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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杏娘两口子合计一番后,丛孝私底下又找周邻详谈了一回。


    对于女儿的提议他的确很心动,可他们这种小门小户的普通农家,家底子可经不住折腾,打听得越详细越稳妥。


    周邻在县里的货栈还没开业,可他东游西荡,结交的知己好友倒是数不胜数。掌握的消息自是灵通,当下一五一十说个明白,最后还不忘下一根定海神针。


    “我先前在府城就得知了这个事,结果回到县里到没听说只言片语,所以也不敢信口雌黄,胡乱言语,只自己闭了眼瞎折腾。


    前几天从一个在衙门处理文书的朋友那听说了件事,说是衙门准备张贴疏通河道征徭役的布告,我想着这次估摸着是真的,这才跟您透了口风。”


    丛孝听了心里一动,小老百姓耳目闭塞,世面上能打探到的消息五花八门,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若是能得到官府的第一手政令,那无疑极大的增强了胜算的可能性。


    “邻哥儿,你什么时候去县里,我跟你一道过去看看。”


    丛孝当即坐不住了,不知情也就罢了,现下既已掌握了先机,自是要乘胜追击才是正理,这样的天赐良机可遇而不可求,错过了着实可惜。


    翌日,丛孝收拾了包袱皮,跟爹娘交代一声,说是邻镇有一户人家要卖树,都是上了年头的好木料,他先过去掌掌眼。


    若是价钱适宜,买一两根回来当镇宅之宝也未尝不可。


    杏娘忐忑不安在家等消息,当家的这次拿走了压箱底的一百五十两银子,留五十两给女儿置办嫁妆。


    路途遥远,若是碰到合心意的铺子,为免手头紧张,又没个拆借的亲友。故而把她当初陪嫁的首饰还带走了一半,用不上最好,总好过着急忙慌借钱无门。


    天一冷田里的农事所剩无几,当家主妇们的日常琐事无非是些洗洗刷刷,全家上下棉袄鞋袜等的缝缝补补,正好凑了一堆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


    “我家兰儿怀了身子不足两月,她是个只知道吃喝的憨傻性子,二女婿更是个人事不知的。


    前几天说要推了独轮车,要兰儿坐在上头,趁着农闲回娘家住两天,你们说说天底下怎会有这样两个糊涂虫?”


    云娘手里拿着一件白色棉布小衣缝补,看裁剪是给不到一周岁婴孩穿的。


    小小的一片布料,展开来比成人手掌大不了多少,料子柔软服帖,缝合处的线头留在外面。幼童肌肤细嫩光滑,吹弹可破,若是叫线头疙瘩擦红了油皮,当娘的得心疼死。


    此刻说起二女儿两口子做的傻事,抱怨中带了一丝自得。


    杏娘从坐下起就有些心不在焉,眉头微皱,兀自“噗呲噗呲”拽拉鞋底上的麻线,一腔力气全耗在九层的袼褙上,无暇他顾。


    英娘在给儿子补裤脚,好奇抬头问:“兰儿怀孕了?这可是好事,不过日子尚浅还是不要坐推车。


    乡下地方都是这种坑坑洼洼的土路,咱们走起来还时不时踩空摔一个跟头,坐车更是颠簸,上上下下的怕是不稳妥。”


    “谁说不是?”云娘捏了针头在头皮上摩挲,一脸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要不是我那个亲家是个有成算的,看兰儿贪吃嗜睡,人也肥胖了些许,点了手指头一盘算,再私底下问了兰儿的换洗日子,两个年轻人还不知道自家要当爹娘了。”


    说到这里,她似想起什么,笑得合不拢嘴:“要不怎么说相看女婿就得找这种婆婆年岁不大,能帮衬儿子儿媳的。


    小两口初初长大成人,哪里懂为人父母的艰难,稍一疏忽闯下大祸,纵是后悔也于事无补,悔之晚矣。”


    “你们家老二的那个亲家,我想想……”


    英娘偏头思索一番,赞同道:“当初你家对亲时见过一面,似乎是个极利索的性子,发髻梳得紧绷绷一丝不乱。


    穿的衣裳虽说不是崭新的,但也齐整服帖,见人一副笑模样,看样子就是个能担事的,你这个亲家选得好。”


    “是吧?”云娘笑得更开怀。


    “我也觉得是,你是不知道,为了给两个大的选女婿,我们两口子头发都愁白了一大半。


    要看男方的人品、相貌、家世,还要访一访亲家的为人处世,故旧亲朋,就怕哪里想不到害了自家闺女……”


    那等子家底子厚实的人家,她也不敢指望,门不当户不对,纵是攀附上了也不见得是好事。


    过得好还罢了,可家常过日子哪有不起争执的,女儿在婆家受了委屈,他们作为矮了一头的娘家,连上门说理都得仔细琢磨一番。


    可男方家太差也不行,慢说旁人,云娘自打嫁来何家,吃过的苦受过的磋磨,比之面前的两人多了不只十倍。


    早些年的诸般苦难早已成过眼云烟,可她不愿意女儿们重蹈覆辙。


    这些年跟着杏娘做生意,杏娘吃肉她蹭点汤喝,田亩出息也攥在自家手上,两口子的日子日渐丰盈,女儿们的嫁娶也有了更多更好的选择。


    生活舒坦了,云娘也显露出圆润的身形,脸盘子的气色较之年轻时候更显红润,如今这样才叫托了一回人生,再不用泡在苦水里熬日子。


    对于几个女儿的亲事也慎之又慎,说起诸多讲究头头是道,英娘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多的说法,一时听得津津有味,惊叹不已。


    一旁的杏娘倒是上了心,不知不觉听得仔细,她家妮子的亲事隐约有了些眉目,可多听听又没有坏处。


    等待的日子总是格外难熬,在杏娘掰第七根手指头的夜里,丛孝悄悄卷了包袱皮敲响大门。


    “这就是城里的地契啊,上面还盖着衙门里的红戳呢!”


    杏娘凑到油灯下看两张房契,翻过来覆过去,一撇一捺都恨不得看出点不一样的名堂。


    离油灯还不能近了,就怕灯花爆火星子燎到契书,这薄薄的两张纸可不便宜,她家的家底子都给掏空了。


    丛孝坐在一旁用干布巾子绞湿发,跟媳妇儿一一交代:“正街的铺面够不上,买的两个铺子都在次一等的街道,也是繁华所在,更重要的是离河道码头不远。


    一个花了八十二两,另一个八十五两,差别不大,相隔也不远,加上契税、中人费,衙役们吃茶的费用等,七七八八加起来花了将近一百八十两。”


    带去县里的一百五十两银子花用干净,媳妇的首饰典当了十两,余下的二十两空缺还是借周邻的银子填补上的,一来一去家当空空如也。


    杏娘拿着两张薄纸,连连惊叹,有一种穷人暴富的得意,又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


    “啧啧,咱们白花花的银子拿出去,换回来两张盖戳的契纸,做买卖可真费钱!”


    “谁说不是?”男人感叹道,“要不怎么说做生意风险大,日进斗金自然好,可赔起钱来也不遑多让。”


    “对了,铺面是多大的,你打算怎么处置?”


    丛孝挺直胸膛,兴致勃勃道:“两个铺子都是占地一亩左右,分了前店后院,院子里正堂、厢房、灶房和茅房都是齐全的,还有一口水井,要不然也不能这么贵。


    我想着既已舍下本钱置铺面,还是买四角俱全的好,到时租赁出去也好说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至于租子……”


    他走到床边坐下,对着媳妇儿狡黠一笑:“咱们家的两个铺子,按照现在市面上的价可以出到八百文的租金,我这次过去却没租出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女人凑趣地问。


    “这还是邻哥儿提醒的我,”男人兴致更高了,“他说要我等一段时间,等到明年开春河水化冻,水运一通,到时租子指定更高。”


    退一万步说,即便今年通往府城的河道没有全部疏通,可只要有这个苗头,心明眼亮的商户自不会错过,铺子何愁租不出去?


    “等过了年我再去趟县城,更高的价咱也不等了,一吊钱的租子还是能收到的,所以这几个月只能空着铺子。”


    杏娘不住点头,大加赞赏:“你做的对,咱们收租子求的是长远、稳妥,租户最好不要变来变去,想必那些商家也是如此打算。


    到时签订了契约,约定好租钱,往后如何不好说,三、五年内怕是不会更改,定一个高点的价更好,这几个月的租钱舍了也值。”


    得了媳妇儿的肯定,丛孝胸腔里的喜悦无以言表,他才大手笔的置下这许多家业,满腹激荡无处述说,只能在婆娘跟前滔滔不绝。


    “明天早上从家里拿二十两银子给邻哥儿送去,这次多亏有他帮忙,咱们家才能捡到这个大便宜。你是不知道,我买了铺子后,跟我交好的陈牙人也琢磨着置一个产业。


    他之前也听到了一点风声,只不是十分确定,这次帮我找铺面、立契书,从衙门里得知了详情,我回来时他已经等不及看铺子去了。”


    闺女的陪嫁少了二十两也不怕,叶儿还没及笄,趁着出嫁前填补上空缺不是难事。


    “那是自然,估摸着邻哥儿正是用钱的时候,咱们可不能误了他的大事。”


    说到这里,丛孝又来了兴致,“你是没见过他买的地,啧啧,离河道不远,位置有点偏,好在地盘够大,看来小伙子家底比咱们厚实啊!”


    杏娘嗔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看不到,指不定往后我也能去瞧上一眼。”


    男人深以为然:“那倒也是,等得空了我带你去县里看看咱家铺子,顺带瞧瞧他家的货栈,保管吓你一跳。”


    杏娘不置可否,她有什么可吓的,小伙子的家当她还能不清楚?


    丛孝去还钱时,周邻没接,且正好有事相求:“七叔,我那个店铺是新建的,桌椅板凳、柜台门窗俱无,空荡荡能甩秋千。


    这些钱给您当定金,烦您先帮我把门窗做出来,后面的桌椅慢慢来,木料什么的也请您帮忙张罗,等会儿我给您支一笔银子。”


    丛孝大喜过望,再想不到还能接这样一个大单子,兴奋过后又有些疑虑,搓着双手焦急难耐。


    “这些家伙什做起来没问题,可怎么送到县里是个麻烦,这又不是人,能上上下下的坐船赶路?”


    周邻不以为然:“这个您不用担心,我打算年底买一辆骡车,到时来回方便不说,还能运物件。”


    去了后顾之忧,丛孝激动得无以言表:“且等我先去隔壁村定一批木料,买的多还能讲讲价,咱们再抓紧时间去县里一趟,量门窗的尺寸、房间大小等,要做的事情多着呢……”


    “那我就全权拜托七叔了,我现在也没空料理这些零碎活计。”


    丛孝信誓旦旦保证:“放心,这些交给七叔没问题,保管给你安排妥当,你只管忙你的大事……”


    两人言笑晏晏,说得热火朝天,在这初冬的冷天浑身燥热,丝毫不觉得寒凉。


    第202章


    为子孙之计长远,丛孝两口子舍了大半身家置家业,明面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做错,可心里仍空落落不得劲。


    生儿育女十几年,好容易积攒下这么些银两,一天功夫所剩无几,任谁都会感到轻飘飘无着落。虽说铺子的租金能细水长流,可撒出去的银子不是一时半会能挣回来的。


    周邻砸下来的单子不啻于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丛孝顿时精力充沛,干劲满满,浑身使不完的气力。


    家里的银子没了也不要紧,又不是胡乱糟蹋了,且他正当壮年,正是能干的时候,只要人康健,银子再慢慢攒起来也是一样。


    回家后不住口的夸赞周邻,在媳妇儿跟前再没有二话。


    “怪道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小伙子确实能干,咱们家的两个臭小子赶人家后脚丫都赶不上。


    别说他们,连我也自叹弗如啊,这可真是虎父无犬子,当年他爹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响当当的人物,如今他也能独当一面了。”


    又兴头头嘱咐小儿子:“你周邻哥眼下不得空,周爷爷家的鱼篓却不想丢弃,左右闲着无事,你每天早起过去周家帮忙拉渔网。”


    半大小伙正是得用的时候,他们家承了周家这么大的恩惠,礼尚往来,本就该回馈一番。


    再说了,傻小子火力壮,寒冬腊月也不怕冷水,正适合干这活。


    眼一瞟看见走过来的大儿子:“青皮,我现在要去邻村买木料,你跟着我一道长长见识,树木的种类、年份、好坏……这些都是有讲究的,多看看就知道了。”


    早上跟家里老人说的是邻镇卖树的人家有些贵,他们家买不起,现在去买别家的也无可厚非,不会引人注意。


    杏娘看着当家的忙得团团转,一副斗志昂扬,大展拳脚的模样。


    不由从心里感慨一声:臭小子使的好手段,这个家的上上下下全给他笼络住了,不显山不露水,神不知鬼不觉,水到渠成。


    青叶知道家里买铺子的事后,跟她爹一样,也生出一种急迫感。


    家里没银子可不行,没钱寸步难行,必须把家当攒起来,当下一头扎进织布机上出不来,恨不得连夜织出十匹、八匹的好卖钱。


    自此全家老少齐上阵挣家底,正是冬闲的时候,他们家可倒好,忙得热气腾腾的,无暇他顾。


    而周邻依旧是县里、镇上两头跑,时不时还客串一把艄公的差事。


    进了腊月,家家户户忙着置年货,赶集的人也多了起来,碰到村里人的次数也有所增加,大伙对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踪格外好奇。


    何竹就好奇地问:“周邻,你在县城做什么大生意啊,整天忙叨叨不见人影?”


    周邻抽出竹竿往前划水:“哪有什么大生意,混口饭吃罢了,在县里有几个老熟人,给他们打打下手。”


    “你这么谦虚做什么,谁不知道能去府城的都是有本事的,当初丛家七叔也是在府城学的手艺,挣了大钱。”何竹不以为意,饶有兴致地道。


    坐在一旁的云娘眉头一皱,旋即松开,轻柔地说:“你问这么多做什么,邻哥儿本就是个能干的,跟去不去府城有什么干系?”


    周邻一愣,笑着接话:“我跟七叔可没法比,七叔比我厉害多了,我家里田亩不多,种地不在行,学医也没学出个什么名堂,只得想法子另谋旁的出路。”


    何竹继续笑吟吟追问:“你这么厉害,肯定能做成大生意,咱们村去县里的也不多,你就别遮掩了,你到底在县城做什么营生啊?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说给我听听呗!”


    周邻还没开口,云娘一把攥了女儿的手腕,笑容浅淡:“好了,别闹了,方才不是还说肚子不舒服,等会子吃多了冷风,肚子不是更疼?”


    转过头对周邻咧开嘴角:“邻哥儿,你忙你的,不用理她,她就是小孩儿心性,碰见什么都好奇,想弄个清楚明白。”


    周邻笑了笑没说话,认真划他的船。


    何竹嘴巴张了张,还想说什么,在她娘警告的眼神下偃旗息鼓。


    回到家后,何竹径直去了姐妹三个住的厢房,两个姐姐出嫁后房里宽敞了许多,摆放的全是她喜爱的小物件。


    靠房门的那一面墙置了一个小小的梳妆台,镜匣、胭脂水粉齐全,何家日子起来后,这个小女儿比上头的两个享福,得到的疼爱也更多。


    云娘跟在后头走进来,冷声道:“你以后少跟周邻掺和在一起,你们都大了,再不能跟小时候那样玩闹。”


    “凭什么?”何竹一屁股坐在床上,扭过身子背对她娘。


    “我又没做错什么,问问怎么了,这条垄上旁的人问得,我就不能问?”


    云娘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我们家跟周邻不合适,他过得好或是不好都跟咱没关系,你以后也离他远点。”


    何竹霍然转过身,眼里赫然含了泪光:“您瞧不上他,丛家七婶可当他是个宝,两家往来的这样密切,您看不到?他要真是个没本事的,丛家七叔、七婶能这样待他?”


    “我没有瞧不上他,也轮不到我来指手画脚。”云娘缓一口气,也走到床边坐下。


    “周邻做了什么大买卖,压箱底的家当有多少,这些我通通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只看见他父母双亡,家无恒产,只一个年迈的爷爷相伴,跟镇上的大伯更是关系疏远,连个帮衬的兄弟姐妹都没有,这样的人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泪水流过脸颊,何竹不服气呛声:“可他是个有本事的,能挣钱养活家人,没有爹娘有什么关系,没有田亩也是可以的,只要能做生意挣钱。”


    云娘叹一口气,抬手抚摸女儿的头发,何竹头一偏躲开了。


    她苦笑一声,缓缓放下手臂:“你现在想得这样好,事事如意,可他要是做买卖亏了本呢?


    多年的积蓄打了水漂,更甚者说不得欠下一身烂账,到时没有爹娘在后头鼎力相助,老家也没有田地安身立命,他靠什么养家糊口,养育妻儿老小?


    到时你拖着一个大男人,一窝儿孙去路边讨饭么,或是投奔娘家,纵使旁人不说闲话,你心里愿意?”


    何竹低下头不说话,脸上仍满是不服气。


    “为娘给你们姐妹几个选的亲事,即便不是最好的,也是最适合的。”


    何竹不甘心道:“为什么青叶可以,我就不行,我比她差在哪里?”


    云娘惨淡一笑:“你没有比她差,怪只怪她有爹娘、外祖父母可以依靠,她能赌得起,也输得起,而你不行。


    怪只怪你的父母没本事,养育你们几个成人,置办嫁妆、聘礼,已是竭尽全力,分身乏术,你娘已经认命,你也要认自己的命。”


    何竹默然不语,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说不清什么感觉,有点难受,又似乎松了一口气。


    房里一片静谧,母女俩沉静在各自的思绪里,良久后,轻柔的女声响起。


    “竹儿,你知道咱们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早饭的吗?”


    何竹抬头奇怪地看了她娘一眼:“咱们家不是一直都有吃早饭吗?”


    “不是这样的……”云娘怅然若失道,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恍惚。


    乡下地方哪有什么一日三餐的正经规矩,大多数农人都是一天两顿饭,上半天一顿,下半天一顿。


    自小长到大,云娘都是这样过来的,嫁了人依旧如此,她以为天底下的人都是这样过的。


    直到杏娘嫁来了这条垄上,她开始在大清早煮稀饭,全家上下一天吃三顿。垄上的人自是看不过眼,觉得她是富家小姐做派,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白白浪费粮食。


    起初,云娘也是如此想法,能填饱肚子已是难得,怎能糟蹋白米饭?


    可每每到了农忙时节,从半夜起劳作到天光大亮,肚子里的雷鸣声堪比锣鼓,五脏六腑饿得缠绕成一团,肠子似乎都打成了一个结。


    实在太饿了,她曾不只一次的幻想,如果能喝一碗米汤就好了,一碗没有米粒,只有米饭香味的米汤也是好的。


    然而想了成千上万次,她的婆婆依旧没有煮早饭的打算,她也只能一遍遍的妄想。


    如今想来,那样的日子也不知怎么过来的,许是年轻气盛,身子骨经得住糟践吧!


    分了家后依旧没得吃,两口子恨不得夜里睡觉都泡在田里,哪有空闲琢磨吃食。直到大女儿能踮着矮板凳够着锅铲了,他们家才正经吃起了早饭。


    “你小的时候比你两个姐姐黏人,大热天的把你抱在屋子里不愿意,非得在太阳底下跟着我爬来爬去。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当时甩着连枷拍打油菜籽,我走到左边,你跟着爬到左边,我转到右边,你又爬到另一头,边哭边爬……”


    可她哪有功夫看顾小女儿,不抓紧时间趁着日头足把菜籽打出来,要是一落雨就泡汤了,几亩旱田的出息都打了水漂。


    等到云娘忙完一回头时,小女儿屎尿满身,尘土满面,柔嫩的膝盖磨破了皮,正津津有味地吮吸着手指头上的黄色粪便……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啊……我为什么还活着呢,我活着干什么,我当时真想抱着你一头跳到前面的河里去,一了百了,再不用受这世间的百般磋磨苦难。


    我好恨,恨我的父母,恨你爹,恨你的爷爷奶奶,恨周围所有的一切,也恨我自己。恨大家为什么都不帮我,恨我为什么要把你们生下来……”


    何竹不知不觉抬起头,她娘已是满脸泪水,神色惨淡。


    “我就这样想死死不了,想活又活得窝囊,磕磕绊绊过了这许多年。我的丈夫明明是爹生娘养的,可我的婆母就是不愿意帮我,不愿意带我的孩儿。


    我吃过没有长辈帮衬的苦楚,什么都要自己来,是,牙龈一咬,年轻胆气足,这么多磨难也走过来了。可不值得呀,同样都是投的人生,凭什么我要过这种日子?”


    云娘轻柔地抚摸女儿的头发,缓缓道来:“你们三姐妹都要比我过得好才行,不要太富贵,也不要太差,中不溜秋就很好。


    要有能干的、心地好的公婆帮衬,一家子心往一处使,力往一处用,何愁过不好日子?”


    何竹没有说话,眷念地伏低身子趴在她娘身上,久久不语。


    第203章


    “怎么买这么贵的点心,你哪来的钱?”青叶接过小弟手里捆扎规整的油纸包,打开来赫然是一包龙须酥糖。


    蓬松绵软,细如银丝,精致得不忍伸手拾取,价钱自然叫人望而生怯。


    青果不屑地撇嘴:“少瞧不起人了,又不是只有你能织布挣钱,我也是有营生的,等着瞧好了,这个冬下来,我挣的银子指定比你多。


    不过这包点心确实不是我买的,我就算有钱也不买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花花样子,还贵得要死,这么一丁点能抵得上两斤肉了,我还不如买条肉吃呢!”


    “哟,你还会挣钱呢,这大冷天的能做什么?”


    青叶故意打趣道,捡一缕酥糖放进嘴巴,绵软香甜,入口即化。


    青果得意洋洋,未语先笑:“我不告诉你,吃饭的家伙什哪能叫人知道?”


    等了片刻,见他姐没有追问,又忍不住显摆道:“说给你听也无妨,谁叫你是我姐呢,不过你可不能说给别人听。”


    挣钱的门路要是被旁人知晓了,他们家就发不了这份财啦!


    小家伙故作神秘地左右望望,还侧着耳朵听一听旁边有无动静,这样一副做派把他姐逗笑了。


    青果不以为意,倾身凑近姐姐的耳旁,压低嗓门悄咪咪说:“姐,早起周邻哥带我跟哥哥去镇上卖黄鳝,你知道多少钱一斤吗?”


    “不知道,多少钱一斤?”


    耳旁的声音更小了,几乎只剩了气音:“四十文……足足四十文一斤,我当时都惊呆了,我们热天卖鳝鱼的价不敌这个的零头,这才叫挣钱呢!”


    女孩配合地大挣眼睛,惊呼出声:“怎么这么贵,我的老天爷,这比咱们爹爹做木工来钱还快,更别说我的织布了。”


    小少年深以为然点头,无限惆怅道:“谁说不是呢,热天那会的黄鳝如同脚底的泥巴,谁都能踩两脚,被人鄙薄、嫌弃。结果现在天一变冷,嘿,好家伙,直接成龙肝凤胆了,还供不应求,你说气不气人?”


    “气人,”青叶煞有其事赞同,“都是黄鳝,差别怎么能这么大?对了,你们在哪里抓的鳝鱼,天这么冷还能找到它们的洞穴吗?”


    这一问挠到了小少年的痒痒肉,当即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道出他周邻哥的丰功伟绩。


    青叶在一旁时不时点头附和:“是吗?啊呀……这么厉害?真想不到……”


    激得小少年越发兴奋,说得兴起时手舞足蹈,把个周邻哥说成了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的大英雄。


    “……周邻哥说了,他没时间处理这些小玩意,先带着我们哥俩熟悉老顾客,后面就得我俩自己去卖了。卖的钱五五分,他一份,我们一份,喏……”


    青果抬下巴点着姐姐手里的油纸包:“他的那一份全在这里了,说起来还是咱家占了便宜,嘿嘿,卖黄鳝的钱可都进了咱们家呀!”


    他灵活地转动眼珠,困惑地挠了挠头:“也不知道周邻哥怎么想的,偏爱买这些零嘴吃食,买了又说不爱吃,要我提回来给你和娘吃。


    神秘兮兮的,哥哥好像知道一点,问他又不说,挣了周邻哥的银子也闷闷不乐的,算了,我不管了。”


    青叶老神在在地吃酥糖,脸色红润嘴角含笑,无比真诚道:“就是,这人真奇怪!”


    “今年也就罢了,等明年……明年夏天我也把黄鳝养起来,周邻哥说他家河边的网箱可以借给我用,不收我钱,卖的银子都是我的。”


    青果摩拳擦掌,信誓旦旦,且等着他大展一番拳脚吧!


    周邻哥可真是个大好人呐,说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不引人注意才好挣钱。若是走漏了风声,人人都养起黄鳝,那就又卖不上价了。


    如此这般一连数天,在这数九寒冬正好酣眠的早晨,青果一改往常不到太阳晒屁股不起床的惰性,丛三老爷一抽开大门门栓,他就急吼吼窜了出去。


    跑到周邻哥家忙上忙下,拉渔网、捡螺蛳、挑小鲫鱼……忙得满头大汗,比他周邻哥还像周老爷子的亲孙儿。


    惹来一条垄上的人啧啧称奇:“你个小家伙耍什么把戏呢,莫不是夜里做梦跑错了大门,怎么跑到别人家装乖孙子了,还这样勤勉?”


    看来周丛两家的好事将近了,没见小舅子都跑到未来亲家家里帮忙了。


    青果傻乎乎一笑:“周邻哥在县里回不来,这不是我爹忙着给周邻哥做门窗,打发我过来给周爷爷帮忙,我年纪小不怕冷,多做些也是应该的。”


    小嘴巴甜丝丝把外人给打发了,回到家也不安生,镇日周邻哥长,周邻哥短的,一大家子险些听出了耳朵茧子。


    丛孝还罢了,只当小儿子贪鲜好玩,左右他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跑上跑下有个事做也不错。


    杏娘则是心里暗暗发笑:傻小子哟,你姐姐都要被你给卖了,你还帮着人家数钱呢!唉,自家的小傻蛋哪里是周家小狐狸能比的,没眼看呐!


    ……


    年关将近时,家家户户忙着做过年招待亲朋好友的各色吃食,烟囱上空飘荡的香味能馋哭才掉了糯米牙的皮小子。


    丛家这个年头添了个新花样——翻饺子,油炸后的面点捞出后色泽金黄,口感酥脆,像打了一个纽扣结。


    也就是这几年日子好过了,炸面点也舍得放油、放糖,趁着节气想方设法琢磨新鲜吃食。


    农家零嘴正多时,青叶提了她娘拾掇好的一提篮土物给孙姑姑送节礼,张玉一并同行。


    站在船头撑竹竿的是青皮,两个小姐妹也就无所顾忌地在船舱里聊上了,跟青叶不同,张玉的节礼主要以针线为主,再加上她奶奶亲手做的两样吃食。


    “一段时日不见,你的针线又精进了,好鲜活的颜色!”


    青叶拿着一条蓝素缎抹额细细打量,绣工精致,配色典雅,正适合孙姑姑这样冷清的性子。


    张玉腼腆一笑:“你觉得孙姑姑会喜欢吗?”


    “当然喜欢!”青叶大加赞赏,满目惊叹,“小玉,你可太厉害了,自打你听了孙姑姑的亲口指点,绣技是一日千里呀,把我甩下了一大截。”


    她似真似假地抱怨:“你看看,现在孙姑姑眼里只有你这个半路收来的小徒弟,我这个正经学徒反倒扔过了墙,我可眼红了。”


    张玉能合孙姑姑的眼缘是一件意外之喜,她本就对孙姑姑一片孺慕,之前的许多年虽没见过面,可早已在心里埋下仰望的种子。


    有机会能得孙姑姑的亲手指导,自然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一脑门扎到刺绣里出不来,跟魔怔了似的,吃饭、睡觉都在琢磨怎么下针、配色、构思……


    且张玉本就是个聪慧的小姑娘,有名师教导自是一日比一日精进,这样的性子很难不讨人喜欢,孙姑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教起来更用心思。


    她们两个又恰是这世间残缺之人,一个打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一个无儿无女,伶仃度日。


    两人相处时难免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情,旁人对她们多有侧目,她们自己在一处却很温馨、自在,这样一来感情也就日益深厚。


    张玉娇俏地抬起下巴:“怎么样,青叶小姑母,你要不要跟我学刺绣呀?你放心,我这个人性子极好,从不乱发脾气,肯定能把你教会。”


    “好呀,你这个小妮子,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青叶扑上去挠她的痒痒肉,张玉慌忙扭过身子闪躲,两人笑闹成一团,银铃般的笑声驱散了清凉的寒气,听得人心里暖烘烘的。


    团年的那天清晨,青果竟然从河里捞出了一条暗绿色的老鳖,扁平的龟壳,四肢短小,也不知道这只冬眠的王八怎么爬到了网子里。


    小家伙兴奋地哇哇大叫,他长到这样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稀罕的玩意,捧了老鳖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揉捏。


    周老爷子看他这样喜欢,笑呵呵地说:“还是我们小青果有这个运道,竟然抓到了这么个老东西,我都多少年没见过这家伙了。


    拿回去给你娘炖汤吧,这只老鳖也是乖觉,知道今个儿是团年的大好日子,忙忙地跑过来添彩头。”


    青果一顿,忙不迭放下手里的老鳖,讪讪笑道:“那怎么好意思,我是过来帮忙的,怎么能拿您家的东西?我就是看着好玩,玩一下就好了。”


    “不妨事,拿走吧!”周老爷子乐呵呵摆手,胡子眉毛翘得高高的。


    “周爷爷家里的东西你喜欢什么尽管拿,没有也没关系,跟你周邻哥说一声,要他给你买。要多少买多少,镇上没有的咱去县里买,你周邻哥手里的银子多着呢,咱用不着给他省钱。”


    青果更不好意思了,也怪他一时得意忘了形,让周爷爷误会了。


    周邻也在一旁劝道:“没事,拿回去吧,就当是我送给七叔、七婶的节礼,你先提回去,要七叔看看怎么杀?”


    听他这样说,青果也就不再推辞,他本也不是个扭捏的性子,当下道了谢,兴冲冲提着老鳖回家。


    难得碰见这么金贵的物件,左右邻居都来瞧热闹,河边的小码头聚了一堆人头,议论纷纷,各抒己见。


    这个信誓旦旦说:“倒开水烫,烫死了再剖开。”


    那个不赞同:“血水都没放烫什么烫,烫死了肉发腥发柴,好好的大补之物给糟蹋了,要我说先一刀了结放了血才是。”


    旁边的人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了看:“它的那个小脑袋都缩到里面去了,怎么杀,得先把头拽出来才能杀吧?这个东西咬人吗?”


    “不知道,好像会咬人吧……”


    丛家爷孙几个也围着老鳖团团转,丛孝试探地敲了敲它的背甲,老鳖纹丝不动,似乎打定主意把它的龟孙子当到底。


    这下更好玩了,人人争先恐后献策,还有说用火烤的,不一而足。


    青叶看了一会热闹就跟她娘准备饭食去了,这玩意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久了也就那样。


    等早饭做好了她再出来看时,邻里都走光了,只剩了丛家老少四个男人还蹲在那里研究怎么杀老鳖。


    她爹拿了根筷子,这里敲敲,那里打打,叮铃哐啷跟奏乐似的,老鳖依旧不动如山。


    青叶对她娘笑着说:“您说咱们今天下午的团年饭,能吃上那只老鳖吗?”


    “我看难,”杏娘不以为意,盘算先炖哪个大菜,“这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啊,随他们闹去!”


    第204章


    丛家下晌的团年饭到底吃上了这只甲鱼,也不知道丛孝想到了什么法子,引诱老鳖伸长脖颈咬筷子,他再眼明手快一刀剁下去,血水顺势而出流到碗里。


    杏娘之前也没碰到过这样稀罕的菜式,便把甲鱼一分为二,一半清炖,一半加辣酱红烧。


    结果一桌的人只朝红艳艳的汤碗伸筷子,那汤汁清亮的跟活着时一样,不动如山。


    丛孝好笑道:“这玩意腥气重,就着酱料才好下口,剩下的这碗明天中午在锅里再过一道,辣味的好吃。”


    杏娘点头:“嗯,它也是鱼了吧,吃鱼就得煎了喷酱,清汤寡水不是咱这边的吃法,吃不习惯。”


    吃了一盘甲鱼,一大家子自觉长了见识,嘴角的油光一抹,心满意足。


    丛三老爷心底更是感叹不已,可见日子愈发好过了,连老鳖这般稀罕的玩意都能吃到嘴里,而不是急急送到镇上卖了换钱。


    幸亏他老人家英明神武,当初一力主张留在老二家,要不然如今哪有他的悠闲自在?


    跟着老大看着是风光,结果呢,折腾到现在还不是一场空,他已经老了帮不了大忙,只愿这样安然活到阖眼,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可惜这样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到新年降临,天擦黑时,一家子老小照例去给祖坟“送灯。”


    往回走的路上冷风嗖嗖地吹,青叶跟她爹闷头大步走在前头,两个臭小子不怕冷,慢吞吞落在后头放野火。


    丛孝回头看了一眼,又转着脑袋张望一圈,枯草随风摇曳,田埂笔直挺立。


    他们父子俩应该不会这么倒霉,田埂倒塌的破事还能叫他们父子都给撞上,便也放心地跟女儿先回了家。


    这回放野火田埂到没塌,但丛五老爷家灶房险些一把火给烧没了。


    丛家老少正其乐融融坐在家喝茶守岁呢,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喧哗,且后院方向飘来滚滚浓烟,阖家老少吓了一大跳,蹦起来提了水桶就往后面跑。


    原是青皮两小兄弟一路放野火放到后院田埂,剩了挨着水池的一块田没点燃。


    本来田埂上的野草烧没了火也就熄了,可谁叫今儿晚上起风了呢,北风呼啦啦一吹,小火苗悠呀荡的,一路晃悠悠烧到丛五老爷家后院。


    他家水池周边种了一圈竹篱笆,夏天郁郁葱葱一片阴凉,冷冬枯蓬蓬正好起火。等到家里人察觉到的时候,火苗已经燎到院墙边上。


    两家人拿着家伙什齐上阵,提水桶泼水、举竹扫帚拍打、用铁锹挖土,还有挥着破烂衣物扑火的,忙糟糟乱成一团。


    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咳嗽声此起彼伏,大呼小叫不绝于耳。


    等到火熄灭时,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各个像从灶膛里烟熏火燎了一遍似的。


    顶着一张花猫脸,披头散发,堪比戏台子上的丑角儿,全身上下狼狈不堪,站在湿哒哒的后院呼哧喘气。


    丛五老爷火冒三丈,揪了丛孝的衣领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丛老七,你他娘的是不是想死啊,大过年的你一把火把我家烧没了,我们全家老小住哪里?


    啊……你说说你干的好事,我家房子要是烧没了,你拿什么赔,你个混蛋球子王八蛋,我一巴掌呼死你。”


    边骂边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往他头上拍,丛孝捂着脑袋瓮声瓮气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您老消消气,都是我的错。”


    青皮俩兄弟在一旁缩着脖子不敢吭气,肩背无端矮了一截。


    丛三老爷赶忙扑过去拉架,着急忙慌道:“哎哎……你别打头啊,踹他屁股,踹屁股不疼,不能打脑袋,打坏了如何是好。”


    三人跟唱大戏似的在原地转圈圈,小八、小九赶忙上前拉架,郑氏苦笑一声,劝慰老头子。


    “行啦,别闹了,还嫌不够热闹是吧,晌午的澡白洗了,赶紧回家洗洗睡吧,得亏现在还没过子时,还不算新年。”


    陈氏跟在一旁连连道歉,杏娘脸上也烧得慌,这叫个什么事哟!


    丛孝挨了丛五老爷好一顿排揎,回到家也没安生,这回捎上了两个小的,丛家大小三个男人排排站,低眉俯首听训。


    杏娘的火气一点不比丛五老爷小,双手叉腰气沉丹田一顿吼:“行啊,一个个的都出息了,放火都放到别人家里去了。


    先是老的放野火烧坏了田埂,现在是小的放野火烧房子,年年过年来这么一出。我看明年也用不着去祖坟拜年了,干脆一把火把这个家烧了得了,省得手痒脑子发晕……”


    三个人大气不敢出,低垂着脑袋如丧家之犬,直挺挺站着乖乖挨骂。


    青叶抿紧嘴巴在一旁憋笑,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出声,一漏笑就完蛋了。


    想到方才赔出去的一条腊肉,杏娘心里更窝火了,幸好赶在大年初一送了出去,要不然开年头一天就要还债,明年一年都没好兆头。


    初一不能骂人,她今儿晚上非得骂个够本不可。


    “旁人放野火都没事,你们几个倒好,一放一个准,你们是祝融投胎转世来的么,走哪烧哪,这么有本事怎么不上天啊?


    我郑重警告你们,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谁要是再放野火,我先把他给放了,一天天的净出幺蛾子,咱们家是钱多得没地儿花吗?”


    两个小的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丛孝赔着笑脸讨好道:“再不敢放了,我算是看明白了,咱们家跟放野火相冲,这玩意儿邪门得紧,专门找咱家麻烦。


    其实这个东西也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在家烧草把子呢,以后再不敢玩了。这次都怪我,是我没看好他们,你看这骂也骂了,天也黑了,咱们还灰头土脸一身汗呢,要不……咱们先洗了澡再说?”


    杏能冷哼一声,斜了他一眼,甩手进了房间。


    丛孝死里逃生般呼出一口气,耳听到女儿“噗嗤”的笑声,敲了她脑门一记,转身招呼两个小子去灶房。


    “走,走,赶紧的,咱们去烧开水将功赎过,你们两个臭小子可是闯了大祸,连累你们老子跟着挨骂,下回再不敢放野火了,说不得真能烧到家里来。”


    青皮怯生生道:“我们不是故意的,明明点火时跟后院隔着一块田,回来时也是看着火熄灭了才走的,谁知道那火怎么又烧起来了?”


    青果撇撇嘴,攥拳发狠道:“下回等烧没了,我非得用脚踩得实实的,我就不信了,这样还能烧起来?”


    “我的小祖宗哟,你怎么还惦记着放野火,再有下一回,你娘非得把咱家屋顶给掀了不可,咱们可以玩点别的嘛……”


    父子三个絮絮叨叨去了后院,一路讨论别的小把戏。


    丛孝家折腾的这出闹剧,毫无意外给垄上的人添了无数笑料,在这乏善可陈的年关流传了好几个村子,直到出了正月还有人拿出来当笑话。


    这也难怪,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这样由放野火惹出的稀罕事,个个说得眉飞色舞,听得津津有味。


    出了年关,一大家子依旧忙碌非常,青叶却被她娘打发去外祖家散散心。


    女孩满心不甘愿:“初二不是才去过外祖母家吗,我在家里好好的,用不着散心,再说了,我的布还没有织完呢,我哪儿也不想去。”


    她攒家底的瘾头正浓时,织出来的布匹就是钱,哪甘心这样白白抛费时光?


    杏娘一面给女儿收拾衣物,一面哄劝道:“布匹哪有织完的时候,咱们家不指着你挣钱,你外祖母想你了,你过去陪两个老人家住一段时间,难道你不喜欢外祖母家?”


    “我当然喜欢外祖母家啊,可是……”


    青叶踟蹰半晌,犹豫道:“要不把我的织机搬到外祖母家去,我一边陪外祖母说话,一边织布。”


    “不用那么麻烦!”杏娘卷好包袱皮,抬起头打量一番可有漏网之鱼。


    “今年下半年你该及笄了,成了人顾忌更多,出行也有诸多忌讳。远不如现在轻松自在,凡事有爹娘顶在你前头,你只管趁着这难得的悠闲时光好好吃喝玩乐。”


    嫁了人仿若套了层绳索,一言一行皆不得自在,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之前在家做姑娘时哪里知道一年四季之分,唯一的印象就是衣裳的厚薄,零嘴吃食的变化。


    成天惦记的不是哪朵花染指甲好看,就是水沟里的莲蓬冒了头,日子过得活色生香,精彩纷呈,再不会觉得无趣,到了夜里一挨着枕头,小呼噜已是震天响。


    如今成婚生子十几载,日子过得不算艰难,但早已失去了少时的乐趣。


    别说一年四季分辨得一清二楚,便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也要时刻注意。


    早晚凉爽时盯着孩子们添衣,晌午出太阳脱掉,夜里睡觉也要警醒,趁着起夜的功夫去他们房里转一圈,看看可有掀被子。


    大人就要有大人的担当,也有玩乐的时候,然而跟做姑娘时不可同日而语。


    如同捕捞到网里的活鱼,虽然依旧摇头摆尾,可比之水里涌动时的无拘无束,到底失了几分鲜活,一网之隔,天差地别。


    青叶听到娘亲这样说也就作罢,左右现在还不是春耕时节,家里还不到忙碌的时候。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去陪两个老人住一段时日也好。


    丛孝送女儿去外祖家,依旧是媳妇未出阁时的闺房,此时已重新规整了一番,布置得井然有序。


    早在正月里杏娘就跟娘家透了口风,杨氏知道外孙女要过来小住,当即乐得眉开眼笑,缺了牙的嘴角生生咧出了牙花子。


    一向慈眉善目,端庄守礼的小老太太也顾不上还在年关,镇上的铺子一揭开门板,立即吆喝李老大推车送她去采买。


    大孙子自告奋勇要代劳,老太太尚且不放心,非得亲自去一趟不可。


    糕饼铺才出锅的新鲜点心,甜口的多多益善,酸味的也不能少;布庄里的时新衣料,鹅黄正适合妙龄少女,葱绿穿着也俊俏;听说首饰铺子出了新款式,那更得去瞧一瞧,看一看了……


    一路走一路买,半个上午逛下来,李老大气喘吁吁混似徒手犁了一亩地,老太太依旧精神矍铄,斗志满满。


    如此折腾小半月,把个杏娘未出嫁的闺房布置得焕然一新,窗明几净,仿若它的主人这十来年都没有离开过,一直住在这个温暖的小房间。


    杨氏如此大手笔地采买,高调装扮女儿的闺房,惹得李家老少妇人醋味冲天,这个年节酸倒了牙。


    媳妇们还罢了,老人家的私房银子再怎么也花用不到她们身上,李姓的孙女、重孙女就不一样了,胸口的怨气能点燃灶膛里的草把子。


    同样都是老李家的血脉至亲,凭什么她一个外姓的孙女儿能独得宠爱,她们这些正经的李家人反倒要后退一步之地,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想也知道,老太太撒出去这恁多白花花的银两,到时指定都给青叶带走了,当作她自家的私房添进嫁妆。


    等到她出阁时,依着老两口对女儿的疼爱,再拿一份添妆也不意外,那青叶就能独得两份……


    老太太莫不是老糊涂了,远近亲疏都分不清,她们才是姓李的,怎地白白便宜个外人,只想一想就恨不得咬碎银牙。


    她们酸她们的,杨氏满不在乎,她的银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活到如今这个岁数,阎王老爷的一只脚已是踏进了房门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蹲到床柱子上去了,可不得随着心意活一天是一天。


    而到了外祖家的青叶则是如鱼得水,过得畅快极了。


    丛家的农田不算多,但农活本就琐碎、繁杂,没有消停的时候。要想庄稼种得好,收成可观,侍弄田亩就得精细,要像照料刚出生的婴孩那样上心,轻不得重不得。


    自打青叶从镇上回了家,农忙时不必说,虽不用像两个弟弟那样整日泡在田里,可家里的一摊子事就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忙起来也不相上下。


    清闲时候要给娘亲打下手,打猪草、煮猪食是跑不脱的,累到是不累,谁家闺女不是这般过来的?


    青叶还算是过得舒服的,大多数农家女孩出嫁前后没什么分别,都当成了大人使唤。


    可直到来了外祖家小住,青叶才体会到了什么是神仙样的日子。


    明明都是一样的一日三餐,四季衣裳,杨氏过起日子来格外的游刃有余,悠闲自在。


    丛家人多,杏娘灶上手艺好,菜色以量大管饱为主,其它的就没那么讲究了。杨氏则不一样,拢共就老两口吃饭,现在添了个青叶也不算多。


    早饭吃鸡蛋,蒸、炖、煮轮着来,嫩滑的蛋羹上淋一滴香油,芝麻香扑鼻。


    晌午和晚上的菜色也各有不同,贵精不贵多,还额外有闲情逸致摆个盘,点缀朵花什么的。


    青叶也是个重口的,喜欢吃辣,杨氏做菜口味清淡,也有辣菜,但不多。


    青叶起初以为吃不习惯,撒了米粉子的排骨上锅蒸,出锅时淋上调好的料汁,趁着热气撒一小撮碎碎的嫩绿葱花,吃起来竟丝毫不比酱烧的差。


    糅合了米粉香的排骨甚至更细嫩,吃到嘴里竟然咀嚼到一丝甜味,不会塞牙。


    青叶吃得满嘴流油,毫不吝啬称赞:“外祖母,原来排骨也能跟鱼肉似的撒了米粉上锅蒸呢,真好吃,等回家了说给我娘听。”


    “你娘哪会不知道?”杨氏把盘子往她跟前挪了挪。


    “只不过你家里吃饭的人多,炖排骨里面能加配菜,吃起来更划算。”


    李老爷子更偏好肉丸子,汤里还加了切成条的蛋皮子,黄色配着葱花的绿,看得人极有食欲。


    “冷天吃辣固然痛快,吃的时候酣畅淋漓,身心舒畅,火气却积压在内腑,瘀滞堵塞,口干舌燥,神行不宁。其实天冷才更应以平和清淡为主,润燥清热,补养血气。”


    如今的李老爷子活脱脱的仙风道骨,神仙在世,头发、胡子已然全白了,飘逸得仿佛春天河堤上随风舞动的杨柳,丝毫不显邋遢。


    老人家依旧做着道士的营生,看风水、起宅院、求平安……


    不过丧葬先生倒是早几年就不做了,毕竟是个体力活,若是跑动起来有个万一,那就得不偿失了,上了年岁的老人最怕摔。


    杨氏倒是显露出些许老态,脊背微微佝偻,牙齿也掉了好几颗,精神倒格外好,走起路来半点不颠簸。


    老两口如今依旧没和儿子们住在一起,有时懒怠开火时会去李老大家蹭饭。


    李老大早说接了二老家去吃饭,老人家没答应,趁着身子骨还能动,还是各住一处更自在。


    青叶抿嘴一笑,脆生生道:“我爹说清汤寡水的饭菜吃了跟没吃一个样,肚子饿得呱呱叫,端起碗一看那些惨白的菜色,心先凉了大半截,筷子捏在手里没地儿下。”


    “所以你爹养不胖,”李老爷子总结陈词,“长得还黑,大冬天都捂不白,好东西给他吃都糟蹋了。”


    一番话说得女孩哈哈大笑,也只外祖父敢这么说她爹,外头谁不知道她爹手艺精湛,技术过人,她们村那一片的婚丧嫁娶都爱来她家下单子,屋子里镇日木屑满天飞。


    杨氏给外孙女儿舀一碗藕汤,放在她手边,“咱们叶儿可得养得肥胖白嫩些才好,别跟你爹学,也别听书本子、戏台上唱的那些,什么才子佳人,窈窕纤细……


    那些都是骗人的,人活着就靠一身气血,那瘦骨嶙峋,走一步叹三口气的哪里活得长久?长得也不见得好看,肠胃都饿坏了,一张嘴指定一口臭气,早把那才子熏跑啦!”


    “哈哈哈!”青叶更乐了,趴在饭桌上笑得肚子疼。


    一顿饭吃得有声有色,欢快的笑声冲淡了平日里的寂静如水,老两口看着女孩大口吃得香甜,胃口也似乎好了些许。


    非但饭菜精致可口,杨氏还带着外孙女儿研制胭脂水粉。


    早开的桃花摊开晾在竹匾上,像铺了一层艳丽的云霞,杨氏用筷子扒拉花瓣。


    “要想捣出来的胭脂红得透亮,得挂在廊下阴干半个月,可不敢拿到大太阳底下晒,一晒就制不成了,也不能受潮。”


    女孩捡起一片粉红含在嘴里,唯一关心的是:“咱们把桃花给摘了,那桃树还能结果吗?”


    老太太嗔了她一眼,“管它能不能结果,是桃子重要还是胭脂重要?”


    “可桃子能吃啊,胭脂又不能吃。”


    杨氏叹一口气,细细教导小女娘:“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咱们在闲暇之余打扮得容光焕发,光彩照人,非但旁人看了舒心,自个心里也美滋滋的,这样不好吗?”


    “好是好呀!”青叶皱了皱鼻子,“就是太费时间,又是洗又是晾的忙活老半天。”


    “那么急急忙忙的做什么?”杨氏不以为意。


    “我且问你,是六月里粉嫩的荷花惹人喜欢,还是秋下的枯枝残叶更叫人欢喜,要是你,你选哪个?”


    女孩沉吟片刻,认真回答:“莲蓬虽然清香甘甜,但比不过莲藕的软糯可口,我选莲藕,今天炖的藕汤真好喝,藕价还高。”


    杨氏:“……”


    简直对牛弹琴!


    手指头点了她额头一记,“跟你那个娘一样,就长了颗好吃的心,你娘当初被人两瓶蜜饯给拐走了,你可别三言两语叫人骗了去?”


    “那不会,”青叶满不在乎一挥手,“我这个人实诚,一锭金子才能骗到我。”


    老太太白了她一眼,牵了她的手往灶房走,“簸箕里还剩了一点桃花,咱们去做桃花糕,配着你外祖父的桂花茶,可好吃了。”


    “外祖父还晒了桂花茶呢,是院子里的那颗桂花树吗?我家没有桂花树,只有栀子花树,栀子花能泡茶吗,还是做糕……”


    一老一少絮絮叨叨地搀扶而去,一年老一年少的声音糅合在一起,或清脆或和缓。


    青叶在外祖家住得乐不思蜀,全然忘了当初的攒家底大业,这一天天的可太好玩了,外祖母怎么知道那么多新鲜花样,太有意思了。


    暮春时节还有些微寒凉,早起雾气笼罩乡野,隔着雾蒙蒙的水汽,十步开外只能看见一个人影。


    外祖父想尝尝露水泡出来的花茶有什么不一样,左右青叶闲着也是闲着,如今有大把的时间张罗这些小玩意。


    趁着清晨露水深重,青叶弯腰、踮脚在河边忙个不休,挨个倒叶子上晶莹剔透的露珠。


    一面忙活一面嘀咕,怪道那些富家小姐们镇日不用出内院,这些个花里胡哨的小讲究,看着简简单单,真要做起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这也太繁琐了吧,一小滴一小滴地滚落到杯子里,折腾小半天堪堪打湿了个杯底,若要收集到足够多泡茶的露水,这得忙活到何年何月?


    哎,麻烦也没有法子,谁叫她外祖父今天想品尝这个调调呢?


    她这个当人孙辈的理所当然代其劳,务必保证外祖父喝得心满意足,无比尽兴才好。


    青叶直起身惆怅地叹一口气,眼角撇到河面水波晃动,有船只破水而来。


    她随意偏头瞟了一眼,弯下身继续忙碌,将将倒了两滴露水,似想起什么,又直起身看着前方。


    只见一片浓雾弥漫,“哗啦”的水声在清晨的静谧中格外响亮,船只愈发近了,小船尖尖是那样眼熟,船头站着的人身形修长,肩宽体阔。


    青叶内心“怦怦”乱跳,似有什么东西将要破体而出,有一些朦胧,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小船儿停靠在李家老宅的小码头,青叶不可置信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做客!”


    周邻言简意赅回答,用竹篙别停船只,利落跳上岸栓绳索。


    “做客,做什么客?”青叶皱起眉头,怀疑地问,“你要去谁家做客,谁请你来的啊,你认识这的人吗?”


    周邻走上前拍了拍手,“认识啊,怎么不认识,之前苏木哥回家可都是我送的,这个村子我比你还熟悉呢!”


    青叶一顿,也对,怎么把表哥给忘记了,看来确实不是找她的,她悄无声息松一口气。


    周邻扫一眼她微湿的裙角和手里的竹筒,若有所思问:“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女孩脱口而出。


    好像过于简单粗暴了,又解释似的补充:“这点小忙不用你帮,我一会儿就弄好了,你忙你自己的去吧!”


    “那……好吧,我先走了。”


    两个人独自站在河边太过惹眼,招来闲言碎语就不好了。


    青叶目送青年走远的身影,直至他进了大舅舅家。


    还真是来找表哥的呀,表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女孩困惑地挠了挠头,低头继续给外祖父找露水。


    第205章


    李苏木是傍晚天擦黑到的家,怕扰了老人家安歇便没有声张,天亮后过来给二老问安。


    堂屋里人声煊赫,李老爷子、周邻对面而坐,李老大父子打横作陪,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李老大声如洪钟的大嗓门。


    “好小子,几年不见你怎么长得这么高了?咱们家苏木本就不矮,之前你比他还低一个头呢,现在可倒好,你俩正好倒了个,他要抬头看你了。”


    众人哈哈大笑,李苏木自我解围:“他那时年岁还小,比我矮是应当的,如今正是抽条的时候,一长起来可不就把我甩在了后头。依我看邻哥儿还能往上冲一截,他这个体格还不到停的时候。”


    李老爷子抱着小孙儿,捋着胡须笑着道:“男子抽条本就来得迟,结束得也晚,有些到了弱冠还在长个呢,邻哥儿这样的正适合外头走动,宵小见了绕道走。”


    “可不是,啧啧,咱们这些土里刨食的跟他走一块,活似鸡窝里裹进来一只大白鹅,踮着脚尖都够不着人家的脖颈……”


    大白鹅周邻不白,黑红的面皮上挂着一抹腼腆的笑意,一改往日的能说会道,油嘴滑舌。


    此时身姿端正笔挺,嘴角含笑,任人打趣也不还嘴,倒像泼猴受了教化,突然知礼守节起来。


    堂屋里言笑晏晏,灶房里也不遑多让,妇人们在自己的主场游刃有余。


    卫氏头上包着深蓝色的头巾,身上围了一件灰色罩衣,一管衣袖利落地卷到手肘。切菜、剁肉沫井井有条,拍蒜、洗锅、烧火有条不紊,一个人包圆了灶台上下。


    姜氏坐在院子里洗青菜蒜叶,杨氏跟外孙女坐在灶房檐下慢悠悠剥蚕豆。


    老太太诧异地问:“你是说,这回苏木能跟府城的沈家牵上线,是邻哥儿帮了大忙?”


    “可不是?”姜氏的嘴角自昨晚得了消息就没合拢过,她跟当家的兴致勃勃说了半宿的话,早起丝毫不觉得困倦,此时依旧神清气爽,浑身满是干劲。


    “周邻实在是个好孩子,这回多亏有他帮忙。”


    原来周邻自打回了乡下老家,跟府城的那些老师傅们依旧保持联系,时常有书信往来。


    年前收到了他们的一封信,说是去北边送货的时候结识了一个药材商,把他手上的一味药材说得天花乱坠,天底下少有。


    几个师傅经不住他缠磨,又想着物以稀为贵,药材自来就是走俏货,转手一卖便能挣个差价,几人合伙凑钱买了一背篓。


    谁知回家后拿给巷子里的老郎中一看,人家压根不认识这种草药,直说他们叫人骗了银子,不知道哪里寻来的野草根茎,专门蒙他们这种门外汉。


    几个师傅大呼走了霉运,咬牙切齿地骂:“他娘的狗杂种,老子走南闯北几十年,不成想叫个瞎家雀啄了眼睛,竟然敢蒙老子的银子?”


    旁边之人附和道:“可不是,我当初一看那老小子就不顺眼,长得贼眉鼠眼,一副奸猾老狐狸相,果不其然。


    要真是像他说的那样是稀罕、有奇效的药材,怎地他没有卖出去,巴巴地等着咱们这些冤大头?”


    “那你怎么不早说,现在好了,花几十两银子买了一堆杂草,传扬出去能叫人笑话死,几辈子老脸都丢光了……”


    几人吵吵嚷嚷回到家,恼得提起背篓里的根茎要当柴烧,还是叫一个老成稳重的师傅阻止了。


    “且先不忙,我记得邻哥儿当初在医馆做过学徒,咱们给他去一封信问问。事已至此,银子花了也要不回来,咱们暂且耐着性子等他的回信,到时再处理也不迟。”


    众人听了觉得有道理,死马当活马医呗,等就等吧!


    周邻收到信后,细细看了一回信里关于根茎的描述,以及从药材商那听来的名字。


    眉头一皱,他当初在医馆里当学徒那阵子,看病不在行,可医术翻了不少,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东西。


    为了防止记岔,周邻把信给李苏木看了一遭,不成想他却大呼不可思议。


    “还真是这个东西,这确实是味难得的药材,只在偏远的西北之地种植,别说咱们医馆买不到,怕是府城沈家购置得也不多,市面上少有流通。”


    周邻听了心里一动,低声跟李苏木耳语一番,听得他连连点头。


    末了一拍对方的肩膀称赞:“好小子,我当初还真没看错,你是个有能耐的,如今竟然真的沾了你的光。”


    年关一过,两人直奔府城,周邻帮着李苏木一通走动,府城沈家顺利跟药材商牵上线,日后走他东家的运货路线买药材。


    此番可谓一举数得,各方都得了好处,妙不可言。


    得利最大者莫过于李苏木,有跟他交好的沈氏子弟透了口风,等他儿子再大两岁,可送来沈家族学附学……


    李苏木少时在沈家就读学医,这么些年下来也时常走动,每年的三节两寿从不敢忘却,即便人来不了,礼是必到的,沈家也准备了回礼。


    可这样的往来是浮于表面的,时日一长,跟沈家那些表了三千里的远亲没什么分别,都是主子们忘到了后脑勺,仆人们也懒怠搭理的存在。


    如今有了利益瓜葛又不一样,即便不是什么大宗的买卖,可总归在老爷们跟前露了一回脸,知道有他这么号人。


    再来说到官哥儿,等他儿子再大些,他会在府城置下宅子、小厮和婆子,纵使儿子依旧附学于沈家,却不必吃他少时那样的苦楚。


    对儿子来说,能来府城念书总是比在县城好。


    李老大夫妇知晓这件事后也大喜过望,这可是天大的一件好事,老李家后继有望了!


    如此才有了今儿的一番宴请,他们李家着实沾了周邻的光。


    杨氏叹息一声:“想当初给苏木找小药童,你爹一眼相中了邻哥儿,说他机敏灵巧识眼色,是个难得的好苗子,没想到过了这许久,他依旧帮了咱家的大忙。”


    “谁说不是?”姜氏甩一把菜叶子上的清水,放进干净的菜篓里,对周邻再没有二话。


    “别看他小小年纪,在为人处世,交际往来这方面,比咱们苏木强了不知多少,苏木要是有这能耐,老早在医馆里混开了。”


    杨氏和蔼一笑,“也不能这么说,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也有不一样的短处,都是难得的好孩子,犯不着说他。”


    姜氏笑了笑,没有跟老太太辩解,随口一说罢了,在她心里自家儿子肯定是最好的,谁都比不了。


    青叶坐在小板凳上剥蚕豆,静静地听两人言语,嘴角无风自动。


    酒席摆了两桌,妇人们在灶房,男客坐在堂屋,两边一样的菜色,男人们这边多了一壶黄酒,老少皆宜。


    怕耽搁爷们喝酒,小官桂这回跟太奶奶坐一条凳子,捏着碗勺乖乖扒饭。


    姜氏给小孙孙夹一筷子肉丝,随口道:“邻哥儿也到了结亲的年岁了吧,也不知道他家里头什么打算,这样好的孩子不愁说不到媳妇。”


    青叶夹菜的筷子一顿,眼观鼻鼻观心,若无其事低头吃自己的饭。


    卫氏抿嘴一笑,促狭地瞟了一眼一个上午都没怎么说话的小表妹,意味深长地说:“何必舍近求远呢,咱们这里不是有一个现成的?”


    姜氏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在儿媳的示意下看到花朵儿一样的外甥女,顿时焕然大悟。


    “哦……怪道呢,我说小伙子怎地这般热心肠,原是在这里等着,好小子,敢情是无利不起早啊!”


    卫氏轻笑一声,添油加醋补充:“听苏木哥说,当初周邻当小药童那会,每个月定要回家两次,头一两年还没这说法,后来不知怎地非要坚持。”


    “啧啧,那可够久的了,还真没看出来,小伙子年纪不大心眼子倒是多啊!”


    杨氏也在一旁凑趣:“过年那会,杏娘打算把叶儿送来这边小住,说是她们家附近出了条狡猾的小狐狸,见天的找理由往她家跑,送叶儿过来躲躲清净,免得迷花了眼。


    原先我还在想这是谁呢,这么大本事,我那聪慧的外孙女都要避其风头?今儿一瞧,可算是长了见识,果真是条小狐狸,连老婆子这里都能钻营进来。”


    旁边的两婆媳哈哈大笑:“谁叫您外孙女长得好呢,一家有女百家求啊,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青叶实在听不下去了,她脸皮再厚也扛不住这般猛烈的围攻。


    急匆匆撒了碗筷说吃饱了,打开后门落荒而逃,跑远了还能听到灶房里传来的欢笑声。


    出了后门也没回李家老宅,空旷的水池边空无一人,水面上几只水蜘蛛飞快移动,细长的腿脚仿若透明,留下点点涟漪。


    不想碰见别人,也不想跟人说话,青叶干脆折了一根枝条拍打水面,听着“哗啦”水声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明朗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小叶子,你在做什么?”


    青叶猛地回过神,回头看了一眼,淡声道:“没做什么。”


    身旁之人走到边上停下,她闻到淡淡的酒味,偏头好奇地问:“你喝酒了?”


    “我只喝了一点,就几杯。”周邻黝黑的脸庞也看不出来到底红了没有,眼眸倒是染上了一丝醉意。


    他慌忙解释道:“其实我不爱喝酒,真的,但是要陪长辈吃席,所以跟着喝了几杯,平常我不喜欢喝酒,也很少喝……”


    许是真的有了几分醉意,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平日里的游刃有余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句简单的回答翻来覆去地说。


    不知怎地,本来莫名有些恼火的青叶“噗嗤”一声笑了,方才的憋屈、郁闷也随之消散。


    青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大伙将她和周邻凑作一堆,谈笑打趣,她就觉得很不自在,好像她非他不可似的,凭什么,他有那么好么?


    难得见到他这样一副笨拙模样,青叶又不气恼了。


    听到清脆明媚的笑声,周邻清醒了几分,不动声色甩了甩头,眨眨眼睛,若无其事轻咳一声,又惹得女孩大笑起来。


    璀璨的光线洒落在光滑如镜的水面,朦胧的雾气若有似无围绕着这对年轻的男女,时光正好,光阴不候。


    第206章


    两个人在水边站了片刻,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周邻的醉意消解几分,神思清明了不少。


    他攥紧拳头,鼓足勇气问:“小叶子,我……等你及笄了,我去你家提亲可好?”


    女孩的轻笑戛然而止,不自在地偏过身子,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只面皮逐渐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低下头。


    耳旁青年的声音还在继续:“你知道的,我……我心悦你许久,如果你不嫌弃……我们……”


    青叶的脸上似着了火般,死死抓着手里的枝条,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心里告诉自己应该转身跑远,脚底下的步伐却怎么也迈不动。


    周邻也是热气上涌,消散的酒意似乎又遍布全身,热得耳根子通红。


    在这不算炎热的正午时分,额头竟然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子,心脏“砰砰”狂跳,只觉得跑船时碰见拦路抢劫的都没有这般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转了话题说起别的:“咱们两家知根知底,我家的情形你也知道,我虽然没有父母帮衬,可我已经在县里初初站稳了脚跟。


    现在货栈还没有建好,年前只谈成了两桩买卖,等后面通了水运,牵线拉桥的只会更多,不愁没有生意……”


    在这样平静的絮叨声中,青叶也恢复了冷静,安静地听他说话。


    “……若是成了家,日后要在县里长住谋生,大富大贵谈不上,小有积蓄不难。在年节里,或是天冷的时候回乡下老家团聚,要是在县里住烦了,也可以随时回来……”


    周邻缓慢、平和地述说着他对未来的打算,对生活的期许,没有惊心动魄,也没有大起大落,有的只是日升日落中的三餐饭食,四季轮回。


    或许日子本就该这么过,每一天都是那样平淡、踏实。


    周邻说了很多,青叶静静地听着,许久之后听到他问:“小叶子,你愿意嫁给我吗?”


    青叶没有说话,嘴角紧抿唇角含笑,头压得更低了,无意识划动手里的枝条。


    “当然,你放心,给你家的聘礼定会准备金锭子。”


    青叶:“……”


    外祖母哟,说好的闺房私话,您都给传到哪里去了呀!


    女孩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下巴一抬,娇俏蛮横地问:“你给的起吗你,你手上有很多金锭子吗,有多少啊?”


    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白里透红的脸颊如三月里粉嫩的桃花瓣,离得近了似乎嗅到了一股甜蜜的果香。


    方才喝进肚子里的酒酿又涌上心头,年轻的小伙子似醉非醉,也不知道是酒醉怂人胆,还是迷了心窍,他鬼使神差般地伸手一把握住了那节凝脂皓腕。


    软玉温香,细腻光滑,周邻只觉得手里握了一团绵软的香脂,温润不可方物,衬得他修长的手指愈发粗糙、坚硬。


    青叶一愣,脸上迅速涨红,扭动手腕使劲挣扎,却是纹丝不动,腕子上骨节分明的大手如同藤蔓一般,缠得紧紧的,热乎乎地贴着她的皮肤。


    她抬起右手扬起枝条一甩,冰凉的水珠连成一串,溅落到青年的眼角眉梢。


    脸上一凉,周邻猛地回过神,慌乱松开手退后一步,语无伦次道:“小叶子,我……你……”


    青叶双手叉腰,横眉训斥道:“哪里来的粗野小子,不会喝酒就不要喝,下次再敢耍酒疯,我把你胳膊给打折了,哼!”


    不等对方回话,她撒开脚丫往李家老宅跑去,不一时便不见了踪影。


    周邻兀自站在水边发愣,好半晌后咧嘴无声一笑,闭了闭眼睛,大拇指和食指无意识捻动。


    这一天的欢喜热闹自不必说,至晚临睡前,杨氏点了油灯铺床褥,跟外孙女同睡一屋。


    “叶儿,家里给你选的这个小女婿怎么样,你可中意?”


    青叶没好气道:“你们都要把我打包送给人家了,现在倒要来问我的意见,晚啦!”


    杨氏不以为意,未成婚的小女娘,撒娇卖痴也是应有之义,拢好被子坐在床头。


    “不晚不晚,咱们这些老家伙看着是好,可你要是真不乐意,咱们也没辙是吧?牛不喝水还强按头呢,咱们也不能逼迫你嫁给不喜欢的人。”


    女孩又不说话了,散了发髻通头发,白净的脸庞在柔弱的灯光下仿若瓷器,柔美异常。


    老太太望着小女娘青涩稚嫩的脸蛋,脆弱得好像初生的花苞,轻轻一碰便碎了,眼底涌现迷茫,神思一阵恍惚。


    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她给老闺女讲为人妻,为人母的教导之言,亲自把她嫁了出去。


    如今又轮到她女儿生的小闺女,同样的二八年华,同样如初生牛犊,也不知道她以后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人生短短几十年可太快了,快到她嫁一回女儿,再嫁一回外孙女,也就差不多到头了。


    灯芯一闪,杨氏眼睛一眨,遮挡住眼底的湿意,随和地开口:“周邻这个小女婿吧,有利有弊,有好处也有坏处,端看你怎么选择?”


    青叶蹬了鞋子爬上床,依偎在老太太身边,狡猾地打趣:“他还有坏处呢,我以为你们看他哪哪都好,观音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都没有他厉害!”


    “好好说话!”杨氏拍了她脑袋一巴掌,又拿过她的手在掌心轻柔地摩挲。


    “坏处是显而易见的,周邻没有父母帮衬,爷爷年岁大了也不能指望,单蹦一个人成家立业。


    说好听点是好儿郎单枪匹马置家当,实则是无人可靠,只得自己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挣脱出一个人样。”


    女孩轻声反驳:“有父母依靠自然好,可爹娘总有老去的一天,那时也没得靠了。”


    “说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杨氏轻叹一声,还是年轻见识少啊!


    “可人这一辈子能活多久,谁都说不准,都在阎王老爷那里记着呢。家里有长辈帮衬,头顶有大树遮阴,当小辈的前半生不用担事,能随心所欲地活着。


    撇开钱财不谈,咱们从最简单的说起,若是你外出忙碌一天回来,家里有现成的热茶热饭吃好呢,还是自己撸袖子刷锅洗碗的好?


    以小见大,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下雨了晒在外面的衣物有没有人帮忙收捡,儿女生病了有没有人在一旁搭把手……到时别人都有,只你无人伸手,你会怎么想?”


    青叶若有所思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旁人都有长辈帮忙,只我没有,定会心生怨恨,夫妻不和,家宅不宁。”


    杨氏点头赞同:“老话说父亡母逝是为残缺之人,不好说亲,缘由就在这里头。”


    “那你们还相中了周邻?”


    “你别着急啊!”老太太慢悠悠道。


    “咱们说完了坏处,再来摆一摆好的方面,其一,周邻亲缘浅薄,血亲不丰,他要是成了家,定会善待妻儿,养育家小在所不惜。


    不用担心他生出二心,你爹娘这半个儿的女婿跟亲生的儿子也没什么分别,且你们两家本就离得近,更添了一层亲厚,成婚后于你是极为有利的。”


    女孩笑吟吟凑趣:“那其二呢?”


    “其二也好说得紧,那些念书当官儿的讲究个士农工商,可咱们小老百姓只在乎过日子实惠。


    做个生意人到底比农户舒坦,周邻既能在县城立住脚跟,说明他能攀附上权势之人,背后有人撑腰,这是他的本事,也合该他吃这碗饭。”


    杨氏揉捏着掌心里滑嫩的小手,自得地笑道:“你外祖母这辈子活得值,只年轻时吃了些许苦头,总的来说还是乐多过于苦,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


    老太太我活到这样大岁数,只认一个理,那就是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银子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能,那只能说银子太少。”


    青叶爆笑出声,外祖母的说法有趣极了。


    “你别不信,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是没有道理的,还是拿周邻来说,他要是做买卖能挣上银子,那些仆人呀,丫鬟、婆子之类的,什么样做事的人请不到。


    自家有钱也就不在乎有没有父母相帮了,人不就是这样的么,日子过得舒坦了,很多事情也就不会计较了。”


    青叶低头想了想,偏头问:“那他要是做生意亏本,欠了债呢?”


    杨氏欣慰地笑了,小女娘还是孺子可教的,有些个慧根,比她那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亲娘强。


    “这就要看你的选择了,世上之事哪有事事如意,四角俱全的,端看如何抉择?要想过得安稳,就得忍受贫穷,要想人上人,就得经得住变故。


    人生在世几十年,起起落落是家常便饭,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有升有落才是常态。只要心气儿还在,身子骨健壮,有本领在身,纵是跌倒了,再爬起来也是一样。”


    老人家的这番言语可谓字字珠玑,真知灼见,是她漫长一生的领悟。


    青叶听了后久久不语,心绪翻飞如杂草疯长,低头沉思了很久。


    “最后说一句话糙理不糙的,你跟周邻若是经营得当,在县里能出人头地,日后你娘家父母兄弟也多了条出路。


    我听你娘说,你家在县里置了铺子,你兄弟若是个有胆识的,说不得往后也去县里闯一闯,有个熟人拉把手再好不过。”


    青叶回过神,“可我娘说她不能离开老家。”


    “那是因为你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还活着,”杨氏不以为意,“家有老人,你爹娘走不开,可我们这些老东西总有走的那天,到时你爹娘可不就随着儿子们过活?”


    青叶打了个寒颤,神色染上一抹哀愁,祈求道:“外祖母,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老太太慈爱地笑了笑,抚着她的头顶轻声说:“好孩子,别怕,外祖母会一直保佑你们的。”


    青叶眷念地依偎在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暖和的身子。


    第207章


    春耕一到,丛孝接了闺女家去做家务,面对不请自来拔秧苗的热心小伙,他龇了龇牙花子,心里五味成杂。


    经了岳父母的提点,以及周老爷子托五婶暗地里传的话,他要再看不明白,那可真就是个棒槌了。


    小伙子有本事是真,贼心不死也是真的,竟然敢觊觎他叫小闺女,其心可诛啊!


    枉他之前一直当人家是邻里少有的热心肠,在家里没口子替他说好话,敢情到头来挖了个坑把自家给埋了,你说可不可恶!


    对着这样一张可恶的嘴脸,丛孝僵硬地推辞:“我们家人手够用,不用你帮忙,真的,你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周邻笑得跟朵花似的,自来熟道:“七叔,您不用跟我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客气你个大头鬼,丛孝心里腹诽不已,咱们俩很熟吗,厚脸皮的臭小子。


    丛孝赶不走死皮赖脸非要帮忙的免费劳力,只得虎着一张脸示人,企图吓退居心叵测的小混蛋。


    可惜小混蛋眼神不好使,权当看不见七叔黑上加黑的面孔,兀自笑得灿烂拔秧苗,手脚还格外利索,抢着挑担、踩水、栽秧……


    面对隔壁田里乡邻大声的起哄、打趣,丛孝心里骂翻天,脸上还得装出一副大伙不要多想,他只是来我家帮点小忙,邻里之间互相搭把手也是应该的,我们两家真的没有什么……


    这叫个什么事哟,真是越想越憋屈,这个可恶的小子脸皮忒厚!


    晌午回家吃饭时,丛孝抢先一步站在自家门口,伸手一拦。


    “周邻,早说了不要你帮忙,你非得掺和一脚,你看看……这事闹的,我们家也没煮你的饭食啊,你还是回你自己家去吃吧,我就不送了。”


    周邻依旧嘴角一咧笑眯眯,没有半点气恼。


    “是我的错,要过来也没跟您说一声,要是因着我害得您家饭不够吃,那就是我的罪过了。来之前我爷爷早有嘱咐,要我回家吃饭,我就是过来跟您打声招呼,那我先走了。”


    “去吧,去吧!”丛孝亦是笑呵呵点头,扬起手挥了挥,混小子虽然做人不厚道,做事还是有些许上道的。


    “好走不送!”


    送什么送,杏娘白了他一眼,一手拽了周邻的胳膊走进大门,一手挥开碍事的家伙。


    “别理你七叔,他这是上了年纪心火不顺,你别跟他计较,邻哥儿可有喜欢的菜色,你想吃什么,说出来要叶儿给你做。”


    跟当家汉子酸溜溜的老陈醋不同,杏娘这边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周邻顺从地跟上七婶的脚步,好脾气笑道:“我不挑食,只要是饭菜我都爱吃,青叶煮什么都行。”


    “总有特别喜欢的吧,喜欢吃什么鱼,还是肉……”


    两人絮絮叨叨地往后院走,徒留丛孝急得在原地跳脚:“哎……哎……怎么回事啊,怎么还登堂入室了呢?


    臭小子给我回来,男女授受不亲的,你怎么跑我家来吃饭……你要真想吃也行的,大不了我给你端出来,你先回你自己家去……”


    哪有人理他,忙碌了一个上午,各个肚子空瘪能吞下一头牛,实在无暇他顾。


    丛孝眼睁睁看着臭小子进了灶房,气得干瞪眼,可又无计可施,这人脸皮怎么能厚成这样,赶都赶不走,到底是在哪里学的?


    他叹了一口气,敌方阴险狡诈,手段频出,我方不是对手,垂头丧气往后走。


    边走边嘟囔:“我哪里上了年纪,我还这么年轻,正当壮年,身子骨正结实,哪里就老了……”


    青叶可体会不到老父亲的多愁善感,她虽然不用下地干农活,可每日要忙碌的事情也不少。


    开春才捉的小猪猡猡一天三顿都不能少了,迟上片刻喂食立马饿得嗷嗷叫唤。


    “小玉,我去外祖家住了一个多月,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你可有什么跟我说的?”


    张玉举起镰刀勾下一根构树枝条,薅下叶子扔进篮子,漫不经心地说:“没啊,每天不都是洗衣做饭打猪草,忙完了去田里栽秧,哪有什么好说的?”


    “真的没有吗?”青叶故作诧异。


    “我怎么听说孙家使人来咱们垄上说亲啊,这可奇了怪了,孙姑姑家认识咱们村的小女娘还挺多。”


    张玉擦汗的手一顿,不自在地侧过身子,若无其事道:“你是说这个啊……好像是听说了一耳朵,其实我也不清楚,也没人跟我说。”


    “好哇,你这个狡猾的小妮子!”青叶丢了镰刀,扑上来挠她痒痒肉。


    “还在我面前装上了,我让你装,看我的龙爪手,让你见识见识小姑母的手段。”


    张玉慌忙闪躲,又怕镰刀误伤了她,抬起手扔到远处,被她扑过来上下其手,手忙脚乱之下被挠得咯咯笑。


    “好了,青叶,哈哈……别闹了,要摔倒了!”


    青叶不肯善罢甘休,两只手伸得长长的往她腰上咯吱,张玉张开双手架住她的胳膊,两人跟耍相扑似的角力,不时传来破了音的大笑。


    柔软的微风拂过脸颊,卷起鬓角的发丝在眼前徘徊,绿草如茵,雨燕飞舞,两个女孩静静地靠坐在河岸边,旁边散落着两把镰刀和装猪草的篮子。


    “小玉,去你家说亲的是孙姑姑的侄子吗?”


    青叶也见过孙成林,孙姑姑就这么一个嫡亲的侄子,跟她们年岁差不多。


    两人之前去孙姑姑家的小宅时,偶尔会碰见他在后院劈柴、挑水或端了盘子送吃食。


    孙成林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没有十分俊俏也不会显得难看。因着家住镇上做点小生意,乡下有几亩田地收租子,他的面相较之农家小子更显白皙。


    只打过几个照面,两个女孩都没跟他说过话。


    每次碰见了他都慌忙低下头,接着又抬起头朝她们笑一笑,匆忙转过身往后院走,或是去隔壁。


    这样一个连印象都很模糊的人,青叶想不到他跟小玉还有这样的渊源。


    张玉勾起一捋发丝别到耳后,笑着说:“是他,孙家托媒人过来说和,上个月两家在镇上的茶馆见了一面,我奶奶很满意,小叔、小婶也没有什么意见。”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青叶好奇地问。


    “我啊,我自然也是愿意的,”张玉坦诚地说,“不瞒你说,你去外祖家的这一个多月,我在孙姑姑家见了他两次。


    第一次他塞给了我一包红豆糕,第二次他在院子里糊灯笼,我坐在灶房檐下吃肉饼,你们两个一样,都喜欢给我吃食。”


    “我俩哪一样了?”青叶皱眉,“我可是女孩子,他是男的。”


    “可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张玉转过头一脸认真地道。


    打小寄人篱下的日子养成了张玉谨小慎微的性子,奶奶教导她要少说话多做事,要识大体懂眼色,凡事不要强出头。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要靠着小叔、小婶过活,小婶对她说不上好,也算不上差,不冷不热,尽了一个长辈应尽的责任。


    从张玉会捏筷子吃饭时起,她天生就知道桌子上的肉菜应该让给弟弟妹妹们吃,如果没有人夹到她的碗里,她最好不要伸筷子。


    即便是秋果累累的时节,园子里的小黄瓜摘了满篓,如果不是小婶掰断了递给她一截,她也是不会吃的。


    “我长到这样大,从来不敢在人前伸手拿东西吃,我怕别人看过来。哪怕只是随意的一瞥,我也会不自在,怕被人瞧不起,被人嫌弃眼皮子浅。”


    每当这时,张玉就会跟自己说,我已经吃饱了饭,一点儿都不馋。


    “可孙成林不一样,我在他面前可以自在地吃东西,想吃多少吃多少,不用谦让、客套,也不用假装不在乎。


    他这个人不算顶聪明,长得也普普通通,好在能挣钱养家,这样就很好,我一点也不怕他,也愿意嫁给他。”


    真要说起来还是她占了便宜,她父母双亡,而男方家是镇上的,家里也小有积蓄,要不是孙姑姑的缘故,想必孙家父母也不会点头答应这门亲事。


    青叶松了一口气,欢快地说:“想不到你跟孙姑姑还能有这样的缘分,你俩往后天天都能见面,你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问她,这样可真好!”


    “是呀!”张玉点头,满面笑容。


    “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孙姑姑,我打小没有娘亲,她就跟我娘一样。我很喜欢和她在一起,一起吃点心、聊家常、做针线活……做很多很多事。”


    张玉一脸憧憬地述说着对未来生活的愿景,语气里满是向往,之前的这些年,她的生活是苦闷而乏味的,但是以后会越来越好,好得像裹了一层蜜。


    “青叶,别说我了,你的好事也将近了吧?”


    “没有啊,”青叶无辜地挣着大眼睛,“我下半年才及笄呢,我才不着急。”


    “你是不着急,周爷爷可急得不行,我听说他老人家正张罗粉刷屋子呢,说是之前家里人少,房子久不住人墙皮都褪色了,正好趁着孙子在家翻新一遍。


    青叶,你才是掉进了福窝窝啊,周邻跟咱们打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性情咱们再清楚不过。你们两家离得也近,这嫁了人跟没嫁也没什么区别啊,好日子在后头等着呢!”


    青叶抿着嘴角乐不可支,耳旁的声音还在继续。


    “听说何竹的亲事也有了眉目,咱们三个同一年生,想来相隔不了多久。”


    “她说定了哪家?”


    “我也是从奶奶那听了一耳朵,说是何梅姐夫家的姑表亲,何梅姐本就嫁得好,那家还更富了一头,农忙时还得雇短工帮忙,啧啧,这得多少地啊?”


    何梅是家中长女,堪称她爹娘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


    旁的女娃娃还在撒娇赖床呢,她已经站在矮板凳上刷锅洗碗,给妹妹们穿衣裳编小辫子,看着她们不往水边跑。


    及至大了些,更是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云娘两口子困在田里抽不开身,小小年纪的何梅能把全家上下的吃穿安排得妥妥当当,不劳云娘操半分心。


    她的性子又温柔似水,嫁了人后非但打理家事井井有条,连先前有些许不着调的夫婿也变得稳重有担当,两口子凡事好商好量,再没有红过脸。


    何梅夫家那边都说娶了个好媳妇,族里人赞不绝口。


    她夫家那边的一房姑妈也极爱何梅待人和气,遇事不怵的性子,这样软硬皆宜,又能督促夫婿上进的妇人,才称得上合格的当家主妇。


    听说她家里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小妹妹,打听得没有纰漏,也是极能干晓事的小女娘,这不就忙忙地请人中间说合。


    “哎,小时候盼着长大,可现在大了又有了离家的烦恼,想到要住到别人家去,我就有些害怕?”


    青叶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怕,那也是你的家,咱们是光明正大嫁进去的新嫁娘,不是低三下四去投奔的穷亲戚,怕什么?”


    清凌凌的河水缓缓流淌,两个女孩忙里偷闲述说家常,尚且稚嫩的脸盘未经世事的风吹雨打,洋溢着未来岁月的期许。


    “姐,姐姐……你在哪?”


    土路尽头传来男孩洪亮的喊叫声,两人偏头望过去,少年纤细的身形慢慢靠近。


    “姐,娘在家里塌豆皮子,加了鸡蛋和糖,可好吃了,要我喊你回去吃。小玉姐也一起吧,我娘说一猜就知道你俩准在一起,要你也过去吃。”


    两个女孩站起身拍拍衣裳,把镰刀放进提篮,胳膊一挽。


    青皮顺手接过姐姐手里的篮子,“怎么薅的构树叶,这玩意儿太费劲了,等吃完了豆皮子我去打猪草。”


    张玉笑嘻嘻道谢:“舅奶奶做了新吃食呢,太好了,我又有口福了,小青皮,你姐姐快要嫁人了,你会不会舍不得呀?”


    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青皮板着脸不高兴。


    “小玉姐不要胡说,我姐还小呢,我爹说了,纵是及笄了也不着急嫁人,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我姐,多久都养得起。”


    张玉笑不可遏,愈发爱逗弄他了:“说起来咱们青皮也长大了呢,过几年也到了说亲的年岁,青皮,你可有中意的小女娘呀?”


    青皮脸更黑了,掺杂了一丝郝然,故作镇定道:“小玉姐别瞎说,我也还小,更不着急说媳妇,咱们快走吧,豆皮子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着闷头快步往前走,把两个姐姐甩在后头。


    两个女孩哈哈大笑,手牵手轻快地跟在后头,清风拂面,裙角飞扬。


    银铃般的笑声缀着燕子的尾巴,一路略过清幽荡漾的水面,摇曳飘逸的杨柳树梢,一畦畦翠绿的秧苗,向着更远的云彩飞奔而去……《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