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前世冤孽 哎……随你们去吧,都是冤孽……
她别过脸去, 半晌方才说道:“是没人敢笑你。”
静默了半晌,她咬着牙说道:“昨儿在母家住,四周的人看笑话看的还不够么?”
“没人敢当面嘲笑,背地里笑话我父母的还少么?”她直问到他脸上去:“人人都看着你指挥使的面子, 自然不敢在你面前说什么。”
“我还不如一头碰死了, 也好过丢朗家的脸。”她越说越气, 禁不住流了一脸的泪。
“好好的又发什么邪火。”方景升笑道:“难不成是薛大人刺激到你了?”
她转过脸来, 梨花带雨间又含了十足的怒意:“又与他何干?”
“与他无关么?”他迟疑半晌, 方才说道:“方才我听太医说, 外头纷传薛大人不日便要纳妾呢, 如今风声已经传出来了。”
“说是薛家太太找人算了命, 薛大人命硬,有克妻伤子之嫌,为保继室无恙, 要先行纳妾避祸, 时间就定在下月初。”
她只愣了一瞬,随即便想到薛宛麟今日一早的失魂落魄怕是与此事有关, 心中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自她被迫与他分别之日起, 就做好了这般心理准备,以薛家太太的行事风格, 断不会叫他空房许久。
只要他的心仍在她这里,什么都是不怕的。
他对她能做到千般隐忍, 对旁人也一样。
想到这里,她冷言道:“我如今在说你我之间的事,你总是扯东扯西,却是为何?”
听到这话,他仿佛愉悦了几分, 可很快又露出并不相信的表情来:“你不要总是说几句好话,就妄图能够达成目的。”
“外头那么多官宦小姐,若有同你一样的机会,只怕高兴还来不及……”
她最听不得这种话,直着身子硬生生站起来,怒道:“好啊,外头那么多,你方大人大可以去寻,把她们都带回来,带七个八个又有何妨?何必硬要吊死在我这一棵枯树上呢?”
“她们既然都愿意,叫她们为你生儿育女可好?一人生一个,还不够你传宗接代么?”
她此番是真的气狠了,甚少说出这般尖锐的话来,方景升见她神情都变了,一时间有些意外,只得站起身来抚慰道:“好了。”
“是我说错了话了。”
她挣开身子向外头走去,口中仍念道:“何苦来,整日里见了他就要在我身上发一通邪火,既不愿叫我见他,又巴巴儿地把他的消息递到耳边来,也不知是不是诚心找不痛快。”
方景升听着,一时间哑口无言,白日里倒也没有再怎么叨扰她,只是夜间百般哄劝,方才好了一点。
次日一早,雀儿便递了消息来,说老太太这几日总进不了什么东西,人也有些精神不济。
忙忙传了太医来看时,却又瞧不出什么来。
才过了年节,方景升又忙起来,每每回到府上已经是深夜,白日里总是朗倾意在守着。
这晚回来,朗倾意便在老太太院门外等着他,遥遥还有几个丫鬟,都在身后守着。
夜风微凉,方景升见到她的神情略有些惊惶,衣着也不似从前鲜艳,心里轰的一声响。
见他走近了,她才迎上去,避开身后的丫鬟,尽量用平淡些的语气,小声说道:“今日卢太医过来瞧,说是势头不好,叫预备着呢。”
方景升面上看不出情绪,朗倾意一时也不好再继续说,又道:“她老人家有话要同我们说,且进去吧。”
他又站在原地失神了一瞬,这才大步进得院门,往屋内来。
屋里一股浓郁的草药味,虽不是在屋内熬药,但久病之人多少沾染了药气。
恍惚像是回到上一世朗倾意得了咳疾的时候,屋中也是这般的草药气味经久不散。方景升不自觉地向一旁的她看了一眼。
她蹙着眉向前走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进了门去,方景升见老太太颓然躺在榻上,神情不复往日容光,眼神里也无半分希冀,及至见到他们两人进来,方才精神了些。
“坐……”她伸出手来招呼二人,声音疲惫。方景升心头一酸,低低叫了声祖母,上前去将她的手拉住了,坐在榻上。
雀儿搬了椅子来,拉着朗倾意在一旁坐了。
老太太颤颤伸出另一只手来,将朗倾意的手拉了,神色又和缓了些,转头向方景升看去,又似嗔似恼,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儿来。
方景升只是垂着头,仿佛不敢抬眼对视一般。
她便又看到朗倾意面上来,朗倾意勉强笑着,从她面上瞧去,只见花白一片的头发,衰垂在鬓边。
人终究是老了,到了年岁,终久熬不过命数去。
朗倾意想到这里,又是惊恐,又是担忧,仿佛活了这么久才察觉到,人是如此脆弱的。
不禁又想到自己身上来——她到行将就木之时,也只能这样无力么?
“倾意。”老太太的话将她从沉思间拉回来:“你是个好孩子,我老婆子都瞧在眼里。”
“我孙儿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替他再赔个不是。”老太太说完,自己也有些感慨,抬起干枯的手臂,用衣角擦了擦眼角。
见方景升还是垂着头不说话,她挣脱了他的手,转而在他额头上狠狠按了一下,口中发出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你呀——真是!”
方景升的身形随着她的手晃了晃,又稳住了。
朗倾意莫名觉得有些滑稽,却又不敢笑,只得也垂了头。
只听老太太悠然说道:“你们两个,也算是前世的冤孽了。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唯独放心不下你们两个。有我在时,还能帮着从旁调解,可过几日我撒手走了,你们……”
她说不下去,只剩了无力的叹息。
“景升。”她看着自己孙儿,见他低低应了一声,便继续说道:“这是我的临终遗言了,你若是还不肯听,天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方景升闻言抬起头来,声音暗不可闻:“祖母说什么,孙儿听着便是。”
“待我一死,别叫她披麻戴孝,即刻送回朗府去,往日之事就当从未发生过。”她见方景升眼睑跳动了几下,又归于平静,心知他不会完全照做,但还是继续往下说道:“人若是你的,终久还会回来的,若不是你的,强留也无用,反而徒增祸事。”
又追问道:“听到没有?”
方景升只得答应。
朗倾意心跳得很快,她察觉到他向这边望了一眼,似乎希望她说些什么,但她没有。
若是他真的听了老太太的话,那她也就不必费尽心思想许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若能真就如此回到朗府,真是最好不过的路。
老太太又连续确认了几遍,方景升只得明确答应了。
似乎还是不放心,老太太叫他先出去,道:“我要同倾意说说话儿。”
方景升出去后,氛围瞬间轻松了些。老太太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转而向上,缓缓触摸她的面颊。
“你受苦了。”见她神情中闪过一丝羞赧,老太太继续说道:“我老婆子没什么用处,想要帮些,可终究没帮到什么。”
朗倾意喉咙干涩,但还是勉强说道:“老太太,别这么说,您已经帮了许多了。”
“我现在唯一能帮到的,就是尽力将你们三月初六的婚期推迟些。”老太太双眼疲惫,略显无力地闭上眼睛:“家中有丧事,婚期是要推迟一年的。”
听懂了话中的意思,朗倾意忙站起身来,屈身握住老太太的双手,轻声劝慰道:“您别这样想,您身子还好,一定能长命百岁的,往后的福气还有呢。不必为了我,说出诅咒自己的话来。”
老太太微微笑了,睁开眼睛看向她,缓缓说道:“你这孩子倒无需骗我。”
“自己的身子骨,我是最清楚不过的。景升向来什么都不怕,可生死大事上,想来会忌惮几分。”
“过几日我去了,无论他愿意也好,不愿也罢,终究是要将婚事推后的,到那时你再想旁的法子脱身罢,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朗倾意想着上一世与这一世里,老太太对她的关怀照顾,不禁鼻子一酸,眼泪晕染了眼眶,却又不敢叫它掉出来。
“还有。”老太太忽然迸发出一些不像是她该有的力量来,牢牢抓住了她的手。
“上次我同你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见她不语,话语愈加急迫:“有什么恨,你只冲着我老婆子发,勿要伤了景升的性命。”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能做到吗?”
朗倾意迫不得已,抬起眼来看向老太太,低声又郑重地答复道:“能。”
心底里想着,只要他放手不再纠缠,她势必能做到不伤他性命。
可若是他仍旧一意孤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老太太紧盯着她的双目看了半晌,末了一声叹息,又恹恹躺了下去。
“哎……随你们去吧,都是冤孽……”
静默了半晌,朗倾意抹着眼泪从里头走出来,见夜色下,方景升正站在庭院中,背对着房门,似乎在看向月亮。
转身看了一眼她,他迈步前去,准备进门再与老太太说说话儿。
朗倾意摆手拦住了他,轻声道:“睡下了。”
第112章 披麻戴孝 奴婢斗胆替老太太谢过你。……
连续几日没有阳光, 乌云遮天蔽日,本该春日的温暖不再,万物仿佛也停止复苏,方府里的柳芽才抽出些嫩枝, 又黄在那里, 死一般的寂静起来。
方府中进出了几位太医, 都叹息摇头出门去, 时间一日一日向后推着, 终究还是到了分别的那一日。
老太太已昏厥几次, 雀儿等丫鬟站在屋内, 已经哭成了泪人。
老太太还是一手拉着方景升, 一手拉着朗倾意,口中话语虽已含糊不清,但还是执着地将几日前叮嘱过两人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念出来。
朗倾意红着眼眶, 答应了一遍又一遍。
一旁的方景升低头不语, 只是偶尔点点头。
守到后半夜,四处都备好了丧仪该有之物, 棺材也在院中调停好了, 丫鬟们清一色换上了丧服,过目之处一片雪白。
唯有朗倾意还穿着晨起时的银鼠袄子, 未曾换上。
因着老太太有遗言,不叫她戴孝, 即刻送回朗家去。
朗倾意出得门来,见丫鬟管家们齐齐整整跪了一院子,雀儿更是跪在前头,哭到直不起身子,只趴在冰凉的地面上。
朗倾意无视面上滚落的泪, 俯下身子,将雀儿扶了起来。
“雀儿,先别只顾着哭。”朗倾意深知雀儿年岁还小,许多事都未曾经历过,只能百般叮嘱道:“老太太生前是你伺候最多,她有何中意的东西,还须得你去收拾了。”
“再有,里头几个婆子在换衣裳,你不要去再见最后一面?”
“知道你伤心,但还须得说一声,免得日后想起来后悔。”她说完这话,也不知雀儿听进去没有。
只见雀儿抬起通红的眼皮来,脸上因为泪水的浸染,也红了一大片。她匆匆地在朗倾意身上溜了一眼,勉强止住泪意,口中说道:“多谢……小姐提醒。”
这个称呼骤然间唤起许多往事来,朗倾意瑟缩了一下,雀儿便离开了她的手臂,自己一人踉跄着身子向屋内走去。
朗倾意恍然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想到前一世,老太太费尽心思将她送到朗府去,这一世仍然如此。
平日里,她也是慈祥善良,对朗倾意如同亲孙女儿一般看待,许多事物,方景升有的,朗倾意也一定会有。
若是其他府上拎不清的老太太,只怕会嫌她不知好歹——自己孙儿官高位重,待她也一心一意,她却迟迟不肯接受他的心意,还要闹到皇帝跟前去。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跟上去,从后头揽住了雀儿的肩。
雀儿顿住脚步,狐疑的目光向她看过来。
“雀儿。”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张开口,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说。
“小姐是要茶吗?”雀儿恍然大悟:“我马上叫人去预备。”
“不。”朗倾意拦住她,终究还是低声问道:“替我去寻一身丧服来。”
雀儿听了这话,便愣在当场,嗫嚅了半晌,方才不敢相信地说道:“大人并未阻拦您回朗府,轿子已经预备下了……”
“您这是要……?”雀儿在她犹豫不决的面上反复看了几遍,仍是不敢确信她的意图。
朗倾意未再解释,而是点头示意她快些去。
雀儿满腔狐疑地拿来一件空置的丧服,才交到朗倾意手上,便见她从容拿过来,比划着往自己身上穿。
“小姐,您?”饶是雀儿再懵懂,如今也明白了她的意图。
眼泪更是像断线珠子一样滚下来,雀儿一边伸手替她穿好了衣裳,又戴上白色的丧帽,一边哽咽道:“奴婢斗胆替老太太谢过你。”
朗倾意转过身来替她拭泪,又听她低声说道:“无论小姐是以干孙女儿的身份,还是孙媳妇儿的身份,她老人家都是欢喜的。”
一句话又叫两个人红了眼眶,朗倾意叹一声,暗中叮嘱道:“你这几日不眠不休地照顾了好几晚,想来已经疲累至极了,今夜你歇了,明儿晚上再当值。”
雀儿自是不肯,被朗倾意好说歹说劝住了,方才进屋去收拾了。
朗倾意跟进去帮着收拾了些衣裳,又见刘管家带着几个嬷嬷进来,扬声说道:“东南郡府刘大人送来哀礼一箱,新任政通史林大人送来哀礼两箱,余者皆为锦衣卫属下送来的哀礼,都有册子在此,还请过目。”
屋内都是妇人,如今面面相觑,竟不知这管家是冲谁讲话。
那刘管家见朗倾意不答话,只好硬着头皮向前一步,弯着腰不敢抬头,陪着笑脸道:“夫人,大人叫您过了目,着人收到库房去。”
这明显是把她往高位上架了,朗倾意怎会不知道,这些事务本应是当家主母应做的事,她此时若是接了,更是坐实了这个身份。
她皱着眉,还未想好怎么答话,便见雀儿站出来,直着嗓子问道:“刘管家,老太太临去之前曾说了,叫朗家小姐尽快回朗府去,她本着与老太太相识一场,留下一夜帮着收拾收拾,你如今一来又派些活儿与她,是生怕她身子累不垮?”
刘管家一听,整张脸粥成了半个苦瓜,他拉了雀儿衣襟,往外头走了几步,小声哀求道:“小祖宗,知道你平日里厉害,可这是大人亲口吩咐的,我怎么敢说半个不字!”
朗倾意看在眼里,也无意为难传话的人,站在后头冷声说道:“既是他说的,那便叫他亲自来说与我听。”
又问:“他怎得不亲自来?”
“夫人,大人在前头接待吊丧的客人,再晚些会回来守夜的。”刘管家见状,只得说道:“那奴才叫人先将这些放到库房去,待夫人空闲了再去瞧。”
如今停尸已毕,香炉和火盆都架了起来,早有其他王公贵族家中的女眷前来哭丧,一时间又吵闹了几分。朗倾意跪坐在尸身一旁,只作出方家女儿的礼仪,烧纸哭丧,并不出去见客。
至晚间,散客已毕,雀儿着人在灵前守着,看那香烛和长明灯勿要灭了,又上前来扶朗倾意,叫她到院中西屋内,亲自端了一碗热面与她吃。
这里是雀儿的房间,雀儿拿了个蒲团来垫在榻上,歉意说道:“小姐别嫌脏,这里好歹安静些,能歇歇。”
朗倾意端了那碗面,自觉有些饿了,才要下口,又见雀儿睁着眼睛,一脸疲态,几乎站立不稳,便扶了她一同坐下来。
“小姐,你怎得不吃?”雀儿只当是膳房匆忙做出的膳食不合她口味,忙道:“奴婢再去换些别的来,小姐想吃什么?”
事实上,膳房忙碌,要照应的人多,这一碗面还是她等了许久才等来的,一到手就忙着端来给朗倾意吃,此时再回去,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吃食。
“罢了,别忙了。”朗倾意到底拉住她:“歇歇罢。”
她知道雀儿断不肯先吃,便把面端在手里,细细吃了几口,又作出胃口不好的样子,只说饱了,又将碗递给雀儿,口中说道:“还有大半碗,你若是不嫌弃,就吃了吧。”
雀儿深知若是错过了这一碗,下次吃到热食还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见朗倾意也确实饱了,便不再推辞,三五口便将面吃得一干二净。
才将空碗端出去,又回来叮嘱道:“小姐今夜就在这里歇了,以防后半夜有事,奴婢先去守夜。”
朗倾意见她神思恍惚,下死力将她劝住了,叫人打了热水来与她洗漱过了,好说歹说将她按在榻上歇息。
雀儿本就累得狠了,一沾床便睡了过去,待她睡得熟了,朗倾意又独自一人默然坐了一会儿,方才踱步到灵前,亲自上了一炷香,方在一旁跪了。
眼看到了亥时,方景升脚步有些沉重地回到灵堂来,他这一日粒米未进,勉强撑着身子见了宾客,此时才回来。
小夏小秋忙将备好的膳食端过去,他看也未看,只微微摇了摇头,便到灵堂里去,颓然站了一会儿,余光瞥见灵堂内跪着的皆是身着丧服的女子,他略一低头,问小秋道:“她呢?”
小秋冷汗都要下来了——自老太太走后这几个时辰里,只见到雀儿拉着朗倾意忙前忙后,小秋小夏一个错眼不见,两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她们何尝不知道老太太的遗言,小秋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奴婢黄昏时还见到雀儿扶着夫人出去,听说晌午马车已经备好了,想来是已经送回朗府了。”
方景升久久没有吭声,先是弯身上了一炷香,随即将衣服下摆撩起来,在灵前最近的蒲团上跪了。
眼前一片模糊。
僵直的身躯终于在火盆和香烛的温暖下活泛过来,他终于有力气对着尸身喃喃道:“祖母,这下您九泉下也该瞑目了吧。”
好歹先过了这几日,待熬过了百日,再去想她回来的法子。
他倒不怕她会逃了他手心去,此时的她就像风筝线仍在他身上的风筝,待天上风息了,还是会回到他身边的。
他静默地跪坐着,忽然察觉到一阵漫无天际的孤寂感迎头盖下来,像无边的乌云蔽日,毫无看到阳光的希望。
他自此之后便真的是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姊妹兄弟。
就连唯一的亲人也撒手人寰了。
他虽早已料到有今日,也从不担心于此,还因为他知晓自己向来冷心冷意,以为根本不会怕。
可及至这一日真到了,他才发现那股绵软无力已经超出他的想象,他无法控制自己,疯狂地想着往日发生的一切。
他幼时祖母对他的爱护、初涉官场时的凶险遭遇、情窦初开时遇到的她的面容,又想到今日应付宾客时他们虚伪的嘴脸。
音容画面交织在一起,他顿觉一阵眩晕,抚着额头低下去,身体难以自制般发出阵阵颤抖。
他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克服这种恐惧,周遭的一切事物都不足以叫他分心了。
但耳畔不断传来小秋的惊呼声:“大人,大人?”
他勉强回过头来,对着灵堂中所有人低声吼道:“都出去!”
话一出口,便瞥见小秋用惊讶至极的目光看向门口,又回头看他,似哭似笑,用手指着门口,颤声说道:“大人,您瞧——”
门外站着一身银装素裹的女人,她方才去了院中茅厕,如今才净手回来,只来得及半只脚迈入灵堂里,便被紧张的氛围吓住,怔怔地看着乱作一团的灵堂众人,以及跪伏在地上、额上青筋暴起的方景升。
看清了来者的面容,方景升捂着额头的手软绵绵地垂下去,身子不自觉地直起来,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半晌又迫不及待地看过来,似是仍然不信她还在这里。
小秋小夏忙忙招呼众人都退出门去,朗倾意在混乱中似乎被人暗中推了一把,她跌跌撞撞进门来,待房门在身后阖上了,方才回过神来。
无视方景升眼中足以融化一切的热意,她面不改色地上前去,将一旁几只香烛的灯芯剪去一截,方才正色道:“你别误会了什么,我只不过看在老太太真心对我,特此送她老人家一程罢了……”
话音未落,她裙摆被他大力拉住了,不分由说地一扯,她惊呼一声,猝不及防地跌坐下来,狼狈地跪坐在他怀里,手中剪刀也落在地上。
烛影摇曳,夜风萧瑟,唯独不变的是两人交缠的身影。
第113章 还想去哪 你既已替方家戴了孝,还想到……
“方景升。”她短暂的惊惶过后, 很快便冷静下来,双手撑在他肩头,冷声说道:“我方才说过了,你别误会了什么, 我就守这一两夜, 待送了老太太去, 仍是要回朗府的。”
她说的话字字都落入他耳中, 可他并没觉得有什么。
在眼下最困苦之时, 她无论因什么原因留了下来, 都是他难以预料的惊喜与安慰。
旁的都不重要了。
更用力将她按在他的怀里, 他颤抖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但还有些许狂热喷洒在她脖颈处,激起她一阵颤栗。
可她越是挣扎着想要脱身,他越是紧紧拥住她, 不肯放手, 像饥饿已久的猎豹终于抓住了猎物,更像垂死之人捞到了救命稻草。
看不见他的神情, 但过了半晌, 她似乎觉得有一丝冰凉砸下来,正巧落在她的肩颈处, 像雨滴滚落,湿意盎然。
骤然停了动作,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半是怜悯此时的方景升,半是哀叹自己不该生出的软心肠。
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最终还是落下来,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下起了反作用, 他再也抑制不住,小幅度地颤抖起来,小声抽泣。
她讶然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
记忆中,除了前一世她临死之前,他似乎从未哭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半边身子都麻木了,他才缓缓放开了她。
眼中仍是通红一片,他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朗倾意站起身来,见香快要燃尽了,忙续上一支,又寻了个远些的蒲团跪了上去。
随后便是难捱的沉默与困意,她盯着身上的粗布丧服,头止不住地昏沉不已,不知多少次险些栽倒过后,忽然一双手出现在她额前,将她扶住了。
方景升面色沉静,但声音却十足轻柔:“冬夜漫长,你回去睡罢。”
她满心感念着老太太的恩情,脱口说道:“不必了。”
怕他误会,她又补充道:“受了她老人家这么久的恩情,却连守夜一晚都做不到,未免太没用了些。”
说罢,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到外头去,叫小丫鬟将茶壶递了进来。
小丫鬟极其精明,见她要茶壶,顺手也送了一盒早已备好的吃食来。
朗倾意伸出两只手去接,岂料身后插过来两只手,将茶壶和食盒都拎在手上,放在内室桌上去。
她瞧着他亲自倒了热茶,掀开食盒将点心取出来摆好,低声问她吃些什么,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考虑已久,方才张口道:“明儿还要迎一日宾客罢?”
方景升“嗯”了一声,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用了两块点心。
她瞧着他的脸色,方才说道:“想必是后日清晨起棺下葬,送过这一程后,我便回去了。”
又补充道:“你自己好生保重。”
言尽于此,她再也没甚好说的了。
方景升面色不变,将茶几乎都饮尽了,方才淡然说道:“你既已替方家戴了孝,还想到哪里去?”
这一句话于朗倾意而言无异于五顶雷轰,她满心里不信,向外头瞅了一眼,方才低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尸骨未寒,你答应她老人家的话都忘了吗?”
见他不答,她瞬间有些慌了手脚,伸手去解胸前丧服的扣子,口中说道:“那好,这孝我不戴了。”
他却连眼皮也不抬,起身到外头去看香烛和长明灯,声音悠然传回来:“不戴孝也已经是方家人了,你哪里都去不得。”
像是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她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到老太太灵前,对着尸身晃神许久,方才嗫嚅道:“在老太太灵前,你是当真的?”
方景升上完了香,淡然瞥过来,口中说道:“是你太过天真。”
事情远远偏离了她的认知,她本以为最起码能给她几个月喘息的时间,好好调理调理身子,免得不慎有了身孕。
可如今看来,方景升竟然面不改色地欺骗了他的祖母,且毫不悔改。
她还是远远低估了他的疯狂。
她颤抖着呼吸,在心中默念数遍让自己冷静下来,情绪才平复了些,背后一阵灼热贴上来,他已从后头拥住了她,贪婪地在她颈间吸了一口。
“我们共同经历了两世,这是天赐良缘,你为何屡屡想着要逃呢?”他的声音克制又难耐,在她耳边炸响:“别说这一世,就是还有下一世,下下一世,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她软绵绵地脱了力,任由他抱在怀里,心中的想法却愈发清晰起来。
猛然挣开了他的禁锢,她冷声说道:“我累了,先回去歇了。”
小夏小秋送她到房中,她先洗了,又将小夏小秋遣了去,待到周遭一人也无,方才顺着月光看了看梳妆台夹缝处的药包。
还好,那被压成薄薄一片的药包,并无一人动过。
已是后半夜,她反而是愈发睡不着了,听着外头风声萧瑟,心中一阵一阵的疲倦感袭来,翻了不知几个过子,方才勉强睡去了。
第二日又是混沌一日,招待完了宾客,捱到第三日清晨,远远听着吆喝声,管家领着小厮们起棺入葬去了。
这一来一回又是大半日,方景升回来料理完许多琐事方才沉沉睡了一觉。
在此之间,果然没有一个人替她张罗回朗府一事,就连要死要活地要来伺候她的雀儿,也黯然不再出声。
她全然没了指望,像冬日里坚硬的冰见了春日的暖阳,无可奈何地化成一滩春水。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消沉于此,却无能为力。
更为可怖的是,皇帝可怜方景升年纪轻轻便六亲全无,特意准了他两月之内不再出城办事。
他每日里处理完外头的事,回来得或早或晚,都要先到房里来一遭。
许是因着她主动披麻戴孝一事,他待她愈发温柔,哪怕是在那件事上,也多了几分隐忍与轻缓。
只不过还是要得很多。
朗倾意如今唯二的指望,一是盼着月信准时来,二是盼着皇帝什么时候再派他出去。
很快便出了初春时节,眼看便到了春暖花开的日子,朗倾意偶然走在方府的花园中,只觉春意盎然,就连泥土的气味都散发着芬芳。
可惜她哪里都去不得,每日最多到花园中溜达一圈,便索然无味地回来了。
这一日方景升回来得早些,与她共进晚膳后,她照例拿了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看着,也不怎么说话。
方景升在一旁看着她,想起几日前佟太医说过的话:“五内郁结,心思沉重,也不利于身孕。”
因此,他想着带她出去散散心,一则舒缓心绪,二则正好观赏春景。
哪知,他方才在晚膳间提起来,她只是冷笑几声,回应道:“大人若怕我心绪不佳,不如直接将我放回朗府去,岂不是一步到位。”
随后,她冷冷地不再接话茬,任由他一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只说这里好玩,那里风景秀美。
说到最后,她一直冷冷的,他也有些没意思起来,索性住了口。
对言而无信之人,她向来都没什么好脸色。
一觉睡到第二天,朗倾意才梳妆完,便见雀儿从外头拿了几本闲书回来,笑道:“不知道您要什么样子的,这是奴婢一早去城东旧书铺子买的。”
朗倾意忙放下手中东西去瞧,岂料余光瞥见方景升也大步走进来,淡然看着她们在一旁挑书,不禁笑道:“这有什么意趣,不如出去玩。”
朗倾意见他还是拿着昨夜一事说个不停,才皱眉要拒绝,却被他拉住衣袖,不分由说地拽起来:“走。”
她身不由己,回头看了一眼雀儿,雀儿赶忙跟上,一边口中劝道:“大人,轻些,别伤到她。”
雀儿作为服侍老太太的人,自从跟了朗倾意后,在方景升面前也时常劝诫,方景升倒也时常给她面子。
但这一次,方景升并未听她的话,几步便将她落在身后。
朗倾意只好疾步跟着,一旁传来他的声音:“不是心情不佳吗?带你回母家见见亲人。”
朗倾意睁大双眼,似乎不信他会有这般好心。
毕竟,自从老太太去世后的这一个月内,他存心防着她返还母家,从未准许她回去看过。
她又是狐疑又是期盼,好不容易到了朗府,没想到朗家人也是一脸惊喜。
方景升竟然连拜帖都未曾提前准备。
父亲和兄长都不在家中,只有母亲和若月在,不过也足够她欢喜了。
方景升将她送到朗家之后,因着家中只有女眷在,不便久待,便说晌午过后来接她,随后便出府去了。
朗倾意难得恢复了精神,与母亲单独聊了半个时辰,又到房间里来看颜若月。
不知为何,她第一眼见到若月,只觉她好像比从前瘦了些,脸色也有些不好。
她对自家人没什么隐瞒的,直接问道:“你怎么了?我父母待你不好么?怎么脸色有些不对?”
颜若月见她这么说,只是羞赧一笑,右手抚上小肚子,轻声说道:“无妨,就是近几日害喜厉害了些。”
“害喜?”朗倾意眼中的惊喜之意溢于言表,她忙走上前来,伸手摸了摸颜若月的肚子。
“几个月了?你也真是,怎么不知道和我说一声。”她又是欢喜又是嗔怪,禁不住红了眼眶。
“嗐。”颜若月笑道:“这不是月份还小,不能随意向外说么,若非你来了,我也是不敢说的。”
朗倾意忍不住叮嘱了她一些事宜,又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愧疚心理:“之前你们大婚,我便没有预备什么像样的贺礼,如今你有了身孕,我也是什么都无能为力。”
颜若月好说歹说将她劝住了,正谈话间,外头书青进来,见了朗倾意,来不及寒暄,便焦急说道:“小姐,外头薛大人来了,硬要见你。”
第114章 无从解惑 有什么事是锦衣卫不知道的?……
朗倾意心下一阵慌乱——他怎么不顾一切地来了?
上次见面, 是在与朗家人商议好的情况下,偷偷见面的。
怎么如今这样急迫,难道是有什么事不成?
不禁想起之前方景升同她说过的话,薛家要替薛宛麟纳妾。
难道是为了这件事, 他才不顾一切地赶来想要解释?那也着实不冷静了些。
她信他是无可奈何, 也信他是一心对着她的, 两人心意相通, 根本无需自证什么, 眼下他急匆匆跑了来, 反倒容易叫方景升起疑, 得不偿失。
因此, 她极快答复道:“不必见了。”
晌午过后,方景升派人驾马车来接她,与上一次在朗府门前一样, 薛宛麟居然又在一旁等着, 眼神直直地盯着他看。
朗倾意看到之后,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她只做出没看见的样子, 才要上轿去,却被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吸引了注意力。
马车匆匆在薛宛麟身边, 从上头下来了一个妙龄女子,绫罗满身, 一头珠翠,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家正儿八经的夫人。
她由着一旁的小丫头扶着手,匆匆跳下来,一手护着肚子, 一手去拉路边守着的薛宛麟。
“大人,回去吧,您都已经几日未着家了?太太叫我来寻你呢。”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就连丫头也跟着劝起来。
朗倾意觉得这丫头的声音耳熟,仔细看去,不就是此前同她住在一起的红梅?
红梅仿佛也察觉到她的存在,心虚地回头瞥了一眼,但很快又回过头去。
薛宛麟仍是向她的方向看着,及至这女子来拉他,他才如梦初醒,冷冷地挣开,带了几分怒意问道:“你怎么来了?回去。”
红梅也带着哭腔,禁不住说道:“大人,快些回去吧,太太若是知道您来这儿,免不了又要生一场气。更何况……玉姑娘她如今还怀着身孕呢……”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传入朗倾意的耳中,她禁不住怔怔地看了一眼,果见那名女子一只手仍护着肚子,小腹有隐隐隆起的趋势,看起来有三个月了。
就像骤然炸响了一阵惊雷,她被惊得浑身一颤,许多微小的细节贯穿起来,她终于勉强弄懂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从兄长大婚第二日起,他就有些不对劲了,也是这副表情站在朗府门前,欲言又止。
可前一晚,他还同柳延青一起出现在朗府,为她出谋划策。
难道就是那一晚发生的事?可是,若是那一晚,这位玉姑娘的肚子应当没有这样大。
难不成,他母亲为了让他乖乖与别的女人成亲,甚至不惜用借种的手段来辖制他?
许多疑虑藏在心里,可她无从解惑,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上前去问个清楚明白。
脑子里还乱着,可脚步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她果断进入轿中,再也没有回头向路边看一眼。
眼瞧着朗倾意的马车远去了,薛宛麟终究没敢追上前来解释清楚。
马匹由跟来的小厮骑回去,他选择了和秦正玉一同进入轿中。
红梅在轿外跟着,轿内的气氛压抑到阴云遍布,几乎下一瞬便要雷雨齐发。
秦正玉一边拿着帕子拭泪,一边偶尔偷偷抬起眼皮来瞅一眼薛宛麟。
终究还是薛宛麟沉不住气,他冷言问道:“你的肚子何时这样大了?”
“……”秦正玉顿时止了啜泣,心虚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小半个时辰前,管家贾渠与薛家太太秉明,说薛大人又去了朗府门前,把太太气了个半死,当即喊了秦正玉来,叫她务必在腰上绑一个软枕,到朗府门前寻他去。
“就叫那女子瞧瞧,你肚子里都有了货真价实的东西,量她再想纠缠,怕是也没脸了。”
秦正玉本就出身小门小户,能侍奉在薛宛麟身侧,完全是因为薛家太太,因此一切由太太做主,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当即便照做追了来。
没想到真的被朗倾意瞧见了。
知道薛宛麟此时正在气头上,她大气都不敢出,可过了半晌,又觉得她有了身孕,他应当不敢怎么着,便怯生生地回道:“大人,奴婢出来时怕被人撞到肚子,因此特意绑了一个软枕在腰上……”
“停车。”薛宛麟冷着脸冲外头车夫说了一声,当即掀开帘子跳了出去。
红梅只愣了一瞬,便眼瞧着薛宛麟只身走远了。
“大人,大人我错了。”秦正玉哭得泪眼朦胧,从轿内探出头来:“明儿就是大婚了,您要去哪里?”
红梅赶忙进了轿中,费了力气将秦正玉劝住了,先叫车夫将人送回薛府不提。
眼瞧着晨起还是艳阳天,才过了晌午没多久,春雷滚滚,一片雨意盎然,街边的砖石路都被淋得湿漉漉的,有一些湿气顺着帘子飘进来,朗倾意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到了方府门前,早有婆子打起伞来接朗倾意下来,雀儿也撑着伞在一旁等着,朗倾意走得极快,雀儿好几次跟不上她的步子。
“您慢些,雨水都打到您脸上了。”雀儿禁不住提醒道。
“那些文人雅客都说春雨如丝,怎得今年一来就下这样大的雨。”雀儿禁不住抱怨了几句。
朗倾意恍若未闻,一颗心像是泡在雨水中,虽说是冷水,但就像被煮沸一样,七上八下,没片刻的安宁。
茫然回到屋内,却没料到方景升也在屋中,正一手拿着公文,一手端着热茶,几个眼神之间已经将她失魂落魄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站起身来问道:“外头雨大,可曾淋湿了?”
她一时间没听到他讲话,还是雀儿忙着答道:“肩头是有些湿了,还要换换衣裳才是。”
拿了干净衣裳来,方景升顺手接过去,便叫雀儿退下了。
一边替她解衣裳,一边问道:“怎么了,看着萎靡不振的,方才在外头着了凉?”
朗倾意此时方才觉得神志略有恢复,便答道:“没事,还在想方才同嫂子谈的话。”
“她有身孕了?恭喜。”方景升面上尽是了然的笑意,他看着她疑惑的神情,解释道:“有什么事是锦衣卫不知道的?”
他的手指略有些粗糙,想是平日里习武导致的,直到手指刮过她的肩颈,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外衣已经悉数被剥去,只剩内里穿的小衣还在肩上。
“你身上都被雨水淋湿了。”方景升说着,像是为他的行为做解释,说着,又有些怒意:“今日是哪个丫鬟婆子打的伞?”
“不干她们的事。”朗倾意忙解释道:“是我急着回来见你,走快了几步。”
“你不必替雀儿遮掩。”他声音放缓了些:“她虽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可一旦做错了事,该罚还是要罚的。”
听着方景升话头不对,仿佛一直在暗中蕴藏着什么心思,想要发作起来。
她不禁想到他方才的话:“有什么事是锦衣卫不知道的?”
这一路上的事,谁打的伞他一清二楚,就连颜若月有了身孕一事,他也了如指掌。
那么,这也代表着,朗府门前发生的事他也知道。
“方景升。”她无畏地对上他的眼神,冷静地发问道:“朗府门前一事,你是不是也都知道?”
方景升此时倒露出一副无辜的神情,长眉一挑,问道:“哦?什么事?”
朗倾意终究是有些忍无可忍,此事并非因方景升而起,可她正在迷惘之时,又加之他主动来挑衅,她自然忍不住要将怒火发到他身上。
她捏了捏拳,任由方景升将她揽入怀中,身上的冷意淡了些,但她的话还是冷冰冰的:“你不是说锦衣卫什么都知道吗?”
“既然如此,你会不知道薛大人府上有了一位已有身孕的侍妾,今日在朗府门前哭闹了一场?”她沉声说完,回身望去。
迎着她锐利的目光,他面不改色地问道:“我怎么记得有人之前说,不愿叫我将薛大人家事说与她听,想来是觉得别人家的家事与她无关,我就刻意没再多说了。”
隐约记得确实有这么一回,朗倾意哑然间回头,已被他捏着后颈骨转过脸来。
“如今你怎得又对他的事上了心?”
“他明儿便要纳妾了,拜帖都来了,方府也送了一份,要不要拿来与你瞧瞧?”
往后的话一句比一句诛心:“这薛太太倒是有趣,我看那薛大人平日里就是倔驴一般的性子,如今竟也叫她拿捏地死死的,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见她木着脸不吭声,他又凑上前来问道:“怎么,你若是想去看看,明儿我告一日假,带你去就是了。”
“……不去。”她挣脱了他的手掌,抱着双臂向前走了一步,又回身去他手臂上拿衣服。
“这倒奇了。”方景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既不想去,为何偏偏提起来?”
“我本来也懒怠去,如今被你这样一闹,反倒有些想去了。”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向外走了几步:“待我去吩咐一声,预备下贺礼,明儿一早咱们一起过去。”
“方景升!”她随着他疾走几步,又意识到衣服还在他手上,自己这副样子是不能出去的,便止住脚步,用尽力气喊了一声。
方景升驻足回望,见她双目通红,几乎下一瞬便要滴下泪来。
不能去,至少她不能去。
脆弱的情绪经不起半点灰尘在上面降落了,更何况,明日的场面于她而言更像是一颗巨大的坚石。
“别闹了。”她压下情绪,但还是有些哽咽:“我今日有些累了,能不能陪陪我?”
她甚少提出这样的请求,他自然欣然应允。
第115章 昏天暗地 她需要缓一个时辰。……
又过了半月, 眼看快到三月了。
这半月里,朗倾意再也没了半分想要出去的心思,每日里浑浑噩噩地在方府上待着,心底里被压下去的渴望仿佛真就永远消失了, 好像她生来就该在方府永生永世一般。
许是上天看不下去, 终于有个振奋的消息传来:皇帝派了锦衣卫到南城走访, 要去个半个月才能动身回来。
加上来回的日程, 大概要有二十多日。
朗倾意听说这件事时, 已经是快到傍晚了, 雀儿抱着晾干的衣裳回来, 顺口提到:“方才大人托人传话回来, 叫预备好明日一早启程的行礼呢。”
她的心难得剧烈跳动起来,她已经有多日未曾这样激动过了,都担心瘦削的身躯承受不住这样猛烈的情绪。
“大人可曾说过, 今夜什么时候回来?”她的声音中沾染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说今夜晚些回来, 吩咐您早些睡,不必等他。”雀儿说完, 又去膳房了。
心里揣着事, 何曾好好用过晚膳,朗倾意只用了几口, 便叫雀儿和小秋收拾了,留她一人在屋里待着。
四处烛光荡漾, 本是暖光四溢的屋内,她只觉得到处都是昏暗的。
哪怕是白日,怕是都照不亮她心中的阴霾。
脑海中不断盘旋着那一日柳延青和薛宛麟说的话:下药后,三日之后生效。
他会无声无息地死在去南城的路上吗?有柳延青他们帮着打点,会被皇帝看出端倪吗?
甚至, 以锦衣卫的手段,她能让他顺利把药喝下去吗?
一连串的疑虑接踵而来,她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禁不住伸出双手来揉了揉。
随即,一个悲凉的事实涌现出来——薛宛麟已有了爱妾,她即便平安返还母家,与他也无几分可能了。
想了又想,她又觉得宁肯一人孤寂凄凉一世,也不屈居在方府,违心一生。
想到这里,她焦急地数着时间,待屋内钟摆过了亥时,便叫雀儿上一壶热茶来。
将药包取了出来,她安静待在外头桌前,一动不动地坐着等。
腿都坐麻了,才听到院子里似乎传来了请安的声音。
她慌慌张张倒了一盏热茶出来,又解开药包,将药粉撒进去,仔细瞧了瞧,没有半分异样。
这才慌忙回到里间,将包药的纸仍放在妆奁盒缝隙内,这才坐在榻上,心跳如狂。
她不得不长长地吸了几口气,以缓解心绪。
脚步声从外头进来,在外间驻足片刻,走了进来。
方景升见她睁着眼睛坐在榻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不禁皱眉道:“不是叫你早点睡么?”
“春夜里天也冷,你就穿这么些。”他走上来捏住她的手:“果然很凉。”
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顺着他的意思躺进被窝里,想知道他到底喝了茶没有,又不敢问,生怕他看出端倪。
只好说道:“这不是听说你明儿一早就要出远门,特意等你一下,以免明儿一早我睡醒,你都已经去了。”
不知是哪句话撞到了他心坎上,他又捞着她的脖颈将她从榻上半抬起来,贪婪地吻了下来。
许是知道这一次去的时日比较久,他有些不舍,难免折腾得久些。
朗倾意朦胧间,几乎记不清一共有几回,只记得窗子外头的光亮从初始的黑再到洁白,又到天亮之前的灰白色。
再一醒来,他已经不在身边了,摸了一把被褥,是冷的。
她没惊动丫鬟们,自己站起身来到外头瞧了一眼,心跳得厉害。
外头茶杯仍是她昨夜摆放的样子,仿佛并无人动过,只是那里头的茶已经空了。
她扶着椅背,颓然坐了下来,身子经不住有些微微发抖。
她坐了许久,直到外头已经传来鸟叫声,院中似乎有丫鬟起来洗漱的声音,她才悄然摸索着回到榻上。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她再一次醒来,外头茶杯已经被雀儿她们清洗后归置起来,她也画好了淡妆梳好了头,淡然站在院中,听雀儿逐一叮嘱她每日的敬香事宜。
方景升一走,替老太太上香百日的活便到了她身上。
本也不是什么劳神费力的事,可她却耗费了无穷大的心神和精力,每次一进到老太太生前居住的院中,就觉得浑身发软。
许是心虚导致。
“别怕。”雀儿似乎看出她有些胆怯:“虽说大人不在府上,可四处都有人在,不必怕的。”
雀儿是担心她怕鬼,她苦笑一声,低声叫雀儿在外头守着。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进得门中,用颤抖的手点燃了一炷香。
香稳稳地插入香炉中之后,不知为何,她难以抑制的恐慌和心虚又逐渐平静了下来。
即便做了坏事,可到了燃着的香面前,她发现自己连几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端端正正地跪下磕了几个头,便逃一样地离开了。
……
剩下的这几日安宁度日,她迷惘之中,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此前做的事,偶然想起来,倒觉得只是个模糊的梦。
在此期间,柳延青也托人悄悄来传过口信——若是这几日都没有消息传来,想必她下药一事已经宣告失败了。
听到这个消息,她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本来也是,他那样难对付,岂会因为一包药粉就轻易被打倒?
然而,十日之后的清晨,雀儿和小秋慌慌张张地闯进门来,哭着向朗倾意传达了方景升身死南城的噩耗。
朗倾意正端着茶杯的手禁不住一抖,一盏热茶都扣在自己身上,滚热的灼意顺着裙摆淌下,逐渐又变成了冰凉粘湿的一片。
耳边传来小秋的哭诉,他是到南城后,被南城根深蒂固的陈姓家族所暗害,听说他的尸身被焚于火海中,惨不忍睹。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皇宫里很快下了讣告出来,皇帝震怒,勒令刑部和大理寺审理此案,南城甚至调派了兵将,陈家一干人等全部被捕。
“夫人,您要节哀。”小秋一行收拾着她身上的茶,一行嗫嚅着说道:“皇帝口谕,说感念大人为国尽忠,着赏赐白银万两,以国公礼下葬。”
“尸身正在回来的路上,武大人先着人送了信回来,说约莫五日之后就到了。”雀儿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看了看她的神色。
朗倾意许久没有说话。
脱了力的手臂软软地坠垂在身体两侧,她的眼神也是空洞无神,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仅剩的力气只够她微微张开了口。
冥冥中,她根本不信这是真的,这是他惯用的伎俩,用假死之法脱身,暗地里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出城,仍在府上暗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不能动摇,半分破绽都不能显露出来。
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大半日,小秋几次打算进门禀报事情,都被雀儿拦了下来。
小秋忍了几次后,终于禁不住开口道:“雀儿姐姐,我知道你是为了夫人好,可如今消息传来,府内府外都乱作一团了,外头已经来了好几拨人,都是大人的同僚或下属来探听情况的,还有府内也是人心惶惶,若是夫人不出面,只怕……”
雀儿打断她的话,轻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懂,只是……”
“只是眼下,她想必自己应当还不清楚。”
“不清楚什么?”小秋问道。
“不清楚她到底要不要做方家夫人。”雀儿说完这句话,看着小秋先是愕然,而后又恍然大悟的神情,轻轻拍了怕她的肩膀。
乱哄哄来了一拨人又被打发走,也有一些人迟迟不愿离去,到夜幕降临之时,只剩下朗明勋和薛宛麟仍未走。
管家来瞧了几遭,两人始终不肯回去,只觉得倾意终究会出来相见。
岂料,直至深夜,也未等来她的身影。
“我们家夫人就一句话,待方大人的尸身到了府上,再做定论。”
朗明勋听了,似乎明白了妹妹的意图,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同时不忘拉了面色落寞的薛宛麟一把。
“薛大人。”他压低了声音在薛宛麟耳边说了几句:“妹妹想来是担心此事尚未有定论,待看到尸身,确定了,再做打算。”
又正色道:“薛大人今日苦等也没有结论,不如先回去了。”
见他仍神色迷惘,便只好出言刺激道:“贵府上新纳的侍妾尚在孕中,想必也等着薛大人回去呢。”
薛宛麟愣了一瞬,面上显出痛苦不堪的神色来,这才晃动身子,良久,自方府走了出去。
武尽知连夜带着尸首赶回来,脚程也快,只三日便到了方府门前。
彼时,已有几日未曾安眠的朗倾意,在雀儿的搀扶下,勉强撑着身子去搭建好的灵堂处看了一眼。
只一眼,并不足以分辨什么。
焦黑的尸首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样貌,身高似乎也被烧得缩了水,身上一些零星的褴褛不知是不是衣裳的碎片。
只这一眼,朗倾意便撑不住,弯着身子快步冲到灵堂外头,吐了个昏天暗地。
武尽知面色沉痛,到底有些不忍,可还是伸手虚扶,口中说道:“夫人,皇帝的圣旨和各部的哀礼都到了,您看……”
没有丝毫想叫她放松一会儿的意思。
“对了。”武尽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是大人临去前交给属下的信,特命属下亲自交给您。”
“信?”朗倾意才缓过来些,禁不住抬手接了过来。
“难道他临去之前,便察觉到了什么?”她在心里想了片刻,终究没有敢继续猜下去。
并没有急着拆信,她挽着雀儿,疾步向内院走去。
腹内还是隐隐翻涌,不知是真的怕极了那尸首,还是心中的愧疚不安在作祟。
她需要缓一个时辰。《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