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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大爷爷是他们卫家这一脉的族长,年岁一大把,苍老得背脊弯成了一道桥梁。


    精神头倒好,每日早晚天气凉爽的时候,必要杵着拐杖田间地头走上一遭,走得舒坦了回来还能多添半碗饭。


    卫氏去的时候大爷爷正在歇晌,接待她的是他孙媳,两人便也没打扰老人家,坐在堂屋走道吹凉风。


    “来就来了,这么客气做什么,都是自家人买什么点心,抛费了。”


    卫氏笑着道:“我说实话嫂子可别生气,过年那会子似乎听嫂子说了一耳朵大爷爷腿脚抽筋的事。正巧前几天我娘去镇上,要我挪两个钱给她买补品,说是我爹腿抽筋要补养。


    本来这次回来该买些补身子的才合适,只是我最近手头不是很宽裕……有点腾挪不开,便买了些糕点胡乱充数,还望大爷爷不要见怪才好。”


    “你呀你,真是个实诚的丫头!”卫家大堂嫂啼笑皆非。


    “别说大爷爷了,你爹娘、大伯、大伯娘……随便哪一个拎出来,个个都腿脚抽筋。人上了年岁就是这样,吃王母娘娘的蟠桃都没有用,更别说补品。”


    她皱了眉头又道:“不过婶子也是过了,若是真得了病身子不舒坦,做儿女的该帮衬帮衬。哪有一点小毛病就上女婿家拆借的,像什么样子,你还过不过日子了?”


    卫氏低头苦笑,并没有顺着话头说下去,转而说起别的事。


    两个年岁相仿的妇人凑到一起,说一说家里的男人、孩子、家务活……半天辰光也就混过去了。


    自此卫氏隔三差五得空了就往娘家跑,之前卫老娘跑镇上勤快,如今两个倒换了个。


    每次回来也不空手,天气渐热,她也不买别的,左右当家的是大夫,她拿药材也方便。


    甚的清热解毒,头昏脑涨,食欲不振……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些吃也行,不吃也无碍的便宜药材。


    且娘家一副的话,大爷爷家也必有一副,只说是她的一片孝心。


    这一番做派惹得一村子的人眼红,卫家的这个大姑娘真真没白养,见天地往娘家扒拉。这得多亏卫家两个老的没生病,有病也给吃没了,谁家经得住这么个吃法。


    只卫老娘胸口憋着一股气,有苦说不出,先前她撇腿喜欢跑镇上,随便找个由头便能从大闺女手上抠两个零用。


    再不济可以说想小闺女或小孙孙了,过去蹭一顿好饭菜。


    眼下可好,不论是小闺女还是小孙孙,都不肯去镇上住。大女儿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她这边才想招手坐船呢,大闺女已是笑眯眯到了家门口。


    且老大跟变了个人似的,精乖,别看旁人说得好听,甚的姑娘顾娘家。


    可她拿回来的这些茎呀、叶呀的,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菜品,喝得多了一肚子苦药汤子“叮铃哐当”响。


    吃了两顿,他们两个老家伙先扛不住了,有多少效用不清楚,但是从早到晚跑茅房倒是勤勉。


    再吃下去,没病也要吃出病来,扔又舍不得,只得偷偷把药材藏起来。


    这一天照例在大爷爷家打发辰光,卫氏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坐着发呆,亦或前言不搭后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大堂嫂关心地问:“你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我给你参详参详。


    嫂子虽说也不是个聪明的,到底比你多吃两年白米饭。纵使帮不上忙,说出来心里也能舒坦些,一直闷在心里怕是要坐下病来。”


    “没有什么……不是什么大事。”卫氏欲言又止,长叹一口气。


    在大堂嫂的再三劝说下,卫氏支支吾吾说了大侄子和卫小妹的事,话头一转道:“帮衬娘家本也是应当的,可医馆里的张老大夫才退下去。


    夫君匆匆忙忙当了唯一的坐堂大夫,焦头烂额正是忙乱不休的时候,连夜里睡觉都在排布医馆的诸多琐事。


    我要娘耐心等一段时间,可我娘偏不听,要不是我死命拦着,怕是早就闹到医馆去让她女婿没脸。


    我妹妹……哎,小妹的事不说也罢,左右是我这个当姐姐的没本事。不能帮她找一门合心意的亲事,我娘骂我也是应当的。”


    大堂嫂眉心紧锁:“婶子要去医馆闹?她闹什么,那家医馆既不姓李,也不姓卫的,她哪来的胆子过去闹?”


    “我娘的性子嫂子不是不知道,无理也要搅三分,谁要是不如她的意,她能闹腾得阖家不得安宁。


    这也就罢了,要紧的是我婆婆……嫂子,日后我若是无家可归回了娘家,怕是……怕是没有活路可走了。”


    说完以帕子捂着脸啜泣,连大声痛哭都不敢,似怕惊动了旁人。


    大堂嫂面色大变,慌忙问道:“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么就到了这一步?李家……李家是厚道人家,怎么能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看卫氏只顾着伤心哭泣,连忙催促:“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别光顾着哭呀!有什么事说出来,大伙好好商量。”


    自打卫老爹结了李家这门姻亲,不但卫家,就连他们这一族的人都跟着沾光。


    在闭塞的乡土社会,名声、威望比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更重要,这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堂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卫家做事太过分,李老爷子忍不了,决定舍了这门亲家?


    那他们这一族的人岂不都要遭人耻笑,往后在镇上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那怎么行?


    煮熟的鸭子还能展开翅膀飞了?


    这肯定是不行的。


    卫氏一边抹眼睛哀伤抽泣,一边断断续续说些似真似假之语。


    什么因着偏帮娘家,婆母对她早就心怀不满,年节里回老家眼里只当没她这个人。


    这回也是,夫君的药童连李家、婆母娘家人都没挨着边,凭什么给卫家男丁?


    这个家到底是姓李还是姓卫……若是真个姓了卫,那也好说得很,那就各回各家,各找各的祖宗吧!


    卫氏哭哭啼啼,伤心得不能自已,却是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个清楚明白。听得大堂嫂面如死灰,一颗心七上八下,手里的帕子揉成了梅干菜。


    这样下去不行,若是任着卫家两个老的如此糊涂行事,李家这门姻亲迟早得拆散伙。


    她必须要把这件事告知当家的、公爹,还有老爷子,这可是关乎他们卫氏一族的大事,不能胡乱瞎搞。


    许是肃清了心中的憋屈、苦闷,卫氏心情颇好地坐船回了自个的小家,连去接儿子的路上都是哼着小调,眉眼越发闲散安逸。


    等过了四、五天到了回娘家的日子,她这边才要提上油纸包出门,李家大门被拍得“啪啪”响。


    打开大门一看,“哎呀,稀客稀客,嫂子难得来我家一回,快请进请进!”忙携了来人的手进屋。


    大堂嫂把臂弯里的提篮放在桌上,喘一口粗气才有空说:“这一路紧走慢走给我累够呛,幸好来得及时。”


    接过卫氏寄过来的茶杯一气干了,仍是不过瘾,又喝了一杯才平稳了气息。


    卫氏不慌不忙道:“嫂子不用着急,若是方才没碰上,我今儿也是要回娘家看望爹娘的,在老家也能碰面。”


    大堂嫂忙不迭摆手:“你今天不能回娘家,我这次过来就是转达我们家老爷子的训诫。


    你听好了,出了门子的闺女应当以夫家为重,隔三差五往娘家跑成什么体统?没得叫人说我们卫家的闺女不掌家,离了爹娘就活不成了,你日后就少回娘家吧!”


    “啊?这怎么成?”卫氏大惊失色。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嫂子你跟我说说,我哪里做错了我改还不行吗?卫家……卫家这是不认我了吗?”


    “不是不认你,这事有些复杂,总之你听老爷子的就是了。


    你家里也是一摊子事,犯不着三天两头回娘家,说真的,姑娘想家也是情有可原。可你见天地往娘家跑,也实在不像话,谁家闺女有你这样?”


    卫氏面有难色:“那我娘……”


    大堂嫂斩钉截铁道:“婶子也是,老爷子也给她留了话,要她无事不得来镇上。先前几十年在乡下过得好好的,怎地如今偏偏腿长喜欢往外跑?


    老爷子说了,她要是真的闲着没事干,便挽了裤腿下水田扯草,或者扛了锄头去旱田松土也行,总之无非必要,不准来镇上。”


    “啊!这……这怎么使得?”卫氏惊讶地好半天回不了神。


    “没什么使不得的,族长发了话,大伙都得遵从。”大堂嫂满不在乎一挥手,总结陈词。


    “好了,话我已经带到了,你只管听老爷子的,惹着了他老人家,谁都没有好果子吃。对了,我们家偏了你好些药材,攒了一篓哪里吃得了,往后可不能再送了。


    家里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只园子里的瓜菜长得鲜嫩。这不,趁着天没亮摘了一篮子给你送来,炒着吃或是拌酱都使得,这个天放几天也不会坏。


    事办完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船家那边正等着我呢。”


    卫氏慌忙挽留:“哎,别呀……嫂子好容易来我家一回,不吃饭可不成,不吃不许走。”


    拽了她的胳膊不松手,两人像打架似的来回拉扯。


    大堂嫂年长力大,左右腾挪两下挣扎开,边推搡边往外走。


    “不了,不了,今儿家里有要紧事,得赶紧回去。下次吧,下次一定在你这里吃饭,机会多得是,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送走大堂嫂,卫氏提了竹篮回院子清洗,春末夏初,有温柔的风吹过树梢,树叶子“哗啦啦”旋转,妩媚摇曳。清凉凉的井水在指尖流淌,不冷不热,刚刚好。


    就像她的生活,忙中有度,闲中有趣,乐在其中。


    她喜欢把家里大小两个男人的一日三餐,四季衣裳……打理得井井有条,喜欢看他们狼吞虎咽吃她做的菜肴,更喜欢看他们一前一后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那银铃般的笑声能驱散心底所有的阴霾,听在她的耳边比仙乐更动人,连额头上沁出的汗水都透着股肆意。


    卫氏喜欢这样的生活,并沉迷其中,她不是一个有大志向的人,只愿这样一家三口和乐安顺,无忧无虑地生活,纵是粗茶淡饭,她也甘之如饴。


    有条不紊洗干净今天要吃的青菜,卫氏拿了菜板、菜刀切,今天是个好日子,正适合一家人大饱口福。


    第182章


    暖和的太阳挂在半空,泥泞不堪的土路上,一辆骡子车正在艰难前行,头发花白的老者哑着声音喊:“叶丫头再使把劲,过了这个水坑就好了。”


    青叶牙龈紧咬,双手抵住车厢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推,陷在水坑里的木头轮子滴溜溜打滑,污水四溅死活上不去。


    孙老伯狠心一鞭子抽在骡子身上,嘴里叱骂一声“啾”,同时另一只手攀住车辕前的麻绳,埋头用力往前拉。


    在两人一骡的通力合作下,车轮在泥浆里转着圈地滚出了水坑,“噗嗤”迸出一大股泥水。


    陡然失去阻碍,青叶身子猛地往前一扑,险些一头栽倒在泥坑,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子。


    “啊呸!”她一口吐掉溅到嘴里的泥水,直起身大口喘气,露出一个苦笑。


    正是插早稻秧的时候,她爹抽不出空去镇上接她,上回休假时跟她交代了一番。


    说是拜托了镇上一个专门拉骡子车的老熟人送她回来,还带她去认了人。


    结果前阵子一场大暴雨下了好些天,原本以为出了五天的太阳,路面应该晒干得差不多了,行车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青叶低头看着自己从头到脚满身泥水,脸上也是糊拉拉不清爽,又想苦笑了:这哪里是没有太大的问题,简直是步履维艰,这半截路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地势高的地方还好说,尽管路面没有干透,骡车过后也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车辙印,并没有什么影响。


    哪想到走到半路竟然越发艰难,大大小小的水坑、洼地没断过,左边过了这个小坑,右边又陷进大的坑洞,左右掣肘。


    眼看着离家还有一半路程,这一路可怎么推得到家?


    孙老伯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喘着粗气看了眼来时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又转头打量四周。


    “叶丫头,咱们两个一老一少的,可没法子把这车推到你家去。这样吧,咱们再辛苦点把车推到前面的那条岔路口,那里有我相熟的一户人家。


    把车停在他家门口后,我再牵了骡子送你回家,等路上再晒两天我来取车。”


    “好的,孙爷爷,我听您的。”青叶缓过气走到车厢一旁。


    “好孩子,是孙爷爷带累了你。”孙老伯也是一身狼狈不堪,麻布衣服上布满泥点子,连花白的胡须上都沾满了泥浆。


    “本来跟你爹夸下海口,打包票说没问题,结果弄成了这幅模样。害得你小小年纪还得帮我这个遭老头子推车厢,实在过意不去。”


    “孙爷爷,您可不要这样说,是我连累了您才是。若不是要送我回家,您也不必遭这老罪,该说对不住的人是我。”清脆的少女声自后传出。


    孙老伯乐得哈哈大笑:“你个小娃娃有点意思,也是,你爹、你外祖父都不是一般人,你自然也不差。


    不管怎么说,孙爷爷记你的情,这一回多亏有你帮忙,要不然我这车厢扔到半道上,回头哪还找得回来。”


    一老一少在满是泥浆的土路上一边趔趔趄趄推着骡子车往前走,一边其乐融融笑语不断。


    杏娘端着一盆温水推开房门,“娘给你拿了布巾,你先擦把脸把外衣脱了,锅里正在烧热水,等一会洗个澡再出去。”


    房门打开一道口子,堂屋里丛孝由衷道谢声和孙老伯大声道歉声相辅相成,不相上下。


    “嗯!”青叶解开松散的发髻,毛糙糙的发丝以指梳顺后编成辫子盘在头顶。


    关上房门,杏娘心疼地看着闺女脸上干掉的泥巴,绞了热巾子递给她。


    “往后便是下刀子,也得要你爹去接你,你看看他做的好事?孙老伯一片好心,咱也不能说什么,可哪有这样办事的?”


    青叶安抚道:“娘,我没事,就中间推了一小截路,后半程我还是骑着骡子回来的。我不肯骑,孙爷爷偏不答应,非要牵着绳子让我坐上去,我不坐他就生气。”


    想起老人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女孩吃吃地笑得欢快。


    “你呀你,还是个孩子脾气。”杏娘拍了女儿一记转身往外走。


    尽管眼下是农忙时节,可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孙老伯好心把闺女送回家,他们就得准备一桌席面招待。


    青叶回家后的热闹自不必细说,等她回了刘记别院却得了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吃过晚饭女孩们聚在院子里玩耍,有穿花绳的,也有做针线的。


    青叶正捏了一根针拿着绣绷绣花,要她一直做女工不乐意,偶尔兴头上倒是绣得有模有样。


    “你腰上挂的这个香囊是自己绣的吗?绣得可真好。”一道轻柔的女声突兀地在头顶响起。


    青叶慌忙抬头:“孙姑姑好!”


    又低头看一眼腰间的香囊,脸上大囧:“呵呵,这不是我绣的,我怎么可能绣得这么好?这是家里的一个姐妹送我的。”


    孙姑姑仔细看了一眼:“是你教的针法?”


    “嗯!”青叶点头。


    她在刺绣上不精通,记东西倒是极厉害,孙姑姑闲暇时教的针法记得牢牢的,等休假时回到家便教给垄上的小姐妹们。


    没想到所有人当中张玉的悟性最好,非但能把青叶转述的技法融汇得炉火纯青,有些她说不明白的地方,张玉摸索一段时间后也能弄懂个七八成,比青叶还像孙姑姑手底下的学徒。


    张玉的绣技好,绣品自然卖的上价,为了感谢青叶的倾囊相授,便依着时令做了香囊送给她。


    此时她腰间挂着的就是一个鹅黄色的香囊,其上绣了一只肥圆的小麻雀。


    毛色艳丽,栩栩如生,脚底下踩的枝条仿若下一刻就要上下颤动。


    孙姑姑啼笑皆非:“你自己还学不会呢,教起旁人来倒是上心,可见学不会是假,偷懒耍滑才是真。”


    青叶“嘿嘿”傻笑,她宁愿坐在织机前织布,也不喜欢拿了绣绷一针一针刺绣,忒费劲!


    孙姑姑莞尔一笑,“你来我房里一趟。”


    说完转身往回走,青叶忙收拾好笸箩跟上。


    孙姑姑住的厢房不大,窗明几净,布置得井井有条,靠窗的那一面摆放着一张书案,笔墨纸砚齐全,几本泛旧的书本胡乱堆叠在一起,青叶进来后拘谨地站着。


    “坐吧,找你来是想替我叔父道声谢!”见面前的女孩一脸迷糊,她又补充道,“就是前两天送你回家的孙老伯。”


    “哦!”青叶焕然大悟,“您是说孙爷爷呀,可他把我送回家了。”


    孙姑姑笑着解释:“一码归一码,他收了钱就要把事办妥,结果累得你帮他推了半路的骡车,没有这么办事的。幸好你爹娘大度不予计较,我却是要替他道一声谢!”


    青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继续傻笑。


    孙姑姑也不为难她,转而问道:“我见你平日里喜欢写写画画,你可是念过书?”


    “没念过,”女孩老实摇头,“但是跟爷爷认过字,也能看书、写字。”


    “这样啊……”孙姑姑想了想,询问道。


    “从今年开始你们织的棉布可以上货架出售,刘记在镇上和县里都有布店,这本是好事一桩。


    可我年岁大了精力跟不上,来来往往的账目又繁多,我实在管顾不了,你可否愿意帮我理清账本?”


    青叶兴奋回道:“我当然愿意,可我……我不会打算盘?”


    “没关系,很简单的,我教你,你会看书写字学起来也快。这样吧……除了回家的日子,每天吃过晚饭你来我房里学一个时辰,等学会了熟练后上手就快了,理清每天的账目即可。”


    青叶满脸通红,用力点头:“好!”


    自此后青叶跟孙姑姑学着记账本,核算来往账目。


    回家把这事跟她娘一说,杏娘也是大加赞赏:“好事啊,你娘我少时也是学过算盘的,不过长到如今这样大也没用上几回,时日一长……


    如今只记得有几颗珠子了,怎么拨的却是忘个干净。叶儿你好生学,学会了给你娘好好盘一盘酱菜生意,指不定能省几个钱。”


    饭桌上众人喷笑,丛孝抖着手指媳妇:“她只是给你记账本,又不是做买卖,怎么给你省钱?”


    杏娘还没开口,青叶先不干了。


    “怎么不能?孙姑姑说了,记账就是为了验看哪个花色、哪种类别的棉布最走俏。卖得多的那些可以安排人手多织,妇人们不喜欢的可以减少出货量。


    这样一多一少,同样的棉布匹数不是可以卖更多钱?我娘的酱菜生意也可以此类推,要晒那么多干菜也很累呀,要用最少的精力做最划算的买卖,这也是省钱了……”


    我的个乖乖,一桌子人都被女孩的夸夸其谈给惊住了,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这才几天没见面,自家的傻丫头就跟被菩萨点化,开通了神智似得,小嘴吧啦吧啦忒利索,说起做买卖头头是道,精明得不像这个家里的种。


    要知道这一家子从老到小,有一个算一个,就没一个是属于精明厉害的。


    老的不用说,陈氏在外面看起来咋咋呼呼得厉害,连她亲妹妹都知道她是一个纸糊的架子。嘴里叫嚣得凶狠,内里是个糊涂蛋,给人一忽悠就找不着北,还洋洋得意自以为威风。


    丛三老爷不用说,糊涂虫陈氏的手下败将,更不用指望。


    杏娘年轻时更没眼看,竟然能折戟于婆婆和嫂子的刀下,吃的亏上的当能装满一屋子,好在后面做买卖长了见识,心眼也是与日俱增。


    丛孝是凭手艺吃饭,勉强跟买卖沾上边,也算不上十分精明,要不然也不会在他哥姐身上吃那么大的亏。


    两个臭小子还小,一个安静斯文,一个调皮捣蛋,目前还看不出来日后的为人担当,总归不是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只有这个唯一的女孩,十来岁的年纪变化得可太快了,上次回家时还是个只知道吃吃喝喝,掰着手指头点菜色的憨丫头。


    这次到家说起做买卖竟然头头是道,有模有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家铺面的小掌柜。


    杏娘拍着桌子大乐:“好,我闺女好样的,别理你爹,咱们跟着孙姑姑使劲学。又不是去杀人放火,技多不压身,学得多才好,等咱娘俩往后挣了大钱,娘给你分红。”


    青叶抿嘴笑,她就是想到这点才毫不犹豫答应了孙姑姑,左右又不是去做坏事。


    两个小子在一旁“噢噢”起哄,闹着也要分银子,一时饭桌上鬼哭狼嚎,热闹极了。


    第183章


    天气一热,杏娘的酱菜生意重又步入正轨,丛孝则接了他老子的班,挑了竹编筐子、木质小摆件去镇上摆摊。


    丛三老爷悠然自得地坐在小板凳上,就着过道里吹来的凉爽,手里不紧不慢,灵活穿插篾片。


    不用顶着大日头守着小摊子,老人家也没什么不乐意,左右儿媳有儿子陪着。


    老伴当周老爷子也失了艄公的营生,日日得闲正好过来打下手,好打发这漫长的时光。


    乡里的老人编箩筐不在话下,只不过大多没有丛三老爷那样精致,花样繁多,前期的破片、分层、抽丝……能做的多了去,左右孙子不在家,周老爷子一个人呆着也无趣。


    过来跟人说说话,吧嗒两口旱烟,到了饭点麻溜起身回家,吃完饭再过来。


    本来依着丛孝的想头,夫妻两个这些年攒下来的积蓄说不上大富大贵,在他们这个小小的镇里还是能盘下一间小铺子的,不若干脆做铺面生意。


    杏娘思索一番后摇头拒绝:“卖酱跟别的物什不一样,打个比方说菜蔬,镇上的人没有菜园子种不了菜,天天挎了篮子出来买一日三餐。


    可酱不一样,同样是每天炒菜必不可少的,买酱都是一坛一坛地买,吃酱再厉害的人家,也不会拿酱当水喝。买得多的人家一次的量够用好几个月,买得少的也能用个把月。


    咱们这里每个月有六个赶集日,除开下雨和农忙,其实买酱的人家没有那么多。这不是在家闲着也没事,出来碰碰运气吗,指不定能遇到新客人。


    即便守一上午没挣钱,那也没亏钱啊!有了铺子又不一样,除了没有风吹日晒人能舒坦点,客人还是那么多,兴许会多那么一两个,可买铺子的钱是大头,岂不白搭进去了?”


    丛孝倒是有不一样的看法:“真要说起来,有了铺子生意肯定更好,只不过咱们家里人手不够,且以务农为主。


    加之我往后还要接泥瓦木工的活计,也抽不出空来守铺子,还真像你说的那样,守着小摊子最适宜,就是人辛苦了点。”


    “这算什么辛苦?”


    杏娘不以为意,拿起脖子上的布巾擦一把脸上的汗水,男人忙接过她手里的蒲扇慢悠悠摇晃,两个人都能蹭点凉风。


    “好歹不用像田里那里干活,只是枯坐无趣罢了,咱们两个人正好有个伴。坐烦了轮流出去溜达一圈,买点小菜捡漏,一个上午混过去很快的。


    你这是刚开始还没习惯,其实守摊子也蛮有趣的,你日后就知道了。”


    男人笑了笑,他有什么不习惯的,媳妇想怎么做都成,他陪着就是了。


    “可惜咱们这小地方商贸凋零,镇上富户稀少,农人喜欢逛街面上的小摊子,不乐意去铺子,要不然置下铺面赁出去收租子,也是个稳定的进项。”


    杏娘轻笑道:“你是在大地方看花了眼,咱们镇就前面那条正街有点人气,那些铺面也都是祖传的。


    咱们这的人都爱往小巷子里钻,花样多种类齐全,买把蒜搭两根葱还能讨价还价,多划算的事,我也乐意在小摊位上溜达。”


    夫妻两个说说笑笑倒比跟公爹守摊时热闹,更易打发辰光。


    这天清晨来得早,太阳还没露出金灿灿的头脸,早上的巷子微风拂面,凉爽袭人,在这盛夏时节给忙碌的人们片刻喘息之机。


    丛孝去买早点,杏娘独自坐在小板凳上撑着脑袋打瞌睡,夜里酷热难耐时睡时醒,睡得不踏实,也只趁着清早的这点子凉意才好入眠。


    可惜又舍不下这人世间的几两碎银,好在只需隔几天起一回早床,忍忍也就过去了。


    早上的街市如同好梦正甜酣睡的孩童,旺盛的精力尘封在小身子里,轻微的嘈杂声好比小呼噜,丝毫没有影响。


    正当杏娘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得,一道轻柔的声音在面前响起:“小姑!”


    杏娘掀开眼皮无意识扫了一眼,反应过来后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侄媳妇上街买菜呢,来得早了些,好些摊位还没收拾妥当。”


    卫氏挎着提篮怯生生立在摊位前,讪讪一笑:“苏木哥早起要去医馆看一个病人,我也就跟着起来了,正好过来跟小姑打声招呼,小姑父怎么不在?”


    “他去买早点了,来得早赶不及在家里喝粥,来街上趁两口。”


    卫氏赶忙接口:“要不小姑去我家吃吧,来之前我已经煮好了稀饭温在锅里,我也还没吃,咱们一道过去顺便找一下小姑父。”


    “还是不了。”杏娘摇头拒绝,淡淡道。


    “你小姑父眼看着该回来了,且我们要守着摊位脱不开身,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你自己去吃吧,我们这么大的人了还能饿着不成?”


    两个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废话,自打出了卫小妹那档子事,杏娘便很少去李家小宅。


    有事了去医馆找李苏木,逢年过节回娘家碰到卫氏也只一个面子情,再不复往日那般热心肠。


    卫氏若有所觉后失落了一阵子,可她也没法子,不得婆家人看重只好紧紧把娘家人抓在手里。


    可经了这许多事后她又改了念头,娘家人的德行她比谁都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决定舍弃娘家,断没有回头路可走。


    失了娘家的助力就必得交好婆家,卫氏其实是个极聪慧的性子,讨好婆婆不急在一时,需得天长地久慢慢磨,跟夫君看重的小姑重归于好才是重中之重。


    时日一长夫君若是有所察觉,夫妻间生了嫌隙,那才是得不偿失。


    醒过神的卫氏迫切想做点什么,之前是她糊涂错把鱼目当了珍珠,眼下自不会坐以待毙等着旁人上门来求和。


    “……时辰不早了,我就不叨扰你了,你忙你的去吧!”


    被打发走的卫氏慢吞吞转过身,步履沉重走了几步,越走越慢,到底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毅然转过身快步走回来。


    “小姑,你跟小姑父晌午来我家吃饭吧,我……我这就回去准备席面。”


    杏娘诧异地看着重新站在眼前之人,客套拒绝:“还是不了,无缘无故怎好去你家打扰,况且家里还有老人和两个臭小子丢不开手。


    你不用管我们,我们船来船往回去很方便,忙你自己的去吧,不用这么客气。”


    卫氏急切摆手:“我也不忙,我是真心想请小姑和小姑父去我家吃饭,您就答应我吧,我……”


    尽管脸上烧得通红,卫氏仍是鼓足勇气道。


    “我之前猪油蒙了心,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都分不清,现在我知道错了。求小姑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往后我再也不做那些糊涂事。”


    杏娘摇晃蒲扇的手一顿,这回是真惊讶了,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良久后笑着说。


    “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你们还年轻,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我们当长辈的只希望你们不要瞎折腾,并不会强迫你们做什么。


    这人跟人相处也要讲究个缘分是吧,我没有针对你,只不过确实抽不出空,下次吧,下次有机会一定去你家蹭饭。”


    卫氏依旧不死心,哀求道:“小姑,求你了,吃一顿晌午饭耽误不了太长时间,还可以接了青叶表妹家来打一顿饥荒。


    再者自打小姑父从县里回来,苏木哥还没跟小姑父碰头喝过酒,在家里念叨了好几回。


    难得今天天气凉爽,小姑,您跟小姑父来我家吃一顿饭吧,我灶上手艺不如您,可我手脚利索,做饭很快的。”


    她这样舍了身段软语哀求,弄得杏娘也狠不下心来果断拒绝,两人本来就没什么深仇大恨,先前也是因着旁人的龌龊抹不开面子。


    “好了好了,你别这样,去你家吃饭没问题,只不过你那个妹妹……”


    “小妹?”卫氏一愣,随即露出一个苦笑,“我小妹现在兴头头要当她的富家夫人,哪有空搭理我这个穷酸姐姐。”


    卫家族长发过话后,卫氏自是听从,不敢再三天两头往娘家跑。


    可该做的事也不会马虎,一个月里总会托人往娘家稍两回药材或吃食,一片赤子之心着实难得。


    月初时她娘捎信来说小妹的亲事有了着落,卫氏当即跟人打探了一番,听完后眉头皱得死紧,心绪不宁,顾念着那点血脉亲情回娘家劝说。


    “那个刘二爷眼看着三十多快四十了,小妹才多大,论年岁都能当她爹了,这样的人如何能嫁,这也不是良配啊?”


    卫老娘仔细摩挲着手上戴的金戒指,实打实赤金打磨而成,不是那等子鎏金的水货可比,金灿灿闪得人眼疼。


    她翘起指头眯着眼,漫不经心回道:“年纪大有什么要紧,年岁大才知道疼人,你小妹打小娇惯坏了,就得找一个这般大能娇宠她的。


    那些十几岁的小年轻能顶什么用,头三天贪鲜好玩能把小妹捧到神龛上供着,过一个月再看看,得了手就是自家锅里煮熟的肉,想跑也跑不了了。”


    “可这差得也太大了,足足差了好几轮。”卫氏苦口婆心劝说。


    “您老别光盯着刘家的家财,是,刘记是咱们镇上最大的布庄,在县里也有生意。


    可经营铺子的东家是刘家大爷,那个二爷就是个跟着兄长混吃混喝,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


    卫老娘不赞同道:“你怎么这样说二爷,我可是亲眼见过的,长得……”


    “嘭”一声,房门推开,伴随着清脆的女声响起。


    “大姐,你不愿意给我说亲事也就罢了,怎地如今我自己找了一门合心意的夫家,你就巴巴跑回来使坏?咱们嫡亲的姐妹,同一个爹生娘养的,你就这样见不得我好?”


    卫氏忍着气说:“你知道那个刘二爷是什么德行吗?家里婆娘死了才三个月就张罗着续弦,这样的人能是什么长情的?


    他那一房也乱,妾室丫鬟一大堆,前头的几个儿子比你都大,指不定孙子都好几个了,这样乱成一锅粥的人家你也愿意?”


    卫小妹慢条斯理摸了摸头上的金簪子,无所谓一笑,“我宁愿去富户家给人当婆婆,也不乐意陪着穷小子吃苦受累,有孙子又如何?


    多了儿媳、孙媳伺候,我还巴不得呢,刘二爷贪花好色正好,落到我的手里还能翻了天,我有的是手段对付他。我的亲事不劳大姐操心了,大姐没别的事就回去吧!”


    说完干脆利落一甩袖子,转身走出去。


    卫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背影说不出话来,“你……”


    怕大女儿气晕过去,卫老娘忙拉她坐下。


    “好了好了,那个刘二爷没你说的那样不堪,年纪嘛,大是大了点,可有钱人面皮白皙,看上去倒比你爹小了十来岁,显年轻。


    再说了你小妹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有的是法子拿捏那一家子,你就别在这添乱瞎折腾,惹得你妹不高兴,咱们一家子吃不了兜着走。”


    卫氏无力瘫在椅子上,从心底里嗤笑一声:这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第184章


    杏娘最终答应做完生意,到了晌午时去李家小宅吃饭,卫氏激动不已,忙不迭跑去买肉蛋菜蔬,生怕迟一步小姑反悔。


    杏娘看着她急匆匆远去的背影摇头失笑,都是一笔糊涂账,她觉得自个没错,卫氏恐怕也认为自己身不由己……


    亲戚之间人情往来就是这样,若要一厘一毫地较起真来,这世上也没了能走动的人,睁一眼闭一眼日子方能过下去。


    亲戚依旧是亲戚,只不过其中有多少真心假意那就见仁见智了。


    丛孝给媳妇买了她爱吃的甜豆花、锅盔和麻圆,还有自己吃的两个包子,回来时见她坐在凳子上发呆,嘴角含笑。


    “碰到什么事了,这么好笑?”


    杏娘接过碗和勺子,随口道:“没什么,想起来一个好笑的人。”


    男人也是随口一问,把其它吃食放在篮子里,坐在一旁吃包子,热乎乎皮子酥软,一个包子吃完有些噎得慌,摘了腰间的葫芦仰头喝一口。


    其实包子铺也有卖豆浆,不过他觉得花那一文钱不划算,豆浆稀得跟水似的,还不如喝从家里带过来的茶水。


    将将吃完两个包子,就着茶水灌个肚饱,坐在对面的媳妇又吃吃笑起来,这回更厉害,连碗都端不住了,抖着手在那憋笑。


    “不是……大早上的你捡到金子了,这么高兴?碗勺要还回去的,你可别给摔破了。”


    巴掌大的小镇子,摆摊的人也是有数的,一天溜达几趟,不到半个月都能认个脸熟。买了吃食拿走碗筷,吃完了再还回去,只要没有损坏,店家也乐意行个方便。


    杏娘埋着头摆摆手,她实在忍不住,卫家小泼妇的这个事越想越好笑。


    小蹄子以为凭着一张年轻白皙的皮子,花样的容貌,便能拿捏住一个老男人。


    殊不知越是老色胚越翻脸无情,经的女人多了,心肝脾肺肾全都黑成了一块炭。


    再说婆婆的威风岂是那么好耍的,这个家的人把你当回事,你说的话才有人听,否则连个人都不算,比刚进门的年轻小媳妇更不如。


    这便是老人常说的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旁人避之不及的火坑,她倒好,生怕别人阻了她的前程,一门心思一头扎进去,日后有她哭的时候。


    杏娘只要一想到卫家小妹生就一双富贵眼,只看得到高处,过的却是鸡飞狗跳的日子就想笑。


    她就是这样一个肤浅、睚眦必报的妇人,即便不是她动的手,这口恶气总算是出了。她也犯不着再跟卫氏过不去,看在侄子的份上,这门亲总不能断了。


    可这种事是不好宣之于口的,自家幸灾乐祸一番也就罢了,不好听也不好说呀!


    李苏木到家时离着晌午还早,如今医馆里没了张老大夫坐镇,他的行程到是自由了许多。


    不再需要镇日往乡下跑,住得远、腿脚不便的病人随他心意走访,只不过李苏木觉得趁着早上凉爽清净,多在外头走动也没什么不好。


    故而还跟之前一样,隔几天带了小药童划船去乡间地头看病人,名声也是一日胜过一日。


    在医馆坐堂也轻松了很多,热天病人少,他早晚溜达过去点个卯,转过身回家躲懒也无人敢质疑,左右医馆离家近,碰到急症使人跑来喊也方便。


    李苏木提着点心踱到家时,听媳妇说小姑两口子要来家里吃饭,当即大喜过望。


    自告奋勇出谋划策:“家里水酒、点心齐了,我再去买点时兴的果子吃食,顺便去接青叶表妹。”


    顾不上头顶火热的大太阳,才踏进门槛的脚跟一转,兴头头往外头疾走。


    见当家的这样一副火急火燎,热血上头的模样,卫氏一时好笑又觉得有些酸楚。小姑对她的疏远,夫君心里未必没有数,只是不好说出口罢了。


    好在她没有一条道走到黑蠢笨到底,往常只知道接了亲妹妹过来作伴亲香,却不想想夫君也想跟亲近的人喝酒作乐,闲聊逗趣。


    人总是习惯以自身情感为标准,下意识忽略掉他人的感受,可是这世上没有两条一模一样的路,也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各自情感怎会相通?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吃一堑长一智,她还年轻,还有机会弥补。


    青叶大踏步往外走,临近晌午快要开饭了,也不知道是谁找她?


    不知道饭点最是难熬吗,动作稍慢点肉渣都轮不到,清汤寡水的填不饱肚皮啊……


    正胡思乱想间一抬头:“表哥,你怎么来了?”


    李苏木两只手挂满麻绳,笑得跟朵花似的:“青叶,你爹娘要去我家吃晌午饭,你也过去打一顿牙祭吧,你表嫂准备了一桌好菜。”


    又提起手上拎着的油纸包,“你看我还买了好些果子、甜点,都是你跟小姑爱吃的,咱们走吧,等吃完了我再把你送来。”


    “真的,我爹娘来了?”青叶本能地往前走了几步,脑子里过了一遍转过身。


    “那表哥你们好好吃吧,再过五天我该休假回家了,不急这一时半刻的,我先进去了,晚了该抢不到好菜了。”


    有卫家那个小泼妇在,表哥家便是准备了饕餮大餐,她也无福消受,讨厌的人坐在对面,山珍海味吃到嘴里也味同嚼蜡,吃多了还不消化。


    “哎?哎……你这个丫头怎么回事?”李苏木在后头急得跳脚。


    “别走啊,我真的没有骗你,你爹娘现在就在我家,你不信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死丫头片子丝毫没有回心转意,径直往回走,气急大喊一声:“我手上有一封署名给你的书信,是从府城寄过来的。”


    女孩的脚步一顿,虽然没有转过身,却是停了步子不再向前。


    李苏木松一口气,继续吊胃口:“你说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虽说我在府城的亲朋故旧众多,可没有一个认识我的小表妹呀!


    既能相熟到给我表妹写信,又恰好在府城做事的朋友还真不多,唔……我得好好想想有哪几个?”


    青叶心里猛地一动,抬起的右脚如有千斤重,怎么都迈不出去那一步。


    她攥紧拳头给自个鼓劲,干脆转身笑道:“表哥怎么不早说,你怎么会收到我的信?谁给我写的,你什么时候收到的,有几封……”


    一连串问题砸下来,看她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不成想一口气能问出这么多疑惑。


    李苏木则一改方才的气急败坏,斜了她一眼冷哼一声,高傲的转过身慢条斯理往家走。


    女孩狗腿样跟在一旁嬉皮笑脸:“别呀,表哥,你怎么还生气了呢?我就是给你开个小玩笑,我爹娘都去你家做客了,那我肯定是要去蹭饭的。


    你都不知道我们别院吃块肉有多难,手快有手慢无呀,跑得慢只能抢到一些残羹冷炙,你表妹我过得别提多艰难,做学徒难呀……”


    两兄妹一路插科打诨,任女孩怎么死缠烂打,刨根问底,李苏木只字不提之前的信件,仿佛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一切都是她的幻听。


    到了李家小宅,爹娘果真坐在走道里吹凉风喝茶,且讨人厌的卫小妹不在李家,青叶不禁喜上眉梢,抱了她娘的胳膊不肯撒手。


    对着表哥却是没个好脸色,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瞪着他。


    李苏木好笑地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副跟他割袍断义,划清界限的模样,走过去低声道:“好好吃了这顿饭,吃完饭我就给你信件。”


    女孩面色一霁,吃饭有什么难的,有好汤好菜她还能多添半碗饭呢!


    宅子里人多热闹,前院的大门紧闭,灶房的前后门都打开,凉爽的清风裹挟着水汽从后门一路卷至院子,通体舒畅,在这炎炎夏日仿若住进了水晶洞,酷暑尽消。


    这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宾主尽欢,妇人、孩子早下了桌,两个酒鬼还在那里你搂了我的脖子,我搭着你的肩,醉言醉语说得欢快。


    一个闭着眼睛嚷嚷:“小姑父,我知道你在外头讨生活不容易,我在家里的日子何尝好过?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人家看我面嫩好欺负,故意拿我当个小厮使唤。


    我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低头避让的份,男子汉大丈夫,上孝父母下抚妻儿,日子不好过呀,小姑父,咱们都是男人,我知道你的苦楚。”


    另一个醉眼朦胧附和:“可不是,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我家里头都没了老祖宗,在外头倒要处处弯了腰给人当孙子。


    那些富贵人家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个养得白胖如同肥猪,撑不死他?是,我是没他有钱,可我家里平安顺遂一团和气,比他们乱糟糟一锅粥好多了,我才不眼红他们。”


    “对,不眼红!”李苏木红了眼挥拳大喊。


    “他们算什么东西,迂腐狡诈的老顽固,我才不怕他们,我还这么年轻,我就不信熬不死他们……”


    青叶嫌弃地瞪着眼前两个胡言乱语的男人,喝醉酒的人果真话多。


    平日里内敛冷静的两人哪还看得出沉稳的模样,翻来覆去说些男人的苦楚等语,婆婆妈妈,啰里啰嗦,跟丛二奶奶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


    她捏了捏袖子里的信封,幸好方才中途时,李苏木预感到今儿估摸着要醉酒,找个由头回房拿了信偷偷塞给她,否则她非得泼他一脸冷水不可。


    好容易熬到太阳落山,两个醉鬼总算醒了酒清醒过来,又吃过一顿晚饭。


    丛孝两口子谢过侄子、侄媳的郑重款待,趁着傍晚有几分凉气,划了船回家,顺便送女儿回别院。


    女孩们都在院子里乘凉,青叶关了房门迫不及待掏出信件细看。


    周邻写的信跟他的人一样,简单明了,没有一丝咬文嚼字,直白得仿佛站在面前跟她说话。


    先是问候了几句安好,接着话语一转说起他在府城的生活,说起府城的繁花似锦,连夜里都灯火通明如白日,喧嚣热闹似神仙府邸。


    说他爹生前是府城一家大商号的护卫,专门负责押送货物,他还被商号的东家召见过。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面容平和,寡言少语,跟他聊了几句家常就被打发了。


    周邻在被带去见他的路上害怕极了,忐忑不安,心脏“砰砰”跳得似要蹦出来一般。真站到他面前时反而镇定如狗,一丝慌乱都没了,对答如流,得了他一句赞赏。


    周邻在信里这样说道,所有他见过的人当中,东家跟李老爷子的气质最像。


    想来人的一生中才学固然重要,然而出生便决定了一大半,若是李老爷子有这样的家世,焉知不会比他更厉害?


    周邻在信里絮絮叨叨了很多事,对青叶来说都新奇极了,短短五页的信纸看了又看,


    直到天光暗淡看不清字迹才不罢休,看完信后心情澎湃,激动万分,胸口充盈着满满的喜悦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怅然若失。


    也不知道那个少年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第185章


    天空阴沉沉不见一丝亮光,蛛丝似的雨线连绵不绝自上掉落,淅淅沥沥没有尽头。


    丛孝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看着脚旁边“呼啦啦”流淌的放水口,秧田里的水位渐渐下落,直至秧苗的根部。


    他蹲下身捧起堆在田埂上的泥巴堵住水流,凶猛的水柱戛然而止,威势减弱剩下稀稀拉拉的小水流。


    随着放水口堵严实消失不见,只剩了若有似无沁出田埂的隐秘脉络。


    丛孝又掏了水田里的烂泥巴把放水口两面抹得滑不溜秋,用肉眼看不见水的流动,撩了沟里的水洗干净满是泥巴的手,这才满意直起身。


    雨下得不大,可他的头脸和衣裳都已湿透,在这乍暖还寒的时候只觉遍体生凉,光着的腿脚冰冷得失去了知觉。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环顾四周,雨帘细密不绝,层层叠叠,能模糊看见不远处的几个黑影弯着身子也在修整田埂,拍打泥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这鬼天气,没完没了地下雨,家家户户忙着挖田埂放水,秧田里水多了苗该发黄了。


    丛孝又回头看了眼自家田里的秧苗,再等两天可以栽了,脚步一转,抓起铲在水沟旁的铁锹一步一滑往家走。


    杏娘拿出箱子里的干净衣裳,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霉味,尽管不浓烈,仍是叫人不舒服。


    哎,久不见太阳,风干的衣裳总归没有晒干的香,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潮湿气。再这么下去,别说衣裳,便是人也能拧出水来了。


    “衣裳放这里了,湿衣服脱下来我好拿出去洗,出去一趟换一身,走廊底下都快挂满了,风干得又慢,再跑两趟该光着身子了。”


    丛孝正拿干巾子擦脸,瓮声瓮气地说:“有什么法子,这淅淅沥沥的小雨就没停过,一会子不去看,秧田里的水就积满了。一天总要跑个三、四趟才能放心,纵是夜里也要挣了一只眼睡觉。”


    杏娘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色,这大晌午的就像到了傍晚,阴云遮日不见光亮,连房里也昏暗成一片,恨不得点盏油灯才好。


    她接过湿衣物抱怨:“今年也是邪了门,打从过年到现在就没天晴过几天,不是阴天就是雨天。


    太阳再不出来都不用入夏了,左右也不热,往年这个天哪还用盖棉被?今年可倒好,天天缩在家里连门都出不了,阴冷得想点火堆。”


    “可不是。”男人随口接道,滚烫的巾帕敷到冰凉的皮肤上,身子舒服得打了个颤。


    男人喉咙里溢出一声惬意的叹息,尽管穿了蓑衣,可密密麻麻,无孔不入,像网一样罩下来的雨珠裹得人密不透风。


    蓑衣底下的衣物早已湿透,冷冰冰贴在肉上,即便是他这样的壮年汉子,在田埂上转悠一个早上也受不住,浑似披了件冰钩子做的衣裳,心火里的热乎气一缕缕往外冒。


    “擦了身子过来喝一碗姜汤,有备无患。”杏娘交代一声,拿了衣裳推开门出去。


    “嗯!”男人的应声才溢出嘴角,“吱呀”一声,已被坚硬的门板阻隔。


    丛孝擦着湿发走进杂物间,此时里头全变了个样,之前堆的粮食作物专门辟了个角落堆放在一起。


    靠近房门的前半截散了一地木头、木板、斧、锯、刨等木工家伙什,卷曲的木屑像天女散花似的无处不在。


    十二岁的青皮正伏在条凳上刮料,一起一伏间碎屑如雪飘落,头顶的发髻上也挂了两条。


    丛孝踩着一地“沙沙”声走进去,“郑娘子家的单子做得怎么样了,还差了什么没做?”


    青皮直起身喘口气:“大件的桌椅箱柜床都已齐全,组装后也没问题,只差了小件的板凳、盆架。这个月要栽早谷秧,白日里怕是抽不出太多空,估摸着下个月能完工。”


    男人满意点头,笑着道:“不错,不错,来得及,她家要到冬月才办喜事,时间完全够用。


    我本来担心你们两个小家伙会误了人家的吉时,不成想还提前了,看来要想长本事,亲手做一个大单子比什么都管用。”


    一旁钻研榫卯的青果不服气插嘴:“爹,您偷懒也就罢了,一天到晚使唤我们哥俩做活,说地这么好听做什么?”


    男人笑笑不语,这两年手把手地教两个儿子木工活,如今看来颇见成效。


    任何手艺只要有人真心实意教,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地讲解,上起手来并不难。怕就怕当师傅的遮遮掩掩,教一半藏一半,学徒累死累活学成个半吊子。


    说不懂吧,又知道那么一星半点,说会吧,做起来又束手束脚,不是这个不清楚窍门,就是那个没学过。不光外人看着不靠谱,便是自己心里头也直犯嘀咕,撑不起场子。


    郑娘子家的小儿子说定了亲事,她家在镇上杀猪卖肉不差钱,跟哥哥们一样也是起的新房子,置办全套陈设。


    她跟杏娘交好,且早就听说过丛孝的名头,便把新房里的家具订了丛家来做。


    丛孝接了单子把木料搬回家,紧要的连接部位亲手弹墨线、锯板、凿槽,剩余的全权交给两个儿子拿主意,他在一旁听指挥打下手,有错误及时指正。


    这样一个单子做下来,不光他轻省了一大截,便是两个小子也初初迈进了木工的门槛,能独自完成一件家具。


    尽管很多窍门还不熟练,随着活计的增多,熟能生巧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只不过两个儿子也是各有优劣,老大做事稳重可靠,一步一个脚印不跑偏,却少了些灵动。


    小儿子活泼好动,走还不稳当就想着跑了,一门心思琢磨奇思妙想的榫卯接头,灵巧是够了,又缺了实打实的下苦功夫。


    不过丛孝心里很满足,金无赤金,人无完人,哪有那么多天赋异禀?


    不都是一日日打磨,划伤了无数次手指头磨炼出来的,懂事了自然知晓怎么养活妻儿。


    他指点了儿子们几句,转过身走进灶房,炊烟袅袅,辛辣扑鼻,媳妇正在锅旁边炒菜,抬头扫了他一样。


    “什么事这么要紧非得现在说,一头湿发顶在脑袋上很舒服?还不过来烤干。”


    丛孝紧走几步坐到灶膛口,昏黄的火光映在脸上暖融融的。


    “不碍事,已经用布巾子擦得半干,才洗了澡也不觉得冷。”


    杏娘舀了姜汤递给他,“喝吧,去去寒气,等会子吃饭的时候多喝点汤。”


    丛三老爷正在堂屋里查看农具,这是老人家每次农忙前的必做清单,哪件损坏了可以提前找补,免得紧要关头耽误时间。


    陈氏窝在房里也不知道做什么,一个上午就没见冒头。


    此时四下里无人,正适合两口子说私房话。


    杏娘说出心里打好的腹稿:“你说大哥打小没做过农活,这次春耕你把他家田给拾掇了,行,这回我认了。总不能过两天要栽秧了,他还跟个废物一样赖在家里,指望你给他们家栽吧?”


    男人端着碗的手一顿,慢吞吞喝完姜汤,喉咙呛得火辣辣地疼,眉头一皱,无暇他顾。


    杏娘嗓音一沉:“问你话呢,别给我装傻,你要是再腿长脚长跑去别家帮忙,那你就去她家过去吧!你这么菩萨心肠,我这小小的家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我带着儿女们自会过活。”


    丛孝烦躁地一抹脸,长叹一口气,“你以为我愿意?我也不想去帮忙,可……”


    他颓丧地耷拉着肩膀,“可我大哥现下半点指望不上,大嫂一个妇人,文哥儿还没成家,这两个在田里吭哧吭哧蚂蚁搬家似地挪动,我这个当人小叔的能眼睁睁的干看着?”


    “怎么不能?我这个当人小婶的就能。”杏娘硬声道,手里的瓢一甩,桶里水花四溅。


    “当初分家时抢家产多厉害,一肚子阴谋诡计全使在亲兄弟、亲爹娘身上。盘算珠子打得滴溜溜转,田亩抢到手,老人扔过墙,这样的人怎么有脸活在世上?


    如今好了,镇上的体面大老爷混不下去了,又回过头求分道扬镳的兄弟帮衬。你就这么贱么,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就这么乐意当他家长工?”


    许是气得狠了,杏娘破口大骂,恨他心软不争气。


    丛孝沉默低下头,不知道能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他怎么这么倒霉,一个大哥,一个大姐,全给他摊上了,一点忙都帮不上,专门把他往死里坑。


    去年还没进腊月,大哥一家从镇里搬回乡下,当时他还奇怪了一把:怎么回来这么早,学里不是腊月中旬才放假吗?


    奇怪归奇怪,大哥一家三口回了村里也跟镇上似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关着两扇大门,丛孝也就懒得打探。


    现下他的名声在周边乡邻间传开,除开农忙,平日里也不得闲,整日与木头、刨子为伍,天气好的时候也会被人请去砌砖墙、抹白灰。


    忙东忙西,渐渐在这一亩三分地站稳脚跟,挣的银子虽然没有外出做工多,可一家子老少都在跟前,倒也填补了这点遗憾。


    直到年后他才听到了一点风声,他哥镇上的教书先生给人顶了。


    据说是一个比他哥小了十多岁的年轻人,还是当年考童生的案首,不论从哪方面看,那人的前程都强于他哥。


    东家理所当然乐意结交更有前途的年轻人,对方来谋生计,便毫不留情把丛信辞了。


    丛孝听了后直呲牙花子,小地方的人就是这么不讲究,可他也不是什么地主乡绅了不起的人物,也没那个能耐帮他哥说两句话,技不如人,只能自认倒霉。


    好在他哥在老家还有几十亩良田,经营得当过日子没问题。


    哪成想丛信回到乡下跟变了个人似得,一蹶不振,镇日喝得醉醺醺任事不理,妻儿也扔在了一旁不管不顾。


    丛三老爷跟丛孝找他谈了好几次,希望他振作精神,从头来过,家里还有这么多地呢,又不是活不下去了。


    可对丛信来说,失了镇上的差事重新做回风里来雨里去的泥腿子,他这一生便没有了任何指望,活着只剩了一张臭皮囊,远不如醉生梦死来得痛快。


    每次说着说着,丛信头一歪打起了呼噜,这两人也就说不下去了。


    回到老家的林氏倒是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自作主张从族人那里拿回来十亩田,打算自耕自种当作一家三口的日常嚼用。


    想法没问题,做法也没问题,就是做事的人有很大的问题。


    第186章


    林氏做农活没得说,手脚麻利,尽管做了几年体面的教书先生家的娘子,可骨子里的本能还在,上手也快。


    可也仅限于妇人能做的事体,如耕地、挑担,还有后续的拉板车、卸稻谷、碾场……


    一大堆力气活都不是妇人能做的,没有一个成年男子担着,一场农忙下来能把一个鲜活的妇人磋磨死。


    之前没分家时,丛信想方设法躲懒不下地,做的事也不多。


    可上头有他爹和小弟担着,两个男人包揽了家里的所有重活,他这个可有可无的废物也就无关紧要了。


    眼下分了家各人顾自个的门户,谁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和义务跑他家来帮忙。


    再来说丛文,长到如今十七、八岁的年纪,下地的次数一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毫不夸张地说,比他小了七岁的青果在农活上都比他拿得出手。


    他在念书上虽然勤勉,那也只是相比农家和镇上的孩子,真要说在科举上有所建树,那还早得很,小地方出个读书种子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拿眼下的春耕来说,在这样阴凉潮湿的天气,丛三老爷的一把老骨头可下不来地,可大儿子青皮已能当半个大人使唤。


    青皮牵牛绳,丛孝一边扶犁头,一边给儿子讲解耕田的要领,怎样使巧劲,怎样借力,不能走得太快伤到脚,也不能慢吞吞累着老水牛……


    农家人就是这样一代传一代,年长者手把手教导青葱少年如何干农活。


    等到少年单薄的身板长得厚实,他便能顺利从父辈手中接过犁头的把手,箩筐上的担子,一步一个脚印,肩负起养育妻儿的重任。


    阴雨绵延的天气干活不利索,丛家父子颇费了几天时间犁田,之后只等着秧苗长高了好栽秧。丛老七家事事安排妥当,丛老五家则像无头的苍蝇乱得团团转。


    林氏牵牛绳,丛文扶犁头把手,两个人披着斗笠、蓑衣在水田里艰难穿行。


    可这两人之前哪里做过这种事,一个连水牛都牵不稳当,只会甩了鞭子使劲抽,一个扶着把手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下手。


    两人在田里拉磨似的转了一上午,其间还摔了几跤,灰头土脸混似个泥人,田里的皮都没破一层。原先什么样,现下还是什么样,至多添了些被人和牛踩出来的杂乱无章的脚印。


    母子俩折腾得蓬头垢面,老水牛也气喘吁吁一身烂泥巴,倒给周围一圈忙碌的人添了无数笑料。


    “童生家的娘子和公子在家闲着没事干,跑田里耍把戏来了?”


    “我看是好日子过腻歪了,没事找事,这母子俩压根就不是干农活的这块料,何苦白白糟蹋他家的老水牛?”


    丛孝在家里坐立不安等了一上午,晌午时听人说了几句,吃过饭后踌躇良久,终是长叹一口气,光着脚披上蓑衣去了老大家的水田。


    他要真在家里坐一整天,都不用等到明天早晨,今儿晚上就要被骂地狗血淋头。


    更过份些,说不得就有那些好打抱不平,爱多管闲事的长辈打上门来。


    说他年纪轻轻当人小叔的,竟然眼睁睁看着嫂子、侄子在田里闹笑话,有功夫躲在家里偷懒,不想着上去帮两把,这不是丧了良心是什么?


    乡土社会就是这样,没人跟你讲前因后果,那些人只会抓住眼前的错误不放。


    不管你有多少苦衷,多少为难,逮着那个能填补窟窿的人使劲便是了。


    丛孝替换了侄儿,让他在一旁牵牛绳,要林氏回家休息,像教导儿子那样,丛孝也事无巨细教侄子。


    有什么法子,往好了想,只当替他爹尽孝了,他不来该轮着老爹了,躲是躲不过去的。


    丛孝想得开只管埋头做事,杏娘却是愤恨难消,一股火憋得心口疼,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大哥家要真不是种地的那块料,那也好说得很,何不把爹娘的养老田亩还回来?我不嫌地多,我也不嫌累,纵是日日跟老黄牛似的趴在田里忙活,我也不会眼巴巴指着旁人来帮忙。


    现在这算怎么回事,我家的男人忙完自家的农活还要跑去隔房的兄弟家帮忙?她家的男人是死光了还是怎地,吃香喝辣的时候没咱的份,挥汗如雨倒是知道找上门,怎么一天天的尽想着美事?”


    丛孝低着头由着媳妇发火,沉默地拿起草把子塞进灶膛,干枯的稻草覆盖在余烬上,“轰”的一声,火苗像毒蛇似的缠绕包裹,火光大盛。


    杏娘发出最后通牒:“总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要再这样分不清里外亲疏,这个家散了也罢,我们母子四人靠自个也饿不死。”


    饭桌上不复往日的热闹喧哗,只余碗筷碰撞和咀嚼饭菜时轻微的声音。


    丛三老爷率先打破沉默:“日子过得可真快,一眨眼叶儿去镇上当学徒已经四个年头了,好在这个月可以接了家来。”


    他偏过头问儿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接叶儿,这一天天的雨珠子就没断过,河里的水快爬到岸上了。水少行不了船,水大了也危险,宜早不宜迟,先把叶儿接回来再说。”


    丛孝咽下嘴里的饭菜,忙答道:“本来想着等哪天天晴了好划船,结果这雨下起来没完,看来是等不到了。我打算明天去镇上买一船粮食运回来,后天早上去接她。”


    “买粮?”丛三老爷惊疑不定,停了筷子诧异道。


    “这……虽然今年雨水是多了些,可都是绵绵细雨,倾盆大雨少有,秧苗都没栽呢,还没到那个地步吧?再者说咱家存了一年的粮食,吃到年底是没问题的,总不至于连着两季都没收成?”


    丛孝沉稳道:“有备无患罢了,到了双抢时有收成最好,没有也不怕。”


    陈粮晒得干枯瘪硬,放个几年没问题,只是差了些味而已,紧要关头更无所谓。多买些回来放家里更安心,宁可买了用不上,也好过遭难时措手不及,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儿子既已拿定主意,丛三老爷便不再多言,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自是多多益善的好。


    杏娘一张晚娘脸拉得老长,其他人觑着她的脸色不敢多言,父子两个说了几句也草草收尾,家里氛围紧绷还是少说为妙。


    当娘的一肚子火没处撒,当女儿的也不遑多让。


    阴雨绵延的天气,屋子光线昏暗,大白天的燃了烛火才能看清账目。


    青叶伏在案几上,左手点着账本子一行一行往下挪动,右手快速扒拉算盘。


    “噼里啪啦”一阵响,算盘珠子碰撞得比雨滴落下还快,恰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却是越算火越大。


    “砰”的一声,她一把推开算盘,直起身骂道:“全是些死账、坏账、赖账……算得再清楚有什么用,还不敌别人桌上的一盘菜。”


    骂归骂,待喘匀了粗气,她仍是任命地提笔写下核对结果,以目快速复核一遍后合上账本,吹灭烛火站起身往外走。


    淅淅沥沥的雨线络绎不绝,沿着檐廊一气拐过几道弯,鞋子干净如初,裙角翻飞沾了几丝雨水。


    隔着雨幕,女孩清脆气愤的控诉仍透过窗棱传扬开来,“……孙姑姑,您说这叫怎么个事?


    刘家二爷把咱们这个小小的织布纺当成了钱袋子,今儿逛街手头紧使人过来取三串钱,明儿缺了下酒菜打发丫鬟过来拿五贯钱家用。


    咱们也是禀明了大爷的,大爷点头应允挥挥手把咱们打发了,结果每季要会账了,大房的老管家黑着一张老脸,说我们账目不对……”


    孙姑姑看着眼前气得快冒烟的小女娘,赶忙到了一盏温茶推到她面前,好笑道:“别气,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眼下虽说快入夏了,可阴雨不绝,天气寒凉,你这一身火气撞上岂不是赶个正着,得了风寒可不是好耍的?”


    “我能不气么?”青叶气呼呼举起茶杯一口闷了,仍旧心绪难平。


    “账目哪里不对了,白纸黑字、欠条手印样样俱全,老管家就是一只黑了心肝的老狐狸,揣着明白装糊涂,拿咱们开涮。有本事他找二爷要钱去啊,逮着咱们使劲算怎么回事?


    这钱又不是我们花用的,纺里的姐妹们累死累活织出来的布匹全糟践在刘家二爷屋里头了。摆着正经的债主视而不见,倒拿咱们做事的人甩脸子,这算哪门子的管事?”


    “你心里知道怎么回事,何苦气恨难消?”孙姑姑叹一口气。


    “咱们这个小作坊才几个人,挣的银子也是有数的,刘家大爷懒怠搭理兄弟家的破烂事,拿作坊的出息堵他的嘴,图个耳根清净,可到底心里头不痛快。”


    底下的人惯会见风使舵,主子明面上不好出口的话,自然由他们来代劳。指桑骂槐罢了,她们便是那现成的夹生饭,两头不讨好,两头受气。


    她拍了拍女孩的手,劝慰道:“好在你家里使人来信说这两天过来接你,你也好出了这潭烂池子脱身。你当学徒的三年期限早过了,要不是为了帮我理账目,你也不用多留一年。”


    青叶平静下来后又有些忧心:“我自是不怕的,刘家现如今可管不得我,我家去过日子更是自在。


    姑姑您可怎么办,刘家人多事杂,口舌纷乱,各各都拿自家当个主人,谁都想来咱们这里啃上一口。


    咽多了眉开眼笑,咬少了也不嫌弃,手快有手慢无的,谁都不拿咱们当一回事,又都想吃白食。姑姑您一年忙到头,既要教导女工,又要管理来往账目,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孙姑姑欣慰一笑,这个憨厚纯良的女孩是个有良心的,不枉她花费那许多心血。


    因着她不肯答应传授女工织绸子的手艺,刘家大爷心里早埋了一根刺。


    这几年磨下来也死了心,不在她这边下功夫,孙姑姑自是乐得清净。


    “我啊……你犯不着担心,咱们这个镇虽说小了点,可能人不少,会织棉布的更多,不差我一个。等你走了后,我一个人手忙脚乱,出个差错、纰漏是难免的,到时厚了脸皮辞了家去。


    大爷看在县里刘家的面上定会应允,我弟弟一家老实本分,侄儿也是个孝顺的。这些年我手里存了一些体几,想来安稳到老是没问题的,你不用担心我。”


    青叶长出一口气,孙姑姑心里有章程就好,这两年朝夕相对,孙姑姑教导她不遗余力,这可是大恩,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那您安顿好后记得给我送个信,跟着爹娘我也能坐了船来镇上,您要差了什么尽管跟我说。对了,我娘做的酱味道可好了,您肯定喜欢……”


    女孩絮絮叨叨的叮嘱穿透雨丝,冰凉的水珠似沾染了温情,一朵一朵溅落成花。


    第187章


    孙姑姑笑眯眯听着女孩小大人似的说教,心里的喜悦无可言表。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抬手打断女孩银铃般的声音:“对了,你明年及笄,你爹娘可有……”


    说到一半又住了嘴,她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个女孩儿说起这个?


    跟她委实说不上啊!


    青叶一看孙姑姑脸上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神情,心里暗自翻一个白眼,直截了当道。


    “您想问我的亲事吧,我娘说了,我这个年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相看的时候。她先帮我多打听打听,外祖母也会留意,暂时用不着我出面,我不着急。”


    “你这个丫头可真是……脸皮够厚的,说起亲事没有半点羞涩。”孙姑姑好笑地说。


    女孩理所应当道:“这有什么好害臊的,男婚女嫁人之伦常,谁都逃不开,还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你们大人可真奇怪,明明心里最是着急、担忧,偏要装作无事人一般,还不许我问。”


    “那你呢?”孙姑姑好奇地问,“你心里可有什么想头?”


    青叶睁着一双圆眼睛,无辜道:“没有呀,我又不知道要嫁给谁?大人们先慢慢挑选着,买物件还兴个货比三家呢,嫁人这样的大事更不能马虎,总能找出一个我满意的。”


    孙姑姑啼笑皆非点头:“这样说也没错,小丫头人不大,心眼子倒多……不过小娘子们要都这样心思清明,头脑清醒,这往后的路能走得更顺趟,少了多少痴儿怨女。”


    两人坐在一起亲热地说些别后之语,天色渐晚时,青叶一路溜达着回到合住的房里。


    此时的女孩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不想动弹,半晌后打开装衣裳的朱红色箱子,从最底下拿出几封厚厚的书信。


    打从收到来自府城的第一封书信起,每隔半年她都能收到一封,至如今拢共有四封。


    每一封都是鼓鼓胀胀的,活似有说不完的话要冲破信封。


    她熟练地拆开封口展开信纸细细看起来,纸张经过反复折叠、摩挲,已不复最初那样挺括,字迹倒是一如既往的清晰明了。


    纸上的内容早已滚瓜烂熟,字字句句了然于胸,可女孩依然时不时拿出来回顾一番。


    随着年岁的增长,每看一次又有不一样的感受,她有很多话想说,可又不知道跟谁说。


    那个高挑少年,现在也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奔跑跳跃?


    ……


    细密的雨丝扑面而来,青叶的脸上满是雨水,尽管带着斗笠,仍有几缕发丝牢牢贴在脸颊两旁。


    早起穿蓑衣时她嫌夹袄臃肿,在这初夏时节,被这绵延的雨线泡了小半个时辰,竟然浑身微微颤抖,感觉到几分阴冷湿寒。


    身上厚重的蓑衣仿若蜗牛背上高高耸立的蜗壳,浸透了雨水,凉意顺着夹袄钻入肌肤,混似包裹在漫天雨雾,冰冷无处不在。


    青叶笨拙地直起身喘一口粗气,本就不擅长农活的她只觉得身上的蓑衣碍手碍脚。


    跟提线木偶似的拉扯着,弯腰、退步左右掣肘,很想脱了甩到一旁,可身无遮挡暴露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更麻烦。


    这倒霉的阴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她抬起头环顾一圈,两个弟弟栽秧的速度明显超过她,已把她远远甩在前面。爹娘的手脚更是麻利,早另起一垄从头再来。


    只有她占着田埂边上的一小条空缺,手忙脚乱折腾半天,稀稀拉拉栽了巴掌大的地方,秧苗还东倒西歪不忍直视。


    青叶苦笑一声,抬起袖子擦一把脸上的雨水,晴天还能说帮上点小忙,这样的天气简直就是拖后腿的存在。


    她弯下身子埋头栽秧,不同于她娘连续不断的递秧、下栽,女孩的动作慢吞吞不连贯。


    每一个步骤恨不得比划得一模一样,但是插到泥土里的秧苗却不争气,歪歪扭扭没个精气神,还不如她娘随手一戳来得齐整。


    突然腿上一麻,接着传来蚂蚁噬咬针尖般的刺痛,青叶嘴角一顿,僵着身子不敢动弹,竭力忽视腿上柔软、冰凉的触感。


    像娘说的那样,当它不存在就好了,反正死不了人。


    安慰的话在心头来回滚动,可脑子里翻江倒海,可怕的念头已车轱辘转了好几圈,再转下去咬不死人却能吓死人。


    青叶忍无可忍,一个大步跳上田埂,迫不及待低头一看,果不其然,小腿上拉出一条暗绿色细长的蚂蟥。


    她深吸一口气,在这样阴凉的天气里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那一处流动,下一刻便要晕厥倒地,血尽而亡了。


    拉是不敢拉的,这样的小蚂蟥别看长得细条条,头部牢牢攀附在皮肤上,一使力拉拽便断成两截,留在肉里的那半截更难弄出来。


    青叶忍着恶心用力拍打叮咬部位上面的皮肤,直拍得肌肤通红,蚂蟥才松口脱落掉下来。


    女孩当即往旁边走了几大步,离得远远的才敢松一口气,一时半会却不敢下水了。


    等她好容易攒够勇气再伸腿时,杏娘已经又栽完了一垄秧苗,踩着田埂走过来。


    “叶儿,你先别栽秧了,眼看着快晌午了,你回家去把饭煮了,再炒几样菜。”


    青叶迟疑地道:“可我还没栽完呢,现下离吃晌午饭还早,再等一会儿吧?”


    “别等了。”杏娘当机立断道。


    “早说了让你别来,你偏梗着脖子要过来,现在知道干农活不是过家家了吧?你打小没下过几次水田,压根不是干这活的料,我见了都觉得累。”


    看女儿噘嘴不乐意,又安慰她:“你在家里洗衣做饭便是给娘帮了大忙,省得我回去还得忙忙叨叨停不下脚。乖,你先回家去,今年的雨水邪门得紧,可别着凉得了风寒。”


    青叶站在田埂上也觉得冷气逼人,可就这么窝囊胆怯地退缩,她又有点不甘心,两个弟弟都还在田里弯腰忙碌呢。


    恰好此时青皮也把一垄栽到了头,双脚踩在田埂上叉着腰歇口气,两条小腿上也各挂了四、五根细条条。


    少年满不在乎一手呼噜噜抹过去,青叶皱起眉头别过视线不敢看,惹来男孩的哈哈大笑。


    “姐,你就听娘的话回家去吧,你这么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走来走去,田里全是你踩出来的坑坑洼洼的脚印,秧苗栽得东倒西歪。


    今年雨水多,到时根扎不稳飘荡起来,岂不白忙活一场,你还是在家做事更好。”


    青叶不服气嚷道:“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我栽得可深了,指定飘不起来。”


    杏娘嗔怪地瞪了大儿子一眼,忙安抚女儿:“好了,好了,别搭理你弟,秧苗插到田里稳当着呢,哪那么容易飘起来?你先回家烧一锅开水洗个澡,换上干净衣裳再煮饭菜,那时我们也该到家了。


    你奶奶做饭的手艺我可不敢恭维,正好你在家帮忙,我也能享一享女儿的福气。好了,快回去吧,剩下的这点我捎带手就给你栽了。”


    青叶情知娘亲说的对,她在这里还真是越帮越忙,远不如回去做点家务活减轻她娘的负担。


    便也不再矫情地闹着要下水田,顺从地踩着泥巴路一步一滑冒雨走回家。


    青叶的灶上功夫自是比不过她娘,较之奶奶又错错有余,胜在干净,吃起来也更叫人放心。纵是差了一星半点的味道,肚子空荡荡唱空城计时也顾不上计较这许多。


    一桌子人“哗啦啦”刨得畅快,尤其是两个半大小子,比他们爹吃得还多,混似小牛犊抢食吃,荤素不忌,只要能填饱肚皮就成。


    “叶儿,今天的菜炒得有点清淡,下次多放一点盐,添一勺酱也行。”


    当爹的率先提出意见,菜很新鲜,可吃起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啊?”青叶疑惑地停下筷子,“可娘平日里就是这样炒菜的,多少菜配多少盐,我严格按照娘教的放盐,怎么会少呢?”


    杏娘笑吟吟给女儿解惑:“你没做错,平时是这样炒菜,可若是农忙时出了大力气,当天的菜色便要偏咸、重口一点,流汗后要补充盐分,吃盐长力气。”


    “哦噢!”青叶恍然大悟点头,她就说嘛,明明菜的量是一样的,放的盐也差不多,怎么会差距这样大。


    饭后陈氏收拾桌椅碗筷,当娘的拉了女儿躲在隔间偷偷耳语。


    “你傻呀,下午再不许去田里栽秧了,本来咱家下田的人就比你大伯家多,眼下又多了个你跑去凑数。


    咱们快手快脚栽完秧,你大伯母巴不得呢,到时你那个傻蛋老爹又屁颠屁颠跑去她家帮忙,我能呕出一口老血。”


    女孩好笑地问:“我是心疼您才去田里的,跟大伯家有什么干系,各家种各家的地,您理她干什么?”


    “你不懂?”杏娘惆怅地摆了摆手。


    “你大伯母本就脸皮厚过城墙,如今更是上了一个台阶,你爹呢正好相反,脸皮比鸡蛋壳还薄,听不得旁人的只言片语。


    你大伯母惯会装可怜博同情,你爹明知道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偏又顾忌兄弟情分狠不下心,可不就给她拿捏得死死的,我偏不如她的意。”


    “娘,您这样不是本末倒置,大伯母在田里挨饿受冻,您就在一旁舍命陪君子?对,她是占不到便宜,可您也没讨着好呀,无端吃这些苦头,何苦来着?”


    当娘的双手一摊:“那有什么办法,你大伯一家跟狗皮膏药似得,甩都甩不脱。当初分家时就坑了咱家一把,现今又杀个回马枪,我恨不得把他们踹到天边去,眼不见为净。”


    女孩脆生生说:“您可以有两个选择,要么咱家老少齐上阵,把田里的秧苗麻利栽完。到时您只管把爹往房里一锁,他还能长了翅膀飞出去?


    要么您就留爹一个人在田里劳作,他不是心软爱管闲事吗,您就让他管个够。大伯母家两个人要是连爹一个都比不过,那时可就有乐子看了。”


    杏娘哭笑不得:“你说得倒简单,世事要这样非黑即白就好了,一家子亲兄弟闹得这样生分、难看,平白给外人嚼舌根……


    哎呀,跟你个小屁孩说不明白,你只记得下午不要出去,小姑娘家家的浸了冷水不好,你就在家做点杂事,到了饭点煮饭炒菜。”


    青叶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大人们总是把一件简单的事弄得复杂难缠,化简为繁,自讨苦吃的是他们才对。


    当娘的照着女儿胳膊拍了一巴掌,母女俩打开房门走出去。


    第188章


    女儿的话虽说过于粗鲁直白,可杏娘思索一番后还是决定采纳一二。


    她这个当娘的不能明晃晃撂挑子,要不然大伙都不是瞎子,心明眼亮的,背地里指定会说闲话,反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可两个儿子还是可以找由头留在家里的,他们家水田本就不多,一家子四个都泡在田里,纵是再怎么磨蹭,完工的时辰依旧比旁人早了一大截。


    对于当家的疑惑,杏娘也有应对说辞:“让他们先把手头的木工活计了结,虽说叶儿明年才及笄,可该准备的陪嫁也是时候开始张罗了。


    不趁着眼下有空闲赶紧拾掇起来,等到忙起来更是顾不上,眼下田里的活少,两个臭小子正好留在家里给他们姐姐添嫁妆。”


    丛孝一愣:“怎么……怎么就要准备嫁妆了,叶儿不是还……还小么?”


    他心目中的女儿一直停留在娇娇软软喊“爹爹”,闹着要吃果子,冷天赖床不爱吃早饭……


    什么时候走到要嫁人这一步的?


    他怎么不知道?


    杏娘好笑道:“哪里小了,咱们家大姑娘站起来能有我高了,你是不是还在梦里呢?在梦里也没事,你把该做的给做了,只要定了女婿的人选,女孩儿嫁人是眨眼间的事。”


    “不是……哪有这么快的?这太快了,不行……”


    男人满心不情愿,嘴里喃喃自语,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太突然了,他还没做好准备呢,娇滴滴的小娘子就要是别家的了,哪有这样的?


    杏娘横了他一眼,懒得理他,自顾弯腰忙碌,徒留当爹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往常农忙恨不得越快越好,早完工早享福,由于某种不可说的缘由,这回的春耕杏娘到不希望早早结束。


    可她家情况摆在这里,两口子又都不是那等子生性懒惰,做事喜爱拖拉之人,故而理所当然是这条垄上头一批清闲下来的人。


    好在一来丛孝不敢在母老虎头上拔毛,心里头跃跃欲试,到底不敢越雷池一步。


    其二,林氏想来还存了一丁点要强的性子,带着儿子一头扎进水田里不出来。


    她拿回来自家耕种的田比丛孝家还少,男人不出力,儿子只能算半个人工,两母子竟然比大多数人提早完工。


    杏娘先是长出一口气,后又大骂自个有病,自打大房一家回乡居住,她整个人哪哪都不对劲,甭提多别扭。


    只得反复告诫自家沉住气,犯不着为着不相干的人生闷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乡之家极少为水犯愁,可水太多了也不好。


    今年的雨水尤其多,虽说春雨贵如油,可细语淅淅沥沥缠绵不绝也颇叫人烦扰,老天爷还隔三岔五发点小脾气,陡然来一场倾盆大暴雨灌溉。


    即便是不通农事的半大少年也皱了眉头抬头望天:年中的收成怕是悬乎了!


    心里有成算的老人忙不迭嘱咐自家儿孙,粮食该省的省,不能卖的坚决不卖,宁可手里没有铜子也不能少了粮。


    家里人口多的少不得搜罗压箱底的家当,急慌慌跑去镇上添置粗粮,有备无患才好。


    没有钱只是日子难过了些,暂时死不了人,肚里无食唱空城计,能不能熬到下半年的晚稻还两说。


    人啊,不能只盯着眼前的三瓜两枣,精打细算看得长远才能躲过阎王老爷挥舞的镰刀。


    果不其然,因着授粉不佳,往日里沉甸甸垂着脑袋的稻穗,此刻顶着轻飘飘干瘪的头颅,在闷热的天里无精打采地摇曳。


    龙王爷似乎终于从打盹中醒过神,管辖的这片土地好似雨水布施得多了些……


    没奈何,金乌大人驾驶着璀璨的马车急匆匆赶来撑场子,总不能叫这些生灵一直在水汤里泡着。


    正是开镰的时节,阴沉了大半年的天空猛然从沉睡中苏醒,炙热的光线毫无保留泼洒在这片原野,金灿灿能晃花人的眼睛。


    可金乌大人终是迟了半步,遍布田野的小河沟早已肚腹饱胀如怀胎十月,稍一晃动立时便能打一个饱嗝,吐一汪清水。


    房前屋后水花荡漾,连个下脚地都没有,过河的石桥打一开始就不见了踪影,卷起裤腿的老人只得伸着长长的树枝,在印象中的大概方位摸索。


    更别提田里齐膝高的水深,河沟里的水没漫过田埂已是阿弥陀佛,稻田里的水早已无处可排,带着草帽的庄稼汉子只得拿起镰刀淌水割稻子。


    割好的稻杆还不能平铺在稻茬上,拢成一小堆后抱到田埂上捆扎起来,眼看着收成本就不好,劳作的速度还格外不爽利,一条垄上的农人都在怨声载道。


    “老天爷怎地这般爱捉弄人,一忽儿没完没了的下雨,一忽儿恨不得把人烤焦?”


    “谁说不是,该出太阳的时候不出,这些干瘪瘪的空壳子叫人见了就来火。”


    “行了,行了,能有一半的收成就烧高香吧,赶紧埋头使劲割吧,要是再来一场大雨可就什么都泡汤了。”


    抱怨归抱怨,经历过无数风雨的农户已经练就铜墙铁骨,只要饿不死,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活着的人总能找到一条生路。


    秕谷又如何,饿急眼的时候照样能磨成粉当饼吃。


    这样大的日头泡在水里才是又热又潮,浑身湿漉漉密不透风,好容易等田里的水退下去,全身上下已是遍布红疹,瘙痒难耐,比之往常更显艰难。


    没了水汽,日光似乎更炙热了几分,不远处焦急的呼喊传来时,丛孝弯腰埋头仍在“刷刷”挥舞镰刀。


    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水滴落,身上的衣物干了湿,湿了干,稻尖上一层一层的热浪扑面而来,窒闷的气息无所不在,如影随形。


    若是丛三老爷在此,丛孝真想跟他老子唠一句:爹呀,真不是开玩笑,今年真的比去年热啊,热得他都有些晕乎乎熬不住了。


    正当他神思不属,手脚机械地来回忙碌时,耳旁闯入尖锐、悲怆的哭喊。


    丛孝浑身一颤立时打了个激灵,扔了镰刀拔腿便往一旁的田里跑去。


    林氏正抱着倒在地上的丛文呼天抢地:“文儿,醒醒,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娘,文儿,你睁开眼睛看看娘……”


    丛孝一把背起侄儿往水沟边上的树荫里跑,平躺着放下后立刻扒了他上身的衣物,后又匆匆取下脖子上的汗巾去水里打湿,攥着湿巾子擦拭丛文的全身。


    林氏趴在一边哀哀哭泣,拽着丛文的胳膊不肯松手,杏娘把她拉到一旁,取下草帽对着丛文来回扇风。


    “你不要对着他喘气,赶紧给他凉快凉快!”


    这边的动静早惊动了周边忙碌的乡邻,三三两两的农人直起身喝水擦汗,边扇着草帽边往这边聚拢。


    “童生家的小公子怎么了,可是中了暑气?”


    “八九不离十,我就说吧,养得白白嫩嫩的小少爷哪里是干农活的料?这才哪到哪,吃苦头的日子还多着呢,眼下就撂了挑子,往后可怎么得了?”


    金亮的火球挂在斜上空,离着正当中还隔了一段路程,天实在太热了,趁着这个空档他们也躲会凉,等家里送饭过来吃了再说。


    走近了也不围拢,丛文本就是体热晕厥,人多凑在一起更难散热,坐在一旁的树荫底下高声问候。


    “小伙子好些了没,先别急着喂水,等清醒过来再说。”


    “别说他了,我都有些扛不住了,这个天热得太不像话,这怕不是要人命?”


    丛孝手脚不停地一通折腾,丛文总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娘……”


    林氏顿时喜极而泣,忙不迭应答:“哎!娘在这里,文儿,你怎么样,有没有舒服一点?”


    丛文无意识摇头,眼睛半睁半闭,却是再无力出声。


    丛孝忙解了腰间的葫芦摇晃,空荡荡没有一丝声响,他又转头唤大儿子:“青皮,把你的葫芦给我!”


    而青果此时正跪坐在大堂哥脑袋旁,好奇地问:“文哥,你怎么晕倒了,热的话要多喝水,再不济你就跑到阴凉处歇会,怎么还晕了呢?”


    丛孝拿过葫芦喂到侄儿嘴边:“来,小口小口咽,慢慢来,别急。”喂过三五口后停下让他歇口气。


    如此断断续续喂了几遭,丛文睁开眼睛恢复些许气力,能倚着树干坐起身了,两个小的忙在一旁扶了他的胳膊。


    丛孝打心底里疼惜这个嫡亲的侄儿,打小没吃过苦头的半大少年,蜜罐子里泡大的,猛不丁来这么一遭,不可谓不残忍。


    连他家的两个臭小子都知道什么能忍,什么不能硬抗,这个侄儿却懵懂如幼童。


    “文儿,你感觉可好些了?你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割稻子,这么拼做什么,不舒服要早点说出来,热坏了身子骨得不偿失。”


    丛文面露苦笑,虚弱道谢:“好多了,小叔,我也没觉得怎么难受,就是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你那是种了暑气!”青果快言快语接口,“这么热的天怎么会冷,你别是晒傻了吧?”


    “胡说八道什么?”杏娘赶忙呵斥小儿子,顺道拍了他一巴掌。


    青果不服气噘嘴:“本来就是啊,前儿五爷爷就是这么说的,不光冬天能冻死人,夏天也能热死人,我都记得牢着呢!”


    丛文又想苦笑了,连小堂弟都了然于心的常识,他却半点不通人事,搁在之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要过这样的日子……


    丛孝柔声劝解道:“今年确实热得不同寻常,好些老农人都受不住,更别提你这个半大小伙子。你农活本就不熟练,眼下的收成也就那样了,犯不着憋着股劲拼命,还是先养好身子要紧。”


    嘴巴蠕动半晌,他又接着道:“田里的活急不来,等会儿你先回家歇着去,等晚上吃过饭我再给你刮痧,修养两天也就没事了。”


    丛文无力点头,即便他想一鼓作气也是有心无力,也不知道他如今这个境遇算不算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世事无常,半点不由人。


    林氏拉着儿子的手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低着头无声抽泣,杏娘瞟一眼她呆滞的面孔,烦躁地别过视线望向远处。


    点点碎光在稻尖上跳跃,光晕一圈一圈在眼前绚烂,阳光似乎更猛烈了!


    第189章


    凉风习习,树下巴掌大的荫影成了农人躲避炎炎夏日的世外桃源,借着这片刻的悠闲养精蓄锐,为下午的劳作储备力量。


    当女孩子们喊爹娘的声音响起时,青叶正好提着饭菜走过来。


    杏娘接过篮子先不急着盛饭,赶紧吩咐女儿:“你现在回家去再焖一锅饭,随便炒两个菜送过来,到时一并收了碗筷提回去。”


    青叶扫一眼在场的人,心里有了数,没有追问具体缘由,脆生应了声“好”,戴着斗笠转身往回走。


    杏娘铺开饭菜招呼侄子:“饭菜怕是有些不够吃,咱们先垫吧一点,你跟嫂子可别介意。”


    丛文连忙道歉,不好意思道:“小婶哪里的话,是我们带累了您才对,无缘无故蹭您家的饭菜……”


    丛孝打断他:“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你眼下最紧要的是养好身子,其它的往后再说。”


    林氏也哑声道谢,杏娘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添了两个人吃饭,盛饭的碗就差了两个,丛孝踮脚自水沟里薅了两片野生荷叶,用茶水冲洗干净,卷成两个碗状,跟媳妇凑合吃个半饱。


    饭后抓紧时间歇晌,看样子下午也热得焦灼,索性躲过最热的那一阵,晚上多割些迟点回家。


    这样热得不寻常的日子,农人也有应对的法子,日夜颠倒干农活,至少能避过最毒辣的太阳。


    即便如此,接下来几天不断有老庄稼把式栽跟头,多半是自持身板硬实不信邪,多少年的风雨都过来了,怎还会怕这小小的日头?


    还是抓紧时间抢收稻谷要紧!


    可岁月最是不熬人,服不服老无所谓,眼前一黑才知早已不是年少轻狂的小伙了,雪白的鬓发随风飘荡,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夜里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太阳才刚升到树梢,杏娘率先觉出不对劲,头昏脑沉睁不开眼睛,身上流出的汗竟然感到些微寒凉。


    丛孝看媳妇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如纸,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我看你脸色不对,身子也有点发热,你赶紧回家歇一天,晚上回去我再看看。”


    杏娘懵着脑子四下一张望,“还是不要了,我就是起来得太早没睡够,等晌午歇一阵就好了。”


    丛孝不由分说拿过她手里的镰刀,推着她的后背往田埂上走。


    “不要逞强,不舒服就要好生修养,亏了身子再想养回来都难,你先回家去,有我们父子三个在,没事的!”


    “我真的没事,家里还剩了这么多地没割,两个臭小子还小……”


    “没事的,我看着他们两个,晌午最热的那几个时辰正好躲在树荫底下睡大觉,不会叫他们晒着。


    你回家去好好歇一阵,晚上也不用过来,咱们家本就田少,今年这个收成交上赋税也剩不下什么了,犯不着拼了命拾掇。”


    丛孝好说歹说一阵劝,总算把媳妇打发回家。


    杏娘犹豫一阵后领了他的好意,一连几天白天黑夜忙碌不休,她确实有些吃不消。


    到家后先擦拭一遍全身,就着女儿端过来的温热稀粥倒了一碗,头一挨着枕头,立时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可谓天昏地暗,今夕不知何夕,到了晌午时分仍没醒。


    青叶看她娘睡得香甜,人事不知,摸了她的额头也不觉着热,也就没有把她喊醒吃饭,只提了篮子给爹和弟弟们送饭。


    杏娘意识清醒时窗外已是擦黑,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全身凉爽无比如浸泡在冷水池子里。


    她懒洋洋躺在床上不想动弹,闭着眼睛任由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响,睡一个好觉堪比吃了十全大补丸,什么精气神都回来了。


    正数着气息打算起身时,青叶兴冲冲跑进房推醒她:“娘,赶紧起来,大伯家唱大戏啦!”


    “唱大戏?唱什么大戏?”杏娘睁开眼睛一头雾水。


    青叶拉起她娘往后院走,“您跟我来就知道了。”


    娘俩个躲在灶房门口悄悄伸出脑袋,双眼亮晶晶地望着隔壁院墙里的“全武行”。


    只见往日里端庄贤淑的童生娘子正操着烧火棍舞得风生水起,而之前高高在上的童生老爷正狼狈不堪地四下逃窜。


    林氏发了狠地收拾自家汉子,若是之前念着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事事能忍则忍。


    可眼下她只想一棍子夯死这个满脑肥肠,混吃等死的死胖子。


    镇上的差事不利,一家子重新掉落枝头跌回泥潭,不只当家的心灰意冷,她们母子两个的日子何尝好过?


    可既投胎成了人,也不能立时就能入轮回,日子总得过下去。心高气傲如她,堂堂童生家的娘子,不照样脱了崭新的短衫罗裙,换了粗布衣裳下水田。


    直到此刻,林氏才体会到女人当家的艰难。


    当初两房合做一处时,尽管自家男人担不起农事,可田里有丛三老爷、丛孝挑担,她们两妯娌也都是手脚利落的性子,家里还有陈氏帮忙操持灶上事宜。


    累则累矣,不像如今这般叫人筋疲力尽,绝望地看不到一丝奔头。


    割稻子、捆扎、挑担……还有后续的装板车、拉车、碾场……只想一想就恨不得眼一闭长眠地下,这哪里是一个妇道人家能扛得住的?


    虽说儿子能帮上点忙,可他打出娘胎就没做过农活,一直陪着她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已是难得,那些繁重的农事怕是担不起。


    非但如此,丛信一天天喝得烂醉只知道躺在床上,母子俩一天的饭食无人打理。


    她忙完田里的活还得急匆匆跑回家炒菜煮饭,之后再提到田里去跟儿子一同吃。


    忙得连喝口水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更别提洗衣裳、打扫等家里的诸多杂事,一天下来汗湿衣襟,臭不可闻。


    纵是如此,也只来得及洗完澡后随手搓一把脏兮兮的衣物,胡乱搭在晾衣绳上了事。不是她不想讲究,可累得眼皮子都睁不开时,唯一的念头只想就地一躺。


    这天依旧是傍晚时分赶回家做饭,林氏汗津津推开房门,提起桌上的茶壶想倒碗水喝,空荡荡的壶嘴只滴了两滴再无动静。


    她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想动弹,喉咙嘶哑难耐,身上灰尘仆仆,只觉得活着如此艰难,只怕死了倒干净。


    正神思晦暗,郁气难消之时,耳听得一阵嘈杂的“呼……嗬……呼……嗬……”男子打呼的声音,心底的一股邪火冲天而起,转眼间便直上云霄。


    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夫君大过天?


    当下站起身冲到灶房,拿起烧火棍照着床上的人影一通敲打,直打得丛信痛呼连连:“谁……谁打我?”


    林氏咬紧牙根,闷头闷脑就是一顿乱拳,“砰砰”棍棍到肉,誓要把心底的委屈倾泻而出。


    丛信躺了一天本就浑身无力,只得狼狈地逃下床往外跑,尽管宿醉未醒,可本能之下还知道不能跑出家门,连滚带爬冲到院子来。


    “你疯了吗?你打我做什么……你这个疯婆子!”


    他在前面边跑边呼痛,林氏在后面紧追不舍,一根烧火棍挥得大开大合,浑似渔网似得把他罩得密不透风。


    丛信虽说是个男子,可他身宽体胖,一身虚肉中看不中用,还不如他老爹的一把老骨头得用。加之回乡后酗酒度日,萎靡不振,精神头早不是日日在田里劳作的婆娘可比。


    棍子一声一声敲在肉上,起初丛信伸长手臂还想抢棍反制,林氏挥得更快了。


    抢不到后只得屈起手臂护住脑袋,嘴里哀嚎求饶:“求你了,别打了……你到底怎么了?”


    不求饶则已,一出声林氏心里的火好似浇了一勺油,怒火更是汹涌澎湃。


    想到她这大半年来的吃苦受累,整个人活生生磋磨得像老了十岁,哪有丝毫体面、尊贵可言?


    想到她斯文清秀的儿子,才短短几天时间,面皮上已是镀上了一层铜色,前些天还晕倒在田里。


    越想越恨,怒火似岩浆喷涌而出,出手更狠了。


    这边的两人打得热火朝天,那边偷窥的母女俩乐不可支,捂嘴笑弯了腰。


    该,活该,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啊!


    杏娘心里的喜悦如泉水一般冒泡,“叮铃哐当”悦耳极了,恨不得当场冲过去鼓掌喝彩,到底叫幸存的一丝理智给止住了。


    丛家的这个蛀虫早该收拾了,这么大个人了,一天天的不干人事,想法设法躲懒,没有一丁点男子汉大丈夫该有的责任和担当,比个三岁小儿都不如。


    之前的那些年好比大树底下好乘凉,丛信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把他读书人的架子摆得高高的,也无人敢说他。


    林氏只当自家人占了便宜,且怀着夫君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的想头,自不会多加强求。


    把个好好庄户出身的汉子,养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副甩手掌柜的派头。


    如今可好,板子挨到自家身上才知道什么叫后悔,靠山山倒,靠树树摇。什么都没得靠时,林氏的好性儿也变了调,幻化成了张牙舞爪的母老虎。


    此刻选的时机也好,两家的年轻男丁都在田里忙着抢收,丛三老爷赶牛车去运稻谷,陈氏躲在屋里纳凉,还不知道她的好大儿正在遭难。


    杏娘母女冷眼旁观,恨不得林氏下手再重些才好。


    可听着棍棒和痛呼交相辉映,林氏打人的手几乎舞出残影,杏娘又露出几分迟疑:“你大伯娘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吃了秤砣铁了心啊,这要是把人打坏了可如何是好?”


    丛信固然可恨,可真的打伤、打残了,那边的母子两个定然没有好日子过,她们家也跟着遭殃,大伙都讨不了好。


    青叶俏皮一笑,促狭道:“打不坏,大伯这一身肥肉可不是两三天能养成的,大伯娘打得手累倒有可能,大伯肉多不怕揍。”


    杏娘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嘀咕归嘀咕,她才懒得过去拉架。


    她的那个好大嫂向来把她家当个笑话,眼下就让他们自个闹得鸡飞狗跳去吧!


    只有丛信躲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看着婆娘跟变了个人似的,眼底涌动着疯狂和冷漠,下狠手收拾他。心底暗暗叫苦,嘴上连连告饶,恨不得就地跪下给她磕头才好。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他温柔贤惠的婆娘可是叫邪祟附了身?


    第190章


    睡了一场好觉,兼之目睹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戏,杏娘身上的不舒坦无药而愈,比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还灵验。


    母女俩做好饭菜,留下给老人的份量,其余的提到田里一家子吃。


    饭后趁着月色割稻谷、捆扎,青叶虽说常年在镇上当学徒,可农活到底是自小看到大的。拿起镰刀来也像模像样,就是速度没她娘那样快,一板一眼有些磨蹭。


    杏娘则不然,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气,“哗啦啦”划拉地飞快,越割越兴奋,直起身喘气时还咧嘴笑了起来。


    丛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怎么了?吃了仙丹妙药了这么高兴?”


    杏娘摆了摆手,兀自笑得欢快,这种幸灾乐祸的事可怎么好说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


    当天晚上依旧忙碌到月上正当空,夜幕下的星子在清亮的虫鸣声中格外闪烁,褪去了白天的炙烤闷热,夜色下的习习清风似乎也温柔了几分,带来点点凉意。


    就着这点老天爷的恩赐,农人熟练地挥舞镰刀,快速弥补白天落下的进程。尽管身处稻田只看得到黑压压的一片,可这有什么关系,凭着本能抓挠、割断、散落……


    当丛孝一家子一脚高一脚地踩在土路上时,裤腿边上的草茎似乎染上了丝丝水汽,夜深露重,被疲劳侵袭的身体急需休眠。


    高高低低的说话声散落在田间地头,有气无力,前言不搭后语,然而早已无人在意。


    隔天清晨也不知道是在公鸡的第几道啼鸣声中起床,天色还未亮,面对面站着也只能约莫看清一个人影。


    简单吃过早饭后,一家子迫不及待赶到田里劳作,一早一晚才是最高效的时段,错过了着实可惜。


    等到日光爬上地平线,直起身摘葫芦喝水时,众乡邻才发现隔壁田里多了道稀罕的身影。


    丛家的童生老爷丛信,此刻正埋头佝偻着腰,笨拙地在田里割稻谷。


    “咦?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童生老爷还会下水田呢?”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呀,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见着丛家老大干农活的一天!”


    更有那心明眼亮的老婶娘,故意打趣道:“童生老爷怎么了?童生老爷又不是甚仙风道骨,也是个肉体凡胎。是人就得吃五谷杂粮,咽着汗珠子刨饭吃,今时不同往日咯!”


    乡里农人可不懂含蓄为何物,大着嗓门你来我往,直咧咧问到当事人头上,当着他的面乐不可支。


    丛信本就面红耳赤,手忙脚乱,顾得了头顾不了尾,他活到这样大的年岁,何曾受过此等奚落嘲笑,只觉得半辈子的老脸都丢了个干净。


    尽管太阳还未露出本来面目,可它的威慑早已笼罩四野,隐隐的热浪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丛信身上的衣物已然湿透,汗湿的鬓发狼狈地贴伏在耳边,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大腿上的肥肉颤抖不休,似乎连站着都艰难,头晕沉沉愈发难熬。


    他很想甩下镰刀走人,他这样的体面人如何能做这般腌臜的农事,何止是有辱斯文,简直是斯文扫地,脸面全无。


    丛信气急败坏正要撂挑子,猛不防一头撞进婆娘阴狠如刀的眼神里,那有如毒蛇般狠辣的视线牢牢锁定着他。


    似乎察觉到他的不耐烦,视线的主人缓慢抬起右手,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手腕转动间,刺目的光线照亮他的眼睛……


    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丛信顿时打了个寒颤,在这炎炎烈日竟感到彻骨的冷意。


    烧火棍是木头做的,全身上下敲打个遍也只伤皮肉,连骨头都碰不着。


    镰刀可不一样,但凡是下过田的人,上到八十老农,下到八岁小儿,谁家手指上没有一两道斜斜的疤痕。


    更有甚者,小腿上的皮肉剜掉一片的也不在少数,愈合后的伤口像条蜈蚣一样,永远狰狞地盘旋在皮肤上。


    若是婆娘一不做二不休,像昨天似的给他当头那么来一下……


    都不用数到十,打个折扣也能把他给削成片片……


    丛信汗津津的大脸盘子抽搐不已,眼皮上滚落一滴汗水,连抬手擦一把都不敢,任由汗珠子沿着下眼睑流到下巴,再滴落到胸襟。


    几乎是一瞬间,肥胖的男人猛然压弯脊背挥舞镰刀,慌乱间刀尖似乎划到了膝盖窝,只听到隐隐约约的痛呼传来,自始至终不见直起来的身影。


    林氏扯起嘴角冷哼一声,此情此景竟丝毫不觉得欣慰,一股莫名的荒谬席卷全身。


    想她争强好胜,百般算计筹谋半生,到头来还是落到如斯下场,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这样想着,林氏哂笑出声,笑着笑着越发欢快,而听到她轻笑的丛信更是如临大敌,仿若索命的冤魂缠绕,手脚利落得像变了个人。


    目睹全程的杏娘则是感慨连连,对林氏这个压在她头上半生的妇人,杏娘向来只有憎恨、鄙视、憋屈、不服气……


    斗又斗不过,只想离她远远的,后头虽说有了些许长进,对上林氏也能走几个招式,有胜有负,互不相让。


    可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天天乌鸡眼似的跟她较劲,实在犯不着。


    眼下则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丛信这样的懒驴蛋子都能调教妥当。


    这般家里灶房的醋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的人,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体面人,竟然也有下田劳作的一天。


    可见这世上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端看有没有逼到那个份上。


    不得不说,林氏确实比她厉害,不服不行。


    非但丛信破天荒做起农活,便是丛三老爷比之往年也忙碌了许多,每天上半晌给小儿子家碾稻谷,下半晌轮到大儿子家的。


    田里的事他帮不上忙,只能赶着老水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对此杏娘不置可否,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人家心疼不成器的大儿子,愿意帮衬一二,她也用不着嫉恨、眼红。


    心胸宽广想得开,自家的日子才能过得舒坦,心眼子窄小吵得鸡飞狗跳,该帮的依旧要帮,无非给旁人添了一道佐饭的笑料。


    至于老好人丛孝,更是打心眼里欣慰不已,他亲大哥终于长大懂事了,能担起一家之主的重任,可喜可贺!


    而幕后推手林氏,深藏功与名,夫唱妇随,力求扎稳脚跟,经营好他们这个小小的农家。


    若说之前的双抢能去掉半条命,这回实打实元气大伤,不仅如此,连收成也只有往年的六、七成,捧着轻飘飘的瘪壳心疼得滴血。


    可再肉疼也没有法子,老天爷不赏饭吃,只得勒紧裤腰带熬到下半年的秋收,下半年应是没有那么多雨水了吧?


    忙过这一阵后,大人小孩都好似酱油缸子里才捞出来的,黑得油光发亮。


    夜里猛不防碰着人,不张嘴不知道面前站了个人,一张嘴吧,一口白生生的牙齿格外晃眼。


    修养小半个月后,垄上的农人才缓过劲,杏娘也有心思琢磨新鲜吃食。


    早起给菜园子浇水时,丛五奶奶去后院掐青椒,隔着篱笆桩跟她捞了两句。


    说是一大早天还蒙蒙亮时,小八、小九结伴去水芽沟抽鸡头包梗,搬回来好大一捆。


    他们家可吃不了这么些,这玩意儿胜在吃个新鲜,隔了夜就失了几分水汽,要她得空过去掐几根。


    吃过早饭,家里家外收拾一通,杏娘挽着提篮踏进郑氏家的门槛。


    两个妇人坐在后院水池边上的树荫下,小风一吹,清爽袭人。


    鸡头包梗子是学名为芡实的茎秆,外皮上有一层密集的小刺,剥掉后呈现淡红色,形如藕哨子。


    比之藕哨子的脆嫩爽口,鸡头包梗的口感略显绵软粗糙,却是一些妇人的最爱,杏娘也好这一口。


    “两个小兄弟今儿怎么这样好的兴致,大早上就去水沟里摸吃食,我家的两个臭小子自打农忙后就抽了懒筋,不到太阳晒屁股不起床。”


    “嘁,哪里是懒虫变了勤快人?”郑氏不屑地撇嘴,朝前院抬了抬下巴。


    “是小八媳妇昨儿晚饭念叨了一嘴,说久不吃这一口,想得慌。小八忙忙地就去献殷勤,小九只是顺带,跟着他哥好耍罢了。


    你看看,这就是我养的好儿子,爹娘老子嘱咐他做点事,心不甘情不愿耷拉着一张臭脸。媳妇儿还没开口呢,他倒是跑得勤勉,这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啊,养儿子有什么用?”


    说到最后语气里不免带上两分埋怨,自古婆媳就是冤家,小两口感情不好愁得慌,两个蜜里调油又满心不是滋味。


    杏娘哈哈大笑,劝解道:“您这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儿媳随口说了一句,您还不是巴巴地折了鸡头包梗炒菜?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八媳妇进了您家享福呢!再说了,您应该这样想,我老人家还没开口吩咐,儿子们自有孝敬献上来,这样一想是不是舒坦多了?”


    郑氏哭笑不得,抖着手指她:“你呀你,一张巧嘴越发会哄人了,怪道这些个小辈媳妇子,我最爱跟你打交道,快言快语,干脆利落。


    不像有些人伶俐过了头,见不得旁人过得好,三不五时挑唆两句。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在我们这些人老成精的眼皮子底下出丑而不自知,我们这些老鬼哪有看走眼的?”


    “嘿,那您可真说着了,我这个人不爱来阴的,有仇当场报,论打架我可还没输过。”杏娘洋洋得意,引以为荣。


    郑氏摇头失笑,悠闲地坐在小板凳上剥鸡头包梗子皮,折成小段后丢进菜篓。


    “跟你说件正经事,你帮我拿个主意,前两天你嫂子提了一包点心来我家,托我给文哥儿相个媳妇。


    家世嘛,也不要求高攀,跟他们家相当的农户即可,只一点,必须是个小脚姑娘。这本来也不难,庄户家小脚娘子少,但也不是没有。


    结果你嫂子前脚刚走,文哥儿后脚跟了进来,说的也是相媳妇的事,却是跟他娘掉了个个,想要个大脚媳妇。这娘俩的要求南辕北辙啊,你说我可怎么使?”


    相媳妇嘛,家世、人才、相貌都好说,中不中都有个回旋的余地。


    可这脚大脚小是定死的,大就是大,小就是小,再没有折中这个说法,这可不就犯了难。《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