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宇宙的残次品。
许时漪对柴昀的印象很好。
比起吊儿郎当的王瑞航, 他是个话少却踏实的男孩子。
在办公室里总是说得最少,做得最多,身为实习生主动承担了很多工作, 还从来不打听别人的隐私, 放到网上, 大概可以被挂以“神仙同事”的前缀。
再者, 他是喜欢星星的人。
不知是因为许荷的职业, 还是因为池信的来处是星星, 许时漪总觉得, 喜欢星星的人内心都很细腻。
一场社团活动在不愉快中结束。
回程路上,中巴车鸦雀无声。
王瑞航身上散发的低气压让人根本不敢说话, 气氛惴惴的。
只有池信睡得最香。
车子一个颠簸, 他的脑袋从座椅靠背滑到许时漪的肩头。醒了。
他蜷缩在棉衣里的身体动了动:“到了没?”
“快了。”许时漪递了一瓶纯净水给他, “喝水吗?”
池信盯着那瓶水。
上次他是喝了自己递去的果汁才吐血,有所怀疑也正常。
许时漪也不强求, 就想把手收回来。
池信却接过了瓶子。
“不怕有咖啡因?”许时漪问。
“怕。”
“那你还喝?”
“有就有吧。”池信拧开瓶盖喝了几口, 把水还她, 又继续睡了。
中巴车在群星公寓门口把他们放下。
下车后,许时漪观察池信。
他气色好了许多,没了前段日子病歪歪的模样。
这次生病似乎给他增添了一丝人气,没有从前那样难以接近了。
他裹在棉衣里, 像个大男孩。
正要回房, 池信叫住她:“许时漪。”
她回头:“还有事吗?”
池信神情有些纠结, 像个信号不良的旧电台, 酝酿了许久却还是卡带。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不然不可能如此淡然且不好奇地面对他。
可池信没有戳破那层隔在中间的,薄薄的纸张。
他只是问:“你真的没有骗我吗?”
虽然他没有直说, 许时漪却明白他在问什么。
她垂下头,轻声说:“我妈妈,她确实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
自从池信吐血之后,梁逸诚就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找池信的麻烦,还对他很好,没事就拎着梁叔做的卤鸭脖上楼看望他。
不仅如此,梁逸诚还体贴地邀请池信去医院复查,以确保他的身体健康。
对此,池信不胜其烦。
要不是看在拎着鸭脖的份上,都想让他滚下楼了。
许时漪也不理解,还是甄蓁告诉她,梁逸诚的爸爸曾经和两个人一起喝酒,喝完回去的路上,那两人神志不清掉进河里溺水死了。
梁逸诚爸爸没有尽到将醉酒者安全送回家的义务,因此需要承担对方去世的责任,赔一大笔钱。
所以梁逸诚才对那天的事情非常在意,他怕池信死了自己又要赔钱。
许时漪问:“你们这么熟了吗,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甄蓁有些腼腆:“其实我以前就认识他,不过他不记得我了,念书的时候他帮过我。”
“他是你同学啊?”
“反正就是帮过我。”甄蓁模棱两可地说。
见她不愿意多说,许时漪就没有追问。
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也要有空间来安置自己的秘密,毕竟池信的秘密她也没有对甄蓁讲。
……
那夜之后,柴昀再也没来过公司。
王瑞航请了几天假,回到办公室也是一脸死人样。
他看见许时漪,仍相当自然地释放着花花公子的信息素:“几天不见,又漂亮了哦。”
“几天不见,你倒是一脸倒霉相了。”许时漪对这种性格的人完全免控,开口就怼了回去。
“最近分手了,确实比较憔悴。”王瑞航摸了摸脸颊,“我好几天没睡着了。”
许时漪礼貌一笑:“你还会因为分手失眠呢?”
王瑞航对她态度提出抗议:“姐姐,你不能戴着有色眼镜看我。我恋爱是谈得多,可每一次都是全身心投入的,分手了当然也会难过啊!”
“柴昀呢?”许时漪懒得跟他闲扯,“他好久没来了。”
一提起这个王瑞航就生气。
“做出那种事他还有脸来?我当他是兄弟,他居然对我那么大怨气,靠!”王瑞航越想越气,“他凭啥对我不满?我是跟师姐在一起了,可他也没说过他喜欢啊!我是出了馊主意,可实施的人不是他自己吗?我是对他奶奶不够礼貌,可他奶奶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他奶奶啊!”
许时漪抬手:“停,你直接说重点吧。”
王瑞航说:“大四没课,他打算回老家找实习了。”
记得之前某次大家在办公室闲聊。
王瑞航这家伙对未来没有半点规划,梦想就是当米虫靠家里养。
柴昀则说过,他想留在这座城市,念书也好,工作也好,只要能留下都好。
可现在,他却要回去了。
王瑞航热切地望着她:“要不你去劝劝,让他回来吧。”
许时漪说:“这样会不会太冒昧了?”
王瑞航说:“不会,昀子挺喜欢你的。他这人特轴,你能跟他聊星星,他就把你当朋友,绝不会说你冒昧。”
“我是说你冒昧。“
“……”
许时漪:“你自己做错的事干嘛让我去劝?”
“……靠,少爷没做错!”王瑞航一脸愤慨,“他喜欢师姐为什么不早说?早说我就让给他了!事情都过去多久了才拿这件事找我麻烦,我凭什么劝他?”
许时漪说:“可是,你施舍式的‘让’法,他就一定会接受吗?”
王瑞航沉默了,他脸拉了下来:“做了错事掉头就跑,算什么男人?他至少应该回来跟我道个歉吧!”
柴昀还有很多个人物品留在了办公室。
下班后,许时漪把他的东西收进盒子里,抱着盒子去了上次她遇见他的甜品店。
柴昀在柜台后做咖啡,见她来了,微微一愣,礼貌地点了下头。
许时漪坐到角落的位置。
没过多久,柴昀到她对面椅子上坐下。
“你的东西我帮你拿来了。”
“谢谢。”
“听说你要回老家?”
“三天后的车票。”
办公室里,许时漪和王瑞航的关系更好。
她跟柴昀私下交情不算深,也不知道开口劝他会不会越界。
她纠结的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
柴昀开口问:“瑞航找过你了吧?”
许时漪点头。
“瑞航给我发了很多消息……让我回去给他道歉。”柴昀笑了笑。
他很少笑,扯着嘴角,笑容微涩:“说实话,有时候我挺羡慕他的,说话做事可以摒弃大脑,只凭心情。”
许时漪问:“你回老家的决定是因为他吗?”
柴昀摇头:“和瑞航的矛盾是催化剂,它让我看清了自己,却不是决定性因素。”
“我是小县城出来的,没眼界,没资源,没人脉。只会念死书,不懂变通,比世界晚熟。像我这样的人很难赚到大钱,唯一出人头地的办法就是拼学历,熬资历。可熬到最后也未必会有多大的回报,不如回老家考个编制,离家人近一点,还方便照顾。”
许时漪:“你不会觉得遗憾吗?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却没能留在这个城市。”
柴昀没有回答,他思索了片刻,忽然说道:“褐矮星。”
“我最喜欢的天体是褐矮星。”
许时漪一怔。
第一次观星时,社员曾问过他最喜欢的天体是什么。
当时他没有回答。
熙熙攘攘的咖啡厅里,柴昀平静地陈述着:“褐矮星是一种亚恒星,质量大于最大行星,小于最小恒星,未达到零点零八倍的太阳质量,终其一生也无法发生核聚变,又被称之为‘失败的恒星’。”
人们喜欢的事物要么是自己想要成为的,要么是与自己相似的。
失败的恒星。
像极了他的人生。
高考分数拿到了小县城第三名。
成绩出来的那一刻,他欢欣雀跃。
他以为自己很优秀,去往大城市必然会继续发光。
好好读书,然后改变命运。
现实却磨碎了他的理想。
世界很大,人各有命,无论他如何努力,别人视如敝履的,他始终触不可及。
想要跨越那一步难如登天。
更有讨厌的家伙时刻在旁提醒他,闪耀是一种生来的天赋,是一种投胎的福报,与能力无关。
于是,嫉恨如野草,蔓延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他以为自己是一颗耀眼的星星,却不料,只是宇宙的残次品。
“这个世界从不凭借努力分配资源,就像它不看能力,不看理想一样。”
“刚才的问题,我现在回答你。”柴昀抬起头,麻木地看着她,“大城市很可怕,会把人的尊严和梦想搅碎成肉馅。所以时漪姐,我毫不遗憾,我只想在没有彻底变成肉馅之前逃离它。”
许时漪原本准备了一些话来劝说。
听他这样讲,忽然觉得那些话全都没有意义。
柴昀是个很聪明,看得也透彻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就算不留在这里也未必会过得差。
“祝你回去后一切顺利。”许时漪微笑着说。
“谢谢。”柴昀递给她一个信封,“麻烦把这东西转交给池信。”
许时漪一直都知道池信想认识HGT研发部的人,所以才接近柴昀。
她捏了捏信封。
里面薄薄的,没有任何重量,似乎只放了一张纸。
店里又来了新客人。
柴昀起身去忙,临走前,他说:“顺便帮我谢谢他。”
许时漪:“谢他?”
那天车上,池信和柴昀旁边的社员换了位置,刚一坐下就闻到了年轻人口袋里的味道。
这年轻人气场消极,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
池信出于好奇,就从臃肿的棉服里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柴昀的太阳穴上,读取了他的思想。
几秒后,池信收回手。
他感冒后鼻音浓重,声音也含糊:“你脑子里有好多危险的念头。”
柴昀瞬间有种被人看透了灵魂的感觉,惊讶地看着他。
池信蜷缩在棉服里,淡然地说:“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也别以为能瞒过别人。至少现在,我就知道了。”
那时的柴昀脑子里被许多混沌的东西充斥着,也不受控地产生过最恶劣的念头。
不过还好,池信给他极其危险的思想拉上了一道保险栓,没有让事情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柴昀点了点头:“虽然我不清楚他为什么像是能读懂我的想法。”
“……可某种程度上,他在悬崖边拉了我一把。”
第52章 052 池信一直在为她撑伞。
柴昀的信封里只装了一张纸。
回到公寓后, 许时漪把信封转交给池信。
他看了一眼,随手塞进抽屉:“你吃晚饭没?”
“还没有。”
“一起吗?”池信说,“我知道一家小店味道不错。”
许时漪摆摆手:“下次吧, 我还要去个地方, 可能很晚才会回来。”
池信问:“去哪里?”
许时漪说:“今天奶奶过生日, 我打算回家看看她。”
许时漪的脸色不是那么放松, 甚至有点紧张, 她也不确定奶奶见到她会不会开心。
窗外天色阴沉, 大雨将至。
奶奶家住在郊外山腰的别墅区。
雨天不好打车, 她借了甄蓁的车,正要驱车驶出公寓时, 池信下楼了。
他撑着一把黑色雨伞, 叩她的窗玻璃。
许时漪摁下车窗。
池信问:“这种天气, 你一个人开山路?”
许时漪说:“嗯,甄蓁今晚回家住了。”
池信收起伞, 坐上副驾驶:“走吧。”
许时漪不理解他的意思:“你去哪?顺路的话我倒是可以送你……”
“你是不是傻?”池信系上安全带, “快去快回还能赶上那家店打烊, 我饿了。”
雨天路滑,天黑得仿佛打翻了墨水瓶。
一路上许时漪开得很小心,车速尽量放慢。
大雨滂沱,洗刷着铅灰的山路。
一切在雨中嘈杂不堪, 远山影子模糊, 四周安静, 唯有一辆小车穿梭在雨中。
许时漪点开甄蓁的歌单, 播放了一首轻盈的歌。
“Its hunting season
(这是个竞争的世界)
and the lambs are on the run
(弱肉强食)
Searching for meaning
(我们都寻找着生存的意义)
But are we all lost stars
(是否都是迷路的星星)
trying to light up the dark?
(依旧试图照亮黑夜)
Who are we?
(我们是谁)
Just a spec of dust within the galaxy
(只是沧海一粟)”*
“你跟家人关系不好?”池信望着窗外的雨。
他很少关心别人的事,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
许时漪猜测,或许他还是不信她的话, 还是把她当成了妈妈。
“我妈很早就没了。”她又强调了一遍,“奶奶和姐姐都不喜欢我,在她们心里,我不算家人。”
池信问:“那你还去看她?”
许时漪说:“她是我爸爸的妈妈。”
她对奶奶没有感情,只因为老太太是许苏山的母亲。
尽管许苏山多年来对母亲都很疏远,可许时漪知道,疏远背后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埋怨。
在1995年时,段爱美告诉过她,多年前,许苏山的父亲去世后,他的母亲孟君芳改嫁给城里人。
对方不许她带孩子,那个年代女人二嫁难,尤其是嫁到城里的人家。
孟君芳当然不愿意错失这样的机会,只得把儿子送养。
可贫穷的年代,多养一个孩子就多张嘴吃饭,没有亲戚愿意收养许苏山。
于是孟君芳拉着他上了大巴车,把他丢到临市的福利院外。
那天,知道自己被抛弃的许苏山追着孟君芳离去的车子跑了很远。
他跑丢了鞋子,磨破了脚掌,哭得声嘶力竭,可远去的车只扬起了地上的灰尘。
孟君芳心硬如铁,没有回头。
从太奶口中得知了当年的事情,许时漪才理解这些年爸爸对奶奶恨意的来源。
可她始终认为,有爱才会有埋怨。
许苏山心中一定藏起了对母亲的爱,那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也不愿承认。
孩子对母亲的爱同母爱如出一辙。
那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不会被等价的恨所抵消的情感。
许时漪只想替许苏山来看一眼奶奶,就算不被在意也没关系。
反正她从小就没被在意过。
别墅区门口。
许时漪被保安拦下,她摇下车窗:“是我。”
保安的头发被狂风吹乱:“业主说了,不接受外人的拜访。”
这句“外人”像根针灸用的细针,扎住了许时漪的心口。
没有流血,只有点疼。
她抿着唇:“今天奶奶生日,我送完礼物就走,麻烦你再打电话问问。”
路边的雪糕筒被大风吹倒。
风裹挟着水汽扑进窗缝,吹得她脸颊有种尴尬的痛楚。
副驾驶上的池信假装没有听见,沉默地偏头望着窗外的雨。
许时漪突然想到,不该带他来的。
他们还没有熟到在对方面前出了糗也不会难堪的地步。
保安去打电话询问。
过了会儿,他从值班室出来:“进吧。”
许时漪有点意外,她以为会被拒绝的。
小楼前灯火通明。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许时漪解开安全带,从包里翻出一个小盒子。
里面装着她中秋节就刻好的木雕摆件,一直没机会送出去,她特意拿漂亮的礼物盒装着,上面还系了彩带,
雨夜微冷,一开门,她打了个哆嗦。
秋夜的雨寒意刺骨,仿佛能穿过衣服直接浸透骨子里。
“许时漪。”池信喊住她。
许时漪回头,他把自己的雨伞递过来:“当心感冒。”
“谢谢。”许时漪接过伞。
她撑着伞快步穿过花园,站在门前按下门铃。
今夜家里有很多人。
孟君芳亲戚很多。
兄弟姐妹,兄弟姐妹的小孩,还有丈夫的亲戚。
她二婚的丈夫最早在市区支小摊卖盒饭。
孟君芳是个性格和行动力都极其强悍的女人,结婚后夫妻俩起早贪黑。
在她的操持下,生意越做越大,渐渐的,小摊变成了小店,直到开成省内知名的连锁餐饮品牌。
二婚的老公离世后,生意都是孟君芳在管理,她年纪不小,却依旧精力旺盛。
今天是她七十大寿,亲戚们都来祝福和讨好,把她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
从前许时漪和许苏山单独住在外面。
逢年过节,许苏山也不要求她回家给长辈拜年。
所以亲戚们大多没见过许时漪,转头问孟君芳她是谁。
孟君芳穿了条紫色的新中式连衣裙,脖子上的大颗珍珠项链衬得她珠光宝气。
为了庆生,她特意去把斑白的头发染黑,脸上粉底厚重,像刷了一层腻子,死白死白的。
“志刚领回来的那个野种。”坐在沙发上,她对众人说,“从前没来看我几回,这不志刚没了,倒想起我了。”
孟秋怪笑着说:“可能是缺钱了吧。”
如果说许时漪原本还抱有一丝期待,听完孟君芳这句话就醒悟过来了。
无论过去多久,无论她做什么,孟君芳都不会喜欢她,所以她也没必要再顾及那可笑的亲情。
这是最后一次了。
许时漪把礼物盒放在孟君芳面前的桌上:“生日快乐。”
孟秋打开盒子,看见里面的木雕嗤地一声就笑了:“这是你的礼物,一块破木头?”
许时漪没有解释,转身朝外走,一秒都不想留。
背后,孟君芳低声对亲戚说:“她妈当初怂恿志刚不许他回家,我带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拖回来。”
“哎哟,那你真是不容易。”亲戚附和道。
“那女人还让志刚改跟她姓,心机深,这丫头的心眼子遗传了她妈,志刚就是因为她们母女才跟我不亲。”
说她无所谓,可孟君芳在诋毁许荷。
许时漪脚步一顿,转身回来。
孟秋还站在那摆弄她做的木雕,被她路过一撞,差点摔倒。
亲戚们见她回来了,全都收声看着她。
许时漪质问孟君芳:“爸爸当初为什么不愿意跟你回家,你不清楚吗?”
孟君芳脸上的粉被客厅的灯光一照,白得反光。
许时漪没有理会她难看的脸色,声音洪亮地说:“这个世界上哪有把人丢了又捡回来的道理?”
“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把丢掉的孩子捡回来还指望他能亲近你的道理。”
孟君芳虽然心狠,却要脸。
这些年她对外的说辞一直都是——她带儿子出去玩,结果儿子被人贩子拐走了。
她发达后费劲辛苦才把人找回来,儿子却叫人贩子洗脑了,不认她。
她深知儿子性格沉闷,不爱社交,更无从听到这些闲话,所以胡说八道时没有丝毫负担。
几十年来,孟君芳在亲戚眼中一直都是伟大且隐忍的母亲形象。
许时漪却毫无征兆地撕开了她的遮羞布:“你知道被你丢掉的那些年里,我爸吃了多少苦吗?”
旁边的孟秋先是一愣,继而蹙眉:“你瞎说什么呢?”
许时漪平静地说:“你可以问问你奶奶我有没有瞎说,你可以再问问她,她把爸爸丢掉的时候想过他的死活吗?”
恼怒冲昏了孟君芳的头脑。
她脸一拉,骂道:“谁告诉你的,你那个贱人妈?”
许时漪眼神光沉下去,冷声说:“侮辱别人只会暴露你内心的龌龊,你该庆幸我妈是个善良的人,她被你编排了这么多年,却从没想过找你麻烦。”
孟君芳唰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冲过来给了她一记耳光。
客厅内顿时鸦雀无声。
许时漪毫无防备,脸被打得歪到一侧。
她摸了下火辣辣的脸颊,扭回头,一字一句道:“你根本就不爱爸爸。”
“你闭嘴!”
孟君芳感受到亲戚们诧异的目光,脸皮滚烫,怒火中烧,扬手要再扇许时漪一记耳光。
可她得右手举到半空,却猛地一紧。
像被无形的东西束缚住了,手臂不听使唤,高高扬起,却落不下来。
孟君芳性格泼辣,立刻又扬起了左手,下一秒,她左手也停滞了在空中。
她两手高高举着,仿佛吊在半空的牵线木偶,姿势古怪又滑稽。
孟秋:“……奶奶,您怎么了?”
许时漪见她如此奇怪的姿势,下意识回头,望向门口。
池信把伞给了她,过来时淋了雨。
他头发被雨水打的有些湿了,乌黑地贴在脸侧。
孟秋吓了一跳:“你谁啊?怎么进来的?”
刚才没有门铃声响,也没人给他开门。
这人像是凭空出现在了家里的玄关处,身上沾着屋外带来的潮湿水汽。
池信走到许时漪面前,一眼就看见了她脸颊上的巴掌印:“不是说送完礼物就走吗?完了吗?”
“……嗯。”许时漪轻声说。
“那走吧。”池信牵起她的手。
寒冷的雨夜,他的体温却比平日要暖得多。
背后,孟君芳的手终于能放下了。
她又惊又怕,揉揉胳膊,红着眼咒骂道:“胡说八道的小贱人,污蔑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以为你这样说就能让你们母女俩变成什么光明正大的人了吗?我呸——”
许时漪指尖蜷起,扭头就要和她争执。
池信握着她手的力度紧了紧,拉住了她。
孟君芳养鱼,在客厅里定制了一整面墙的巨型水族箱。
隔着透明玻璃,几百条观赏鱼类和水母在水中游荡。
池信回头,淡淡地瞥了一眼水族箱。
安静的客厅内突然“啪”的一声响,随即像产生了某种连锁反应。
啪啪啪啪啪——
一阵微小却连绵的碎裂声接连响起。
沙发上,亲戚们四处张望,不知道声音是何处传来的。
直到一滴冰凉又带有腥味的液体滴到脸上。
孟秋震惊道:“漏雨了?”
接着,“雨珠”密密麻麻,如银河倾泻般喷射而下。
她这才发现不是房子漏雨了,而是水族箱碎了。
整面墙的水族箱裂开了蛛网般的纹路,巨大玻璃体瞬间爆出千万个细小的孔洞。
水族箱顿时犹如筛子般,朝外喷射出无数道腥臭的水柱。
室内下起了暴雨。
淋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离水族箱最近的孟君芳和孟秋尖叫着捂住脸。
可惜“雨”太大,没过几秒,她们的衣服就湿了,妆也花了。
孟君芳脸上的粉被水沾湿,面粉浆一样沿着脖颈流下来。
“怎么回事?”
“啊啊啊啊——”
“这水好脏啊!”
客厅混乱得宛如清晨的菜市场,众人惊慌地乱窜。
那水朝身上溅来,许时漪抬手想要挡住,一把黑色雨伞却先一步撑开,挡在了她身前。
宽大的伞面犹如一道不可穿透的屏障,固若金汤。
将肮脏的,腥臭的水珠通通弹开,将她完全囊括在了温暖而干净的空间内。
池信一手撑着伞,一手牵起她,走出屋子。
屋外风雨交加,雨势比来时更加汹涌了。
许时漪忽然觉得很累。
刚一出门,那股强撑着的气势就卸掉了。
她抱着膝盖蹲在地上。
风和雨都是孤独的意象,可若同时出现,却有一种彼此依偎而将世界孤立的势态。
它们并不孤独,孤独的是她。
1995年的梦虽然很美,可终究是遥不可及的往事。
奶奶是如此厌恶她,在这个时代,她真的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了。
明明不想哭的,可眼眶一热,泪珠就自己掉了出来。
风雨一直在吹,却没有落在她身上。
许时漪无声地哭了好久,仰起头,发现池信一直在为她撑伞。
她送给孟君芳的礼物盒不知何时出现在池信手中,他递给她:“你的东西,收好。”
“丢掉吧。”许时漪接过来,把它远远地丢了出去。
池信踩着积水去把它捡了回来。
他打开盒子,端详着木雕的图案:“这是指环星云吗?”
木雕的图案是许时漪精心设计的,环绕着两只小羊的确实是微缩版的指环星云没错。
她涂了漆,颜色也似星云般绚烂,没想到池信能一眼认出来。
池信问:“很漂亮的雕刻,为什么要扔?”
许时漪强压着声音里的哽咽:“没人要的礼物就没有价值。”
“礼物的价值不该由接受者说了算,而由赠送者的心意决定。”池信拉过她的手,将它放回她的掌心,“它明明就很珍贵。”
木头表面的油彩即使在夜色里也泛着靓丽的光泽。
许苏山喜欢指环星云。
他去世后,孟君芳收集了许多他的遗物,以此悼念。
可惜,孟君芳从来不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留下了他的衣服鞋子、睡过的床垫、盖过的被子,却把客厅里许苏山最喜欢的一幅指环星云的摄影作品当成垃圾处理了。
她不能理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为什么要如此倾注心血和眷恋?
许时漪觉得她很可怜,一辈子都不曾走入过儿子的内心,名义上虽为母子,灵魂上却酷似陌生人。
送她许苏山喜欢的东西,也是出于同情。
——这雕塑或许可以代替许苏山陪在她身边,结果孟君芳并不领情。
可这不是礼物的错,更不是自己的错。
许时漪合拢五指,将木雕攥在掌心:“你说得对,它本身就很珍贵。”——
作者有话说:*《lost stars》
第53章 053 烤肠仙人。
回程路上池信开车。
许时漪蜷缩在副驾驶, 不知是不是饿了,胃隐隐作痛。
她的头紧贴着车窗,努力把胀痛的脸颊藏在黑暗里, 不想让他看见肿起的巴掌印。
还好, 池信一个字都没有问。
雨水在窗外反射着城市的灯光, 模糊而闪亮。
许时漪怔怔地看着, 突然很想回到1995年家人的身边。
可惜, 今夜的月亮还不够圆。
池信把车停到路边, 小饭馆还没打烊。
馆子门头很老了, 老式的木质门窗有些破旧。
雨夜气温低,屋内外温差大。
于是, 玻璃上哈了一层茫茫的白雾, 暖黄色的灯光有种说不出的温馨。
老板在屋内忙活, 见客人进门热情地招呼道:“随便找地方坐。”
池信去冰箱拿了一瓶冰水递给许时漪,她默默接过, 摁在右脸上。
老板递来菜单, 池信随便看了眼:“一盘卤肉, 六个猪油酥饼,两碗野菜汤,要大份。”
许时漪低头敷脸,听到他点的菜, 抬眸看了眼四周。
雨天, 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后厨的大锅里冒着热气, 沸水一直在滚。
老板把择净的野菜丢到锅里轻轻一烫, 捞出来倒进早就准备好的汤底里,端给他们。
“这家店做荒野特色的小吃,味道还不错。”池信递给她勺子, “尝尝。”
酥饼和菜汤的香味让人食欲大动,今晚那点不愉快瞬间淡化了。
许时漪尝了口野菜汤:“好吃。”
比第五所的食堂做得可口。
池信拿着一双干净筷子,把猪油酥饼从中间剖开。
他把卤肉夹进饼中,放到她面前的盘子里。
“这个也好吃。”许时漪吃起来就忘了脸上的疼,大口咬着饼夹肉。
池信也拿起一块酥饼,不加肉,就那么咬了一口。
“不好意思,今晚让你看笑话了。”
“你奶奶确实是笑话。”池信平静地问,“不过,家人就那么重要吗?”
许时漪想了想,轻声说:“对我们而言,家是最小的社会单位,小孩刚出生的时候很脆弱,只有在父母的照顾和爱里才能慢慢长大,天性就带着着群居动物的本能。也许有人不在乎家人,可那一定是少数。”
池信沉默地吃着饼。
因为星球文明的差异,他确实无法理解人类对于家人的执着。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女孩一口气吃了三个小酥饼,似乎饿极了。
许时漪问:“你觉得我做的木雕怎么样?”
“很漂亮。”池信说。
“没骗我吗?”
“如果你要送我,我会很开心地收下。”
许时漪怔怔地看着他。
在小店暖色的灯光里,他右耳的红宝石耳钉闪烁着细腻的光泽。
“你的耳钉很漂亮。”
印象里,池信一直戴着这枚耳钉。
这年头戴耳钉的男人不多,如果不是长得特别帅很容易被误以为是杀马特。
不过许时漪觉得池信右耳上的单枚耳钉和他很搭,都有一种神秘冷淡,叫人捉摸不透的气质。
池信喝了口汤,慢声解释:“红宝石的颜色来自于其内的微量元素铬,铬原子在强磁场中会处于激发态,发出扩大射电信号的光和热。某种意义上,它不是耳钉。”
许时漪问:“那是什么?”
“信号收发器。”
“你要用它与外星人通讯吗?”
池信淡淡地说:“嗯,我正在尝试。”
两人似在玩笑般对话。
可许时漪隐隐觉得,池信好像在试探她。
她放下筷子:“吃饱了。”
许时漪的心情随着胃部的饱腹感一起恢复了。
她站起来摸了摸肚子,突然很没理由地说:“我要给阎骅打个电话。”
“……”
池信:“?”
—
阎骅接到许时漪的电话还有点懵。
次日,他来到约好的餐厅,许时漪已经点好菜等他了。
许时漪笑着问:“突然约你出来,没有耽误你的工作吧?”
阎骅连忙摇头:“我这阵子没出海,在家休息。”
许时漪问:“关于我昨天电话里说的……”
“船长把图样发我了,我发你微信。”阎骅传来一张图,是船上水手设计的哭嬉傩的雕塑图样,“你照着这个刻就行。”
许时漪打开手机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图样上,哭嬉傩高大威猛,身披金甲,满脸的络腮胡子。
他左手指天,右手挥舞着三叉戟,脚下还踩着一只在浪花中翻腾的,栩栩如生的海豚。
许时漪:“我记得你说过,哭嬉傩是现代人的打扮。”
阎骅尴尬地挠挠头:“造神像肯定得郑重一点。船长说了,尺寸大概要八十到一百厘米,木头用好的,价格不是问题,最好能防腐防潮。”
许时漪点了点头,又跟他沟通了工艺及后期处理的细节问题。
阎骅说:“船长说了,如果成品出来效果不错,他那边还有其他船的订单推荐给你。”
许时漪笑笑:“谢谢。”
“哪里的话,你愿意接这个单子该我谢你才对,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改主意了?”他记得上次在江崇岛,许时漪还对这件事很是抵触。
“就是觉得,我做得并没有那么差。”许时漪轻声说,“而且,他也该留下一个漂亮的雕像。”
阎骅闷头吃菜,过了会儿,随口问:“你跟池信怎么样了?”
许时漪犹豫要不要告诉他实话——她和池信不是那种关系。
阎骅苦笑:“你放心,虽然我依旧喜欢你,不过不会再追你了。”
这让许时漪也疑惑起来:“这是为什么?”
阎骅的神情逐渐凝重起来:“……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就当做是神明的旨意吧。”
“……”
—
许时漪和阎骅商量过后,决定用樟木来雕刻哭嬉傩的神像。
樟木木质细腻,纹理感强,具有天然的防腐防虫成分,在一些南方潮湿地带,是雕刻神像的首选木材。
许时漪从熟悉的木材商处定了一块大小合适的木头,借机器大概切割出神像的大动态和肢体轮廓,剩下的打算手工细刻。
正式开工之前,她先拿边角料雕了几个小神像练手。
池信下班路过她房门口,闻到屋里飘来一股穿透性极强的,辛辣的樟脑气味。
门窗都开着通风,许时漪正拿笔在木头上起稿。
窗台上摆了一排Q版人形小木雕。
其中一个小人表情呆滞,张牙舞爪的,伸起的两只手里举着四根淀粉肠。
“你在干什么?”池信皱眉问。
“刻神像,哭嬉傩。”许时漪抬头说,“据说神仙爱吃淀粉肠,所以我就给他刻了几根。”
“……”
“开什么玩笑!”神仙的自尊心非常强,“你见过谁家神像手里拿烤肠的?”
“这不就有了?”许时漪指着正在起稿的大木料,“地球上第一位烤肠仙人,快来拜见。”
“……”
从木头的轮廓能看出大神像的右手是举起来的,不知道握着什么,不会又是烤肠吧?
池信蹙眉:“大的也要拿?”
感觉有点丢脸啊。
神仙不都是非常高大威猛的吗?
许时漪故意嗯哼一声。
池信说:“不许。”
许时漪眼底含笑,问他:“凭什么?”
“……总之就是不许拿!”
“关你什么事,阎骅才是我的甲方爸爸。”
池信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当然关他的事!
他才是甲方的甲方,爸爸的爸爸!
可他争不过许时漪,被她以没有艺术审美为由,赶出房间了。
……
许时漪刻了一晚上木头,精神十足。
按照现在的进度,不出三个月就能把哭嬉傩的神像雕好。
船长给出的报酬相当可观,如果能把订单稳定下来,那么以后即使不工作也不用担心收入。
入夜后,公寓照旧吵闹,许时漪已经习惯了。
不过今夜似乎格外吵。
邻居在吵架。
准确来说,是男人在怒骂,伴随着女人尖锐的哭声。
声音是从尽头的房间传来的,那间房住了对中年夫妻。
许时漪见过几次那个女人,她年近五十,没工作,平常不太出门,偶尔会下楼去活动室和租户们打打麻将,脾气很好,见谁都是一副温和的笑脸。
至于她丈夫,长了张国字脸,表情总是阴沉沉的。
许时漪看了眼钟,十二点半,该睡觉了。
她放下雕刻刀,正要洗漱,外面突然嘭一声,像是东西砸到了墙上。
邻居女人刚刚还尖锐的哭声骤然停了。
许时漪开门出去,整一层楼只有她和那户房间的灯没关,她过去敲门。
男人脸色铁青,来开门:“干嘛?”
许时漪:“你们吵架影响到邻居的正常作息了,注意一下好吗?”
男人不屑道:“这破公寓屁事真多,隔音不好我也没办法,你自己适应吧。”
许时漪望着门内:“你太太呢?你刚才是在打她吗?”
男人嗤了一声,故意把门口的垃圾袋踢出去。
垃圾袋没系紧,里面的垃圾全洒在许时漪的棉拖鞋上。
他咧着嘴笑了笑:“少管闲事。”
话音刚落,一个不明物体从远处飞来,贴着他的脸飞了过去。
男人吓了一跳,刚要骂人,抬头却看见陈龙握着一截削了皮胡萝卜,边啃边上楼梯。
刚才飞来的东西正是胡萝卜的另一截。
男人当场就怂了:“……你、你干嘛?”
陈龙堵在门口:“道歉。”
男人脸色微变,一反刚才的态度,低头跟许时漪道歉:“不好意思啊,把你鞋弄脏了。”
陈龙指着他的鼻子臭骂:“谁让你跟她道歉了?我让你跟我的公寓道歉。你说哪个是破公寓?给你脸了是吧,爱住住,不住就收拾东西给我滚。”
滚出去再没有这么便宜的房子住了。
男人尴尬地扯了下嘴角:“我开玩笑呢。”
他说着就要关门,陈龙冷笑:“把走廊弄脏了就想回去?”
男人只得拿扫把将他踹飞的垃圾给收拾好。
陈龙敲了敲门板,朝屋里喊:“刘晓红,出来。”
屋里,叫刘晓红的女人捂着眼眶走出来。
许时漪注意到她还穿着夏天的睡裙,四肢上全是淤青。
“你脸怎么了?”陈龙问。
刘晓红说:“洗完澡地上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撞床角了。”
陈龙哦了一声:“下次注意点。”
男人关上房门。
陈龙转身回去睡觉,许时漪喊住她:“陈姨。”
她快步走到陈龙身边,小声问:“那男的是在打他老婆吧?”
“打就打呗。”陈龙瞄了她一眼,“她自己都不当回事儿,你还想替她管呢?”
第54章 054 她好像是被妈妈取笑了。
十二月初, 许时漪生日。
甄蓁提议找家漂亮的餐厅给她过二十五岁大寿,许时漪拒绝了,因为那晚是满月。
前几次穿越都太局促了, 这次她绝不要随便晕倒。
她打算下班后回公寓待着, 点个外卖, 刻刻木头, 等时间差不多了就躺到床上去, 让这次穿越清爽从容一些。
入冬后, 天黑得早。
五点半刚过, 街上就是一片灯火的海洋了。
柴昀离开后,办公室没有再来新人。
王瑞航仿佛被那次露营活动抽干了精气神, 总是闷闷不乐。
他不搞天文社的活动了, 也不跟人打情骂俏了, 多数时候安静地窝在自己工位上发呆,看看窗外的云。
下班后, 他把工牌摘下来放到桌上:“姐姐, 我实习期结束了。”
许时漪一愣, 问他:“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王瑞航故作轻松地说:“当当废物少爷呗,舍不得我?那你给我当女朋友好了。”
许时漪见他还能开玩笑,知道没多大事儿,先让他滚一边去, 又忍不住说:“保重, 有事常联系。”
王瑞航平日喜欢乱花钱, 网购了许多没用的东西放在办公室里……折叠床, 取暖器,按摩椅,还有泡脚桶。
可他走时却只带了自己。
许时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突然觉得办公室好空,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收拾好东西,拎着帆布包下楼。
陈家苑的车停在路边,他穿了件白色风衣,靠着车头吸烟。
平常很难看到他的人,即使他人在公司也不会这么早下班。
听前台小朱说,陈博士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泡在他的实验室里。
天黑了,楼前没有路灯,陈家苑指尖那点橘红的火星十分显眼。
他看见许时漪,扇开身前的烟雾,把烟头摁灭在垃圾桶上。
“一起吃晚饭吧。”
“我晚上……”
“不会耽误你太久。”陈家苑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拉开车门,“上车。”
许时漪只好坐上副驾驶:“陈博士,吃完饭我就要回家了,我今晚真的有事。”
“身体不舒服?”
“……不是。”
陈家苑没有追问:“明白了,我会控制时间。”
许时漪以为今夜有什么应酬,到了餐厅却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
陈家苑选的餐厅装修奢华。
墙面是暗棕色,地上铺着橡木灰的地板,餐桌上方吊着的小月球灯挥发出朦胧的光影,钢琴师的演奏声轻盈,空灵,临窗的座位能够俯瞰整个荒野市的夜景。
餐厅今日装饰用的花材是紫罗兰。
通道中,角落里,桌子上,处处都能看见淡雅的紫色花卉。
服务生帮他们挂好外衣。
许时漪观察周围的环境:“这里怎么一个客人都没有?”
服务生温声解释:“这位先生今夜包下了餐厅。”
许时漪一愣。
陈家苑风衣里穿了件浅灰色的羊绒衫,仪态优雅。
他招了招手,服务生推来一辆精致的小餐车。
服务生掀开餐车上锃亮的银质餐盘盖。
盘子里装的却不是菜肴,而是一颗闪闪发亮的水晶。
那块水晶呈球状,内部毫无杂质,整体比成年人合拢的拳头还要大一圈,被打磨得光滑圆润,表面点缀了一层鲜艳的红宝石,光彩夺目,让人挪不开眼。
陈家苑说:“这是心宿二的模型。”
“心宿二?”许时漪望着漂亮的水晶,印象里,那似乎是一颗星星的名字。
陈家苑微笑:“心宿二是天蝎座的心脏,时漪,生日快乐。”
上个月去公司,前台小朱神秘地拉住她,问她给陈博士准备了什么礼物。
许时漪问为什么要准备礼物,小朱一脸惊讶,说你不知道今天陈博士过生日吗?
许时漪确实不知道,那天她趁午休时间跑去商场买了一个胸针送给陈家苑。
陈家苑收到后很喜欢,一直别在胸前,今天也戴着。
陈家苑是天蝎座。
许时漪顿时有种古怪的感觉。
谁家领导好端端的送这样昂贵的生日礼物啊?还给餐厅包场?这餐厅一看就贵。
许时漪惴惴不安:“送我的?”
“喜欢吗?”
“……这太贵了,我不能收。”
陈家苑没说什么,叉起一块鹅肝,缓慢地咀嚼着。
许时漪也沉默地吃着盘子的蔬菜。
一时间,餐桌上气氛凝固住了。
吃了一会儿,陈家苑拿起餐巾抹了下嘴角,问她:“你知道HGT的含义吗?”
许时漪摇头。
陈家苑轻声解释:“氢气,万有引力和时间,三者齐聚,就产生了创造恒星的条件。”
许时漪望着那颗心宿二的模型:“您喜欢恒星?”
陈家苑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憧憬:
“我父亲曾在国外研究恒星物理学,主要攻克方向是恒星内部的能量产生以及传输机制。恒星漫长的一生对周围天体的影响甚重。生命因恒星而存在,亦因恒星而消亡,它是宇宙间至伟的存在。”
他说的父亲就是陈维。
许时漪不由想起男人锋锐的气势和他看妈妈时病态的目光。
上一次穿越,她弄清了第五所的研究方向以及陈维对村民做的事,十分确定那男人不是好人。
不过抱着祸不及子女且陈家苑对她还不错的念头,她没有把陈家苑想象成坏人。
可她知道,池信一直在试图寻找HGT研发部的人。
她也一度怀疑陈家苑的公司是否和当初父亲的研究所有瓜葛,却苦于没有证据。
陈家苑问:“这些年许苏山对你怎么样?”
他话题跳跃得太快了,许时漪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下意识说:“爸爸很好。”
陈家苑垂下眼眸,喝了口红酒。
服务生走过来,指着桌上的紫罗兰轻声问道:“先生,女士,这边花材的香味太浓了,如果影响到你们就餐,我帮你们撤掉好吗?”
陈家苑淡淡地道:“不用了,我闻不到紫罗兰的香味。”
许时漪听到服务生说那花很香时愣了一下。
和陈家苑一样,她也没有闻到任何气味。
陈家苑望着桌上淡雅的鲜花,笑了笑:“少部分人的嗅觉受体无法与紫罗兰酮结合,也就无法闻到紫罗兰的花香,这是一种可遗传的特异性嗅觉缺失。”
他似乎话里有话。
手机在桌角响了一声,一条消息弹出来,打断了许时漪的思绪。
一个月前,许时漪把公司发的果汁寄给了某检测机构。
对方效率奇低,直到今天才出检测结果,在微信上把检测单发给她。
许时漪看了一眼检测单上标明的果汁成分,又抬头看了看陈家苑。
陈家苑也在看她,目光锐利且有神:“你今晚都没怎么讲话。”
“确实有件事要讲。”许时漪放下手机,微微调整坐姿,把背挺直,郑重地说,“陈先生,我要辞职。”
陈家苑眉毛讶异地一挑,放下刀叉:“原因呢?”
“其实这个部门本来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吧?几乎没有工作需要我做。”
“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你调到其他部门。”
“不用了,我十分清楚自己的能力对于HGT而言无关紧要。”许时漪礼貌地道,“谢谢您几个月来的照顾,您的善意支持我度过了一段很难熬的日子。”
陈家苑没有再试图劝说她:“想好以后做什么了?”
许时漪点头:“我还是想回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哪怕我天赋一般,结果并不如人所愿。”
她把心宿二的模型推到陈家苑的面前:“谢谢您为我过生日,也谢谢您带我来吃大餐,我该回家了。”
她起身去拿外套。
走出几步,脚步猛地趔趄了一下。
“时漪——”
陈家苑的声音忽远忽近。
许时漪捂着头,餐厅的摆设变得模糊,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今晚的头晕来得有点早。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她感觉身体落进了一个怀抱。
………
……
—
书房的小台灯光线温暖。
桌角的书被收起来了,取而代之,放了三个干净的白瓷碟子。
分别装着巧克力,老式奶油蛋糕,几瓣剥好的柚子,旁边的玻璃杯里则装着温热的牛奶。
第五次穿越,锚点依然是妈妈许荷的身体。
许荷早早坐进了书房等她到来。
许时漪恢复意识后纠结了一会儿,她在陈家苑面前晕倒,这太尴尬了。
要不要放弃这次穿越,等下个月再来?
正想着,她就看见了桌上摊开的日记本。
许荷把本子翻到了上一次许时漪临走之前写的那一页。
当时她急着把半个月来发生的事告诉许荷,想到哪写哪,错别字一堆,前言不搭后语,许荷居然看懂了。
许荷还拿红笔把她的病句,错字,甚至用错的标点符号都一一圈出来改正。
上次她最后一句写着:
[第五所隔离室里的那个人对我很重要,我想放走他,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许荷在这句话下面画了波浪线,浅浅留下一句批语:
[怎样的立场和多厚的脸皮才能提出如此冒昧的要求?]
许时漪:“……”
她好像是被妈妈取笑了。
许时漪写下那句话时并未觉得不妥。
在她看来,和自己的妈妈提要求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没想到在妈妈眼中居然算是厚脸皮。
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妈妈又不知道她是谁。
许荷对于她说的话只有一句批语,那之后,许荷开始记录日记。
往常许荷写日记的频率为是三四天一次,可这半个月以来,许荷每天都写日记,字数不多,短短几句。
让许时漪惊讶的是,在她伪装成许荷在第五所里胡搞一通后,许荷不仅没有质问她的目的,反而第二天就着她留下的烂尾巴去上班了……许荷原本明明都已经辞职了。
不过从日记里看,许荷这半个月也没做什么要紧事。
她不做研究,不搞实验,就学许时漪的样子,每天待在隔离室看书。
因为对白褂子时时刻刻在监控后面盯着她的行为感到厌烦,许荷干脆动手拆掉了隔离室的监控。
整个第五所没人敢阻止她。
读到日记的这一段,许时漪目瞪口呆。
她装许荷的时候心里虚得要命,虽然也讨厌被人监视,却不敢做出离经叛道的行为。
可许荷才不管那些,想干就干了,甚至不顾此时陈维还在第五所内。
接着,她又见许荷在下一页记录着:
因为近日拆监控等行为,许荷和陈维吵了一架。中间过程没有详述,结果是许荷决定接下来的半个月,她不会再和陈维说一句话,也不许别人进入隔离室干扰她对2号实验体的研究。
许时漪眨了眨眼,隐隐觉得妈妈拆掉监控的行为不是脑门一热。
接下来的半个月,隔离室没有监控,别人也无法进入。
这是不是说明,她这次穿来之后,可以在隔离室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不用担心别人的监视?
甚至,许荷还预先和陈维吵了一架。
有了这个前提,许时漪就算不开口跟陈维交流也不会引起怀疑。
许时漪打消了马上回到2025年的念头。
妈妈做出这反常的行为是为了自己吗?许时漪拿不准。
诚然,上次离开前,她在本子上画了一朵萱草花。
而萱草花象征母爱。
她确实想用隐晦的方式来提醒许荷自己的身份。
可她从来没有期待妈妈能看明白,就算看明白了也不指望妈妈会相信。
对于许荷而言,她只是一个不知道哪里飘来的灵魂,说不定就是在胡言乱语。
许时漪望着桌角白瓷盘里精心准备的巧克力和蛋糕发了会儿呆,低头继续看日记。
日记的最后一页,许荷如此写道:
[第五所的安保系统远超常人想象的缜密,非人类生命体没有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离开。]
这是许时漪上次离开前拜托许荷的事情。
许荷在此给出了回答。
[虽然外形类人,可从基因相似度来看,完全不是那回事。]
[他有着地球科学无法解释的特殊能力和对人类强烈的恨意,在我看来,放他离开并非理智的决定。]
许时漪拿起笔,在妈妈的那段话后面接着写道:[不是那样的,他很好。]
因为害怕透露未来的事遭到遣返,许时漪不敢明说池信在未来的三十年会在风浪中救下很多人类。
池信并没有妈妈预想中那样对人类造成巨大的威胁,且事实恰恰相反。
她努力说服妈妈:
[一张白纸,它会呈现出你给它涂上的任何颜色,生命也是如此。]
第55章 055 同一个人。
次日起床后, 段爱美递给许时漪两页稿纸。
那是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母亲》,字迹像是许荷的。
许时漪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段爱美拉她坐到饭桌前, 叹气道:“小山那孩子真犟, 非说自己没有妈, 作文不写, 饭也不吃。”
今天许苏山没有做饭, 早起就不见人影了。
段爱美拿小锅热了馒头和粥, 启了一罐豆腐乳, 凑合着当早餐。
“把你给他写的范文收起来吧,小山连抄都不抄, 就因为这篇作文不交, 老师打好几遍电话了, 这孩子哟。”
作文要求以母亲为题。
许时漪在餐桌边坐下,吃着太奶喂到嘴边的白粥, 认真读起了许荷写的范文。
许荷的字体清秀飘逸, 作文开头第一句很短:
[我的母亲脸皮薄。]
许时漪差点把嘴里的白粥喷出来, 呛得直咳嗽。
昨晚日记本上许荷给她的批注分明是“多厚的脸皮”。
今早的范文开头却是“我的母亲脸皮薄”,很难不怀疑许荷在暗示什么。
萱草花象征着母爱。
假使许荷猜到了那朵花的意思并且愿意相信。
那在她面前的还有一个问题——留下这提示的人究竟是母亲,还是女儿?
这也是为什么许时漪认为许荷很难猜到她身份的原因。
这一年,许荷还没有女儿。
人对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总是缺乏一些想象力。
在她看来, 许荷宁愿相信是自己过世母亲的鬼魂作祟, 都不可能想到是自己未来的女儿穿越回来了。
许时漪继续往下读。
作文的中间部分, 许荷洋洋洒洒地写下了她的童年趣事。
——邻居小孩过生日吃蛋糕, 她馋,于是,往日脸皮薄的妈妈去敲邻居的门要了块蛋糕给她, 妈妈真爱她。
许时漪不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
大概率是假的,因为许荷不像嘴馋的人。
哪怕童年时的小许荷也必然板板正正,宛如一本正经的小大人。
作文的最后,许荷写道:
[我曾以为,母女间只是提供基因组的生物学关系,从出生起就做为女儿的我从未想过自己将来会成为母亲。
我无法控制创造生命的变量,因此不确定是否会生出笨拙,轻率,奇奇怪怪的家伙来。
可是汉字里,妈妈和女儿的第一笔都是‘撇点’。
撇点,是连接,亦是转折。
或许未来我会有个女儿,或许那时我会改变看法——笨拙是赤忱,轻率是勇敢,奇奇怪怪是可爱。
到了那天,或许我才能真正理解到母亲二字的重量。]
如果说昨晚看许荷的日记时许时漪只是怀疑,那么现在,她确定许荷知晓并相信了她的身份!
这篇日记就是许荷隐晦的提醒。
她甚至认为,许荷这半个月里一定反复观看了隔离室的监控录像。
许荷也一定知道了自己为村民争取赔偿的细节,所以才会说出笨拙,轻率和奇奇怪怪那样的话来。
可是妈妈并不完全是在否定她。
笨拙是赤忱,轻率是勇敢,奇奇怪怪是可爱。
妈妈这是在赞同她的行为吗?
许时漪忽然觉得很奇妙——
她与妈妈之间远跨了三十年的光阴,如今却凭一页薄薄的纸,产生了灵魂上的碰撞。
可是,妈妈为什么会相信呢?
是从她过往穿越的细节里分析出来的?
还是说,对妈妈而言已经接受了外星人的存在,那么接受未来的女儿会穿越这件事也就顺其自然了?
段爱美又喂了她一口粥:“快吃饭,都凉了。”
许时漪咽下粥:“不吃了,我回所里一趟。”
段爱美端着碗追出来:“小荷!再吃一口,人可不能饿着肚子上班——”
许时漪都跑出家门了,又扭头回来咬住段爱美递来的馒头,嘴里呜呜着:“……真的要去上班了!”
……
许荷在日记里说过,未来半个月她不会再和陈维说一句话。
既然相信了她的身份,许荷一定为她这次的到来做好了准备,留下的每个字都不会是无的放矢。
因此,当在第五所迎面撞上陈维时,他喊她“小荷”,许时漪冷着脸,目不斜视从他面前走过去。
陈维果然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知会如此。
许时漪换好衣服,走进隔离室。
池信仍旧待在玻璃室的角落,身上披着她上次离开前给他白褂子。
他穿上了衣服,不再是赤/裸的。
听见门声,他抬起头。
在看见来人之后,似乎想说什么,又抿了抿唇,把话咽了回去。
距离上次接触,地球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天。
这十五天内,女人每天都会按时前来,却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也没有从外面摘下鲜花插进锥形瓶里,更没有拎着几个小酥饼笑眯眯问他要不要吃。
即使偶尔看向他,目光也冰冷得没有温度,仿佛在盯着一个物件。
她似乎因为他的举动生气了。
那天的最后,她冒着被他反扑的危险回头洗掉他手上的咖啡因,他以为她没有怪她。
事实却是,地球女人的气来得比他想象中还要持久。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视线却随着她移动,期盼着她今天或许会理他一下。
原本他是不在意的,可明明她之前每天都很多话,突然有天不说了,这很难不让人失落。
即使是外星人也会产生心理落差。
隔离室一下子变得寂静难忍了。
她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将半长的头发在脑袋后面扎了一个小啾啾,看起来有点顽皮,又很有活力。
许时漪进门后发现墙边摆了台电视,惊讶地问:“这电视哪来的?”
然后她就看见池信的表情愣了一下。
……居然真的理他了。
他扭过头去:“不是你让人抬进来的吗?”
一阵子没见,池信的语气依然有些别扭,态度却好了很多,明明上次还凶恶地想要杀她来着。
不对……
他这态度不是对自己。
前半个月和他相处的人是妈妈,池信这一点点的和颜悦色应该是对妈妈的反应。
想到这里,许时漪心里莫名有点酸胀。
她“哦”一声,没再跟他说话,走到桌前去翻资料。
她记得之前在资料上看过妈妈的笔记,其中好像提到了某一点。
她翻了翻,找到了。
[其血液中含有一种特殊且具手性的成分阿姆里塔,微量的L型共生元可清除自由基,修复病损细胞,D型直接摄入转化后对生物体产生毒副作用,干扰代谢,导致神经系统损坏,造成不可逆的器官衰竭。]
上一次她只留意了后半句。
现在看来,前半句更值得注意。
外星人的血液中有种名为阿姆里塔的成分,其中的L型共生元可以修复病损细胞。
难道说这种成分才是第五所需要的东西?
陈维身患重病,每次见面,许时漪都感觉他的病容比从前更甚,脸色灰败得能滴下水来。
以他目前的状态,生命应该所剩无几才对。
可陈家苑说过,他的父亲几年前才去世。
以陈维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可能活到那个时候。
难道说,陈维是因为摄入了从外星人体内提取的阿姆里塔成分才得以多活了几十年?
尽管从前对陈家苑的印象不错,可她也没办法否认在某些事情上,陈家苑必然是知情的。
不然他不会给在员工发的饮料里添加咖啡因。
陈维,陈家苑,名为阿姆里塔的成分,以及,当初赵易彬究竟要闵晓雪从公司里偷走什么呢?
陈家苑说公司丢失了实验数据。
到了现在,许时漪可不会真的以为丢的是眼霜的配方表。
她心中浮起了一个猜测。
第五所不会就是HGT的前身吧?
千禧年后,第五所的山洼被乱石掩埋,第五所里的研究转移到了HGT生物科技有限公司,陈维依靠着外星人血液内的成分治愈了疾病,又活了几十年,而后将研究传承给了他的儿子?
许时漪揉揉眉心,把资料放到一边,回头发现池信还在盯着她。
她摸了摸脸颊,以为有脏东西:“你看我干嘛?”
池信不自然地把脸扭到一边。
“你要看电视吗?”许时漪问。
她研究了一下墙边的电视。
这年代的电视能收到的频道不多,画质也不清晰,她拿遥控器换了几个台,都没什么好看的。
池信被关了这么久,一定很无聊,让他看会儿电视解解闷也好。
池信望着突然出现画面的盒子怔了怔。
许时漪疑惑道:“你之前没看过?”
池信摇头。
许时漪心想不对啊,妈妈不是为了看电视才找人把它搬进来的吗?
难道说……
许时漪突然意识到了,许荷一定是在监控里看到了她看书时瞌睡的样子,说不定还发现了藏在《星系动力学》之下的《少男少女》。
隔离室里的电视,根本就是许荷怕她无聊为她准备的!
……
许时漪陪池信看了一天电视。
池信的注意力并不集中,偶尔转过头来,隔着玻璃瞥她几眼。
也对,外星人的科技不知道有多发达,肯定不会对地球这个年代的电视剧感到新奇。
外面天黑了,想必家里应该做好饭了。
许时漪坐得脖子疼,起身活动了一下,打算回家吃饭,明天再来。
她走到门口,池信忽然敲了敲玻璃。
许时漪回头。
他语气平淡地问:“什么时候带酥饼给我吃?”
“不带了,你要杀我。”
“知道要杀你,那天还进来?”
隔着一道玻璃,许时漪静静地看着他。
他头发漆黑,半个月不见,长得都有些遮眼了。
许时漪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有勇气进去第二次。
也许只是不想看他受伤,也不想见他痛吧。
重来一次,哪怕知道他会起杀心,她还是会进去的。
她垂着眼:“你就当我有点傻吧。”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降落这颗星球,我只希望,未来的某天你不要带着对人类的恨意离开这里。”
许时漪说完,轻轻关上了隔离室的门。
天一黑就冷了,她裹紧大衣穿过第五所的大院,看见程启乾的车开了进来。
程启乾从车上搬下两箱水果,问保安:“陈所在吗?”
“陈所回去了。”
“听说今天是陈所生日,我捎了两箱家里种的果子给他,可甜了。”
保安笑了笑:“你记错了,陈所的生日是上个月二十号。”
“……你瞧我这脑子!来都来了,就放这吧。”
“行,你放屋里,明天陈所过来我跟他说。”
程启乾把水果搬进保安室。
他敬了保安一根烟,两人在门口边抽烟,边闲聊。
许时漪听见了他们的话,脚步慢慢停下了。
早上出门前她看了日历,如果没记错的话,1995年的今天是12月20日,上个月的今天就是11月20日。
陈维也是天蝎座?
他和陈家苑的生日居然是同一天吗?
程启乾抽着烟,一扭头看见了“许荷”。
他赶忙把烟头丢到地上,拿鞋底踩灭,又拿手扇开身体周围的烟雾,眼睛局促得不知道该看哪。
他可没忘上次自己对许荷奶奶又拉又扯的事情。
“许组长。”程启乾讪笑。
许时漪瞥了眼箱子里的水果:“你可以直接送到陈所家里,小孩爱吃水果。”
程启乾挠挠头:“我不知道陈所家住哪里,而且他家也没孩子啊。”
保安八卦道:“我听说陈所连婚都没结,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全都拒绝了,是吧许组长?”
许时漪脸上神情冷淡,藏在袖口内的指尖却不受控地蜷曲了一下。
2025年陈家苑已年过三十,可在1995年却没有陈家苑的存在。
……怎么会这样?
她想起两人相似的面孔,又想起阿姆里塔那个名字。
阿姆里塔。
如果没记错,在印度神话里,这是一种不死之药。
其实许时漪一直都想不明白,池信一开始为什么会将她认成妈妈。
就算她们长得像,就算池信是不会老的外星人,他在地球生活了几十年,也该知道人类青春易逝。
三十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很多,哪怕妈妈还活着也绝不会和年轻时长得一样。
可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之所以把她认成妈妈,是因为池信知道,妈妈有可能不会老去。
外星人的血液除了修复病损细胞外还有着其他的、足以令人疯狂的强大功效。
陈维和陈家苑,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第56章 056 流浪行星。
陈维和陈家苑的性格并没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居然是同一个人吗?
许时漪回忆起与陈家苑相处的点滴, 难以置信。
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陈维将她放到身边工作有什么目的?难不成是为了看着她这张脸来怀念妈妈?
……怪不得生日那晚要送她昂贵的水晶模型。
一道手电光晃来。
段爱美的声音把她从游离的思绪里拉回现实。
“小山离家出走了!”段爱美打着手电在村口张望,见到她, 焦急地说。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许时漪脑袋嗡嗡作响:“……哈?”
段爱美说:“都怪你让他写那篇作文!”
许时漪问:“写篇作文就生气了?”
段爱美说:“上礼拜他妈托人来找他, 你这时候让他写那种题目的作文, 小山心里怎么想?”
许时漪不知道这件事, 许荷没有在日记里提起过。
孟君芳居然托人来找爸爸了?在她把儿子抛弃了十几年后?
许时漪顿时愤怒了:“她怎么还有脸来?脸皮也太厚了!”
段爱美年纪大了不太敏感, 没注意到今夜“许荷”的情绪有些过于激烈了:“山上山下我都看过, 他人不在,学校也没去, 小山以前离家出走最爱去城里的书店待着。”
许时漪问:“小山以前还离家出走过?这么叛逆。”
“哎哟你这脑子!”段爱美弹她的脑门, “之前你老师来家里给你庆生, 差点给小山气坏了,你忘了?也不知道小山咋就那么讨厌他。不过小山一般离家出走第二天就回来了, 要不要去找他?”
“……当然要找!”
早上出门时许苏山只穿走了校服, 连个外套都没有。夜里降温, 他会冻着的。
许时漪精神很疲倦了。
却还是要打起精神来去找离家出走的小孩。
……这难道是她欠下爸爸的儿女债吗?
许时漪搭了一辆过路的车进城。
按照段爱美指的路,许时漪下车后,隔着一条街,在快要打烊的书店门口看见了许苏山。
少年穿着单薄的校服, 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双手不停地搓着, 时不时朝手心哈一口热气。
他脖子上围着段爱美织的白色围巾, 鼻头红红的,当看见“许荷”的身影出现在马路对面,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 他努力把背挺直,冻得通红的手也不再搓了,收进袖子里。
许时漪穿过马路:“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许苏山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来城里买书。”
许时漪把带来的外套递给他,刚要坐下,许苏山却拉住她。
他拿校服袖子把地面擦干净,又把书包垫在地上,这才让她坐。
许时漪问:“书买完了为什么不回家?奶奶都要担心死了。”
“奶奶担心,你又不担心。”少年别扭地说。
“我也很担心啊。”
许苏山低着头:“你觉得我烦,想把我丢得远远的。我出来就不碍你的眼了。”
许时漪从来没哄过小孩,也不知道爸爸这么难哄。
孟君芳托人来找他,许荷毫无反应,还让他写以母亲为题的作文。
这在少年看来无疑是一种预防针式的抛弃行为。
可许时漪知道,许荷并非想要丢掉他,她写那篇范文只是为了给未来的女儿传递信息。
“我没有妈,只有奶奶和姐姐。”许苏山低着头,沉声说,“就算你赶我我也不会走的,禺山村就是我的家,你们才是我的亲人。如果你嫌我吃得多,那明天起我不吃饭了,给家里省粮食。”
“说什么傻话。”许时漪笑笑,“我没有要你走啊。”
“真的?”
许时漪点头:“除非你自己想走,否则可以一直留在这个家。我们永远是家人。”
许苏山眼圈因为她一句话而微微泛红,反复跟她确认。
“你真不会把我丢给那个女人。”
“不会。”
“等我成年了,你也不会赶我走?”
“不会。”
“你发誓你没骗我”
“我绝对绝对没有骗你。”
许苏山又试探着问她:“那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跟陈维说话?”
许时漪哭笑不得:“怎么又扯到他身上了?”
许荷跟陈维的研究理念有分歧。
许荷本人对陈维的态度更是冷淡,本来也很少说话了。
少年的嫉妒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姐,陈维不是好人。当年你从国外回来,死瘸子来找你麻烦,后来他家……”许苏山说到这里,低下头,“算了,就当是我瞎猜的吧。”
他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两人并排坐在台阶上,许时漪问:“你吃饭没有?”
许苏山摇头,许时漪望着他被冻得通红的脸:“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对面的糕点房还亮着灯,许苏山想了想:“甜甜圈吧。”
许时漪惊讶:“你不是讨厌吃甜食吗?”
许苏山垂着眼:“偶尔也想吃一次的。”
许时漪从糕点房买完甜甜圈回来,见许苏山在快要打烊的书店里挑书,他手里拿着几本习题集和一本《诗经》。
许时漪翻了翻诗经:“你喜欢读这个?”
“语文考试要用到。”许苏山只是说。
刚来家里的第一年,段爱美问他叫什么,他说自己没有名字。
孟君芳给他取名叫孟志刚,老瘸子叫他憨娃,那些都不是名字,只是代号。
他的名字才不要和无关紧要的人扯上关系。
“我想跟姐姐姓。”小孩恳求着奶奶。
段爱美没文化,在起名这件事上犯了难:“那你叫什么呢?你姐叫许荷,你就叫许莲蓬?”
许荷出门前在沙发上看书,她人走了,书还放在那里。
不知是否天意使然,摊开的《诗经》刚好翻到“郑风”的篇章。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当时的小孩还不明白这句诗的意思,只觉得能和姐姐名字连在一起是件很美的事。
许苏山,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
他不喜欢诗经,只是喜欢那一句。
许时漪和书店老板打听公交车的班次。
老板告诉她,这么晚了,不会再有车往村里跑了。
看来今晚是回不去了,许时漪又问:“你知道附近哪里有住宿的地方吗?”
“你们要住店?”一个女声传来。
许时漪回头,见背后站了一个瘦弱的姑娘。
这小姑娘的年纪不知道有没有许苏山大,脸上稚气未脱,身上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红袄子。
天气这样冷,她脚下却只踩着一双军绿色的布鞋,冻得脚背一缩一缩的。
“我家的招待所还有房间,就在后面街上,三十块钱一晚,住吗?”女孩手里捧着一本科普书。
书店老板看见她,不耐烦地说:“又来借书?陈为霞,上次你把借的书烧了还没赔钱呢。”
叫陈为霞的女孩冷着脸:“书不是我烧的,谁烧的谁赔。”
“滚滚滚。”老板赶她,“不借你了,滚回家去。”
“那我买。”陈为霞捧着那本书,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钱,不够书钱。
她回头问许时漪:“到底住不住啊?你们住店的话,他们会给我五块钱的带客费。”
许时漪笑着问:“刚才还说招待所是你家的,怎么现在又要收提成了?”
“那里就是我家。”陈为霞倔强地说。
许时漪也不跟她争:“那你带路吧。”
陈为霞赊账买了那本书,带着她和许苏山穿过几条小巷子,来到一栋五层楼的小院前。
许时漪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眼前招待所。
熟悉的结构,熟悉的建筑。
虽然门头的灯牌上挂着“四海招待所”几个字,可她分明觉得,这地方应该叫群星公寓吧?
再回头打量着陈为霞的脸,虽然青涩,稚嫩,身上还脏兮兮的,可依稀能从骨骼间看出一点相像来。
这女孩不是陈龙吗?
她的真名原来不叫陈龙啊?
陈为霞以为这个衣着整齐又漂亮的女人还在怀疑自己,就解释说:“这真是我家,这是我妈的房子!”
她带他们进去。
一楼大厅里烧着炉子,暖烘烘的,一群男人在打扑克。
满屋的烟味,地上的烟头丢得到处都是,每人手边都摆着一把零钱,看样子在赌博。
见人进来,一个穿红秋衣的中年男人回头瞥了眼。
陈为霞立刻警惕地说:“这是我揽的客人!”
“学生?”男人打量着许苏山身上的校服。
“我是他姐姐。”许时漪把许荷的身份证递过去,“我们开两间。”
陈为霞拿纸笔登记了信息,收了六十块,然后带他们上二楼。她找了两间相邻的房间给他们:“床上有电热毯,冷了你们自己插电,热水只能烧到十点,明早十二点退房,不要超时了。”
说完,陈为霞就下楼了。
许时漪站在楼上,见她没有进任何一个房间,也没有去客厅,而是进了车棚。
三十年后车棚的位置现在建了一个小板房,看样子就透风,陈为霞进去之后没再出来。
许苏山叮嘱道:“姐,你晚上把房门锁好,有事就喊我。”
许时漪把甜甜圈递给他:“你吃完了早点睡,明早我们坐车回去,你还得上学。”
招待所条件一般,屋里有点脏。
许时漪没打算洗澡,直接穿着衣服躺在了床上。
她望着被雨水泡得泛潮的天花板,又看了眼窗子。
这间屋子就是她在2025年住的那间,不过陈龙经营的时候,房间比现在干净多了。
她和陈龙原来在三十年前就见过。
可是三十年后,陈龙居然没有认出她。
也对,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谁会记三十年啊?
所以这是不是说明,妈妈对于池信而言是很特别的存在。
咖啡厅见面的那一晚,池信其实就已经认出来她这张脸了吧?
她后来几次给池信递茶递咖啡,也不知道会被咖啡因溶解皮肤组织的外星人心里作何感想。
她一直觉得,相识初期池信的态度很差。
可换作别人,三十年前被抽血研究,三十年后还要被问要不要喝“硫酸”,估计只会更生气吧?
这样一看,外星人的脾气真够好的。
也不知道池信此刻在干什么?
许时漪在床上翻了个身。
2025年的池信大概已经睡下了。
他一直习惯早睡早起,公寓稍微有点动静就会失眠,也常因为这个和邻居吵架。
1995年的池信还被关在隔离室。
没人陪他,没人说话,玻璃和地面都是冷冰冰的。
许时漪突然很想坐明天最早的一班车回去。
这一次妈妈给她限定好了时间,只能待半个月,而现在已经过去一天了。
她在床上滚来滚去,有些失眠了。
夜深人静时,楼下传来男人的怒骂声。
女孩的惨叫声夹杂其间:“我没偷!”
许时漪听出那声音是陈为霞。
不久前在大厅里穿红秋衣打牌的中年男人拿着根皮带,把陈为霞从板房里拖出来。
他扬起皮带抽在她单薄的身体上:“让你偷老子的钱!”
“这钱本来就是我的!”
男人把陈为霞甩在地上:“去你妈的!”
陈为霞手里攥了十块钱,听他骂她妈,顿时眼都红了,扑上去抱住男人的小腿张嘴就咬。
男人惨叫一声,一脚踹在她肚子上。
招待所里住的客人都听见了这动静,纷纷出门来看热闹。
而这时,爱管闲事的许时漪早已下楼了。
“她还是个孩子,你别打她!”她把陈为霞挡在身后。
谁知年轻时的陈龙就是喷火暴龙幼年体,根本不需要人保护。
她爬起来,拎着院里的花盆就朝男人头上砸去。
“我去你妈的!”她回骂道。
男人闪头避开,差点被砸穿了脑袋。
客厅里又跑出一个年轻男人,他摁住陈为霞想给她一巴掌。
陈为霞抬手抓他头发,一个提膝顶到他肚子上,男人痛叫,抱着肚子弯下腰蹲在地上。
许时漪根本插不上手,陈为霞看上去瘦小的身体里蕴含着超乎想象的巨大能量。
至此,她终于确定了这女孩就是陈龙。
一般人也没这种暴烈脾气。
陈为霞红着眼,嘴角流下血来:“我今晚领了两个人回来,十块钱是我应得的。我没偷你钱,这钱本来就是我的!这公寓也是我妈的,你两个不要脸的,早晚有天弄死你们!”
中年男人恶狠狠道:“小贱蹄子!”
他还要再打,许时漪上前拿手指着他:“你再动手我报警了啊。”
男人打量她精致的衣着,又见许苏山被吵醒后下楼了。
许苏山走到许时漪面前,把她护到身后。
他虽然只有十七岁,可是个子高,气质沉稳,给人一种沉默的压迫感。
男人不敢贸然动手,没好气地道:“你们管什么闲事?我是她爸,那是她哥,我们教育自己孩子呢。”
陈为霞:“我呸!”
许时漪说:“反正你就是不能打她。”
楼上看热闹的客人们也纷纷发声:
“就是啊,哪有你这样打孩子的?”
“半夜打孩子让不让人睡觉了?”
“人家孩子都给拉来客了,你给她十块钱又怎样?心真狠,是后爸吧?”
男人叫客人说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
他指了指陈为霞,警告她今晚小心点,闪身钻进屋子烤火了。
陈为霞拿手背抹掉嘴角的血。
许时漪怕男人再找她麻烦:“你今晚睡我房间吧。”
她让许苏山去招待所外的小药店里买了跌打药。
陈为霞跟她进了屋,看了眼卫生间,问:“我能不能在你房间洗个澡?我屋里没热水。”
许时漪问:“楼下的板房就是你的屋子?”
陈为霞点头。
许时漪说:“你洗吧,马上十点了,热水要停了。”
许苏山把药买回来,敲门递进来。
他看了许时漪一眼,笑着说:“姐,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许时漪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许荷也是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性格。
虽然不会真的吼出声,可她会花十万块去买许苏山。
以前许时漪还想过,自己这样爱管闲事会不会不太好,现在看来是遗传了妈妈,那就没办法了。
她把陈为霞破破烂烂的棉衣拿衣架挂好,一本书从衣服里掉出来。
是陈为霞之前在书店里赊账买的科普书。
陈为霞洗完澡出来,脸上红扑扑的,冒着热气。
她裹着毛巾,露在外面的四肢上全是淤青,手上还长了冻疮,可见她住的板房并不保暖,平日大概还要经常碰冷水,干杂活。
许时漪指着床上的塑料袋:“给你买了药。”
陈为霞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朝床上一坐,拧开药油往伤处揉。
她涂完药,抬头见许时漪把她的衣服挂好了,书也放在床头柜上,她一边擦头发,一边拿起书翻了翻。
“喂,你认不认识这个字?”陈为霞指着书上某一行问她,语气很自来熟。
许时漪凑过去看,发现这是一本有关天体的科普。
陈为霞说:“我妈以前爱看星星,不过她现在变成星星了。她活着的时候跟我一样,不识几个字。”
“这个字念‘逐’,驱逐。流浪行星是在星系演化中被驱逐出家园的独立天体。”许时漪读道。
她念书的声音很好听。
陈为霞有点羡慕:“你真有文化,能继续念吗?”
许时漪捧起书给她念:“流浪行星不属于任何的天体系统,不绕恒星公转,又叫孤儿行星。它是从早期星系演化的暴力现场逃逸出的幸存天体。因为远离恒星,它接近绝对零度,星球表面永远覆盖着黑暗与严寒。”
陈为霞擦着头发的手停下,让白毛巾搭在脑袋上。
“不过——”许时漪又接着念下去,“科学家认为,在其天体内部极有可能存在一片温暖的海洋,其中或许能孕育出生命的火种。”
陈为霞认真听着,皱着眉头说了句:“听不懂,可感觉很酷。”
许时漪放下书,问她:“你真的叫陈为霞吗?”
女孩点头:“我妈给我起的名字。”
许时漪说:“我可以帮你报警,或者联系妇联,让她们来管。”
陈为霞平静道:“家务事外人怎么管?”
她声音淡淡的:“谢谢你,不需要。早晚有一天,我会亲手把我妈的房子拿回来。”
第57章 057 他就曾头脑发热地奔向她。……
陈为霞擦干头发, 没有留下来过夜,要回她的破板房睡觉。
破板房四处透风,并不保暖。
许时漪极力邀请她留下来好好睡一晚。
陈为霞不为所动:“没有人能一直帮我, 一旦习惯了温暖的房间, 未来的日子就会更难过。”
许时漪没有强求, 笑着看她:“放心吧, 你未来一定能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陈为霞说:“借你吉言。”
……
许时漪一整夜没睡好, 闭上眼睛就梦见外星人蜷缩在隔离室的角落。他一个人, 很孤独。
次日, 她早早就把许苏山喊醒。
凌晨五点,街道还是黑的。
许苏山站在路边搓眼睛。
清晨, 风中裹着冰凉的水汽, 零星飘下雪花。
他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许时漪系上:“这么早回去干嘛?”
许时漪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当然是因为你要上学呀!”
回村的公交八点半才发车。
许时漪等不及了。
她搭了一辆过路车, 在上课之前把许苏山送进了学校。
然后她返回了第五所。
天太冷了,北风呼啸。
她穿着小皮靴小跑进第五所, 脸冻得通红。
今天迟到了半小时。
许时漪刚一推开隔离室的门, 就看见池信朝门口的方向张望, 听到门声响起,他立刻挪开了视线。
许时漪假装没发现外星人这点小小的别扭:“今天来晚了,因为外面下雪了。”
池信看着她冻红的脸蛋和格外有神的眼睛:“下雪是什么?”
他才刚来地球几个月,还没见过雪。
而α星也从不下雪。
许时漪试着解释:“就是一种白白的, 碎碎的……”
好没文化。
她又说:“大气中的水蒸气在低温环境中, 由气态转为固态……”
好不浪漫啊。
许时漪说:“你等一下。”
她离开隔离室跑回地面, 雪还在下。
她站在第五所的院子里转了几个圈, 等雪落了满头,又抱着头冲回去。
回到隔离室,头顶还有几片单薄的雪花尚未融化, 贴着乌黑的发丝。
许时漪小心护着头,把脑袋贴到玻璃上,指着说:“你快看,这就是雪花!”
池信只看见了她冻红的脸蛋。
等他的注意力落在发丝上时,雪融化得只剩一点点了。
“看见了吗?”
他轻轻嗯了一声。
许时漪神秘兮兮地:“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她走到他面前,隔着玻璃,把一个小塑料盒放到他面前的地砖上。
透明的塑料盒里装满了水。
几只小小的,柔软的白色水母在水中浮荡。
水母游泳的姿势和别的水母不一样。
它伞帽朝下,而须子朝上的,头脚倒置,有些滑稽,还有些可爱。
池信望着盒子里的东西。
这是他这几个月来除了人类之外,见到的唯一的生命。
许时漪说:“这是一种地球生物,它叫仙后水母。”
清晨,她和许苏山在路边搭车时刚好看到水产市场开门。
段爱美喜欢吃海鲜,她进去买了一点新鲜的虾和螃蟹,一回头就看见在旁边水族箱里倒立的小水母。
有关于水母的知识,是卖家告诉她的。
“在地球的语义里,仙后水母和你家乡的名字有着同样的由来。”许时漪耐心地解释,“你看,它头朝下漂浮的样子像不像倒悬在天空中的仙后座?”
池信望伸出手指,隔着玻璃碰了碰几只仙后水母。
透明的小水母像是有所感应,在水中柔柔地摇摆着,纤弱的须子一伸一缩,悠闲极了。
许时漪轻声说:“我想放你离开,可这需要一个人的帮忙,我正在努力说服她。”
池信静了静,问:“为什么放我走?”
许时漪反问他:“你呢?当初为什么要降落?”
池信望向她的目光里带了一点浅浅的困惑。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回答,可最终也没说出口。
许时漪又问:“你来地球是为了伤害这里吗?”
池信摇头。
许时漪不再问了,她笑了笑:“那就够了,我想办法把你送回星星上。”
……
这五次穿越,许时漪感觉到池信对她的戒心消融了很多。
望向她时,眼里也没有了杀意。
她愿意相信那不是外星人诡计多端的伪装。
研究员某天送进来一个盒子,说是前段时间从许荷这里借出去研究的,现在归还。
许时漪从盒子里扒出来一个银色的金属小方块。
她在2025年的池信家里见过这东西,小方块头顶的天线伸着,许时漪碰了碰,它害羞地缩了回去。
许时漪就去抠它的天线。
一边抠,一边问池信:“你的星球是什么样子?”
隔离室里终日无事,池信靠着玻璃,慢慢给她讲述。
从宇宙中的位置,到星系的排布,再到星球的地理,人文和生命体。
外星人并非永生的存在,只是他们的寿命远比人类漫长。
个体漫长的寿命延展出了不断代的超前科技,足以支撑他们在宇宙中远行。
许时漪第一次从科幻电影之外了解到遥远宇宙中的其他文明,听得出神,又问了他很多问题。
如果此刻有科学家在这里,大概会嫌弃她的问题幼稚,浪费了和外星生命来之不易的交流机会。
“外星人是不是都有超能力?”
“对我们而言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你们人类呼吸,走路一样平常,我们不称之为超能力。”
“你会什么?”
“瞬移,催眠,意念控物,读心……”
“好厉害啊!”许时漪鼓掌。从前只在电视里看过这些超能力。
池信:“……”
“只能通过身体接触读取类人生命体大脑中当下思考的事情,没什么用。”
“你为什么会说我们的语言?”
“早期有同伴到访过地球,人类常用的几十种语言被编纂进了母星的语言库,我降落之前加载过当地的语种。”
“好高级啊!”许时漪继续鼓掌,“能不能给我也加载一下?我想学粤语还有四川话。”
“……”
“没有那种东西。”
“你离家多久了?”
“很久。”
“你会不会忘记家乡的模样?”
“也许吧。”
冬天的农村要烧柴过冬。
趁着还没入深冬,段爱美囤了一堆木头,其中就有一块方方正正的椴木。
许时漪把它捡了出来,吃力地搬到书房。
她每天晚上都在书房里捣鼓到半夜,直到段爱美起夜喊她睡觉才肯熄灯。
从大木块上削掉的边角料被她偷偷带进了第五所。
白天陪池信看电视的时候,她会拿着一把小刀将它们刻成奇形怪状的小木雕,摆在小水母旁边。
池信嘴上嫌丑,却总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看它们。
偶尔,还会隔着玻璃碰一碰。
相处时间长了,许时漪发现这就是一个不坦诚又幼稚的小外星人。
他明明喜欢看电视,却总在别人观察他时装作电视节目也没那么好看的样子。
明明每天早上见她进来眼睛都在发光,却不肯主动开口讲话。
明明喜欢她送的小水母,偷偷拿手指跟它玩,可但凡被发现了,就立刻冷着脸装出无所谓的模样。
许时漪喜欢看《新白娘子传奇》,池信却喜欢看《西游记》。
两人常常因为争电视频道吵起来。
“换台。”
“不换。”
“遥控器给我。”
“你都看一上午猴子打妖怪了,下午轮到我看。”
“你的白蛇回家也能看。”
“那你的猴子回外星还能看呢。”许时漪蛮不讲理地说,“你走之前买几盘碟片带回去,分给外星亲戚,就当是地球特产了。”
“……”
池信抢不到遥控器,只好和她一起看新白娘子传奇。
望着许仙和白蛇亲亲密密,他不理解:“他们为什么那样?”
许时漪说:“因为喜欢彼此啊。”
“喜欢?”池信蹙眉。
降落之前,他加载了这颗星球的语言。
可某些词汇却无法在母星的语言中找到对应的含义。
许时漪疑惑地问:“外星人不懂什么是喜欢吗?”
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星球,生命更追求理性和效率。
类似痴迷的爱,浓烈的恨,深刻的喜悦与悲伤,这种低效且无法预估风险的感情早已被族群“演化”掉了。
作为星际驾驶员,他很早就被抛出母星在宇宙间漂流了,同样不懂。
许时漪坐到他身边,隔着透明玻璃,和他肩并肩靠在了一起:“喜欢大概就是……想要靠近的感觉。”
许时漪说:“喜欢递进之后的感情就是爱。”
池信问:“爱又是什么?”
许时漪想了想:“如果说喜欢是想要靠近,那爱大概就是不顾一切想要靠近的冲动。”
池信问:“是人类特有的情感吗?”
许时漪摇头:“不是,动物也有。”
池信又问:“是基于漫长的相识才会诞生的情感吗?”
许时漪依旧摇头:“有些人会对爱人一见钟情。我最喜欢的电影是《泰坦尼克号》,如果能和你一起看就好了,它讲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海上相爱的故事。”
最后,池信问她:“海上是哪里?”
许时漪笑笑:“以后你亲自去看看吧。”
说出这句话时她还不曾想到,后来的池信真的去看了她口中的大海。
两年后的冬天,当渔船停靠在海洋彼岸的码头,英俊的外星人走下船舱。
深冬飘雪,异国的土地上寒冷非常。
雪花宛如盐末,在夜晚的霓虹间跳跃,穿梭,又落下,给城市堆砌了一层茫茫的白。
今冬上映的电影引爆了全球追影的热潮。
电影院门口排起长队,无论走在哪一条街上,都能听到悠扬的女声在吟唱。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
每个夜晚在梦中
I see you, I feel you
我看见你,我感觉到你
That is how I know you go on
因此而确信你仍然在守候
Far across the distance
穿越那久远的时空距离
And spaces between us……
你回到我的身边……”*
池信穿过大雪和人潮,走进影院买了一张票。
影厅爆满,他坐在最后排的角落,目不转睛地看完了全程。
电影散场后,他静坐了片刻,而后起身离开影院。
他系着一条黑色的围巾,行走在城市昏暗的街头。
街道被大雪掩盖,近处远处皆是没有生命的白。
电影不错,不过女主角的眼睛没她漂亮。
她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宛似月牙,瞳孔倒映着两泓漂亮的泉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风雪染白了他的发。
雪粒在睫毛上凝成水珠,颗颗晶莹。
池信停下脚步,望着城市的雪夜,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她。
想起那年她鼻尖冻得通红,从外面给他带回来满头的雪花。
也想起了那年她说过的话。
——爱是不顾一切想要靠近的冲动。
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更早以前,他就曾头脑发热地奔向她。
异国的街头大雪纷飞,孤独又苍白。
他忽然很想回到那片静寂的荒野中,不为任何,只想再见她一面。
第58章 058 我会把你送回星星上。
从食堂回隔离室的路上, 许时漪撞见了陈维。
陈维看着她手里的东西,淡淡地问:“怪物有穿衣服的必要吗?它们没有人类的情感,当然也不会有羞耻心。”
今天是半个月的最后一天。
今夜她就要离开, 换许荷回来, 然后等下一个满月再见。
许时漪吃完饭在食堂打包了两个酥饼, 又带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上来。
听见陈维的话, 许时漪停下脚步。
过去半个月, 她偶尔遇见陈维, 从没理会过他。可她知道, 陈维对于她的关注一刻也没有停止。
如果不是许荷将隔离室的监控拆掉了,她的身份恐怕已经被陈维发现了。
最后一天, 许时漪不想忍了。
她盯着疑似陈家苑的男人, 冷声问:“他是怪物, 那依靠怪物的血液苟延残喘的家伙又算什么?”
陈维没有生气,镜片后的眼眸锐利有神。
许荷一如既往地伶牙俐齿。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学生, 他对她倾注了心血。
她是如此聪慧, 理性, 令人着迷。
陈维也曾试图在许荷的精神世界里烙下自己的回响,也曾试图插手塑造她的人格,品性与思想轮廓。
老师当然就是最恰当的身份。
可惜失败了。
许荷对于宇宙的感情有种孩童般的纯真和执着,支撑着她的科研动机高尚, 却幼稚。
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得知老师在家乡的深山里做着SETI方面的探索, 刚毕业的许荷放弃了国外的高薪毅然回国。
山中枯燥, 日复日, 月复月。
她却从未喊过辛苦,每天沉浸在射电望远镜接收到的浩如烟海的垃圾信号里探索。
她对此痴迷,且乐此不疲。
直到某日, 海姆达尔发出的信号被截获的那一刻,第五所内爆发出了一阵激昂的欢呼。
可紧随其后,问题也跟着爆发了。
陈维不懂,为何平日聪明的许荷在这件事上如此愚蠢。
比起将那有别于人类的生命体推进实验室里研究,她居然更想要通过精神交流的方式来窥探外星人背后更遥远的宇宙,以及它们的文明。
陈维对此不屑一顾,呵斥了她。
窥探到了广袤的宇宙,然后呢?
作为人类的病痛依旧存在,衰老终会降临。
他一身所学会随死亡而消失,在那之前,他甚至没时间给世界留下什么。
陈维无法接受,这世界上没有他浓墨重彩的痕迹。
许荷面对老师日益憔悴的病容,动摇了。
可理念上的矛盾积攒到一定程度终会爆发。
陈维成功从外星人的血液中分离出阿姆里塔的成分后,动物已不能满足他实验的需要,必须有更准确的数据。
他力排众议,在村民的饮食中动了手脚之后,许荷提出了辞职。
“为什么要走?”陈维明知原因,却还以为能说服她,“留下来帮我不好吗?”
“如何帮你?”许荷讥讽,“学你的模样去攀爬那道永生的阶梯?”
“你对我的责怪很没道理。”陈维温和地道,“接触了阿姆里塔他们或许会死,却也有可能永生。没有我,这群农民这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如此珍贵的成分,他们应该谢我才对。”
许荷说:“去监狱里做你的永生梦吧。”
许荷的精神力比他想象中更坚硬。
单看这点,她并不是一支摇曳的,会被风吹垮的荷。
在人性的是非观与研究理念激烈地撞击过后,她完全背弃了她的师长。
她的精神里也未曾留下一丝被他雕凿的痕迹。
固执,倔强,却因此而更加迷人。
陈维从没见过许荷生气的模样,微觉有趣,他笑着问:“想报警抓我?小荷,我以为你是个聪明孩子。你猜当怪物落到别人手里,实验是会停止还是继续?”
“别天真了。”陈维一语道破本质,“只要宝藏还在,就总要有殉道者去趟平探险路上的荆棘,做出这件事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你不如期盼我早一天分离出我所需要的成分,这样大家都好过。”
陈维太了解许荷了。
他知道,许荷能够理解他的意思。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许荷没将第五所的事情宣扬出去。
陈维说到底只是人,人性趋同。
只要外星人还在人类手中,有些事就无可避免,换谁来做都是一样。
许荷改变不了任何,只能放逐自己。
……
许时漪锁上隔离室的门,把陈维隔绝在外。
2025年陈家苑给她的印象明明很温和,可陈维却总让她有种危险的感觉。
池信在她开门那一刻就投来了目光,看见她拿着的猪油酥饼,眼睛微微一亮。
过了今夜,她就要回去了。
明早换妈妈过来,也不知道池信能否感受到两人性格的不同。
如果他能察觉出来,是会更喜欢妈妈一点吗?
许时漪隔着玻璃,静静地与他对视着。
这一次,她没有威胁,也没有恐吓,缓步走到玻璃囚室门前,拿指纹解了锁。
门弹开,她的心也悬起来,忍着忐忑推门进去。
池信坐在角落,身体不自然地动了动。
许时漪走过去放下东西:“饼还是热的,新衣服你换上吧。”
正要转身出去,池信突然拉住她的手。
那一瞬间许时漪有点慌了。
她以为又要像上次一样,被他用温顺的表象欺骗,然后他就露出原本的凶恶面目,试着把她的心挖出来。
可池信只是扯着她的指尖,轻轻地摸了摸,碰了碰,似乎在确认地球人肌肤的纹理。
许时漪惊慌乱跳的一颗心恢复了平静。
她望着外星人漆黑的眼眸,抬起手在他额头拍了三下。
啪,啪,啪。
池信一动不动,望着她。
“在我家乡,这样子能拍掉霉运。”许时漪说,“希望你早日回到星星上。”
池信没有说话。
许时漪蹲在他面前:“你是不是不信我想要放了你?”
“外星人不是会读心吗?”她拉起他的手抵在自己太阳穴两侧,“你来读读看,我有没有骗你。”
“不用了。”池信说。
被她这样抓着手,他耳朵泛红。
“你读嘛!”许时漪要求他。
池信只好扭过脸,直视她干净的双眼。
许时漪眼睛一眨不眨,重复着那句话:“我一定会把你送回星星上。”
她的思绪和她的眼睛一样干净。
池信从她脑袋里读出了与她口中所说的分毫不差的念头。
可很快,她的思绪变得纷乱起来,突然冒出了许多与此无关的念头。
他的瞳孔真漂亮。
皮肤牛奶一样白。
今天真乖,没有杀我,奖励一朵小红花。
好帅,比都敏俊还帅。
胸肌很发达,腹肌也是,这是外星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吗?
……那里好像也很大。
唉,早知道不给他穿衣服了,还能多看几眼。
许时漪脸上的表情非常的单纯和无辜:“读完了吗?”
池信松开手,那抹红晕已经从耳朵蔓延到脖颈了:“都敏俊是谁?”
“………………”
一些念头萌生只是瞬间的事情。
许时漪自己甚至都还没意识到,就被池信抓取到了。
她的脸瞬间爆红:“……什,什么?你,你你你都听到了什么?!”
池信问:“他很帅吗?”
许时漪后悔让他读了,抓狂地喊道:“你这个变态外星人!”
“……”
池信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许时漪跑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转身问:“你上次说,库西索是你的名字。”
池信点头。
“你和这三个字之间有特殊的心灵感应吗?”
在2025年,她遇到危险时呼唤,他都能听到。
想必是有的。
池信坦诚地告诉她:“不是心灵感应。在一定距离之内,只要喊出我的名字,我就能见你所见。简单来说,我能看见你,你正在做的事以及你周围的一切。离得越近,看得越清楚。”
比监控录像还要强大。
许时漪心想,看来以后真的不能随便喊这三个字,万一她在上厕所岂不是被他……
等等——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本来就尴尬的脸色愈发红润了。
许时漪的声音从牙缝里逼出来:“……你不会真的是变态吧?”
池信:“?”
……
许时漪冒着夜色回到村中,家门口站了一个人。
凑近了看,是个女人,农村妇女的打扮,包着花色的头巾,胳膊肘上还拐了一个篮子。
见许时漪回来,女人不确定地问:“……是许组长吗?”
许时漪望着女人那张有些眼熟的面孔:“你是……?”
女人说:“我是吴鸿芸,程启乾的老婆。”
生怕许时漪不知道,女人又补充了一句:“程启乾就是给第五所送货的司机。”
两个月前,程启乾在平顶峰村推了许荷的奶奶,一直担心许荷找他麻烦。
那夜在第五所门口,许荷又莫名其妙地上前跟他说话。
程启乾回家后一直惴惴不安,总疑心平日高冷的许组长突然跟他讲话不是什么好兆头。
眼见程启乾整天食难下咽,吴鸿芸就主动找上门来替他道歉:“我骂过老程了,他不是个东西,不懂得尊老,许组长,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在2025年,许时漪对吴鸿芸颇有好感,不想让她为难,就平静地点了下头:“下次让他注意点。”
吴鸿芸没想到这看似冷淡的女人这么好说话,赶忙把挎着的篮子递给她:“我家种的柚子,您拿去吃。”
“不用了。”许时漪说。
吴鸿芸非要给她:“您就吃吧,今年柚子卖不上价钱,没人来收,都快烂地里了。”
许时漪只好收下。
吴鸿芸看着她,又厚着脸皮说:“还有个事儿想拜托您。”
“我听说第五所定期在周边收购农产品,您能不能做主把我家的柚子也给收了?”她有些难为情,“老程一天到晚往城里跑,钱也不知道花哪了,家里地都是我在种,要是这批果子烂地里,我今年就没收入了……”
“我爸病了,医生说得用贵的药……我一个农村妇女,除了您也不认识什么大人物。”
“柚子卖不出去,我爸真是没活头了。”
吴鸿芸急得嗓子都哑了:“求你帮帮我吧许组长!”
谷贱伤农,从古至今农民都是最辛苦的。
许时漪做不了主,她安慰了吴鸿芸几句:“让我想一想,你明天再来吧。”
—
许荷睡了漫长的一觉,在夜里醒来。
日记本上新增了好几页,密密麻麻的小字像虫爬,是按日期每天记下的。
她拿起本子,飞速地浏览。
[哇塞,隔离室居然装了电视!]
[没人打扰好清静啊!好爽!我看了一下午电视,可惜能收到的频道太少了。]
[讨厌的外星人,竟敢和我抢台,不过他看上去就是会喜欢看猴子打架的类型。]
[陈维居然是那个人。算了,不想他。]
[小山怎么会喜欢吃甜甜圈呢?]
[小山怎么会喜欢看诗经呢?]
[孟君芳居然有脸来找他?呸呸呸!我绝不会让孟君芳带走他!]
[陈为霞怎么会是……算了,不能说。]
[这一次,他没有伤害我的身体。]
[可他侮辱了我的尊严!]
[我绝不会轻易原谅他!]
[你知道库西索是什么意思吗?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千万不要乱念!尤其是洗澡的时候……]
[……]
[或许你能救救吴鸿芸女士的柚子吗?]
聒噪,话多。
依旧许多错别字和标点,可写日记的人却没了上回的拘谨。
显然,她看懂了日记和作文纸上的暗示。
虽然不能宣之于口,可她们通过这一次穿越都明确了彼此的身份。
不说出口是一种默契。
也是保护许时漪不会被强行送回2025年的办法。
读完日记后,许荷摸了摸脸颊,自己的脸皮并不厚。
按照基因学的理论来说,如果不是她的问题,那就只可能是另外一半有着厚脸皮的基因。
此刻的许荷还很难想象那个人的身份。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用红笔写的。
[请务必保护好我的木头!!!]
后面跟了三个巨大的叹号。
许荷抬头一看,书架前放着一块刻到一半的椴木。
上面的图案还很模糊,只隐约能看出几个圆球有规律的环绕排列,似乎是某不知名的星系排布。
许荷鼻子动了动,在阒静的夜里闻到一股淡淡的糊味。
她合上日记,走出书房。
许苏山端着一盘黑乎乎的东西站在饭厅里。
“你拿的什么?”许荷问。
许苏山说:“你做的鸡蛋饼。”
许荷:“……?”
“你八点钟去厨房做的,让我过了十点热一下拿给你吃……不过姐,这是人能吃的东西吗?”
许荷望着焦黑的鸡蛋饼出神。
许苏山说:“我去倒掉?”
许荷却伸出手:“给我吧。”——
作者有话说:存稿不够了朋友们,明天起单更几天,让我攒一攒稿子。
第59章 059 是你冒昧地闯进了我的脑子。……
和惠医院。
vip病房。
医生递给陈家苑一份检测报告:“她的身体没有问题, 各项指标非常健康。”
“她从昨夜起就一直昏迷。”
“具体原因查不出来,她各项生命体征都是平稳的,就像陷入了深度睡眠, 再观察一下吧。”
“你先出去。”
陈家苑站在病床前, 望着女孩的睡容。
她长了一张和她母亲如此相似的脸。
脾性也相像, 就连对非人类的吸引力也如出一辙。
那家伙一定就躲藏在不远处, 时时刻刻用阴暗的目光窥探她, 凝视她。
明明是怪物, 却自以为是模仿人类的情感, 多可笑?
不过陈家苑不打算现在动手。
他刚刚失而复得了一件珍贵的宝贝,还想享受几天平静的生活。
况且最近, 有另外的事需要他费神。
怪物就在荒野市, 跑不掉。
窗外的阳光灿烂。
陈家苑撩开许时漪额前的碎发, 弯腰,轻轻吻她的额头。
……
许时漪醒来时, 护士正在给她量体温。
她坐起来, 身上穿着病号服。
“陈先生送你来的, 他已经离开了。”护士解释,“你的衣服是我帮你换的,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许时漪望着和蔼的护士:“我好像见过你。”
护士笑笑:“上次你来体检是我帮你抽的血,记得吗?和惠医院是由陈家苑先生创办的。”
和惠医院。陈维。陈家苑。
想起陈家苑这几个月来的照顾, 还有昨晚他送的昂贵的恒星模型……
不会真是因为自己长得和妈妈像, 让他产生了移情的冲动吧?
死陈维, 真变态!
许时漪后背发凉。
幸亏她有穿越回过去的机遇。
不然就凭陈家苑完美的伪装, 她根本不可能发现他的身份和心思。
还好昨晚已经提出了辞职。
“我的项链呢?”许时漪摸了摸颈间,发现欧泊项链不见了。
护士指着沙发上的袋子:“你的东西都在这里。”
许时漪下床去拿项链。
这次穿越后,石头的色彩比之前又黯淡了一些。
上一次回来她就发现了, 随着每一次的穿越,宝石上的光芒都在削弱。
难道说,穿越并非无限次的?
等石头上的色彩完全消失,她就再也无法回到1995年了?
也不知道那一天会在第几次穿越后到来。
不久之前,许时漪坐在许荷的书房里,又试图提醒许荷火灾的事。
因为说话和写字都会被遣返,许时漪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去厨房做了一份焦糊的蛋饼,以此暗示许荷。
她特意八点煎了蛋饼,让许苏山十点端给妈妈,象征着火灾时间是在2008年10月。
虽然抽象了点……可是以妈妈的智商应该能看懂吧?
护士问:“许小姐,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许时漪摇头,换上自己的衣服:“我没事,先回去了。”
昨晚已经跟陈家苑辞职了,今天不用上班。
许时漪去公司办了离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傍晚才回到公寓。
刚拐过二楼的转角,她就看见池信站在她房间门口。
他语气不善:“你昨晚没回来?”
许时漪不知为何有点心虚:“是……昨晚我去甄蓁家住了。”
池信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你朋友说没见过你。”
许时漪问:“……你一直在等我吗?”
池信没有回答,盯着她手里的纸箱:“你拿的什么?”
“我辞职了,把办公室的东西抱回来。”
“为什么辞职?”
“我把果汁寄去检测了,里面确实含有咖啡因,对不起啊,我总是无意中伤害你。”许时漪说,“不过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去那里上班了。”
池信走到她面前,轻声说:“伸手。”
许时漪摊开手,他在她掌心丢下一个银色的金属小圆环。
池信说:“你把它戴在手上。”
“这是戒指吗?”许时漪捏起来看。
素圈没有任何工艺,也看不出材质,并非戒指常用的银和铂金。
看它的形状,像是一块长条形的金属被人用力弯成的圆环,中间有一道没合拢的缝隙。
“戴上就行了。”
许时漪没有提醒他在地球送戒指有着特殊含义,把它戴在了中指上:“为什么送我礼物?”
“生日快乐。”池信说。
许时漪一怔。
她确实曾提起过自己的生日是12月1日,不过当时池信的注意力都在许荷去世的事情上。
许时漪以为他不记得了。
所以他在这里等了一晚上……是为了送她生日礼物?
池信手插在口袋里,语气懒散:“昨晚本来想请你去吃酥饼,既然你在外面鬼混,刚好省钱了。”
许时漪:“……”
鬼混。
到底是外星人,不懂地球语言的博大精深。
一般这种词汇,是不会从邻居口中带有醋意地说出来的。
看来他还得再好好学习地球话才行。
只靠加载进脑子里的语言库,根本没办法深刻体会到语言的魅力。
许时漪低头玩着手上的戒指,想起了一些池信在1995年跟她说过的话。
他说,在地球语言中,他的母星名为“α”。
α星人并没有地球文化中的婚姻模式,甚至没有爱情关系。
作为被选中的星际驾驶员,他从出生起就接受封闭教育,学习如何应对复杂的宇宙环境。
——是一个早早就离开母星,年轻孤独的,甚至没机会见过异性的外星小可怜。
不懂这些也正常。
许时漪原谅了他。
不过她很快又想起了一件无法原谅的事情。
“池信。”她认真看着他,“库西索究竟是什么意思?”
池信问她:“你不知道吗?”
许时漪神情平静:“我在等你告诉我呀。” 、
池信沉默了。
霞光遁入远处绵延的群山,天边出现一道昏暗又靛蓝的分割线。
黄昏的阴影飘入走廊,模模糊糊笼着池信的侧脸,忽明忽灭,叫人想起浩渺的宇宙。
他考虑了很久,轻声告诉她:“——库西索,是我的名字。”
如他所想,许时漪并未露出意外的表情。
尽管知道她母亲早已去世。
可随着相处渐深,池信总能在她身上感受到熟悉的气息。
就像是从未改变,就像是从未走远,就像是中间没有横跨着三十年的光阴。
那女人明媚,柔软,一如既往。
相处初期,她还会因为他身上的特异之处感到惊讶。
渐渐地,她越来越平静,对他不再有好奇了,甚至有些事像是早就知晓了,只是彼此都默契地没有开口。
池信不理解其中的原因,却因为熟悉的行事方式和气质再次晃神。
他忍不住向她靠近。
那种想要靠近的冲动驱使他做了一件蠢事。
他居然坦诚地告诉了她,那是他的名字。
许时漪问:“当我念出你的名字时,会发生什么呢?”
池信一怔,不自然地别开视线:“不会发生什么,只是个名字而已。”
“是吗?”许时漪微笑。
库西索。
在一定距离之内,只要念出这三个字,名字的主人就能见她所见,看到她和她身周的一切。
离得越近,看得越清楚。
这是池信在1995年告诉她的。
为什么到了2025年却不肯承认了呢?为什么他耳廓还有些红?
几个月前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
那是地铁事故后刚出院的晚上。
许时漪洗着澡没事干,就站在花洒下进行实验。
水雾缭绕,热气弥漫,她疯狂喊道:“库西索库西索库西索——”
“屁的咒语,我就知道爸爸在骗人。”
“根本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嘛!”
“……”
只要念出这三个字,名字的主人就能见她所见,看到她和她身周的一切。
所以说……
他全都看见了。
许时漪望着池信装傻的表情,声音依旧柔和:“我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哦。”
池信反而问她:“你究竟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了。”许时漪沉默了片刻,问他,“好看吗?”
池信愣了下神,随即抿紧唇线:“……还可以。水汽太大了,看得也不是很清楚。”
“你还想看得多清楚!!!”许时漪终于发作了。
池信他确实看见了!
这古怪的,离奇的,逆天的外星超能力!
池信:“……”
“讲道理,又不是我要看的。”
怎么他还一脸吃了亏的表情?
“你不想看可以闭眼啊!”
“投映到脑子里的画面闭眼有什么用?”
“那你至少应该告诉我!”
“这种话怎么开口?我说了你会信吗?都让你少念了,你还不是天天跟甄蓁打电话的时候啰嗦?”
“……打电话?你这变态又听到了什么!”
“听你们在骂李熙熙。”池信顿了顿,说,“况且,就算告诉你也只能得到‘变态’的称号,我看对你坦诚也是一件有风险的事。”
许时漪就事论事:“你早点告诉我我就不会骂你了,藏着不说,谁知道你是不是想继续看下去啊!”
池信据理力争:“你搞清楚,是你冒昧地闯进了我的脑子,我没要你对我负责,你倒是先骂起人了。”
“什么?”许时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还要对你负责?”
“当然啊,那种画面怎么能不打马赛克就直接丢进别人脑子里?”
“啊啊啊啊——”许时漪的脸红得能滴血,当场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变态!!!”
不敢想。
要是她没有去问1995年单纯的池信,以后还要发生多少类似的事情。
脸都丢光了!
走廊的衣架上晾着衣服,许时漪又羞又气,抓起一件外套去打他:“变态变态变态——!”
“……你干嘛?”
“住手……我说住手!”
“我刚刚还送过你礼物呢,你有没有良心?”
“……你别以为我不敢还手!”
池信被她从屋门口一路打到走廊的尽头。
许时漪一直骂他变态,池信也恼了,抓住她手里的衣服:“滚开啊许时漪!”
他声音刚一出口,许时漪的动作就像被按了暂停键,停住了。
上一秒还羞愤交加的目光顺便变得呆滞。
许时漪丢掉手中的外套,蹲下身,抱着膝盖把自己团成了一颗“球”。
“……”
α星人擅长催眠。
不过一定要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正确喊出被催眠者的名字才能催动成功。
池信说话时瞥见了她的眼睛。
于是,催眠无意中生效了。
眼看许时漪就要滚下楼梯,池信忙蹲下来护住她的头。
“等等,许时漪,别滚了——”
许时漪稳住身体,神智从恍惚中清醒。
当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后,她眼圈一红,推开池信迅速跑回了房间。
第60章 060 失恋了就可以刻薄吗?
群星公寓最近的气压很低。
无论房东还是房客在公寓里都小心翼翼。
因为池信心情很差, 看谁都不顺眼,会随机对路过的人进行无差别攻击。
梁叔只是晚了十分钟开门就被他骂了。
“你没有自尊吗?”外星人早起来买鸭脖,却在卤味店门口等了半天, “生意差成这样了还毫无上进心, 活该你喝西北风。”
梁叔:“?”
“鸭脖做得难吃, 人还懒。”池信盯着卤味店墙上财神的画像, “挂财神画像就有用的话, 印刷厂的老板早就变成宇宙首富了。”
梁叔:“我……”
租客的小朋友跑过来:“小池哥哥, 你陪我踢毽子吧。”
池信面无表情:“你作业写完了吗?”
小孩说:“我跟同学说我邻居哥哥踢毽子可厉害了, 你就陪我们玩一次吧。”
池信依然面无表情:“你同学作业写完了吗?看来是太闲了,你哪个小学的?我要打电话给你老师让他们多给你布置点作业。”
小孩憋红了脸, 气跑了。
池信转头看见梁逸诚拎着一袋东西从街上回来:“你手里拿的什么?”
“……油条。”吐血事件后, 梁逸诚已经不跟他针锋相对了, 紧张地把袋子递过去,“要吃吗?”
“陈油反复煎炸会产生丙烯酰胺, 长期食用增加患癌症的风险, 油条里的蓬松剂过量食用还会损伤神经系统, 影响造血功能,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知道却控制不住自己。”池信冷着脸,“生活完全就是一摊烂泥啊。”
“……”
陈龙正在院里晾衣服,插嘴道:“偶尔吃一次哪就那么严重了?”
池信换人怼:“他年轻, 偶尔吃一次没什么, 你老了, 一点反式脂肪酸就够你脑血栓了。”
陈龙把刚晾上的裤子扯下来, 要去抽他。
梁逸诚赶忙拦住:“算了陈姨,算了……当心他再吐血赖上你。”
陈龙:“他最近抽什么疯?”
梁叔:“是不是失恋了”
陈龙:“失恋了就可以刻薄吗?”
她没忍住,又嘴毒地补充了一句:“就他那样还能找到女朋友呢?”
池信回到房间, 百无聊赖、万念俱灰地晒太阳。
冬日的晴天温暖。
池信躺在床上,竖起耳朵聆听着公寓各处的声音,隔壁屋里没有一点动静。
他抬手挡住阳光,眯着眼睛哼唧道:“坏星球。”
许时漪一个礼拜没跟他说话了。
她在有意识地躲着他。
辞职后不用上班,许时漪干脆连门都不出,每天只在拿外卖时开一下门。
等池信听见声音出门,她已经迅速闪回屋里了,每天就窝在房间刻她那尊“烤肠仙人”。
那天最后,许时漪红着眼圈跑回屋里,看样子是生气了。
可池信也觉冤枉。
他根本就什么都没做啊!
“地球女人脾气真是大。”他不爽地说,“我是看了她没错,她看回来不就好了?”
“……她也不一定就没看过!”
往常小方块已经开始阴阳怪气了,今天却格外安静。
它站在床头柜上,头顶原本的两根天线少了一根,只剩一根孤零零地矗着。
它语气虚弱:“你快把我的天线要回来。”
池信:“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要?”
小方块虚弱地尖叫:“你送礼物之前问过主人的意见吗!”
池信说:“我才是你的主人。”
隔壁,房门咔嚓一声响。
池信从床上弹起,迅速开门出去。
许时漪穿戴整齐,正要出门。
她尽可能地轻声关门了,没想到还是被听见了,一见到池信,她转身就往楼下跑。
池信追上去,在公寓门口把她拦下:“你还躲个没完了?”
“……谁躲你了?”
“那你跑什么?”
“我要去买菜,去晚了菜就不新鲜了。”
“骗人。”
梁逸诚扛了一桶水路过,八卦地问:“你做了什么人家要这样躲你?”
“我什么都没干!”
“肯定没干好事。”梁逸诚不信。
池信淡淡道:“也许是因为那天我……”
许时漪立刻把他揪出公寓:“闭嘴!别说了!你现在跟我去买菜!”
离开公寓后,许时漪松开手离他远远的。
去菜市场的路上,两人各自占据着人行路的一边,路过的行人一个接一个从他们中间穿过。
池信瞥她一眼:“你一定要离我这么远吗?”
许时漪:“我觉得离远些比较安全,天知道你这变态外星人都有什么变态异能。”
池信:“……”
她真的知道了他的身份。
几个月前情况还不是这样,这短短几个月间发生了什么吗?
许时漪淡定地说完,站在菜场门口对他说:“今晚陈姨请客,她让我帮忙买菜,我们分头吧。”
池信插着兜:“买重复了怎么办?”
“重复就重复,总之你别跟着我。”许时漪看了他一眼。
只是一眼,池信清晰地从她眼神读出“才不要和变态逛菜市场”的含义。
他罕见地怒了:“都说了我不是变态啊!”
……
许时漪逛到肉食区。
虽然嘴上说着要离池信远点,实则一直关注着他的行动。
她回头张望,池信正在几十米外的蔬菜摊上玩西红柿,抛到空中接住,再抛,再接住。
换别人早挨骂了,但卖菜的大婶看他帅,就没吭声。
许时漪突然很好奇,那名字真有那么神奇吗?
能听她所听,见她所见,不需要任何电子设备,只要轻轻喊一声?
想实验一下。
许时漪把手放到嘴边挡住,试探地喊:“库西索?”
周围喧哗如常,什么都没发生,她又喊道:“库西索,你能听见吗?”
依然一切如常。
许时漪疑心:“不会是骗我的吧?”
正想着,手机滴了一声。
打开看,池信给她发了一个[?]
居然真能听到!
许时漪顿时变得小心翼翼,左右环顾,见没人注意她,又捂着嘴问:“你吃鸡翅还是鸡脚?”
池信:[……]
“问你话呢,想吃什么?”
池信沉默了半天,只回了她一行字:
[你别把嘴捂得那么紧,从我的视角看会以为你想亲我。]
许时漪连忙把手拿远。
池信:[鸡脚。]
许时漪又问:“牛腩还是排骨?”
[排骨。]
“烤鸭还是烧鹅?”
他犹豫了一下:[烧鹅。]
“鲢鱼还是鲤鱼?”
他问:[陈龙到底给了你多少钱?她那么大方?]
许时漪就说:“哦,我只是在测验你的信号,没想真买。”
池信:[…]
……
许时漪也不清楚陈龙为何突然请客。
受邀人除了她外还有梁叔,梁逸诚,梁逸诚喊了甄蓁,她则把池信叫上了。
晚饭由梁叔下厨。
四个年轻人闲来无事,就坐在一楼的客厅里烤火。
梁逸诚和甄蓁下五子棋,厮杀得十分激烈。
池信随手从书架上拿了本书翻开,那是一本年代久远的科普杂志,书页都快散架了。
许时漪打量眼前的客厅。
陈龙看上去粗枝大叶,实则非常有生活情趣,公寓里外被她布置得很漂亮。
三十年前,这间屋子还是男人们的棋牌室,乌烟瘴气。
如今被陈龙刷上了绿色的墙漆,沙发罩着花色的布巾,窗台上摆了几盆花,在冬日里绽出了花骨朵。
难以想象,当年那瘦弱的女孩居然潜藏着如此充沛的生命力,好好地把自己养到了现在。
望着眼前美好的一切,许时漪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陈为霞一定吃了很多苦,才走到了今天。
梁逸诚五子棋输给了甄蓁,把棋盘收起来,问他们:“你们知道陈龙为啥请客不?”
大家朝他投来八卦的目光。
梁逸诚压低声音:“过年了,公寓该闹鬼了。”
甄蓁:“真假?我也听老租户说过公寓闹鬼,不过我搬来到现在都还好好的。”
“不到时候。”梁逸诚说,“过几天就是陈龙老公的祭日了,往年都闹得可凶了。”
甄蓁问:“怎么个凶法?”
梁逸诚说:“据野史记载,陈龙的老公是个老实男人,逆来顺受,在陈龙的淫威下过着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最后抑郁症跳楼了,那之后每年他的祭日都会闹鬼。”
“有租户在门缝里捡到过黑白的遗照,甚至还有人夜里听到过男人的哭声。”
甄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可怕啊。”
“你可不能怕,你怕了谁保护我?”梁逸诚说,“我最怕鬼了。”
甄蓁:“……”
许时漪:“这跟陈姨请我们吃饭有什么关系?”
梁逸诚:“每年那几天都是退租的高峰期,闹鬼会吓跑好多人,她当然要拉拢我们这些高素质的租户了。”
许时漪瞥着池信。
以他的素质似乎不该来参加今夜的饭局。
甄蓁:“我觉得陈龙只是脸臭,人不坏,有一次我还见二楼的租户送她围巾。”
梁逸诚:“刘晓红送的吧?守着那种老公还不离婚没救了,陈龙不知道骂了她多少回。”
他每天送水,熟知群星公寓所有租户的八卦。
一开始只有甄蓁和许时漪听他说,当他说到去年楼上一对情侣中的女方和楼下一个单身男租户搞上了,两个男人为此在公寓大打出手,被陈龙一人扇了一巴掌后又约去姚浦山决斗时,假装看书的池信也凑过来听了。
八卦是全宇宙的天性。
外星人也无法免俗。
梁逸诚说:“……刘晓红不上班,靠老公养,她老公赚不了几个钱,老打她。”
“之前陈龙为了帮她,跟她老公干了一仗,她老公打不过陈龙,之后就安静了。”
许时漪非常钦佩:“哇,陈姨真厉害啊,简直就是女中豪杰!”
梁逸诚却说:“狗改不了吃屎,以前刘晓红的老公光明正大地打她,那之后就把她的嘴堵起来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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