娘可倒好,只说自家小孙子活泼机灵胆气壮,竟然半点不觉得荒唐。
泼点怎么了,在外头不吃亏呀,再说了,他们卫家如今在村子里可不是什么谁都能踩一脚的小蚂蚁。
她的好大女婿可是镇上响当当的坐堂大夫,谁不给他们卫家两三分面子?
自家人不吃亏就成,至于打了人那也是白打。
官哥儿正在拆解的紧要关头,忙侧过身子避到一旁:“等一下,马上就好,等一下,很快的。”
卫满银才不管他说什么,扑上来就是一顿抢,官哥儿自然不肯相让。两个小家伙较着蛮劲争夺,不一时便缠绕、扭打在一起。
第179章
李官桂跟表弟为了抢孔明锁大打出手,他到底大了一岁占了上风,一番缠斗后把表弟掀翻在地。
卫满银气急败坏破口大骂:“这些东西以后都是我的,你现在不好好巴结我,还敢跟我抢东西,以后一口饭都不给你吃。”
官桂攥紧拳头不服气大喊:“你胡说八道,这些都是我爹爹的,不是你家的。”
卫满银得意洋洋笑道:“我奶奶说了,大姑最听她的话,她要什么给什么,大姑不敢不听话,不听话就把她打死。
你听大姑的,大姑要听我奶的话,所以你家的东西都是我的,现在先放在这里罢了。”
小家伙根本不懂自个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并不妨碍说出来气死表哥,反正这些都是他从奶奶跟爹说话时偷听到的。
官桂也听不明白,他只知道娘亲经常说要跟表哥、表弟好好相处,不能打架,他们是这世上最亲的表兄弟。
爹爹给他买了很多小玩意,起初他都好好地摆放在箱子里,可每隔一段时间就不见了。
娘亲说他已经玩腻了,正好送给表弟,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大气。
可他明明还很喜欢,很舍不得,但是娘亲已经送人了,他也要不回来。
现在表弟说家里的东西都是他的,想到娘亲往日的做派,官桂只觉悲从中来,不知不觉红了眼眶。他不要当乞丐婆,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人打,他会被人打死吗?
站在门后的卫氏如一尊冷冰冰的石像矗立在原地,从心底深处涌现的寒意遍布全身。
她抖着手想推门,不妨儿子猛然转过身冲出来,打开门看见立着的娘亲,愣了一下。
卫氏哆嗦地喊了一声:“官哥儿……”声音轻得仿若喃喃自语。
李官桂双眼通红,晶莹的泪珠含在眼眶里,漠然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跑到他爹的书房。
“嘭”一声,大力关上房门落栓。
这一眼深深地刺痛了卫氏的心,她颤抖得更厉害,仿佛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深窟窿。
卫氏木然地转过身看着屋里,卫满银见到大姑瑟缩了一下,随后无所谓般自顾转过身去扒拉箱子。
他奶说了,大姑是家里最蠢笨的,他有什么好怕的,她还能打他不成?
卫氏是没有打他,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悚然察觉自己的前半生就是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
李苏木下了值才走到家门口,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大门里冲出来,扑到他的腿上抱得紧紧的。
“官哥儿知道爹爹要回来了,候在门口等爹爹吗?”李苏木笑着道,俯身抱起儿子放在胳膊上。
官桂不说话,两只手紧紧圈住他爹的脖子,脑袋扎进他的颈窝。
李苏木不以为意,抱了儿子进家门,结果小家伙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晚上吃饭、洗漱、睡觉都赖在他爹身上不肯下来。
不论他娘怎么软语哄求,官桂一概不理,一改往日彬彬有礼的小书生形象。
轻声细语哄睡了儿子,李苏木走到木呆呆坐在桌旁的媳妇身旁坐下:“今天岳母是不是过来了,家里可发生了什么事?”
卫氏似被惊醒般打了个寒颤,惊惶地瞥了他一眼,手足无措垂下头:“没……不是,我娘过来了一趟,家里没事。”
李苏木一哂:“岳母是不是又提了大侄子做我药童的事,逼迫你定要办成此事,但我又有言在先,另你左右为难。”
“没有,不是的……”无力的辩解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卫氏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说来这事怪我。”李苏木莞尔道。
“这些年我一直忙于医馆的诸多杂事,家里家外显少顾及,不论是我爹娘还是岳父岳母那边,都是你在周旋、应对。
俗话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你做的越多反而越不讨好,这都怪我,是我没做好为人子、为人婿的本分。”
“不是的,”卫氏紧紧捏着帕子,死死低着头,声音里带了一丝啜泣,“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做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
李苏木叹一口气,伸出手握了她的手腕,“你我夫妻一体,不用分什么你我,之前我一心想着怎么在镇上站稳脚跟,出人头地,怎么不堕我爷爷的声名,反而忽视了咱们这个小家,忽视了你。”
卫氏肩膀耸动,用帕子死死捂着嘴巴,哽咽难言。
“有很多事我没有说给你听,实在是太久远了,远得不知从何说起……那就从我爷爷说起吧,你知道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做过走方郎中吧?”
卫氏吸了两把鼻子,吐出一口浊气,瓮声瓮气道:“隐约听说过两耳朵,但大伙说的模棱两可,有说真有说假,分辨不清。”
“我爷爷的确会医术,且出神入化,深不可测,师从我曾外祖父。曾外祖父、曾外祖母在我们家很少提及,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我奶奶的出身也讳莫如深。
先辈们的隐秘已尘归尘,土归土,长辈们不想旧事重提,咱们做小辈的也不必非得追根究底。
我爷爷虽说学了一手非凡的医术,只因着本朝律令,从医者必须就读于正规医学院,通过医学考核,方能挂牌行医。
他这样无门无派,半路出家的野郎中如何能入世人的眼,为了生计只得走街串巷,卖些草药丸子度日。
后来因缘际会,我得以送入府城的沈家医馆求学,爷爷当机立断弃了游医的营生,专门做起了乡间野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卫氏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啊!”李苏木自嘲一笑。
“你可能不知道,虽说爷爷是个行走四方的游医,但经他的手救治的奇难杂症数不胜数,名声渐渐传扬出去,我们家的日子也逐渐兴旺。
但是从我进了沈家的那天起,他就折断了行医的那杆幡子,自此不再治病救人。
因着我既已师从沈家,便有了光明正大,清清白白的出身来路,再不用像他那样师出无名,不被世人认承。
空有一身高明医术,却被人鄙薄、轻视,当作随意驱使的江湖伎俩,挣的银子再多,也换不来一声尊称。
他怕影响到我,怕我日后行医被人质疑来路不正,怕妨碍到我的名声。爷爷就这样隐藏了他的才华,做了道士,纵使被人说不务正业,有辱先人,他也不辩解、剖析,只一笑置之。
你说我承了爷爷这样大的恩情,我怎能不兢兢业业,奋发图强呢?”
卫氏嗫嚅道:“可夫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大伙都说你比张老大夫还厉害。”
“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李苏木的面容严肃,眉眼坚毅。
“即便不说爷爷,单说我一路走来经历的种种磨难,我也得闯出一番名堂,方不辜负之前吃过的那些苦头。我没有跟你提过沈家的事吧,在沈家……”
在沈家医馆的求学岁月是李苏木一生的转折点,那里的日子是兴奋的,是隐忍克制的。
恩情只是一时,但求学是漫长难熬的,他依附于沈家,跟着沈氏子弟一同去学堂、背医书。
可他跟他们又不一样,既不是主人,又不能把自个当成仆人,其中分寸拿捏时刻紧醒着他。待人要和气,不能挟恩情自重,又不能让人觉得软弱可欺,谁都能踩他一脚。
学业考核更是绞尽脑汁,既不能表现出色,夺了沈家嫡系的风头,也不能名落孙山,次次掉尾巴让人瞧不起。
那些年李苏木可谓是把中庸之道修炼得炉火纯青,凡事都要讲究个中正平和,因时制宜。
生活上也面临诸多的苦楚,酷暑时房间里热得像着了火,夜里只有睡在青砖地上才能入眠。严寒更是难熬,手脚冰凉化不开墨汁,他就在房间里转着圈地跑步,用烛火烤。
沈府里的冷冰热炭不是他们家能消耗得起的,他也不愿意过得这样奢靡,一个农家小子而已,实在不必把自己当个人物。
长身体时饿得睡不着,爬起来找出白日里悄悄藏起来的白面馒头,就着茶水往肚里咽。
“……如今想来,在沈家的日子好像远得在了天边,又好像近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我很感激沈家,人要知足,我得了人家的好处就不能恩将仇报,心怀不满,这些磨难都是我该受的。”
卫氏已是泪流满面,心痛不已,她从来不知道夫君少时吃过这样多苦头。
想也知道,几岁大的孩童远在离家千里的陌生之地,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长大后自然也就性子清冷,不爱搭理凡尘俗世了。
“好了,我这边也说完了,该说到咱儿子了。”李苏木微微一笑,温和地看着媳妇。
“我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大夫,我的儿子自然可以跟着我学医,等他再大些,大到能独自生活。我会把他送去县城或府城的医学堂,不必寄人篱下,看人眼色。
我有自信,再过几年我定能经营出一条顺畅的门路,到时官哥儿只管专注学业,而不用受我少时那样的穷苦。
现在的我只能窝在这个小小的镇上行医,焉知我的儿子、孙子就不能在县城、府城出人头地?我李家世世代代辛苦经营,总能成就一番气候,方不负我爷爷的良苦用心。”
卫氏浑身轻颤,激动不已,两眼亮晶晶望着夫君,心底有个朦胧的野望正在破壳而出,眨眼间便长成了参天大树。
李苏木正了面容,缓缓道:“所以我不会容许任何人碍了他的路,包括卫家,我方才说咱们俩夫妻一体,你爹娘就是我的爹娘。
孝顺二老我自然没有二话,但这并不包括大舅子、小舅子可以在我家里予取予求,像水蛭一样趴在我身上吸血。当初因我不善交际,在医馆里举步维艰,爷爷方物色了周邻当我的药童。”
说到这里,他轻笑一声:“邻哥儿确实是个好小子,滑不溜秋如一尾活鱼,替我挡了不少麻烦。有了他的帮忙,我在医馆才渐渐站稳了脚跟,不再左右掣肘。
若是李家或卫家的小辈当中有如此厉害能干的小子,爷爷何必舍近求远物色到旁人头上。一个家族里出色的后辈本就有限,愚钝之人安分守己不生事,自有他的太平日子。
如你娘家侄儿这般打架闹事,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的顽劣小子怎堪大用?我是绝对不会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惹麻烦,即便是给官哥儿培养日后的帮手,也不该是这种喜好惹是生非之人。”
卫氏浑身一震,有如一道响雷劈在头顶,一时愣在当场。
第180章
李苏木的一番话对卫氏的触动不可谓不大,虽然之前她只是若有所觉还不明确,这回是实实在在如雷贯耳。
当下心里五味成杂,有一点不舒服,又似乎隐约松了一口气,哪一个占了上风还真说不清。
李苏木的声音还在继续:“日后不管是李家还是卫家,不论谁求到你头上,你通通往我身上推。
你只管说忙于家里的一应琐碎事务,又要操持官哥儿的学业,实在分身乏术。加之做不了我的主,我倒要看看谁有那么大的脸面,敢撒泼撒到我的头上来。”
卫氏不知不觉又流下泪珠,这回是喜极而泣,她终于被肯定和认可了,她的夫君愿意挡在前面为她做主。
如此一来,她还有什么好怕的,这里就是她的家呀!
自从那天晚上的谈话过后,接下来几天,卫氏觉得打从做姑娘懂事起,到如今孩子都进了学堂,她从来没有过如此放松的心态,平和的心境。
早起送了男人上值,孩子去学堂,卫氏慢悠悠踱去市集买菜,回来后拍醒小侄子喂早饭,洗衣裳,洗菜,准备晌午饭……
一桩桩,一件件,按着顺序来,不必焦头烂额想着怎么跟夫君提起娘家的事。
不必费尽心思揣摩怎么跟富家夫人、小姐打交道,打听哪家有适龄少年郎,拐着弯询问家世、人品、才学等等一大堆跟她毫不相干的破事。
她只要做好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情就好,为人子女尽了本分即可,实在不必过于高看自己,她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娘说得没错,她之前的确蠢笨如猪,不知所谓,以为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身上,旁人会感激涕零。
实际上呢,谁都觉得她愚不可及,软弱可欺,活该被人使唤得团团转。
无事一身轻的卫氏着实过了几天太平日子,越过越觉得自个先前真是猪油蒙了心。
好好的日子不过,怎地偏要掺和娘家那些五花八门,高高在上的想头,她们家是什么名门望族不成?
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普通农户,隔三差五还要跑来女婿家打秋风。
哪来的自信觉得镇上唯一医馆的差事任她安排,镇上大户人家的好儿郎凭她随意挑选,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想通了的卫氏觉得自己之前也是莫名其妙,脑子好像进了水一样,分不清是非黑白,只一味地顺从她娘。
结果她娘当她是个大傻蛋,只想着怎么吃干抹净,连皮毛都没想给她剩,连她儿子都算计上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虽然夫君要她把所有事情推到他身上,卫氏却不愿意这样做。
本来医馆的事就够繁琐的,李家、卫家这一摊子事全压在他身上,旁人不心疼,卫氏心疼。这可是自家的顶梁柱,她和儿子最大的靠山,谁都不能欺负他。
娘家的麻烦卫氏决定自己解决,左右儿子今年上了启蒙学堂,她有的是时间对付这群妖魔鬼怪。
打定主意后,卫氏一连三天带了侄儿去糕点铺子买点心,麻花甘甜爽脆,炸巧果焦香酥脆,绿豆糕松软细腻……
卫满银心里乐开花,他奶奶果真没说错,大姑这里顿顿饭菜都有鱼肉,零嘴点心也吃不完。他日后就不回自个家了,一直住在大姑这里,左右大姑孝顺他奶奶。
结果大姑光买却不拿出来吃,买回来锁在箱子里看都不让看,非但他吃不着,他表哥也没有。
卫满银十分不满,吵闹着要吃糕饼:“大姑,我要吃麻花,你凭什么不给我吃,你是不是想藏起来自己吃掉?”
卫氏耐心劝解:“我也不吃,我们大伙都不能吃,这些是要孝敬给你奶奶的。只有奶奶能吃,过几天我给她送去,哦,对了……
你哥哥在家,也许他们能吃一点,你在大姑这里可吃不着,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卫满银不服气,他要是不在家,哥哥们肯定把所有糕点吃光,一口都不给他留。
馋了三天的卫满银决定不忍了,大姑这里一点都不好,买了糕点也不能吃,还不如在家吃他奶奶的孝敬。
“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大姑你送我回去吧……”
卫氏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柔声安抚:“眼下快到晌午了不好坐船,明天咱们早起回家看奶奶吧,顺便把点心送回去。”
卫满银犹豫点头,暂且按捺下急切的心情,明天,等明天回了自己家,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不来这破地方了。
一踏上卫家的门槛,卫老娘夸张的眉开眼笑,拍手跺脚的迎接姿态出现在眼前,之前卫氏只感觉与有荣焉,洋洋自得。
如今再看,老娘脸上的笑容跟戏台子上的脸谱没什么区别,都是那样深可见骨,矫揉造作。
卫老娘先是稀罕了一阵小孙孙,接着转过身对着大闺女:“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姑爷那边有好消息了?
我就说嘛,妇人吹枕头风最是管用,偏你是个死脑筋不知变通,这一试不就成了。”
卫氏眉眼不动,慢条斯理坐下来后并没有接她的话,反而看向跟她一同进屋的小妹。
“方才在河边跟你搭话的是哪家小子,我怎么没见过?你也是个大姑娘了,眼看着及笄就要嫁人了,怎么这么没有分寸在外头抛头露面,跟不认识的胡乱说话,传出去名声好听?”
卫小妹懒洋洋坐在椅子上,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一声。
“姐姐怎么说到我的头上来了,当初姐夫能看上姐姐,不也是你跑去河边买菜被姐夫看在眼里,才得了这么一桩良缘。怎么,如今姐姐日子过得舒坦,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
“你……”卫氏一片好心喂了财狼,气急败坏道。
“你能跟我比?那时爹娘忙着田里的出息,我去河边买渔船上便宜的鱼虾,跟人赤红白脸讨价还价,就为了便宜三、五个铜板。若不如此,咱们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吗?”
“好了,好了!”卫老娘插在中间打圆场,挥手赶小闺女回房。
“你姐好容易回家一趟,你跟她吵什么?前两天不是才跟我说,家里住着太闷,还是镇上舒服。
你要想去镇上就得巴结讨好你姐,你怎么还跟她吵上了呢,她也是为了你好。”
卫小妹气闷地扭着身子回房,讨好她姐也没用,她姐这大半年跟吃错了药似的,天天逮着她做女工、做家务……
从早到晚做个没完,她才不会蠢得跑去镇上自讨苦吃,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
但是在家里也很烦躁,之前住在镇上时,后门河边上也是船来船往。她去河边清洗衣裳,碰见最多的是各村里的农家小子,偶尔也会搭上几个镇上的富家公子。
如今回了乡下老家可倒好,来往的全是晒得黢黑的泼皮猴,连个长相周正的都没有,更别说富家少爷,跟镇上不可同日而语。
可她姐要是跟手跟脚死死地拘着她,便是回了镇上也没用,所以卫小妹的火气才格外大,连她姐的面子情都懒得装了。
卫老娘目送小闺女回房的背影,转过身凑近大女儿。
“怎么样,姑爷可有说你大侄子什么时候过去医馆?若是定了日子,咱们也好提前收拾准备,这衣裳被褥的就算了吧,左右你这个当姑姑的不会亏待自家侄子。”
见大闺女抬眼看过来,她连忙解释。
“是这么回事,按理说药童吃住是在医馆,可我这不是想着住在外头多有不便,吃不饱睡不暖的,哪有亲姑姑家舒坦?左右都是一家子骨肉至亲,又没有便宜外人,你说是吧?”
卫氏自嘲地轻呵一声,“娘,您先别忙活,您女婿说他做不了主,他……”
“什么?”卫老娘勃然大怒,气冲冲打断道。
“你是怎么做事的,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了?姑爷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堂堂医馆里唯一的大夫,有什么事是他做不了主的?
这明摆着是瞧不起卫家,瞧不起你,没有把咱们这一大家子放在眼里。你看着吧,这要是换个姓李的小子,你看看他会不会这样百般推脱?指定跑前忙后,早八百年就给安排妥当了……”
卫老娘滔滔不绝,大发雷霆,骂了半天却发现大闺女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慌乱辩解,手足无措。
平静的面容如一汪清泉,睁着一双明亮如雪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不言不语。
卫老娘没来由地心里有点发慌,讪讪地停止了喝骂,可又不甘心就这样低头,临了还要找补两句。
“……我都是为了你好,娘家有人你的腰杆子也硬气,是吧?”
卫氏没有说话,嘈杂的叱骂戛然而止,高亢的尾音还在堂屋里回荡。
屋子里一片死寂,因着方才的慷慨激昂,此刻的无声更显空旷。
卫老娘皱着眉头挪了挪屁股,格外不适应,她大闺女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哪哪都叫人不习惯。
突然一声轻笑响起:“娘,您老人家着的什么急呀,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吗?
您女婿说他只是个看诊开药方的,医馆里的杂事管不着。等他碰见沈家大爷提一提这事,不过沈家大爷现在去了府城,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
“那……那要等多长时间?”
尽管仍有些许不适应,可这是关乎家里的大事,卫老娘迫不及待追问。
卫氏捋了捋衣摆,漫不经心道:“这就不知道了,之前沈家大爷去府城的归期不定,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一年半载也不是没有。沈家在府城有宅子,府城住得舒坦回乡里就少了。”
卫老娘皱眉不满:“怎么这么久?不就是姑爷一句话的事情吗,搞这么复杂做什么?
要不让姑爷写封信去问问,沈家大爷忙的都是大事,哪有空搭理这些个犄角旮旯,要我说……”
正说的起劲,眼见大闺女提了桌上的一个油纸包站起身。
“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上次娘说爹夜里腿脚抽筋疼得睡不着,我买了些糕点回来给爹补补身子。
前些日子听大堂嫂说大爷爷也有这个毛病,我既知晓了,少不得过去看一回。这些点心给爹留一份,另一份我拿走了。”
卫老娘万分不舍:“你傻呀,这可都是真金白银买的,怎地白白送给外人?左右邻居送两把菜也就是了,谁家阔气还送镇上买的点心?要不都留在家里吧,我给你去菜园子里扯两把菜苗……”
卫氏根本不搭理老娘的啰嗦,花了银子就要落到实处,自顾拎了点心出门。《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