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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郑氏原先没有说媒这个营生,可自打卫家的那个小娘子嫁给镇上的富户老爷后,丛小九深受打击,萎靡不振。


    好好的一个高挑小伙愣是矮了一大截,走起路来背也驼了,肩也塌了,看着好不凄惨。


    郑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暗自松了口气,这个傻小子不死心也没法子,生米已煮成熟饭,那样小仙女儿似的貌美娘子不是他们家能肖想的。


    老儿子之前眼光就高,对着相亲的女娘不是嫌弃这个就是瞧不起那个,经了卫小妹这一遭更是长了见识,想来普通的农家姑娘入不了他的眼。


    若是托了媒人说亲,一次两次还好,相看的次数多了总是不成,时日一长难免落得个挑剔的名声,到时更难碰上合适的。


    还不如自家亲自相看,老儿子喜欢甚样的她心里门清。


    只看卫家小妹的模样便知,头一样皮子要白皙,身段纤细、窈窕,说话轻柔细语,顶好眉眼也不能太差……


    找个卫小妹那样的难,大差不差的倒能一试,左右男子结亲晚不怕,总能给他找出个得意人儿。


    自此郑氏整日东家打探西家细问,还不嫌累的亲自去女方家走访,誓要弄个清楚明白。相看的人家多了,她自家没对上,却牵线了好几对亲家,从此多了个拉媒保牵的行当。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多番打探,今年开春时郑氏相中了一户人家的小闺女,相貌不算顶拔尖,可其他的都是老儿子中意的那一挂。


    丛小九被他亲娘忽悠着去那户人家门口走了一趟,两个年轻人又在路上擦肩而过了一回,匆忙间抬起头瞥了一眼。


    回家后的小九一松口,两家也就顺理成章开始结亲的各项事宜。


    因着天气一天天热起来,走礼也要花上小半年时间,成亲的日子便定在了腊月上旬,年底之前。


    冷天办酒席菜蔬不易坏,来观礼的亲朋好友多还热闹,农家喜宴多赶在年前、年后的这段时间。


    了结了老儿子的这桩心事,郑氏的媒人营生依旧没有放弃,说媒的银钱虽然不是很多,可两家走礼时的吃食酒水都少不了她的那一份,时不时还能得几个小钱,聊胜于无。


    说媒更不费事,无非多跑几步路,多抛费些口舌,成礼当天还能蹭一顿免费的宴席,多划算的差事。


    郑氏有了这么个爱好后,垄上的人都爱找她保媒。


    一来图近便,二来嘛,乡里乡亲的,郑氏应当不会把那些乌七八糟,表面光鲜亮丽,根子烂成团的人介绍给左右邻居。


    那些私底下的破烂事,外人不知根底,媒婆心里门清,端看会不会说破。


    林氏找到郑氏头上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毕竟是自家五婶,想来不会坑害小辈,比外人更放心。


    至于小脚儿媳的要求也不难猜出,她男人至今没读出个什么名堂,往后也多半不用指望,如今没有了憨厚小叔子的供养,很多事就得重新安排。


    可她儿子正年轻,在镇上学堂时也是刻苦勤勉、笔墨不辍,只不过尚且年幼还不成气候,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成就,反正肯定比他爹强。


    眼下形势所迫,当爹娘的没本事给儿子娶个镇上的大家小姐,迎个小脚的农家小娘子进门就显得十分有必要。


    他们家到底是书香门第,日后家里的女眷出去应酬也更体面。


    然而跟林氏的一厢情愿不同,丛文显然更务实,若是之前住在镇上时,充斥在他胸膛的无非是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少年书生一腔义气,热血沸腾,只要勤奋苦读,自有他的锦绣前程。


    如今回乡了才知道世事艰辛,万般皆是命,想他念书十几载,头一次经历这般惨绝人寰的农事,这条小命差一点就撂在田里了。


    眼下的丛文只想找一个能跟他携手并进,共同进退的媳妇,一起打理家事,而不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听了郑氏的烦恼,杏娘偏头思索一番,笑着道:“这还不简单,不论大脚小脚,您只管捡那家世、人品好的女方,各挑选几户。


    一并拿了名单到那母子俩跟前,到时选谁不选谁,自有他们定夺,与您什么干系?”


    郑氏一愣,随即焕然大悟:“是我着相了,平日里说媒也没有只说定一家的,不都是拿了单子对过来比过去?有看重家世的,也有考察人才的,还有像我家小九这样,偏好容貌清秀的……


    不一而足,只不过这回多了条要求,大不了我给他们俩母子多准备几张单子,能不能成就是他们自个的事了。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转得快,我就没想到这一茬上去。”


    “您这也是灯下黑罢了,自家小辈难免上心……话说晌午的菜色您准备了哪几样,菜园子的瓜菜虽多,吃来吃去也腻歪了。


    不吃吧饿得慌,端起碗又觉得无处下筷子,天一热更不想张罗,要不是家里这么些人等着吃饭,我还真不想进灶房。”


    郑氏一脸赞同,急急点头道:“可不是,我这个人吃茶厉害,我家一天煮几缸子茶水,大半进了我的肚皮。这也就罢了,茶吃多了饿得快,饿起来的时候好似一刻都等不及,恨不得立时扒饭进嘴巴。


    等我火烧火燎,急急忙忙做好饭菜吧,这么烟熏火燎操弄半天,肚子又好像给这油烟填饱了,你说气不气人?”


    树荫笼罩下的水池子静谧安详,清澈的水面上游荡着几尾活鱼,首尾相连,转了一圈又一圈。


    鱼儿们张开血盆大口,肆意安然地吞食着落在水面上的草籽、花瓣和落叶,在一声声鸟鸣啼叫中似乎也听见了鱼儿们吞咽的“咕噜”。


    两个妇人絮絮叨叨闲聊家常琐事,明亮的光线一寸一寸从屋顶飘移过来,不一时占领树下的阴凉。


    只见两个小板凳孤零零落在水边,旁边凌乱散了一地的植株外皮,引来几只灰雀跳跃、啄食。


    ……


    时已入秋,然而秋老虎的威力依旧凶猛,晌午时分似乎更炙热了几许,好在早晚露水洒落时多了些许凉意。


    水田里的杂草还没冒头,园子里的菜蔬已现颓势,黄瓜秧子的枝丫上吊了个青皮嫩瓜,毛刺刺的外皮张牙舞爪,藤蔓却开始干枯泛黄。


    辣椒秧子依旧蓬松,枝干上七零八落坠着几个红艳艳的灯笼,顶部茂密的叶子簇拥着小小的青辣椒和白色的花骨朵,眼看着将要掉落。


    只有鹅米豆如雨后破土的竹尖尖,郁郁葱葱铺满了一大片,紫色的花瓣在微风中摇曳。


    忙完了农事的丛孝依旧不得闲,虽说不认同媳妇说的女儿大了该嫁人之类的话,但有一样却没说错:该准备的嫁妆确实要开始拾掇了。


    他媳妇当初嫁过来时,那气势,那排场,在十里八乡可是排得上号的。


    他虽然比不上老岳丈有本事,可也不能差得太远,要不然面子往哪搁。


    再说了,好歹女儿去镇上当了三、四年的学徒,也学了一身织棉布的手艺。他这个当爹的自然得整治出一架织机才行,甭管她日后用不用得上,有总比没有好。


    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匣子、小玩意儿……


    如此一想,丛孝顿时眉头紧锁,这时间怎么越琢磨越紧迫了呢?


    明明他女婿都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猫着,他这头倒急得火烧眉毛了。好在这些年他搜罗了不少好木料,平日积攒在杂物房里,眼下也是时候拿出来用了。


    丛孝跟两个儿子加快手上的进度,争取把大件的木工单子提早完成,从而有时间细细打磨女儿嫁妆里的精巧物件。


    郑娘子家的活计已到了尾声,大件的床柜等一一组装,查看没问题后再拆卸,分门别类捆在一起。


    稳妥起见,丛孝借了村里一户人家的小船,连着自家的一艘,跟儿子们一起送去镇上。


    临走前问媳妇:“家里有没有什么缺的,正好顺道买回来。”


    杏娘想了片刻,正要开口,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晌午之前能到家吗?”


    “估摸着不能。”男人摇头道。


    “早上把家什送到郑娘子家,这么些木料组装起来就得费一番功夫。完事后还要看看主家哪里不满意,应该怎样修整,或者是缺了什么,要不要另外添单子,商谈起来一时半会没那么快了结。


    我把木工的家伙什都带了,简单的当场处理,复杂的再拿回来调整。晌午饭估计要在郑娘子家蹭一顿,争取晚饭之前到家。”


    “那算了,”杏娘摆手,“本来还想要你捎块肉回来,这么热的天,等你们下午到家肉都臭了,还是下次吧,下回去镇上再买。”


    “也行,等我明天有空去买,要他们两个臭小子去也行,那我们先走了。”


    早起天空晴朗,大团大团白色的云朵像棉花一样悬挂在半空,抬头一看,似乎离得那样近,触手可及,真要伸手去摘时,才发现远在天边。


    陈氏的娘家哥哥割草时划伤了胳膊,早在上个月一家子老少就去看望过,老人家伤好得慢,大半个月下来胳膊仍是不利索。


    人一旦上了年岁,脾气就格外的古怪,若身子骨再出个意外,行动不便的话,更是会胡搅蛮缠,胡乱发脾气,所谓老小孩是也。


    这不,陈氏侄子昨天过来泮水村,接了老两口家去住两天。有亲姊妹相伴,兴许他家老爷子心情顺畅,不会犟脾气瞎折腾,伤口也能好得更快。


    所以一大家子多半人不在家,只母女俩人吃饭,杏娘便也忙里偷闲躲个懒,简单准备了两三样菜蔬。


    两人正坐在院子里洗菜时,头顶陡然阴沉,洒落在地上的光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色,不一时,穿堂吹过来的风把后门刮得左右摇摆。


    杏娘心里“咯噔”一声,抬头看天,“好好的怎么说阴就阴,你爹他们应该到地方了吧,那些木料可不能碰水,碰了水就报废了。”


    青叶头都不抬地自顾洗菜叶子,安慰道:“您放心吧,他们早该到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蜗牛爬也爬到了,何况他们是撑船?您应该担心的是回头下大雨,他们怎么划船回来,小雨还好说,雨大了不好划船。”


    杏娘舒一口气,尽管心里知道过了一个上午,再怎么慢也应该把货安然送到了,但仍然止不住担心。


    旁边有个人安慰、打岔,多了个人陪伴,似乎确实是自个想多了,自寻烦恼。


    “下大雨也不怕,你爹又不是个傻的,等雨小些了再出发也是一样的……”


    母女俩有条不紊准备饭菜,人少手脚麻利,轻柔的语调在呼呼风声中逐渐吹散。


    第192章


    等到两人做好饭菜端起碗筷时,屋外已是狂风呼啸,电闪雷鸣,轰隆隆的雷声仿佛在头顶炸开,倾盆大雨泼洒而下。


    杏娘不胜唏嘘:“这又不是六月天,说变就变,早上太阳还明晃晃的闪人眼,这才隔了多久,竟然下起了大暴雨。”


    “可不是,不过下一场雨凉快凉快也好,今年实在太热了。夜里我都热得睡不着,迷迷糊糊闭眼的时候,隐约都能听到公鸡打鸣了。


    娘,吃完饭你给我看看,我后背好像热得长疹子了,一出汗痒得慌。我要是能跟青皮和青果一样,晚上睡在巷子里就好了。


    帐子一罩,还有风吹,多舒服,闷在房里跟躺在棺材里似的,喘气都热。”青叶夹一筷子青菜,边扒拉米饭边蹙着眉头抱怨。


    “呸呸呸,童言无忌,菩萨有灵大人不记小人过,小孩子口无遮拦不作数,菩萨不要怪罪。”


    杏娘双手合十拜了拜,转头呵斥女儿不要乱说,又心疼她受了苦。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如今大了,再不好跟小时候似的不讲究,叫人看见了说闲话。现在入秋就不热了,再等等,过两天就凉快了,天一冷你又嫌冻得慌。


    等会子我给你擦药膏,擦了就不痒了,夜里睡不着多摇摇扇子,心静自然凉。你老是翻来覆去地动,越动流汗越多,越发心浮气躁。”


    青叶不满地撇嘴,她娘就会忽悠人,秋下的稻子还好生生长在田里呢,不到收稻子天气怎么会变凉?


    张嘴正要反驳,突然一阵“轰隆隆”震天响,“噼里啪啦”倒塌的声音在漫天的暴雨中也格外刺耳。


    “什么倒了?”边说着边快速起身打开后门,迎面的雨水被大风吹着扑面而来,青叶手搭凉棚奋力探头朝外看,“娘,鸡棚塌了!”


    “什么?”杏娘大惊失色扔下碗筷,快步走快来就想出去,被女儿一把拉住袖子。


    “娘,不能出去,外头下这么大的雨,会摔倒的。”


    杏娘看一眼屋外白花花的雨幕,愤恨地一跺脚,转身急匆匆走到杂物房,边戴斗笠边小跑着过来。


    “你乖乖呆着家里不要出门,娘出去看看,马上回来。”


    青叶焦急地在一旁劝说:“娘,别去了,雨下的这么大,天也阴沉沉地看不见,出去也于事无补。鸡棚塌就塌了,等雨停了咱们再收拾也不迟,不差这一时半刻。”


    “那不行!”杏娘断然拒绝。


    “咱家的鸡可全在鸡窝里呆着,趁现在来得及,我去把鸡找出来。要是去迟了全给砸死了,咱们接下来一年都没蛋吃,没事的,不用怕,娘就去看一眼,很快回来,你在家里不要出来……”


    说着扒开女儿跑了出去,最后一句话消散在雨雾中。


    青叶也急得跺脚,匆忙戴好斗笠也闷头冲了出去。


    到了外头才知道雨下得真大,漫天的雨水成片的往下泼,风又急,小小的斗笠丝毫不起作用。脚一踏出去就湿了鞋袜,不一会全身上下也淋个湿透,风裹挟着雨水往人身上扑。


    更难受的是猛烈的雨水使劲往眼睛里钻,青叶眯眼隐约看见娘亲在前面扒拉木头,忙疾走过去帮忙。


    当初丛孝建鸡棚是花了大功夫的,柱子、顶棚样样俱全,务必要使母鸡们住得舒坦好下蛋。想来是年久失修,今年的雨水又格外多,木头泡了水腐烂受不住力,这才轰然倒塌下来。


    此时柱子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树枝、枯稻草也杂乱无章地到处散落,棚子底下传来母鸡高亢惊惶的尖叫,母女俩合抱着一根柱子往旁边挪。


    风大雨急木头湿滑,青叶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稍稍抬起寸许,脚底下一滑溜险些一头撞到墩子上。


    杏娘大声喊着什么,隔着雨幕根本听不清楚,只看到她挥手赶女儿回去。青叶梗着脖子不肯动,反正已经淋湿了,回去也没用。


    正僵持间,一个高大的黑影闯了进来,二话不说抱起木头扔到一旁。


    只见他也戴着斗笠,个子很高,是个男子模样,天黑雨大也看不清相貌。力气也很大,母女俩个咬牙吭哧抬了半天的笨重家伙什,他两手一拽就抽了出来。


    粗笨的木头在他手里似乎减轻了份量,三两下便清理出来一小片空地。


    杏娘母女顿时顾不上其它,先捡着细木头收拾,好容易扒拉出埋在底下的两个鸡笼,母鸡的叫声越发凄厉。


    男子两手各提起一个鸡笼,偏头示意两人回家,转身自顾往灶房走,母女俩连忙跟上。


    一脚踏进灶房关上后门,猛烈的喧哗被关在外头,耳边顿时清净,青叶这才粗喘一口气。


    头上、脸上满是雨水,不少还顺着嘴巴吞下肚,嘴里一股生水的腥味,衣裳湿透沉重地覆在身上。


    在这样热得冒烟的天气,猛不丁淋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冷水澡,浑身上下竟然凉飕飕感到些微冷意。


    身旁娘亲低声的抱怨还在持续:“你说这叫怎么回事,早不塌晚不塌,偏偏挑在家里人不在的时候来这么一出,这场雨也下得蹊跷,怎么下这么大……”


    一道青朗明亮的声音在灰暗的灶房突兀地响起:“七婶,您还好吧,有没有受伤?您别担心,这些鸡活蹦乱跳好着呢!”


    青叶拧衣角的手一顿,慢吞吞抬起头看着前方,就着门口微弱的天光,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矗立在屋檐下。


    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依稀是儿时熟悉的那副模样,又似乎变了个人,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多了抹青年的沉稳。


    长得更高,更壮了,长长的个子立在那里,丛家一向宽敞的灶房似乎都逼仄了几分。


    而此时女孩脑海里唯一的念头是:这人进她家灶房门是不是要低头啊,要不然岂不一头撞上去?


    母女俩心有灵犀般,杏娘也才停止拍打,不可置信地看过去,惊讶道:“我的老天爷,这是……你是周邻,是……邻哥儿吧?你回来了?不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邻咧嘴一笑:“七婶,是我,今天才到家,不成想碰到这么大的雨,这不碰巧过来这边……幸好来得及时。”


    说着不经意偏头看了一眼,转过头直视前方。


    青叶陡然惊醒般低了头垂下眸子,两只手紧紧地捏着衣角揉捏,细细的水流缓慢流淌。


    杏娘仍在大呼小叫:“还真是邻哥儿,你……你怎么长这么大了?我的天,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长得这么高?”


    周邻哈哈大笑:“七婶,您这边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等七叔回来了我再来拜访,那您……先忙着。”


    说着转身大踏步往前院走,一路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杏娘行动不便也没有紧追,急急高声喊道:“邻哥儿,今儿多谢你帮忙,等你七叔回来了请你家来吃饭,你可别忘记了啊?”


    高大的青年没有回头,举起手挥了挥,几下就不见了人影。


    昏黄的火苗照耀在女孩明媚的脸颊上,青叶默不作声往灶膛里塞了一个草把子,干枯蓬松的稻草一挨着火星子,“轰”的一声,火光大盛。


    杏娘一面往锅里添水,一面啧啧称奇:“当初周老二就是个大高个,没想到周邻比他老子还高了一头,在外头吃什么好东西了,一个个的长这么高?说起来……”


    她停住手想了片刻,“听说当初你爹在家时也是瘦瘦小小不上称,后面跟着大人们去了府城才长大成了人,难道府城的风水格外养人,一去了那里就能长个?”


    说完乐不可支,兀自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奇怪地看了眼女儿。


    “你怎么了,平日里不是叽叽喳喳话多得很,今天怎么静悄悄不吱声,留你老娘在这唱独角戏。”


    青叶恍然大悟吐一口气,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抖了抖肩膀:“好冷,衣裳全湿了,贴在身上更冷了。”


    杏娘赶紧盖上锅盖,“那你再添一个草把子,烧快点,咱娘俩也是倒霉,好端端的鸡棚竟然塌了,幸亏碰上邻哥儿过来帮忙,要不然咱俩够呛能收拾妥当。


    你先烤烤火,等会子洗过热水澡换了衣裳就不冷了,娘去前面关大门,这个天应该没人再上门了吧……”


    清脆的说话声随着脚步走远,只余轻微的嘟囔,青叶抱着胳膊摩挲取暖,明暗的光线映着她的眼睛一片氤氲。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持续到傍晚将将减弱,丛孝父子天黑前才到家,察看了一回后院,天上还在飘着小雨,只说等天晴了再合计。


    虽说周邻抢救出两只鸡笼,可母鸡们被顶棚砸了一遭又淋了雨,有两只弄伤了腿脚。


    丛孝抓了草药,用破布条缠裹住两只伤鸡,流的血不多,应该死不了。


    可不知道这两只鸡是突遭变故吓破了胆,还是伤得太重没显露出来,一天比一天病恹恹,成天缩脖子炸着翅膀躲在角落。


    还动不动一惊一乍,疑神疑鬼,稍有响动便“咯咯咯”锐利的尖叫,一副有人谋害的德行。


    杏娘皱着眉头观察了两天,两只胆小鬼不吃不喝想做什么,搁她这还摆谱上了?


    与其歪七扭八,病西施似的一天天虚弱,拖到最后终归要死,吃到嘴里还膈应。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干脆利落宰了吃肉,总归活鸡比死的吃起来舒坦。


    想到就做,杏娘吩咐男人磨刀杀鸡,在这之前先去把两个老人接回家。


    家里要杀鸡吃席面,自然不能漏了老两口,不年不节的日子,吃鸡肉的时候可不多。难得碰到这样的机会,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错过就太可惜了,顺便接他们回来拔鸡毛。


    对此两个臭小子最兴奋,从堂屋一路哇啦鬼叫到后院,他们可体会不到亲娘痛失母鸡的遗憾,只知道有鸡肉吃了。


    这个年纪正是肚大如牛的时候,每到饭时抱了碗筷不舍得松手,塞多少都感觉填不满。


    若是能有好饭菜,再添一碗不在话下,多了不嫌多,少了倒是会嫌少,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杏娘听着屋子里的鬼吼鬼叫,又添了一瓢凉水倒进锅里,转身点燃灶膛。


    第193章


    天一放晴,趁着早晚天气凉爽,农人们便要出门锄草、松土、埋肥。


    周邻早起在河边晃荡了一圈,给他爷爷起了几口豪子,拉了两片渔网。不到袅袅炊烟升起,周家小子从府城回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进垄上家家户户的灶台旁。


    见过他的人无不瞠目:看这小子少时的模样,估摸着长大后不是个矮个子,可这也太高了吧,跟块门板有什么区别。


    定睛仔细一瞧,还别说,这大高个,这宽厚的肩膀,比门板还好使,小毛贼见了指定害怕。


    关于周家小子这两年在外的经历也是众说纷纭,各抒己见。


    “周家大孙子在外头肯定挣钱了,要不然不能长这么高,这得吃多少鸡鸭鱼肉啊,乡下地方可经不住他这么吃,家底子都能给吃光。”


    显然周邻的大高个给人的直白映象是吃得多长得快啊,这都不用猜测,只要长脑子的都能想到。


    有艳羡的,自然有怀疑的,众口难调嘛!


    “那可不一定,自古以来升官发财是件大喜事,谁家不得大肆操办,大张旗鼓地祭拜先祖?我要是发达了荣归故里,我能从镇上一路鞭炮放到家,叫人都知道我家出了个能人。


    照我看周家小子也就是在外头混了口饭吃,他回家穿的衣裳也是粗麻布,连个棉布都不是。回来后也是悄摸摸在家打鱼摸虾的,要不是见他大早上拉渔网,都不知道他从府城回家了?”


    “谁说不是,出人头地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人生地不熟的,在外头混口饭吃都难,我看他呀,也就这样了。”


    乡邻们叽叽咕咕说得热闹,却没人敢到他跟前确认,无他,一条垄上的人都觉得此周邻非彼周邻也。


    之前周家的那个小船家是他们自小看到大的,整天笑眯眯神气活现,晒得黑黝黝如泥鳅在水里游荡,跟个小大人一样操持家里家外,照顾年迈的爷爷。


    而现在的周邻,怎么说呢,只可远观呀,人还是那么个人,眉眼也是沿着少时的轮廓长得更硬朗、更锋利。


    明明相貌变化不大,可硬是叫人打心底觉得这个小伙子不简单,不是一个能随意打趣、玩笑的人。


    显然丛孝并不在此行列,不就是小少年长大成了人,肩宽体阔身板壮实了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谁还能一直眉清目秀,脸上的胎毛清晰可见,时光易逝催人老,黄毛小儿也有脱胎换骨的一天。


    何况他在外走动闯荡十几年,大风大浪经历得不多,这样见怪不怪的事着实算不上稀罕。


    “邻哥儿,你这一走就是两年,可是都在府城讨生活?”


    家里杀鸡是大事,既能犒劳一家子老少的五脏庙府,又能置办席面宴请客人,还能多吃一顿鸡肉,免得母鸡们病死后落得个弃尸荒野的下场。


    周老爷子爷孙理所当然请来丛家做客,丛孝也有闲情一解连日来的疑惑。


    “那倒没有,”周邻笑着道,“最初半年一直在府城,帮着东家卸货、清点货物、盘账……后来师傅们见我得用,就带了我四处跑船。


    东家的货物大半走水运,沿着荆江往南,来往便利,路途顺畅。有时也走陆路,咱们这里还好说,一望无际连个坡都没有,外头好些地方都是山,翻山越岭走起来才叫难。”


    “好小子,有出息!”丛孝拍了一把他的肩膀,言语里满是赞叹。


    “想当初你爹就是给人当护卫,来往交际的朋友,走过的地方,都是咱们这些野小子们想都不敢想的。那会子个个艳羡得眼红,可眼红也没法子,你爹人高马大胆气足,为人讲义气、通情理,走到哪里都有朋友。


    现如今你继承了你爹的衣钵,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将来的成就自不在话下。你爹九泉之下也会欣慰,当真是虎父无犬子,你爷爷养了个好孙子。”


    说到这里,他又捏了捏对方结实的臂膀,惊叹道:“你这个体格子,啧啧……确实是块闯荡的料,长得可真好,在外头不会被人欺负。”


    他当初要是有这身板,也不会成天缩在山上给人使唤得团团转,少不得趁着闲暇下山转悠两圈,长长见识。


    可年少时瘦削的体格唬不了人,身份低微,在外走动无端受人欺辱,图惹是非,还是躲在山上清闲的好。


    周邻哭笑不得,自打他在垄上露了面,见过的人无不满面叹息,活似碰见黑熊下了山。


    要他说真的没那么夸张,他只是长高了些许,比之前硬朗,并不如何肥壮,怎么个个当他有如蛇蝎了呢?


    周老爷子笑吟吟坐在一旁,一双老眼目不转睛看着孙子,老人家头发花白,面容消瘦,看着似乎越发苍老了。


    人一旦上了年岁,不论身子骨如何保养,头发率先开始发白。起初黑头发多,白的少,渐渐的黑白参半,到后面白发占了大头,直至占据整个头颅,人也就真的老了。


    白头发代表了老人,似乎不会有什么变化了,然而随着一天过一天,一年过一年,老人头上的白头发也一天比一天更白。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只会在时隔很久之后,陡然见了,不自觉喟叹一声:他好像更老了,头发更白了。


    周老爷子虽然年老体衰,身形也愈加单薄,但是精神头倒意外的矍铄,好似冬日田埂上的一颗老白杨,掉光了叶子,枝干凋零,可周身的风骨越发显赫。


    自打孙子回了家,他的嘴角就没合拢过,成天笑眯眯乐呵,眼睛里像含了一汪水,骨子里的精气神全活了过来。


    “小子一长大心就野了,一出去撒野两年不着家,全然忘了家里还有个老头子等得望眼欲穿。


    这还得亏老头子心宽命硬想得开,要不然等他在外头耍够了想回家时,家里哪还能剩下一根草?”


    周邻闻言神色一暗,望着爷爷的眼神满是心疼。


    丛三老爷坐在一旁安慰:“孩子回来了就好,想那么多做什么,小子们在外头吃苦受罪学本事,总好过在家里浑浑噩噩,混吃等死。你家小子还算好的,想当初小七出去那会……


    不瞒你说,我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当这个儿子死在了外头。可我连给他捡尸骨的地儿都找不着,东南西北也摸不清,这可上哪找去?


    不成想他又突然回来了,我那时真真觉得白捡回来个儿子。老天爷保佑,这个丢了的儿子竟然又找回来了,将来就是到了地底下我也能合眼了,总算没有辱没先祖。”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前尘往事像隔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可真要睁大眼睛仔细搜寻,总能描摹出具体的轮廓映象,年轻时觉得困难无比过不去的坎,时至今日再回首,也不过如此罢了。


    只管往前走就是了,总能活出个人样。


    说笑一回,丛孝又问周邻:“那你这次回来可有什么打算,也跟你爹似的给人跑船运货吗?”


    周邻挺了挺肩膀,打起精神:“不了,帮人运货不是个长久的行当,成天风里来雨里去,也是趁着年轻混口饭吃而已。爷爷年纪大了,我总不能整天在外头东游西荡没个数,让他老人家担心。


    这次回来我打算在县里谋个营生,之前东家的生意大半在府城,来我们这个县少,但也不是没有。我想着有熟人牵头好办事,在我们县先找个铺面,站稳脚跟应该不难。”


    丛孝点头赞同:“你想的很周到,你爷爷下半辈子可就指着你活呢,万事稳妥为主。跑船虽说来钱快,可过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孤家寡人一个也没意思。”


    听到他说要去县里谋生,丛孝忙忙地介绍老朋友陈牙人。


    “……是个忠厚老实的中人,不欺生不瞒下,有一说一。我在县里这么多年,跟他打交道再没出个岔子,是个值得交往的,你只管找他。”


    “那敢情好!”周邻一脸感激。


    “我这几天正在发愁呢,县里人生地不熟的,城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多亏有七叔您指点,小子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胡乱折腾,七叔您可真是我的大贵人。”


    “哈哈!”一通马屁拍的七叔大乐,越发来了兴致。


    当下滔滔不绝说个不休,全然忘记了眼前之人是从更繁华的府城归来,哪里会被小小的县乡困住。


    大人们聊得热火朝天,喧哗闹腾,小子们也不甘示弱。


    丛家的两个小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镇上,连县里的边都没挨过,更别说府城,以及府城之外更远的城乡。


    单县城对他们来说已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比天边的云彩还不可触摸。


    好容易碰到一个才从府城回来的热乎人,稀罕极了,一边一个挨着周邻,见缝插针地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周邻哥,你在府里运货可遇到过危险,像话本里说的那些拦路打劫啊,占山为王什么的。他们那些人是不是会说,此山是我开,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哈哈!”


    青皮急急驳斥:“都说是水运了,哪里来的山路?依我看是水匪才对,那些水匪可厉害了,听说有些在水底下能憋一炷香时间不冒头,比水底下的乌龟还厉害。”


    “那也没我厉害,”青果大言不惭,“我是这条垄上憋气时间最长的,谁都比不过,朱家的几个小子比我还大了好几岁呢,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你吹牛才是这条垄上最厉害的,打遍天下无敌手,谁都比不了……”


    周邻还没说话,这两个先吵了起来,隔着一个大高个伸手比划,挥来舞去,比一群鸭子还吵嚷。


    坐在屋檐下折菜的青叶,听到堂屋里的吵嚷,心里暗自得意:话本子的故事哪里能当真,做买卖肯定会碰到拦路抢劫的。


    可那些人都是悄悄躲在暗处,趁人不备搞偷袭,怎么可能面对面打劫?


    这又不是打战,还兴个战前喊话,当面锣对锣,鼓对鼓的,自然是怎么阴险怎么来。


    周邻给她写过的信里还说过这事呢,两个弟弟就是少见多怪,见识太少了,还没她见多识广,看来还是要多念书啊!


    灶房里杏娘喊了一声,“哎,来了!”青叶起身端了菜篓子走进去。


    第194章


    回乡的游子爱吃什么菜,杏娘心里门清,毕竟她家男人之前就是这样过来的。


    大鱼大肉倒是其次,要紧的是那个风味,地地道道的本乡本土农家菜。


    连手指长的小鱼苗都得是河里现捞上来的,一离水就上锅,活蹦乱跳带着本地特有的水汽,出锅时只闻着味就能咽口水。


    有闺女在一旁打下手,杏娘准备一桌席面毫不费力,不到太阳正当空,色香味俱全的小菜已摆得满满当当。


    打头的自然是一海碗香辣炖鸡坐镇,红艳艳的酱汁把肉块也染成了赤色,肉香扑鼻。


    另有荤菜千张炒肉丝、炸胡椒鳝鱼丝、香煎小鲫鱼,素菜有清炒滑藕片、青椒炒毛豆、清炒莲蓬、煨南瓜,还有两碗酱菜坐落在盘子空隙。


    都是一桌子上不了大台盘,在乡里却能馋得人走不动道的小菜,油烟一起,嘴里的唾液不由自主泛滥。


    周邻眼睛发亮看着一桌时令小菜,由衷赞叹:“七婶,您的手艺可真好,我在外头别的都还好,就想念家里这口吃的,想得夜里睡觉都不安生。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外面的瓜菜都没咱们这里的鲜活,吃起来干巴巴无滋无味,总是少了那么两分甜口。”


    丛孝哈哈大笑,十二分的赞同:“往常我也这样说,结果他们都不相信,说我嘴刁贪吃。看看,邻哥儿也这样说,可见我没撒谎,咱们这里的鱼肉菜蔬就是比外头的敞亮,味道更鲜。”


    杏娘笑眯眯解下围裙:“喜欢吃就多吃点,婶子这里大鱼大肉差点,这些农家小菜管够,你要是不嫌腻,天天过来婶子家吃也行。”


    说笑打趣了几句,杏娘端起一个托盘去前院,盘子里也盛了菜,跟饭桌上的菜色一样,只不过是小碗装的。


    “那你们就先吃吧,炖罐里还有鸡块和南瓜,不够吃再去添。”


    周邻眼睛一闪,忙站起身问:“您这是要去哪,不坐下来一起吃吗?劳您忙糟糟累了一早上,坐下来一起吃吧!”


    “不了,不了!”杏娘脚步不停,径直走出灶房。


    “你们坐一桌正好侃大山,我跟叶儿去房里吃,你不用管我,坐下来好好陪你爷爷喝一杯。橱柜里还剩了半坛黄酒,要你七叔把酒盅拿出来,慢慢吃慢慢喝,别着急。”


    一面说着一只脚已经踏上堂屋门槛,声音渐渐远去。


    闺女不愿意去灶房,她正好也嫌一桌子男人吵得慌,娘俩个躲在房里吃更清净。


    周邻看了一眼屋外,空荡荡的院子阳光灿烂,声息全无。


    周家爷孙在丛家吃过一顿饭后,周邻身上那种无声的隔阂似乎消散了些许。


    垄上的乡邻打眼一瞧:这小子也没怎么变化嘛,依旧是那副爱笑的热心肠,碰上大娘婶子仍是隔老远就打招呼,半点不认生。


    不认生就好,其实他们也想跟他唠两句来着,说说外头的稀罕事,聊一聊府城的繁华似锦,他们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听一听也是好的。


    不知不觉,如鲤鱼入水般,周邻又跟这条垄上的农人相处融洽,跟儿时的小伙伴们打得火热。


    眼下还不到秋收的时节,水田里以除杂草为主,大半农事泡在旱田里。


    黄豆、芝麻点得早的人家,连枝带叶已开始泛黄,隔壁田里慢了一个脚步的,雪白的芝麻才开花,豆子也还是绿色的。


    农人忙周邻也忙,却是忙着穿梭往来于乡镇,借了丛家的小船摇来摇去。


    自打这条船来了丛家,村子里的艄公就换了人,丛孝只在赶集日划了船去镇上。路上有招手的客人,顺路停船接上来,挣个三瓜两枣。


    周邻这一回来又做上了小艄公的营生,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整日往镇上跑,有时一天要跑几个来回。


    理所当然地稍上了许多路人,拿了船资也不干别的,全买了镇上点心铺子里的零嘴吃食,一股脑塞给丛家的两个小子甜嘴巴。


    青皮两小兄弟倒不像儿时那般馋嘴,家门口飞过的麻雀都恨不得薅下来啃两嘴,长大后对这些甜滋滋的蜜饯果脯兴致不大,还不如地里烤一只野兔子得劲。


    两个随手捡一只李子干送进嘴巴,龇牙咧嘴地酸,又原封不动塞进姐姐怀里。


    周邻哥怎么总是喜欢买这些女孩子爱吃的玩意,又酸又甜,酸的酸倒牙,甜的又甜得人心窝子疼,哪里好吃了?


    臭小子们避如蛇蝎,青叶倒是喜笑颜开全盘接纳,她如今虽说抽条长高了,依旧是个偏圆润的身形。


    用垄上眼毒的婆子们来说,白生生的手腕子伸出来能挂银,满满当当的镯子戴了正好,丝毫不显晃荡,日后是个有大福的。


    这样有福气的体格自然贪嘴,跟她娘一个样,有点银子全填了肚皮,吃到嘴里再不会觉得亏欠。


    青叶得了心头好自然不会吃独食,娘俩个在灶房后门置了一张小桌子,搬来两把椅子,沏一壶花茶,似模似样就着呼啦呼啦的北风吃点心。


    抿一口茶一对眼,“噗嗤”一声,哈哈大笑,丛孝偏头看一眼娘俩的小把戏,失笑摇头,回杂物房继续刨他的木头。


    ……


    中秋节快要到了,除了给娘家的节礼,杏娘另外准备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加上家里的几样土物,要女儿提前一天送去给孙姑姑。


    正好小姐妹张玉要去镇上卖针线,两人约好日子结伴同去,由她爹护送。


    结果一脚踏上船板才发现摇桨的换了个人,“怎么是你,我爹呢?”


    周邻笔直地立在船头,笑着道:“怎么不能是我,现在愿意跟我说话了?”


    青叶轻咳一声,不自在偏过脑袋,眼睛盯着水面,若无其事道:“谁不跟你说话了,这不正说着了么,前几天听说你去了县里,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邻也没紧抓着不放,顺势转了话题:“昨天晚上回来的,县里的差事急不来,三不五时去一趟即可。我今天闲着没事,正好去找苏木哥喝茶,七叔说有个要紧的物件没有打磨好,托我送你去镇上。”


    等女孩坐稳当,周邻便撑起竹篙点在岸边,尖尖的船头转弯远离小码头。


    青叶侧着身子靠在船舷,船舱里又安静下来,似有若无的隔阂充斥在小小的方寸之地。


    直到张玉挽着篮子跳上来,“咦,周邻?怎么是你划船啊,我还以为是舅爷爷呢!”


    周邻仍是笑着答:“我正好去镇上有事,顺路送你们一程。”


    “那敢情好,你这个大忙人虽说回了村,想见你一面依旧难,不成想今儿让我们两个逮着了,免得还要劳烦舅爷爷跑一趟。”


    张玉毫不见外道,自在地坐到青叶旁边,兴致勃勃地问。


    “周邻,大伙都说你在外头本事通天,拳打蟊贼脚踢劫匪,一人对上四、五个大汉不在话下。你快跟我们说说,你在外头做什么差事,怎么这么厉害?”


    她们这帮女孩子聚在一处做针线,说起周邻啧啧称奇,比话本子里的故事还精彩。


    独自一人去府城闯荡对她们来说太遥远,田间地头才是绣鞋所过之处,然而这并不妨碍她们对新奇经历的憧憬。


    周邻哭笑不得,他的传言在这条垄上离奇得没了边,最开始是生人勿进,凶狠可怖。后来改了方向,成了神勇无双,智计过人,不论哪一种,都能单独拿一折出来说一回书。


    当下捡了几样奇特的亲身经历,一边摇桨一边说给女孩们听,凶险、艰难是必不可少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过后才察觉出害怕,两个女孩听得惊叹连连,再想不到世上竟然还会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行至中途,船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也就停了大声交谈,只喁喁低语。


    “你这次打算卖什么?”


    张玉狡黠一笑,揭开笸箩上的布巾递给她一样物什,“呐,这是我做的,你觉得怎么样?”


    “你可真厉害!”青叶细细打量手里的圆形团扇,扇面是白绢质地,扇柄以竹制成,其中尤为惹眼的是扇面上的刺绣。


    一副猫戏蝶图,大黄狸猫栩栩如生,瞪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半蹲在地上,两只前爪跃跃欲试,抬头看着半空中飞舞的一群蝴蝶。


    蝴蝶的纹理清晰可见,姿态各异,颜色艳丽,仿若活了过来。


    这样一柄做工算不上精良,却透着股质朴、童趣的团扇,因着精美细腻的刺绣,整面扇子顿时变得趣味横生。


    青叶捏着扇柄翻来覆去地看,赞不绝口道:“小玉,你到底是怎么绣的,这要不说,旁人还以为你才是孙姑姑手底下的学徒。


    我这个正儿八经的弟子反倒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啧啧,我一见这扇子吧,连嫉恨都显得多余,下辈子也练不到这手绝活。”


    张玉性子沉静又耐得住寂寞,天天要忙一大堆家务,只要歇下来手里就没空过,日日拿了旧布条练手。


    她又是个心思通透的,经过青叶口头转述和指点,一门心思闷了脑袋钻研刺绣,天长日久下来练就一番好手艺。


    当然比之正经的绣娘还差了一大截,可在小小的村子里已是能拔得头筹,即便拿到刘记去卖,给的价钱也是头一等的,不得不说是个灵秀的好孩子。


    张玉腼腆一笑,迫不及待跟好姐妹显摆:“之前咱们也不懂,只知道傻乎乎的绣了帕子拿去卖,布庄的掌柜说帕子是家常之物,卖不上价,人家给多少我们拿多少。


    后来我听你说了刘记的事,你们这些学徒跟着师傅织棉布,因着花色和染色别出心裁,在县里也能出风头,这就是物以稀为贵的好处。


    我想着我虽然不会织布,但我可以绣别的啊,上回便试着做了柄团扇送去布庄。果不其然,老掌柜拿着看了半晌,多给了我两百文。我这次绣得时间更长,更花心思,估摸着能再添一点。”


    青叶好奇地问:“那你觉得这次能卖多少钱?”


    张玉抿嘴一笑,伸手比划了个巴掌。


    青叶眉头一皱,低声骂道:“刘记的人可真够心黑手狠的,你这样用色鲜亮,趣味十足的构思,最受富家小姐们的青睐。


    刘记换一把精致的扇柄,转手拿去县里就能翻两、三倍,堪堪给了你一个零头,心太黑了!”


    她打理别院的来往账目一年多,对于县里的各色织物也大致了解,一听价格就能估算出刘记在里头的赢利。


    张玉拍了拍她的胳膊,安慰道:“已经很好了,我很满足,之前卖给家门口路过的货郎,能得十几个铜板已是天大的好事。


    现在能卖给镇上的布庄,还能卖这么高的价,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再说了,这把扇子只绢布费钱,扯一尺布能用好久,我不用出一文钱还能挣这么多,很好啦!”


    青叶依旧皱眉不语,不是这么算的,长年累月低头刺绣,腰肢酸疼眼睛干涩,花费了这么多精力,怎么能不算钱呢?


    摩挲着手里细致的针线图案,这都是小玉一针一线,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个日夜绣出来的成品,青叶心里沉甸甸的。


    第195章


    孙姑姑的小宅坐落在一处偏僻的巷道,算不上热闹繁华,胜在一个清净,居住在此的多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宅院。


    她侄子一家住在隔壁,两家紧挨着,图个帮衬,附近也住了几户没出五服的叔伯。


    周邻把两个女孩送到孙宅门口:“我就不陪你们进去了,半个时辰后来接你们,可好?”


    青叶点头,“你去跟我表哥喝茶吧,我们不会出来乱跑。”说完拉了张玉去扣门。


    临到门口,张玉打起退堂鼓:“青叶,要不……你自己进去吧,我就在门口等你,哪儿也不去。”


    青叶拽了她往前走,“那不行,咱们方才不是说了么,你先陪我给孙姑姑送节礼。”


    “可我害怕,”张玉停住脚不肯挪动,“我……孙姑姑又不认识我,这样冒冒失失跑过来登门,多失礼。”


    “别怕,孙姑姑又不是老虎。”青叶拉着她往前走,伸出右手叩响门环,小玉可是重头戏,她不来还怎么开场?


    “非但不是老虎,孙姑姑人可好了,你见了就知道。”


    两个女孩正在大门口拉扯,两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青叶扬起大笑脸:“孙姑姑,您近来可好,我给您送中秋节礼来了!”


    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里,大门重又关上,周邻转身拐过巷道。


    “你能来看我是你有心,还提节礼做什么,你爷奶爹娘可好?”孙姑姑招待两个女孩坐下,沏花茶给她们喝,又装了一盘精致的点心。


    黄褐色的糕点散发阵阵幽香,青叶没忍住拿了一块。


    “哇!姑姑,这是什么糕点,好好吃。”又拿起一块递给张玉,示意她品尝。


    孙姑姑忍俊不禁,笑着把盘子推到她面前。


    “喜欢吃就多吃点,这是栗子糕,咱们这里少有卖。这还是我之前在县里的好友托人带回来的,我年岁大了,这些糕点吃多了牙疼,正适合你们小姑娘家家。”


    两人闲说了几句家常,青叶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姑姑,您总说我偷懒耍滑,学艺不精,呐,这是我侄女,她的刺绣可都是我教的,您看看,是不是很厉害?”


    一面说着,一面找出笸箩里的团扇递过去。


    孙姑姑笑着看了一眼张玉,这个小姑娘自打进了屋子就没说过几句话,束手束脚地坐着不敢动,一直低垂着脑袋,偶尔抬头看她一眼,亮晶晶的,满是仰慕。


    小姑娘眉眼清秀,比之青叶偏瘦,皮肤也微黑,但并不显得难看,反而有一种沉静的美。


    “你自己学得七零八落,还好意思教导旁人,也不怕人笑话。”


    孙姑姑不以为意,漫不经心接过扇柄,瞟到扇面时一愣,抬头看一眼面前的女孩,又低下头细细打量。


    片刻后迟疑地问:“这真是你绣的?”


    青叶没有回答,微笑地看着小姐妹,鼓励地对她点点头。


    张玉紧张地攥着帕子,脸蛋通红,局促道:“是……是我绣的。”


    “不错,不错!”孙姑姑捏着扇柄转了一圈,“青叶还真没说错,相较起来你倒是像我的学徒,她才是那个门外汉。”


    “对吧,我没说错吧?”青叶乐呵呵不以为耻,反而赞同点头。


    “我们小玉可厉害了,我连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如果能得姑姑的当面指点,肯定比现在更厉害。”


    孙姑姑笑着嗔了她一眼,指着扇面轻声道:“这里用的是施针,若再加一些滚针,毛发会显得更顺滑。


    还有这两朵花,用乱针也没错,你下次可以试试散套针。不同的针法呈现出不同的风格,说不上来哪种更好,但你可以多试试……”


    轻柔的语调娓娓道来,不疾不徐,如一阵清风抚平了张玉心底的躁动不安,她不自觉被吸引,顺着她的指点思索、想象,一双眼睛明亮如星辰。


    被这样一双眼睛崇拜地注视着,孙姑姑不知不觉说了很多,停下来时还有些意犹未尽。


    一转头对上另一双圆滚滚的眼眸,聚精会神也听得认真极了,顿时失笑。


    “你听得懂吗你,瞧你那认真样,每回听课数你最认真,我还以为你学的最好呢,结果呢,绣出来的东西惨不忍睹。”


    “呃……”青叶结舌,讪讪地笑,“半懂不懂吧,呵呵,那个……我这不是要记牢背熟练么,回去了好教家里面的姐姐们呀,我听不懂不要紧,她们能学会就行。”


    “你呀你……”孙姑姑宠溺一笑,这样一个娇憨的小姑娘,心性却能一直这样纯良,不得不说也是极为难能可贵。


    “这是打算拿到刘记去卖?”


    “是的!”张玉兴奋地回答,“我这回应该能卖五百文!”


    孙姑姑一听就皱了眉头,低头又看了看手里的团扇,抬头时,小姑娘明媚的笑颜映入眼帘,朴实无华。


    她迟疑片刻,到底按捺不住道:“论理我不该说这话,我说了你姑且一听,你要是不急着用钱的话,可以暂时先把扇子放在我这里。


    我也时常做一些针线、织几匹布,隔一段时日托人送去县里的朋友,她会帮忙寄卖。县里布庄多,富贵人家也多,只要手上功夫扎实,不愁没有买家。


    虽说挣不了大钱,总归比咱们镇上多那么一、两成,你们小姑娘挣钱不容易,我现在身子骨还能动,姑且能帮你们一把,你觉得呢?”


    张玉激动得连连点头,后又摇头,“我不急着用钱,您看着办,我都可以……我不着急。”


    孙姑姑被她逗笑,青叶也抿起嘴角偷笑,猛不防孙姑姑转头问道:“还有你,你可有什么打算,回了家镇日泡在田间地头?”


    青叶止住笑意,面容严肃:“那哪能,我也是个大人了,很该为我爹娘分忧解难才是。我爹已经在做织机,估摸着快完工了,到时我也能织布换银两。”


    “那就好!”孙姑姑不住点头。


    “不枉你爹娘花了那么多心思送你当学徒,你虽说刺绣不精,好在学了一手织布技艺。


    别忘了我教你们的,精心打磨花色和图案,贵精不贵多,咱们不是靠那些普通货色挣银子,别出心裁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我知道姑姑,您说的我都记着呢!”


    孙姑姑又嘱咐她织了布也一并拿过来,攒得多了送去县里也方便……


    张玉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师徒羡慕极了,真好,她的小姑母能遇到这样的师傅好极了,更幸运的是她也有了接触孙姑姑的机会,真好!


    两人走的时候各提了一篮子孙姑姑回送的节礼,一些镇上铺子少有的糕饼点心。


    “我之前还以为孙姑姑是个严肃的师傅,今日一见才知如此的和蔼可亲,青叶,孙姑姑可太好了!”


    在宅子里很少说话的张玉,此时跟小伙伴们走在大街上,满腔激动无处发泄,憋了一肚子的话滔滔不绝,兴奋得脸蛋上的红晕就没消退过。


    青叶笑着调侃:“这会子不怕了,方才要不是我拉着你进去,我看你恨不得钻个地洞躲起来才好。”


    “我……我也不是害怕,就是……”


    张玉想起先前的忐忑不安也是好笑,既期待又自卑,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你知道的,我能学到这么好的刺绣,都是沾了你的光,沾了孙姑姑的光。孙姑姑相当于也是我的师傅了,当然,我是说……


    我的意思是孙姑姑虽然没有教过我,可我心里早拿她当师傅了。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见到她老人家的这天,青叶,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高兴得想哭。”


    话音末尾染上了哭腔,眼睛也一下子红了。


    青叶没有说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张玉哽咽一声,又破涕为笑:“真的,我太高兴了,长到这样大,今天是我最快乐的一天。孙姑姑人真好,说话轻声细语,讲道理细致认真,还答应帮我卖团扇,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


    张玉不知道怎样表达她的情感,只有通过不断说话来纾解满腔热血,另两人安静地走在一旁,默默地听她陈述。


    对此周邻极为感同身受,对于他们这个小地方的农家孩子而已,似乎打一落地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跟随父辈的脚印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吃饭,在土里刨食吃。


    老天爷大发慈悲风调雨顺时,农人能多收两斗口粮,多扯一身花布。一旦雨水不调和时,连养活一家老少都难,人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身处泥潭,纵是想学个手艺谋条生路,那也难比登天。


    有本事的老师傅们,哪个不是把看家本领捂得严严实实,外人休想窥探分毫,只把一身技艺传给子孙后代,恨不得世代传承。


    如他这样一个无父无母的穷小子,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说不得连娶妻生子都是个问题。


    他无疑是幸运的,先是跟着苏木哥去了镇上,长了许多见识,待人接物大有长进。后又承蒙已故父亲的恩荫,跟着他生前的故旧去府城闯荡,谋一条出路。


    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也结交了许多知交好友,如今回乡后得以寻一处营生,安身立命站稳脚跟。


    耳旁清脆的说话声还在继续:“……青叶,你还需要香囊吗,我给你绣一个香囊吧,或者帕子也行?”


    “不用啦,这些小玩意儿我自己绣也行,反正又不是拿去卖钱。”


    张玉自顾说得热闹:“也对,这些老掉牙的物件确实不稀罕,哎……有了,青叶,我也给你做一柄团扇吧。


    像富家小姐那样的扇子,小巧玲珑,比咱们家常用的大蒲扇袖珍多了,咱们青叶皮子这么白,捏一把团扇肯定好看。”


    青叶被夸地眉开眼笑:“不用瞎忙活,你是我侄女儿,我帮你不是应该的吗?”


    “那我这个小辈孝敬长辈也是应该的呀,你说是不是,青叶小姑母?”


    小女娘们的嬉戏笑闹洒落在僻静的巷道,如百灵鸟儿悦耳动听,明亮的阳光略过她们的头顶,在身后投下一道浓重的剪影。


    高挑的青年嘴角含笑懒懒散散跟在后头,踩着影子的轮廓慢条斯理前行。


    第196章


    三人穿过热闹的街道,漫无目的闲逛,行至一处高大院墙的后门时,隐约听到嘈杂的吵闹声。


    青叶抬头随意看了一眼,下一瞬间,立刻拽了两人的胳膊躲到一旁的拐角。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嘘,别说话!”青叶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巴前,侧着身子伸出脑袋偷看,“快,有好戏看了。”


    另两人也好奇地弯腰探头。


    只见一扇偏门前站了几个男女,大多是农户打扮,衣着较之常人体面。


    当中有一年轻貌□□格外惹眼,头上金灿灿光彩夺目,一身大红的绸子裹着,通身艳光逼人,不是卫小妹是哪个?


    一年老妇人正在满口抱怨:“你大哥也没做什么呀,不就是去女婿家的别院拿了几两碎银,又没有去布庄拆借?值当女婿家这样大张旗鼓,大惊小怪地嚷嚷?


    刘家可是咱们镇上的高门大户,打发叫花子随手一丢的花销都比这多。再说了,你大哥借银子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女婿来咱们家吃要吃好的,喝要喝上等的,咱们家是什么气候你不知道?这么些吃喝的家用都是花在女婿身上的,找他刘家要点银子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卫小妹满脸不耐烦,恼火道:“您知道他拿了多少银子吗,足足十两,是十两,不是十个铜板。您家打发要饭花子要十两银子,您打发一个给我看看?


    二爷明儿只去咱们家点个卯,您就是置办一桌山珍海味也用不上十两吧?知道家里周转不开,前两天我不是托人送了二两银子给您了吗?这才几天功夫,家里就给嚯嚯没了?”


    尽管金银珠翠插满头,绫罗绸缎裹满身,卫小妹脸上的妆容也浓得像大婚时窗格上张贴的剪纸,可她脸上的郁气和烦躁却是怎样鲜亮的脂粉都掩饰不住的。


    两道细细的眉头紧锁,眉心烙印着浅浅的印记,脸上浮着一层白白的粉脂,眼底下的青黑若隐若现。


    这样一副浑身写满郁郁不得志,怨气十足的模样,出现在她年轻俏丽的脸上,使得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七、八岁。


    劝解了大半天,结果小女儿偏紧抓着这点银子不放,卫老娘也来了火气。


    “你嫁进了富贵人家,成天吃香的喝辣的,你哪里知道乡下爹娘兄弟的艰难?二两银子够干什么,女婿要吃整一副的羊蝎子,要喝上等的花雕酒,二两银子扔进去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我说你也别死抓着你大哥不放,但凡你多花点心思,多在二爷身上使使劲,这些小打小闹的花销还不是随你意?你说你也成婚这么久了,怎么肚皮还是空荡荡没有一丝动静,你得分清楚轻重缓急才是。”


    卫小妹一肚子火似要爆炸,额头的青筋直跳,她在刘家本就步履维艰,寸步难行。


    整天跟二房的那些妾室丫鬟、儿子媳妇们斗法,天天闹得不可开交。她年轻进门日子浅,手里无钱根底也不深厚,虽是当婆婆的,可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


    娘家帮不上忙不说,还偏偏隔三差五使劲拖后腿,让她在二爷跟前抬不起头。


    卫老大亦是不满,他是一个矮壮的身板,偏穿了一件轻薄的细布长衫。浑身包裹得紧紧的似蚕蛹,穿在身上非但不显体面,反而像从哪里偷来的不合时宜的行头。


    “刘家实在太不像话,我可是他们家的舅老爷,娘舅大过天,不说低眉顺眼地把我迎进门,怎么能叫人把我轰出来?


    那个刘家别院不是你要我去的么,之前也拿过几次银子,这次不就多要了几两吗?怎地小气成这副模样,竟然把亲家扫地出门,简直有辱斯文。”


    一旁的卫家老二也出声嘟囔:“我说小妹,都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你怎么每次只使唤大哥做事,把我撇在一旁,我差在哪里了?


    全家上下都有私房,就我手里紧巴巴没有一个铜子,下回我也去刘家别院转两圈,得几个银子花花,我不贪心,只要几两就够了。”


    卫小妹脸颊抽搐,心底的火似岩浆翻涌,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撸起袖子对着两个哥哥的头砸下去,脚也没闲着,边打边骂。


    “我打死你们两个蠢货,要去别院转两圈是吧?行,我先把你们两个打死,省得出去丢人现眼……还舅老爷,你是哪个牌面上的舅老爷?


    我呸……混账王八羔子,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玩意,我怎么这么倒霉,碰上你们这两个憨货。多好的细水长流的行当,生生被你们作践没了,你们怎么不去死……”


    卫家两个男丁倒不至于打不过一个女眷,可小妹是他们家的财神菩萨,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她啊,既不能还手,也只有拉了老娘的身板遮挡。


    “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吗,好好的打我们做什么?娘,你看看她做的好事,你快说说她。”


    卫老娘被扯得团团转,东倒西歪,混乱间还挨了好几拳,不住嘴地骂:“你发的什么疯,快住手,你这个死蹄子,想打死你老娘是吧?”


    卫小妹拳打脚踢,形如疯妇,癫狂吼叫:“啊……都去死吧,你们这些混蛋,大家都死了干净。”


    这边的四人混战成一团,推磨盘似的在原地转圈圈,那边躲着的三人捂嘴笑得肚子疼,扶着墙直不起身。


    眼看着这出闹剧不是一时半刻能了结,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伸手指指巷子的另一头,放轻脚步走开了。


    还不到饭时,邻街的小角店门可罗雀,过早的那一拨人早已离去,晌午饭还没开始张罗。早上没卖完的吃食还摆在案几上,正好便宜他们垫肚子。


    因着还不太饿,吃不吃都行,一人便点了一碗白嫩嫩的豆腐花,全当喝水解渴。


    两个女孩拿起勺子还没舀到第三口,周邻的一碗已是“呼噜噜”倒得只剩了一个碗底。


    青叶瞪大眼睛诧异道:“你着的什么急呀,猪八戒吃人参果都没有你这样快,再说了,你吃完了也得等咱们两个吧?”


    周邻后知后觉意识到桌子对面坐的不是一群糙老爷们,不好意思道:“那个……一时忘记了,你们不用管我,慢慢吃不着急,咱们回去也还早得很。”


    两个小姑娘吃吃地笑,一起偷看了一出啼笑皆非的闹剧,那种若有似无的别扭似乎消散得无影无踪,三人又找回了少时那种无所顾忌的相处模式。


    张玉舀一口甜豆花,转头问青叶:“方才那些人是谁,你认识他们吗?”


    “何止认识,”青叶咽下嘴里的嫩滑,大吐苦水,“说是冤家死对头也不为过,呐,咱们两个跟她都是老熟人。”


    当下一五一十把多年前的那起纷争抖搂干净,关于她九叔的那部分倒是隐了没说。


    毕竟九叔年底就要娶媳妇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之前做过的糊涂事彻底两清了才好。


    “……我当学徒的最后一年,刘记的二爷俨然把别院的收益当成了钱袋子,三不五时派人过来拿几贯钱。他倒是个精乖的,一次要的也不多,东家懒得跟他歪缠,又嫌弃他丢人现眼,多数时候都允了。


    想是卫小妹进门后得了他的真传,也使娘家兄弟过去支银子,小打小闹也就罢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不成想他们贪心不足蛇吞象,胃口越来越大,这才惹得东家大发雷霆,把她兄弟轰了出来,便宜咱们看这场乐子。”


    张玉大开眼界,不胜唏嘘:“看她穿金戴银,穿得那么奢华,我要是路上碰见这样打扮的夫人,我都不敢抬头看,怕唐突了她。


    没想到富贵人家也差钱呢,上亲戚家借钱的样子跟咱们乡下地方也没什么两样嘛,比咱们还不讲体统,打起架来也不相上下,真看不出来。”


    周邻冷笑一声,不屑道:“什么锅配什么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蛇鼠一窝一锅炖了最好,省得祸害旁人。”


    这种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废物点心,他在外头见得多了,连个眼神都懒怠给与,纯属浪费时间,转而说起别的。


    “你们可还要买什么东西,要不咱们再逛一会,吃了晌午饭再回去?”


    两个女孩齐齐摇头:“不了,太阳这么大,还是早些回去吧,你别看街上的小角店铺面不大,点盘青菜都得十几个铜板。多点两盘菜能买好几斤猪肉,太不划算,还是回家吃吧!”


    “就是,说是肉菜连个肉味都没有,菜钱倒是按肉价来收,咱们不当那冤大头。再说了,这才吃了一碗豆腐花,一时半刻也吃不下别的,回家吃正好。”


    周邻瞟一眼外头,今天很晒么,明明早起就是个大阴天,不至于下雨但也没有明亮的光线。


    不过他也没有追问,既然她们嫌晒那就回吧,反正他是个作陪的。


    如今去了隔阂,青叶话倒是多了起来,直言不讳问道:“周邻,你现在经常去县里吗?”


    “嗯,这小半年在家的时间不多,多数要去县里走动。”


    青叶惋惜道:“那真是太可惜了,可惜你是个男的,又不通针织女红,要不然可以托你去县里卖针线,免得还要麻烦孙姑姑。


    孙姑姑如今不住在县里,跟之前的友人来往交际,估摸着也是要费人情的。咱们本就帮不了孙姑姑,还要沾她的光,她虽然不在意,可咱们总有点过意不去。”


    张玉点头赞同:“可不是,你要是个女的就好了,你都不知道孙姑姑有多好。第一次见面就指点我刺绣针法,我绣的团扇估计将将能够入她老人家的眼,她却愿意帮我捎去县里卖。


    孙姑姑这样好,我很想做点什么报答她,你说我给她纳一双鞋子怎么样,或者做一身衣裳?”最后这句话侧头问的青叶。


    青叶想了想,给出建议:“这两样都不合适,现在还不是时候,要不……你绣一条抹额吧,正好冬天快到了,到时送给她老人家裹额头。”


    “对啊!”张玉眼睛一亮,“我怎么没想到,还是你聪明,我得想想怎么做得暖和又好看……”


    周邻啼笑皆非看着眼前自顾说得热闹的两人,问青叶:“你自己怎么不去县里?”


    女孩白了他一眼,“我要是能去还用得着跟你啰嗦,我早去了。”


    青年斩钉截铁道:“你以后会去的!”又惹来另一个白眼。


    他低下头嘴角一弯,无声地笑了,挺拔的侧脸轮廓在昏暗的小店也那样醒目。


    第197章


    秋天不但是瓜果收获的时节,野池河渠的黄鳝也格外健壮,正是一年中最肥胖的时候,养得膘肥体壮好过冬。


    垄上的半大小子们,成天提着水桶房前屋后地转悠,趴在树根底下扣鳝鱼洞。


    他们好似天生一双火眼金睛,哪里的水面在冒气泡,是鳝鱼在吐气还是别的什么草虫,分辨地一清二楚。


    更甚者瞟一眼岸边水面下的洞穴,仅凭泥巴的形状和走向,便能断定里面有没有活物,有多大,还有没有其它的出口。


    仔细分析、研究一番后,闪电出手,提出水面时,中指赫然死死扣着一条硕大的黄鳝脖颈。任凭修长的身躯疯狂挣扎扭动,也逃不脱小子们黢黑的铁砂掌。


    青果是丛家三个孩子中最调皮捣蛋的那个,也是捕捉这些乡下野物的行家里手。


    自打他长得比门栓高,且在水面上摇头摆尾地狗刨着不沉到水底后,杏娘便没狠拘着他不许玩水,只规定不能一个人去水边。


    小家伙在家里呆不住,再怎么猛烈的阳光都挡不住那颗往外跑的心,上树掏鸟下水捉鱼,跟他娘少时的顽劣一模一样,甚至更胜一筹。


    杏娘如今到不感叹后继无人了,只恨小儿子粘上毛堪比野猴狲,皮得没了边。


    青果玩归玩,家里倒是时不时能添一盘好菜,螺蛳、河蚌肉、河虾、盐巴草芯、高笋……只要是水里的野物,他都有法子弄一兜。


    早起两兄弟划船去镇上卖黄鳝,攒了四、五天有小半桶,再不卖该掉秤了。


    还不到太阳当空,青果提着水桶气呼呼走进灶房,嘴里骂骂咧咧:“不卖了,以后再也不卖鳝鱼了,黑了心的老扒皮!


    我这么肥的鳝鱼,他竟然只出三文钱一斤,这跟白送他有什么区别?我就是倒了水里喂鱼,我也不卖给他了,心怎么这么黑,我看他肚子里流出来的肠子都是黑的。”


    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呼哧喘气,直直盯着桶里的长条。


    杏娘走过来往桶里看了一眼,肥硕的黄鳝在桶里挤成一团,水面上布满密集的小水泡,几片枯叶和褐绿色的螺壳掺杂其间。


    她柔声安慰道:“热天鳝鱼价贱,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不气了,卖不出去咱就不卖。


    与其白白便宜了那些黑心老财,不如咱们自家人杀了吃,你是喜欢吃辣炒盘鳝还是蒸鳝鱼片,娘晌午做给你吃?”


    小少年满肚子不适宜,被娘亲轻声哄劝了半晌,郁气也就渐渐消了,“还是切片炒鳝丝吧,这些鳝鱼太肥了,炒盘鳝不入味。”


    “好,那就炒鳝丝,我去喊你爹来杀鳝鱼。”


    青叶笑着在一旁道:“冷天鳝鱼价高啊,你要是能把鳝鱼养到冬天去卖,指定能挣一大笔银子。”


    青果没好气睨她一眼:“你说的到简单,冬天鳝鱼钻土里不冒头,我想捉也捉不着啊!”


    青叶张了张嘴,犹豫半晌后,咬着嘴唇低下头。


    本以为丛家的鳝鱼能吃到天气转冷,没想到只吃了两顿,一大清早,青果兴冲冲回家提起水桶跑出去,回来时桶里空空如也。


    青皮好奇地问:“你把鳝鱼弄哪去了,现在还没涨价吧?”


    “没有,镇上那些鱼贩都是黑了心肝的,卖的人多了,连一文一斤都能叫得出口。”青果满脸不忿,转瞬间又喜笑颜开。


    “不过我用不着卖给他们了,周邻哥要我把鳝鱼卖给他,十五文一斤,说只要他在家里,有多少他收多少。”


    青皮大惊失色:“十五文一斤?他买这么多黄鳝做什么,出的价还这么高?”


    “他没说,我也没问。”青皮耸了耸肩膀。


    “指不定他要做什么大买卖,我给他送的鳝鱼可都是生龙活虎的,周邻哥讲义气,我也不能骗他的银子。你们可别给我传扬出去,周邻哥说现在只收我一个人的。


    若是旁的人得了消息也要卖给他,他可没那么多银子付账。好了,我不跟你们啰嗦了,我要去抓黄鳝了,眼看着天气要转凉,到时想抓都抓不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提着桶跑远。


    剩下两姐弟面面相觑,青皮想了一会不得其法,也就撒手丢到了后脑勺。反正他弟卖不掉的鳝鱼也是吃掉,能卖上价自然更好,低头钻心凿刻手里的木料。


    跟弟弟喜欢在外头撒野不同,青皮更喜欢留在家里刨木头,给他爹帮点小忙,手上功夫倒是与日俱增。


    青叶若有所思看着小弟跑出去的身影,低下头继续撕鹅米豆两边的外皮。


    爹娘去田里扯杂草,准备晌午饭还早,青叶打算去周爷爷家买一碗小鲫鱼。两面煎得焦黄,配着园子里最后一批红辣椒,正好下饭。


    拿一只空碗放进菜篮,胳膊一弯,出了门往东走,周老爷子家大门洞开,空荡荡声息全无。


    青叶踮脚望了望,正迟疑间,河边传来一丝声响,一个人影正在船上拉渔网。


    她转过身走下河坡,站在台阶上问:“你倒是个不见外的,借了我家的船就划,打从你一回家,这条船就改了姓。”


    周邻轻笑一声:“你说的对,七叔、七婶的大恩无以为报,往后自当鞍前马下,俯首听令。”


    女孩啐了他一声,犹豫片刻,又问道:“你收青果的黄鳝……”


    “你不是知道?”周邻调整网箱四面的竹竿,“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到了年底能得一笔银子,对了……”


    他转过头问:“我不在的这两年,你怎么没跟家里人说养鳝鱼的法子?我还以为你早说了呢。”


    青叶从鼻子里哼一声:“你以为我不想啊,这就是个死结,本来养黄鳝是想挣大钱的,我家门口一拉网吧,整条垄上就都知道了,到时照样卖不上价。


    不拉网吧又养不活,只能眼睁睁空守着宝山没有半点用处,你当初还不如不告诉我呢,省得糟心。”


    周邻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吓了路过的翠色鸟儿一跳,尖尖的嘴里衔着的小鱼儿差点掉落,赶紧展翅飞远了。


    不知怎地,听到这明朗的,不同于女孩子们银铃般的醇厚笑声,青叶莫名有些恼火,鼓起腮帮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跟你保证,最迟今年年底,你家小弟就能养活黄鳝。”


    又来了,女孩又想翻他白眼了,外祖父故弄玄虚会让人心生畏惧,不敢唐突。周邻么,只会觉得他在装神弄鬼,猪鼻子插大蒜——装象。


    被女孩一瞪,周邻更想笑了,怕惹恼她只得强行忍着,咳嗽一声,正色道:“小叶子,你有空吗,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青叶才不搭理他,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见女孩不说话,周邻也没有追问,低头捆绑竹竿上的绳索,“哧啦”的声音在静谧的河边格外响亮。


    过了好半晌,耳边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你要我帮什么忙?”


    他笑着抬起头,“听说你会记账本,我在县里要建房子,买了很多砖石木料。来往的收据单子堆了一摞,我又没空整理,你能不能帮我登记成册,后面也好对账。”


    “可以啊!”青叶随口道,“正好我这段时间有空,等到了秋收你就要自己做了,农忙时我可没空。”


    “那先多谢你,你帮了我,到时我给你家割稻子吧!”


    “不用,”女孩摆手,“记账本又不累,你忙自己的事吧,我们家现在人多田少,不用请外人帮忙。”


    她娘还担心家里农事结束得太快,她爹又跑去做那免费的老好人,白白便宜大伯家。


    周邻笑了笑,正打算说什么,河岸上插进来一道女声:“周邻,原来你在这呢,我就说你家门口怎么没人?明明周爷爷说你这几天在家里,他不在的话可以找你买鱼。”


    下河坡走近了问:“你们在说什么?”


    青叶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位置,“在问他什么时候忙完,我好买了小鲫鱼回家杀,刮鳞、剖肚得忙活半天。”


    何竹看了她一眼,依旧笑问周邻:“周爷爷每天捕的鱼都卖不完,你又拉渔网做什么?”


    周邻加快手上的动作,头也不抬道:“到了年底吃鱼的人多,多张几片渔网,运气好时能拦两条大鱼,谁家请酒也能用上,有备无患。”


    “那倒是,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都舍得吃喝,我家就喜欢吃鱼多过吃肉。买肉还要跑一趟镇上,吃鱼多方便,家门口就能买到,而且你家的鱼鲜活极了……”


    何竹一来青叶的话就少了,她是一个惫懒的性子,也不爱出风头。


    用她娘的话说就是不喜欢跟人起争执,跟这条垄上的大多数人都合得来,除了何竹。


    两个人间总有点似有若无的别苗头,大到吃穿用度,小到今儿头绳的颜色,无不喜欢较量一番。


    青叶还小时,一旦有何竹在且人多的场合,她就不爱说话,也尽量少说话。无数次经验告诉她,一旦她开口了,何竹就能立刻抓住话里的把柄,令她颜面扫地。


    比如说大伙聊农忙时给爹娘送的饭菜,青叶随口说一句从来不送鱼,何竹下一刻就能拆穿她:那是因为你不会剖肚子杀鱼,我九岁就学会了,你怎么这么大了还没学会?


    每当此时,青叶就会极其恼火,有一种秘密被揭穿的窘迫,又有一种似乎无所遁形的狼狈。


    偏偏何竹又没说错,她本来就不会杀鱼,也害怕割伤手指,她娘也说长大了再学,所以独自做饭时会避开吃鱼。


    这种隐秘的念头谁都没有说过,她也不知道何竹怎么就把她看得透透的,什么都能猜出来,人也比她聪明、厉害、勤快……


    这种羞恼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只能暗自生闷气,次数一多,青叶便有意疏远了何竹。即便人多凑一起闲聊,她也尽量多听少说话,以免白添一场气。


    如今长大了倒是去了对何竹的那层忌惮,但仍旧不喜欢跟她打交道。


    说话就好好说话,拐弯抹角,指桑骂槐地做什么?


    青叶现在不害怕跟何竹吵架,可她觉得当场揭穿别人的隐私,令人难堪下不来台,这种做法很不好。


    大伙都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实在不必闹得这样难堪。


    现在两人相处得不冷不热,听到不舒服的言语,青叶也敢当面甩脸子发脾气,何竹反倒多了一丝忌惮,不敢明目张胆打压她。


    人一长大,烦恼也跟小时候不一样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第198章


    因着上半年的欠收,垄上的农人把秋收当成了眼珠子,到了成熟期,天天不错眼地去田里盯着。


    就这还不放心,有些上了年岁的老庄稼把式,每日夜里打开大门看天色。看一看午夜时分的星星亮不亮,月亮是否出来了,有没有乌云飘过,借此判断第二天的阴晴。


    天气晴朗自是不用怕,耐着性子多等两天,指不定稻穗还能长得沉甸甸更饱满。


    若是阴沉沉不见亮光,就要皱了眉头仔细思量,是提早几天先割了,以免下雨后倒伏,到时损失更大。


    还是沉下心赌一把,指不定雨下得不大,一忽儿过去,下完了再收割。


    各人心里想头不一样,心急的人已趁着夜色磨起镰刀,那些打算再等两天的,踮脚张眼一看田里弯腰的农人,转过身也着急忙慌吆喝着拿冲担。


    青叶依旧是趁着早晚天气凉爽去田里帮忙,天色一大亮,她娘就把她赶回家整治饭菜、洗衣服扫地、煮猪食喂牛等细碎活计。


    这个时节做饭也简单,量要大,口味要重,几样坛子菜加上园子里剩下的时蔬,再煎一盘鱼也就够了。


    青叶在家打理家务得心应手,只一个小烦恼着实困扰,跟旁人不好说,对她娘再没什么顾忌。


    “大伯娘现在是怎么了,物极必反了么?天天下晌丛文哥去田里了,大伯娘挥舞着烧火棍,把大伯父敲得噼里啪啦响。


    我在这边听着都牙疼,我一个当小辈的,直咧咧跑过去拉架吧,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不管吧,天天来这么一出,叫人起床可以喊的嘛,怎么动不动就是一顿打?”


    年轻时林氏比杏娘享福,杏娘孩子生得多,男人又不在跟前,暗地里吃了多少委屈只有自己知道。


    林氏则不然,只一个儿子,当家的还是捧书本喝墨水的,镇日一副童生娘子的派头,事事轻拿轻放,再不肯多出一份力气。


    如今过了小半辈子,两人全然颠倒了个。


    杏娘有大闺女贴心帮衬,家里的这些杂活都是她在操持。平日里还看不出来,一到农忙时节能轻省一大截,不至于忙完田里忙家里,好好的一个人能折腾得元气大伤。


    两个儿子虽说比大堂哥小,却比他得用,田里的农活快赶上杏娘的手脚,她又能沾点光。


    再还有两个老人的帮忙,老两口虽说年岁大了,做不了气力活,可这里搭一把手,那里插一脚的,家里的事也是能少一样是一样。


    林氏则比较倒霉,除了早出晚归跟着丈夫、儿子下田外,晌午时还得急慌慌跑回家做饭。


    估摸着差不多时辰,丛信两父子才从地里回家吃饭,饭后顺势在家歇息片刻。


    丛信这么个读书人,好吃懒做了大半辈子,要不是碍于婆娘的杀威棒,早撂挑子不干了。


    可好逸恶劳不是那么容易改过来的,头一挨着枕头恨不得睡到天荒地老,什么婆娘儿子、农事收成全抛到九霄云外。


    林氏两母子眯一觉醒来时,丛信打呼噜的声音冲破天际。


    林氏也不多话,先打发走儿子,去灶房拿了烧火棍,闷头闷脑对着床上就是一顿好打,直打得丛信哭爹喊娘才罢休。


    林氏也跟变了个人似的,之前那么些年把家里男人当成宝,生怕碰坏了他一丝油皮。


    如今可倒好,连说话都嫌费事了,一上来就是全武行,直打得丛信威信全无,不敢轻易撂担子。


    听了女儿的烦恼,杏娘想了想,直言不讳道:“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只当自己是个耳聋的,听不到,你大伯娘是个心有城府的,这个点选得可真好。


    咱们家只有你跟爷爷奶奶,两个老人都在前院忙活晒谷子,察觉不到她家院子里发生的事,你又是个小姑娘,更不方便插手。你丛文哥先去了田里,纵是她把你大伯父打得皮开肉绽,外人也不知根底。


    再说了,依你大伯娘的性子,她怎么可能把人打伤,打坏了可怎么干活?最多吓唬吓唬他罢了,你大伯父人懒事多,就吃她这一套,咱们别管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与咱们无关。”


    青叶听了觉得有道理,他们家不愿意去大伯家帮忙,那大伯父多挨两棍子也挺好的。


    指不定还能手脚更加麻利,多收两捆稻谷,进而早点忙完秋收,也就免了旁人搭把手。反正她大伯父人胖肉多抗揍,给她大伯娘练练手也没什么不好。


    俩母女打定主意冷眼旁观,便把这事扔在了后脑勺。


    垄上的农人开镰两天后,周邻急匆匆从县里赶回家,先花了一天时间把自家后院的一块地割了,隔天一大清早拎了镰刀来到丛家水田帮忙。


    丛孝诧异地问:“你家里的活计都忙活完了?我家水田不多,人也够用,多谢你的好意,你还是回去忙你自家的事吧!”


    周邻笑着道:“我家水田更少,昨天已经都收到家门口了,今天我爷爷借了丛四伯家的水牛碾场,用不上我帮忙,要我过来您家听使唤。


    再说自打我回了家,这段时间没少用您家的船,一天要去镇上几个来回,给您家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您不用跟我客气。”


    他都这样说了,丛孝也就没再推拒,嘴上仍是客套:“这怎么好意思,那条船本就是你家的,你用一下又不会坏。你七叔我没那么小气,你想用尽管用……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实诚,好吧,七叔承你的情,你割一个上午也就罢了,我家忙得过来,真不用你帮忙。”


    见小伙子已经弯腰开始割稻谷,丛孝也就不再啰嗦,年轻真好啊,使不完的精力,连帮乡邻秋收都能说成是小忙,太憨厚老实了!


    此时也在田里忙碌的青叶直起身歇口气,她倒是有心想上前问两句。


    这段时日给周邻登记账本子,却是越写心里越犯嘀咕:这些砖石木料何止是建一座房子,十座都够了,他建那么多房子做什么,难道是当客栈?


    可惜周邻又去了县里,她也就暂且压在心里,眼下看来也不是好时机,等后面忙完了再问吧!


    青叶看了他一眼也低头忙自己的,只有杏娘叉着腰若有所思。


    看一眼不请自来,无事献殷勤的大小伙,再瞟一眼自家傻乎乎的大闺女,龇了龇牙花子,这明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


    不过嘛……她想到自家这些时日一直没断过的小零嘴,小儿子的一颗见天想往周家跑的心,听说小伙子在县里也找到了一条营生……


    唔,且先不忙,她还得好好考察一番,不着急。


    有了周邻的帮忙,丛家如虎添翼,收割稻子的进程在垄上领先了一大截。


    惹得隔壁田里的大婶直咂嘴皮子:还是得生闺女,一家有女百家求啊,这送上门的劳力不用白不用,比驴都好使,多划算的事。


    多了一个人帮忙,青叶在家里的时间更长了,杏娘巴不得太阳一露头就把她赶回家。


    秋收临近尾声,青叶琢磨做点新鲜菜色犒劳大伙,正在灶房削老南瓜皮,院子里传来一道声音:“小叶子,你家可还有别的镰刀,我的这把坏了?”


    青叶抬头一看,周邻拎着一把接头松动的镰刀走进来。


    “你等我找一下,我爷爷去后院割牛草了,他拿走了一把,我去杂物房看看。”


    周邻跟在后面看她各处翻捡,“找不到就算了,我家里还有一把,这不是懒得多走两步路,就近过来了。”


    “有的,有的,你别急,爷爷每年都会多准备两把镰刀,就怕一时不趁手……应该就在这里的,东西一多找起来麻烦,啊,找到了,这里还藏了一把。”


    周邻接过镰刀也没离开,靠在门框上问道:“我托你整理的账本子怎么样了,可有哪些地方看不懂,或是不明白的?”


    他这一问倒是提醒了青叶,正好趁现在问清楚:“已经登记完了,我正想问你呢,你到底要修建多大的房子,你要建客栈吗?”


    “不是客栈,”周邻慢条斯理道,“我要建的不是给人住的,是给货住的。”


    “给货住的?”青叶眉头一皱,没听明白。


    “嗯,就是货栈,这么说也不太准确,沿街的铺面修成客栈的形式,后院建库房和少数几个小院子。”


    青叶点点头,若有所思:“你这是打算做货物周转的生意?”


    “不错,”周邻咧嘴一笑,故作神秘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在今年这个时间回乡吗?”


    “嗯?”女孩疑惑抬头。


    周邻在府城跑船时,从东家那里得知了一个消息,官府打算疏通玉陵县到府城的河道,浚深清淤。


    原来今年的夏收,非但本地水漫金山,收成减少了三、四成,县城周边的农户更惨。水漫不出去,有些地方的积水甚至爬到了岸上,田里更是颗粒无收。


    本来玉陵县是府城里的头号缴粮大户,这里水土肥沃,稻穗饱满,每年的赋税相当可观。


    结果今年龙王老爷喝醉了酒,雨水布施得着实过了些,河沟里的水没地儿排,可不就堆积在坑坑洼洼的水田里,稻子自然欠收。


    玉陵县通往府城的这条河道极宽,水深却多有不足,能走的大船有限。故而只有本县几家财力雄厚的大户做这水上营生,来往府城贩货,府城里的商贾少有参与。


    本地河流多雨水也多,这条大河储水量有限,其结果就是十年里头总要淹上一两回,不到出大太阳水退不下去。


    农人也习惯了这样的大水,只要一年里头有一季收成,勒紧裤腰带还是能过日子的,要不然也没法子,这些水也不能往天上流。


    上头对这个顽疾也是头疼许久,筹谋浚通河道已有数年,因各种缘由一直不得实行。今年却是下了死命令,这条河道必须清淤疏浚,以绝后患。


    若是通往府城的河道拓深了,玉陵县的米面水产、瓜果棉油便能源源不断送往府城,且往来便宜,畅通无阻,府城的商贾定是要来掺和一脚的。


    周邻在外闯荡这些时日,眼界见识自不是小地方可比,一知晓这个消息便心里一动。


    他是肯定要回乡的,可回来后如何安身立命却是要好好谋划一番,如今好容易遇到这样的良机,自是不想错过。


    跟几个交好的大师傅们细细商量了几宿,收拾家当辞别东家,趁着这股东风好谋一条出路,也不枉东家对他的这番提携之恩。


    第199章


    周邻回了乡也没闲着,先是在陈牙人的牵线下租了一间小院子落脚,镇日往那县城繁华富庶之地窜。


    今儿在这家的茶馆吃一碗茶,明儿去那家酒楼听一曲戏,哪里热闹往哪里凑。


    非但如此,他为人乐善好施,急公好义,颇结交了些街面上的三教九流,跟几个混迹市井的浪荡儿结拜成了兄弟。


    连县里大老爷底下的小吏官差也没漏掉,经中间人介绍,多吃几顿酒,多当几回冤大头,不知不觉也混了个脸熟。


    如此在县里厮混了大半个月,周邻得出一个结论:疏通河道的消息在玉陵县还没有传扬开,至少明面上没有。


    他收拾好行囊回到小村庄,陪着爷爷捕鱼赶鸭,松土锄草,在夜深人静的夜里看了两个晚上的星星,星光闪烁,亘古不变。


    天气炎热,周邻赤着上半身躺在院中的凉床上,双手枕在后脑勺,任由清凉的晚风拂过脸颊,耳旁的虫鸣“啾啾”不绝。


    打从落地起他就没见过爹娘,跟爷爷两个相依为命,人人都说他们爷孙俩孤苦伶仃,凄惨度日。


    可周邻并不觉得如何悲苦,家门口的这条河养育了他,他在这里摸鱼虾、赶鸭群,从东边游到西边,跟爷爷撑船送客人。


    热天躺在凉床上,就着爷爷蒲扇下的习习凉风入睡,冷天也不缺柴火,比之旁人家繁重的农事,他们有更多时间沿着河岸捡枯枝落叶。


    虽然家里的田亩少,可两人的花销更少,更何况还有他爹娘留下的些许家资,日子过得并不如何难过。


    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有了中意的女孩,他想迎娶她,组建一个两口之家。


    日后他们还会生下孩儿,有男孩也有女孩,他教他们游水,在水里捉小鲫鱼、抽藕哨子、掰莲蓬……还会撑船送他们摘桑枣子。


    这一切只想想就那样美好,可过日子光靠想是远远不够的,这个小小的村庄已盛不下他的野望。


    他想去更广阔的天地,结交更多有本事的朋友,纵是不能大富大贵,总好过农家的看天吃饭。


    如今正好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县里还没有疏通河道的布告,有可能官府还没收到指令。


    也有可能东家的消息有误,跟之前的那么多年一样,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周邻在家住了两天拿定主意:他决定赌一把,不管成不成,他都想做这门营生。


    往最坏了想,即便通往府城的河道依旧没有拓深,两地仍有往来的商船。只要货品齐全、门路广,他相信凭自己的能力也能占领一席之地,吃一碗水运的饭食。


    想通后的周邻当即前往县城,又是一番走访查看,托人情走门路,由陈牙人做中人,在距离河道码头不远处的街道,寻了一处中意的地块买下。


    “那块地不在繁华的街道,好在占地够大,原先搭着简陋的草棚子,住了些在县里讨食吃的人,大部分都是荒地,所以总的算下来不贵。”


    青叶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给我的那些收据单子,归拢到一处花了近三百两银子,这得建多大的货栈?”


    周邻轻笑一声,不以为然:“这才哪到哪,我买的地块大,但现在圈起来盖房子的部分不足三成,再大我手头的银子该盘不住了。


    我打算先竖起来一个门面,等后面谈成了买卖,有了活钱收入再做其它打算,眼下且先站稳脚跟,稳妥为主。”


    青叶点头:“是这么个理,孙姑姑说过,做生意最要紧的是银钱周转要灵便。甭管钱多钱少,有盈余才能盘活,一味的只出不进做不长久。


    我娘也说,小本生意就得靠守,耐着性子沉住气,生意慢慢就会好转了。对了,你手头到底有多少银子,这才刚开了个头,几百两雪花银子便撒了出去,到时候可别续不上……”


    正絮叨间,一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眼眸里似含了一汪泉水,湿润润的,弯成了一道月牙,正直直盯着她。


    陡然间心跳失序,女孩后知后觉意识到好像越过了线。


    “呵呵,那个……我就是随口一问,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我也不懂做生意,你自己的事肯定心里有章程,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你想知道我家的家底啊?”


    高大的青年懒洋洋出声,没骨头似地靠在门框上,自说自话,“说给你听也无妨,我家总共还有……”


    青叶慌忙摆手打断:“别,别,我不想知道,真的,这是你的家事,不用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


    “别呀,我家的事得瞒着外人,跟你说无妨,瞒着谁也不能瞒着你呀,咱俩什么关系……”


    清冽的声音不紧不慢缓缓道来,夹杂着清脆悦耳、恼羞成怒的呵斥:“都说了我不想听,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跟你说了。”


    正自笑闹时,隔壁院墙传来棍棒打击的声音以及似有若无的痛呼。


    周邻眉头一皱,奇怪扭头:“什么声音?”


    青叶眼皮一跳,脸颊抽动,当机立断推了他的后背往前院走。


    “好了,好了,别闹了,镰刀也给你换了新的,你该走了。你家的镰刀先放在这里,等我爷爷回来了给你修整,走吧,走吧,趁着眼下太阳不辣。”


    周邻站定不挪步,任凭背后的推搡无动于衷,“你没听到什么声音吗,好像是在打人,谁在那边打架?”


    见他一副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模样,女孩只得妥协。


    “没有谁在打架,就是……我大伯父晌午容易睡过头,经常忘了起床,我大伯娘,嗯……给他醒醒神,对,就是这样。”


    周邻怀疑地看着她,青叶斩钉截铁点头,不容置疑,他无所谓一笑,迈开步子往前走,女孩松一口气赶紧跟上。


    一只脚正要跨进堂屋后门,隔壁的追打更快地闯进院子,伴随着丛信连滚带爬的求饶:“好了,别打了,我已经醒了,真的,别打了……”


    以及林氏不管不顾,不断挥舞的烧火棍,她此刻咬牙切齿,面上满是凶残,实在说不上端庄贤淑。


    周邻头一偏就看了个满眼,先是诧异地挑高眉毛,而后慢悠悠转过头。


    “你们家这种醒神的方式……的确很特别。”


    青叶轻呵一声,无语地抽动嘴角,面无表情,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好了,你别催了,我这就走,你不用使出这种醒神的法子,等忙完了秋收,我跟你说件事,那我先走了。”


    此时的女孩一丁点也不想搭话,牙龈紧咬,只想一脚把他踹到河里去,眼不见为净。


    忙完今年最后一茬农事,杏娘长出一口气,打定主意好好歇息一阵。


    年轻时不觉着,感觉浑身使不完的气力,纵使在田里熬上个三天三夜不睡觉,也不会觉得如何累。


    一门心思只想赶紧把谷子收回来放家里,时刻紧绷着一根弦,也就顾不上歇息。


    如今年岁上来了,倒是体会到了老年人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忙起来照样顾不上别的,可胳膊腿脚一年比一年沉重,不如年轻时利索、爽快。


    真要说起来,她今年的日子轻松多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能出大力,她的那份负担便少了许多。


    加之下半年还多了个不请自来的傻小子帮忙,她更是轻省了一大截,她家的谷子晒干后装袋时,垄上的大半人家,头一茬的稻谷还铺在门前碾场。


    杏娘坐在灶房檐下折菜,脑海里过一道要做的饭菜,打算做几个好菜犒劳全家上下的五脏六腑,顺便宴请酬谢一番免费的劳力。


    这个时节能吃的菜不多,豆子、黄瓜早已下架,白菜、萝卜还没有长成,想要吃得好,还得在水里想办法……煎小鲫鱼有点吃腻了,要不换成油炸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堂屋传来,杏娘一抬头,女儿气喘吁吁跑过来。


    “出什么事了跑这么急,我不是要你去周爷爷家买鱼,鱼呢?这大早上的应该还没卖完吧?”


    青叶来不及说话,拽了她娘的胳膊往房里走,“哎,你做什么,要去哪里?你等我先洗个手啊,看这一手的泥巴……”


    青叶落下门栓,牵了她娘坐在床边,郑重其事问道:“娘,你跟我爹做了这么些年的小生意,咱们家应该有点小积蓄吧,有多少?”


    杏娘皱起眉头抬着手:“你问这个做什么,咱们家里吃穿不愁,你娘可没少过你银子。至于你的嫁妆……你爹已经在准备了,银子也不用担心,爹娘心里有数。”


    “娘,我不是跟您说这个。”青叶气急败坏喊了一声,不想跟她兜圈子,直截了当道。


    “我听说了一个消息,今年冬天,咱们县通往府城的那条河道要清淤了。”


    “哦,那又怎么了?”杏娘莫名其妙看着她。


    “咱们这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征徭役也征不到这里来,你不用担心,你爹好生生在家里呆着呢。”


    女孩一阵无力,她娘脑袋瓜不是挺灵活的么,怎地偏偏这时犯起傻来,只好把方才听到的一番话原封不动搬给她娘听。


    “娘,咱们县通往府城的那条河道要是疏通了,两地往来的商船肯定增多,到时县里商贸繁华定会更上一层楼。咱们家跟那些大宗买卖沾不了边,可人家吃肉,咱们可以蹭碗汤喝呀。


    趁着眼下消息还没传扬开,咱们去县里置几个小铺子。到时不论是自家开门做生意,或是赁与旁人收租子,都是来钱的营生,不比咱家守着眼前的这一亩三分地强……”


    杏娘听了心里一动,这又是她的另一个心病。


    两口子这些年节衣缩食,再不复年轻时候的铺张浪费,手里自是积攒了一笔家资。依着丛孝的主意,大可在镇上买一间铺面做生意,免了赶集时的风吹日晒。


    可杏娘不愿意,镇上能挣钱的铺子,哪家不是祖传几代留下来的,做的也多是粮食、布匹这样大宗的买卖。


    杂货铺倒是能做,可乡下的宅子、田亩可就顾不上了,他们家又还没到那个程度。


    他们这种小打小闹堪比蝇头小利,实在犯不着专门买铺子,别到时候捡了芝麻丢西瓜。


    再者,买铺子租与旁人也是不行的,还是那句话,地处偏僻,农人多的地方,商贸本就不发达。人们宁愿在街边小摊贩处溜达,也不愿进店买东西,有数的铺子都是有主的。


    女儿的话倒是提供了另一条出路,杏娘皱了眉头细细思索,这个事确实要好好想一想。


    第200章


    除开买铺子,对于他们这种农家来说,还有一条路可走:买地,多多买地。


    活到这个岁数,杏娘倒是理解了他爹当初的那番话。买得少了,全家老少累个半死还挣不到银子,当家的和儿子们成天泡在田里,也没空接木工活。


    要想活得舒坦,必须置上几十上百亩地,坐在家里当地主老爷,雇长工做农活。可他们家没有倚仗伴身,钱财多了易招惹是非,家宅不宁。


    耳边明亮的唠叨声还在继续:“……娘,你还没说呢,咱家到底有多少银子?”


    杏娘猛地回过神,打起精神道:“不算这一季家里的田亩出息,咱家压箱底的银子差不多有二百两。”


    “怎么才这么点?”青叶诧异道,“我爹之前不是也在府城做工吗,怎么差距这么大?”


    杏娘嘴角抽搐,突如其来问:“周邻有多少银子?”


    女孩脱口而出:“他有……”


    下一刻立即醒过神,“呵呵……其实我也不清楚,他家的银子,我怎么可能知道,您说是吧?”


    杏娘毫不客气戳穿她:“行了,少在你娘跟前弄鬼,你是我生的,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我不知道?赶紧的,他一个小屁孩能有多少银子,值当你这般埋汰爹娘老子?”


    青叶抿嘴一笑,这可是她娘要听的,凑近她耳朵悄声说了一个数。


    “什么,这么多?”杏娘大惊失色,难以置信道,“他一个未及弱冠的小屁孩竟然有近千两银子,哪来的啊,怎么可能攒这么多?”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又急切地问:“不对啊,跑船这么来钱的吗,他才去了多久啊,怎么挣了这么多银子?”


    “哈哈!”青叶实在没忍住,坐在一旁笑弯了腰,她们两个不愧是母女,亲生的,掺不了半分假,听到这个事的反应如出一辙。


    她方才不懂周邻为什么笑得停不下来,眼下倒是理解了,她也笑得肚子疼。


    杏娘给这一笑弄得不好意思,也笑了起来,推了女儿一把。


    “好了,别笑了,你娘这不是……没见过世面么,别说我了,你外祖父也没有一千两银子啊。那可是一千两,把我们老李家加老丛家捆一处,抖搂个干净也秤不出个零头来。”


    青叶摆手,这不是钱的问题,这个事实在好笑,笑得她肚子都抽搐地疼了,好半晌才缓过劲。


    周邻确实挣不了这么多银子,但是他爹娘当初去世时有留下家财。


    明面上的财产落到了周老大手里,可周老爷子私底下悄悄隐藏了一部分,他爹生前的故交过来探望时也有赠予。


    爷孙俩这些年来一直过得简单而清贫,花销并不大,加之周邻捣鼓出冬天养黄鳝的窍门,别看他家田亩少,可收入并不比那些有十几亩地的人少。


    跑船走货确实来钱快,工钱也高,这些七七八八加起来,周邻手上有一千两银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杏娘仍在啧啧称奇:“想不到啊,这个小毛孩竟然攒下来这么多银子,这么着一比较,你爹娘的这点身家确实没看头,还不如个小屁孩子能耐。”


    青叶又开始安慰她娘:“您也用不着妄自菲薄,您跟爹养活了爷爷奶奶,还有我们三个,还能剩下来这么多银子,已经很厉害了。”


    杏娘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我是说周邻厉害,可没夸你,你织棉布的工钱也在里面,咱们全家捆一处也抵不过人家一根手指头,谁也别嫌弃谁。”


    青叶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好吧,是她太飘了。


    可这真的不能怪她,谁叫她前脚才听周邻说有一千两银子,后脚一回来听到自家这么多年的积蓄,对比太惨烈,陡然间没反应过来。


    也对,普通农户一年下来能攒下几两碎银已是不易,她家要不是有她爹的手艺,以及娘亲时不时的贴补,恐怕也存不下这许多银子。


    看女儿垂头丧气,杏娘又心有不忍道:“好了,咱们是比不过周邻,不过在这条垄上还是能排得上前三的,不用妄自菲薄。


    只不过钱财这个东西吧,自家心里有数就好,万万不可泄露出去分毫。要不然什么苍蝇啊,蚊子的都想过来蹭一口,搅得不得安生,你姑妈就是前车之鉴。”


    青叶重新打起精神,兴奋道:“娘,咱们也去县里置铺子吧,大商铺够不上,小的还是绰绰有余的。


    咱们镇上商贸不兴,可县城不一样啊,本就是往来水运要道,往后只有更繁华的。趁着现在消息还没流传开,咱们先低价买下来,肯定有赚头,后面该涨价了。”


    杏娘踌躇不已,她也知道这个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银子压在箱子底下,年复一年,又不能生息,但凡家里有大事发生,多年辛苦就要花掉一小半。


    钱生钱才是兴旺之道,只有源源不断的活钱流入,这个家才不会有衰败之象,遇事也不会束手无策。


    然而自打跟大姑姐家合伙做了一回生意,杏娘对置铺子做买卖有些犯怵。一年时间不到,几十两雪白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连个响声都没听见,白白赔了出去。


    在村子里小打小闹都能闹出这般大的动静,若是去了县里,怕是家里的这些家当还不够塞牙缝,别说一年半载了,只几个月就能赔的血本无归。


    他们两口子已经不年轻了,当家的也不能再舍下妻儿去外乡讨生活,人到中年,求稳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这样每到赶集日去镇上摆摊,能挣多少银子先不说,可至少不用提心吊胆怕亏本,欠钱倒是容易,可还债难呀!


    加之儿女日渐长大,眼看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值不值当冒这么大的险……


    杏娘一时心里也没有把握,拿不定主意。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的这点银子攒起来有多不容易,经了你大伯和姑妈那一遭,爹娘差点没扒下来一层皮。


    若是再来一回……咱们家想要东山再起可就难了,爹娘老了,你们长大又正是用钱的时候,手里没钱,你们三个可就都给耽搁了。”


    “娘,别怕!”青叶沉稳道,安慰她娘。


    “我们三个还没到立时要说亲的地步,这个事可以缓一缓,若真是有个万一……日后我多织一些棉布,孙姑姑答应帮我送去县里卖,爹跟青皮多接一些木工活计。


    还有娘跟青果,咱们一家子都能挣钱,怕什么?咱们又不是那等子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人,干脆赌一把,拿这二百两银子去县里买铺子。”


    “不行,”杏娘脱口而出道,“你两个弟弟能等,你不行,小姑娘家家的要是误了花期,好儿郎都给别人抢走了,你的嫁妆银子必须留出来。”


    青叶一怔,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想哭又想笑,“娘,其实不必如此,我又不是不能挣钱?”


    “那不一样?”杏娘笑着道,“你是你,爹娘给不给是另一回事,当初你外祖父外祖母没有亏待我,如今我也不会薄待了你。”


    青叶眼睛酸涩得厉害,胸膛鼓胀胀满是熏熏然,像饮了一瓶上等的陈年佳酿,晕陶陶不知身在何处。


    她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只会傻笑着低下头,遮掩住眼底的湿意。


    杏娘又开口道:“再说了,县城离咱们这里太远了,纵是买了铺子也不能时时照看,要是有个差池,岂不一家子老底都得赔光?”


    “不会的,周邻不是在县里吗,他的那摊子比咱家大多了,他都不怕,我们怕什么?”


    青叶立即接口,分析得头头是道,猛一抬头,正对上她娘似笑非笑的眼睛,顿时一噎。


    “……我是说,我的意思是,都是左右邻居,一个地方出来的,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是吧?爹之前不是一直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外讨生活就得拧成一股绳……”


    在她娘洞若观火的视线下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个字消失在嘴边,头顶响起她娘懒洋洋的打趣。


    “我发现你对周邻家的事熟悉得很呐,了然于胸,说起来头头是道,连他的私房银子都一清二楚。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家的账房先生,专门打理他家的一日三餐,四季衣裳?”


    “哪能呢?”青叶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缓慢抬起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我知道的也不多,就一点点,真的,比这还少。”边说边掐了个小指头,比出一个小尖尖。


    “少在我这里油嘴滑舌!”杏娘拍了女儿的头顶一记,站起身往外走。


    “玩闹归玩闹,你们可都不小了,该守的分寸还是要守的。你只记着,做任何事都得敞亮、明白,万不可偷摸落了下乘,白白吃亏还遭人口舌。”


    “娘,您说什么呢,我们也没做什么呀,我行得正坐得端,无事不可对人言,我才不怕!”


    女孩不满的抱怨紧跟其后,得到了一个响亮的“哼”声,她吐吐舌头,也跟了出去。


    虽说在女儿面前没透露口风,等到天一黑回了房,杏娘迫不及待抓了当家的商议。


    丛孝劳累了一天,本已哈欠连连半睁半闭着眼睛,懒洋洋躺在床上听婆娘耳语。却是越听越精神,不知不觉坐起身,浓眉紧锁。


    “这确实是条出路,只不过……”


    杏娘自然知晓他的意思,接口道:“谁说不是,压在箱子底的钱一成不变,咱们勤劳些还能攒一点,一旦花用大过出息,说不得还得往外掏银子。”


    银子又不是种子,埋在土里还能长出庄稼,攒多少是多少。


    丛孝一愣回过神,弯起嘴角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既是叫咱们赶上了,说什么也得掺和一脚。”


    “我也知道是这个理,可是……”


    杏娘叹一口气,愁眉苦脸说:“这么些年,咱们一大家子攒这点家底不容易,在外头自然不起眼,可在农户之家已是一笔不菲的家当。


    若是一切顺当自是没话说,稍有差池,家里一贫如洗也就罢了,三个孩子要是给耽误了,咱们死了都不能闭眼睛。”


    年轻时即便遭了难,可身强力壮精神头足,从头再来便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今时不同往日,要是再来一遭之前的那些破烂事,两口子的心气可就散了。


    男人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胳膊:“不会的,不用怕,咱们又不是冲着大富大贵去的,捡些稳妥周全,细水长流的小生意做一做。


    有风险但不多,值当冒险一试,且等我仔细谋划一番,说不得咱家日后也能改了门庭……”


    夜已渐深,男女压低的私语声断断续续,模糊听不清。《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